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的聚会(长篇小说)(三等奖)

文/何葆国

马铺一中(85届)高三年文科班学生点名簿

座号 姓名

1、程卫东(现马铺卫东药店)
2、潘长江(现马铺水利局办公室干事)
3、占小燕(现马铺工商局个体股)
4、卓萍(现马铺水仙路茶叶店老板)
5、安佳佳组长(现马铺县政府信访办干部)
6、兰永英语文科代表(现马铺一中英语老师)
7、廖强生(现马铺公安局经侦大队)
8、顾明泉副班长(现马铺紫荆湖度假村董事长兼总经理)
9、罗汉城(原马铺统计局,后辞职下海)
10、陈朝阳(现马铺城关街道办事处)
11、李建国(现个体司机)
12、郑栋才男生宿舍长(原马铺糖厂厂长,后因受贿罪入狱)
13、黄进步(现马铺进步铁厂总经理、马铺县人大代表)
14、李跃鹏班长(大学毕业一年后因车祸死亡)
15、汪洁丽(现马铺县妇联维权部)
16、宁春红(自由职业)
17、赵春兰组长(现马铺工商银行营业部)
18、关素云地理科代表(现马铺县旅游局)
19、董玉秀团副书记(现芒果路玉秀小吃店老板)
20、苏丹红(现中保人寿保险公司业务员)
21、梁超群历史科代表(现马铺土楼乡中学老师)
22、江全福(原马铺城管办副主任,因重婚罪正服缓刑中)
23、赖莉莉文娱委员(现在日本,地址不详)
24、洪玉涛(现马铺县委报道组长)
25、李长青数学科代表(现厦门市路桥公司)
26、陈胜天(现福州市国税局)
27、华南强体育科代表(现马铺法院执行庭法官)
28、彭彬(现马铺土楼乡乡长)
29、于瑶珍(现马铺大洋镇副镇长)
30、魏金梅生活委员(现马铺县广电局副局长)
31、易丽美女生宿舍长(现在台湾,地址不详)
32、温宝玉组长(现马铺龙眼街宝贝精品屋老板)
33、陈炳星(现马铺江滨路七匹马大排档老板)
34、阎顺利(现下岗,踩三轮)
35、曹文道(现马铺县大道影楼老板)
36、简大明(现漳州市医药公司)
37、谭志南(现马铺县委办副主任)
38、丁新昌(现马铺县委副书记、常务副县长)
39、黄东海副班长(现马铺县委组织部)
40、余贵阳(现下岗在家)
41、黄忠和组织委员(现马铺一中历史老师)
42、路安远(大学毕业时失踪)
43、袁晓仪宣传委员(现闽南晚报社)
44、裴慧洁(现病退在家)
45、庞婉青(马铺电信局出纳)
46、张丽红英语科代表(现马铺职业中学副校长)
47、申红蕾团支书(现马铺财政局副主任科员)
48、王艺芳(现马铺自来水厂)
49、侯明敏(现马铺宾馆东方之珠夜总会总经理,马铺政协委员)
50、史建梅政治科代表(现马铺县纪委办公室)
51、李金河(现下岗,自由职业)
52、焦飞天组长(现马铺利民印刷公司总经理)
53、陈高辉(现马铺星光水电站)
54、王永泽团副书记(现马铺大福通讯器材店老板,马铺政协委员)
55、黄荣俊(现马铺总工会办公室)
56、 胡长生(现马铺教育局德育股)

任课教师

班主任(兼英语科):刘锦标
语文科:邹加华
数学科:牟刚强
政治科:匡振东
历史科:樊雯珊
地理科:夏威
体育科:张小清

二十年后的聚会
——马铺一中85届文科班同学会邀请函

当年我们唱着一支歌: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
二十年,一晃而过……

也许在不经意间,我们时常会想起1985年的那个夏天。那时我们二十岁左右,现在一个个奔向不惑了。我们的头上开始闪现若干白发,我们的肩上挑着家庭与饭碗,每个人都在现实的生存状态中感慨万千。
二十年,二十年居然这么短暂。

数年同窗,想起来已经是上个世纪的陈年往事。时间改变着世界和我们,唯一不变的是同学情谊。

有空一起来聚聚吧,这不仅仅是怀旧。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有空一起来聚聚吧,说说过去,谈谈现在,聊聊未来。虽然同在马铺小城,但是相聚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家都来吧,二十年前的小伙子和黄毛丫头如今已步入中年,但是我们可以在这里重新找回年轻,可以一本正经或漫不经心地捡拾一些逝去的青春。
以同学的名义,邀请马铺一中85届文科班全体同学!当然还有各位老师。

时间:2005年8月13日——14日
地点:马铺紫荆湖度假村

日程安排:8月13日9点至11点30分,紫荆湖度假村大堂报到,12点午餐,下午聚会座谈,18点晚餐、晚会。14日早餐后,散会。(注意:大家可自行前往,也可8月13日9点左右到解放广场,一同乘车前往)

说明:本次同学会所有活动经费由同学会筹备会承担,参加同学无须交费,并将得到纪念品。

总策划:刘锦标、丁新昌
联系人:顾明泉139XX089068
谭志南138XX123766
申红蕾130XX681985

马铺一中85届文科班同学会筹备会
2005年7月19日  

第 一 章

1、顾明泉

半夜里顾明泉做了个同学聚会的梦,男男女女一大群的围着一张圆桌,像海啸一样发出一阵阵喧哗,人头攒动,面目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这时有个人跳上了桌子中间,他认出了这个人居然是郑栋才,便大声对他喊道,喂,你什么时候出来啦?但是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房子外面下着大雨,雨声像漫无边际的黄土把房子包围了,一点一点地埋葬,而房子里热气腾腾,人声鼎沸,郑栋才在桌子上扭着身子,像扭秧歌一样扭得有模有样,他的脸也扭得变形了,闪烁着一种五彩斑斓的颜色。顾明泉发现没有人认识他,可是他都认识他们呀,大家都是马铺一中85届文科班的同学,他还看到班主任刘锦标戴着面具出场了,像大人物一样挥着手说同学们好,同学们辛苦了!在持续不断的喧哗和骚动中,只有顾明泉亮开嗓子应了一声,然而就是没有人理睬他,他被人从桌子前挤到了后面,一种巨大的惯性使他踉踉跄跄往后退,他看到许多屁股在晃动,那都是同学们的屁股,他似乎都能一一叫出屁股的名字,可是这些该死的屁股们却是一本正经,威仪如王,对他理也不理。他终于退到了墙角,身子像一团泥巴叭地糊在墙壁上……

这时候,顾明泉猛地醒了过来。

这是一个稀奇古怪的梦。他经常做这样的梦。本来嘛,梦就是混乱的、毫无逻辑的、不可理喻的,他一般也不放在心上,大多转眼就忘掉了,但是这个梦似乎有些不同寻常,有些隐秘曲折的含义。顾明泉坐在床头点了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一股烟从唇齿之间、从鼻子里徐徐飘出,但是胸口上好像硌着一个什么东西,让他感觉很不顺畅。

墙上的石英钟显示时间是3点15分,房子外面的马铺小城还沉没在无边无际的睡梦中。

顾明泉赤脚走到了卫生间,回来时看到床头的方几上,手机的信号像鬼火一样一闪一闪的,昨天睡觉前忘记把手机关了。他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未读短信,他索性滴滴答答摁出了一条短消息,分别发送给谭志南和申红蕾。

短消息是这样写的:上午10点到我家商量同学会一事。

今年春节期间,几个老同学在一起喝酒,自然而然就提到了同学会的事。他们是1985年从马铺一中毕业的,现在是2005年,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这个时间概念令人感慨万千,二十年啊,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二十年啊,时间居然一下子就过去了二十年啊,后面还能再剩几个二十年啊。于是,每个人脸上全都挂满了感慨。十年前也就是1995年,大家开过一次同学会,但是普遍认为那次同学会开得很不成功,基本上没有给人留下什么印象,一是去的人不多,五十几个同学才去了十多个,老师一个也没去,二是只在金马酒店吃了一顿晚餐就散了,事前筹备策划不够,事中组织不起丰富的节目,仅仅吃了一餐饭照了几张相,事后又遗漏了许多事,居然连同学通讯录也没有印发。这像是同学会吗?很多同学都不把那次聚会看作同学会,一般会议都需要出席人数达一半以上才算符合某种法定人数,56个同学只有不到20人参加,肯定是“非法”的,最多只能当作一次小范围聚会。顾明泉想起来了,那次同学小聚会是郑栋才一手操办的,那时他是马铺糖厂的一把手,风光无限,笔能出水,只需签上大名,所有费用就全由“阿公”出了。当时顾明泉没有参加,他那时在厦门给人打工,他甚至没有接到通知,大约半年后才听说有这回事,那天他就给郑栋才打电话,想骂他一通,但是他已经找不到郑栋才了,因为郑栋才在几天前因经济问题被抓进了监狱。从1985年到1995年,十年好像是一个眨眼,从1995年到2005年,又是一个眨眼。顾明泉记得那天是在家里喝酒,开头只有彭彬、王永泽、廖强生三个老同学,后来,谭志南来了,申红蕾和安佳佳也来了,还接连七八个电话把原班主任刘锦标也召来了。电磁炉上的一大锅羊肉大杂烩吃得差不多了,三瓶金门高梁喝完了,最后开了一瓶人头马。顾明泉满脸闪烁着酒精的光芒,眼光直直地盯着刘锦标说,这次20年的同学会一定要办好。大家端着酒杯,或碰杯,或磕一下玻璃桌面,竟然像表决心一样异口同声地说,一定要办好。顾明泉心里热呼呼的,呼出的酒气也是烫的,他当场宣布,这次同学会所有一切费用他全包了。大家当然都叫好,刘锦标总结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齐心协力办好同学会。

过了正月,同学间的相互走动就少了一些,但马铺这么一点大的小城,相遇和碰面还是很经常的,偶然间就能在某个场合见面,闲聊几句,原来大家赴的还是同一宴席。这用闽南方言来说,就是“马铺地理轻”,有如普通话的“说曹操,曹操到”。顾明泉在这种情形下遇见过十多个同学,自然每次都要提起同学会的事,于是,同学之间大多知道有人在张罗着召开同学会了,当然有的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和极高的热情,有的则比较冷淡。今年五一黄金周,正是顾明泉的紫荆湖度假村生意最好的时节,他特别留了一个包厢,把刘锦标、丁新昌、谭志南、申红蕾、王永泽等人请了过来,大家一边大吃大喝一边讨论同学会事项,既像腐败的盛宴,又像政治局研究国计民生一样,大快朵颐,畅所欲言,当然最后还是民主集中制,地点没有争议地定在紫荆湖度假村,时间嘛,顾明泉提议由刘锦标和丁新昌来定,刘锦标是原来的班主任,丁新昌是现在同学里职务最高的,这也是对他们的尊重。刘锦标说他是老师,八月份放暑假是比较空闲的。丁新昌说,那就定在八月份吧,具体日期你们几个定就行了。丁新昌一副领导只把握大方向的态度,也显得特别民主。顾明泉胸有成竹地说,我看就定在8月5日,我们是85年毕业的,这个日子有纪念意义啊。1985年高中毕业,2005年8月5日开同学会,连日期都赋予纪念意义,这多好啊。于是,当场通过。

顾明泉重新躺到床上,再也没有了睡意,他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球在床上滚了几下。这张柔软的席梦思对他一个人来说显得过于宽大了。实际上,这上面从来没有躺过两个人。1998年的深秋季节,他一个人从厦门回到了马铺,带着一只密码箱,还有一脸的倦容。顾明泉年迈的母亲第一眼看到他时,忍不住伸长脖子往他身后看了又看,好像他身后藏着一个人似的,可是最后确定没有人,这个前小学音乐教师颓然地叹了一声。顾明泉离婚的消息已经提前告诉她了,眼下她看到的是儿子孤单的归来,满脸表情变得非常复杂。

1987年,顾明泉从福州一所大专学校毕业后,分配在马铺县商业局,刚刚干了一年多,机会来了,他父亲生前一个好友从香港来厦门投资办了一家规模不小的公司,旗下有来料加工厂、进出口公司,还有一间二星级酒店,这个姓赖的香港佬很念旧情,接连打了几个电话把顾明泉叫到厦门,对他说你就在我这边干吧,我是不会亏待你的。若干年前,赖老板还在马铺县最偏僻的土楼乡村下放劳动,是一个人人看不起的“无赖”,那时顾明泉还没有出生呢,他父亲贵为公社社长,却对这个看起来永无出头之日的“无赖”颇为仁义,能关照的事总是尽力关照。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顾明泉记得那年他读初三,父亲是马铺县公安局长,根据有关政策,赖老板全家申请到香港继承父母亲的遗产并定居,父亲很爽快就给批准了,顾明泉记得赖老板那天晚上提了一大包好烟好酒到家里来,哽咽着对父亲直道谢,他临走时还塞给了顾明泉两只当时很流行的电子表。要不要跟着赖老板干,顾明泉开头有些犹豫的,后来经不起外面世界的诱惑,权衡再三,在单位办了停薪留职,还是离开马铺到了厦门。赖老板让顾明泉做了半年的酒店总经理助理,就炒了总经理,把顾明泉扶上这一宝座。从此顾明泉就差不多变成厦门人了,在这里谈恋爱、结婚生子,一方面有家有室了,另一方面,酒店也经营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如果没有意外,他的生活道路就将是可以预测的那种风平浪静、一帆风顺,然而生活总是充满了太多的意外,先是赖老板在印尼某旅游胜地溺水身亡,他的儿子继任老总,对酒店经营采取了新的政策,让顾明泉一时难于适应。不过这一个意外对顾明泉来说,还是可以承受的痛苦。第二个意外来自家庭内部,便具有相当强的杀伤力,有一天他意外地发现妻子和她的一个大学男同学长期以来保持暧昧的关系,并且多次在本地酒店开房过夜。激烈的吵架开始了,冲突日渐升级,他们越吵越厉害,像是失控的山林大火,都快把天空烧透了,许多次他们就当着儿子的面,比赛似地摔着东西,遥控器、玻璃杯、陶瓷圆盘……满地碎片,儿子吓得嚎啕大哭。离婚随之摆上了议事日程,由于在孩子和财产的处置上存在较大的分歧,这婚就一直离不成,直到第三个意外的猛然打击,将他们之间的纽带彻底撕断,他们方才心如槁灰身无牵挂地离了婚。这个意外就是6岁的儿子的死亡,那天他们又在无休止的吵架中,谁也没有在意儿子溜出门去,儿子上大班了,在小区里找些小伙伴玩,也是很经常的事。但是这一天,他出了小区,想到对面的小店买一根冰琪琳,在他横穿马路时,一辆飞驰的摩托车把他撞飞了起来……儿子的意外死亡令顾明泉万箭穿心,痛苦之余只能感叹命运的无常与残酷。离婚后,他把他名下的房子卖了,把总经理的职务也辞了,就带着一只密码箱回到了家乡马铺。

那天,中巴车驶上了兰陵大桥,马铺县城像一幅画卷展开在他的面前,他心里涌起了一股难于言说的感慨,鼻子发酸,眼眶也潮湿了。在厦门的这些年,顾明泉时常会回家来看看老母亲,或办些什么事,但是这一次的回来全然不同。顾明泉想,我独身一人从马铺到厦门,现在又独身一人从厦门回到马铺来了,而这中间,十年的时间像一阵风掠过,抓也抓不住。那时,顾明泉紧紧抓着座位上的扶手,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顾明泉在母亲的老厝住了半年多之后,到马铺新开发的奔驰花园买了一套商品房,这样就方便了,高兴在哪住就在哪住。他又回原单位上班了,常常是上半天歇两天,轻松而又自由。他的单身状态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顾明泉在厦门的婚史和婚变,只有若干至亲好友了解,一般人就只能凭借想象力来进行猜测了,不过像他这样的男人,三十四五岁,正是男人“一枝花”的年纪,气度不凡,衣冠楚楚,有工作有房子又有钱,即使离过婚,也是非常热门的人选。短短一个月内,街坊邻居、同事亲戚热情高涨,波涛汹涌一波接着一波地给他介绍对象,今天是小学教师,明天是医院护士,后天是机关干部,最大的31岁,最小的22岁,全都未婚,五官清秀作风正派,且有着比较体面的工作,但是人们的热脸无一例外地遇上了他的冷屁股,他一一谢绝了见面。那一天,他母亲急得直喘粗气,对他说,阿泉,你该找一个了,你总不能天天在老妈这里吃饭。顾明泉笑笑说,你这里没饭吃,我可以到饭店里吃,反正不会饿着。母亲生气了,下命令似地说,你一定要给我成个家。顾明泉说,都快新世纪了,你就别管我好不好?

母亲到底是管不了顾明泉的。在跨入新世纪的那一年,顾明泉把距离马铺县城5公里的紫荆湖饭店买了过来,在四周围购地一百余亩,推倒三层楼的旧饭店,重新规划重新设计,从银行贷了580万元兴建紫荆湖度假村。半年后,度假村已初具规模,一边营业一边完善各种配套设施建设。顾明泉再度在单位办了停薪留职手续,迈步走向创业的道路。

这是一条看起来很风光的路,但是谁知道前方会有什么在等待着他呢?顾明泉不愿多想,只管往前走去。这几年走下来,虽说也有些磕磕碰碰,但基本上还算是一路顺利的。贷款还得差不多了,公司队伍越来越壮大了,只是他,至今还是孤身一人。

天快亮时,顾明泉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这一觉无比漫长,他在睡梦里不断地往前飞,而空旷苍白的天空总是不断地往前延伸往前扩展。

突然,床头方几上的手机唱起了彩铃,唱的是童安格的老歌《让生命去等候》,他在睡梦里听到了这浑厚伤感的歌声,“让生命去等候,等候下一个漂流,让生命去等候,等候下一个伤口……”他惊乍地醒了过来,从飞翔的睡梦中堕落在柔软的席梦思上,像一根羽毛似的无声无息。

顾明泉从床上爬了起来,拿起手机看了一下屏幕,是一个电话簿上的名字,但他脑子迷糊,眼睛上糊了一团眼屎,看不清是谁的名字,就摁下了接听键,听到一个女声说:“开门。”他愣了一下,不解其意地问:“干什么?你是谁?”那声音说:“我在你家门口呀,快开门。”他突然明白过来了,连忙套上一件宽大的T恤衫,穿上半长裤,趿着拖鞋啪哒啪哒地跑出卧室。

他打开了房间的木门,隔着铁门上端的栅栏就看到申红蕾站在门外,手上提着一只咖啡色手包,镜片后面的眼睛似乎定定地直望着他。

2、申红蕾

“你这门铃怎么了?按也按不响。”申红蕾说。

“哦,坏了,老早就坏了。”顾明泉说。

“大老板的,坏门铃也舍不得换掉。”申红蕾话里带着善意的嘲讽。

顾明泉显得很憨厚地笑着,打开门让申红蕾走了进来,说:“不好意思,我还在睡觉。”看到申红蕾站在门后准备换鞋子,连忙又说:“不用换了,我家不怕脏,有钟点工。”

申红蕾还是把她的红色高跟鞋换成一双平底拖鞋,说:“你不是叫我10点过来吗?我早上8点半起来,一打开手机就看到你的短信,居然是半夜里发的啊。”

“那时刚好醒来,做了个同学会的梦,醒来了睡不着,就给你和志南发了短信。”顾明泉请申红蕾在皮沙发上坐了下来,倒了半壶水在电磁炉上面烧着,对她说,“你先坐一下,我去刷刷牙。”

申红蕾说:“现在都10点半了。你去吧。”她挥了挥手,顾明泉就去了卫生间,把门关上了。这里她来过三四次,都是几个同学一起来的,现在她一个人坐在宽阔的客厅里,还是忍不住东张西望。这厅比她家的至少大一倍,装修很简洁,除了必备的家具和电器,也没有多余的物件。她站起身在客厅走了几步,走到三个房间门前,探头往里面看了看,一间是卧室,另一间也是卧室,只有一张床而空无一物,第三间是书房,一只书橱靠墙立着,里面看起来没有几本书,书橱前有一台电脑。她想,这个没有女人的家,能收拾得这样一清二楚,实在不多见。

