锦 瑟(二等奖)

文/成 铮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你跟我谈起过李商隐的很多诗,唯独没提起这首。也许是觉得“一曲《锦瑟》解人难”吧。六年前的一天,我突然由它想起你的一生,可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谈起,又到何而止……

记得第一次提起这首诗,居然是向一个美国长大的华裔。我勉强解释了庄生晓梦、望帝春心、鲛人泣珠、良玉生烟的典故,其实整首诗真正的含义我也不甚了了。没想到她却感叹:“中国的诗词为何总是这么美啊!这是首情诗吗?”“也许吧。”一边答着,一边心里却跳出四个字来——“壮志成灰”。然后就想起了你。我并不想这样描述你的。你是我童年唯一的偶像,即使离去,我也希望是轰轰烈烈,完满无憾。然而始料未及的,从是周是蝶的迷幻里、杜鹃一声声泣血的啼声中,我读出的却是你一生襟怀抱未开的命运……

一别八年了。悲痛至极乃至麻木的时光已恍若隔世。我想这几年我是越过越好了,七年前我终于可以回想起你的音容笑貌了,有六年多没有哭着给你写寄不出的信了,五年前我能够心平气和的向别人谈起你了……日子无声的流失,我猜自己正渐行渐勇敢成熟且快乐。除了有些个不经意的瞬间,就像某一天,朋友问我:“你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的下句吗?”我不是那么多愁善感的人啊,可为什么一抬头间,觉得胸腔爬满了泪?

想起你说过的一段话来:世间父母对子女好比九个指头,而子女能回报的不过一个指头。当时我不服气的想总有一天要问你我对你到底是几个。现在我以何来争辩、又向谁去争辩呢?“子欲养而亲不在”,人生之痛莫过于此!

偶尔我会很想倾诉。可是就那么一两次我一开头,对方就会很礼貌的说“对不起,不该让你想起这些。”于是只好硬生生挤出一个笑脸,“没事,这么久了。”……这个时候才明白什么是相思不可解。如果说回忆是痛苦且自感自伤的,我宁可慢慢忘却,在庸庸碌碌的日常生活中寻找快乐以打发时光;可我总以为重温过去的点点滴滴,幸福和温暖远远大于伤心和遗憾;且这样的回忆即使是对旁人也并非毫无价值——至于是何价值,我倒也说不上来。

(二)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

如果父亲健在,《我的父亲》这样的命题作文应该不难如数缴卷。可是如今他的实体已不存在于这世上,我描述的对象因此变得无限,非笔墨可以包容。如果一定要用几个字概括,我会首先说他是个知识分子——或者按他自己的说法——“知屎分子”,然后自嘲的一笑。

一直向往这样一种境界:“轻轻松松做人,实实在在做学问”。在我看来,“为往圣续绝学”这样的使命太过严重,不如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自娱娱人。可我的父亲,他却是一生“实实在在做人,辛辛苦苦做学问”。典型的这个(或该说那个了)时代的中国知识分子。有人这样评说上个世纪的他们;“第二代学者青壮年未过好日子,勤奋治学不免亏损身体,未老先衰,甚至英年早逝。当我们为徐无闻……这样的学者欷嘘时,自不难理解另外许多人的不同选择。”徐先生是父亲的答辩导师,书法家及篆刻、甲骨文专家。过世时六十出头。父亲晚一辈,却走了同一条路,甚至去得更为年轻。记得他曾给我看过先生手抄了寄来的中国印社地址录。厚厚几十页纸,全是蝇头小楷写就。徐先生的字市场价值不菲,可以想见抄写损失的机会成本。父亲当时感叹说“事必躬亲,怎么能长命呢!”一语成谶,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如果这些价廉物美可惜不经久耐用的知识分子能够聪明一点,懂得合理利用人力资源,发挥比较优势,该是中国知识界之福;只是我怀疑,那样,他们会不会更聪明的做出“不同选择”?

墓碑上这样概括父亲:“老三届,上山下乡,艰辛备尝。”表功的话我且不引,想来父亲泉下有知,亦不喜。仅这11个字,足以概括我出生前父亲的二十几年岁月。去世前不久,他在一篇《无悔的选择——我的自学之路》里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我所痛惜的是,十年文革,蹉跎岁月,我们能够用来学习的时间太少太少。”就是说他累死了,还没学够。用手中有限的时间与无限的未知相争,这是怎样无望的搏斗!

01年9月,我推迟了返校,总算一尝多年的心愿在父亲的忌日给他上坟。这一次,我哭倒在坟前——两三年前,我是一滴泪也流不出的。之所以时间越久越悲不能禁实是因为几年后的这天,我才深深体会,父亲的英年早逝是怎样的天无情地不公!……我痛何如哉!

墓 地

一座座白眼晴的逼视下
我抓不到你的衣角
就像十五年前接我回家的路上
穿梭的人群中你在哪里

该是刻着屈原诗的那座
可你不在看我
就像十年前你写书时
你的脸上没有温度

头上无数双金眼睛刺痛我
隔着墨镜我还是流了泪
就像八年前伙伴们笑你秃头
谁都知道如何让我失措

拨开草丛惊飞一群白蛾
我转身走了你还不说话吗
就像今晚 以及从此
明月夜下的短松冈

就是这个墓地,如刀如咒铭刻在我的脑海里。几百块墓碑上写着各种各样的字——教育子女听党的话的,天若假年再大干一番的,友人题诗赞之的,还有孝子贤孙一拜三叩的。在我熟悉的头像下,刻着这样一行墓志铭:“‘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我愿把屈原的这一光辉诗句,献给志同道合者。”爸爸啊爸爸,看着我,告诉我,你真的九死无悔吗?

可是为什么,人人都说你不值得?

