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城旧事系列小说——陈城旧事(三等奖)

文/爪哇岛

一:城府

陈城有两纵两横四条大街,大街两侧各样买卖铺户一应俱全,甚是繁华热闹。在近百家铺户当中,最有实力的当数跑马街上的骡马店老板张全哲。

张全哲的家业不仅在于拥有那四十余挂车辆、近百匹骡马的骡马店,去陈城东南四里,他的老家左家庄,尚有良田近百顷,前后数十间的深宅大院。凭着这些家当,张全哲被商人们推为商业会会长。

不过张全哲对此不以为然,以自己形象不佳为由百般推辞,众人不依,最后只好折中,由张全哲的管家谢一林代为出面料理具体事务,但张全哲全权负责。

张全哲形象不佳有目共睹。首先是幼时为马所踢,落下腿疾,走路左右摇摆,未发达之前人送绰号“张摆子”。其次,张全哲着装一年四季青皂布衣,与下人一样打扮,对绫罗绸缎之类华服极为厌恶。再次,这张全哲虽家财万贯,却一样喜于田间耕作,一年割谷时为谷穗所伤,左眼微眇,观人常侧目而语,颇有些滑稽。不过张全哲面善,长年满面春风,颇有亲和力,因此,人送绰号“张善人”。

这一年,张善人于秋粮归仓后宴请各路宾朋,宴请地点不在陈城的福满园大酒楼,而是在左家庄老家,并言明是家宴酬朋,是全家人的心意。

客人陆续到来,都是各行各业的头面人物及陈城较为有名的土财主。虽是赴宴,却成了各路财神的较福大比拼,所有被邀人员都憋足了劲似的把“福相”带出来,从车马随从到饰用穿戴都极尽奢华,与张家人的布衣穿着形成强烈反差,这使得宾朋中不少人窃窃私语,有些人甚至有种莫名其妙的兴奋。

张全哲依旧满面春风,忙着打躬作揖,迎接众人。

宴席设在大厅里,近百人坐下仍显得绰绰有余。宴前,管家谢一林代主人向各位的到来表示感谢,并致了祝酒辞,张全哲并不多言,举杯示意,宴席正式开始。

这样的盛会在陈城尚属首次,别看各路人马俱豪华奢侈,但却都是守财奴,想让他们出血真比登天还难。今天有人做东,都不禁心花怒放,因此,都乐得狂吃海饮,不留余地。

酒过三巡,众人开始回谢张全哲的盛情,有人开始借酒壮胆,问一些早就憋在心里的话。

张全哲似乎早有准备,举杯向管家颔首示意,谢一林便一一回答。言语不卑不亢,训练有素。

“我们全家主仆只穿布衣,不着绸缎,是因为我们主人当初以乞讨为生,极受富人的欺辱,从此自励自醒,永志不忘。”

这些张全哲的身世众人都知道,张全哲河北人,祖父位居高官,至其父仕途不利,遭人陷害死于狱中,母子二人逃难至左家庄落户,后凭积蓄和心计发家。

有人问,张会长乃陈城首富,丰衣足食,为何还亲自下地劳作,不辞辛苦?

这次是张全哲亲自回答:“五谷养人也害人,我逃难时就发誓,有朝一日一定以割谷为生,它饿我一时,我割它永世,你看,它现在又弄瞎了我的一只眼,我就更应该割下去了。”

众人皆笑,有人觉得张全哲不忘本,是个君子,因此礼赞有加;有人却觉得作为富人,与五谷斗气,甚是可笑,但不敢明言,只是心下不以为然。

有人借了酒劲,满脸绯红地开玩笑道:那张会长开骡马店莫非也有深刻寓意喽?

“不错。我腿有残疾,就是小时侯被马所踢,现在我就要开个骡马店,看着它们忙忙碌碌给我挣钱,我心里舒服多了。”

有人品出一股杀气,当下不敢再多言语,只是齐声劝酒,酒宴气氛渐至高潮。

城东韩家庄大财主韩扒皮一直不以为然,他觉得作为一方首富,有必要劝劝这位瞎瘸俱全的“二等残废”换换脑筋,别给富人丢人。

“张会长,我觉得人生在世,应以享乐为本,一些琐事不必斤斤计较,还有,穿得得体体面些不失富人身份,也应该是我们这种人最起码的要求。”

众人大骇,如此尖刻的言语就有了骂人的味道,不禁面面相觑,不知道张会长会做何反应。

不料张全哲哈哈大笑:“仁兄说得对,我赞成。不过,”张全哲面色一凛,正色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喜欢这样。”

众人大出一口气,更加热烈地劝酒,将刚才的冷场遮了过去,有人感怀于张全哲的大度,当场即席赋诗称赞,马上又有人相和,酒宴气氛再至高潮。张全哲又与韩扒皮连加九杯,暗寓友谊天长地久之意,一时成为此次酒宴的大亮点。

酒宴从中午一直欢饮至晚上掌灯时分,方万兴尽作罢,张会长与众人一一话别,并特意握了韩扒皮的双手颤摇,又相拥拍背,一一不舍,众人大为感动,赞张会长为当代真君子,众人的楷模。

韩扒皮在回家的路上心情格外激动,不打不相识的几句狂言竟为他换得了“诤友”的美名。正激动着,忽有蒙面人截住了车辆,模糊中见十多人都穿青挂皂,骑青骡大马,也不答言,上前便打,韩扒皮的四名随从眨眼间被捆了个结实,用麻袋蒙头堵嘴,丢到一边。韩扒皮亦被蒙头勒嘴地捆住,扔到车上。

马车走了不知多久,韩扒皮被从车上扔下来,去掉行头,由两条大汉按跪在一条河沿上,旁边竟是新掘的大坑。

韩扒皮大骇,大声求饶,并愿拿出全部家产换一条小命。

有人声音低闷地冷笑道:“你也配叫财主?狗屁!你那点家产除了你,谁会看在眼里?今天就是让你知道什么叫身份。”话音未毕,有人过来掌嘴,顷刻间,韩扒皮被打得双唇肿烂,血肉模糊,呜呜咽咽中仍喊饶命。

忽地,他停止了叫喊,口齿清楚地叫了一声:“张会长?”