顾明泉在厦门的十年,申红蕾从来没有和他联系过。有一次她在马铺街头遇到了回家的顾明泉,他掏给她一张名片,让她到厦门一定要和他联系,但是她先后多次到过厦门,都没有给他打过电话,虽然他那张名片就一直夹在她的通讯簿里。她总觉得,同学嘛,就是同学,不冷不热,若即若离,是最好的境界。自从顾明泉回到马铺之后,特别是他创建紫荆湖度假村以来,他们才渐渐有了联系,同学嘛,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在高三那年,申红蕾是团支书,顾明泉是副班长,但是没有多少来往,平常也很少说话,有关班团工作也是“各自为政”。唯一有过一次冲突是在那年五四青年节前夕,学校按照惯例举办歌咏比赛,以班级为单位,每个同学都要上台,但一般说来毕业班可以不参加,这也是惯例了。参加歌咏比赛很费事,光是排练就要许多时间,而这时离高考不到70天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特别紧迫的气氛,即使成绩不好、无望考上的同学也比平时刻苦了,大家都知道,高考是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一个分水岭。那些贪玩不好学的同学,这时也开始懊悔了,拿起课本和参考书,硬着头皮强迫自己好歹认真一点,即使考不上也不能考得太臭啊。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申红蕾代表班级向学校团委报名参加歌咏比赛,她回到班级才把这事告诉班长李跃鹏、副班长顾明泉等几个主要班干。李跃鹏戴着啤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看书时几乎是把眼镜贴在书本上,他以好脾气而闻名,从不对任何事发表任何反对意见。他从书本上抬起头对申红蕾说,好吧,参加就参加。但是顾明泉反对,他大声嚷嚷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唱歌?申红蕾发现他神情激动,脖子都涨粗了,觉得这个人很可恶,反对就反对,也没必要把表情弄得这么夸张吧?在这个问题上,班干随即形成对立的两派,最后还是班主任刘锦标发话了,他就像垂帘听政的老佛爷一样一锤定音,时间虽然紧张,但参加歌咏比赛有益调节情绪,劳逸结合,一定要好好排练好好参加,争取拿名次,鼓舞士气做最后的拼搏,焕发激情迎接高考的到来。申红蕾报的歌曲是《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李跃鹏依旧说,好吧,相会就相会。顾明泉一听就掩着嘴憋住笑,说这么土的歌啊?你不会选《我的中国心》或者《爱拼才会赢》,就是《小城故事》、《上海滩》也要好听多了。那时申红蕾气得真想打他一拳,眼睛直瞪着他,瞪得像牛眼一样。申红蕾通过私人关系找了一个音乐老师来给大家排练,时间只能选在下午第三节课下课之后,那天申红蕾带着音乐老师走进教室,让大家鼓掌表示欢迎,顾明泉喊了一声,肚子饿了,就从教室后门走了出去。申红蕾记得顾明泉那天哼着调子,很逍遥地走出教室,走到车棚推起自行车,跨上车就往前跑去。申红蕾那天是气得不得了,可是请来的音乐老师不在意,她也不便当场发作,只能在心里臭骂着他。

想起来这居然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首歌是怎么唱的?“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申红蕾似乎在耳边听到了这意气风发的歌声,脚下也轻轻打起了拍子,她记得那次班级虽然没有拿到好名次,只得了一个鼓励奖,但是大家还是唱得很投入的,声音宏亮,气势也不错。顾明泉虽然第一次排练公然缺席,后面几次还是来了,比赛那天就站在申红蕾身后,唱得也很卖力。

顾明泉从卫生间走了出来,申红蕾突然怔了一下,那魂儿猛地从二十年前回到现在,心想,二十年了,“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这就二十年了。

“怎么了?”顾明泉看了她一眼。

“哦,没什么,我想起我们毕业那年参加歌咏比赛……”申红蕾说。

顾明泉笑了笑,没说什么,拿了一只幼儿园常见的塑料凳子,坐下来便开始泡茶。申红蕾心想,他是不是不好意思提起这件往事了?其实这也没什么,都过了二十年了,也许他早也忘记了。她坐在高背的沙发上,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矮凳上的顾明泉,他专注地泡着茶,没有注意到一双犀利的眼光在他身上逗留。看起来,他显得比二十年前好看了,那时年轻是年轻,但脸色是青的,皮肤粗糙,细腰细腿的只是一个骨架子,没有肉,气血也不足,而现在,脸色润滑,略显雍肿的身材透出一种富贵和威严。都说“男人四十一枝花”,造物主也真是有些偏心。

“来,喝茶。”顾明泉端了一杯茶过来,她连忙收起眼光,接过这杯热气腾腾的茶,轻轻啜了一口,感觉有一股醇香在口腔里流动。

“你这铁观音不错,一斤多少钱?”申红蕾说。

“这泡茶是天生茶庄特意留给我的,才半斤,五百八。”顾明泉说。

“现在喝好茶的不是大官,就是大款,你要是到我家,最好的茶也就一百二。”

“一百二已经足够好了,茶这东西,也难说,我觉得几年前喝的十几块钱的茶就很好了。”

“现在的价格都被茶商炒上来了,好一点的茶都要二三百。”

顾明泉抬起头看了申红蕾一眼,说:“你家不用买茶吧?”

申红蕾明白他的意思,说:“不用买茶,你给我送啊?”

“你在财政局,你老公在地税局,都是好局,别人送的就喝不完了吧?”顾明泉笑笑说。

“没有当官,谁给你送啊?有送也是比较普通的茶,下回等你这个大老板来送好茶。”申红蕾严肃认真地说,但是嘴角边的笑意又表明了她戏谑的心态。

“这五百八的还有几小包,等下你拿回去吧。”顾明泉说,“我还叫了谭志南一起来,这家伙怎么还没来?”

申红蕾哦了一声,说:“打电话再催一下,这些在县委办的大人物,办事都拖拉惯了。”

顾明泉掏出手机拨通谭志南的号码,在耳朵边听了一下,说:“关机。”又拨他家的电话,占线。

“我知道了,这家伙肯定是摸麻将摸了一个通宵,估计现在回家睡觉,连家里电话线也拔掉了。”申红蕾突然想起什么,拉开手包的拉链,找出一本通讯录,“你要拨另一个号码,他家有两部电话,这个号码他前几天才告诉我的。”

“你们还有热线联系啊?”顾明泉说。

“没有啊,”申红蕾连忙辩解说,“我也是有一次,有事找他,手机关机,电话占线,后来跑到他家去,才知道他摸了一通宵麻将——你不知道啊,他爱摸麻将,周末要是单位没加班,都会摸上一个通宵的,他就告诉了我另外一个号码,说这个号码是专门方便领导找他的,一般人不知道。”

“看来你不是一般人啊。”顾明泉带着调侃的口气说,根据申红蕾说的号码,果然一拨就通了。

“同学嘛,当然不是一般人。”申红蕾说。

3、谭志南

“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的时候来得更晚一些……”

这部粉红色电话的彩铃,谭志南非常敏感,即使睡得再沉,只要它一声响起,就像警报一样,立即把他惊醒,他的精神也随之振作起来。因为打这部电话找他的,只有少数几个领导。

“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刀郎又唱了两句。这首莫明其妙就在全国各地流行的歌,谭志南第一次听到就很喜欢,尽管他至今还搞不清楚二路汽车怎么会停靠在“八楼”。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并且迅速调整出一个端正的姿势,但是那支胳膊好像不听使唤,向电话机伸去的动作显得很迟钝。也许不能怪它,它和另一支胳膊刚刚连续劳动了14个小时,在麻将桌上兢兢业业地为主人摸牌、翻牌,这时快有些抬不动了,但它还是使劲地把话筒抓在手里,谭志南用上班时常用的普通话说道:“你好。”

“我很好,你好吗?谭大主任。”

谭志南愣了一下,领导是不会这样说话的,他脑子里飞速地转了一圈,听出这是顾明泉的声音,可是他记得不曾把这个号码告诉过他啊。

“你怎么知道我这个号码?”

“是啊,这个号码很保密,只能告诉女同学,不能告诉我,重色轻友啊。”

谭志南知道是谁把号码告诉顾明泉了,因为知道这个号码的女同学只有一个,他笑笑说:“告诉你,你这个大老板也没时间来关心我。”

其实在同学里,谭志南和顾明泉的联系是最频繁的了,特别是这二三年,每天至少一个电话,不然也有一条短信。在中学的时候,他们还有郑栋才、王永泽像一个小帮派似的,号称“四大金刚”,曾经在年段里有过不小的名气。

“废话少说,现在到我家来。”顾明泉在电话里说。

谭志南说:“什么急事?我刚刚睡下……”电话里啪哒一声,对方把话筒搁下了,他也只能搁下话筒,接着把身体放在床上,像翻开册簿一样摊开四肢。他累得有些要散架了,身上的力气好像都被抽空了。

昨天下午还在上班时,环保局的老胡就打来电话通知,晚上八点在卫生局的小江家开战,还有一个是科技局的吴科长。每逢周末,好好打一次麻将,这是他多年来的生活的一个组成部份。老胡、小江都是他比较固定的牌友,一仔二块五,一个通宵下来,输赢也就在四五百块之间,这是大家都能够承受的,其实赌只不过是手段,关键是在这一过程中改善一下工作上憋屈的心情、释放一些郁闷的能量,从中获得一点刺激和乐趣。

谭志南的老婆王秀云是马铺一中的政治老师,今年教高三毕业班,高考成绩出来后,上重点院校人数和上本一人数都超过了学校定的任务,学校奖励所有的任课老师到新马泰十日游,她高高兴兴地去了,而他把孩子送到丈母娘家,反正放假了,孩子想回来他再去接她,他无牵无挂地像是回到了单身时代。一上牌桌,有人提议把手机关了,他第一个响应,一打就打到第二天上午10点,大概赢了二百来块钱,算是睡眠补偿费。

谭志南知道顾明泉找他,肯定是说同学会的事,最近他们不论是见面还是通电话,话题总是离不开同学会。十年前郑栋才筹备第一次同学会时,打过几次电话给他,要他无论如何都要参加,可那时他还在马铺最穷的土楼乡里当差,连个股级也没混上,内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自卑感,表面上答应郑栋才,最后还是缺席了。十年时间,人生重新洗了牌,郑栋才因为十多万块钱啷当入狱,而他通过考试考到了县委办,从科员一步一步爬到了副主任的位置。现在,在同学们的面前,他可以扬眉吐气了,尽管他一直保持着比较低调的不张扬的态度,但心里还是很有一些优越感和成就感,毕竟在这小小的马铺,他也算是个人物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是十年前想也想不到的。对这次二十年后的同学聚会,他是非常热心的,一开始就热烈响应,接着又提了许多建议。那天顾明泉说干脆封你当同学会会长好了,他谦虚地直摆手推让,赶紧给自己挂了个秘书长的头衔,说我最多就当个秘书长,跑腿的事我来干吧,为同学们服务,乐此不疲。

既然有事,就无法睡觉了。谭志南坐起身,打开手机,一下来了几条短信。一看顾明泉那条短信居然是半夜里发的,心想这人做生意也没这么投入啊。

谭志南走到楼下的寄车场,打开摩托车的几道锁,却推也推不动,一看是后面的轮胎没气了。他干脆把车放在原处,决定搭个三轮车过去。这些年马铺城里的三轮车泛滥成灾,像蝗虫一样到处都是,只要一两块钱,基本上就能到你想到的地方。他刚走到小区的大门口,对面就有一辆三轮车跑了过来。

“志南,”踩三轮车的很亲切地叫了一声。

谭志南抬头一看,原来是老同学阎顺利,前不久也坐过一次他的车。“是你啊,生意好吗?把我送到明泉家。”他登上三轮车,坐了下来。记得第一次在街上看到阎顺利踩着三轮车拉客,谭志南觉得很惊讶,虽然在学校里跟他没什么交往,但毕竟同学过三年,也了解到他的一些情况,他第一年没考上,就直接招工进了马铺味精厂,开头几年厂子效益很好,他当了个车间主任,也很风光的,胸口上的衬衫口袋里一般都插着两包烟,不是红梅就是阿诗玛。有一次谭志南从乡下到城里办事,在县政府门口遇见他,他随即就掏出一包阿诗玛塞到志南的手里。后来,味精厂不行了,他也是每况愈下,前几年厂子破产了,他就走上街头踩三轮车。

“你坐好。”阎顺利回头看了谭志南一眼,“到明泉家吗?”

谭志南嗯了一声,又问:“生意还好吗?”

阎顺利笑了一下,撩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能好到哪里去?度个三餐吧。”

谭志南想想也是,踩三轮的算什么生意,实在是挣口饭吃,不过他心里又有些好奇,接着问:“一天能有多少?”

“不一定,好的话一天二十几三十块,差的也就十来块。”阎顺利一边使劲蹬着车,一边淡淡地说。

“这是不好赚。”谭志南说。

“有总比没有好。”阎顺利说。

“要交税吗?”

“现在不要税,一个月要交80元管理费。”

谭志南换了个话题说:“我们毕业二十年了,要开个同学会,我现在到明泉家就是商量这个事。”

阎顺利笑笑说:“同学会是你们这些当官人的事。”

“怎么能这样说?同学会就是所有同学的事。”谭志南带着批评的口气说,好像是在批评一个刚分配来的大学生,“同学之间没有什么地位身份的差别,这次同学会你一定要来参加。”

“看看了,有空就去。”阎顺利虚心地接受了批评,满面老实地说。

“二十年了,聚一聚也很好嘛。”

“是啊,很好……”

三轮车停了下来,顾明泉家的奔驰花园到了。谭志南走下车,想跟阎顺利再说一句,却见他调转车头,就要往回跑了。“哎,等下。”他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塞到阎顺利的手里。

“不要了,不要了,同学还客气这个?”阎顺利说着,还是把塞上来的钱抓住了,但一看面值是五元的,连忙说,“哎,志南,不用这么多……”

谭志南逃跑似地大步向前走去,只是回头挥了一下手。

4、阎顺利

阎顺利把那五块钱收进口袋里,口袋里有一叠从五角到五元的零票,被他的汗水浸湿了,但是它们隔着裤子贴着他的大腿,像是一台小小的发动机,给他制造了许多动力。

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街上,像刀子一样,水泥地上蒸腾起一股热汽。每年七月,马铺都是热得不得了,人要是在阳光下呆久了,都会被晒得熔化。在烈日下拉着客人奔跑,汗如雨下,阎顺利只能在脖子上挂一条毛巾,不时拿起来擦一把汗。每当经过冷饮店和冷气开放的超市,他就很羡慕能够呆在里面的人,可是他没这个命,即使马铺热如蒸笼,他也只能在这个蒸笼里煎熬着讨生活。

阎顺利从民主街拉了个客人到车站,又从车站拉了一个人到水仙路。天气热,坐车的人比较多。客人在水仙路路口的从文书店下车了,这时阎顺利感觉到喉咙里像是火在燃烧,踩起车向前面的水仙茶叶店跑去,跑到门口往里面看了一下,只有卓萍一个人在壁扇下面坐着,便把车停靠在路边,走进了茶叶店。

卓萍是他的同学,更主要的,是他的表妹,他姑妈的小女儿。后面这层关系在同学间几乎没人知道,在高三年那年参加歌咏比赛时,有人看到他们说话的表情、语气很不一般,传言他们在谈恋爱,阎顺利一听就用粗嗓门骂开了,她是我姑姑的女儿,怎么谈恋爱啊!卓萍那时长得小巧玲珑的,眼睛很明亮,让几个男同学暗地里很喜欢。她也没考上大学,复读一年又没考上,就招工到了马铺土特产公司,后来嫁了个军官,后来军官转业到马铺工商局,她就离开土特产公司开了一间茶叶店。阎顺利路过店门口时,要是里面没有试茶的顾客,他就会停下车,到里面随便喝几杯茶,算是歇一口气。

阎顺利一边走进茶叶店,一边用毛巾擦着汗,对卓萍说:“这天气,热死人了。”

卓萍看了他一眼,也没什么热情的表示,只是说:“这泡茶刚泡过三四杯,你自己泡。”

阎顺利坐了下来,提起电磁炉上面的水壶就开始冲水泡茶,倒了三杯,一杯接一杯地灌进喉咙里。卓萍有时会说他,这样子根本就不是喝茶,而是牛饮水。其实他本来也是懂得喝茶的,知道怎么品茶,可是生活的压力让生活也变得粗糙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你知道吗?我们要开同学会了。”阎顺利又接连喝了三杯茶,抹了抹嘴说。

“什么同学会?”卓萍转过头来,她的一双眼睛黯淡无神,像两只小小的玻璃珠子镶嵌在面包似发酵的脸上。

“就是我们85届文科班同学会啊,我刚才把志南拉到明泉家,他们几个人在搞,说是二十年了,”阎顺利说。

“二十年了,”卓萍愣了一下,“真是二十年了。”她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眼睛都不见了。

阎顺利有些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他发现卓萍笑得胸脯一耸一耸的,那里原来是一座迷人的山峰,现在则像个松弛的热水袋。

卓萍止住了笑,手在眼睛上面揉擦着,好像是在擦拭眼泪。这让阎顺利很奇怪,不由多看了她几眼,说:“你怎么了?你要参加吧?”

“好多同学都认不得了,有的到店里买茶才认出来的。”卓萍说,“我不参加,想想也没什么意思。”

“同学嘛,好歹也是同学。”阎顺利突然想把谭志南批评他的话复述一遍,但是字词记不全了,只能用自己的词汇说,“同学一场,也是不容易。”

“什么时候开啊?”卓萍还是显示出一定的兴趣。

“快了,八月份,到时会发一个通知的。”阎顺利消息很灵通地说。

“上次同学会我去了,这次我不去了。”卓萍说。

这时,阎顺利挂在裤腰带上的手机响了。这把像木棒一样粗笨的手机,还是卓萍的老公淘汰下来送给他的。阎顺利慌里慌张地摘下手机,动作显得很不熟练,对他来说,手机一天难得响起一次。他摁下接听键,听到里面一阵模糊的声音,像是喘息又像是哭泣,便大声地问:“什么事?什么事?”他走到了店铺门口,终于听到是老婆阿秋的声音,阿秋说煮饭时手被热汤烫伤了,让他等下回家买点红药水回家。他一听就生气了,说:“你真笨啊,煮个饭也会烫伤手,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你都煮了几十年的饭了,还会把手烫伤?我不管你了,你把手放到冷水里泡一泡,谁叫你这么不小心!”

“怎么了?阿秋烫伤了?”卓萍关切地说。

阎顺利挂掉了电话,脸上还挂着生气的表情,说:“还有她那样笨的人吗?煮个饭也能把手烫伤。”

“你说人家笨,人家还给你生了对龙凤胎。”卓萍撇了撇嘴说,为她的表嫂打抱不平。

阎顺利叹了一口气,再也没有说话。其实正是卓萍所说的龙凤胎让他感觉到透不过气来,你想想,一般人家也就一个孩子,而他家里多了一张嘴吃饭,多了一个人穿衣,多了一个人生病(龙凤胎似乎更容易生病),今年上六年级了,明年就要上初中,到时又要多一份学费出来,而且大家都看到了,读书越来越贵了,他一年到头赚的钱还不够他们交学费。

阳光把三轮车晒得发烫,座垫的人造皮革都蒸发出了一股刺鼻的味道。阎顺利跨上三轮车,立起身子踩着车,向麦子街跑去。

经过八仙药店,阎顺利下意识地刹住车,跳下车走进了药店,对老板说:“给我一瓶红药水。”那老板是阎顺利的老邻居了,从柜里拿出一瓶红药水,对他挥挥手,意思是说不用给钱了。一瓶红药水也就几角钱,但阎顺利还是很感激,说:“这怎么好意思?谢谢啊。”

阎顺利家在圩尾街的伯公庙的斜对面,是一座破落的二进式老厝。阎顺利走过天井,看见阿秋坐在一张矮凳上发呆,她右手的手背上有一块发红的皮肉,像是红烧肉一样,那肯定就是烫伤的地方了,他懒得细看,也不想问,心里还在骂着这个笨手笨脚的客家婆,只是把红药水搁在饭桌上,看到桌上已经有一碗盛好的饭,便埋头吃了起来。

阎顺利吃饭总是很快的,三下五下就吃完了,他把饭碗丢进碗槽里,从锅里的竹刷上折了一小段,在嘴里剔着牙。这时,他心里头往往就会涌起一股烟瘾,老话不是说“饭后一根烟”吗?但他几个月前下狠心把烟戒了,饭后烟瘾上来,喉咙口有一丝痒痒的,令他很难受。他主要是算了一笔帐才戒烟的,一天一包烟,金桥或沉香,三块五,算是很差的烟了,一个月三十包也要105元,那么一年下来也就是1260元,而现在把烟戒了,就等于赚了1260元。他剔着牙,在喉咙里发出几声怪响,把烟瘾强压了下去。

“大双和小双说到同学家去玩,还不回来吃饭。”客家人阿秋一边用红药水涂着伤口,一边说着不大纯正的闽南话。

阎顺利没有接她的话头,他知道小孩子饿了,自然而然就会回来找饭吃。他转身走进那间阴暗的厢房,母亲住在这里面,她生病好多年了,以前住过院,一直不见好,干脆就回家来吃中药,她每天病恹恹躺在床上,只是吃饭的时候,顺利或阿秋把饭端进来,她才会坐起身,很难受却又无可奈何地把那半碗饭吃下去。她知道,她还能吃半碗饭,这就证明她还活着,虽然自己每天像死人一样躺在床上。

母亲生病前是跟阎顺利的大哥阎顺德一起生活的,住在布市街的一套旧房子里,生病后才搬回圩尾街的老厝。那几天阿秋脸黑黑的,一点也不给她好脸色。阎顺利客子婆长客子婆短地把她臭骂了一顿,她才有所收敛。阎顺利觉得,一个人就是再穷,母亲还是要养的,这就是孝道,要是不养是会遭报应的。

阎顺利看到母亲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又分明转动着眼珠子看他。“你要吃饭吗?我给你端进来。”他说,挥手在蚊帐里赶了几下,几只苍蝇跑了出来。

母亲发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阎顺利便返身回到饭厅上,盛了半碗饭,挟了一筷子空心菜和两块红烧豆腐,端进了房间。他一手扶着母亲坐起来,一手把饭递到她手上,说:“你自己能吃吧?”

