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母记(三等奖)

文/李毓藩

一.

2000年2月3日,是农历腊月28,这天下行三时,天气阴涩寒冷,有一阵没一阵的落着冻雨。由於明天就是除夕了,我正系着围裙,在厨房中准备年饭,突然接到弟弟从青山打来的电话。弟弟在电话中声音嘶哑地说,杏花来了电报,说母亲病重。我问,住院了没有?弟弟说,电报上没说。於是,我两在电话上商定,由弟弟给杏花去一封电报,询问母亲病况;并决定春节一过,我两就去杏花那儿,将母亲接回武汉。

没料到下午五时半,弟弟闯进门来,滿面泪痕,手中掦着一纸电报,泣不成声地说,母亲去世了,去世时间是一个小时前。这是杏花刚才来的电报。可前几天母亲还来信说,她身体好好儿的。说罢,弟弟抱着头坐下来,闷声不响地抽泣着。

我木然地看着那封电报,上面仅寥寥数字:母四时半去世。我凝望着这一行字,不相信是真的。但这几个字,却又实实在在地告诉我,是真的,母亲是去世了。只有确定了这一点,我才在茫然无措的神态中,甦醒过来,泪下如雨。我为母亲感到由衷的悲哀,不仅是因为她在春节临近时突兀去世,而且还因为她去世时,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当然我还有一句内心深处的话,是不能对他人说的。就是正如我所预料,母亲终於以自已的生命,偿还了她欠杏花的孽债。我隐隐感到,母亲的去世,必有隐情。

我和弟弟当即决定,带上足够的钱,立馬赶到三江县蕉叶乡去奔母丧。并决定,一定将母亲接回来。走到门口,我才发现我身上还围着围裙呢。

二.

苍茫的暮色中,冷雨丝丝缕缕,在寒风中飘洒着。霓虹灯与一闪而过的车灯,依然争辉耀眼。高音喇叭一个劲地咶噪着,渲染着节日临近的欢乐气氛。但也正由於春节临近,往日喧哗的火车站,已变得旅客稀疏,人迹寥寥。在我们乘坐的南下列车的车廂内,也是空空荡荡的。少数几位乘客,各自散坐着,无言地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

列车轰隆轰隆的奔驰着,在空旷的车厢与冬亱的冷寂中,我逐渐从母亲去世的冲击中缓解过来。我想起了杏花那两封言简意赅淡漠无情的电报。对於母亲的去世,她竟连带点感情色彩的詞语,在电报中也没有一句。於是,母亲与杏花之间,20年来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开始象过电影一样在我眼前浮现。

1980年9月的一天,住在弟弟那儿的母亲,给我来了一个电话,高声叫我立刻赶过去,她有天大的喜事面告。这年母亲60岁。60岁的老人,会有什么天大的喜事,才能兴奋成这样?到了那儿才知道,原来母亲经过托人辗转找寻,终於与杏花联系上了。母亲兴致勃勃地说,没想到杏花几经搬迁,又回到了蕉叶乡老家,真是太好了。

弟弟纳闷,杏花是谁呵?母亲卖了个关子说,我不说,让你哥告诉你吧。我就告诉弟弟,杏花是你的亲姐姐。打她小时候,母亲就将她送给别人了。接着我又从弟弟的神色中,看出他的疑惑:我怎么压根儿一点不知情?

是的,弟弟是不知情,因为他当时太小。事情发生的时候,虽然我也只8岁,但我却晓得这事儿的来龙去脉。

1950年,刚届30岁的母亲,遇到了两件她对付不了的事情。一件是土改,她的父母,也就是我们的外祖父与外祖母,成份划作了地主,被蕉叶乡的贫农团关押起来了;再一件是她的婚姻出现了绿灯,我们的父亲不知去向。而三个孩子,也就是我,弟弟,杏花,在她身边,嗷嗷待哺。母亲要照应她挨斗的父母,又要照顾绕膝的子女。而她本人,并无收入。万般无奈,母亲只好将杏花送了人。那是一户姓刘的老实农民,住在离蕉叶村20多里地的一个村子里。应该说,母亲当时将杏花送给刘家,乃是明智之举。起码杏花有了一个安定的家,有了温饱,不会受到我们后来受的那么多的颠沛流离与饥寒交迫。

母亲与杏花这一别就是30年。30年的漫长岁月中,母亲个性刚烈,从来没有向人提起过杏花。但我知道,她常常在半亱,因思念杏花而将我哭醒。在静亱中,听到母亲那压抑的哭声,我很久很久不能入睡,体会着母亲那种生离死别的痛楚……现在好了,遇到好时候了,母亲可以见到她阁别30年,日思亱想的亲闺女了。

这当然是一件值得我们举家欢庆的大事。

三.