那人哈哈大笑,说:“你终于明白了。”又低声吩咐,“栽了吧。”

韩扒皮被头朝下倒栽到坑里。不一会儿,零乱的声音随着车马渐渐远去,消失了。

河边上除了草虫的鸣叫和河水中偶尔有鱼拍出水花,一片寂然。在微明的夜色下,那个被填平的深坑上面,已精心覆上了干土。

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宛如什么事也没发生。

二、蚂蚱

一九三二年的陈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九月的太阳还象往常一样普照着段家寨的大街小巷,虽然一年来又旱又涝,大田里留下的七高八低的庄稼仍然飘荡出成熟的气息,与段家寨早晨的炊烟混合成好闻的味道,在寨子里随风穿行。老李头依旧扛着个大鞭,赶着他那群脏得看不出模样的绵羊走过大街,到了街口,又习惯性地甩了三声响鞭。

没有迹象表明将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但早饭刚过,寨子里的破铜钟就响了,人们一惊,不知道又有什么大事了。大家都不敢怠慢,齐齐地往老槐树下涌去。

段家寨以段姓为主,有四五家他姓,共百十户人家,所以很快户主们都到齐了。族长段长海神色严峻地站在槐树底下,那只破铜钟被枝叶间的阳光一照,烁烁放光。

段长海扫了人群一眼,咳嗽一声,人群立刻鸦雀无声。“今天叫老少爷们来,是因为有大事相商,周围有些地方闹蝗灾了,很厉害,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得准备好对策,下面让玉林给大家讲讲闹蝗灾的情况。”

锔锅匠段玉林往高地方挪挪,神灵活现地说开了,他本来就灵牙利齿,再加上表情丰富,人们都听呆了……

“话说我挑着锔锅担走遍天下,广游四海。这日来到了……”段长海咳嗽一声,截住话头说别扯远喽,讲简单点。

锔锅匠赶忙答应一声好好好……

“那天我正在商河县一带锔锅拉生意,当时正是晌午头上,我好不容易拉着一个活,刚紧忙活着,忽然觉得眼前一黑,望天上一看,竟来了一团黑云彩,那个贼亮的太阳一下子就没了,我还纳闷呢,一点风也没有哪来的云彩呀,我仔细一看——我地娘啊,可不得了了,是蚂蚱群,成千上万地蚂蚱,挤挤察察地拧成了一个蛋,黑乎乎地就压过来了。那会儿村里的几个人跟我一样都吓傻了。那个黑云蛋嗡地一声就散开掉下来了,把村外的庄稼和满村子都盖满啦。你就听吧,满耳朵都是嘁哩喀嚓的声音——你问那是什么?嗨,那是蚂蚱在吃东西呀,我当时第一个反应过来,生意也不做了,三下五除二,几把就把东西收拾好,撒丫子就跑,玩命地跑呀,也就是我吧,换一个人早就让蚂蚱给撕巴撕巴吃啦。我跑出二里地再回头看看,乖乖隆咚锵,我地那个娘啊,你猜怎么着?一棵一搂粗地大杨树,眼看着就变成他娘的光杆啦,我低下头一看,我脚上地布鞋都湿透了,我说怎么跑的时候老觉着滑不唧唧地呀,赶情全是蚂蚱的绿血和黑屎……”

锔锅匠有意停下来,他想吊吊人们的胃口再说。可是看看人们,发现大家都一点反应也没有,都半张着嘴,好象听傻啦。终于,有人打个哈哈,高声笑道:“咱们这儿没人给你锔嘴,你就可劲儿吹吧——蚂蚱多成那样,那还不得天上掉蚂蚱?再说,你吹蚂蚱吃庄稼、啃草叶,俺信,吃杨树?你就拉倒吧,除非是你锔锅匠锔出来的铁蚂蚱!”

锔锅匠急啦,额头上的青筋都蹦起来了:“我说老少爷们,你这么说还有点良心没有啦?我马不停蹄地拼了小命跑了二三百里地回来,就是为了没事吃饱了撑的给你吹牛玩吗?错!我是为了咱们老少爷们嘴边上这点粮食。你刚才说蚂蚱不吃杨树?这就老外了不是?这蚂蚱结了群,别说杨树,连木头、小孩都敢咬。听说蚂蚱过运河的事吗?运河那边的蚂蚱要过河到这边来,运河宽呀,一气它们飞不过去,正好有一条船过来,蚂蚱们都落到上面歇脚磨牙,黑压压地有一尺多厚,船夫吓得跳河就跑了,最后你猜怎么着?桅杆让蚂蚱咬成了锯末,整个大船一眨眼就完蛋啦。”

这回人们都有点听傻了,他那么正儿八经地说,不象是自己胡咧咧的。现在关键是小小的蚂蚱真有这么神通广大吗?

几个小孩子听说有蚂蚱,都乐颠颠地奔走相告——这回有烤蚂蚱吃喽,这回有烤蚂蚱吃喽……段三家的老黑带着七八条狗,在人缝里钻来钻去,紧盯着一些孩子手里的熟地瓜。

族长段长海威严地看着人们:“闹蝗灾不是新鲜事,我也早听说有些地方闹得很凶。蚂蚱吃人不可能,可它们吃草、吃粮食,它吃粮食就等于吃人,我们得提前想办法对付它们。”

人们沸腾了,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觉得对付小小的蚂蚱还是有办法的。很快,大家就总结归纳出了几条能立马见效的好办法:找来破盆子破锣可劲地敲;把全村的鸡都放出来随便吃;垛起乱草来烧,蚂蚱翅子一见火就完,飞都飞不起来啦,就让它吃干土噎死它……

段长海最后做了统一安排:各家各户都在自己的地边上多准备些柴草;多找能敲出响声的破锅破盆子一类的东西;鸡要尽量饿着;为防不测,又让大家多多准备扫帚铁锨一类的东西,实在不行,就男女老少一齐上,和蚂蚱们拼它一家伙。

……

蚂蚱们是在第三天早晨来到的。

当时,老李头赶着羊群刚来到街口,连天蔽日的一大堆黑云彩就从天边涌过来了。最先察觉的是羊群,平时温驯的绵羊这时突然就炸了群,没命地扭头往家里狂奔起来,老李头刚想发作,也发现了那片扑拉拉乱响的黑云彩,吓得心里一激灵,随后,他就没命地嚎叫起来,声音尖利、叉音、走调,好笑得一塌糊涂:蚂蚱来啦——蚂蚱来啦——赶快出来灭蚂蚱呀……

整个段家寨好象愣了愣,然后忽然就沸腾起来,人们呼啦啦地冲出家门,跑到大街上喳喳乎乎地喊在哪呢在哪呢?