“能,”母亲说,把饭碗端到嘴唇下面,筷子一下一下地往里扒着饭。

阎顺利看着母亲吃饭,看了一下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他退出了房间,突然想了起来,阎顺德每个月给母亲的50元赡养费,连这个月已经两个月没送过来了。阎顺利到他家几次,他都不在家,而他老婆凶巴巴的,声称她没钱,一分钱也别想向她要。阎顺利想,现在正是吃午饭的时间,顺德应该会在家的。

大双和小双从外面回来了,扑向饭桌,弄出了一片声响。

阎顺利又走出了家门。太阳射出的光线,像火一样烤得头皮发烫。路上行人很少。阎顺利穿过打铁巷,来到了布市街。这里上午是一个自动形成的菜市场,一般到中午时,集市就散了,满地烂菜叶和垃圾也没人清理,散发出一股恶心的气味。阎顺德家就住在一楼,他老婆有时也在家门口摆个小摊,卖些贩来的菜。阎顺德也跟他一样,早几年就从电镀厂下岗回家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度过来的,听说有时买点体彩六合彩,也中过一些小奖,有时到乡下去卖点老鼠药什么的。除了上门来拿母亲的赡养费,阎顺利很少到这里来。

阎顺德家的小客厅正对着街面,他赤裸着上半身,坐在小饭桌前喝着啤酒,桌上一堆嚼碎吐出的鸡爪骨,还有一小碟油炸花生。看着弟弟走进来,他面无表情,两根指头捏起一颗花生米往嘴里扔去。阎顺利觉得他这么逍遥喝着酒,却拖欠着母亲的赡养费,实在不是人。

“你真懂得享受啊。”阎顺利带着讥讽的口气说。

“不会享受,这做人还有什么意义呢?”阎顺德瞟了弟弟一眼,反唇相讥地说。

“两个月的生活费,一百块钱。”阎顺利说。

“我没钱。”阎顺德说。

“你没钱?”阎顺利的声音猛地尖了起来,“你还喝啤酒配鸡爪?”

阎顺德一副懒得说话的样子,从凳子上抓起他的衬衫向阎顺利扔去,说:“有没有钱,你自己搜。”

阎顺利觉得大哥这样子简直就是无赖,把他的衬衫狠狠摔在地上,气得说不出话,掉头走了出去。

太阳还是那么大,热辣辣的,整个马铺小城像是着火一样。阎顺利踩着三轮车在街上奔跑,心中感到一阵阵的悲凉。他想起他高中毕业那年,老爸在味精厂当着副厂长,一家人衣食无忧,他落榜了,老爸也没骂他,对他说你就是复读一年考上大学,出来能拿几块钱?不如现在就给我进厂,先端个铁饭碗。顺德早他两年高中毕业,也没考上大学,也被老爸通过关系弄进了电镀厂。那时他们一家四口人就有三个人端着铁饭碗,街坊邻居哪个不羡慕啊?他很快当上了车间主任,他哥也在电镀厂当了车间主任,有一年兄弟俩双双被评为马铺县劳模,《闽南晚报》的记者还来采写了一条报导,叫作《兄弟俩竟显英豪,两个主任双劳模》。谁知好境不长,老爸病死了,厂子效益开始滑坡了,原来那么红火的国营工厂突然一下子发不出工资了。那时,阎顺利想过离开工厂,到外地让民营企业聘用,或者找关系调进机关,但他又总是觉得厂子的困难可能只是暂时的,工厂还会好起来的,再说他离开工厂能干什么呢?他一方面优柔寡断,一方面没有眼光,等他发觉工厂实在靠不住时,已经无路可逃。厂子破产了,厂房被法院拍卖给开发商,他最后领到了四千二百三十六块五角,觉得这就是他十几年的卖身钱。“下岗工人”,这个奇怪的称谓,从此变成他的身份标志。阎顺德的情况跟他大同小异,那年过年他们在祭拜亡父时,忍不住责问死去多年的老头说,你不是说工厂是铁饭碗吗?怎么我们现在都没饭吃了?这个问题太深奥了,一个死人是回答不了的。于是阎顺利只好相信命。

路边有人打着伞,向阎顺利招手。阎顺利看到伞下是一个身材削瘦的妇女,脸上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他踩着车渐渐靠近她,把车停稳了。这个女人收拢了伞,坐上三轮车,阎顺利猛地认出她是庞婉青,高中的老同学,当年她还是班级里的“三大美女”之一啊,现在却变得这般憔悴,额头两边起皱了,鼻子两边长着几颗难看的红疙瘩。

阎顺利很想叫她一声,但发现她不认得自己了,而且满腹心事似的,表情冷漠,就没叫她,只是问她到哪。她说到美仁小区。他也不再出声,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今天怎么接连拉了两个同学?虽然在这小小的马铺山城里,碰到同学也是很经常的事,但像今天这样接连遇见两个的频率,还是从来没有过的,莫非是要开同学会了,同学们都争先恐后地冒出来了?阎顺利还是很想叫她的,想当年,她是“三大美女”之一,每天挺着胸脯从男同学面前咯噔咯噔地走过,像一只骄傲的小母鸡,几乎不正眼看人一眼,而现在,她就坐在他的车里,二十年过去了,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阎顺利记得,高考那年庞美女也是没有考上,但是她家有关系,她上了一家邮电系统内部的中专学校,毕业后就在邮电局工作,后来邮电分家,她就分到了电信局,听说是当出纳。二十年过去了,当年他不敢跟她说话,现在依然是不敢,他心里一下子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慨。

庞婉青包里的手机响了,她取出一只小巧轻盈的手机,在耳朵边听了一下,就合上手机盖子,指着路边的小城春秋休闲屋说:“就停在这。”

阎顺利踩住脚刹,三轮车就平稳地停在这家叫作小城春秋的休闲屋门前。庞婉青走下了车,把伞撑在头上,便向休闲屋的玻璃门走去。阎顺利抬起手想叫她一声,却依然叫不出来。

她还没有给车费呢。

5、庞婉青

庞婉青走到玻璃门前,它自动地往两边拉开,一股冷气就吹上她的面。她把伞收拢起来,并折叠成一小截,然后轻挪腰肢,走进了休闲屋。

这里和外面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清净凉爽,充满一种闲适优雅的气氛。庞婉青感觉到角落里有一双眼光向她射了过来,便略微低着头,朝那眼光走去。

那眼光像领航的航标一样,把庞婉青引到了一张大理石方几前。她落落大方地坐了下来,把墨镜摘下来拿在手里,嘴角荡漾着一个轻轻的微笑,目光迷离地望着对面的人。

“干么这样看我?”对面伸出一只手,把庞婉青的手握在了手里。这让她心里有一种悸动的感觉,犹如触电。

“坏蛋。”庞婉青亲昵地骂了一声,把手抽了回来。

对面这个人是她去年在QQ上认识的一个网友,网名叫作“与时惧进的坏蛋”。她在QQ上叫“冰雪狐狸”。他第一次发来消息,请求加为好友,她觉得他的名字很有趣,就把他加上了。那天她的好友一个也不在线,她就从隐身状态中上线,主动跟刚刚加为好友的“坏蛋”说话:坏蛋也要与时俱进,那会坏到什么程度啊?他的回复马上就来了:狐狸美眉,看清楚了,是与时惧进,不是与时俱进。她瞪大眼睛一看,果然是恐惧的那个“惧”,不由笑了起来。那天晚上,他们天南地北东拉西扯地聊得很愉快,“坏蛋”很坦诚,告诉了她许多现实的信息,今年几岁了、叫什么名字、老家在哪里、哪所大学毕业、谈过几次恋爱、梦中情人是哪一种类型的女人等等,差不多把她当作了知己。她并不怀疑他的真诚,但她还是有所保留,只告诉他自己是“一个上班族”,“做的是为别人数钱的无聊而又单调的工作”。

“坏蛋”为庞婉青叫了一杯现榨的加柠檬的杨桃汁,含情脉脉的眼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脸上,用一种带着磁性的低音说:“看来,半个月没有我,你内分泌又失调了。”

“坏蛋。”庞婉青兰花指一晃,动作神速,指甲就在他手背上狠狠掐出了一道凹痕。“坏蛋”夸张地歪着嘴,没有出声,却像是在大声呼号一样。她觉得他的样子很可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着迷,突然责怪自己下手太狠了一些,真想把他的手捧到手里吹一口气。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漳州。庞婉青在华侨饭店开了一个房间,他走到门前没有按门铃,而是打响了她的手机。她猛地打开门,叫了一声“坏蛋”,“坏蛋”便应声扑入她的怀里。第一次见面就滚到床上,对他们来说也算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在网络上他们已经无所不谈,包括各自在性爱生活中的种种细节,很多个夜晚,他们还通过视频预演了激情四射的做爱。从网络走下现实,只是个时间问题。对庞婉青来说,那个夜晚是疯狂的,终生难以忘却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唤起了她对生活的兴趣和热情,让她觉得活着其实也是一件挺美好的事。说也奇怪,庞婉青第二天在镜子里发现鼻子旁边的几颗红疙瘩不见了,皮肤显得光滑滋润,她觉得自己是一朵花,多日没有浇水,就快要桔萎了,“坏蛋”一晚上辛勤的浇灌,使她立即又变得鲜艳娇嫩。

“坏蛋”把手放到嘴里吹了一口气,笑笑说:“你可真狠。”

“我……”庞婉青心里酸了一下,眼睛就发潮了,“对不起啊。”

“没事,呵呵,希望你更狠一些,特别是在某些时候。”“坏蛋”朝她眨了一下眼,言词暧昧。

“你……”庞婉青又晃了一下兰花指,但是没有出手,他的眼情和话意,让她感觉到一种调情的情调,贴心而又温存。她望着面前这个比她整整小了十岁的男人,眼光里射出了绵绵的爱意。“……真是坏蛋。”

“这两天忙什么?”“坏蛋”关切地说。

“你说能忙什么?忙着想你。”庞婉青装做漫不经心地说。

“还赌六合彩吗?”

“昨天买了‘一只小号的马’,输了五百块。”

“告诉你别再买了,中奖机率很低,钱都让庄家赚走了。”“坏蛋”轻轻叹了一声,像是慈祥的老爷爷语重心长地说,“你也真是,怎么就迷上这地下六合彩?以后别再买了,难道你还想靠这发财不成?听我的,从明天开始金盆洗手。”

“我买的也不多,只是有时无聊才买一点。”庞婉青像做错事的小学生,低着头小声地说。

这时,“坏蛋”的手机响了,他拿在耳边听着,嘴里应着:“好,好,知道,知道。”手机里漏出一些话声,让庞婉青听了个大概,那地瓜腔的男声显然是他的老板,让他把市场调查报告尽快送去。“坏蛋”挂了电话,脸上飘起一丝无奈,带着一种愧疚和歉意对庞婉青说:“你看,我刚出差回来,老板就催命鬼一样催要调查报告,我本来还想下午在这里和你好好说些话,晚上共渡良宵。”

庞婉青喝了一大口杨桃汁,好像被呛了一下,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一手抓住“坏蛋”搁在方几上的手,说:“现在才一点多,你三点再回漳州。”

“坏蛋”显得很善解人意地笑了一下。

几分钟之后,如痴如醉的狂欢便在美仁小区一套布置得很温馨的房间里开始了。为了遮人耳目,他们分别搭坐一辆三轮车,一前一后走上房间。这里是庞婉青租来用于和“坏蛋”约会的。她打开门锁时,手一直在颤动,刚进了门她就不由靠在墙上,长长地呼了口气。楼梯上传来了“坏蛋”的脚步声,她心里砰砰直跳,好像十几年前第一次被男朋友搂在怀里。不需要语言,也不需要过渡,两个人的眼光稍一接触,便有如电闪雷鸣,情欲的烈火立即把他们烧成一团。

等到火慢慢地熄灭,庞婉青感觉自己像是一堆灰烬,徐徐地冒着烟。这是一种激情的燃烧,一种生命的燃烧,庞婉青犹如凤凰浴火重生。

“坏蛋”跳下了床,从地上捡起短裤、袜子,就往脚踝里套。他弯曲的腰身像是一张弓,紧凑有力,总是能让庞婉青看得心跳不已。

庞婉青躺在床上不想动,也似乎动不了了,全身绵软无力,眼光显得迷离闪烁。望着“坏蛋”的侧影,她的心里柔情荡漾。

“我现在得走了,我一忙完就来看你。”“坏蛋”一边提上裤子一边说,他走回到床前,低下头亲吻了一下庞婉青的额头,一根手指头弹了弹她的鼻子。

庞婉青轻轻喘着气,像一个受宠的孩子似地发出幸福的微笑。

“坏蛋”走到门边,摸了一下口袋,自言自语地说:“糟糕,出差回来身上都快没钱了。”

庞婉青连忙用一支手支起身子,对“坏蛋”说:“我包里有二千块,你先拿去用。”

“坏蛋”走了过来,抱住庞婉青的脸,亲吻着她鲜红的嘴唇说:“你是一朵花啊,刚给你浇水施肥,你就变鲜艳起来了。”

“是啊,花儿不能缺水啊。”庞婉青说,“我包里有钱,你都拿去吧。”

“我怎么能拿你的钱?”

“这有什么?我们之间还客气什么啊?”庞婉青爬起了身,弯腰从地上捡起她的挎包,拉开拉链,掏出一叠钱就塞到“坏蛋”手里。

“那我不客气了。”“坏蛋”说着,把钱收进了口袋。他走到门边,回头对庞婉青做了个飞吻。

“坏蛋”轻轻带上门走了,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庞婉青又躺了下来,刚才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她需要再休息一会,顺便把刚才的经过在心里回味一遍。“坏蛋”年轻气盛,孔武有力,更重要的,他懂得女人,懂得一个比他大的女人。他的动作熟练准确,粗犷而又充满温存,他的许多姿势看似色情淫荡,却又不失一种儿童般的纯真和本色。当庞婉青翻身上来,把他坐在屁股下面,把他压在身体下面,看着他年轻漂亮的面孔沉醉在快感的高潮里,她全身就激荡起骄傲和荣耀,在这时候,在马铺还有哪个女人比她更有成就感吗?她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了不起的女人。

刚刚上初中时,那些嘴唇上面刚刚长出胡须的小男生就开始给庞婉青递纸条,对她挤眉弄眼,在她身后唱歌、吹口哨、怪声尖叫,让她觉得很可笑。上了高中,庞婉青变得更漂亮了,像是一轮初升的明月,皎洁动人。很多男同学都不敢看她,至少不敢公开地正面地看她,她身上那种高贵而冷漠的气质拒人于千里之外,她知道那些男同学特别渴望看她,特别渴望和她说话,但是他们心里在发抖,这些也许才学会自慰的小毛孩没有勇气,更没有自信。

上了邮电中专之后,班级里一个自称最英俊的男同学公开宣布要把她追到手,那天傍晚,她站在宿舍楼前的一棵树下,穿着一条绚丽的连衣裙,好像准备出席一场盛大的舞会。那个英俊的男同学鼓起勇气走到了她面前,有些紧张地说,我晚上请你看电影好吗?庞婉青轻启朱唇说,谢谢,我男朋友要来接我去外贸酒店跳舞。这时一辆本田125的摩托车轰鸣而至,庞婉青很熟练地踩着脚架登上车,侧身坐好,把飘起的裙裾往下捋了捋,一手搂住了骑手的腰身。那个男同学看得目瞪口呆,脸色苍白,他痛苦地冲上宿舍楼后面的小山林,像受伤的狼一样嚎叫了一声,据说他后来成了一个诗人。

那时庞婉青的男朋友是一所大学的大四学生,他父亲是省直机关的一个处长,他很有信心地对庞婉青说,他父亲绝对有能力把她留在省城。一个狂风暴雨的台风之夜,她回不了学校也不想回去,像猫一样偎在他的怀里。那是在他家他的房间里,窗外是风雨交加,床上是心旌摇荡,他一双手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动作力度也越来越大。很快,她全身被脱得精光,她突然很害羞似地直往他怀里钻。那天晚上,庞婉青感觉把自己的一生都托付给这个男人了。可是那年暑假,庞婉青回马铺没有几天就觉得心烦意乱,往他家打了几次电话都没人接,他也没有写信来(那时她家还没有电话),她似乎预感到事情起了变化,第二天就跟父母亲撒谎说学校有事,匆匆赶回了省城。她从车站下车就直接打的来到他家,门铃按了半天,他家那个农村来的保姆才打开一道门缝,探出头来发现是她,告诉她说他出国去了,给她留了一封信。她一下知道出事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那封信是他们分别两天后写的,他在信上说他们不大合适,还是尽早分手为好,长痛不如短痛。分别的那个晚上,他一点也没有透露他就要出国的信息,而实际上他都已经办好签证了。庞婉青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欺骗,心如刀割。她把那封信撕碎了,把纸屑和着眼泪揉成了一团,扔进学校那口人工湖里。有好几次,她想闭上眼睛纵身跳进湖里,一切痛苦就全都解脱了。可是想到湖水将把她淹没,水草将缠满她的全身,她就退缩了。在最后的一学年里,庞婉青变得郁郁寡欢,她的同学们很快了解了事件的真相,女同学一个个幸灾乐祸似地笑逐颜开,男同学看她的眼神则显示出严重的鄙夷。毕业了,她心灰意冷地回到了马铺,在邮电局办公室干了几天,就跟老主任闹了矛盾,不久就转到财会科当了出纳。

庞婉青在邮电中专的伤心往事,马铺人几乎没人知道。那是1987年,她刚刚22岁,就像一朵盛开的鲜花,不断有蜜蜂向她嘤嘤嗡嗡地飞来,在周围缠绵地飞舞。她并不驱赶这些别有用心的蜜蜂,但是谁也别想停在她的花心上采蜜。一个晚上,她独自一人在中山路逛街,准备买一件秋衣,但是走过十几间店,没有一件衣服能入她的眼。在经过民主路口时,她看到了老同学陈炳星,小时候她也住在大庙街,他家就在她家的斜对面,从小学到初中高中他们一直都是同学,所以她能认得他。陈炳星也看到了庞美女,脸上有一种惊喜的表情。因为比较了解庞美女的情况,陈炳星对她从未有过非份之想,反而显得坦然大方,向她叫了一声,阿青。庞婉青想起小时候陈炳星就是叫她阿青的,有时候还会一起去摘桑叶,上了中学之后则形如路人,需要叫她的时候就叫“哎”。那天晚上,庞婉青听到陈炳星叫她阿青,像是故人重逢,觉得很高兴,就问他现在做什么,要去哪里玩。陈炳星说他第一年没考上,复读两年都没考上,现在又在马铺一中读“高六”。庞婉青哦了一声,看着陈炳星结实的小个子,理着一个短短的狗啃式的发型,觉得他真有些可怜。陈炳星说,我没有你那样好命啊,现在都出来工作赚钱了。庞婉青笑了一笑,“好命”这个词让她感到意味深长。谁知道她的命运也正是从这晚上开始新的变化呢?那天晚上,她跟陈炳星来到解放广场边的一个大排档,见到了几个在等陈炳星的同学,但她这个不速之客更受欢迎。她就是在这里认识了唯一不是同学的那个人,后来成为这个人的老婆。

庞婉青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时房间一片漆黑。她的手在床头的低柜上摸了一阵,才找到台灯的旋钮。把台灯打开,她从包里取出手机一看,时间是8点15分了。她佩服自己真能睡,也许真是太疲惫了,这一觉从阳光高照睡到星星满空。