列车在暗亱中奔馳着,风雨在车窗上划出一道道雨痕,映着车廂内暗淡的灯光,象出现在梦中一样仿佛。车窗内晃悠的灯光,与无边的暗亱交替着一晃而过。弟弟在我对面的坐椅上已经入睡,而我仍沉入思绪中,不能自拔。

1980年国庆后没几天,经过母亲一系列精心的安排,杏花一家五口人,包括她爱人与两女一子,终於从南方小城三江县的蕉叶乡,来到了武汉与我们会团聚。杏花一家人到武汉后,按母亲的意思,来到我家作客,因为我是老大呵。

那天是我陪着杏花一家人,游览了武汉的黄鹤楼与东湖;我爱人则在家准备丰盛的家宴;母亲则絮絮叨叨的给我当参谋,应该带杏花一家到那儿去玩,弄些什么菜吃合适,给她的孩子买点什么……同时,母亲的脸上放着光,神色快乐极了。而我们,也尽我们所用,按母亲说的办,希望杏花能从中感受到一种亲情的温暖。但是到晚饭后,在他们要回青山的弟弟家时,却发生了一件我始料不及的事。

当时,我爱人笑着掏出了100元钱给杏花,请她给她孩子们买点什么,表表我们的心意。这100元钱,在1980年那阵子,恐怕是当时我家中仅有的积蓄了。但随即我爱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拿着钱的伸出去的右手,没法收回来。因为杏花不伸手接钱,对这100元钱不屑一顾。她说,用这点钱打发叫花子么?她的爱人周兴邦则说,你们都在武汉,只有杏花在乡下,这是用多少钱都补偿不了的。两位这么讲着,而钱在他们面前就这么伸着,局面真是难堪得很。幸好这时候,杏花的大女儿秀华,当时也就不到10岁吧,冲上来一把将钱抓过去,咀里说,你们不要,我要。再加上母亲擦着泪,对杏花陪着笑,讨好般地表态,我会补偿你们的。事情才算了结。

几天后,母亲专程来到我家,商量她给杏花补偿的事儿。我说,没想到你还真要补偿了。时代与家庭的变故带来的后果,难道怪你一个人吗?难道要由你一个人承担吗?母亲说,话不能这么讲。对杏花而言,我是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呵。补偿也不光是为了她,也是为了让我自个心安一点。不为她做点事,我死不瞑目。就这样,这次母女重聚,母亲给了杏花1500元。但是在她一家返乡的时候,我仍没有看到她脸上有一丝笑容。倒是母亲脸上,老是对杏花赔着那种讨好的小心翼翼的微笑,看得我心酸。母亲一辈子吃苦耐劳,坚毅自信,眼睛揉不进沙子,对誰何曾这样低三下四过?

打那时起,母亲就经常回到家乡三江县蕉叶村去,除了探望杏花一家,同时也慰藉了自个的乡愁。母亲感到欣慰的是,她借此与乡下的表舅与住在三江县城的姑妈都联系上了,并分别把他两接到武汉来玩过。我装作无意识的问过他们,母亲到杏花家作客,杏花一家对她态度如何?他们仿佛商定了似的,回答了这么一句耐人琢磨的话,只要你妈说好,那就是好。旁人不便说什么。

母亲还真是说杏花一家对她好。我问如何个好法?她却又顾此而言彼。20年来,她兴致勃勃的向我们叙说着,补充着杏花家的一个个好消息。如杏花做了三层楼的住房;杏花大女儿读了卫校,毕业后在家开了药店;杏花儿子上了中专,毕业后成了乡干部,并娶了乡长的女儿做老婆;杏花小女儿花10000元买了三江县城市户口,成了住在乡下的城里人……每一件杏花家的大事发生,母亲不仅关怀备至,而且必尽力资助,同时也给我们下令解囊相助,责无旁贷。而母亲这些钱,是她一辈子打工的积蓄。她搞过会计、收旧货的、炊事员、小摊主,赚的每一分钱,对她来说,都是来得不容易的。为此,我说过她,你也老了,总要给自个留点养老金吧。母亲听不进这话,反说我对杏花感情不深,不象个当哥哥的。

有一年春节前,我去弟弟家看望母亲。她正戴着老光眼镜,一笔一画地费劲写着什么。我以为她又是在给杏花写信,其实不是,她是在填写一张类似会计发放工资那样的表格,上面有10多个人的姓名,有地址,有金额。看到我,她高兴的说,你来了正好,帮我寄钱去,一个一个的寄,别弄错了。我这才看清楚,原来母亲是给蕉叶乡熟稔而又贫寒的老姐妹,寄点春节的零用钱去,聊表寸心。

到了1999年冬,母亲年近80高令了,身体虽无大恙,但是已明显衰弱。也许是自知来日无多,她决定最后回一次乡。看到我们反对的眼光与隐含的忧郁,母亲不厭其烦的解释,我就回这最后一次了。我晓得你们不放心。这次我不住到杏花那儿,住到你们表舅家去,总可以了吧。春节后我一定回汉,从此再不出门。

母亲终於又回到她的家乡去了,是表舅的儿子来汉专程接她的。到2000年春节前几天,母亲来信说,她身体很好,就是表舅不幸患了脑癌,急需钱住院。母亲要我们速寄5000元支援表舅,她先代表表舅一家谢我们了。

钱当即凑齐寄给了母亲。但万没想到,接踵而来的却是母亲突然去世的噩耗。没想到的是,母亲的死,与这5000元有关。

四.