父亲生于1950年,68年下乡,75年毕业于一所商业中专,五金家电专业。毕业留校。几年后考入省人民出版社,随后入李独清门下读硕(可惜这位当时已双目失明的老人在他进校时过世了,可以说父亲是一路自学的),主修唐宋文学。毕业后依旧做编辑。瘁于1997年,47岁。死因是肾衰竭,尽管他患了十几年肝炎,还有许多别的病。父亲走的时候留下一屋子书,电脑、房子、几本遗著,以及母亲和我。我在生平介绍里看到一些虚衔,但他没有任何行政职务。

这就是我的父亲,CXM同志。他葬在海天院的缅怀院内。这个拥挤的墓地建在山顶,号称本市的八宝山,只有老革命、高官,成名的艺术家和有突出贡献的专家可以进来。我琢磨着父亲是后一类吧,也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份骄傲了。然而他可知道,这块地是寸土寸金啊。所谓“有突出贡献”,也不知该如何衡量。管着这块地的作家,如今也是个政客了吧;墓地是在对各位专家成就的“审核”之上,公开拍卖的。紧靠着他的墓,是一位大名鼎鼎的酒厂厂长。其生前名气虽不小,可若不是被因贪污畏罪自杀我也不会知道他。如今亦是和其余墓友共受“缅怀”,每年清明都有少先队员献花圈、红领巾。不同的是,他坟头的鲜花篮从没断过——据说他若不自杀,会“连累”上面云云,这样识大体的英雄自有人纪念——而父亲,一介书生,只有亲人还惦着,一年几束白菊罢了。不过比之下面蹇先艾老人的墓,还热闹一些。我看过他的小说,所写的我的家乡,有如沈从文笔下的湘水一般凄婉动人,鲁迅先生也是颇为欣赏的;读过徐迟回忆他的文章,是个一个彻头彻尾的文人、好人。文革时受整,平反后妻子疯了,抓着他的手指乱咬,可他念着文革中她的不弃,始终守着老妻,几十年也没有创作了吧。这样的人谁去祭奠呢?这墓地内外的一切,父亲,你若有知,岂肯入院?……然而,这总是妻子对你的最后一份心意,世事如此,汝奈之何?

生不达,死不平。我真不知道父亲的无悔从何谈起。

(三)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这首《蝉》是父亲生前最爱的一首诗。喜欢的诗如此,其人的个性也可见一斑。虽然他的言谈举止算不上愤世嫉俗,最激不过“现在……黑暗得很啊!”也许是被禁嘴惯了;或他的意识里,无论如何都该有个积极的人生态度罢。可诗中栖枝饮露,哀哀无告的蝉实在不是一个“积极”的形象。父亲曾说过此诗最妙的是三、四句——“五更”刻画断续的蝉声悲吟欲绝,又以树之碧色衬托蝉的饥饿、暗喻环境森森然无动于衷的冷漠。可我却更容易接受直抒胸臆的后两句。用它做了半年bbs的签名档。“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这句话初读也平常,父亲走后,才觉唏嘘不胜叹。

家里有几年颇为不顺——父亲身体每况愈下,每两年大病一场;又是多事之秋,母亲整天忙得脚不点地。偏生这时他们的事业都到一个不上就下的阶段,所谓“中年危机”吧。

先是职称。

第一轮,父亲还满不在乎的说,“先解决老同志嘛。”

第二轮,他开始不满了,“这是什么意思?评高级不按专著来?”可是上面说了,“编辑当然以编书为主,怎么能以写书为主?”唉,校对也能高级了。

第三轮,别说父亲要忿忿不平了,就连当时少不经事的我,也知道这“投票表决”有什么机窍,眼看一无学历,二无过硬专著的人全票通过;眼看他们宴宾客、搓麻将;眼看不善经营的父亲只拿了两票,我突然发现那栋白色的出版大楼掩藏着的黑暗。而事实上,这算得了什么?

后来又是提干、分房……提干么,父亲被社长叫去谈话了。他当时在仕途上一定是有些野心的,不然不会听话的入党。然而他毕竟不是做官的料,入党讨论的那天,电话过来,说你怎么不来啊,已经通过了。他大笑,哎哟,对不起,我搞错了时间,正睡觉呢。后来和编辑室里的人不知怎样产生矛盾,人家把剃须刀放在他桌上,他认为是故意讽刺他——由于多年生病,父亲,没有了曾经茂密的黑发和胡须。那时我还在小学,却也隐隐能体会到这对一个男人是什么样的压力……后来,领导又来谈话说,XM,考虑到你身体不好……

分房的事,我记得更清楚些。计划经济时期,分房恐怕和结婚生子一样是人生头等大事--而且还是“集体活动”。评审标准一改又改,后来还加了领导投票什么的,并且规定某些职工不在考虑之列。大院里总看见叽叽咕咕的人,我甚至亲眼看见有人伏在别人门上偷听。我家是84年搬进那个大院的,现在还住那,只是宽了一间。整个大院这么衰的,除了退休职工,只有我们家。老房子,又在顶楼,下一夜雨,墙就湿掉大片,偏我家乡整年都淅沥哗啦的,于是磁粉墙就这么黑掉。父亲不在了,母亲也不想再看出版社人的脸色,只好自己请人来补。我远在国外,唯一能做的就是嘟嚷着不读书了,工作去。朋友说干嘛啊,你妈又不是没工作指望你来养,我说挣钱给我妈买房子啊,靠,我要给她至少买个五十万的!可是……那要等到哪一天呢?

