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的自灭(天元系列之二)(二等奖)

文/鬼 剑

(一)

送走了梅和莎切儿后不久,应朋友的邀请我来到南部非洲的M国。贾六段在M国的首都马普托开了一家中餐馆,Beijing Palace. 据说生意不错。听说我最近很不顺利,便多次邀请我到他那儿去散散心。我和贾六段

关系一般。他的水平二流,但小脑筋太多。在国家集训队时尽想着发财追女孩。结果把棋艺给荒废了。棋界改革开始时,居然无人要他。他出国创业时,我还看在浙江老乡的面上借给他一些钱。但我知道催他叫我去的是他的妻子刘颖。我和刘颖曾经搭档讲棋。被戏称为天才配美人。她是江南小姐,却有着北方女子的直爽和自信。虽然只有四段,但棋力不下于六段。那时有流言说我们在谈恋爱。但我正在很认真地追一个名牌大学的学生,何况我早就公开宣布不找棋手。

从香港到约翰内斯堡的航班上,坐满了国内去南非的游客。我旁边的两位去考察环保的局长们一路上在争辩到底是河马或是狮子或是长颈鹿的肉更能够使中年男人保持身长力壮。当机上放完成龙的一部似哭非笑的喜剧片后,大家一窝蜂地往后面的厕所跑。我坐在经济舱的前排,便朝前走。穿过商务舱看见里面全是西装革履的日本人。这时一个漂亮的空姐跑过来拦住我说:“Please use the bathroom in the back.”

我的脸一下子烧了,感到所有的眼晴都在钉着我。

“前面不是有厕所吗?” 我咕嘟道。

“That’s for our business class customers–only” 空姐依然微笑着说。

左边的一位戴眼镜的男子用中文说:“她说这边的洗手间只供商务舱的乘客–” 他突然停住了,

看着我尴尬地笑了。

我怏怏不乐地往回走;听见他用日语在讲,“あのしとわむかし中国棋の一番てした。”

假洋鬼子,以前是中国的围棋老大又怎么样?你们这些真假日本人,论智商的话,还不到我的一半。连你们的老棋圣都称我是天才呢。

这次出国之前,觉得路太远,我还特意在网上查了一下商务舱的机票,居然要近四万人民币。我当年拿一个名人剩下的奖金也坐不起。这样忿忿地想着,飞机开始降落了。

因为刘颖再三关照不要出去,外边太危险,每天有华人被杀,我便在约翰内斯堡的机场酒店里老老实实地呆了一晚。第二天我转机到马普托。贾六段开了一辆隆隆作响的老同志宝马来接我。当我们沿着椰子树婆娑起舞的滨海大道进入市区时,我感到自己来对了。

(二)

Beijing Palace 在海边,每天中午有许多亚洲来的外交官来用餐。刘颖负责前台,贾六段管厨房。 没想到在国外几年,刘颖居然能用英文和葡萄牙语与顾客简单交谈。贾六段依然“操他妈的”不断,只不过在这里被操的是他手下打工“黑鬼” 的母亲。周末饭店比较清淡,这儿居然成了海外华人聚集的“沙家浜” 。 刘颖俨然一个左右逢源的阿庆嫂。当那些棋迷得知我在这儿时,他们从四处飞车而来。从四川随医疗队来的王医生现在被当地政府挽留,成为总统的御医,免费吃住行,月薪一千五百美元。这在年人均收入只有一百多美元的穷国家可是很高的了。有几位武汉来的朋友们正通过他向M国三军推销药品。他搞了一只麋鹿来招待我。有一位在赞比亚开饺子店的,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车来看我。他给我带来了一条象牙!盛情难却,我答应刘颖的请求,与大家来个多面打。

我们十几个人在饭店门口,面对大路,背向宝石一般蔚蓝的大海摆开了战场。没过多久有一半人败下阵来。几个年轻人还是有些实力,可以看得出他们在网上经常手谈。我喝着刘颖给我准备的柠檬冰茶,坐在一棵棕榈树的阴凉处,望着海湾上一片孤零零的白帆徐徐飘过,觉得就象在天堂里生活一般。