蚂蚱群正在忽起忽落间不停地向前滚动,整团蚂蚱云向前滚动时,中间又有数不清的蚂蚱落下去又飞起来,成片的翅子发出很响的扑拉声,在阳光下犹如千军万马闪烁出的刀光剑影。这些小小的昆虫此时犹如轻功卓绝的黑衣人,从空中落下去在树枝、树叶、土丘、房脊、墙头上垫一下脚立刻又弹起来,动作干净利落、迅速快捷,几条爪子坚硬有力,尤其是后腿,很多人的头上眨眼间落满蚂蚱,一弹,又飞走了,脸上马上留下一道道红印子……人们反应过来,立刻又嚎叫一声,怪叫着奔回家去。

这一群蚂蚱飞过村子,落到了大田里。但随后更多的蚂蚱又飞过来,源源不断地飞过来……村前村后很快就成了蚂蚱的海洋。

……村里的饿鸡们放出来啦……破锣破锅破盆子能出声的都被疯狂地敲打着冲出来……狂叫着从家里冲出来的人们手里拿着特制的宽大的扫帚、铁锨、木锨……一出家门就冲入蚂蚱群里狂扫乱打……早起劳作的人也都在村外的庄稼地边上点起了准备好柴草,浓烟滚滚与蚂蚱群混成了一片……成片的蚂蚱随后从空中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一场罕见的人虫大战就这样乱糟糟地开始了,既没有开头,也没有序幕,多数人是一出家门就立刻进入了短兵相接。

咔咔嚓嚓的声音如同冲天的火光一样铺天盖地地响起来,蚂蚱们坚硬无比的嘴巴如同铁嘴钢牙一般,毫无选择地见啥咬啥……的确是咬,它们只咬不吃,似乎只是为了磨牙而疯狂地咬合……人们弄出的破裂尖利的噪音对它们已构不成任何威胁,甚至被打断了两条长腿,仍然拖着身子在地上见东西就咬……

这些平时不起眼的虫子们疯了。

所有的人也疯了。

人们很快就发现了战斗的残酷……锣破破盆子都不敲了,而是改成了抡起来向蚂蚱窝里乱砸乱拍;饿鸡们开始仓皇逃窜,叫声怪异凄厉;老黑和全村的狗都没了往日的威风,呜咽着夹着尾巴往家里跑。

战场上只剩下人和蚂蚱,疯狂的人和疯狂的虫子。

蚂蚱已经尸横遍野,人们浑身都溅满绿色和黑色的汁液,腥臭难闻,火堆四处点起来,有人不断地把可烧的东西往火堆上扔,四处乱飞的蚂蚱不断地落到上面,一股股焦糊的恶臭直上云霄……一把把铁锨、木锨、扫帚早已看不出是什么模样,全都粘满了蚂蚱的汁液。有人用铁锨往蚂蚱窝里一铲,竟是满满的一锨蚂蚱,顺手丢到火堆上,立刻窜起一团黑烟……

但是蚂蚱仍在源源不断地飞来。

……

第三天,段家寨仍然被浓烈的腥臭气和焦糊气所笼罩,猪圈坑里、沟边壕沿上,都留下了蚂蚱们的残肢断腿。时不时的都可以看见有人走着走着突然一阵干呕。好吃蚂蚱的小孩子们早都不敢提起“蚂蚱”两个字了。  地里的庄稼已荡然无存,和那些树一样,只竖着枝干孤零零地在太阳下站着。没有人再象往年一样没事爱去大田里转悠转悠。人们已经不忍心去看那里的惨象。

像所有的战争一样,这场人虫大战同样没有给人们留下任何东西。纵使段家寨的人们早早地做了精心准备,也无济于事。

不久,段家寨的人们开始陆续出去逃荒要饭。

数十年后,爪哇岛遍查陈城县志,这场耸人听闻、代代相传的人虫大战,却无半字记载……

三、家谱

陈城米姓不算大姓,但却有件令所有米姓人引以为豪的事情,那就是在米家庄有一本保存数百年的米氏家谱。几百年来,米氏家谱的续写工作做得十分到位,陈城所有米姓子嗣全都谱上有名,各支各派都按辈份排列,有条不紊,因此,陈城米姓人见面,无论相识与否,只要相互报上名来,各自的辈份高低立即一目了然,自觉排出长幼次序,辈份低的马上毕恭毕敬改口称叔呼爷,辈份高着则坦然应答,毫无歉疚惭愧不安之态。由此使得米姓人在与乡人坐而论道时,大多心高气傲,胆气底气都足得很,他们很瞧不起那些辈份排得各行其是、七高八低的人,他们认为这和杂姓没什么区别,一点做人的章法也没有。

但是,这种自豪、底气和胆气却与米云山毫不相干,不但不相干,还逐渐形成一种压力,使他的处境变的越来越尴尬、难堪,他不单极力躲避这种空谈的一切场合,连每次出门都变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因为米氏家谱上没有他的名字。虽然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或者就算知道却对此不以为然,根本不放在心上。

但是米云山在乎,不但在乎,而且成为他一生的心病,压得他多年喘不过气,抬不起头,常常在半夜三更突然一个愣怔坐起来,满头冷汗地发呆,他的父亲,甚至祖宗们又在梦中斥责他,痛骂他,说他是不孝子孙,居然让米家烟火来到他这一辈上不明不白地断了,而他想辩白,却因为胸口压着块石头说不出话而急醒了。

其实,造成米云山现在困境的原因,不能算在他一个人头上,而是从他爷爷那一代就开始了。当初,他爷爷不但是真正的米氏子孙,而且老家就在米家庄,他爷爷因为家境贫困,父母无力为其娶妻生子,只好让他到郑家庄做上门女婿,女方条件之一便是生了儿子必须随女方姓郑。所以到米云山的父亲时便改姓郑了,但他的爷爷临终留下遗言,说当初说好是儿子姓郑,但没说孙子也姓郑,因此要求等孙子出世后一定再改回去姓米,以了却他一生的遗憾。

米云山是父亲老来得子,年近五十才有了他。父亲由于姓郑,已无法改姓,只好从儿子开始,起名米云山,父子二姓听来让人大惑不解,知道原委的人一笑了之,不知道的人当笑话四处乱传,不过大家都只是将此事做为谈资而已,并无深究的意思,更没有放在心上。但米云山的父亲却形成巨大的精神压力,因为他的父亲与儿子都姓米,只有他姓郑,向别人又没法一句话解释清楚,于是一生之中都处于一种不尴不尬不明不白的暧昧状态,更糟的是他回米家庄与族人商量续写家谱时,竟遭到了反对,理由是他已经姓郑,米姓到他这一辈已断烟火,既然他都没法续上,就算再给他的儿子起名米云山也无济于事。由于老家已无亲近的嫡亲,米云山的父亲据理力争,交涉十几年竟不得结果,并且与老家的米姓族人关系也弄得越来越僵,越来越生疏,续写家谱的希望更为渺茫。

老人晚年竟一直为此奔走不息,奇迹般的带病坚持活到了七十多岁。临终又留下遗言,续写家谱是我们两代人的心愿,你一定要替我们完成这个心愿。另外,又特别交待,不可学他用硬争理的办法,要改用软法,多回去走动,多说好话,在祖宗的灵前给老家的人说软话,不算什么丢人的事。