庞婉青冲了个澡,穿上衣服来到了街上。满街灯光闪亮,自行车在人群中蜿蜒地穿梭往来,不时有摩托车从面前呼啸而过,总是要把她吓得毛骨耸然。马铺这几年的发展,就是摩托车骤然增多,像响尾蛇一样到处横冲直撞。庞婉青很不喜欢这种混乱无序的场面。

她肚子饿了,可是到哪里吃饭呢?她一下想起江滨路的七匹马大排档,那条路经过改造,变成了江心公园外围的一条通道,一到夜间两边就摆满了大排档。七匹马大排档是陈炳星开的,她去过几次,感觉那里的空气很好,老同学的厨艺也不错。

6、陈炳星

天气太热了,有些人不喜欢在饭店就餐,尽管封闭的房间里有空调一直吹着,人们似乎更愿意选择在敞开的大排档吃饭,吹吹大自然的凉风。在江滨路的大排档里,陈炳星的“七匹马”算是个历史悠久的名牌。

那块“七匹马大排档”的广告牌靠在平板车的车轮上,这是陈炳星用红漆亲笔写的字,看得出有些书法底子。油烟将牌子熏得很脏了,但那六个字还是很显眼的。每天七点左右,他和老婆和两个雇工刚刚摆好摊位,就会有生意了。陈炳星是主厨,老婆阿春负责点菜,也给他打下手,两个雇工则是端盘子、收拾碗筷和洗盘子全包了。

来了几伙散客,因为没有喝酒,吃完就走了。有一伙四个人的常客在一棵龙眼树旁喝酒,他们点的菜都上齐了,陈炳星走过去向他们每个人敬了一根烟,说了几句话就回到摊前,坐在塑料椅子上抽烟歇口气。

那两个雇工蹲在大水桶前洗着碗筷,她们都是从阿春老家土楼乡来的妹子,手脚很麻利,把洗好的碗盘放到另一只水桶里,过一下清水便捞了起来,又摆到平板车上。陈炳星的眼光向路的两边转着,主要是看有什么人来,不经意间就落在了那两个蹲着洗盘子的雇工身上,她们的五官长得比较土气,但是年轻饱满的身体,曲线突出,还是让他的眼光有些发烫。

街灯都亮了,“七匹马”前面就是穿城而过的越来越狭窄的蓝水江,这些年来蓝水江水流越来越小,马铺人都说像是小孩子撒尿似的。去年,下游建了一座拦河坝,江心公园这一段的水域才积了一些水,虽然水质污浊,但夜幕下也看不清楚,灯光一照,还是有些波光粼粼的意境。隔着蓝水江,对面是马铺县国土大厦,八层楼的楼顶上安装着一块“七匹狼”的大幅广告:与狼共舞,尽显英雄本色。灯光照射着这一行字和一匹正在狂奔的狼,老远就可以看到。

到“七匹马”来的人,有时就会问陈炳星:你这七匹马是不是模仿人家七匹狼呀?陈炳星连忙解释说,我读书的时候,班级里有七个同学经常玩在一起,像个小帮派一样,正好我们都属马,大家就叫我们“七匹马”。陈炳星说,那是1985年呀,那时有“七匹狼”吗?有吗?你听说过有吗?要是当时我有商标意识,注册了“七匹马”,那“七匹狼”肯定就注册不了啦。陈炳星一副很惋惜的表情。他十三岁的儿子陈天成经常在电视上看到“七匹狼”的广告,有一天就对他说,人家“七匹狼”做得多大,有茄克有皮鞋还有香烟,你那“七匹马”却只是个大排档,你也太没出息了吧?陈炳星愣了一下,真想抽儿子一巴掌,老子要是没出息,还能在这世界上生下你这个鸟儿子吗?

陈炳星接连参加了四年的高考都没考上。1988年的最低录取线公布了,他还差了19分,心里很不死心,但全家人都对他没信心了。父母亲都是城关的农民,以卖菜为生,也赚不了几块钱。父亲对他说,看来你没那个命,捡猪粪就捡猪粪,不要羡慕人家穿皮鞋上班的。那些天是陈炳星人生最苦闷的时期,班级里第一年就考上的同学,有的读的是两年大专或中专,都回马铺工作了,就是读三年大专的也回来了,而他却不知道人生的路该怎么走下去。在他们的“七匹马”里,两匹第一年考上,两匹复读一年考上,再两匹复读两年也考上了,只有他复读了三年还是名落孙山,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匹劣种马、一匹驽马。好几个晚上,他独自一人在蓝水江边走来走去,心情坏到了极点。有一天晚上,他正看着水面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发呆,突然一块石子打破了水面,激起水花溅到了他的身上,他回头一看,只见罗汉城笑呵呵地走过来。罗汉城是“七匹马”里的老马,第一年就考上了厦门一所大专学校,刚刚毕业分配到马铺统计局工作。他对陈炳星说,我到你家找你啊,你不在,我就想你能到哪里呢?随便往江边走来,没想到你居然在这里,是不是想不开想跳水啊?陈炳星推了罗汉城一把,骂道,干你佬,谁想不开啊?

不久,经罗汉城一个亲戚的介绍,陈炳星来到离县城39公里的水山小学代课,上小学一二年级的语文和数学课,每周24节课,月薪68元。每天上课上得口干舌躁,下课还有大量的作业等着他,不过想到好好干几年,也许有机会转正,他就觉得还是应该挺住的。他想不起是哪个名人说的话,挺住意味着一切,还把这句话写成条幅,挂在宿舍的墙壁上。但是那年六月底,学校放假了,校长找到他,面有难色地告诉他下个学期不用来了。陈炳星一听,脑子里就嗡地响了一声,他不解地盯着校长问为什么,校长说我也不知为什么,是宣传部说的,让你下学期就别来了。陈炳星回到县城,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就来到宣传部问个究竟。当那个肥头大脸的副部长知道面前这个小个子就是水山小学的代课老师时,拖着官腔说,你是代课的,算是从轻处理了,就解聘你,不再追究你。陈炳星听得急了,大声地问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副部长绷着一副宣传的面孔,严肃地说,有人举报你五六月间,晚上睡觉前经常收听美国之音和BBC。陈炳星愣了一下,这是确有其事,算不上诬陷。那时北京刚发生震惊全世界的事件不久,作为一个远离北京几千公里的山村代课教师,陈炳星突然意识到自己和该事件之间被扯上了某种联系,是一件足于置人于死地的事情,他害怕了,他不敢再跟副部长说一个字,静悄悄地灰溜溜地走了。不久,传来他在北京上大学的同学路安远在北京失踪的消息,马铺一中一个政治老师犯了和他同样的错误,却又拒不写出深刻的检查,连每个人都要写的思想认识也不写,最后被公安局抓了起来。这两个消息让陈炳星暗自庆幸自己不过是个代课教师,公家对他最严厉的处罚,只能将他解聘了事。

陈炳星从学校回到家里,他没有把事实的真相告诉父母。真相总是需要隐瞒的,他只是淡淡地说教书太累,报酬又低,他不想干了。父亲说,不想教书就卖菜吧,卖菜不算什么,但好歹能填饱你的肚子。

那时陈炳星已经没什么理想了,只有很迫切的生活问题,这就是他要生活他就得干活,他至少要养活自己。跟父亲卖了几天菜之后,廖强生有一天晚上来到他家里。廖强生是“七匹马”里的二马,也是第一年就考上了中专,读的是水产专业,因为有个伯伯是当官的,毕业后就改行进了城关派出所。他大半年没上陈炳星家里来了,听他说了近况,便建议他摆个大排档,他说大排档总比卖菜要好啊。那天晚上,廖强生骑着一辆警用摩托车带着陈炳星在几条摆大排档的路转了一圈,发现那些大排档生意都不错,蒙胧的夜色下,许多人在喝酒划拳。陈炳星有些动心了。不久,黄荣俊介绍他到一间饭店免费学厨,他悟性高,学得快,只六天那师傅就对他说,你这手艺对付大排档,够了。黄东海帮他在江滨路找了个摊位,并为他向城管办垫付了一年的管理费。就这样,陈炳星的大排档就开张了。那是1989年的中秋,开张那天晚上,月亮特别圆,罗汉城、廖强生、黄荣俊、黄东海、胡长生、简大明都来了,加上他就是“七匹马”了。他炒了几盘菜上来,打通关喝了一圈的酒,突然说,没有你们,我这大排档是开不成的,为了纪念我们的友谊,我想这大排档就取名“七匹马”。

“七匹马”刚开张时,陈炳星的母亲来帮忙,但母亲毕竟上年纪了,动作迟钝,他就雇了一个从土楼乡来的妹子。半年后,这个叫作阿春的妹子就变成了他的老婆,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马铺县长都换了好几任,“六匹马”的工作也变动了好几次,只有他这匹驽马还在开着七匹马大排档。他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生活,白天睡觉晚上摆摊,收入虽然不丰,但已足够养家糊口,并略有赢余。只是有时候,歇下来了,坐在椅子里抽着烟望着天上的星星月亮,偶尔想起自己为了改变命运接连参加了四年高考,心里还是有些感慨的,考了四年最终还是没有考上,命运最终安排自己开了这么一摊大排档。

前面路上走来一个女人,晚风吹着她的裙摆,她走着和模特儿有些相似的猫步,显得风姿绰约。女人渐渐走近了,陈炳星定睛一看,原来是他的同学庞婉青,连忙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老板,”庞婉青看着陈炳星叫了一声。

“你又来笑我了,我算什么老板?”陈炳星满脸笑呵呵地说,“美女,想吃什么?”

“我算什么美女,你这不是笑我吗?”

“当年你就是我们班的三大美女之一啊。”

“那都上世纪的事了,现在我都老啦。”

“不老不老,你看着还年轻,风采依旧,算得上资深美女。”

“行了,别说这个,给我炒盘面,来一碗榨菜肉丝汤。”庞婉青挥了一下手,找了一张凳子坐了下来。

陈炳星一边握着勺子在锅里翻炒着面,一边用眼睛的余光偷偷看着庞婉青。这个当年的美女确是有些人老珠黄的样子,身体的曲线消失了,下巴上多了一个下巴出来,对她的恭维差不多像是讽刺了,不过他想女人还是喜欢别人赞美的。

面炒好了,陈炳星亲自端到庞婉青面前的桌上,对她说:“我们要开同学会,你知道吗?”

“什么同学会,我不知道呀。”庞婉青说。

“昨天谁路过我这里说的,谁我一下忘记了,他说下个月我们85届文科班要开同学会。”陈炳星说。

庞婉青吃了一口面,说:“没人通知我。”

陈炳星笑笑说:“到时就会通知你啊,说不定第一个就通知你,你是三大美女之一,大家肯定最想见你了。”

庞婉青嘴里含着炒面说不出话,瞪了陈炳星一眼,但陈炳星发现她其实是很高兴的,他笑着回到液化气灶前为她煮汤。

榨菜肉丝汤一下就煮开了。陈炳星又亲自端到庞婉青的面前,看见那盘炒面她只吃了一小角,就推在了一边,便说:“是炒得不好吃还是你想减肥啊?”

“我吃饱了。”庞婉青说着,开始用汤匙舀汤喝。

“我看你这身材很好,不用减肥,快上四十了,还是丰满一点好看,这叫有风韵。”陈炳星像是用研究的眼光看了看庞婉青,很认真地说。

“行了,别老说我好话,等下你老婆听到扯你的耳朵。”庞婉青说。

“老同学嘛,开开玩笑也没什么。”陈炳星说。

庞婉青喝了几口汤也不喝了,她从挎包里取出钱包,一打开才发现里面一分钱也没有了,原来都拿给“坏蛋”了。她正要说什么,陈炳星已看到她的尴尬,抢先说:“别拿钱,晚上算我请你。还要感谢你呢,经常来我这小摊光顾。”

这时来了一伙客人,阿春在给他们点菜,陈炳星也走过去招呼。等他回过头,庞婉青已从那边的方向走了,她的背影在夜色和灯光里渐行渐远。

炒了几盘菜,陈炳星正在做一份萝卜鱼干煲,罗汉城突然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他面前,朝他吹了一口气,一股浓烈的酒味像一巴掌似地击打他的脸门。

7、罗汉城

罗汉城的出现总是悄无声息,像是穿了隐身衣一样,突然就显现在你的面前,脸上做着很生动很夸张的表情,有时还会张牙舞爪似地摆出一个古怪的动作。

“晚上又喝麻了。”他带着炫耀的口气对陈炳星说。

“干,你天天醉生梦死的啊,像县长一样腐败。”陈炳星说。

“我,我,别拿我跟县长比啊,”罗汉城大着舌头说。“像县长一样腐败”是近年马铺民间流传的一句口头禅,因为马铺接连有两任县长因腐败而倒台了。罗汉城呼着酒气,又说,“县长算什么东西?”

罗汉城酒一喝多,什么东西在他眼里都不算东西了。他有时会很神秘地掏出手机,调出一个已接听电话号码,那名字不是“孙副”就是“赵记”,让陈炳星看看之后,又很平淡地说,这个孙副就是市里的孙副市长,他昨天晚上9点给我打的电话;或者说,这个赵记就是市工商局党组书记老赵。陈炳星也无法考证真伪,只能做出一种很崇拜的样子,看看罗汉城再看看号码。罗汉城嘴一撇,就说,你说一个科级干部有什么了不起?

几年前,在马铺统计局混了十年好不容易才当上股长的罗汉城有了一次升迁的机遇。那一年,马铺县委县政府在全县范围公开考试选拔十名副科级干部,其中有一个职位是统计局副局长。罗汉城看了报考条件,觉得这个职位就是专门为自己而设的,不由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在马铺官场,大都认为只有上了副科级才是官,而民间修谱,至少也要副科级才能成为本姓氏的“贤达人士”。罗汉城觉得自己既然在官场上混,好歹也得弄个副科级,不仅仅事关光宗耀祖,在社会上也有个脸面啊。跟他一起分到县直机关的人,有的都混上正科了,而中学和大学的同学里面,有的都混上副处了,而他股长刚刚才当满两年。马铺话说,人比人,气死人。罗汉城一想起这些事就很生气,所以他决定好好抓住这个机遇,向副科级奋力冲刺。

公开选拔的程序是笔试、面试和考核。笔试分为政治和专业两门课。那些天,罗汉城捧起书本开始了认真刻苦的攻读。他在家里郑重其事地向老婆和女儿宣布了有关纪律,一不准大声喧哗;二看电视不准高声谈论,电视声音也要调小;三不准开门关门太用力等等等等。上幼儿园大班的女儿瞪着小眼睛说,爸爸,你这么认真要干什么啊?罗汉城说,要考官。女儿说,你以前读书时怎么不考?现在老了才要考?童言稚语让罗汉城有些感慨,他想要是这次考不上,以后更老就更没戏了。

罗汉城闭门读书的认真程度超过了当年高考。有几次,“几匹马”来到陈炳星的“七匹马大排档”,打电话叫他过来喝一杯,均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罗汉城说,这回我要好好拼一下了。他语气坚定,那种态度和信心是不容置疑的。笔试成绩出来了,罗汉城在和他同考一个职位的5个人中名列第一。接着是面试,罗汉城准备充分,现场发挥得很好,“如果我当上副局长之后”,首先要怎么样然后要怎么样,一二三四条理清楚思维清晰,用词生动活泼,普通话发音也比较准确,又得了个第一名。虽然两项第一名,罗汉城还是不敢松一口气,因为后面的考核更重要,笔试和面试有一些量化的标准,而考核则有较随意的弹性,某种意义上就是人缘和人脉的竞争,用马铺话来说,就是“人面”,要是你上面有人,能替你说话,一切就理顺了。在某个周末的晚上,罗汉城通过一个同学的一个亲戚的一个邻居的引荐,拜会了分管人事的马铺县委副书记,临走前在沙发上悄悄留下了一只装着5000元的信封。第二天上班,罗汉城有点担心会接到副书记的电话,让他把信封领回去,因为报纸上报导过,副书记好几次这样做过。直到下午下班的时候,罗汉城也没接到这个令他不安的电话。从办公室出来,却很意外地遇到副书记,他正要上车离开,看到罗汉城时对他笑了一下,说小罗下班了。接着,罗汉城又通过和组织部长的老婆是老乡的关系,到部长家坐了二十分钟,临走前同样在沙发上悄悄留下了一只装着5000元的信封。钱送出去了,罗汉城心里感到踏实了许多。他想起去年父亲到马铺人民医院动手术,他在手术前一个晚上给主刀医生送了一个500元的红包,第二天父亲要进手术室前,医生突然把红包退还给他,他一下子吓慌了,央求医生无论如何要收下,不然就不放心他给父亲开刀。医生很正经地说我们是有规定的,不能收病人红包。罗汉城猛然想起什么,又从口袋里摸出500元塞进红包里,医生这才有些勉强地收下。父亲的手术做得很成功,出院那天,罗汉城看到医院正对大门的一堵宣传墙上写着一行红色大字:严禁给医护人员送红包,他总算明白了,这其实是一种暗示和提醒。在马铺政府大院里,前任县长的事迹也很相似,这是罗汉城经常听人说起的。比如县长在会上说:“你们坚决不能住上送红包!”于是,大家都明白了,他说不能住上(晚上)送,那么就白天送啊。再比如县长说:“你们不能给我送红包!”于是,大家也明白了,他说不能给他送,没说不能给他父母老婆孩子送,那就给他父母老婆孩子送啊。又比如县长说:“今年过年你们不能送红包!”于是,大家又明白了,他说过年不能送,那就提前送嘛,十月份就开始送。

不管怎么样,红包送出去了,罗汉城吃饭也香了,觉也睡得安稳了。有一天晚上他不请自到,来到了“七匹马大排档”,打电话召来另外几匹马,很豪迈地喝起酒来。根据小道消息,考核结束了,罗汉城榜上有名,两天后将由组织部公开宣布任命。那天下班时,罗汉城特意制造了一次和组织部长的“邂逅”,部长像观音菩萨一样慈祥地看着他,说小罗,有希望。罗汉城诚惶诚恐地点着头,心里非常感动,觉得受之有愧似的,很矫情地想,自己何德何能,马铺人民却要给予这么大的权力啊?那天下午,办公室没人,局长随便点差点到了罗汉城,让他到名片店取他的名片回来。罗汉城到了名片店,突然想到也该给自己印一盒新的名片了,便掏出一张旧名片,把上面的头衔“工交股长”划掉,正楷写上“副局长”三个字。罗汉城说,按这样子给我印一盒,我后天来取。

那天上午,罗汉城上班前到名片店取了新的名片,看到自己的名字下面是“副局长”三个字,那种感觉就是“翻身农奴当家作主”,就是“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就是“让一部份人先富起来”。骑在屁股下面的摩托车穿过马铺的几条街,向着政府大院飘飘然飞去。

政府大院的左侧有一面墙做成公告栏,那天公告栏前面围了一些人,罗汉城知道是选拔副科级干部的名单公布了,他心里开始紧张起来,好像十几年前到学校看高考录取榜一样。他的眼睛犀利地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十个姓名没有一个姓罗的,心里砰地响了一下,眼光逐行扫描下来,还是没有一个姓罗的,他脑子里顿时嗡嗡直响。那天他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到办公室的,整个人丧魂落魄一样。面对同事的眼光,他直想地上裂开一道缝。后来他躲进了卫生间,把自己关在厕所里,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念头,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他把那盒名片掏出来,一张一张地撕碎,扔进马桶里,用水冲走。他的心也碎了。那天晚上他打听到了,他的名字是最后在常委会圈定时被书记换掉的,书记换上了笔试面试排名第三的那个人,据说那个人上面有人,而且很硬,而他下面特别配合,也特别舍得出血。

这次升迁的破灭,对罗汉城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罗汉城在家里的电脑前呆呆地坐了一个晚上,接连抽了两包烟,烟蒂扔得满地都是。他突然想,他这样下去会疯掉的。他不想疯掉,他也不能疯掉,于是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辞职下海。

亲朋好友的反对、妻子的哀求和领导的挽留,都无法改变罗汉城的决定。他对妻子说,让我再到统计局上班,我会精神崩溃的,我去意已定,你什么也不要说了。他还说当年李叔同出家,其妻和学生在风雪中跪了一晚上,都无法让他回心转意。扯上名人故事,罗汉城给自己的行为涂上一层悲壮的色彩。不过在那一年,罗汉城的辞职在马铺县也算是一个不太小的事件。

罗汉城辞职后,到厦门投靠一个经商的大学同学,两个人合办了一家公司。一年后,公司关门了,据说不是亏损,而是见好就收,接着罗汉城转到了石狮,在一家外企当了个部门经理。大概又是一年后,罗汉城到了漳州,和别人搞了一个家俱公司,后来又做了文化传播公司的总裁,据说他杀回厦门控股了几家公司,好像汕头、广州都有了分公司。看样子他混得还不错,好几次回马铺都开着一部白色的佳美车。他老婆孩子都在马铺,所以他还是经常回来的。有一次,陈炳星问他是不是想离开马铺,到外面定居发展?他沉思片刻,说这个鬼地方,总是要离开的。罗汉城有没有发财,大约发到什么程度,流传着各种不同版本的说法。陈炳星几次想要从他的嘴里得到一些确切的数据,却听他云里雾里绕来绕去,更加无法判断了。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的,罗汉城的酒量提高了,啤酒白酒红酒都能喝。开头只是喝,来者不拒,举杯就干,酒风十分端正。喝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他的话开始多起来了,起句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前几天我在()()跟()()喝酒。前两个括号一般是指马铺或漳州或厦门甚至福州某个比较著名的酒店,比如天福啦、悦华啦、西酒啦,后两个括号一般是“王厅长”或“李市长”或“刘书记”或“张处长”。他的表情一下子丰富了,然后就开始发表他的感慨:其实这些大领导都是比较和蔼可亲的,比较平易近人的,不像我们马铺有些小官,不过一个副科级就趾高气扬的,恨不得把地上的鸡鸭全都踩死了。最后声音猛地拔尖了:你说一个副科级算什么东西?(有时候“东西”也说成时尚的“东东”)罗汉城带着酒气说出的话,让陈炳星一下就明白了,那次副科级的幻灭对他的影响还在。看来,有些影响将会伴随人的一生,就像你的影子一样。

罗汉城手上提着一只锷鱼牌黑包,这是他形影不离的提包,好像美国总统离不开那只装着核按钮的神秘皮包一样。他找了一张凳子坐了下来。陈炳星从平板车车斗里抱出一罐咸橄榄,送到了他的手上。这是陈炳星的母亲腌制的,酒喝多的人吃一粒,可以醒酒。罗汉城每次来到这里,都要捞一二粒来吃。他很熟练地旋开盖子,伸进手就抓起一粒扔入嘴里,那咸劲一下子咸得他全身打了个激凌。

“怎么样?酒醒了吧?”陈炳星笑笑地问。

“干你佬,我压根就没喝多。”罗汉城不满地说,“你根本就不知我现在的酒量,我‘老马’跟你们‘六匹马’拼,你们都拼不过我。”

其实陈炳星的本意并不是想说他的酒量,而是暗指他的酒话。在陈炳星看来,罗汉城因为爬不上副科级而赌气辞职下海,现在口口声声说副科级算什么东西,这表明他始终是耿耿于怀的,还是不能看破人生参透命运,都已经四十了,这又何必呢?