这时从远处走来一老一少两人。男的筋瘦,中等个子,黑黑的面孔上皱纹深得象刀刻一般。女孩看上去十岁左右。短发,瘦小的身材,圆圆的脸上一双眼睛又黑又大。她穿着白衣兰裙。两人正说笑着,男的看见我们下棋,便止步在一旁观看。女孩的脸拉得长长的,拽着男人的手,拼命往前走,好像他们有什么急事似的。

“你们好!我招呼道,以为他们是华人。可他们只是礼貌地点了下头。老人又看了我一眼,似乎认出我是谁。他的双眼炯炯发光。他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他想和我下一盘。我犹豫着。我这边多面打快下完了。因为时差,昨晚没睡好,想抽空打一个盹。

刚做完豆腐的贾六段出来说,“不必劳你大驾,看我快速崭这个小日本一刀。”他解释道,这个老头在旁边的一家日本餐馆打工。从来不和他们打招呼的。

这时小女孩在一边蝶喋说个不休。听上去不象日语。也许是葡萄牙语,也许他们日语有口音?

老人伸出一个手指,表示他只下一盘。女孩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这老人下棋有个恶习,喜欢大声地自言自语。也许很久没有模棋的关系,他的手颤抖得厉害。贾六段很大度地让他执黑先行。几个回合下来,我看出他非等闲之辈。贾六段的一个大角被他吃掉,一条大龙被拦腰砍断。

他狠狠地把棋一橹说,“妈的,这个日本鬼子居然打到咱中国人的头上来了。鬼剑,看你的了。”

老人似乎听懂了,笑着以一种期待的目光看着我,就好像一个初恋的少女看着她的偶像一般。我是浑身的不自在。正想推辞,刘颖出来,给我们各端了一杯可乐。“我看他也是你的粉丝,就陪他过过瘾吧。大家在海外生活不容易。”

女孩这时把老人拖到一边,恨恨地说了什么。老人指着我解释着,又伸出一个指头。女孩咬着嘴唇,大大的眼睛盯着我,好像我是一个将要使他们倾家荡产的江湖骗子似的。

看看左右棋迷期待的目光,我点了点头。

老人这时咕嘟了些什么,女孩随即用葡萄牙语对刘颖说,老人建议用计时钟,每人包干两小时。贾六段大骂了一句,“鸡巴小,牛皮大,他以为自己是小林光一的老爸还怎么的!”我们都笑了。我估计是碰到日本的退休高段棋手了。但我怎么也记不得这张脸。想想也该教训一下这个狂妄的家伙。刘颖差人从饭店楼上的公寓里去拿来了积满灰尘的记时钟。一大群人紧紧地围着我们。

刚才我已经看出来这老人有些手生。所以开局时我故意用极其复杂的大斜定式,果然,我便宜了不少。老人依然念念有词。他甚至走到我这一边来看棋。女孩看来棋力不深,她只是紧张地盯着老人的脸。此人非常好战,处处打入。我不愿意和他纠缠,来了几个转身,弃子求稳。可进入官子阶段,我居然毫无优势。情急之下,我点了他的左下角。这是一个胜负手。他可以妥协,让我拉出去,他活半个角,那样是细棋,胜负在半目左右。我是咬定了日本棋手不善博杀的弱点才敢这样下的,谁知老人连想都没有想就啪地一声搭下了,摆出一副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的架势。

贾六段“啊”了一声,刘颖搬了一张椅子坐在我的旁边。我感到大家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与忧虑。

“那个家伙曾经是中国围棋第一!”这时我理解了那个假洋鬼子蹩脚的日语中的真正含义–那个来自贫穷的中国的围棋老大只能坐在经济舱里。

就好像有一股久已消失的青春之火在我心中熔熔而起,我一下子回到了当年跟着“民族英雄”横扫东瀛的岁月。那年在中日名人对抗中屡战屡败后,我回到了浙江。我的启蒙老师拉着我的手站在故乡的石拱桥上说,“我们中国人不笨啊!”从此以后,我和日本名人对抗时没有输过一次。

我狠很地把棋打在棋盘上。棋手可以老,但气不可短。这样一路杀下去,我快一气吃掉了黑棋一个角,但老人拒不投子,处处收刮,步步紧逼,到最后时,我判断只赢他一目半。这时我意识到他的棋力极强。数目后,老人给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小女孩在一边叽哩咕噜地埋怨,我越听越觉得他们的话象韩语,正想问,老人突然用葡语问了我一句什么,女孩尖叫了一声,连说,“NO-NO!”老人又伸出一个