父亲的工作走马灯似的换。一开始他在“油水”最肥的教材室。八十年代中,画一份封面50元,作一次三校200元(一份小学生《寒假作业》大约校三次),就连填一张什么表,十分钟搞定,也能拿10元。那几年我们家是渐渐小康了,就连亲戚们也从父亲这拿了些文字活干。但是,父亲骨子里的死硬脾气又开始发作,总觉得这样“没水平”呀,“腐朽”呀,周围的人不是党同伐异,就是在混日子啊,于是自动要求调到了“没什么搞头”的文艺室。后来中央全面“反腐”,他以前的上司,那个暴富起来的主任被撤职调查。

在文艺,父亲策划了一个大规模的文选丛书。定名为《文萃》,已经得到《辞海》的副主编同意担纲。可是对于这样不能确保盈利的选题,“功夫在诗外”,拖了两年,终于流产。于是父亲去意又起,提出调职时,女主任流了泪。我想父亲肯定有处理不当的地方,他是不懂得如何委婉表达的。

总算回了他本行——文史。这次他一直呆到过世。虽然和同事仍然有这样那样的摩擦,对出版社的“黑暗”和“堕落”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快,但是总的来说,还是实现了一些抱负,至少,我知道,父亲是满怀希望离去的。

父亲去世前在做三件事。第一,是当年在文艺的选题,规模很大,刚刚着手,他雄心勃勃,一心想拿个“金钥匙”奖——这在省里当时还没有先例。那时候我们最喜欢看《中华读书报》和中央台的《读书时间》,我和爸爸一样兴奋着、憧憬着,有一天他做嫁的衣裳也能会出现在那些地方……

第二是《古代汉语辞典<补拾>》,作者是西安一名普通的副教授,凭着恒心毅力做完了本该很多专家一同开展的浩大工程,却一直找不到地方出版,已经被我爸他们社拒了之后,父亲听说此事,又揽了过来,力争选题通过。因为涉及内容很深,他又多方请教专家评审,终于在他生命的最后两个月基本截稿,然而书籍出版,父亲的名字已经打上了黑框……很久以后,我看到作者在后记里感谢这位他从未谋面的编辑,突然觉得心里好疼——就是去世前几天,父亲还挂念这这份书稿,问妈妈有无收到西安的来信。这份忘我的执着恐怕非“敬业”二字可以包含。

翻译《唐人传奇》,这是他们名著全译第二批丛书的一本,本来父亲想译《李商隐诗全集》的,我和他还在台灯下兴奋的商议过。但是考虑到身体和精力,他放弃了;我那时有些不满,觉得他不该挑一本很多前人翻过的干。终是身体拖累,力不从心吧……父亲的序言写得很漂亮,可惜翻了十分之一人就走了。后来父亲的两位朋友合力完成了这项工作,但至今不得出版——虽然是早就定下的选题,现在却说经费不够,拖了五六年了吧?实在有人走茶凉之感。这事母亲一直耿耿于怀,不久前,她得知我几年来的大学费用出版社该以抚恤金的形式补给,希望将这笔钱的基础上自己再加钱自费出版了也好。母亲是个明智的人,却做着这吃力不讨好的打算,她在电话里跟我说,每次想到要去出版社说这事就觉得屈辱。我劝她放弃,反正死者已矣,可她说这是父亲的心血,而且也要给两个朋友交代……而至今,我们连抚恤金也没有拿到。

那天在网上看到篇专栏文章,说的是北京图书届的几个著名“大腕儿”。看了之后心中总有种很厌恶的感觉。他们,气派不凡、左右逢源、上天入地、见识超前、慧眼独具的他们,和我的父亲是多么的不同啊——编辑CXM一生,不过就是个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心心念念要出本好书终难如愿的文字工作者罢了……

父亲葬礼前后,总有些成熟世故的好心人感叹,“XM这一生亏啊!太较真了,不豁达……”这话母亲颇能接受,我也知道他们是“对”的;可我就想象不出,如果没有人认真到底、实事求是、疾恶如仇、耿直狷介,而是个个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明哲保身、精于世道,这世界会是什么样???

“一树碧绿的叶子,一街嘲笑的眼睛,
真以为灵魂在高处,
也该低着头行走。”

这是我20岁生日为自己、也为父亲写下的《蝉》。母亲看了末一句“叫吧,唱吧,哭吧,怨吧,你是我压抑的声音。”便作“消极”论,十分不喜。可是我倒觉得那三句话里有着很“积极”的意思。吉尔迦说“思想在高飞/我低着头/在慢慢的走/慢慢的走/在时间的进程上/我的生命向着一个希望追求。”我们这种渺小的蝉,不敢自比高洁,无非想做好一生里认真对待的那几件事,我以为唯一的办法便是老老实实的低着头走路,不问世间喧嚣。

可是父亲他做不到。他一生的悲剧正在于此罢。——承认父亲是个悲剧,这对我而言,实在太沉重。

(四)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关于《锦瑟》的含义,历来争论不休。一说这是首托物起兴的悼亡诗。瑟本二十五弦,破弦而为五十,暗含断弦之意。蝴蝶、杜鹃意指化去,“珠有泪”言哭,“玉生烟”,言葬。生时体弱多病,故预先为之惘然。

此说法被钱钟书在《谈艺录》里反驳,但我个人却觉得这是最易接受的一种。尤其“无端”二字直逼我睹物思人的悒郁不能遣——锦瑟尚且五十弦,父亲却只匆匆走过了四十七个春秋。

父亲生于建国后的第一年。关于他的故事我最早可以追溯到“科学家”篇,也是奶奶最得意的。说的是奶奶没能解释清楚圆圆的皮球里是什么,父亲,大约六七岁吧,就把它切开来看……细节记不清了,虽然童年央求奶奶和妈妈给我讲过好几遍。每次听我都乐不可支——原来爸爸小时候也和班上傻乎乎的男生一个样啊!