米云山是个孝子,父亲的遗言成了他的终生目标。他计划用15-20的时间与族人联系感情,争取在离世之前看到家谱上自己的名字。为此,他一方面勤俭持家,四处寻找发家的门路,另一方面,每逢年节,他都带了大宗礼物回老家上坟祭祖,在人们的古怪眼光中为米氏家族的几个头面人物送上礼物,态度诚恳,必恭必敬,却只是一味地嘘寒问暖,闭口不提半字续写家谱的事情。族人们心里跟明镜似的,但既然米云山自己不提,他们也乐得装聋作哑。对于礼物,他们也只是客套地应付一下,照单全收。要知道,整个米家庄,除了一本家谱,一处祭祖祠堂,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值得骄傲和能长脸面的东西了,穷得叮当响的日子让他们过得没滋没味,而米云山的到来,无疑让他们的生活闪现出一道亮丽的光芒。因此,他们总是盼了春节盼元宵,过了清明盼鬼节,八月十五刚过,又开始了对新年的倒计时。

几代单传的米云山,到他这一辈却是烟火兴旺,四个儿子排着队来到世上,又吹气似的发育起来。米云山虽然奔波劳碌,但心里总是甜滋滋的,他觉得总算对先人有了交代。为了准备回老家的礼物,他在平时已经斤斤计较到了极为苛刻的地步,四个牛犊一样的半大小子正是“吃死老子”的年纪,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令人馋涎欲滴的美味被父亲必恭必敬地送给那些不相干的人,四个黑小子简直要气疯了,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在心里恨透了米家庄那些穷光蛋。

日子一年年过去,米云山每年都和那些热情有加的族人见面,每次都感到心里暖融融的。过了第十五年,他曾几次试探着含蓄地提及家谱,但族人的几个头面人物却都面面相觑,顾左右而言他。米云山以为时机未到,便不再提这件事。实际真正的原因,却是他们担心一旦续上家谱,就再也与礼物无缘。

四个儿子相继长大成人,又都成家立业。他们对父亲着了魔似的举止已经由不解到不满再到反感。他们一起找到父亲:

“我们的日子过得这么紧,凭什么还要省出来白白地送给他们?”

“为了我们能续上家谱。”

“一个破家谱有什么意思?他们倒是都在家谱上了,还不是混得比我们还穷!”

“胡说!家谱是祖宗传下来的,是我们的根,是我们的身份,我们祖孙三代忙活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要这个名分。”

儿子们不吱声了。但是在心里却将这种对父亲的怨恨全部转到了家谱上,我们一致认为,是这个可恶的东西导致了父亲的偏执和走火入魔。

米云山后来才发现了自己多年来一直在犯着一个致命的错误:族人中的头面人物都是年龄最长的人,他们一茬一茬地都相继去世,他送的礼物就等于打了水漂,必须再给新任的送。习惯成自然,这些相互攀比的人都在心里把米云山的礼物作为自己应该享受的“待遇”,他们甚至认为,米云山的“进奉”是应该而且是必须的。米云山的年事已高,他有些等不及了,几次都明确提出,要求续写家谱,完成自己奋斗一生的心愿,但是几位长者却都借故拖延,不言自明的心思都是想继续接受他的“进贡”。

终于,米云山卧床不起了,昏迷中反复念叨地就是两个字:家……家……谱……。他的四个儿子也个个都是孝子,积极为父亲医治的同时,又专程来到了米家庄,二话不说,要求马上续写家谱,以了却父亲的心愿。米家庄的人从四个黑汉子的态度了读出了一种愤怒,当然也是自己心里发虚,所以,态度非常明确,立刻慨然应允,要四个汉子赶快回去照顾父亲,米家庄要请名家续写家谱,并举行隆重仪式,以示庄重。同时,也答应第二天一早派人将家谱送给米云山观看。

不料,是夜酒醉后回家观看家谱的米家庄族长不慎将油灯打翻,引起一场大火,家谱随之化为灰烬,老族长羞愧之下撞墙而亡。

米家四兄弟闻言大惊,一惊之下心里却忽然都像落下块石头,竟然轻松异常。但为了了却父亲的心愿,四人又反复合谋,照样请来了书法名家,迅速杜撰了一份假家谱,并着重将米云山一家续上,写明因由。又挑出家谱的这一页,拿给米云山看。此时,米云山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听到家谱二字,米云山立刻坐起,两眼精光四射,欣喜若狂,嘴里含糊地念叨:“终于续上了,终于续上了……”头一歪,溘然长逝。

在场的人都流下了热泪,老爷子一生节衣缩食,孜孜以求,终了却怀抱一本假家谱含笑而逝,悲耶?苦耶?喜耶?没人能说得清。

自此,陈城人再也无人提起米氏家谱。

四、小女

都灿,陈城人,当阳街上赫赫有名的“都一手”就是他。

都灿出身名门望族,随父来到陈城任职,因其父生性耿直,不善献媚之道,任职陈城后再无升迁,直到退职任上。都灿自幼聪颖过人,又天生神力。经异人传授后,功夫甚是了得,衙门口近千斤的石狮可一手平移,人送外号“都一手”。曾有几省好汉慕名前来较技,都灰溜溜地败走麦城。但都灿并不以武示人,平日一身文弱书生打扮,喜欢琴棋书画,尤擅工笔人物画,仕女图出自他手,皆形神兼备,惟妙惟肖,呼之欲出。陈城人争相购之,一时洛阳纸贵,都灿生性淡泊,并不批量生产,只在兴致浓郁时方才泼墨作画,因而陈城人都以能藏得都灿真迹为荣。

如果不出意外,都灿一生将会在闲云野鹤般的文人生涯中了此一生。但世事难料,四十岁那年,他闲来无事,怀抱着三岁的幼子去野外闲游,遇一马车深陷路中,车夫正失声痛哭,都灿心热,上前一手抱子一手力托满载货物的马车,马车轻松赶出泥潭,送走车夫,回头去逗怀中的孩子,不禁大吃一惊,幼子竟被自己活活给夹死了。都灿大受刺激,痛哭一场后埋了儿子,也不回家,一路狂奔数百里去了京城。从此再也没回过陈城。

居于京城的都灿,发誓从此再不用蛮力,为引以为戒,他于痛苦自责中竟练成了飞针绝技,以大小缝衣针为武器,能于暗夜中听声辩形,飞针钉蚊蝇于墙上,针鼻能深深嵌于墙内。

都灿自责自惭心重,又无法解脱,于是放浪形骸,混迹于乞丐群中每日以乞讨为生,籍此自虐赎罪。乞讨中都灿对“乞霸”极为厌恶,因此下手甚重,亦为众乞儿出了恶气,如此一来二去,迅速赢得了京城丐帮的拥戴,被硬推为丐帮帮主。因偶见都灿飞针绝技,众乞丐相商后送上“飞针王”的美誉。