过了半亱,风雨化成了雪花飞午,气温也降到了零度以下。大概是乘客寥寥的缘故,车廂内没有开放暖气,冷得人情不自禁地打哆嗦。好在车廂空旷,在走道中跺脚取暖,而於他人无碍。到了拂晓时光。我才蒙昽靠着坐椅睡去。睡梦中,我看到母亲,骨瘦如柴的站在我面前,笑咪咪地对我说,我说杏花对我好嘛,你还不相信。你看,她给我准备的棺材有多好,在武汉我那能睡上呵。我一听,泪就下来了,我拉着母亲说,妈,再好的棺材咱也不睡它,咱们回武汉去。突然之间,母亲变了脸,矮矮的个子一蹦老高,发火地说,谁说过我要回武汉?武汉有什么好?我的父母在武汉吗?我要留在蕉叶乡陪着他们。说着,她把我拉着她的手猛地一摔,跟着我就听到喀啷一声响,列车仃下了。弟弟说,哥,醒醒,三江县到了。

下车以后,我和弟弟就顶着雪,直奔城内的姑妈家。是时,姑妈刚去世不久,姑父见到我们,含着泪说,怎么会这样,老姊妹一个接一个的走了?然后又说,前天我还叫伟明(姑妈的儿子)去蕉叶乡看望你妈,那时,你妈还挺好的,与一帮老太太坐在门前晒着太阳聊天,并高兴地告诉伟明,她收到了你们寄的5000元钱,表舅的病有望了,怎么昨天就去世了?我只好又叫伟明代表我赶去吊唁。在一旁的伟明接着告诉我们,我去吊唁时,听杏花的邻居说,舅妈(指我妈)的死因,是因为你们寄的那5000元钱。杏花一个劲要,舅妈不给,坚决要用到表舅的治病上。杏花於是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母女两吵了起来。舅妈就病倒了,病了也没人管,就那么去世了。我当面问过杏花是不是这回事?杏花说,80岁的人了,有什么不该死的?大惊小怪。倒是武汉的那帮人得快点赶来才是,谁愿意陪着死人过春节呵,不吉利。再说,办丧事得多少钱花,他们不花,谁花?

可以想得到,我和弟弟听到这些话,早已浑身颤抖,心乱如麻,狠不得一步就赶到蕉叶乡去。雪不一会儿就仃了,天气冷得更厉害,但我们脸上还是直冒汗,心里沉重得很。伟明是一个很仗义的人,他当即找到他的一个开出租车的朋友,开来了一辆老“上海”,载着我们去蕉叶乡。伟明告诉我们,司机是个下岗师付,是信得过的。我向他说明了情况,他愿意为你们帮忙,那怕影响过年。

就这样,我们连中饭也没吃,立馬告别姑父,坐上车,奔向蕉叶乡。这时的三江县城,已是一派节日景象,街上张灯结彩,大白天也亮着霓虹灯,在阴沉的天底下闪灼着暗淡的光芒。出城后,公路上车影稀疏,水迹斑斑,映着浮雲笼罩的天空。远近不断传来鞭炮的轰响,有一阵没一阵的,渲染着节日的气氛,凭空给我们增添了许多压力与惆怅。我相信,谁在这种时候,遇到这种事情,都不会不心情沉郁。

大约走了30多分钟,司机告诉我们,前面就是蕉叶乡。我们看到,苍茫的天底下,呈现出一个小集镇。镇中心有一坐集贸市场,热闹得很,有喧哗声隐隐传来。弟弟是到过杏花家的。他说,杏花家就在市场的一侧,那坐门前有一家药店的漂亮小楼房便是。车走到集贸市场一侧,就仃下了,司机让我们下车,并说好,他就在这儿等我们的消息。我迟疑地站在车门旁,望着司机,有话说,却说不出口。。我的神色引起了司机的注意。他问我,莫非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别含糊。我说,我妈可能要离开这儿随我们回武汉去…….他止住了我说下去,慷慨地说,我懂你的意思。你放心,我也是个当儿子的,不会见人有难不施援手。再说,还人伟明的面子呢。只要需要,我这车就载着你妈回武汉去。

正说着,市场一角一阵嚷嚷,人声鼎沸,无数人影向那儿涌去,顿时围成了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圈。知情人告知我们,是一个人被戳了13刀,倒在地上。凶手已经逃之夭夭,现场也没人过问,任那个受重伤的年轻人血尽而亡。我们走过那儿时,果然见到有具屍体躺在血水浑浊的泥地上,围观的人倒也不少,但都是一种好奇而麻木的神态。屍体左侧就是乡卫生院,门前挂着牌子,墙上画着红十字,但没见有任何动静。而在卫生院对面,隔着这具屍体,矗立着杏花的楼房和秀华的药店。

五.