于是陈炳星换了话题说:“什么时候出去?你这次回来好像半年多了。”

“想去就去,现在也不用怎么去了,”罗汉城说着,从嘴里吐出了咸橄榄的核,“打打电话,告诉他们怎么做就行了。”

陈炳星哦了一声,说:“遥控啊。”

“打打电话,发发伊妹儿,就OK了。”罗汉城把提包抱到了胸前,挥着手,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对了,你知道吧,我们下个月要开同学会了。”

“同学会?谁在主办?”

“顾明泉谭志南他们几个人。”

“顾明泉?他以为他是大老板了,”罗汉城呵呵笑了起来,笑声里显得很不屑,“干脆,我们拿过来主办吧,费用我全包了。”

陈炳星吃了一惊,说:“你比顾明泉还有钱啊?”

“钱,钱也不过是一张纸,马铺话叫作‘纸字’,是吧?钱也就是‘纸字’。”罗汉城不在乎地说,“对了,你知道我晚上跟谁在喝酒吗?”

陈炳星调侃地说:“至少县委书记吧,或者更大的。”

罗汉城掏出手机挥了一下,说:“错了,老江。”

“老江?”

“你以为哪个老江啊,就是江全福啊。”

这回轮到陈炳星呵呵笑了起来。因为江全福是他们的同学,因为江全福因重婚罪正在服缓刑中。

8、江全福

罗汉城走过客隆隆超市时,偶然看到了刚从超市出来的江全福。那时太阳落山了,但阳光的余温还在。超市门口很多人进进出出,罗汉城一下就看到了江全福提着一袋子东西,神色寂寞地向着一堆自行车走去。

“哎,老江!”罗汉城大声地叫。他在中学时跟江全福没什么交往,那时他是“七匹马”,而江全福几个人也弄了个小团伙,叫作“六君子”,虽然不是对立的对手,但基本上不相往来。倒是毕业工作之后,几次在开会时相遇,都显得很客气很欢喜,同学的情谊一下就从言谈举止中溢满出来。几年前,江全福当上了城管办副主任,罗汉城到过他们单位,发现大家都叫他“老江”,其实他长着一张娃娃脸,不仅不显老,反而显得非常年轻,可是大家就是老江长老江短的。“老江!”罗汉城又叫了一声,“老江!”

江全福转过头来,看到了罗汉城,淡淡地说:“是你啊。”

“好久没看到你了,老江,”罗汉城在江全福肩膀上拍了一下,“买什么好吃的啊?”

“没什么,就几包快食面,晚上没饭吃。”江全福说。

“晚上怎么没饭吃?我请你,走!”罗汉城手一挥,显得很果断的样子,“到马达利饭店。”

江全福犹豫了一下,说:“不要了吧。”

“走走走,”罗汉城搂住江全福的肩膀,就推着他往前走,“以前要请你这个大主任都请不到呢。”

江全福突然觉得这个老同学还是很够格的,自从去年出事以来,几乎就没有人请过他了。他说:“我的自行车在这边呢。”

“自行车放在这边好了,我们走路去。”罗汉城说。

两个人走到了不多远的马达利饭店,找了二楼的一个包厢,点了五六道菜,服务员正要退出,罗汉城说:“啤酒先抱一箱上来。”

“汉城,你混得不错,发大财了吧?”江全福说。

“我发现要是早几年辞职下海就更好了。”罗汉城说。

啤酒来了。罗汉城拿起启子开了两瓶,说:“今晚我们好好喝一喝。”对罗汉城来说,已经几天没怎么喝了,今晚特别想喝一喝。

江全福倒满了一杯酒,端起杯子,心中想起去年以来的经历,鼻头不由一阵发酸,声音也有些颤动了:“谢谢……啊,谢……”

“谢我干什么,同学谁跟谁啊?”罗汉城和他碰了一下杯,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江全福仰起脖子,也把酒喝了。他的酒量也是不错的。他觉得罗汉城不大理解他的内心感受,莫非他没听说过自己的事?这不大可能,马铺这么小,再说他们是同学,有许多共同的熟人,他应该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城管办副主任了,还应该知道自己正在服缓刑中。自从出事之后,很多人看到自己,表情跟以前都不一样了,有的人甚至连招呼也不打,而罗汉城对自己还是这么好,这让江全福心里很受感动,可是他却不需要自己的谢意,这就愈发让江全福感动得一塌糊涂。

“来,连干三杯。”罗汉城说,“老同学啊,多少年了?都二十年啦。喝。”

江全福一口喝下一杯酒,擦了擦嘴,说:“谢谢啊。”

“什么意思啊?”罗汉城不高兴地冲着江全福说,“你再说谢谢,我就不跟你喝酒了。”

同学到底是同学啊,江全福心里热呼呼的,低头自饮了一杯。他想起一句古话,叫作“事久见人心,患难见真情”。想想自己在城管办副主任的位子上,每天有多少人一看到他就笑脸相迎,又有多少人跟在屁股后面阿谀奉承,可是他的副主任一被撤掉,那些笑脸就全都消失了,听到的只是添油加醋的冷言冷语。什么叫作世态炎凉,他总算有了切身的体会。

菜上来了,两个人基本上是一口菜一杯酒,也不用说太多的干杯理由,就简捷地说一个字:顺。最后也不需要“顺”了,举杯就喝。桌上杯盘狼藉,地上酒瓶子横七竖八的。

罗汉城脸色变得像猪肝一样红,脖子上的喉结滚珠似地一上一下,他徐徐地呼出一口酒气,没头没尾地说:“你说一个副科级有什么了不起?”

江全福一下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境况,深有感触地说:“是啊是啊,那也不过是身外之物,人生还是欢喜就好。”

罗汉城掏出手机,一边按着键,一边说:“这几年我在外面,一起玩一起喝酒的,随便也是正科副处以上。”

江全福赞同地点着头,随便也发表自己的感受说:“外面的世界不一样啊,只有马铺人才把副科看成锅盖那么大,其实也不过鼻屎大。”

罗汉城终于找出了一个号码,说:“这是市人大马副主任的电话,现在要不要给他打个手机?”

“不要了吧,我们喝我们的。”

“没关系,我跟马主任很铁的,”罗汉城带着征询的语气对江全福说,“你跟他说几句吧?”

“不要不要,我算什么?他根本不认识我。”江全福紧张地摆了摆手。

罗汉城笑了一下,把手机收了起来,说:“其实,通通话也没什么。”

江全福端起一杯酒,说:“来,这一杯我敬你。”他脖子一仰,就把酒喝了,手一抹,把漏在下巴上的几滴酒擦掉了。他心里有一种诉说的冲动,有些话已经压抑太久了,也不知道要向谁说,现在他感觉找到了一个知音,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又倒满一杯酒,一口又灌进了喉咙里。

早些年江全福不会喝酒,那时他中专毕业分配在环卫站,虽然是坐办公室的,但人们一听“环卫站”就等同是“扫垃圾的”。他在那边呆得很压抑,开头几次领导还带他出去应酬,谁知他酒量太差了,领导喝漏的酒就足够他醉倒几回,这样领导也就不想培养他了。

环卫站肯定是不能久呆了,但是调到哪里去呢?有没有能力调呢?江全福一片茫然。家里没有背景,亲友里也没有什么显赫的人物,这让他觉得前途很黯淡。马铺这么小的地方,想要出人头地,一要有“人面”(关系),二要有“纸字”(钞票),而这两项都是江全福所缺少的。那些时候,江全福上班就是泡茶、看报纸。天天看报纸,有时就看到他的同学洪玉涛写马铺经济怎么奋起直追、书记县长怎么廉政勤政的通讯报导。他想起在高中的那几年,洪玉涛的作文写得都不如他,而人家大专毕业后分配在县委报道组,成为县里有名的女秀才,自己却像垃圾似地被扫进环卫站。有一阵子,他也萌生了写作的念头,洪玉涛能写的东西他也能写啊,无非就是本季度经济指标又增长了几个百分点,招商引资又取得了丰硕成果之类的,报喜不报忧,多往领导脸上贴金,让领导满意就行了。有一天,江全福鼓起勇气到报道组拜访了洪玉涛,开头洪玉涛对他还是很热情的,特意从壁橱里给他拿了一瓶矿泉水,然后像领导一样问长问短,当听说江全福想向她学习写报导时,她的态度就变了,对他说写这东西没意思,要说许多违心的话。洪玉涛说,男人嘛,要去赚钱,要去当官,写这报导有什么出息啊?兜头一盆冷水,江全福被淋得很不自在,他不明白洪玉涛说的是真心话还是违心话,只得悻悻地告辞,后来想想,越想越觉得这个女同学心胸太狭窄了,怕自己写了报导以后超过她,抢了她的饭碗。

平庸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写报导的心死了,倒是对异性的心活跃起来了。中专刚毕业时,江全福有一个来往比较频繁的异性朋友,虽然还没有那一层意思的表白,但双方好像都在等待一个最佳时机。有一个晚上,黄进步请吃饭,他就把她也带去了。谁知黄进步看上了她,对她暗抛媚眼大献殷勤,后来他才知道第二天黄进步就找到她家去了,约她到江心公园散步。那时黄进步办了个纸箱厂,算是个小老板,腰间挂着一把手机和一只传呼机,比江全福有钱多了,他就把那女的撬走了,很快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江全福越想越觉得生气,就叫上黄忠和、李金河一起去找黄进步理论。他们四个人再加上华南强、李金河两个人,在高三时经常一起玩,自称“六君子”。可是现在,居然撬走了朋友的朋友,这也太不够“君子”了吧?面对江全福的质问,黄进步振振有词,充分拥有了真理。她是你的女朋友吗?不是,那么,我就有追她的权利,只要她不是你法律上的妻子,我任何时候都有权利追她。黄进步说得江全福哑口无言,那两个前来助阵的“君子”也帮不上腔。不过江全福还是很快想开了,天要下雨娘要改嫁,随她去吧,天涯何处无芳草。只是同学间,娶的娶嫁的嫁,而他连女朋友是肥是瘦都不知道,不免也开始着急起来了,晚上睡觉感觉手痒痒的不知往哪里放,最后只好放进裤裆里。有一次,父亲对他的婚姻大事的进展表示了不满,父亲问你要怎么挑啊?有份工作,五官生得端正,作风正派,这就行了,难道你想娶县长的千金不成?

父亲的话一语成谶。第二年江全福果然娶了县长的千金(准确一点说,这“县长”只是副县长,但按马铺的称呼习惯,副县长也是“县长”),不久江全福就调到了城管办,再不久就当上了副主任。但是一般人只看到了江全福的福气和风光,而不明白他为此所付出的代价,更没有人理解他内心的痛苦。原来副县长的千金有间歇性的癫痫病,好的时候看不出异样,上班上得好好的,然而一个月总有那么一二两次,突然就口吐白沫,昏倒在地。所以虽然贵为县长千金,也乏人问津。江全福偶然在亲戚家听人说起这一情况,那时有个人还开玩笑说,可惜他已结婚,不然就去娶这个县长的千金,借助老丈人的权力,先弄个官当当,以后条件成熟了,再把她休了,找个黄花女也不迟。江全福觉得这个人说得很在理。有一天,办公室突然走进一个眉清目秀、打扮时髦的姑娘,她问江全福这里是环保局吗?江全福说不是,这里是环卫站,她说谢谢,我找错了,然后转身离去。江全福觉得这个姑娘挺可爱的,不由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那头。这时他听人说,这个姑娘就是那个“县长的千金”,顿时觉得不可思议。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有病的人啊。那天晚上,江全福一直翻来覆去地睡不好,心里想了很多。第二天,他来到了马铺图书馆,再次见到了在这里当图书管理员的县长的千金。当然她根本就不记得他了,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说,你要办借书证吗?身份证拿出来登记,交押金40元。江全福掏出身份证,给她看了一下,说我不借书,我们交个朋友吧。

许多往事从脑子里一闪而过。江全福已经连喝五杯了,眼睛里闪闪发亮,好像是酒精在燃烧。看到罗汉城又起身上卫生间,他说:“你的肾不行啊。”

“我的自然比不过你的,你能对付两个老婆,我对付一个都吃力了。”罗汉城笑笑说。

他从卫生间出来时,江全福也终于憋不住了,起身上了一趟卫生间。

罗汉城说:“这年头,只有有能耐、有出息、有身体的人,才敢包二奶,你老江就是这样的人,我很佩服,只是你的运气太糟了,怎么会被你老婆发现?还被她告上法庭?”

江全福叹了一声。这正是他最痛苦而又最无奈的事情。包二奶犹如坐飞机,具有一定的风险,但出事的概率很小很小,谁知道就偏偏他倒霉了呢?他只能归结于运气不好。

江全福和县长的千金结婚前,副县长给他约法三章:一、照顾、体贴、忍让妻子;二、永远不能离婚;三,若发现变心,要给他好看。副县长的语气和表情都是很严肃的,好像就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律法。那时江全福的心里充满了一种视死如归的气慨。婚后一年,奇迹发生了,妻子好端端的一次也没有发病,这让江全福欣喜异常,莫非这是老天的开恩关照?第二年,妻子生了个儿子,根据检查身体状况健康良好。儿子会叫妈妈和爸爸,也会叫外公外婆和舅舅了,调到城管办的江全福也当上副主任了,妻子一直没有发病,一家人生活美满,这就像梦一样让江全福觉得不敢相信,当时他都有了“豁出去”的思想准备,没想到不用豁出去,反而收获多多。有一次他带老婆儿子到丈母娘家,那时副县长已退到政协当了副主席,正在学习文件,让他自己泡茶,老婆被她母亲拉进卧室说话,声音吱吱喳喳的压得很低,好像说的都是国家机密。不过丈母娘的一声叹息他是清楚地听到了,丈母娘说,让他捡便宜了。江全福一听,心里咚地震了一下。那天晚上,江全福在睡觉前有意和妻子闲聊,无关紧要说了一通,突然话题一转就问妻子,要是你当年没发病,恐怕你就要嫁个门当户对的吧?妻子不假思索就说,是啊,我妈都说了,让你捡大便宜了。江全福心里恶毒地骂了一声,转过身去。

第二天江全福在上班时接到了图书馆打来的电话,说他老婆突然发病了,他愣了一下,差点失声叫出一声好。正是从这一天开始,妻子的癫痫恢复了不规律的发作,好像非洲某个角落才平静没多久,又战火纷飞了。有一天在家里,妻子突然就口吐白沫,身子高难度地旋转了几圈,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江全福连忙打电话叫来她母亲,让她参观一下女儿的形象。江全福本来想说,你看看吧,我娶你女儿是捡了便宜吗?但是这句话太尖刻了,他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妻子无法预料和控制的发病,让江全福开始为当初的选择付出代价。不过他也认了,同时在暗中寻求补偿,每天晚上到外面吃吃喝喝(请人或被请,酒量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得到超常规的跨越式的提高),喝好了洗个脚按个摩,有时还找小姐打一炮。那天,江全福带着两个手下到街上检查违章搭盖,检查到水利街的一间卤面店时,发现这家的违章搭盖特别严重,炉灶摆在街面上,旁边还搭了个竹棚作为营业场所。江全福挥着手说,拆掉,拆掉。这时女老板走出来了,江全福一看到她,眼睛就亮了一下。女老板也就三十岁的样子,圆圆的脸上五官长得很生动,胸前鼓起一对饱满的乳房,她带着乡下的腔调对江全福说,这店她刚盘过来几天,本来就是这样搭盖的,能不能宽限几天让她跟原来的店主商量一下怎么处理。江全福一直看着她,觉得这女人怎么也不像开小店的,人长得清楚,说话也有分寸,她至少应该是个乡村教师什么的。江全福把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害羞似地低下头,用手扯了一下他的胳膊说,领导,请你高抬贵手了。江全福好像吱唔了一下,说先这样,以后再处理。第二天,江全福来到店里叫了一碗卤面,女老板一下认出他,喜气洋洋的,给他多放了几样卤料,还不收他的钱。江全福说,不行,这钱你一定要拿。两个人的手就在那里推了几个来回,江全福觉得她的手软绵绵的,很有一种肉感。最后江全福把钱搁在桌上,转身就走了。第三天,江全福又来了。那天店里没有别的客人,江全福就和女老板亲切地交谈起来,好像老朋友一样无所不谈。他几乎掌握了她的全部信息,原来她还真是当过小学代课教师,后来嫁给一个同村的男人,有一个女儿,这些年来男人迷上了六合彩,把家产全输光了,还要打她,她只好跟他离婚,带着三岁的女儿来到城里开店谋生。她的经历让江全福很同情,她的相貌气质特别是她丰满的乳房让江全福很动情。江全福又来了几次之后,两个人的眼光里就有了质变,有了一种可以意会的默契。所以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自然而然了,好像一个疔子长熟了就要挤掉一样。江全福把这个叫作阿梅的女人包了下来,给她租了一套房子,每个月再给她800元,叫她把卤面店转让出去,新开一间比较清闲的影碟出租店。江全福每天都会到她那里一趟,不是店里就是家里,时常借口加班、开会或出差,在她家里过夜。

包了阿梅之后,在面对妻子的癫痫发作时,江全福的心里就平衡了。一年多来不露破绽,江全福开始麻痹大意和胆大妄为了,居然有一次带着阿梅和她女儿到客隆隆超市购物,被妻子的大嫂看到了。江全福带着阿梅母女,像一家人似地在超市里幸福地闲逛和采购,其乐融融,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降临。妻子的大嫂一回家就向老公报告了她的惊人发现,妻子的大哥正是马铺公安局的侦察员,立即发挥职业特长,对江全福进行跟踪和调查,第二天就把事情全查清了。于是,某个晚上,江全福被妻子的老妈和大哥堵在了阿梅家的床上,饱受一顿老拳,狼狈不堪地抱头蹲在角落里,一声不敢吭。前副县长现政协副主席终于拍案而起了,江全福就被撤了职。妻子把他告上了法庭,他提出了离婚,副主席让人发话过来,要是他想离婚,将会被法院判处实刑,这样就要坐牢,而且连公职也保不住了。最后关头他还是妥协了,于是他被法院以重婚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期三年执行。因为是缓刑,他在城管办的公职保住了,服刑期间每个月还有几百块的基本工资,而所谓的服刑,就是每天心如死水地呆在家里做饭、拖地板、看电视,偶尔还要看老婆的脸色。

一箱啤酒早就喝完了,罗汉城索性叫了两瓶长城干红,没多久也喝完了。江全福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正好是9点45分,他说:“我该回去了。”

“还早啊,不到10点。”罗汉城说。

“我有事,我要回去了。”江全福说。自从出事以来,特别是老婆的大哥对他当头棒喝之后,他开始有点怕老婆了。因为那个当警察的大舅戳着他的鼻头对他说,要是我妹妹再跟我说你一个不是,你就死定了。老婆给他定了个时间,晚上最迟不得超过10点回家,否则立即报告她大哥。

江全福站起身说:“我真要回家了。”

罗汉城打了个酒嗝说:“你回哪个家啊?”