手指,女孩竟抓住老人的手要咬他的葱一般细的手指。老人甩开她,转过脸看着刘颖。刘颖说他想再和我下两盘。

我们一下子都明白了,他期待着赢我一盘,最终在番棋中打败我。

刘颖问他们是不是韩国人。老人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贾六段问他几段,他摇了摇头。我有点后怕了,早知道他的来历,我是不会和他绞杀的。要知道在韩国一个初段都敢屠李国手的龙。幸亏今天没有输掉,否则传出去,我的脸都没有地方放了。

老人又追问了我一句。

“别更他下,和韩国人有什么好下的?整个业余大混战,还不如打麻将过瘾,” 贾六段说。

我们都笑了。刘颖静静地看着我。那个女孩走过来拉着我的手,眼光里充满着哀求。我知道她要我拒绝。但这种地方我是从来不能让步的,否则我就不是中国第一人了。因为他是韩国人我就不敢接收挑战岂不让人笑话?我建议我们明天再来一盘,然后才决定是否要下第三盘。

老人严峻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女孩却甩开我的手,扭过头去。

(三)

晚饭后,贾六段说要带我见识见识真正的非洲。他的破车一路轰鸣地穿过马克思,毛泽东,胡志明等大道,连卡斯特罗都有他的街名。原来M国也曾是个社会主义国家。七十年代正是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中国,苏联,古巴,北朝鲜都支持一派或多派游击队与南非种族主义抗争。冷战结束后倚赖外援的M国被迫进行改革,实行民主选举。共产党连任。

腐败是非洲的流行病。据说靠近海边的一家新的四星宾馆就属于总统夫人的。这儿治安很乱,自从M市的警察局副局长认了贾六段做弟弟,没人敢碰他们。可警察兄弟的要价比总统的年薪还高。市内马路高低不平,路边的居民楼里昏暗无灯。贾六段说这儿的老百姓都很穷。全国只有百分之五的家通电。这时我们看见街上站着几个露胸露腿的年轻女子,贾六段说她们都是鸡,五块美金便可打一炮了。

车子转了两个弯后,来到一个叫LUIS的夜总会。看门的似乎认识贾六段。里面昏昏暗暗的,有几个穿得比白灵还要少的少女在有气无力地跳舞。贾六段对他们的“魔鬼身材”赞不绝口。他说过了午夜会更热闹。有几个印巴女孩绝对漂亮。每次国内有代表团来他都带他们来打炮。一个人也就四十美金。他们在他的饭店里打地铺,只要让他开个假发票就可以回去报销了。谁知道 Beijing Palace 是个五星级宾馆还是个厕所

呢?我觉得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些家伙不怕艾滋病?这个国家有百分之十五的成人是带菌者。更何况这种地方?听了我的疑问,贾六段笑了,“我们都是两个保险套一起用的。万无一失。”

我想问他刘颖知道吗,但又觉得这问题很傻。

“怎么样,我帮你找一个?” 他问我。 我实在没有想到我的声誉居然臭到如此程度。那次“三陪女” 事件给我带来的后患真是无穷无尽。见我犹豫,贾六段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们这儿有规矩,在外边做的事,留在外边。”

我忙称我还得倒时差,想早点睡。不等他回答便起身向门外走去。回去的路上,贾六段说,等他发财回国时,他一定要去东京的新宿。“要操他妈的几个日本娘们解解恨!”

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想想刘颖这日子过得冤枉。怎么找了这么个老公。但贾六段当年是个很潇洒的男子。实在是在外面做生意把别人也把自己都带坏了。又想是不是他在考验我。知道刘颖当年对我有意,他可以告诉她我也只不过是个下三流的登徒子。她至少跟了个会赚钱的。

(四)

第二天来了更多的人,其中有个南非中文报的记者。他告诉我从贾六段那儿得到我下指导棋的消息后昨天已通过电话采访了几个从约翰内斯堡过来的朋友并发了一篇稿子,题目为“鬼剑轻挑假昌赫。” 他还