接下来是我学《孔乙己》时爸爸讲的,主角是爷爷。每月发工资这位国家三级教授都会神气活现、目不斜视的走进来,等孩子都眼巴巴望着他时,才在桌上“排”出几元大洋。其中二分之一都是给保姆的——奶奶亦是人民教师,五个孩子请了三个保姆。他们都是不懂精打细算的人。后来日子艰难了,爷爷仍不改名士派头,冬天一身呢子大衣、贝雷帽、皮手套,和另几个教授走在一起。突然衣角被拽住,回头见一个拖鼻涕、瘦瘦的小女孩,衣服短得只及腰间,正准备掏钱施舍,再一看是自己的女儿!“爸爸,给我点钱,我要吃酸萝卜。”爸爸说起这个场景,有些动情,仿佛为爷爷感到有些内疚,又像是心疼小姑。

接下来的故事有很多,始终晃着父亲调皮捣蛋的影子,只是没有皮球划、没有保姆哄,取而代之的是上山偷萝卜、食堂捡菜叶以果腹。也算是有勇有谋了,可每次都没好结果。记得有一回小叔给家里的小孩们讲我爸的“英雄事迹”。其中有个比较卑劣。那时家里每人吃的都定量,一人一“碗”。正在长身体的爸爸受不了了,跟小叔说:“我每天给你讲个故事。好听我就吃一小口你的,很好听就吃一口,很好听很好听就吃一大口,好不好?”头几天,当哥哥的多了那么一点饭,直到有一天他讲了个很好听很好听的,讲完问“好听吗?”小叔老实的:“好听极了!”于是一大口……一“碗”饭就没了。虽然爷爷知道,自免不了一番教训,那个“很好听”的故事还是被写出来发表了。十元稿费却到了奶奶口袋里,父亲后来说起还有些耿耿,就像小叔对他那碗饭一样……

这个很好听很好听的故事是讲大森林里的动物打仗的,我小时候也听过。比《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还有趣,若我不幸作了他弟弟,一碗饭怕也免不了被骗去。

父亲书读得不错,不过既比不上大叔是全面发展的红花少年,在班上也不是最好的——他打架的本事倒出名一些,据说常常有操着各地方言的女人拖着大哭不止的孩子来找奶奶吵架。这些孩子后来有几个成了我的中学老师,或同学的父亲,真是冤有头债有主。

我初中的英语老师是爷爷学生的妻子,教过父亲俄语。爸爸除了告诉我这点什么也没说过。有一次我在小叔面前提起,小叔很不满的说“哼,她懂什么英语!”奶奶一听慌忙说“你怎么这样说雷老师呢!”大叔也帮小叔的腔“妈妈,你忘了爸爸被整的时候,她跑到家里来,叫我们和爸爸划清界限。她爱人还写爸爸的大字报,开批斗会的时候……”奶奶不说话,爸爸也不说。后来老师的爱人突发脑溢血过世,爸爸仍和老同学去看她。到了我上高中,她退休了,来学校还会跑到教室门口把我叫出去,“你爸爸病怎么样啦?”

高一那年,父亲下乡了。母亲也是知青,可提起这事,她总说“我们还好,你爸爸那才叫苦呢!”如何苦,爸爸没有直接说过,只记得小时候趴在屋顶花园看星星,爸爸说“以前我们天天晚上睡觉在被窝里就可以直接看。”冬日清晨我去看昨晚放在窗外的冰块冻成没,爸爸说“在乡下的时候,我们早上要用榔头把缸里的冰敲开洗脸。”还有些时候,他会以诙谐的口吻说起当地农民的一些轶事。比如有个女乞丐饿晕在柴房,被一个老光棍救起,说是家里小孩丈夫都饿死了,才出来讨饭,后来队里就撮合两人结婚了,日子过得还不错。但是他那几年的生活到底怎样,尤其是想些什么,我一点也不了解。可我知道,那是爷爷最惨的几年,家已支离破碎,即使最小的叔叔也下了乡。大姑大学毕业,被分到乡下教书,90年代才得以回来,姑父却已病故。这样的情况下,父亲一直不能回城。他考过好几次大学,因为成份,终不被录取。连美术系和体育系都不要他——父亲的素描,以我看来,比之美院的毕业生也不差了;体育更是从小正规训练,后来在中专创的校记录十多年后才被打破。……可我爸爸,是条汉子,我从来没听见他为历史中个人的命运怨声载道过。

父亲曾说过好几次有时间要写一本关于文革、知青下乡的小说。他说这里面值得记下来的东西太多了。这么多却从来不说,是不堪忆吧。妈妈曾给我讲过,两人交往时,父亲给她看自己的日记,里面写到其他知青都已离开,只有他了。收稻子的时候,大风一吹,刮掉了他的草帽,农民们就喊“看啊,看啊,是个癞头!”当时妈妈看了很难过,后来我听了也很难过。父亲一头黑亮的头发就是那时第一次开始掉的……

终于被一所商业学校录取,回了城。这时候的父亲,个性已较为沉默。中学的老同学提起他下乡前外号叫“油嘴”,且以好辩出名时,大家都不信。不过,我想接下来这段的经历算是对父亲几年农村生活的补偿:成绩好,老师重视;更重要的是,他在这里遇见了母亲。

我小时候听人家说妈妈漂亮大吃了一惊。美女都是故事里的呀,怎么会是我每天做饭洗衣的妈妈呢?回家问爸爸。他挺不好意思的说,“嗯,还可以。”“哪里可以?”“鼻子、眉毛、眼睛……嘴巴,”说到嘴巴,忍不住笑了一下“你妈妈的嘴巴不错,好看。”等到有了审美能力,才知道,哎呀,真的。

母亲高兴的时候也会说,那时候,追她的有好几个,真不知怎么会选了你爸这块木头,一点都不会甜嘴、体贴人。见她洗了头披着头发(母亲的两根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很多人都记忆犹新),居然说,“你怎么不找根索索绑起来?”约会的方式就是把母亲叫到教室里看他画画,或者坐在草坪上,一人一张报纸。倒是爷爷很积极,隔三岔五就去找姥爷谈天,气得姥姥说不知是谁在处朋友。