江全福说:“现在还有哪个家?就一个家。”

罗汉城笑了笑,一边提起黑包站起身一边念着顺口溜:“一等男人家中有家,二等男人墙外开花,三等男人到处乱抓,四等男人下班回家。”两个人就往巴台走去。罗汉城说:“晚上我请你。”他掏出钱包,取出几张卡,问巴台里的老板娘说:“你们这边能用什么卡?”

“我们只收现金。”老板娘说。

“怎么不能用卡?都数字化时代了。”罗汉城翻开钱包,又取出几张卡啪地搁在巴台上,“你看,我这边都是卡,我不用现金的,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用现金?”

江全福挤上前对老板娘说:“我来付吧,多少钱?”

罗汉城叹了一声说:“真是的,马铺还这么落后。”他愤愤不平地把几张卡收进了钱包里,对江全福说,“说好我请你的。”

江全福说:“我请你,也一样。”

两个人走到了饭店门口,江全福很感激地握了握罗汉城的手,说:“谢谢你啊,晚上喝得很爽。”

“改天我们再好好喝。”罗汉城说,“一醉方休,人生难得几回醉啊。”

在他们前面有一伙人也是刚刚吃好出来的,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偏起腿骑上走了,有个人推着摩托车,发动了几下却发动不了,她求助的眼光向江全福和罗汉城望过来,欣喜地叫了一声:“罗汉城、江……”

两个人一看,原来是他们的老同学汪洁丽。

9、汪洁丽

“怎么是你们啊?刚才你们在几号包厢都没看见,不然也过去敬一杯。”汪洁丽笑盈盈地说。

“小小的马铺就是地理轻,总会遇见熟人。”罗汉城说。

江全福看到汪洁丽有些不自在,他的重婚案不公开审判时,她到庭旁听过,因为她是马铺妇联维权部部长,那天是作为原告的“娘家”代表来旁听的。

“我这车怎么发动不了?来帮我看一下。”汪洁丽对罗汉城招了一下手说。前几年罗汉城还没辞职下海时,他们经常在政府大院相遇,也算有点交往。

罗汉城走了过来,先关上电门,又随即拧开,试了两下就把摩托车发动起来了。

“还是你行,”汪洁丽骑在车上,两脚撑着地,满脸笑得没了眼睛,“大老板,发大财了吧?”

“多大才算大啊?你说发就发吧。”罗汉城模棱两可地说。

“我先走了。”汪洁丽竖起一只手做了个再见的手势,加大油门往前跑了。

这个盛夏的夜晚没有风,空气像是凝固似地无法流动,令人感觉到很憋闷。但是摩托车奔跑起来,一股风从耳朵两边掠过,汪洁丽的感觉就爽了许多。

经过解放广场时,汪洁丽看到入口处有几摊的烧烤摊,烟雾缭绕,散发出一阵阵烤肉香,她抽了几下鼻子,放慢了车速,看到阿莲的摊位在最右边的一摊,便开到了她的摊前。

正在炉上烤肉串的阿莲抬头看见是汪洁丽,兴奋地说:“是你啊,汪部长,来来来,你要吃什么我烤给你吃。”

“我不能吃,会上火。”汪洁丽把脚撑在地上,关切地问,“生意还好吧?他有没有把下半年的抚养费送来了?”

“有有有,”阿莲连连点头说,“都靠你帮忙、撑腰啊,真不知要怎么感谢你才好。”

“别说客气话,那是我应该做的。”汪洁丽说,“保护妇女儿童的合法权益,本来就是我们妇联的职责。”

几个月前,这个阿莲来到妇联哭哭啼啼的,诉说前夫的种种不是,把她抛弃后,该给孩子的抚养费一分也不给,她到他的新家去讨钱,被他一扫帚打了出来。阿莲解开几颗钮扣,露出肩膀上的一大块伤痕,说这就是前夫离婚前虐待她的罪证。汪洁丽在妇联维权部工作了十多年,上门诉苦的妇女同胞见得多了,比阿莲遭遇更惨的不知有多少,但汪洁丽还是愤怒了,只要听到男人对女人的虐待,她总是很愤怒,十多年了她不仅没有麻木,反而条件反射似地变得很敏感,觉得应该愤怒,不能不愤怒。于是她愤怒地习惯地拍了一下桌子,说这个男人太不像话了,我来给你撑腰。对汪洁丽来说,帮阿莲讨回一点公道,这只不过是她十多年来工作中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阿莲烤了一串小龙虾,走过来递到汪洁丽面前,请求地说:“吃吧,你吃,很好吃的。”

“我不吃。”汪洁丽很坚决地说,也不顾阿莲满脸的失望,开车跑了。

很多时候,那些上门投诉的妇女会给她送礼,一些水果几包茶叶或者几盒营养品,她从来不收,她觉得这些女人已经够不幸了,经济状况又不好,她坚决不能收取她们一针一线,只要能够帮助这些不幸的女人惩罚了那些可恶的男人,她心里就比什么都要高兴了。

穿过龙眼街来到了富康路,汪洁丽又放慢了车速,她看到“卫东药店”的灯光招牌在“药”字上面熄了一只灯,“卫东药店”就变成了“卫东约店”。那是她老公程卫东开的药店。她和程卫东中学时就开始谈恋爱了,是当时班级里两对情侣中的一对,高考那年双双落榜,汪洁丽招干进了妇联,而他父亲开了一间“大陆药店”,他就子承父业,接替父亲继续把药店开下去。结婚那年,汪洁丽出了一万块钱把药店重新装修了一遍,并把店名更改为“卫东药店”。

汪洁丽把摩托车停在了卫东药店隔壁的已经关门的小红米店门前,锁好车锁,蹑手蹑脚地向药店走去。她每天晚上来药店,差不多都是这样悄悄地走近药店,然后猛地闯进店里,看看程卫东到底是在做什么。

男人需要监督,这是汪洁丽在妇联维权部十多年来的最大感受和最深刻体会。

汪洁丽走到了药店的门边,侧耳听到程卫东在跟谁打电话,听到他说了一句“好,再见”,她像抓贼一样冲了进去,只见程卫东手从耳朵边伸进裤袋里,把一只什么东西收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她厉声地问。

程卫东木讷地说:“没,没干什么。”

汪洁丽大步跨到他的面前,很严肃地盯着他,手像一把尖刀插进他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小灵通,好像当场起获了赃物,说:“这是什么?”

“我哥、不用的,早上刚拿来送我。”程卫东坦白地说。

“我早告诉过你了,你整天在店里,你要用电话店里已经有一部电话了,”汪洁丽气得五官都有些扭歪了,声音尖尖地说,“什么手机、小灵通,你通通不能给我用!我问你,你用小灵通到底要干什么?你到底有什么事不敢让我知道?我再问你,你刚才在跟谁通话?”

“我、我……”程卫东憋不出话来。

汪洁丽调出了小灵通上面的已接电话和已拨电话,都是一些很陌生的号码,说:“你要打电话,要店里的电话打就好了,为什么要用小灵通,你是不是心里有鬼?”她突然觉得程卫东居然背着她用小灵通打电话,这真是很严重的事情,她喘着气,狠狠地把小灵通摔在地上。

“我让你打,你太辜负我对你的信任了!“汪洁丽伤心地说。

小灵通在水磨的地板上弹跳了一下,又落在汪洁丽的脚边,她像罗纳尔多一样飞起一脚,把它踢了出去。

程卫东木木地看着汪洁丽,嘴唇嚅动了几下,什么话也说不出。

“说,你刚才给谁打电话?”汪洁丽不依不挠地推了程卫东一下,脸上带着刑讯逼供的威胁。

程卫东趔趄着往后倒了几步,身子碰到货架才停了下来,他慌忙辩解说:“我没打,是有人打进来找我哥卫民的,我说,卫民把小灵通送给我了,那人哦了一声,我就说好,再见。”

“我不信,哼,我不信。”汪洁丽气咻咻地走到电话机旁,动作熟练地查阅着来电号码和拨出号码,“程卫东,你别耍小聪明,以为删掉号码就行了,我每个月会到电信局打出通话清单的。”

“我是你的犯人吗?你管得这么细?”程卫东不满地说。

“我不管你,谁来管你?你们这些臭男人,一天不加温加热就会发馊!”汪洁丽又走了过来,眼睛大大地盯着程卫东。两个人个头相仿,四目相对,还是程卫东受不了那咄咄逼人的眼光,把头扭了过来。

“你心里有鬼,你不敢看我。”汪洁丽说。

程卫东觉得无话可说,仿佛真理永远在她身上,而自己永远只能哭笑不得地无可奈何地沉默着。他们是高三年上学期开始谈恋爱的,那时学习很紧张了,可是程卫东看到课本就头皮发涨,他常常一个人溜出去看电影。有一天晚上他在电影院门口遇到汪洁丽,原来她也是来看电影的,那时汪洁丽长得娇小秀气的,一笑就露出一颗小虎牙,显得很可爱。程卫东说,你还没买票吧,晚上我请你。程卫东大步走过去买了两张票,两个人就一前一后走进了电影院。那时已经没多少人来影院看电影了,影院的位子空了很多,观众可以随便坐。程卫东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回头对汪洁丽说,坐在这里吧。汪洁丽一直没说话,在距离他两个位子的地方坐了下来。电影开始了,男主人公从远方回来,一脸沧桑,火车轰轰烈烈地驶过。程卫东悄悄坐到汪洁丽身边,扭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眼睛一直盯着银幕,没看到有人坐在她身边,或者根本就不介意。那天晚上,程卫东再也没心思看电影,不停地扭头偷看她的神情。电影散场了,程卫东大胆地邀请汪洁丽到蓝水江边走一走。程卫东说,现在上课太紧张了,放松一下也好。汪洁丽说,走就走,谁怕谁?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向蓝水江边走去。走到江边,树木多了,行人少了,两个人的距离就慢慢缩短,肩膀在无意中几次碰到了一起,刚一碰到又迅速分开。走进一片浓密的树荫里,程卫东不知哪来的胆子,突然一下抱住汪洁丽的身体,在她耳朵边气喘吁吁地说不出话来。汪洁丽只是愣了一下,没有反抗也没有出声,任由程卫东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温顺的小猫,一动也不动。我、我、我……程卫东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在她脸上笨拙地吻了一下,便松开了她。汪洁丽定定地看着程卫东,认真地说我是你的人了,你以后要对我好,不然我对你不客气。

没有几天,程卫东和汪洁丽就在班级里公开了他们的关系,当时班级有两对情侣,另一对是李建国和侯明敏,据说他们的父亲是莫逆之交,从小就让他们一起玩,同学们对他们的亲昵关系早就见多不怪了。程卫东和汪洁丽这一对情侣的横空出世,倒是让大家颇感意外。不过他们的学习成绩都是中下游的,属于不可能考上的那批人,所以当时班主任刘锦标基本上放任不管。

那时汪洁丽也很大方地经常出入程家,对程家人一概很有礼貌。程卫东平时经常到父亲药店帮他看店,对药品性能、价格都很熟悉了,有时他就支走父亲,一个人掌管着药店。他父亲爱喝两杯,知道儿子反正是考不上大学的,迟早要来接班,就乐得回家逍遥去了。往往父亲刚走不久,汪洁丽就来了,程卫东说,我们是不是有心灵感应啊?汪洁丽趁店里没有顾客就掐他一把,说感应你个鬼啊。有一天晚上下大雨,十点多了,不会再有顾客来了,程卫东把药店的门关上,就抱着汪洁丽,不停地啃着亲着。两个人满脸发烫,呼吸急促,身子摇摇晃晃,就倒在了地上。程卫东手忙脚乱地把汪洁丽的衣服剥开了,露出两只桃子般鲜嫩欲滴的乳房,他的手不停地哆嗦。汪洁丽说阿东,你怎么了?程卫东说没什么。他俯下身子,把自己紧紧地贴在汪洁丽的身上。汪洁丽用一只手挡住眼睛,说我不敢看你,我不敢看。程卫东感觉自己正在徐徐进入一块神奇的水草丛生的魔洞,突然汪洁丽尖叫了一声,他惊乍地跳起来,只见汪洁丽的大腿上流着几滴鲜血,他心里咚咚地跳个不停。汪洁丽说,你弄得我太痛了。她弯腰坐了起来,也看到了自己大腿上的血,突然抽泣了几声,握起拳头擂着程卫东说,你赔我你赔我你赔我。那时距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高考结束后,程卫东在父亲的指导下开始全面接管药店,汪洁丽则通过招干考试到了马铺妇联。那时候程卫东参加了药工培训,汪洁丽也参加了妇联工作培训,两个人接连三个月没有见面,也没有电话联系。程卫东觉得汪洁丽的性格古怪多变,有时让人受不了,他们的关系越看越不合适,要是她想吹掉,那就好了。以前有一次他们在闲聊时说到“吹掉”这个话题,汪洁丽很霸道地说要是他们想吹掉,也要由她首先提出,绝对不能由他提出。那时候程卫东就幻想汪洁丽主动来跟他吹掉,这从某种意义来说他就解放了。

可是有一天晚上,程卫东正要收拾一下打烊,汪洁丽突然来了,几个月不见也没有什么亲昵的举动,好像一对生活了十多年的夫妻,彼此麻木和冷漠了。汪洁丽说,我们元旦结婚。程卫东不由倒抽一口气,元旦结婚?汪洁丽脸色唰地变了,怒目直视着程卫东,语气严厉地问,你是不是嫌弃我了?你是不是想抛弃我了?程卫东受不了这么猛烈的追问,扭过头去说,元旦……太快了啊。汪洁丽冷笑一声,两道眉毛似乎都往上竖起了,她说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抱了我亲了我,你怎么不觉得快?一年多前你就在这地上做了我,你又怎么不觉得快?程卫东吞咽着口水,再也说不出话来。汪洁丽走到程卫东面前,亲昵温柔地摸了一下他的脸,那手突然就使了蛮力,凶狠地甩了他一巴掌。劈啪一声,耳光响亮。程卫东捂着灼痛的脸,呆住了。

结婚之后,程卫东的苦日子就开始了。汪洁丽给他制定了二十多条“不准”与“严禁”,每天早上8点开店晚上11点关门,午饭叫快餐,晚饭由她送来,除了上卫生间,不准离开药店;每天营业额要全部上交,店里找零的零钱不准超过50元;严禁打电话聊天;严禁与女顾客多说话开玩笑等等。汪洁丽说这是制度化建设,对药店的发展至关重要。有一天汪洁丽给他送晚饭过来,他就到街对面的公厕去了。整整8分钟后,他回来了,他一去去了8分钟,汪洁丽是看了时间的,上个厕所8分钟啊,她生气了,她不能不生气,劈头盖脸就问,你怎么去了这么久?要是店里的钱和药被人偷了怎么办?程卫东说,你不是在这里吗?汪洁丽跺了一下脚说,现在我是在这里,要是我不在这里怎么办?程卫东说,我一天至少上三次厕所,从来没出过事。汪洁丽眼圈一红,眼泪就下来了,她哽咽着说,我自己有一份工作,我干吗还要这样操心这个药店?还不是全为了你,你一点也不明白我的心。她说到伤心处,背过脸去,肩膀一耸一耸的。这种场景见多了,程卫东也有些熟视无睹了,他就在茶几前坐下来,打开塑料饭甑准备吃饭。汪洁丽突然扭过头来,发现程卫东若无其事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她挥起铁臂般的胳膊,把茶几上的饭甑横扫在地,只听嘭的一声,米饭和菜汤洒落一地。汪洁丽说,我跟你说话,你还有心思吃饭?你太不懂得尊重人了!程卫东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米饭,艰难地咽了一口水。

在妇联维权部,汪洁丽看到、听到太多的家庭变故了,那些同胞姐妹们的不幸遭遇让她义愤填膺,而她们的软弱、迁就和轻信,又让她怒不可遏。她懂得怎么识破男人心,怎么预防男人变心,怎么控制男人花心,这首先就要掌握主动,从经济上彻底掐断他的来源,从气势上绝对压倒他的反抗,先下手为强嘛。

“你看着我,你要是心里没鬼,你就看着我。”汪洁丽眼光里射出两道威严的火焰,狠狠地盯着程卫东,只见他嘴角扯动了一下,把脸扭了过去。

“你!”汪洁丽一声猛喝,一手就揪住了他的衣领。

“我、我怎么了?你别、别欺人太甚……”程卫东说。

汪洁丽悲伤地把程卫东往前一推,说:“谁欺负谁了?”她狠狠地一推,毅然决然地,好像什么都不要了,这个男人太让她伤心了,这种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嫁给你这么多年,我图个什么?我自己有份正式工作,你不过是开店的个体户,我干吗管你?我管你还不是为你好吗?你别忘了,这药店还是我投资装修的,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她蹲下身子哭泣起来,“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呀!”

第二章

10、文科班简史

谭志南一进门就看到申红蕾坐在沙发上,对顾明泉眨了一下眼睛,说:“你们两个策划一下就行了,叫我来做电灯泡啊?”