杏花楼房的旁边,有一间摇摇欲堕的小屋。这间小屋门是洞开的,屋内无人,隔着几步远,就可看到阴沉的屋内有张破木桌,桌上有一盏油灯燃烧着,吐着飘曳的黑烟。油灯前摆着几碟殘菜,油灯后是一块灵牌,灵牌后面的两条长杌上,架着一具黑色的棺木,静静的耸立着。小屋的玻璃窗破了几块,吹进来的北风将室内的什么东西刮得叮当作响,更衬出一种难言的凄凉与孤寂。

不用说,那具棺木就是母亲灵魂棲息的所在了。弟弟早几步抢进门,抱着那张牌位泪流滿面的盯着看,上面果然是母亲的名字。弟弟喃喃地说,妈,你怎么就死了呢?然后放下灵牌,扑地跪到木桌前的湿地上,拼命地叩头。我也陪着他跪着。这时候,窗口突地吹进一阵风,油灯腾地灭了。我顿时看到,在幽暗的室内,有一片暗影沿着墙根移动,渐渐的走近棺木。我立即起身走到门边,拉了灯绳,电灯亮了。在昏黄的灯光下,却又什么也没有。后来我向人说起此事时,有人说,这是你妈看到你们来了,放心地归棺。如果你们不去,你母亲的阴魂,就会在四野游荡,盼着儿子的到来。

这天,我们一定是神经失控了。跪了一阵后,我和弟弟竟然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在疯狂地拍打了一阵棺木后,便从墙角抄起了锹与锄头,互相合作,撬松了棺盖,抬到了一边。接着,我和弟弟用手拼命拨开滿棺的石灰,拨得手指流血,到到睡在石灰中的母亲,令人惊悚的呈现在我们面前。

可以说,母亲完全变了形。原本丰滿的脸,已瘦成一张萎缩的干皮,脸色泛黑,眼睛向上瞪着,眼白一片枯黄。一头枯草似的白发,遮住了她的额头,肿胀的咀唇微张着,泛黑,象有什么要倾诉一般,但又寂然无声。石灰已经发潮,隐隐有一股难闻的气味飘出来,在冷风中扩散着,使人昏昏然,不知身在何处。

正在这时候,有人在背后开腔了,是杏花的爱人周兴邦在说话。他瘦长的身影挡住了门外的光线,让屋内更显黯淡。他踏进门后,就站在门旁,掏出一张纸,看也不看我们,对着纸说,你们来了,很好。你们不先看望我们,就奔这儿,也可以。这是我们给老人家办丧事的安排。你们是儿子,当然要给你们说说。於是他就看着纸,念起有关起丧事的议程与开支的预算来。不外乎是,安置母亲遗体已经花了多少钱;仃棺,招待吊唁者,买墓地,出棺,下葬,办丧宴,办道场,置丧服招魂幡礼品等等,得多少钱,总计是53645.5元。这还不包括他家的开销。

他说得正起劲时,弟弟猛地岔了一句,我们商量好了,母亲随我们随武汉去。

我接着问,怎么没听到抢救妈的医療费用?

周黑了脸,摔了纸,哼了一声,转身走了,撞得破门咣当直响。

六.

我和弟弟继续扒拉着棺内的石灰,竭力想让母亲从石灰令人窒息的重压下,解脱出来,再一起回汉。我们这会儿,根本还没有下一步的打算。天色越来越暗了,不时传来鞭炮的轰响。也有炮竹冲上天际,一声轰响,照亮了阴沉的天空,但随即就暗淡下来。

又有人进屋了,这次是秀华,药店的老板,杏花的大女儿。她总将近30岁了吧,听说还没有结婚,但看上去仍很娇小。她站在她父亲站过的地方,爽朗的说,两位舅舅,我妈请你们到家中去喝茶。有什么事,坐下来说,比较好。外婆反正是死了,你们就是想让她活,也活不了。

弟弟跟她们比较熟,就问道,秀华,你说外婆是如何死的?

秀华说,这事我一本全知。你们给外婆寄来5000元钱,我妈想要这笔钱急用,但外婆不给,说要给表舅爷治病。我妈就不高兴,与外婆吵起来。我妈说外婆胳膊肘儿往外拐,有钱不给自已的女儿,倒给了外人。那癌症有钱也是治不好的,纯粹是浪费。外婆就说妈心不好,见死不救。我妈就说外婆心好极了,把亲生女送了人,带着两个儿子到武汉享清福去了。外婆就骂我妈不是人……结果我妈倒没什么,外婆气得上所不接下气,昏过去了。

我问,外婆昏倒,你给吃药没有?

她说,没有。

我问,你们送卫生院急救没有?