姥爷是个信奉万般皆下贱,唯有读书高的人。母亲从小受这种影响,对父亲由欣赏到崇拜,又由崇拜到爱也是必然的。父亲这个“呆子”就这么把校花追到了手。说起来,还是挺幸运的。

毕业时他们碰见一些挫折。本来两人都是各自班上最好的学生,应该一起留校的,可是既然谈上朋友了,只能留一个。结果妈妈去了商业系统,终生和她向往的讲台无缘,多年以后还常常不无遗憾的提起。

父亲做老师大约两年,看见省出版社招编辑的广告,便背着学校报了名——当时学校把他们作为青年骨干培养,还请了老师给他们上课,是绝对不同意他走的。所以父亲这一步有点破釜沉舟。但他以第一名考上了,自此转了行。

也就是那一年,我出生了。

(五)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父亲曾说过李商隐的情诗中,他最喜欢“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一联。执着如斯,的确是感天动地的千古绝唱。可是幼年的我心里更欣赏简单得有些平淡的《夜雨寄北》。那时候觉得,爱,宁可到思念为止,不要有这么多悲伤绝望。而后来才发现,当剪烛西窗这样微小的愿望也求之不得时,唯有思之如狂,至死方休。

这是我写于02年的一段文字,纪念我和父亲之间最珍贵的记忆。

关于父亲和书的一点回忆

昨天和朋友在金鹰楼顶喝茶,下来时她说想买件衣服给她爸,明天父亲节。我吃了一惊,才想起世上还有这样一个节日。一起看了看,大约她也知道我没什么兴趣,什么也没看中就走了。回来想到底是哪天呢,在网上查了一下——六月第三个周日。

哦,我今日才知道。

前几日还梦见父亲,又在数落我的不是:一回家就知道看小说,看碟,会同学,打游戏,干点有意义的事好不好,博弈看到哪了,系统补补数学,论文出不来自己想想回去怎么办……惊醒天已大亮,犹自不甘地分辨:我没打游戏,只看了一局,爸爸你怎么越来越罗嗦……

那天在网上看到一篇帖子提到古代笑话集,回想近来白日里主动匀出时间想想父亲,也就是这次。那个笑话至今记得–但没人提是绝对想不起了——同样的还有好多事,一点一滴,想起来可以勾起或甜或涩或酸的微妙的情感;想不起也就罢了,就像我现在敲字,敲和不敲又有什么区别……

我开始需要听故事接受教育时,爸正做毕业论文,就顺带给我讲了《搜神记》和《唐人传奇》里的故事,等不及我也自己看,对古文有了点”语感”;他便给了《笑林广记》,我看得直乐,以至养了个毛病,会笑得岔过气去,非暴力手段不能制止。看我这么乐,爸抢来重读,一读也笑。后来成了条件反射,只要一提”那个近视眼”或”打油的”两人就要背过气似的笑,别人问有什么好笑,只能上气不接下气的答:”典故,哈哈……典故”。后来我看到一章名”阳具”篇,问父何指。这个迂腐的读书人,没回答我,反而把书藏了起来。不过我到底偷读了几个版本的古代笑话集,而父亲也在多年后决定编一个全集。正值出版界扫黄打非,竟真因了”阳具”而不成。书稿前年吧,在台湾辗转出了——又似乎还没有?母亲提过几次我竟全不上心——父亲压下的稿子实在不止这一份。

在外飘荡的五年也是离开父亲的五年,他的面目就像一首外国诗所说,如日常所需的面包片,平淡而模糊不清,可和他讨论过的书,却是岁月带不走的鲜活。每一本书就像一个脚印,或说年轮,记载着我识字到大学的生命历程。说来真是难以置信,父女之间竟要从这些印刷品回忆:

小学我看书不多,散文为主,他认为养性;小说推荐的主要是《西游记》和《基度山伯爵》,比较浅显有趣的名著。不过我更喜欢的是《围城》,就像当年看笑话一样,两人一起回味,说到精彩处互相拍大腿,一方笑得不行了,另一方就拍手以示胜利,还耍赖搔对方痒痒……怎一个痴字了得。

初中开始名著大餐。他推荐的书我有两本读不下去:普希金《上尉的女儿》和杰克?伦敦的《毒日头》。他说后者体现了人性的坚强,对我不能体会他当年下乡时的心境特别不满,说我缺乏人生经历;另外对我读书的品位也深表怀疑——那正是我读各类通俗小说的高峰期,还喜欢读点他看来浪费生命的哲学书表示有文化。

这个时候,父亲开始不断提醒我: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有一次吃饭时我问他,某书如何,他正色道,“你就不能问我白菜多少钱一斤吗?”

高中问题就更严重了,首先就是文理的问题。我本来不偏科,高一父亲住院一年,母亲也陪住在医院,我一人整天晃晃悠悠,除了闲书什么都没好好念,第一年物理挂了红灯。记得那次到医院,父亲起不来身,叫我从枕头下拿本杂志,说什么未来人才需求的,等我看完,那一番语重心长,感觉就是临终父示,说得我一整周晚上睡不好觉。

他还担心我的外语,一心想让我学好,什么《900句》,Follow Me,《新概念》都试过几天,可我逆反心理强,愈说愈讨厌英格里西,中学几年稳定的将成绩保持在70多。相反,我对古文极之热爱,不但读诵译,还喜欢乱写。一开始他也高兴,后来不了,总说你有这时间多读点英语……说得我烦,干脆都不看了。现在英文是超出他当年的期望了,可是翻开古书,读来颇觉生涩,原来背得泉水叮咚的散文诗歌,现在也丢盔卸甲,肢体不全,不由心生憾意。谁能想到让我今天这么文盲的,是我学古典文学的父亲。