乞丐中亦不乏头脑灵活之士,有人就以杀富济贫为名,极力劝都灿“接单”,做做杀手生意,一来可以惩恶扬善,二来还可有些盈利。都灿本意要借“苦修”了此一生,但看众乞丐生计艰难,加之众人每日鼎力苦劝,恻隐之心大发,就应了下来。但声明,有三不接:对方是清官不接,是妇幼老弱者不接,家境贫困者不接。众乞丐大喜,每日乞讨之余,悄悄注意为帮主“接单”。

都灿“接单”规矩甚严,先是派人分几拨出去四处探听发单人的品行和单上人的为人,核实无误后,他还要亲自送去一封警告信,并观其所为,那些不以为然依然我行我素者便一杀了之。武器仍用缝衣针,案发后官府查验尸身,竟无伤无毒,极为惊讶,最终以无头案不了了之。连做几宗后,京城贪官无不惶惶不可终日,传言亦是越传越神,都说老天睁了眼,恶吏遭了天谴。

一日,忽有人通过“丐帮眼线”介绍,曲折找到都灿,屏退众人后,来人拿出一张纸及一叠银票,交给都灿,小声道:“做了他,这是五十万两银票。”

都灿一凛,纸上只三个字:安德海。他将纸点着,神色严峻。

良久,才道:“做到头了。”

“你说什么?”来人没听清楚。

“没什么。我接了,就算没银票,我也会做。”

“还有银票一百万两,事成后交接。其实,你只管做了周围的大内护卫,将他捆上便没事了,其余的我们做。他三个月后要下江南,最好于济南以北下手。”

“你们是什么人?”都灿问。

“为民除害,为国锄奸。”来人答非所问。

“知道了。”都灿挥退了来人。并第一次破了规矩,没有派人打听来人的底细。

安德海便是大清朝有名的那位大太监。

大太监安德海其时正权倾朝野,名满天下,有心计的官员便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送上各色珍藏讨其欢心。对此,安德海一律笑纳,珍宝之类已被其视如粪土,因此,各类名贵字画及古玩又多了起来。

这日,有人送来一幅扇面,是一幅美女图。安德海对此并无研究,通常只看落款是否名家,这次也不例外,见只有题名“小女”二字,却无落款,便一笑要随手丢掉,要丢时忽见那美女竟是活灵活现,眉目传情不说,竟欲勾人魂魄。急忙细看,却是越看越爱看,欲罢不能,竟第一次把玩至深夜,只是这“小女”二字不雅不俗,难以理解。次日跪见慈禧时就给老佛爷讲了,老佛爷观赏良久,才道:画是好画,珍品,只是这“小女”二字不祥,小安子,你要小心了,有人要杀你的头了。

安德海不以为然,心说当今大清,能杀我的只有老佛爷你了。但他还是赔着小心问道:“为什么?”

“这‘小女’二字暗藏玄机,‘安’去头为女,‘小女’的意思就是要去掉你小安子的脑袋。”

安德海诺诺不已,出来后却一笑了之,心说我偏要拿着这把扇子天天看,看谁敢来我这太岁的头上动土。

果然一直安然无恙。安德海很快就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不过,每日扇不离手却成了习惯。出京之日终于到来。安德海为杀杀朝中那些对他阳奉阴违者的锐气,对排场极尽讲究之能事,隆重到了仅次于老佛爷出宫。由于天下人都知道安德海的地位,对他的“超标准”出行无一人敢提出异意。

出行大军浩浩荡荡,游山玩水之中走走停停。这日来到了古城德州。他们走的是水路,从古运河一路顺流而下。

在“宫船”上,安德海“嫔妃”如云,且大内高手林立,这样的阵势让安德海感到心里舒坦。但是这么一路下来,又让他感到了厌倦,。

夜半时,安德海一人独坐灯下,打开扇面再观美人图,正入神,忽听有人低声问道:“看明白了吗?”安德海大惊,逡巡四顾,并无人影,大骇,高叫:“来人呐!”那声音冷笑一声:“都完了。就剩你一个不觉死的鬼了。”安德海还想再喊,忽觉如蚊蝇叮啄一样刺痛一下,就失去了知觉。

次日,安德海被一队官兵解往济南府。他的“宫船”依旧顺古运河南下,只是船行如飞。辗转到济南府后并不停留,安德海被就地正法,罪名是阴谋篡夺皇位,并有满船队仪仗为证。

据说慈禧闻报后,怔了半晌,只叹道:“这个小安子,唉,不 听话……”

后,“飞针王”又从京城消失,丐帮亦消失,不知所终。

五、讼事

小地主孙二少是在那天早晨下定决心同钱大脑袋打官司的。

他一夜未眠,思前想后,熬得两眼通红,脑袋里好象塞满了棉花,又涨又疼。他觉得这场官司无论如何是非打不可了。世上的路有千万条,他孙二少现在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这场官司不打,他日后还有什么脸面在众人面前走动?还怎么在众人面前说三道四?就算日后能混成一方首富,这件事也会压得他抬不起头来。那钱大脑袋这么踩践他,他要是再保持沉没,那不是告诉天下人他孙二少是天下第一傻蛋加软蛋么?

想起昨天那件事,孙二少就气得头皮发炸,四肢发麻。村西河边那块闲地本来是他孙二少的祖上留下来的,这么多年来有谁站出来说半个不字了?让它闲着是他孙二少自己乐意。可是现在这个钱大脑袋就毫无理由地站出来,硬说这是块公地,他随便找地保写了个证明,拿了百十吊钱就划到自己的名下了。孙二少找他理论,质问他凭什么这么欺负人,这个大脑袋居然冷笑一声,说什么也不凭,就凭我家大业大脑袋大,现在我有地保写的地契在手,就归我了,你能怎么着吧?瞧瞧,这是人话吗?有点血性的人谁受得了这个?

虽然孙二少义愤填膺,万丈怒火在胸中蹿了又蹿,但他并没有失去理智。钱大脑袋是什么人?在陈城不算首富,但也算得上名列前茅,每逢年节都带了礼物去县衙里走动,与那些有权势的人称兄道弟。要不是他钱大脑袋有这些野路子撑腰,他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强取豪夺吗?孙二少作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主,如果挑明了与钱大脑袋对阵,无异于拿鸡蛋碰石头,自取灭亡。唯一的办法,是要小心翼翼地打通关系,让钱大脑袋把吞下去的二亩地吐出来。

孙二少坐在家里盘算了一天一夜,决定先去找地保。地保非常客气,为他沏茶倒水,说那件事我是没法才那麽做的,他钱大脑袋仗着有钱欺负人啊,我不答应不光地保保不住,他还明说我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我这么干是被他逼的。最后地保说你告他吧,把他送进大牢,我请你吃酒,不然这个恶棍早晚把我们这些人都踩到脚底下碾个半死。地保还说,县衙的陈捕快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县里的人熟,不行就先跟他商量商量讨个计策。