“这是同学会,又不是别的什么。”顾明泉拍了一下谭志南的肩膀说,“谭大主任,百忙之中抽空出席一下嘛,没有你,我们三人筹备小组就不合法了。”

申红蕾看了看谭志南,说:“你肯定又摸了一个晚上。”

“是啊,摸了一晚上,”谭志南连忙说,“不过摸的是麻将,你别想到其它的去了。”

申红蕾和顾明泉都笑了起来。客厅里飘荡着愉快的笑声。大家好像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在生活中的每一天,似乎都是按部就班、小心翼翼,只有面对纯粹的同学,彼此没有利益冲突,才能无所顾忌地开怀大笑。

谭志南看了一下手表说:“快11点半了,我早饭还没吃啊。”

“我也还没吃,早饭午饭一起吃就是了。”顾明泉掏出手机拨通了快餐店的电话,同时对谭志南、申红蕾和电话里说,“我们就三份套餐吧,中午简单点,晚上我再请你们吃好的。对,15元套餐,三份。”

申红蕾和谭志南说起了孩子的话题,成绩怎么样,听不听话,课外在学钢琴还是画画,彼此一说起,孩子原来是同班同学。谭志南笑呵呵地说:“我们家两代人是同学了。”

听到有关孩子的话题,顾明泉听得很不自在,干脆就起身走进卫生间。坐在马桶上,他有些无聊地摁着手机,调阅那些没有删掉的短信息,大多是幽默、搞笑、三级的段子。以前如厕时看报纸,现在一般是看短信了。他注意到一条不是电话簿上名字发来的短信,号码尾数是7899,短信内容是:“老天,太蓝!大海,太咸!人生,太难!工作,太烦!和你,有缘!想你,失眠!见你,太远!唉,想你想得我吃不下筷子,咽不下碗!”这类短信肯定不是原创,都是转来转去的,这个转来的号码到底是谁呢?当时收到短信时一点也没在意,现在使劲地想,却想不出是谁,如果是认识的人,号码一定会在手机的电话簿上,也许是发错了,这也是很正常的。突然,脑子里好像咕噜响了一声,他一下想起来,这正是前妻的号码!离婚后,他就把她的号码删掉了,而且他从厦门回到马铺,换了一个新的手机卡,她怎么会知道我现在的号码呢?他不愿再想起这个女人,随即把那条短信删除了。

回到客厅上,套餐刚刚送来,桌上摆满了白色泡沫盒。每人一盒饭一盒菜,还有一杯汤。大家就埋头吃起来了。马铺话说,吃饭配菜不要配话。这一般是大人对孩子说的。可是三个大人一起吃饭,只配菜不配话,反而吃不下去。再说他们身负筹备同学会的重任,有多少正经的、细碎的事情需要一边吃着快餐一边研究。

话题自然就集中在同学会上面,思绪纷纷飘回了二十年前,他们仿佛看到了马铺一中高三年那排低矮的教室,文科班教室在左边靠近厕所的最后一间。二十年前的景象再现了,班主任刘锦标提着一只很大的课本夹,风风火火走了过来,教室门前东一堆西一撮的人,哄地散开了,混杂成一股人流向教室涌去……

那是1985年,上一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想起来是多么遥远的事情了,适宜在一个黄昏,由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用颤抖的声音来回忆。可是他们这三个临近不惑的人,已经开始用概括的语言、怀旧的心情对85届文科班进行了回顾、梳理、辨析和考证。

85届文科班是1984年分科分出来的,刚开始有47个同学,第二年增加到56个,那时年段同学里流传着一个关于文科班的说法:一个怪人、二对情侣、三大美女、四大金刚、五人帮、六君子、七匹马。

这个像顺口溜一样的说法在当时几乎无人不晓。但是时隔多年,具体所指是谁,有时不免张冠李戴,顾明泉、谭志南和申红蕾首先进行了确认工作,你一言我一语还原出当年的真相。

“一个怪人”就是路安远,这个人真是太怪了,操着一口客家话,高高的,瘦瘦的,头发常年不洗,变成一绺一绺地往上翘着,他的学习成绩在班级里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而他几乎不跟哪个同学交往,总是独自一人背着一只很大的书包,急走匆匆,好像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了,他得赶快地走。大家都不清楚他的家庭情况,他看起来也不参加什么课外活动,顾明泉觉得路安远当时最大的爱好就是和政治老师匡振东争论一些诸如社会制度、多党制、言论自由之类的“非常反动”的问题。顾明泉说,那是什么年代啊?这些问题听起来真是非常反动。申红蕾说,我父亲五七年时还是个高中生,因为说了句“太阳也有黑子”就被打成右派,押送到农村强制劳动,要是路安远碰到那个时代,非杀头不可。谭志南说,他有一次看到匡老师争论不过路安远,匡老师比着手对路安远说,我真是说不过你,但我希望你面对现实,路安远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匡老师说,面对现实就是无奈地认可吗?说来说去,二十年后三个人的结论依然是:这个人真是太怪了,不面对现实还能超越现实不成?1985年这个怪人考上了北京大学,据说寒暑假都没有回来过,没有哪个同学见过他,1989年大学快毕业时,他失踪了,至今没有确切消息,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跑到了国外,还有人说他在西藏流浪,然而全都只是传说而已,这个怪人的身上至今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黑纱。

“二对情侣”,一对是李建国和侯明敏,他们就是传说中的那种青梅竹马,可惜有情人到底没成眷属,现在李建国开着一部的士,经常停在解放广场那边,听说主要是跑长途,侯明敏就混得不错了,开头不知做什么生意,几年前承包了马铺宾馆的娱乐室,改造成东方之珠夜总会,也算是马铺地面上比较出头露面的女强人,还当上了马铺政协委员。还有一对是程卫东和汪洁丽,当时大家很惊讶,他们居然是在紧张的高考前闪电般地谈成的,此前似乎没有任何征兆,而且他们居然毕业不到两年就结婚了。顾明泉说,这是我们同学里唯一成功的一对,不容易。申红蕾说,一个班级总会成那么一对两对,这也是缘份。谭志南说,当时我多老实啊,觉得同学就是同学,怎么能做夫妻?从没动过那种念头。申红蕾说,我不信,你就没对班上的美女流过口水?谭志南说,当时有口水也不敢流出来啊,流到嘴边赶紧又咽回去。

“三大美女”就是庞婉青、温宝玉和安佳佳,那时她们是文科班最鲜艳的三朵花。二十年过去了,鲜花也有些枯萎发黄了。庞婉青在电信局当出纳,她老公早年是个游手好闲、吃喝嫖赌的散仙,后来听说和台湾人合伙做生意,发了大财,公司办到了厦门和深圳,他也从此离开了马铺,据说他们没有正式离婚,只是分居,已经五六年了。温宝玉嫁给了一个实验小学的老师,站起来只到她的肩膀一样高,当时有“鲜花插在牛粪上”的议论,不过现在看起来,那“牛粪”还不坏,对她呵护有加,她从马铺印刷厂下岗后,开了一间叫作宝贝的精品屋,小日子过得风平浪静。安佳佳在县政府信访办工作,据说有过几次伤心的恋爱史,几次痛不欲生地想自杀,至今未婚,已决定独身。申红蕾说,你们两位有没有暗恋过哪个美女啊?谭志南说,我没有,不过做梦梦见过她们,前几天还梦见过庞婉青,不过什么事也没有做啊。顾明泉说,在梦里什么事都可以做的,是吧,申红蕾?申红蕾说,你们男人啊……做感叹状,余音袅袅。

“四大金刚”,现场的就有顾明泉和谭志南两位了,缺席的是郑栋才和王永泽。王永泽毕业后当过几年兵,复员回来做过水果贩子,现在开了一间手机店,经营有方生财有道,也算小小资本家了。郑栋才为人一直比较张扬,争强好胜,大专毕业后分在马铺糖厂工作,那时县里搞了一次当时颇为轰动的厂长竞选活动,郑栋才竞选上了厂长,可是没干几年,就被抓起来了,据说他受贿110万元,后来被判刑17年。顾明泉说,其实我们是比较松散的一个小团伙,不知谁把我们命名为四大金刚?申红蕾说,还松散啊,我都经常看到你们四个人在打球。谭志南说,去年到监狱去看过郑栋才,这家伙晒得又老又黑,不过身体看起来好多了,这次二十年同学会他是参加不了了。

“五人帮”有三男二女,彭彬、陈朝阳、余贵阳和申红蕾、宁春红。申红蕾说,当时把我们称作五人帮,其实是带有歧视、讽刺的意思,其实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帮,我们都很少公开说话的。谭志南说,你们公开不说话,但你们暗地里结帮拉派,所以就是五人帮嘛。顾明泉说,你们这个五人帮,毕业不久就粉碎了吧。申红蕾说,是啊,一人一路,很少联系了。现在彭彬当上了土楼乡乡长,申红蕾是财政局的副主任科员,陈朝阳在城关街道办,听说也是副科,宁春红在银行干过,后来做安利传销,赚了不少钱,干脆就辞职了,听说她在漳州、厦门都有房产,一年在马铺的时间不会超过四个月,余贵阳算是混得比较差,下岗后一直在家给老婆孩子煮饭,自称家庭煮男,不过他老婆是马铺卫生局的副局长,算是比较有油水的职位,一家生活还是过得不错的。

“六君子”是黄进步、江全福、华南强、陈高辉、黄忠和和李金河六个人自封的雅号,当时大家就对他们这个团伙不看好,在高考前半个月发生了一起很严重的事件,陈高辉的书包被人扔进了厕所,学校查了半天,认定最大的嫌疑人是黄进步,但黄进步诅咒说如果是他,就让雷公劈死他,这事就不了了之,毕业后“六君子”之间还有过短暂的蜜月,但是不久,黄进步、黄忠和和陈高辉合伙办了一个石料厂,相互拆台、相互指责,很快就把厂子弄倒了,后来黄进步又和李金河、华南强合办一间卡拉OK酒店,又闹得不欢而散。不过现在黄进步是小铁厂的大老板,马铺县人大代表,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华南强换了几次单位,通过关系进了法院,现在是执行庭法官,也混得人模人样的,陈高辉自己搞了个水电站,听说也发了一些财,黄忠和在马铺一中当老师,旱涝保收,李金河下岗无业,听说有神秘的“天线”,跟现任的几个县领导往来密切,看似游手好闲,却是锦衣华食,就江全福比较惨了,因为包了个三十来岁的乡村女人被判了刑,还好是缓刑,至少还有人身自由来参加同学会。顾明泉说,这六君子哪里有什么君子的味道啊?谭志南说,好歹也是同学,别相互倾轧。申红蕾说,我觉得挺同情江全福的,你们知道吗?他老婆有癫痫病。

“七匹马”是七个属马的男生组合,罗汉城、廖强生、黄东海、胡长生、简大明、黄荣俊和陈炳星,其实班上的同学至少三分之二属马,但他们七个人走得近,便合称“七匹马”。他们之间最大的相同点就是生于1966年,都属马,其它的就不大一样了。他们的关系一直都不错,套用俗话来说就是,经受了时间的考验。现在廖强生在公安局,黄东海在县委组织部,黄荣俊在总工会,胡长生在教育局,简大明在漳州医药公司,罗汉城早几年辞职下海了,听说也混得不错,陈炳星在江滨路开了个“七匹马大排档”,生意很好。申红蕾说,这七匹马很团结,实在比较可贵。顾明泉说,同学嘛,本来就应该互相帮助。谭志南说,话是这么说,不过一样米饲百样人,同学也是千差万别的,只能求同存异。顾明泉就当场念了一条搞笑短信:当年把English读成阴沟里洗的成了卖菜的,读成硬给利息的成了银行职员,读成因果联系的成了哲学教授,读成硬改历史的成了领导干部。

56个同学,隔着二十年的尘烟,有些面目模糊了,有些面目更清晰了。同学其实已经变成一个符号,镌刻在每个人的生命历程中。说到感慨时,他们不由缅怀了一下当年的班长李跃鹏,那真是一个老好人,戴着厚厚的眼镜,只知道读书,跟谁都不吵架红脸,跟谁都不会有矛盾,跟谁都笑咪咪的,可惜大学毕业一年后死于一场车祸。谭志南说,除了老班长,还有郑栋才在监狱里,还有失踪的路安远杳无音信,还有赖莉莉嫁到日本、易丽美嫁到台湾,他们来不了这次同学会,其他同学我看百分八十会来。申红蕾说,不来也没什么道理了,都二十年啦,那歌就是这样唱的,“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谭志南说,当年唱的歌,即将变成现实了。

套餐吃完了,顾明泉把桌上的泡沫餐盒全部收了起来,装在塑料袋里扎紧了,打开房门,扔到门口的垃圾桶里。他是个爱干净的男人,关上门,走到水龙头前洗了洗手,才回到茶几前。

谭志南用手擦了擦嘴,说:“这‘七匹马’之后还可以继续命名,‘八仙九丐’诸如此类的。”他在县委办给领导写材料,最擅长使用数字的,如“一个认识二种思路三大策略”、“四个狠抓五个加强六个提高”之类,领导读起来琅琅上口。他扳着手指,说:“我来总结个文科班的‘八项之最’吧,结婚次数最多和最少,最多李长青,三次,最少安佳佳,一次也没有;孩子最大和最小,最大关素云,女儿都18岁了,最小王艺芳,上个月刚刚生了个儿子;官当最大,丁新昌,副处级;经济最困难,阎顺利;钱最多,顾明泉……”

“别提什么最,太俗。”顾明泉打断了谭志南说,“同学间应该是平等的。”

“但是差别总是存在的,这也是客规规律嘛,没错,都是同学,大家从同一起跑线上起跑,到现在跑了二十年了,有的跑在前面,有的落在后面,有的跑不动了,有的干脆停下不跑了,有的正咬牙使劲猛追……都不一样啊。”谭志南说。

申红蕾弯着手指只算到七项之最,饶有兴趣地问谭志南说:“还有一项之最呢?”

谭志南看了看申红蕾,一脸坏笑地信口说道:“第八项之最,就是二十年后,申红蕾同学变得最经看的。”

申红蕾生气地握起拳头,擂了一下谭志南的肩膀,心里却是很受用地说:“打你呀!”

顾明泉说:“我们说点正事吧。”在公司董事会上说话,他一般也是这样开头的,好像此前说的都不是正事,现在开始要说正事了,所以声调虽然不高,但表情显得特别郑重其事。

“这同学会已经定在8月5日,今天是7月16日,不到一个月了,可以说时间紧迫。”顾明泉很正经、很正式地分配任务,“志南你写个邀请函,晚上加班一下,一定要写出来,写得有文采一些,然后传到我的电子邮箱,争取下周一打印出来,寄给每个同学,红蕾你就负责打电话,你在办公室打电话不要钱吧?你就给每个同学打电话再口头通知一遍,老师这边,我准备下周利用晚上的时间到学校去拜访他们,邀请他们都来参加我们的同学会。”

谭志南说:“邀请函我可以让县委办收发室的人寄,可以用挂号寄,保证人人都收到,反正也花不了多少钱,我就算以权谋私一回。打电话嘛,我帮红蕾分担一点任务,她负责打给男同学,我负责打给女同学。”

申红蕾发现谭志南故意把表情装得像是出席政治常委会一样,说:“好啊,谭大主任对女同学有号召力,不过你可别打出什么火花来。”

“如果打不出火花,我就承认这一辈子彻底失败了。”谭志南脸上装不住了,卟哧一声笑出来,“我一定好好把握这次二十年一遇的机会。”

11、握着女同学的手

顾明泉要请申红蕾和谭志南到金老鼠酒店吃晚饭,顾明泉说:“中午只吃了快餐,晚上好好喝几杯吧。”他从卧室换了一副行头走出来,老人头牌灰白衬衫,黑色休闲西裤,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很有精神。

谭志南看了顾明泉一眼,正好顾明泉的眼光也朝他转过来,四目相接,其中意味深长。他们都自信明白了对方眼光里的含义。

“我就不去了,晚上我有材料要写,写完还要写我们同学会的邀请函呢。”谭志南说。

“去吧,饭总是要吃的。”申红蕾说。

“我回家随便吃一下就行了。”谭志南说。

顾明泉对谭志南笑了一笑,谭志南也向他笑了一下,彼此的笑容很率真、很默契。

申红蕾直到上了顾明泉的车,清凉的空调风嗖嗖嗖吹到脸上,脑子里才猛地醒悟过来,这两个男同学也就是这两个男人之间,原来达成了某种默契,他们都猜透了对方的心思,只是把我蒙在中间。

蓝色帕萨特缓缓行驶在马铺街上,天空还没有全黑,两边的路灯和广告灯已经亮了,亮得很苍白,像是一个浅薄妇人的浓妆。

车里流淌着恩雅的音乐,好像从神秘的森林里流出来的一股清泉,潺潺流过申红蕾的全身。她一人坐在宽阔的后排座里,全身都松弛下来了,眼睛也沉醉般微微闭上。但是她的思绪在音乐里飘荡起伏,她想,顾明泉晚上想和我单独吃饭,他到底有什么念头呢?她想起在高中的时候,她暗地里是喜欢过他的,那是一种少女的好感和欣赏,可是他太高傲了,常常像一只骄傲的公鸡一样偏着头。如果他肯多看她几眼,如果他肯跟她多说几句话,如果……生活是没有如果的,只能按照命中注定的轨道运行。这一点,申红蕾也是临近四十岁才渐渐明白的。

顾明泉一直默默地开着车,显得特别专注。本来他就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现在他越发感觉到表达的困难。从后视镜里,他可以观察到申红蕾的动静,她的一笑一颦没有了少女时代的绚丽,而更多的是一种人到中年的淡然和优雅。从厦门回到马铺后,第一次见到她,他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她就像一个普通的女同学、一个普通的女人,来了,然后去了,波澜不惊。到底她是从哪天开始让他有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他说不上来。反正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他身心疲惫之际手上的一杯茶,能将胸中的郁闷涤荡而出。

申红蕾睁开眼睛,看到金老鼠酒店已经过了,不由把身子坐直一些,问:“你要把我带到哪里?”

“把你带到度假村,”顾明泉淡淡地说,“放心,不会把你卖掉。”

“能卖得掉吗?那你把我卖掉好了。”申红蕾莞尔一笑。

“肯定卖得掉,就是像我这么好的买主不好找。”

“哦,那卖给你好了。”

话一出口,申红蕾就觉得不妥,但是说出去的话已经收不回来。本来类似的话,在男女同事之间也是会说的,那一般是在敞开的办公室,有时还当着许多人的面。现在的环境是密闭的,气氛又有些异样,说出来的效果便显得暧昧。

但是顾明泉没有说话,双手娴熟地转着方向盘,眼光看着车灯前面的道路。车子已经离开马铺城区,公路两边是连绵一片的香蕉林,风吹得香蕉树哗哗地响,好像下雨一样。

申红蕾到过几次紫荆湖度假村,和单位同事一起来的,那是在白天,晚上她还是第一次来。

度假村位于水尖山麓,八层高的主楼灯光闪烁,四周围的别墅星星点点,这里的夜晚有莽莽苍苍的大山作为背景,显得幽静和深邃。

帕萨特在树木成荫的通道上迂回穿行,终于停在了一座别墅前。申红蕾开了两次车门没打开,顾明泉从外面把车门打开了,她就第一次享受到有人开车门的待遇。

面前的二层楼别墅静静地伫立在月光里,就像是一户普通人家,在等待主人的归来。

那门关闭着,门后是什么样?打开门将会发生什么?

申红蕾跟着顾明泉往前走,心里突然咚咚咚地跳动起来,节奏急促有力,她预感这样的夜晚,这样的环境,应该会发生一些事情。她在问自己,你准备好了吗?那个潜伏在内心深处的“自己”回答说:不知道。

顾明泉走到门前,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申红蕾迟疑了一下,把脚步收住,她看见顾明泉的手往门后一按,灯光就亮了起来,像浪潮一样涌到她的面前。

“请进。”顾明泉很久没有说话了,终于开口说了两个字。

申红蕾走到门前,看见一楼的格局其实就是居家的摆设,一个客厅和一个卫生间,一架木楼梯通往二楼,客厅摆着皮沙发、茶几、餐桌、电视机、影碟机还有立式空调,就像她家一样,格调简洁明快。

顾明泉用手指了一下沙发,请申红蕾就座,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餐饮部经理的电话说:“我在A6,两个人,给我准备四菜一汤和一份炒面送过来。”他收起手机,看到申红蕾还站着,好像饶有兴趣地四处张望。

“坐吧,”他说,“这里是我休息的地方,偶尔也在这里招待私人朋友。”

私人朋友,这个词让申红蕾笑了一下,她坐了下来,说:“这房间布置得很好。”

顾明泉坐在了她的对面,说:“晚上喝点红酒吧。”

“我不喝酒。”申红蕾摇摇头。

顾明泉站起身就往楼上走去,过了一会儿,他手里拿着一只小坛子似的酒瓶,从楼梯上走了下来,说:“这瓶‘皇家礼炮’的洋酒,藏了二十年了。”

申红蕾看着那青花陶瓷般精美的酒瓶,突然想一瓶好酒可以藏二十年甚至更久,一种感情呢?她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场歌咏比赛,男生一律白衬衫黑长裤,女生也是白衬衫,然后是各色裙子,那真是一个很单纯的年代,男生女生都穿着浆洗过的白衬衫,到处一片白晃晃的。那天他们在入口处排队准备上场,男女各两列纵队,他就排在她的后面,列队登上表演台时,不知后面有谁推了一下,他就扑到了她的肩膀上,大家哄地笑了起来,她的脸顿时也红了。这就是他们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顾明泉从酒瓶里拔出木塞子,把酒瓶拿到申红蕾面前,让她闻了闻飘出来的酒味,然后自己也闻了一下,说:“怎么样?”

那醇香里带着微辛,几乎呛了申红蕾一下,这就是藏了二十年的酒?

服务生提着一只很大的铝盒,送来了炒面和四菜一汤,并在餐桌上一一摆好,然后恭敬地退了出去。顾明泉拿起镂花的高脚杯,倒了两个半杯的酒。那胭脂一样红的酒在杯里晃动着,像是飞吻的红唇,令人心动。

申红蕾拿起酒杯,也学着顾明泉的样子,把酒杯放在手里轻轻摇动。她看见另一只酒杯朝她过来了,也用自己的酒杯迎上去。于是,两只酒杯轻轻碰触,发出了悦耳的声音。

轻抿一口,牙齿和舌头之间就有了一股香辣的刺激,但她忍不住又啜了一口,好像要证实一下第一口的味觉印象,那股香辣随着酒液的流动,进入咽喉和食道,变成醇厚的芳香。

“嗯,不错。”申红蕾放下酒杯,点点头说。

“吃吧。”顾明泉说着,用筷子往申红蕾的碗里扒了半碗炒面。

申红蕾就低头吃了起来,顾明泉也吃了起来。没有说话,只有进食的声音,还有轻微的呼吸,餐桌上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闷。他们揣磨着对方的心思,知道彼此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说话,越是这样就越是不愿意开口,两个人在默默地较劲。

因为没有说话,进食的效率就提高了。桌上的炒面吃了一大半,四菜一汤也消失了不少。

还是顾明泉先举起酒杯,说:“来,干一杯。”

又是轻轻碰杯,杯里粉红色的液体不安份地跳荡着。

申红蕾深饮一口,杯里的酒就喝完了,她抬头看到顾明泉的杯里却还有酒,说:“你不是说干吗?怎么还剩?”