看到王小波说他父亲当年不让子女学文,我颇能体会其间的苦心,只是人有千态,有的人可以什么有用学什么,有的人只能由着性子来,还有些天才,他们的使命是天定的,又或者可以从不同的学科达到同一个宏大的境界……为了父亲,我真的很希望自己是个数学神童,30以前就在美国某名校做上faculty,那天上人间都是要美得笑开花的;可现实是,我只能一边应付着学业,一边梦想45岁退休开个不需要赚钱的书店,读书旅游……虽然有时候有那么一点点的怨父亲将我推上这条不归路,和他对我施行的反作用教育,可是更多的是感谢他给我进行选择的信息和自由,给我认识世界的机会和眼光。记得高考前夕,我还在看武侠,书藏在旧报纸堆里被发现,他也只是把书放到了桌上——念叨归念叨,爸并不干涉我的阅读自由。

后来选专业,他出奇地寡言,“自己想好选行了。”就这样,我选择了今天,有他的影响,但决定在我。

没有父亲在旁积极或消极的引导,我还是不可三日无“闲书”,有时候心生疑惑却没人问,或看到击节处无人分享;但是对于看什么样的书,看多久,耳边却一直有个声音,它像符咒语刻在我的灵魂里。今天是他的节日,想好好说点什么,却发现我已经不会正儿八经长篇大论了,就这样吧。爸爸,节日快乐!

――――
我不记得我的父亲
只当我靠着床板翻动书页,
我仿佛觉得我父亲唠唠叨叨的叮嘱
萦绕在整个天空。

我和父亲之间,除了读书还有什么呢?真的不记得了吗?

……

六岁那年养过五只毛茸茸的小鸡,它们没长大就一个个死了。一个周末的午后,我坐在书桌前,写下《我的小鸡》四个字,就开始流泪,直到作文簿全湿了,却什么也没记下来。从此知道,真切的悲痛,文字是不能承载的。看到王安忆说长者一个个倒下,留下我们面对人生最丑陋的真相;或是张洁哭喊着写,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再或张晓风的《半局》……我都会陪着感叹、哀伤,可我依旧控制着自己,尽量避免直抒胸臆、去宣泄我那不值一提的悲伤与思念,而刻意使文笔拘泥于琐碎的往事——因为我所真正介意的,是能否真实的记录我的父亲、这个普通知识分子的一生——进而自省。

长歌当哭,然而哭过之后我还有那么长的路要独自去走。如果只能从李商隐那些动人的诗句里摘取一枝,我还是会夜夜飞往蓬山,不休的扣问,“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六)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也许这是千古诗词里最悲哀的句子之一吧?我不敢猜想父亲在闭眼那一刻,可否有过如此感叹。也许这悲哀对一个被病痛折磨了十年的人来说太过奢侈。

可我还是忍不住要猜想宝剑在鞘中的光芒。

忍不住要知道恶浪中颠簸的小舟鼓帆时的万里重洋之意。

忍不住想像二十岁的父亲在梯田间举头望天时,是否也有我二十岁在桌前抬首的恐慌,也感叹年华流逝、岁月蹉跎?

现在回想起病房通向厕所那条阴暗的走道,竟然觉得时间在端着尿壶的我身后疯狂的嘶叫——而我并没有听见,依旧看不见希望、懒洋洋的走着。但是父亲,自37岁第一次卧病在床,内心就一直经受着这声音的折磨吧?

如果不是这样的仓促,他该当为自己写下一个顺理成章的结局,可如今,只留下我面对这狼藉的半局棋子,尤自不甘的枯坐推敲,弈者的起局定势、飞关断杀,恨不能倾盘重来……

笔下是如此滞涩,以致四年未成一文。一直以为是因为伤心不起无力回忆,然而当我行笔至此,不得不承认,我并不熟悉自己的父亲。他在我身边时,只是“父亲”这样一种身份;而如今,他成了“父亲”这样一个符号。童年的时候,我总是渴望他的怀抱,可是作为一个乙肝患者,他谨慎的把自己和家人隔离开来。即使他难受的靠着沙发上,也不会允许我一个安慰的触摸。他总说,“别碰我!”有时候我觉得,我的父亲,是纯精神的;肉体的父亲,我上小学时就失去了。我闭上眼睛,回忆不出他的气息……

母亲常说,从来没见过像你父亲这样谦虚的人。从来不抬高自己,贬低别人——虽然几乎每样事情,他都比周围的人做得出色。其实这正是父亲的骄傲之处——他何尝觉得自己和普通人有什么可比性?他从不轻易流露的野心,难以用现实的标准去衡量。故而得到了也不能满足,得不到却会失落。当盖棺定论的那一天,人们说,这是位多么好的同志,工作认真负责,一丝不苟,不争名夺利……我不禁猜想,他在墓碑下听见,会挂起怎样一个不屑又无可奈何的笑。

作为父亲的女儿,成年所需要接受的第一件事是,我多年仰视的父亲,写得一手行草,画得好素描,会拉二胡,热衷围棋,乒乓球横扫三省高校,跳高纪录保持十余年不破,当街抄起长凳一人独斗几个小偷,认识些稀奇古怪的甲骨文,终日伏案研究志怪小说,散步时随口给我开《中国古代文学史十讲》的父亲,居然无可避免的只是个普通人……除了我,甚至再没人会说,他是英雄——纵然失败。

英雄?呵,英雄。记得父亲给《<世说新语>全译》做序时曾特意提到阮籍站在楚汉战场的那句感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如今浓郁的政治色彩几乎架空了“英雄”二字,我不禁也要不自量力的扼腕叹息了!