第二天,孙二少就与地保一起赶到县衙找了陈捕快,孙二少送上些银两,又在陈城的满园香要了酒席,三个人吃了一个下午,陈捕快是个爽快人,听完经过当即破口大骂钱大脑袋不是东西,欺人太甚,说早就看不惯他了,一个暴发户,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了,狂啊,这回就让他知道马王爷三只眼,让他尝尝关局子的滋味,并推荐好朋友里李铁笔代写状纸。孙二少非常高兴,觉得天下还是正义之士多,敢于坚持正义。当即定好第二天拜访李铁笔。

按照先送银两后请酒的路子,孙二少又宴请了李铁笔,李铁笔兼着还能掐会算,号称李半仙。他掐指算算,说凶吉难料,但状纸可写。不过最好先与县衙的师爷通融一下,他在县太爷那儿说话很有分量,求他动动金口,县太爷的家就当了一半了。

孙二少觉得神清气爽,心情愉快,这一路走下来,竟是马到成功的架势,事情办得太顺,顺得让他有点不敢相信。天下还是好人多啊,事实让孙二少当着全家人的面大发感慨。

孙二少准备了足够的银两,作为拜见师爷的礼物,求见师爷由李铁笔与陈捕快作陪,饶是如此,也呆了将近一天,幸亏有见面礼,终于见到了师爷,师爷留下状子,听他们说了事情的经过,然后说这事要等几天,我抽空给县太爷说说,那个钱什么脑袋确实不象话,是应该治治。但事情不会像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心里要有其他结果的准备。

孙二少就回家等。不料出门的时候碰上了钱大脑袋。这个恶棍一脸狞笑,说小子,你敢跟我斗?还嫩了点!现在你熄火还来得及,要不,你这二亩地不光要不回去,还要再赔上三十亩、四十亩,你告狠了就让你倾家荡产。你这两天干的事能瞒得过我?你现在又丢了五亩良田了对不对?孙二少也不多言,只冷笑一声:你等着瞧吧!

回到家,孙二少悄悄一算,不禁冷汗频出,五亩良田的银两果然没了,那钱大脑袋果然神通广大,这麽一想孙二少又惊出了一身冷汗,但箭在弦上,已没有退路,况且此番是不蒸馒头争口气,豁上了。

师爷果然繁忙,孙二少每天一次跑县城,终于在第十天见上了师爷。师爷先讲了些客套话,然后说事情果然扎手,那钱大脑袋的远房亲戚在府台大人那儿是红人,而且大老爷又是府台大人的学生。师爷给县大老爷一透话就听出来了,钱大脑袋早就与县大老爷莫逆之交,不好办啊。孙二少急了,磕头触地请师爷大人指点迷津。师爷沉思良久,最后表情神秘的请孙二少附耳过去。孙二少听得目瞪口呆,原来师爷要他请土匪金大炮出面摆平此事。师爷神情严肃地说,此事官了不行只能私了,私了只有金大炮能办成,他举出几个例子说明金大炮是言而有信的仗义之人,如果孙二少同意,准备好重金就行了,剩下的事由他请人操持。并特别强调,此事哪说哪了,到你我为止,不可让外人知道,我也是看你是忠厚之人才给你指点迷津,否则八抬大轿来请我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孙二少诺诺,冷汗出得头重脚轻,怎么回的家都不知道,只记得师爷叮嘱:明天晚上有人会去登门找你。

恍恍惚惚等到天黑,有人来找。孙二少提了五十两银子,跟来人到村外的树林子里,战战兢兢地将银子交给为首的黑衣人。黑衣人用刀挑起小包,冷笑一声道:你想打发要饭的吗?这点还不够大爷我塞牙缝的呢,钱大脑袋给我多少你知道吗?二百两!

孙二少大吃一惊,哆哆嗦嗦地问:“那得多……多……少?”“没二百两我们能去挑他钱大脑袋吗?”孙二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我们全家的家底也不值二百两,求大爷开恩,我想……想……不要那二亩地了,行……行不?金大炮把眼一瞪,说你想耍猴玩吗?想怎么着就怎么着?门都没有。

恐惧之中孙二少以头碰地,苦苦求饶,又自各儿把脸都抽肿了。最后看他确实没什么油水,金大炮答应再有一百两银子可以了结此事,但从此不能对外人说他金大炮接过此活,因为他从没接过这种没有脚后跟的烂活,否则,就是败坏他金大炮的名声,小心全家人的性命。

孙二少跌跌撞撞跑回家,东凑西借,又低价卖了五十亩地,才算凑齐金大炮的一百两银子。

从此,孙家日渐败落,孙二少变得神神道道,每日里都像贼一样贴着墙根走路,一个人嘟嘟噜噜地自言自语,稍有风吹草动,立刻飞快地抱头鼠窜。有人与他搭言,他会抬头不抬眼地小声嘟囔:不打,我不打官司,行不?

六、双赢

九月的陈城天高气爽,风轻云洁,瓦蓝的天空中一缕缕白云随风飘荡。

忽然,当阳街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飞驰而来,是一辆马车,车上有人在不停地催促车夫:“快,快,快点再快点”。马车飞一样穿城而过,又拐下官道,抄近路狂奔而去,飞扬起的尘土久久不散。

城外官道上,一个六十开外的老汉推着一辆特制的平板小车,一个五十左右的汉子以盘腿打坐的姿势坐在车上,更奇怪的是他被五花大绑地绑在背后的一块木版上,二人都一言不发。小车踽踽而行,偶尔能听到推车老汉的一声轻微的叹息。

突然一辆狂奔而来的马车斜刺里冲上官道,推车老汉吓得大吃一惊,连人带车差点摔倒,他急忙稳住脚,放好车,脱口叫道:“古金山,你这个畜生,还想怎样?”

马车上的车帘撩开,面容黑瘦的古金山艰难的咧嘴一笑:“程万江,我来看看我的万海兄,有什么不妥吗?万海兄,你怎么能不辞而别呢?好歹我们也算兄弟这么多年了。”

程万江呸了一声:“要不是你,我兄弟岂能落到这步田地,你还有脸提什么兄弟一场。”

小车上双手按膝、盘腿打坐的程万海微睁双眼,声音低沉地说:“大哥,别这么说。金山弟来看我们。非常感激。我们想回老家,只是我怕烟瘾再犯,这个样子让你见笑了。”

古金山急忙拱手:“仁兄差矣,我不也一样吗?万贯家财被我换来了一身痨病,如今,我也算是一文不名与乞丐没什么区别了。”

“那是你自作自受。”程万江没好气地打断他。

“是啊,”古金山叹道,“我知道你还记着当初的仇。你和令尊当初靠推小车供万海兄学武时,家父是欺侮过你们,踢翻过你们的酒车,让你们蒙受了耻辱,可我这三十年来不是一直在补过吗?”

“补过?你下圈套让我兄弟这盖世英雄变成烟鬼,这也叫补过?”程万江叫道。

古金山沉吟半晌,转而问程万海:“仁兄你也这么认为吗?”