让我站在饭店门口拍了一张照。

下午两点我们在棕榈树下坐定准备开战。老人的眼圈发红,头发散乱,似乎一夜没睡。女孩子捧着一个小罐子送到我的面前。我打开一看是红红的泡菜。我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声谢谢。她脸红了。只是用眼静静地望着我。我知道她是希望我赢的。

今天是我拿黑棋。老人一上来便贴着我格斗。我左右腾挪,弃子转换。但依然感到他那咄咄逼人的气势。真是奇怪,知道他不是日本人后,那股无名的愤怒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对韩国人有什么好证明的?就好

像在三国擂台赛上面对横冲直撞的什么棋都敢下的徐九段,我不知道如何应手了。这一刹那,我突然理解了当年民族英雄是如何在世界上第一个巨奖大赛中输给当时还“名不经传”的赵国手的。我也体会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日本的超一流们面对老聂是如何的无可奈何了。一方面是上手们的“象我这样的高手输了的话实在不象样子”的胆怯,另一方面是一个小国弱国的代表要证明自己的民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价值。赢的奖励对超一流们来说最多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对我们来讲就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难怪输的总是他们。

中国的围棋不是人文的围棋,是政治围棋;中国的社会不是人文的社会,是政治社会。围甲比赛中,民族英雄面对着心肺还在成长的小棋手们吞云吐雾。明知二手吸烟会大大增加对方得肺癌的可能性,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他是抗日英雄,因为他劳苦功高。假如他因邀和不吸烟的胡总书记下棋,他还会继续抽烟吗?不会。为什么?因为对他来说,人的价值是相对的。在他的潜意识中那个倒霉的小棋手根本就不是人。

这样的人培养出来的学生们又如何能向李国手挑战呢?

我知道今天这棋没法进行了,我根本就不在状态。在一百零二手时,我按钟认输。旁边的观众一片哗然。“真是江郎才尽,” 我听见有人感叹。

贾六段大声说,“鬼剑又在耍鬼了。我知道你是故意让他的。这样你明天就可以慢慢地阉割他。我也可以多做些生意。” 在大家的哄笑中,我觉得自己的耳朵在暗暗发烧。

老人握着我的手,嘴里不停地唠叨着。他的脸兴奋得发红,象是傍晚西落的太阳。女孩紧紧地咬着她的嘴唇,拒绝看我。那双黑黑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我想这个生活在异乡的孩子一定很寂寞,时刻需要老人陪着。她拉着老人的手往外跑,老人边走边回头来与我讲话。通过刘颖我们约定明天决战。

(五)

当晚一帮中国人在 Beijing Palace 安营扎寨,好像过节一般;把刘颖忙得半死。下完饺子

又下面条。店里的青岛啤酒北京二锅头被洗劫一空。随后是三桌麻将。他们中有专门运货柜的小北京,有开鞋子店的温州妹,有卖长虹电视机的四川老弟,有摆小五金摊实际上卖盗版片的老广东。连王医生夫妇也来了。王医生说假如我明天赢了,他要叫总统夫人请我吃饭。他们在一起抱怨当地的黑人懒,还喜欢偷东西。单身汉小北京说有一次他的一个黑妹雇员借了他二十块美金却不肯还,结果他和她睡了一觉才算了结。温州妹讽刺说他的嘴巴比他身上其他地方要硬的多。又是一阵大笑。我不喜欢打麻将,又缺乏生意人的豪爽。就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心想,一百年前,当敢于冒险的欧洲人驰骋亚非拉大陆时,是不是也是如此的勇敢,乐观,好客,但又傲慢,偏狭?都说贸易能够促进了解,也许沟通反而增加歧视。

有一批日本客人在楼上吃完了海鲜火锅后,与刘颖聊天。当他们得知第二天有决赛时,便预约要来。他们走后不久,又有韩国人打电话来,说明天要旁观。贾六段都痛快地答应了。他说要开个现场讲解,收点钱。华人半价。刘颖告诉我日本的主要商社都有办公室在这儿。日本政府又派了许多援助人员来这儿修桥筑路。韩国有很多渔民在这一带洋面上非法或合法地捕鱼(本国海军没有足够的军舰去执法)。以前他们都上这边来吃饭,自从隔壁那家日本餐馆开张以来,日本人就来得少了。