小时候读《三国演义》,只作诸葛亮是最最完美的英雄,曹操自然是十恶不赦的坏蛋。父亲最见不得这样的偏颇。跟我讲三国史,要我去思考愚忠的可悲可叹,七次北伐的不自量力、劳民伤财……那么曹操才是时世所趋的英雄了?父亲又反对了,为什么中国一定该统一?中央集权弊多利多?……

到了高中,我已沦为一个稀里糊涂的怀疑论者。写周记说,如果天上的星星都是逝去的英雄,我更心仪被云层遮住的、看不见光芒的平凡的星星。被老师批评太消极。

如今我说自己的父亲是英雄,说完都觉得有些可笑。但是如果英雄可以是这样一种定义:“锲而不舍的与自身的弱点、恶劣的环境做斗争,争取自我完善和实现自我价值的人”,那么我一定要大声说,是的!这正是我的父亲!

就我所知,没有比那个书店更能体现这名“英雄”的“失败”了。

大约是93年,父亲和他以前的导师,决定合伙开一个二级批发书店。这位导师是某大学中文系主任,精明能干;而父亲,则是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没人会觉得他有做生意的潜质。之所以冒出这念头,是因为他非常不满当时出版界的官僚机制,希望通过书店发展成图书发行公司,最终能在图书市场发出自己的声音。——现在确实有了这样的公司,可是以当时的条件和自身的实力看,却有点螳臂挡车的味道。

那个破落的书店……一直清晰的坐落在我的记忆里。几乎倾尽所有,才在市中心的图书批发一条街上租得一间约14平方的店面,由舅舅舅妈、导师的女儿轮流照看。后来市容规划,迁到了城南的青云路图书批发市场内。紧接着,图书市场整顿,号称要取缔一半的二级书店。这次运动的结果是,一半没后台的书店像我们这家一样,花钱挂靠到别家名下,整个图书市场的实际书店数量不但没有减少,门面还愈加紧俏起来。大约同时,父亲的导师退出,舅舅接管了全部的经营——印象里,是一场不太愉快的分家。这个书店给我们一家带来的烦恼一直远大于快乐。幸而我不过是个孩子,大人们所要托的门路、平衡的关系,避讳的闲言闲语都与我无关。只记得自从有了书店,一向和睦的父母争吵渐多,甚至持续冷战;家里人来往不断,所有话题都围绕生意展开,我与父亲,因缺少交流愈来愈隔膜了。

95年7月,暴雨一夜之间吞没了这座山城的南隅。最初像是一个笑话——多么大的雨啊,郊区的猪都被冲走了,一直淹到青云路啦!——几个小时后,父母从书店回来,阴沉着脸说,书店和仓库都被淹了,至少六万元的书没了。

六万元的书完全是父母的积蓄换来的,也是这个家计划经济时代至开放初期积攒的全部所有。书店开张以来,未曾有过真正的盈利,所有的钱都变成了库房里的书。谁能想到,一场夏天的暴雨如此轻易的摧毁了一切,面对灾难后的书店,我们的力量是如此脆弱,然而我们还有自己。一家人胼手胝足从散发着霉味的仓库里搬出砖头重的湿书,用板车拖到学校操场上去晒。

一家店遭遇水灾是横祸,一条街的水灾却使一座城市变得热闹非凡。人们从各个角落踏着水洼中的砖头、木板涌向青云路,高声讨价还价。在折价处理浸水书的繁忙中,六万元的损失很快被抛到脑后,我甚至从那个时候妄想写一部鸿篇巨制,描尽人间百态;可是现在想来,父亲对于通过书店出版图书的理想是自此消减了,更多的,只是作为一个既没有门路又没有手腕的小商人对利润渺小的追逐,希求它至少能维持惨淡经营、生存下去吧。

有首新近流行的歌叫《最初的梦想》。那个年轻的女声骄傲的唱,“最初的梦想一定会实现。”我爱极这种执着和自信。可是对于父亲这代人,最初的梦想在哪里?在他剖皮球的时候,也许梦想成为一个科学家,发明很多有用的东西,然而他连解析几何都没有开始学就和同学们来到乡下;在他最强壮的时候,飞奔过一个个山头,在无人的湖水里整日的击水,也许他可以继承父业,做一个优秀的运动员或者教练,可是他甚至吃不饱饭;在乡下一次次葬礼上,他应邀为死者画遗像,也许凄凉的唢呐声里,他突然有了些艺术家创作的激情,可是他的手最终被犁而不是笔磨出老茧;他终于回城,在商业中专学五金家电——不论他有没有做营业员的梦想;当作文被老师全校传诵,他妥协的想自己至少可以做一名文字工作者——这一次他成功了,而硕士毕业已经青春不在,重病缠身;他希望做研究,可是一等奖的论文和核心刊物的文章也丝毫无助于解决他的职称和住房;他甚至想过随母亲“下海”,可是蓬勃发展的南方不需要他这样百无一用的书生;他希望发出自己的声音,却不知道如何盖过世间的种种喧哗;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他已经放弃了一次又一次“最初的”梦想,只想每年翻译一本原著,编几本好书,多挣点钱——他说,什么时候我们买水果可以不挑最便宜的就可以知足了——这样的“梦想”可以实现了吧?可是上天已经不肯再多给他一点时间……

我清楚的记得父亲96年病后的疯狂。仿佛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加倍努力的工作,桌上堆满了几十本地基石一样的词典。同时,以一种典型的“电脑白痴”的思维开始学习计算机。我曾经不屑的断言,爸爸这种钻牛角尖的方式永远学不会,可是不久,他在那台6×86的电脑上进行的熟练操作看得我眼花缭乱……那真正是拼命的和时间搏斗啊,甚至顾不上女儿高考的志愿选择……

我是真的以为,如果父亲天分少一点,理想少一点,毅力少一点,我的悲哀和惋惜也会少一点。然而他是我的父亲,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中国知识分子。当我终于看清身份和符号后的他,结局已经摆在了这里。

“合当从容人生,凌霄揽月,不期天不假年,积劳成疾,英才早逝。”墓碑上的最后这句话,是总结,还是哀叹?