她说,没有。我们以为迟早会醒过来的。

我紧接着问,外婆倒地床上,你们照顾了没有?

她说,没有。

弟弟说,你呢,你照顾没有?你有药呵。

秀华坦然地说,没有。

我气得开不了腔,过了好一会,气咽下去了,才说,那外婆岂不是你们气病外加拖死的。你们怎么做得出这种事?

但是,秀华压根儿还是无所谓地说,外婆80岁了,死也死得过,有么救头。就是有人救,只怕也白搭。

我接着又问,既然是为那5000元钱闹出的事。那钱呢,现在在那儿?

秀华突然慌张起来,眼睛朝后望望,象在乞求保护,然后囁嚅的说,不知道。

正说着,门处有人大声哭叫起来。那是一种很尖锐的声音,有一声没一声的,人就是不进门。这是杏花在哭,不,是在干嚎。

跟着周兴邦冲了进来,打屋角抄起一把锄头,一锄头挖到破桌上。破桌登时粉碎了,木屑四下飞起,連头顶上的电灯也摇晃起来。我冲过去,捏住了锄头,问他要干什么?他虎着脸,破口大骂起来,说你们是来奔丧的,还是来问穷的?你们妈老死在我这儿,我没有恼火,你们倒神气起来了?是那个让她来的?这儿又不是她的家。是那个让她把女儿丢在乡下,自个开溜的,现在活该她受罪。好歹在我这儿,来来往往20年了,吃了我多少,喝了我多少,麻烦我多少,你们一点一滴都得给我算清楚,就是喝一口水也得算钱。否则你们是活的也好,死的也好,一个都休想走得脱。

伴着周吼叫的,是门外杏花的一声递一声的嚎叫。正乱着,打门处冲进一个人来,夺掉周手中的锄头,扔到屋角,怒斥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你难道不知道,你们是一家人。就这样在老人棺前胡闹,也不怕老天降罪。一条街,都让你搅得不安生。今天是除夕,也得图个吉利吧。

这时,门前已经围滿了人,都是蕉叶乡的乡亲们。

七.

夺锄的人,正是周兴邦的亲哥哥周兴国。他是一位复员军人。比较起来,哥与弟判若两人。周兴国神态安祥沉静,对人诚恳尊重,一看就知道很有见地。随着他的进入,乡亲们涌进来不少,全都是诉说周兴邦的不是,指责他不该在老人的棺前这么撒泼,不该对远来的亲人这么粗野。人们还好心地帮着扫掉了木渣,另抬了一张木桌来,重又点亮了油灯。当然,他们也说我们不该打开棺木,让老人受了惊。说着,人们将棺木还了原。而周兴邦还是站在那儿,挺着脖子,一个劲地嚷着,不算清帐,谁也别想走。年不过算拉倒。死了人怎么着,就不结帐了?做梦。而门外配合着,仍是杏花不厭其烦的嚎叫。

正乱着,表舅头上扎着包袱,脸色焦黄,由他儿子扶着,颤颤巍巍的进来了。他首先在妈的棺木前艰难地三鞠躬,然后喘着气对我说,都怪我,都怪我呵。姐是因为我而走的,我要向你们赔罪。说着,他老泪纵横,气喘不已。一直到这时,由於表舅的真情感染,才让我们心中堵住的东西得到了释放,让悲哀重又压倒一切。尽管那廂,叫的还是在叫,嚷的还是在嚷,但对我来说,已经是那么遥远,陌生,不值一提。

当然,事情还是靠了周兴国与乡亲们打破了僵局。周兴国建议我们都坐下来谈谈,不必意气用事。他象无意的,当众说过这样一句话,我的弟弟我知道。不就是为了钱嘛,犯得着闹成这样?

这样,我和弟弟就分成了两拨。弟弟与周兴邦一家谈判,主持人就是周兴国。而我则到表舅家去坐坐。在蕉叶乡,母亲本家只有表舅这位长辈了,理当登门拜访。

表舅先回家,而我与弟弟商量了一个意见,才去见表舅。我对弟弟说,事情明白不过。他们是铁了心,要我们拿钱赎母的,在母亲身上捞最后一把。定个合适的数目,给钱得了。只要能将母亲接回武汉,只能在所不惜。弟弟叹了一口气说,20年过去了,不承想事情这样收场,不承想母亲这样死去。

当我走出那间小屋时,看到暮色中,那具当街的屍体模糊成一团,仍躺在泥水中,围观者已经云散。

八.