“不,贤弟多年来对我照顾有加,我相信你这个朋友,染上烟瘾是我自己定力不够,与你无关。”

“就一直没怀疑过吗?”

“没有。我若怀疑早就扬长而去了,再说,我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如果我怀疑有人要陷害我,我会放过他吗?”

“你这么说我就很满足了。是啊,仁兄是江湖上名满天下的‘压山东’、‘盖京南’谁人敢来你的头上动土?”

“贤弟见笑了,只是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我到了这步田地。”

古金山思忖片刻,看定程万海:“这么多年来,你以为我们弟兄的情谊如何?”

“当然是莫逆之交。你 为父赎罪,将万贯家财散尽,只为了与我情同手足,是愚兄对不住你,也许我们不相识,你过得会更好。”

古金山听罢,仰天长叹一声,怔了半晌,才道:“你不想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追你吗?”

“为什么?”

“我只想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

“什么真相?”

“你真是个君子。如果没有家父的遗命,我肯定与你真的能成为莫逆之交。正如你的大哥所言,你落进了一个大圈套,我父亲设下的一个藏了三十年的大圈套——他让我用一辈子的财力,把你变成一个生不如死的人。”

“为什么?”

“因为家父当初用计吞掉了你父亲的丝绸店,你父亲和大哥便靠推小车供你学武,家父没想到你会功成命就,否则就不会不给自己留条后路,你回陈城用一招‘仙人挂画’的绝技亮相后,家父就知道完了,为了保住我古家烟火,他嘱我要不惜一切代价,用苦肉计拖住你,只要能保住命你要怎么样都可以,然后他自己吞金自杀。”

“他不是暴病而亡吗?再说,我们也没有要杀你全家的意思。”

“可是,家父不知道。他让我当牛做马也要接近你,只有接近了你,才有机会能实现他的愿望,并且特别嘱咐我,要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想办法让你吸上大烟。他说这是一条让人自走绝境的路。”

“你不是也吸上了吗?”

“这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你不近女色,不贪财,唯一的爱好就是习武,我送你的美女和钱财都被你退回。这个世上的东西都是有其长必有短,我苦思良久,用尽心机,才与你成为八拜之交,暗地里又花钱请来高手与你比武,让他们尽量赢,把你打残,不能赢就让,其实不用他们让,你也一定能赢,通过一次次的比武,我终于不得不承认,你的确是天下无对手的英雄。最后没有办法了,我才把自己豁出来了。因为天下高手多寂寞,你的成功正是你最孤独寂寞的时候,我吸毒是为了引你上钩,没想到,我们是两败拒伤。”

“人做假做得了一时,做不了一世,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多年一直在害我。”

“不错,我很矛盾,这些年,通过与你的接触,我很敬佩你,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忘了报仇的事,但家父遗命难违,我很无奈。只是我膝下无子,我们古家最终断了香火。但总的算起来,我确实是在按照家父的遗言办事,就 是把你变成了生不如死的人。”

“你不也一样吗?”

“不一样,你是英雄,是人们眼里举世无双的盖世英雄,算起来,我应该是个打败英雄的人。胜者王侯败者贼,我赢得了这个结果,家父也可以瞑目了。”

“不,你错了。当初家父也要我重新夺回丝绸店,我本来就对经商不感兴趣,见你花钱如流水,你如此败家我也懒得再去过问,吸毒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不管怎么说,是我打败了你,这是我这一辈子干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我看到了家父想看到的结果。”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是啊,我如今一无所有,也是不可救药的人了。我只是想体会一下卧薪尝胆后的快感。如今你手无缚鸡之力,自顾不暇,就算你们兄弟二人合力,我也不怕了。”

“你真以为自己赢了吗?”

“我当然赢了,我是最后的胜利者。”古金山叫道。

“你也太自信了。”程万海说完这话,突然长啸一声,声如裂帛,仍呈坐姿的身子竟从小车上腾空而起,在空中旋转半周,带着背后的木版硬生生向马车上的古金山撞去,古金山大骇,狂叫一声,还没动作,就被迅疾到来的程万海撞上,二人都从后车厢飞了出去……

程万江被惊呆了,等他跑过去看时,二人已经都七窍流血,倒地而亡。

程万江半晌才哭出声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补记:程万海,陈城程家庄人氏,少年时家道落魄,靠父兄推小车供其外出习武。性耿介,勤奋好学,曾广游四海拜师学艺,外号人称“盖京南”、“压山东”,与霍元甲为同时代人。擅长技击,精点穴,动作快如闪电,尤善轻功绝技“仙人挂画”(施展时可以以背贴墙,轻轻“挂”在墙上),后,被人以苦肉计所诱,染上毒瘾,吸食鸦片,终无果。]

七、铁匠

瞧我这身板咋样? 哈哈,你夸着说了,不过我年轻那会儿可是壮得很呢,浑身都是疙瘩肉,夏天在铺子里忙活,光着膀子,出了汗就跟泼上水一样,稍一使劲,胳膊上跟小老鼠钻油布一个样,骨骨碌碌地有看头,三百多斤的铁家伙,我一使劲眼不眨就举起来,十里八街的老少爷们没有不服气的。现在是不行了,皮松得跟皮筋一样,老喽,麻线穿豆腐——提不得了。

我那会儿在陈城跑马街上打铁。咋叫跑马街?宽呀。再一个就是拉脚的骡马铺多。我师傅姓唐,是个大高个,铺子名叫唐麻子铁匠铺,其实我师傅不是麻子,他爹是,这名叫开就不好改了,这名好记。你说为啥起这么个名?不是有王麻子剪刀、狗不理包子吗?一个理,好记。

我们的铁匠铺在街口,啥活都接,马掌、铁锨、瓦刀、镰、镢……这么说吧,凡是铁家伙都能打。街坊邻居要个铁勾子铁筷子什么的,也是一句话。我师傅脾气有点古怪,待人实诚,铺子也干了好些年了,有名气,主要是活儿好,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牌子硬。逢三六九大集,就收下好几天的活,等下个集再来,就能顺便把订做的东西拿走了。

我师傅就我一个徒弟。为啥不多带?熬跑了呗,说句不客气的话,是我师傅给苛待跑了,刚才说了,我师傅脾气古怪,怎么个古怪法?脾气没准数,想法多,一会儿一变,年轻人受不了他那孬脾气,我受住了是因为我干活肯出力气,他不好挑毛病。他对徒弟严,对外人好,外人都这么认为:这么好的师傅不跟,这些徒弟真是缺心眼。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师傅脾气藏的深呢,不打交道不知道哇。

那会儿我跟师傅学了三年多了,所有的活都能干。我们白天干些平常用的家什,晚上打刀枪,为啥?防贼呗,那会儿,一伙一伙的小猪子队(各类杂团)多,土匪也多,各村就来打一些刀枪用。打刀枪我也熟,闭着眼敲点也打不偏,太熟了。你是不知道啊,我跟我师傅的大小锤点一敲,跟锣鼓点没什么区别。刚一听的人可能烦,认为震得耳朵轰轰的,我那些老邻居都能听出味来,能伴着我们的点来段二簧。他们觉得听着这些锤点心里踏实,日子过得准成,有味。赶上一两回我们有事没敲,他们就来打听,说心里犯嘀咕:唐麻子咋没开火呢?