(七)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父亲走后的日子比父亲在世时的更历历在目,然而我却畏惧回忆。有时候长大就是几个瞬间的事。这瞬间犹如闪电在身上劈过那么痛苦,然而生命的真相也就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呈现。

97年8月底,我告别病榻上的父亲去大学报到。这只是一次继发性感冒,我以为他会像以前很多次一样恢复过来;想当然的,寒假归来,我会继续承欢双亲膝下。

第一次没有长辈陪伴的旅行。我从火车上开始给他们写信。没有了面对面的羞涩,头一回亲热得有些腻味的叫“亲爱的爸爸妈妈”。我甚至猜想,父亲会给我写怎样好看的回信。

然而还没有到南京,父亲就永远的离开了我。蒙在鼓里的我仍在兴奋的拥抱全新的大学生活、认识新同学、开始军训、过十八岁生日……然而毕竟父女连心,那年中秋的清晨,我突然从无知的幸福中觉醒过来,在家人继续隐瞒的情况下,怀着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心态向学校告假。

仿佛一夜间苍老的母亲到了南京,迎接我的第一句话仍是父亲在恢复中。直到那天夜里,她把我带到花园,才缓缓开口,“告诉你一件事。”

我从来没有做过父亲已经离去的设想,或者说,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知道。可是这个时候我清楚的告诉母亲,“我猜到了。”

我猜到了。从懂事起,我就为可能会失去父亲而深深恐惧。最后三年,父亲的病和日益乖僻的脾气不仅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亲人,我甚至恐惧得不敢回家。十八岁的这个秋夜,我终于无须再恐惧和烦恼。彼时心里只是一片澄净——父亲的结局原来如此;我和母亲的命运,原来如此。

我扶着母亲,静静的听她讲述葬礼前后,直到她呜咽了,我才开始落泪。而此后的两年,我都几乎是无泪的。

有人说,“生活就像被强奸,既然无力反抗,不如躺下来享受。”父亲走后的日子,真的如同一段被强奸的岁月,一连串的失败和失意打得我抬不起头来。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面对一群和我一样刚刚离家的孩子,找不到任何温暖、关怀和安慰。我戴着黑袖套回到宿舍,迎接我的却是,“前几天热死了,你倒逃了”。我并不痛苦,只是麻木的活着,常常在傻笑,说很多话,偶尔没有表情。我尝试过几次为父亲写点什么。却只留下几页流水帐般的草稿。

出国后,我从一堆旧信里翻出当时奶奶给我的信。这位晚年丧子的老人仍然安慰我,爸爸走了,奶奶和小铮一样难过,可是我们必须坚强。读着读着我哭了起来。在我的记忆里,完全没有这封信的存在,就像我大一花了一年时间背的那么多单词和数学公式,它们通通没有在我的脑海里留下痕迹。是什么改变了我,我却并不知道?

深切的痛苦和深切的爱一样,都是忘我。以至后来遇见很多事,不管如何愤怒、伤心,我都告诉自己,这一定只是小事,不然我不会有心情去计较、去难过。

当我开始哭泣,也意味着我终于释然。我不再伪装坚强,也不再逃避面对。生活慢慢的回到正轨,偶尔会梦见父亲。梦见他靠在我肩膀上回家,一如高二那年中秋,回家的路是那么漫长……又梦见去参加他的葬礼,他就站在我身边,哭着对我说,“像我这样参加自己葬礼的有几人?”……梦见他全身瘦得只有骨头,肚子却因为腹水肿得老高,身上布满紫红色的抓痕。他冲我怒吼,“你有什么资格谈论幸福?”梦中从来没有我的声音,因为即使在梦里,我也知道,父亲不在了,哪怕我嘶叫也是无用。

再后来,我既不麻木,也不难过。生活一天天继续,我不再说自己长大、成熟,而开始说,老了。我知道,如果父亲活到今天,也不会再是我的保护人、指导者,相反,也许他需要我来照顾关怀。然而仿佛心里隐隐有块角落,从十八岁那年就拒绝成长,依然固执的做着父亲幼小的女儿。这种感觉,时刻督促我要独立勇敢,因为我清楚我的孤单;也常常令我无故的双目疼痛,仿佛涨满了委屈的泪水。

“每个女人都有过她的父亲
这就好像说
每个女人都有过她的处女膜

女人日日在茧里安睡
直到某天一个男人将它捅破

从此她终生赤裸
行走在长满仙人掌的沙漠”

我从来没有写过这么突兀的诗句,也不曾这么直接过。这种体验对我来说,清晰得近乎疼痛。父亲对女人的包裹是最原始的,令她们安详、温暖。一旦失去,便是亘古的孤单和恐惧,犹如从盛筵走向荒漠。然而,荒漠才是生命的真相。女人因缺失而清醒。

这篇文章,从00年写到今天,父亲离我又远了五年。多少次,我希望能在父亲的忌日献上,却始终不能够。以至于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锦瑟》能以我期望的面目呈现,不再彼此纠缠,宁可从此忘记汉字。而当我今天终于要为它划上句号,突然明白,我无法记录无限,这不过是一些零散回忆的沉淀。

我曾经有过很多痴傻的想法,比如希望父亲投胎做我的儿子,这样我们可以继续生活在一起,我要给他更完满的人生。现在已经释怀了。无论父亲今在何方,我都不该打扰他继续上路。而我,仍然要做一只蝉,低着头走路,唱自己的歌。也许在某一个时空,爸爸会听到我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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