刘颖收拾完桌椅后,便温了一瓶绍兴黄酒,炸了几片自己做的臭豆腐干,切了些许榨菜,挖了半瓶女孩的泡菜,领着我上二楼。我们俩人坐在窗边默默地喝酒,看着一艘COSCO的集装箱船划破深蓝色的印度洋向东方驶去。楼下一个刚刚从国内来的朋友正兴致勃勃地在讲一个与河南人有关的笑话。

刘颖握住我的手说,“鬼剑,我知道你一定会赢的。”

我看着她。几年不见,她变得更美了。齐耳的短发,明亮的眼睛,少了一点江南少女的羞涩,多了一些北方女子的风韵。她那含蓄的微笑,有一种令人心碎的凄凉的美。那一刻,我是多么地想告诉她,我很后悔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所发生的一切。那天她告诉我贾六段约她出去看戏。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竟然哈哈大笑地说,“你们俩个人真配。加起来,比我还多一段!” 几个月后我就吃了他们的喜酒。

“我什么时候才能做干爹呢?”他们结婚多年没有孩子。

“没有可能,” 她说。

“为什么?”话一出口,我马上后悔了。

“因为他不行,” 她轻轻地说。“还记得那次我和他骑摩托车出车祸吗?”

我依稀记得他们出国前有这么回事。据说他还是为了保护她才受的伤。我理解了为什么贾六段要带我去夜总会。

我们四目相对。

我用左手盖住她的手。我发觉她的指节变粗了,手上有很多的茧子。

“跟我回去吧,”我突然想说。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已不再是风华正茂的“名人”,她也不是无牵无挂的少女。象两颗夏日的流星,我们已经永远地错过了。天涯岂能若比邻,海内难以存自己。象是知道我的心事,刘颖缓缓地摇了摇头。我觉得眼睛有些模糊。当一个人人崇拜的棋手再也不能赢棋的时候,他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

窗外,一对海鸟在晚风中盘桓。楼下音箱里任贤齐在哭唱着<<心太软>>。

“做国家队教练不是很好吗?” 过了很久,刘颖突然说。

我摇了摇头。我早就声明过我所钟情的并不是围棋。那只不过是天之矫子小试牛刀的屠场而已。

刘颖笑了,还是那种蒙娜丽莎式的洞察一切的微笑。她给我倒酒。

就这样我们两个人喝了三瓶黄酒。

(六)

第二天下午,当我来到 Beijing Palace 看到那里坐满了观众时,我知道今天我没有退路了。

贾六段一早让一个从南非过来的超级棋迷带来了一块大棋盘。他将与刘颖搭档讲解。饭店门口在两个红灯笼之间还挂了一幅横联:中韩神秘棋手大决战。中午时来了几个记者。其中有一位自己介绍说是朝鲜人民民主共和国一家报社的编辑。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但他那简单朴素的化纤西装,使我好像回到了中国七十年代。他的中文讲得很好。名字叫李哲训。他说他很敬佩我和民族英雄。但是我们的那条横联错了。

“错了?” 我有些吃惊。

“因为那个棋手不是韩国人。是我们北朝鲜人。”

难怪他的棋路很独特!

“实际上,他是个逃犯。我们的政府一直在追捕他,” 李哲训说。他指了指窗外两个身强力壮

的男子,说他们是他报社的工作人员。

“他是个杀人犯?” 我的心在砰砰乱跳。幸亏昨天让他赢了一盘。

他摇摇头;然后把我拉到楼上。他很仔细地检查了四周,包括桌子背面。我猜测他是查看有没有窃听器。然后他解释道这个老人曾经留苏,是北朝鲜功勋科学家。当他拒绝参与一个对祖国的发展和安全有重大意义的项目时,他被关进平壤郊区的一家劳改所。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个围棋高手并跟他学了围棋。他的狱友被枪毙后,他不吃不喝,一个人下棋。后来把他身边的东西都搜走,包括他的简易棋子。他就躺在地上在脑子里自己和自己下;长此以往,终于发疯了。

有一个邻国的少年围棋团来访,一路所向无敌。大家想到了那个被枪毙的高手,又想到了他的徒弟。派他出来试一试,没想到他赢了。第二年派他到香港参加业余围棋大赛,他叛逃了。

“那个跟他在一起的小女孩呢?”