我幼时是在蕉叶乡住过一阵子的人,但后来再也没有来过。世事固然变化,然而蕉叶乡大模样没改多少。那条老街仍是块石铺路;老街前面小河上的檐桥,居然还是好好的,为行人遮蔽着风雪;檐桥不远处的那坐连着泉水的池塘,仍是热气腾腾,汨汨有声。大变的是街两旁乡亲们的住房,比过去是大大的改善了,都是一色整齐的红砖房,在冬日的阴霾中,透出灯光和喜气,洋溢着过年的兴奋,给人以一丝温暖与慰藉。不时地有小孩跑到街中心来放鞭炮。炮竹嗵的一声响,唰的飞起来,火花四射,光彩夺目;远处仿佛响应似的,也跟着一道火光冲上天空,在空中散出绚丽的图案,将天际染得五彩缤纷。然后,一切又归於除夕亱的喜庆气氛中。

正走着,有人叫我,原来是那位司机。很抱歉,我几乎将他忘记了。他告诉说,他的车仃在市场左侧的老地方。他说,看到我们这架势,知道我们是拿定主意,要将母亲运回武汉去。因为有棺木,他已经特地为我们联系好了一辆东风货车,以备不时之需。同时,他还给我们带来了几个喜饼,说你们兄弟两,用这暂时充充饥吧,事情还多着呢。

喜饼是三江县的特产,黄色,薄硬,糖心,两面都镌有喜字,是我幼时最爱吃的。在这种时刻,见物感怀,我紧紧的握着这位不相识的司机的手,半晌说不出话来。

表舅住在街中心的左侧,门敞开着,门两旁贴有对联,门上有财神爷的画象,屋内暖洋洋的,干净,扑素,沉郁,安宁,分明弥漫着一种悲切。表舅睡在床上,看到我走进来,他挣扎着由儿子扶起来,陪我到一张有四个小屉的红漆小木桌旁坐下,桌上摆上了几碟大概是春节招待客人的点心。桌下是一眼地炉,炉眼不大,但炉火很旺,将人身烘得暖融融的。一天聚在身上的寒气,不觉尽行驱除。表舅还特意叫人给我泡了一大杯茶。这是故乡人对尊貴的客人才有的表示,茶中泡有茶叶,红枣,芝蔴,生姜,黄豆,枸杞,红糖等,煎过,闻着就馨香扑鼻,喝起来更是五味俱全,全身气脉通暢。表舅原是一位志愿军战士,在朝鲜战场负过重伤,腿里的弹片,至今犹在。复员后,表舅以种田,家闲当裁缝为生。就在小桌旁的墙上,还挂着几张表舅穿志愿军军服的旧照片,有胸前佩军功章的,有握枪的,还有一张照片,上面写明,是表舅捧着一大捧金达莱花,站在朝鲜的上甘岭的一坐地道前,人笑成一朶花。不是知道过去,很难将照片上朝气逢勃的战士,与眼前这位垂死的老人联系在一起。更不会想到,当年赴朝作战的英雄,今天患了重病后,会被医疗费难倒,需要一位老太婆的同情。不幸的是,这种同情所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使这位当年战场上的英雄,神伤不已,也许更加重了病情。

表舅喃喃地说,姐是因我去世的,你们是因我受连累的。反正我也快要与姐见面了,我会告诉他,你们是好儿子,蕉叶乡的人,都誇你们是为母受难。杏花一家真不是东西。说着,70多岁的表舅,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憋得一片紫黑,身子佝偻下去,直不起来。他儿子慌忙跑来扶着,他才勉强直起身。我说,表舅,你不方便,就不说话了,我这样悦你坐坐就很好,算是感谢你对我妈来这儿的照应吧。但是表舅还是要说几句,他断断续续地说,我还要告诉你一句话,你们一定要将你妈接回去。在这儿让杏花一家伴着,你妈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宁呵。我点着头,凄惶地说,只怕要在路上过年了。一时,两人相对无言。

这时候,进来了几位老人,陪着我们聊我母亲的事儿。有的说,我母亲是位好老人,见多识广,善谈,挺有同情心的。有的说,往年这个时候,你妈对我们总有一点表示,现在想起来,怪留恋你妈的。还有的说,上午还好好儿的,下午就去世了,真没想到。就有人叹口气说,80岁的老人了,那经得起呕气吵咀的折腾,病了又没人过问。我们那晓得呢。不然,说什么也得关点心。说着大伙一起淌泪。

这时候,我就问起了我母亲去世的真实情况。不问清楚,我的心何以得安。其实老人们的说法与秀华的说法基本是一致的。就是杏花为要那给舅治病的5000元钱,与母亲吵起来,将母亲气得不行,从而躺倒了,因无人理睬而死去。她们补充的一点是,杏花要夺那钱,但母亲坚决不给……当然,这钱最后可能还是杏花从逝者身上搜走了。母亲去世后,周兴邦到处张罗买棺木,定墓穴,请道士,订酒席…..有人就劝他,等武汉的儿子来了,你再忙活呵。周说,怕啥?羊毛出在羊身上,还怕没人认帐不成?