瞧瞧,我又扯远了,人老了就爱扯闲篇,闸不住啊。我刚才说我三年多把所有的手艺都学到手了,这话不全对,我还有一个最拿手的手艺没学到,就是淬火,淬火就是东西打成形了,用里凉水激,反复地激,就出好钢口了,别小看这么一激,学问大了,早了不行,晚了不行,水热了不行,凉了也不行,行不行全凭感觉,要不怎么叫学问呢。三年多了,我也瞅出来了,师傅兑好水,从来不让我看见,兑好了根本不让我沾边,更别说试试水温了。师傅很明白,我所有的手艺就缺这一试了,他看得贼紧,一点也不马虎。他知道让我试了水,我就能走开另立锅灶了。也不能怪师傅。老一辈子的手艺人都这样,要不,实打实地全教了你,他不早饿死了。

出事那天我正和师傅打一架铁犁。这家伙费劲,叮叮当当地正敲着,门口一黑,有人进来了,进门就招呼:“忙着呢。”师傅应着,问他想打什么?来人挺客气,说唐师傅停一下,我有话说。我们停了活,看来人穿得挺阔气,有气派,不像个村里庄户人。他看看我,把师傅叫进里屋去了。我挺纳闷,打家伙也用不着这么神神道道的。

他们在屋里嘀咕一会儿,出来了,师傅对我说,这位大爷家里有点活,你去吧。又对那人说:“这是我的关门徒弟杨六子,你叫他小六子就行了,年轻,有力气,活比我都强。”那人看了看我,好像挺满意,扔下一把铜钱就往外走。我挺着急,心说,什么比你强呀,我还没学淬火呢,我一急,就嗑巴了:师傅……我……我……,师傅说,去吧,好好干。

我没脾气,只好去。那会儿师徒如父子,师傅说个话没敢还嘴的,为啥?你不还嘴还不想教你呢,你一还嘴,二话没说就先把你踢出去。

那人有马车,也不让我带自己的家伙,说那里什么都有。我心里犯着嘀咕,捏了一把汗。车上有车厢,挂着帘子,也不知道往哪去,走了有一个时辰,才停住。我下来一看,立马就傻了。原来这是个后院,打铁的家伙摆的到处都是,有两个小徒弟一样的人在烧火,呼啦呼啦地挺卖力气。这些都没啥,吓人的是出来进去的人都带着家伙,有带短枪的,有带长枪的,还有提刀扛矛的。领我来的人带我去见一个穿大氅的,叫他金爷,说人领到了,跑马街上唐麻子的关门徒弟。我一听,头皮轰地一声就炸了,这人就是大土匪金大炮呀。金大炮是有名的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谁不怕呀?金大炮没说啥,围着我转了一圈,末了说行,好好干。

我被领出去,来到打铁的地方,原来是让我打大刀片子,那两个烧火的伙计也是临时抓来的,学过几天徒,被逼着弄出几块铁片子,挨了揍,鼻青脸肿的,都哭丧着脸。我指派着他俩忙活,还行,基本上能摸上门路,跟着我打锤,不出点,可也不算离谱,能凑合。他们看我有条有理的,认为有了依靠,看上去踏实多了,我可怕呀,心说师傅这回可把我害苦了,恐怕我回不去了,一会儿也出个废铁片子,金大炮还不把我扔到炉子上烧了哇?

慢慢打着铁,我心里揣满了小老鼠,想法子想得脑仁疼,想到后来,反倒不怕了,这种事你赶上了,怕也没用。反正是个死,豁上干,也许能想出法呢。我就慢慢回想我师傅兑水用的量,我曾经仔细看过淬过活的铁件的颜色变化,也亏了我平时留了心,没想到关键时刻救了我一命。

兑水的时候,我多放了热水然后逐步地加凉水,幸亏当时土匪没人看着我们,我弄出两块刀片都裂了,是个小缝,我用手一弹就听出来,就赶紧回炉再烧再打。第三次我看到了我师傅淬火后的颜色,我一高兴,朝一盆凉水里砍了一下,我吓坏了,急忙看看刀口,发现刀口青光逼人,我一惊,偷偷拔根头发搭上,一吹,断了。古人说吹毛断发,就是说我弄出了一口宝刀。我赶紧又弄出一把,把这两把到那给金大炮看,拿刀砍,剁铁块,钢口好得不得了,把金大炮乐坏了,说抓紧时间干。

我学会了淬火,比我师傅都强。这么一来,我心里沉住气了。当时,也不知怎的,心里忽悠一下,心说,我给金大炮打刀,让他去祸害人,四邻八乡的老少爷们还不把我活剥了?怎么办?我想起了平时打铁出现的废品:就是那种看起来好看,一用就断的“脆刀”,反正金大炮知道了我的手艺不会再查了,就给他打一堆“脆刀”吧。

我也豁上了,弄出了一堆寒光照眼的“脆刀”,我们一直干到第二天晚上才干完。没想到金大炮也让我们三个提上刀,说出去干个活。

路上,听几个小土匪嘀咕,说去一个村抓什么共产党支队的干部,四周村里有他们的人,金大爷不准用枪,只能用刀,抓了人当“票人”,要谈个条件。我琢磨着得想法跑。路上土匪看得紧,没跑成,到了村里,都半夜了,双方一上手就打起来,金大炮想得挺好,支队那边人很精,交手就开枪了,枪子哗哗地,越打越密,谁也顾不上谁了。我一看,就趁着天黑,丢下刀撒腿拼着老命蹿了。

逃回铁匠铺,我没说淬火的事,师傅一听是给金大炮打了一堆“脆刀”,也吓呆了,他也不知道是金大炮的活,他说:“六啊,咱们快跑吧,跑得越远越好,慢了金大炮非剐了咱不可。”

就这么着,我们分开跑。我一口气跑了几十里地,扒火车一家伙下了关外。等到我全国解放以后再回陈城,早没事了。金大炮那天晚上就给打死了。他也是该着那么死,当时怕走火,让当兵的都不许带枪,他本想抓个来支队开会的大官给共产党讲条件,结果,失算了。

人们说起金大炮大刀队的事,把我乐坏了,那些破刀脆得跟柳树叶子一样,一剁掉一块,劲使大了就两半里去了。听说土匪们当时就傻了,丢下刀就跑,哪有心思再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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