“他算得很深,” 李哲训说。“就在他离开平壤时,他的妻子女儿偷渡到延边市。”

“他的妻子在哪儿?”我感到这屋子里的空气太压抑。

“在延边她只能靠在一家饭店里打黑工度日。但她的中国雇主要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并威胁把她送当局遣返回国。”

李哲训叹了口气说:“想当年我们是反抗烧杀奸淫的倭寇的患难同胞。”

“她屈服了?” 我感到有些内疚。

他摇了摇头。“知道自己跑不出去后,她把她的女儿托给了一个有南朝鲜人支助的地下儿童援救组织。不久,她被告发押送回国。“

“她现在怎么样?”我抓住李哲训手问。

他摇了摇头。但他的眼神告诉了我一切。我想起了许多非常恐怖的故事。

“为什么要把他关起来呢?” 我问。

李哲训正色道:“一个祖国培养的功勋科学家拒绝工作,就好像当年的钱学森想回美国,更好像一个围棋国手无故弃权世界大赛。”

我尴尬地笑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李哲训放低了声音说,“他的老师是沙加诺夫.”

我恍然大悟。

我看了看窗外,父女俩人还没有来。我希望老人放弃今天的比赛。

“他为什么要躲到这种鬼地方来呢?”我问。

“因为他不想被祖国的敌人利用。”李哲训答。

“假如他回去又会怎样呢?” 我又问。

“你想会怎样呢?” 李哲训反问,神色严峻。“同志,你们中国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你几岁?”

“你们不能随便在他人的国土上抓人吧?” 我大声说。

“我已经查过,他们是非法入境。我们两国政府的关系非常密切。当年他们打游击时,我们还送过武器,帮他们训练过军官。” 顿了顿,李哲训又加了一句,“我只是在执行我的任务而已。”

沉默了片刻,我问,“我能做什么呢?”

“只有一种办法能救他。”李哲训说。“他必须赢。这样的话,我可以把他报道成一个打败中国人的民族英雄。也许党和政府会给他一次机会。”

“你让我让棋?这没有商量余地,”我说。“我可以输,但不可以骗。”

更何况一个人的自由应该是靠自己去争得的。

他正想说什么,这时我们看见窗外老人与他的女儿到了。老人正神采飞扬地说着什么。女孩子看见两个铁塔般的北朝鲜人向他们走去后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她紧紧地抓住老人的手。似乎是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老人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但他马上稳稳地站住。我见他默默地闭上眼睛。李哲训冲下楼去,大步走了出去,他对着老人狠狠地嚷了一句什么。老人点了点头。

女孩今天穿得非常漂亮。一身白裙。头发上还插了朵粉色的鲜花。见我出去,她一溜烟地跑过来给我鞠躬。她在默默流泪。

贾六段敲了敲杯子,大声嚷嚷道,“决赛现在开始。”

(七)

猜先后,老人执黑以当年吴清源的三三,星,天元开始。我用秀哉的两个小目来应对。他在第十一步变招。我尽量避免正面作战。进入中盘时,老人开始喃喃自语,他多次走到我这一边来看棋。我下棋思路快,不在乎他的古怪行为。和昨天不一样,今天我知道他不是韩国棋手后,下得顺利多了。他在妖刀定式中走错了一个次序,几乎崩溃。我对他的棋路已经比较熟悉。占了两个角后,我已经看到了胜利的影子。

他开始骂自己。不停地抽自己的耳光。李哲训的两位同事灰着脸站了起来。我想老人马上就该认输了。但他后面下得比昨天还要顽强。当他断开我中腹的一条龙,并堵住了我边上一块棋的出路时,我一下子感到了当年三国围棋擂台赛决赛时与曹国手争棋时感到的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击。那盘棋他下得有如天助。当我刚刚柳暗花明找到一条出路时,他偏偏山回路转地挡在我的面前。等我声东击西,在下边暗渡陈仓时,他却焚桥烧路,决一死战。我最后回马拖刀,鬼剑封喉,以为这次是万无一失时;天知道他从那里找来了个一路点,就好像美军在仁川登陆,顿时我全军覆没。我那时的感觉就好像是骑着一匹骏马在高原上驰骋,突然马失前蹄,我卒死于万丈悬崖之下。那是我一生铭心刻骨的一盘棋。输了那一盘,就意味着中国队在三国擂台赛中至今无一胜绩。也意味着我从此失去了成为第二个民族英雄的机会。