表舅又是泪流滿面,气喘不已。我寻思着得走了,不然,表舅会更难受。我悄悄地将500元钱塞到木桌小屉中,正准备告别,弟弟来叫我了。

九.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与弟弟来到外面黝黑的乱云飞渡的天底下。细雨又飘洒起来,鞭炮声更激烈了,远近噼啪一片,天边火花四射。我不由有一莫明的紧迫感。我对弟弟说,今天是除夕,你没忘记吧。他说,我还真忘记了,闹得。接着。他说起谈判的经过与结果。

弟弟与周兴帮的谈判,是由周兴国主持的。亏得有这么个正直的主持人从中斡旋,事情才迅速有了个结果。果然就是谈的赎母金额。周兴帮说,这么多年,你妈在我家来来去去,你知道给我们带来了多少麻烦?没见过这种人,女儿已经给人家了,还要找来纠缠不休。现在好了,又死在这儿,这笔帐如何算清?你们估估,得多少钱了结?

我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说这是人说的话吗?

弟弟说,杏花也参加了。她也说,将我撂在乡里的损失,也得算算。

我只好苦笑了。

最后的结果是,给杏花家10000元钱,才准我们把母亲接走。一开始,杏花两口子是说2500元,后来涨到5000元,升到10000元后,还想升,周兴国拍了桌子,骂他们也不怕报应,老人还在屋里呢,就谈赎母的价钱。我倒了八辈子霉,给你们当这么个中间人,我跟着也缺八辈子德了。才算是将赎母的价位定到 10000元这个价码上。

也只好这么定了。幸好,我们带了足够的钱。在我们往回走的时候,我看到有人拖着一辆铺着稻草的板车,将那具卫生院前的无主死屍,拉过我们身边。

接着是交赎金。交赎金之前,我找那位司机,落实了租辆拖棺木的货车事宜后,并请他快速驾车回城,告诉姑父与伟明一声,如果能帮忙在三江县找到火葬的地方更好,否则我们只好将母亲的屍体,連亱载回武汉去。我并谢谢他,躭搁他过除夕亱了,他一家人只怕在等着他吃年亱饭呢。他说,看着你们这么为难,看着有人过年拿母亲的死换钱,看着年30亱有人冒死赎母,我还吃啥年亱饭?活着都没劲了。说罢,驾车而去。

交钱赎母仪式是在杏花的三层楼门前举行的。说它是仪式,一点也不誇张。是时,已是午亱1时半,楼前悬起了一盏200瓦的大灯泡,照得四周如同白昼,灯下摆了一张四方木桌,四张椅子。风雨好象为这千古罕事让路一般,均已仃息。墨黑的天空,泛着几抺白云,云隙间有疏星闪耀。鞭炮声是更激烈了,到处一片轰响。我闹不清,这是在欢渡除夕呢,还是在庆贺赎母的交易成功?蕉叶乡的乡亲们是吃了年亱饭,还是没吃,我不知道。反正赎母的现场围滿了人,比下午围观那具死屍的人更多。蕉叶乡的乡亲们,大概过了一个史无前例的特殊的除夕亱吧。

我,弟弟,杏花,周兴邦各坐一方,周家的子女站在父母身后。周兴国没有出现,他大概是羞於在这种场合露头。待人们安定下来,我示意弟弟掏钱。弟弟叹了一口气,打兜里掏出一叠钞票,当众数起来。钞票窸窣作响,四周寂静无声。弟弟数好了,掦起手甩到杏花对面,说这是10000元,是赎妈的钱,你数数吧。杏花眼睛放着光,盯着一叠钱,不吭一声。突然,她羞赧了,脸红着,对周兴邦说,还是你数吧,怪不好意思的。周兴邦一听,点点头,把手伸向钱,张开五指,大有一把拢去的意谓。但是,突然间,他也萎缩了,低声对杏花说,我实在数不好,还是你数吧。或许就不用数了。我想,不会差的,刚才我都瞧着呢。杏花一听,万般作难起来,向四周瞧瞧,咳了一声,正待伸手,却闪电一般,从她背后冒出一只手来,一边说,客气什么,你们不好意思数,我来。原来是秀华。只见她斜剌里挤出来,坐到她妈身边,唰唰唰的将钱数了一遍,爽快的说,不错。便揣着钱,起身走了。杏花一家人,便也相跟着离去。至此,至到我们离去,这一家人再也没有出现。

过一会儿,灯熄了。黑暗中,有人大声呵了一声说,真是比演戏还好看。围观的人便都跟着笑起来。笑声中,有人大声说,作孽呵。

仪式结束,逝者该启程了。我当即找到周兴国,给了他一点钱,请他帮忙找人将母亲的棺木抬上车,并请等在一旁的东风车的司机,将车向那间小屋开拢来,准备装棺。至此,我暂时一身轻松。

十.