今天我又有相同的预感。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韩国棋手的棋象滔滔不绝的洪水,老人的棋则是成千上万只快要饿死的猎狗在围追着我。站在我面前的已经不是个棋手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颗行星在发出他生命最后一刹那的光芒。

我一贯自命潇洒。天生我才必有大用。总是装着我的棋才是不求而致的。再三声明我不稀罕围棋,我在棋上化的时间极少。赢了,是我的造化,输了我也不再乎。其实,为了证明我的天分,我是最怕输的。许多好棋,包括对曹国手的那次比赛,就是因为我太怕失败而失去了多次反攻倒算的机会。其实能成为围棋高手,每个人都证明了他的才能,为什么我一定要显示我的天才比别人的更高呢?记忆力好只不过是智力中的一项,据说爱因斯坦记和武宫正树的记忆力极差;更何况如今电脑的记忆力使人类早已无地自容。

假如我丢下江浙人这个要面子的坏习惯,学学这位老人,对待每一盘棋都象那是我生命的最后一盘,我应该有可能在国际比赛中赢更多的棋。假如我对待自己每一天的生活就好像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日,假如我当年能老老实实地对自己说,“我是喜欢刘颖的。我是喜欢围棋的,所以我不反对找一个棋手为妻” 的话,我也不至于到现在人到中年还没有一个家!

这样胡思乱想着,我下了一个缓着。老人停止了他的自语,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过了很久,他走了一步我已经预测到的妙子。

一边讲棋的刘颖安静下来。显然,她已经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了。贾六段却以为我快要赢了。他不停地数子,并宣布我现在是实地领先。中国棋迷们大声鼓掌。

我只能暗暗苦笑。看上去我的右下角还很大,其实老人这一手已决定我的大块只能打劫活,而我的劫材又偏偏不够。我东一子,西一子地制造劫材,但老人应对得当。我知道我是必输无疑了,但我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的快乐。我只不过是在找台阶认输而已。

贾六段又声称这盘棋其实已经结束,我只不过在等老人投子认输。“要是李世石的话,他今天就不会来了。” 又是一阵哄笑。

刘颖握着小女孩的手。她的眼里充满了失望。我知道她一定已经看出我回天无力。这是一种如何的悲哀啊。当爱情的幻想已经破灭,过去那点可怜的回忆也不再真实。她心中的鬼剑已永远的折断了。女孩的表情却出我意料。泪水在噗噗不停地往下掉,让我想起那个遥远的“卖花姑娘”。这时李哲训和他的两位同事向我们走来。我正想投子,女孩却站起来抢先向我们冲来。她向老人深深地鞠躬,又跪在地上给我磕了个头。我楞住了。正想把她拉起来,她猛一转身,把棋盘掀翻了。

我们一下子都僵住了。

如梦初醒,老人的脸变得苍白。

“他妈的,” 贾六段骂道。“复盘,继续来。”

老人摇了摇头。他蹲下去紧紧地楼着女孩低声哭了起来。

李哲训看着我怪怪地笑了。“鬼剑,你真是虚伪,口是心非。” 我知道他是指我一贯宣称的“不喜欢” 围棋的假话,便说老人其实赢了。我的大龙无法做活。

李哲训瞪大了眼睛。

“不可能,” 贾六段尖叫道。“他杀不死你。”

我示意刘颖和我一起来到大棋盘前。她摆白棋,我走黑子,一路演示下去。打劫我实在无法打赢。李哲训在不停地做笔记。这时女孩跑过来看看大棋盘。她显然意识到自己搞错了,哇哇大哭。刘颖紧紧地抱着女孩,据然与她一起泪流满面。李哲训和他的两个同事激烈争吵起来。南朝鲜的朋友们也加入了他们的辩论。

我想问老人的名字,但打消了这个念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太阳慢慢地回归地平线。晚霞把半个天空涂得绯红。印度洋上每一个波浪都闪着夺目的金光。老人朝我点点头,走过来拉着女孩的手。在众人的注视中,这没有国籍的一老一少消失在默默无语的椰子树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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