我没想到的一幕出现了。

午亱二时半,周兴国带了八个慓悍的小伙子进了小屋。只见这八位家乡的小伙子,按周的佈置,站到了母亲棺木的四角。随即有人将现场捡空,木门洞开,东风车一点点车廂朝后,仃在了门口。说着,周庒严的一声喊,起。棺木便被稳稳的托起,掉了个头,尾端便朝门口缓缓地靠近。到得门口,周又是一声喊,奏乐送客。刹时乐声大起,慷慨激昂,低廻沉郁的唢呐声振彻亱空,听得人热血沸腾。原来周出人意外的,组织了八位唢呐手站在门前,齐声吹奏。至此,一直到我们走远,故乡深情的唢呐声,一直吹响着。自此,它的节奏,永远在我的心灵深处廻旋。

在唢呐声中,在围观的乡亲们的注视中,母亲的棺木,移进了东风车的车廂。车门合上了,我和弟弟也上了车。我们都没有进驾驶室,而是陪着母亲的棺木,站在车廂中。天又飘落起小雨,午亱的风刮起了。站在车上的我,一阵颤憟,望着车前的茫茫黑亱,胸中升起一种苍凉与悲悯的复杂感情。

突然,围着车,四处响起了一阵阵轰轰烈烈的鞭炮声,一直跟着缓缓离去的东风车炸着,这里那里迸发着五彩缤纷的火光。这不是转瞬即逝的节日鞭炮,它不仃地跟车轰响着,伴和着不绝的唢呐声声。它们与一直顶着雨送到路口的众多乡亲们一道,组成了一道奇异的出人意外的风景线。这是故乡在送别它不再归来的亲人。昨亱今宵,我们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令人无法忘却的情景。车走出好远,我还看到路口那些送行的人在挥手,看到鞭炮的不绝的闪灼,和渐渐远去的呜咽的唢呐声。这时候,也只有这时候,我才流下了两行热泪。

多少年来,至到今天执笔,我还是不能平静地回忆这段往事。我对这临别的场景,仍感到出乎意外。是周兴国动员的?还是乡亲们自发的?是对母亲为人的一种悼念?抑或是对赎母丑剧的一种篾视与否定?

但它的出现,确实是整个赎母事件中的,一抺极富人性的亮色。它照亮了我当时陷入的不能自拔的阴郁。到今天,还温暖着我枯寂的心。每每回忆当时的情景,首先出现在我眼前的就是那些无私送行的人群,那不绝的鞭炮声,激昂的唢呐声,还有表舅,周兴国,表弟,司机等的身影,然后才是其它。

十一

午亱的公路空旷而寂寞,笼罩着冷雨寒风,四周是一片无边的荒涼,这时那里,不时有鞭炮闪灼。天边一片墨黑中,透着些许亮色。东风车朝去县城的方向开着,听不到一点发动机的声音,象是在冥境中跋涉。我和弟弟站在车上,淋着雨,背朝着风,不时躲着棺木无规则的移动。蕉叶乡已经隐没在身后,但去向何方,却是一点不明确。是到姑妈家去,还是直奔武汉?还是个未知数。东风车的司机已经谈过,他不想在新年初一这一天离家远行,给多少钱他也不干。但是到姑妈家去,又妥当吗,在这种时刻?

棺内安息的母亲,知道这困扰我们的一切吗?

於是刚刚清晰的我,便又茫然起来,我感到走在公路上的东风车,只有这样无休止的,象在时间隧道上走下去了。我身上无比寒冷,心上感到更冷。但是,县城是越来越近了,拿出主意来,确是刻不容缓的事情。但是,没有。

这时候,救星出现了。那辆上海车打着车灯,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一会儿,两辆车相会在道口。从上海车中,走下来表弟伟明,伟明的姐夫,另有一位陌生人,再就是那位已经很熟悉的司机。他一见到我们,就松了口气说,谢天谢地。我真怕的与你们错过了。

消息不错。我一身包袱,终於卸下了。在风雨交加的天底下,伟明指着那位陌生人告诉我,他就是县火葬场的师付。他答应了帮忙。我们即刻到火葬场去。天快要亮了,得抓紧点儿。於是,两辆车立即掉头,岔出公路,拐上通往位於左侧山峦中火葬场的一条简易公路。山影憧憧,树木阴森,风在林中廻旋着,吹得树叶沙沙作响。然而,我一颗悬着的心,终於落了肚。我又一次庆幸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呵。

就这样,在拂晓的鞭炮声中,在故乡春节初一黎明前的美好时刻,母亲的灵魂,随着从火葬场高高的烟囱中,冒出的一缕缕飘渺的青烟,终於顺利升入了天国。她可以安息了。因为,她能享受到这一刻,实在是许多好心人施助的结果。故乡与故乡的乡亲们,并没有亏待我的母亲。

这篇赎母记的尾声是,在母亲火葬的时候,她睡的那具棺木,送给了那位上海车的司机,因为他的母亲正垂危。按照民间风俗,母亲的骨灰盒在春节的初一到初三这段时间,是不能进门的,也不能在路上。我就在伟明的邦助下,将母亲的骨灰盒存在火车站的旅客行李保存处。至到初四,我才捧着用红绸包裸的母亲的骨灰盒,告别故乡三江县,登上了返回武汉的列车。

(谢谢阅稿。文内人名地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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