顾明泉哦了一声,连忙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说:“看来,你的酒量很好。”

“我不会喝酒啊,贪图你这是高级的洋酒,平时喝不到,多喝了一点。”申红蕾自嘲地说。

顾明泉笑了一下,说:“你要是喜欢喝,我可以经常请你喝。”

这句话显然有什么暗示,申红蕾不由抬起眼睛看着顾明泉。两双眼睛又在餐桌上方遭遇了,顽强地对峙了三秒、五秒、六秒……然后同时地退缩了。

“你先生在地税局做什么?”顾明泉说。

“原来在工交股,现在微机室,就是维护计算机系统安全。”申红蕾说。

“哦,他是科班出身吗?”

“不是,电脑也是这几年才学的。”

“你上网吧?”

“偶尔,不多。”

“没网恋吧?”

“网恋?跟谁网恋啊?都老了还赶时髦啊?”

“根据有关调查,网恋的女人一般就是像你这般岁数的。”

“呵呵,放心吧,我要恋也不会网恋,在网上谁知道对方是不是一条狗?”

“这就好。”

一问一答式的对话告了一段落,又进入短暂的沉默期。申红蕾觉得应该由她来发问了,这好像是一种权利和义务。

“你的情况还好吧?”申红蕾说。

“你说哪一方面的情况?”顾明泉说。

“比如个人生活方面,生意方面。”

“就这样了,你都看到了。”

申红蕾知道顾明泉是不想细说,她也没什么好说了。在这种氛围里,两个人面对面地吃饭,本来就是一件暧昧的事情。既然是暧昧的,就少说为佳。说得多了,暧昧就公然转化为调情了。就申红蕾的心态来说,她能接受暧昧,甚至渴望那么一种暧昧的情调,而对于调情,她还是希望回避的,至少要暂时回避。

这时,顾明泉的手机响了,他取出手机看了一下,起身走到一边接起了手机。申红蕾的耳朵好像拉长了,但还是听不到手机里的任何声音,只听到顾明泉断断续续地说着“好,好,明白,明白”,她猜测这可能是一个女人打来的电话,当然与她无关,她只是天然好奇地猜测。

“不好意思,我有事过去一下,你继续在这里吃点喝点。”顾明泉走过来说。

“那我就回去了吧,你去忙你的。”申红蕾连忙站起身。

“没关系,你一个人呆在这里,不会有什么事的。”

“算了,我还是回去吧。”

“一定要回去?”

“嗯。”

“好吧。我叫车送你。”顾明泉显得很尊重对方的样子,语气有些惋惜,他突然伸出了左手,朝申红蕾直线地伸了过来。

申红蕾似乎顿了一下,她的手也抬了起来。两个人的手就握在了一起。

他的手厚实,温热,而她的手绵软,清凉。

他的手握紧了她的手,好像两个阔别重逢的老友紧紧拥抱。

两只手在彼此的交融中,带着探询的意味,似乎依依不舍似的。

申红蕾想,此时他在想什么?是不是想起手机短信说的,握着女同学的手,后悔当初没下手?

握着女同学的手,后悔当初没下手,顾明泉真是想起了这句顺口溜,但他又想,要是当初下了手,现在也就是左手握右手。

两只手分开了。顾明泉笑了一笑。

申红蕾想,原来什么故事也没有。她似乎有些怅然。

12、谭氏四项基本原则

谭志南坐在电脑前,盯着那一闪一闪的光标发呆。上面还是一片空白,连个符号都没有。他脑子里却是各种思绪纷纷扬扬,像是一片大雪堵塞了通道。

二十年了,二十年了,他脑子里一直转着这个数字,好像悬空的轮子不断地自转,二十年,二十年……他的手就有些机械地在电脑上打出一行字:

二十年后的聚会

谭志南想起了1985年的歌咏比赛,他们文科班唱的是《年轻的朋友来相会》,那个申红蕾请来的初中音乐老师在给大家排练时说,同学们,再过二十年是怎么样呢?你们要唱出一种热情,唱出一种憧憬。现在,正好二十年过去了,严酷的生活在每个人面前一一展开它真实的面目,多少少年的理想和梦幻被碾得粉碎,现在谁还有热情?谁还有憧憬?

我是没有了。谭志南在心里对自己说。

对了,顾明泉还有。谭志南不由笑了一下,心里接着说道,顾明泉这么热衷搞二十年同学聚会,说明他还有热情,而他的热情无非也想说明,二十年后到底谁笑得最好,谁混得最好?那些混得差的同学说,同学会就是混得好的同学的炫耀机会,其实说得很透彻,一针见血,比如十年前的那次同学会,我就没有勇气参加了。

但不管怎么样,同学毕竟是同学,命运注定一些人是同学就永远是同学,同学的数量只会减少,不会增多,在每个人的生命历程中,这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大家彼此见证某一段岁月,有着相似的喜怒哀乐,然后又各奔东西,在不同的轨道上运行。

谭志南搁在键盘上的手动了起来,像弹琴一样,滴滴嗒嗒,电脑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字:

当年我们唱着一支歌: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

二十年,一晃而过……

也许在不经意间,我们时常会想起1985年的那个夏天。那时我们二十岁左右,现在一个个奔向不惑了。我们的头上开始闪现若干白发,我们的肩上挑着家庭与饭碗,每个人都在现实的生存状态中感慨万千。

二十年,二十年居然这么短暂。

数年同窗,想起来已经是上个世纪的陈年往事。时间改变着世界和我们,唯一不变的是同学情谊。

有空一起来聚聚吧,这不仅仅是怀旧。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有空一起来聚聚吧,说说过去,谈谈现在,聊聊未来。虽然同在马铺小城,但是相聚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家都来吧,二十年前的小伙子和黄毛丫头如今已步入中年,但是我们可以在这里重新找回年轻,可以一本正经或漫不经心地捡拾一些逝去的青春。

以同学的名义,邀请马铺一中85届文科班全体同学!当然还有各位老师。

他回头浏览了一遍,觉得这样写挺不错的,有点文采,有点煽情,把他的某些感慨表达了出来,看来虽然编造了好几年的公文,但还没有完全消磨对文字的感觉。

后面是同学会的时间、地点和议程安排等等,谭志南不假思索就打了出来。

全文复制,粘贴到邮件里,写上顾明泉的电子邮箱地址,鼠标一点,就发送出去了。

如果此时顾明泉也在电脑前,他立刻可以看到。不过他此时不会在电脑前,他和申红蕾会在做什么呢?

谭志南想起这个特别容易让人兴奋的问题。从顾明泉看申红蕾的眼光里,他早看出一些异样了,所以他推说有事回来了,给他们一个机会。

他们会有什么故事呢?

两个已经四十岁(虚岁)的男同学和女同学,还能浪漫吗?

在谭志南看来,这是很累人的事情。四十岁前后,正是古代人纳妾的年纪,这差不多变成了基因,潜伏在每个男人的血管里,时至今日,这一传统发扬光大了,所以这个年龄段的男人是最危险的。在政府大院里,前任县委书记就是因为包了二奶、三奶和四奶,这几个奶之间争风吃醋,才不慎导致书记的卖官案败露,还有几个局的一把手或二把手,比如老同学江全福,也因为包二奶而下了台。这种事古代叫纳妾,是合法的,现在叫包二奶,却是非法的,最容易弄得身败名裂。比包二奶降低一个层次的,就不触犯法律了,它属于道德范畴,这就是婚外恋,找个相好,俗称小蜜,雅称红颜知已。如果说包二奶是一杯烈酒,这就是一杯咖啡了,不会让人酒醉而坏事,最多也就是失眠睡不着觉。在官场上和朋友圈里,男人大多以此为荣,并相互炫耀。对谭志南来说,他不想涉足,他认为这其实是很辛苦、很折磨人的事情,男人向女人大献殷勤,最后还不是为了那片刻的欢愉?现在这种欢情,一二百块钱就可以方便地购买到,何必还要那么辛苦呢?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他刚刚当上县委办副主任不久,有一天,刚退二线的原副主任老柯来到他面前,神秘兮兮地在他耳朵边说道,小谭,晚上我带你去“出社会”一下。老柯一直对谭志南很关照,那时也是因为他退了二线才空出个副主任的职位,谭志南也一直对他心存感激。“出社会”是马铺话,意思就是闯江湖开开眼界。原来那天晚上,老柯有个办企业的朋友请他喝酒,他是特意叫上谭志南的。在黄金酒店的一个豪华包厢里,三个总年龄达150岁的男人(那时做了一道算术题,老柯55岁,老柯朋友老董60岁,谭志南35岁,相加150岁)叫了三个总年龄54岁的坐台小姐(分别是18岁)。陪谭志南的那个小姐自称叫作小青,长得妩媚动人,眼睛像一泓清水,一笑脸上就有两只酒窝。她一坐在他的身边,就把饱满隆起的胸脯贴住他,一只手很老练地搭在他的肩膀上。这种场面谭志南也经历过不少了,他带着一种逢场作戏的微笑和小青喝了一杯酒。老柯的手早已消失在小姐低低的衣领里,他像交代工作一样对谭志南说,小谭,放开点,好好玩。喝了一会酒,浓妆艳抹的妈咪进来了,看来她跟老柯老董都是老朋友,老柯伸手在她肥厚的屁股上掐了一把,她扭头摸了一下老柯光亮的额头,笑嬉嬉地说,老色鬼。妈咪拿了三张房卡给老董,对谭志南身边的小青说,小青,这可不是一般的客人,你要服务好。老柯从老董手上拿过一张房卡,带着小姐出门去了。老董递给谭志南一张房卡,使个眼色,示意他也尽快行动。谭志南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只是犹豫了一下,便霍地站起身,勾着小青的腰走出房间。

那天谭志南看着身体下面的小青,像一条洁白的美人鱼扭着身子,她的眼睛、她的笑容,突然让他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他的同学庞婉青。那时庞婉青是班级里公认的三大美女之一,每当她的眼光漫不经心地朝他瞟过来,他总是一番心惊肉跳。很多个夜晚,他做梦梦见了她,她扭着腰肢向他走来,他猛扑上去抱住她,裤裆里一下就一团粘乎乎的。那是二十年前,庞婉青导致了他一次又一次的梦遗。那天谭志南看着小青仿佛就是二十年前的庞婉青,血脉贲张,呼吸湍急,他感觉自己非常坚硬地进入了小青,不,是庞婉青,他全身痉挛地尖叫了一声:婉青……

那天晚上在回家的路上,老柯很诚恳地告诉谭志南说,他年轻时犯过生活作风错误,被降了级,后来的提拔也受到了影响,不然现在至少也混到副处级了。老柯说,其实那时就找了个相好,是食堂洗菜的,都比我大三岁了,有一天被人家老公堵在床上。那时候,这可是不得了的错误啊。你说,现在这算什么呢?只要你有“纸字”(钞票),有身体,天天可以找18岁的,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要东北妞就东北妞,要四川妹就四川妹,说起来还是改革开放好啊。分手时,老柯又凑在他耳朵边说,你前途远大,不要陷入男女私情,有需要,到外面放松一下就行了,现在多方便啊。那天谭志南笑了,郑重其事地握住老柯的手说,谢谢老前辈赐教。

这几年来,谭志南便一直遵守老柯的教导,并把它提升总结为谭氏特色的四项基本原则:一、不陷入男女私情;二、不为小姐留情;三,不影响工作;四,不影响家庭。

谭志南上了新浪网,花花绿绿的广告窗口一直跳出来,他厌烦地关掉新浪,又来到天涯网,点开天涯杂谈版块,发现都是在谈论什么贵族、六大世家的贴子,一看标题就是傻逼哄哄的,令人作呕,他随手也把天涯关掉了。

关掉电脑,谭志南想,顾明泉和申红蕾这时候在做什么呢?这可是个很诱人的问题,可供人无边无际地想象。他觉得他对顾明泉其实还是很不了解的。

13、“官最大”和“钱最多”之间

“顾总您好。”顾明泉走到电梯门前,迎宾小姐恭敬地朝他鞠了一躬。

电梯门打开了,迎宾小姐一手挡着门,等顾明泉进去后,她才进去,含笑问道:“顾总,请问您到几楼?”

顾明泉看了她一眼,发现她隆起的胸脯上别着胸牌,正是6号,顺口便说:“6号,哦,6楼。”

6号微笑了一下,和总经理共处一个空间,让她显得有些紧张,只是低眉顺眼地看着电梯按钮,连大气都不敢出。她的鼻子长得很挺拔,她的身材曲线起伏,不由让顾明泉多看了几眼。

6楼到了。6号恭敬地说:“顾总,您请。”

顾明泉跨出电梯间,往右边的通廊望了一眼,立即又有一个迎宾小姐迎上前来,朝他深深地鞠躬:“顾总您好。”他比一下手,表示自己走过去就行了,不用她在前边引路。

本来他准备晚上和申红蕾好好喝点红酒,好好说一些话,那种感觉和那种氛围都是久违了,他喜欢。他内心里是真的喜欢那种悠闲而又清雅的生活情趣,多年来的商场厮杀并没有让他的内心变得粗糙,但是,一切行动都得听命于商业利益。所以,一个电话来了,他不能不立即赶过来。

走到“雨林”包厢门前,顾明泉叩了三声,推开门就双手打揖,说:“失敬了,不知丁书记和陈老板大驾光临,来迟了,非常抱歉。”

“老同学来啦。”丁新昌从沙发里站起身,对着他对面的人说,“这就是我的老同学,顾老板。”

“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顾明泉说。这句客套的话经常要说,所以说得特别顺溜上口。

丁新昌拉着顾明泉的一只手说:“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香港的陈老板。”

陈老板看样子年纪不相上下,只是头已秃了大半,他从沙发里站起身,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往口袋里掏名片。

“陈老板是我前年在香港参加招商引资会议结识的朋友,财力雄厚,老家就在我们马铺,这次是因私事回来的。”丁新昌说。

“因私返乡,不敢打扰政府,丁书记执意请客,真是盛情难却。”陈老板说。

“要不是你刚才打电话给我,我还不知道你回来呢。随便一顿饭,主要是叙叙旧嘛。”丁新昌说,“顾老板是我老同学,不是外人,晚上就我们三个人。”

陈老板递给顾明泉一张名片,他双手接住,连声道歉忘记带名片,稍后呈上。他看到方几上的菜大约吃了三分之一,那盅穿山甲汤怕是冷了,便建议换个包厢,再来几道热菜热汤,好好喝几杯。

丁新昌和陈老板都说,不用浪费了,他们都吃得差不多了,桌上的菜和汤热一热就行。看到他们言辞恳切,顾明泉也不再坚持,随即打电话叫服务生把菜和汤拿去加热,同时送一瓶1985年产的茅台进来。

陈老板的有关情况,此前丁新昌就跟顾明泉提过了。那是今年春节前,顾明泉到丁新昌在漳州的家向他拜年,他专门提起的。丁新昌说,陈老板的公司有兴趣投资服务业,如果紫荆湖度假村二期开发,可以吸引他的资金入股,这样企业的性质就变为合资,能够享受更多的优惠政策。

紫荆湖二期开发,对顾明泉来说,是一个非常美丽的梦景,他已经在图纸上涂改了许多遍。但是前期工作千头万绪,规划、融资都是很重要的环节,顾明泉当然不会放弃任何机会,包括潜在的可能性。

陈老板看了看顾明泉,又看了看丁新昌,说:“你们同学都很出色啊,一个从政,一个经商,好拍档啊。”

“顾老板是靠自己努力发展起来的。”丁新昌点着头,一半赞赏一半自嘲地说,“我这七品芝麻官,不足挂齿。”

顾明泉不知怎么对陈老板说,就笑了一下。对于别人的表扬,不论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礼貌,他一般无言以对,只是一笑置之。

其实,在顾明泉心里,他觉得他目前所取得的成功只是初步的,他的前途不可限量,不过他不愿声张,他有的是耐心,让时间慢慢地来证明吧。

有些事情需要时间才能证明。比如丁新昌,在同学中间,他出身农村,学习成绩中等,既不优秀出众,也不调皮捣蛋,看起来毫无个性,木讷而又平庸,属于那种最容易被老师和同学忘记的人,但是,二十年过去了,他变成同学里职务最高的,在这个官本位的社会里,这无疑就是最大的成功。当某一天顾明泉听说马铺新来了一个副书记兼副县长是他的老同学时,他居然想不出同学里有丁新昌这个名字,更记不得他的样子了,同学的那两年里他压根就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顾明泉突然想起谭志南信口胡诌的“八项之最”,丁新昌是“官最大”,而他是“钱最多”,这年头,官和钱,犹如唇与齿,彼此不能分开。

“你们都是青年才俊,马铺的未来就在你们手上啊。”陈老板说。

服务生把茅台酒送来了。顾明泉亲自打开酒瓶,房间里顿时酒香弥漫,让人神清气爽。

“这是1985年产的,那年我们刚刚高中毕业。”顾明泉说。

丁新昌捋着头发,呼了口气说:“很快啊,二十年了。”

热过的菜和汤也送来了。顾明泉斟了三杯酒,端起杯子说:“这第一杯我先给两位道个歉。”便一饮而尽。

“顾老板客气了。”陈老板说,“这第二杯我来敬你们这两位好同学。”

“不不不,”丁新昌说,“还是让我们同学俩来敬陈老板。”

“对对,我们两个同学敬陈老板一杯。”顾明泉说,“祝陈老板宏图大展,身体康健!”

陈老板恭敬不如从命地举起酒杯,笑呵呵地说:“谢谢,谢谢。”

“接下来这一杯我就要敬老同学了。”顾明泉说。

“我们就不要了吧。”丁新昌摆了摆手说。

“怎么能不要?”顾明泉端起杯子,对丁新昌说,“老同学,多关照啊。”

“尽在酒中,尽在酒中。”丁新昌叠声说着,把杯里的酒一口喝了。

酒过三巡,筷子也动了几次,彼此说着场面上的客气话,用词文雅,礼数周全。像这种应酬,某种意义上也是顾明泉的功课之一。他内心是不喜欢的,但他能做得滴水不漏。

“有丁书记在,有顾老板在,我回马铺投资的信心,更是倍增。”陈老板说。

“晚上有两个内容,一是我们叙叙旧,二是你们先认识一下,沟通一下,投资的事过后再慢慢谈,别让陈老板误会了,以为我们大陆干部一坐下来只会谈项目、谈投资。”

丁新昌一番话说得顾明泉和陈老板不住地颔首,他们又举杯互敬了两杯。顾明泉觉得丁新昌说话还是很有水平的,在县级领导里应是上乘。春节前,马铺的一把手石书记带了一帮人来紫荆湖看望和慰问企业家,石书记一说话便口沫横飞,粗口连篇,一旦正式讲话,连一句“我代表县委县政府,代表马铺58万人民……”也要看着稿子念,而且居然能念破句。说实在的,顾明泉心里是瞧不起许多官员的,认为他们除了当官什么都不会,李鸿章都说了,当官是最容易的事,傻瓜都能当。不过,丁新昌显然和一般官员不同,他能够脱颖而出,自有其过人之处。这一点是令顾明泉钦佩的。

又互敬了一圈,一瓶酒也差不多了。顾明泉说再来一瓶,丁新昌和陈老板坚决反对,他也只好作罢。

丁新昌说:“陈老板可能需要早点休息,而我明天还有事,今晚就点到为止,等到合适的时间再一醉方休。”

顾明泉原来都做好了思想准备,和丁新昌陈老板多喝一些,然后陪他们做一下保健按摩,所以他放弃了和申红蕾相处的机会,叫车把她送回家去,可是现在他们看来酒兴不高。早几年,马铺官场酗酒成风,喝死过好几个人,最近是大大收敛了,毕竟生命是自己的,特别是县一级领导都很懂得爱惜身体,除非接待上级和重要的客人,一般都以矿泉水来冒充白酒。顾明泉也不想勉强他们,只能一个劲地说招待不周。

“我刚才带陈老板来,现在再带他回宾馆,有始有终。”丁新昌说。

“下次陈老板再来马铺,要是不嫌弃的话,请下榻我们度假村,一切免费。”顾明泉说。

“顾老板客气了,下次一定专程拜访。”陈老板说。

顾明泉送两位到了楼下停车场,再次一一握手,目送他们上车离去。

丁新昌的丰田车消失在夜色中了,顾明泉轻轻呼出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个晚上就这样结束了,要是没有过来陪他们喝酒,不知道他跟申红蕾会怎么样。

其实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缺少女人,身边有的是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但是他对她们没有兴趣,虽不排除有时会对她们的肉体产生性欲,但那种与之交流、相互探讨的兴趣,一点也没有。

现在他只对申红蕾有兴趣。他突然想给她发几条短信。

14、都是短信惹的祸

申红蕾走到三楼的时候,脚步慢了下来,两只大腿变得沉重,好像有些抬不动了。她一路上在想,那个给顾明泉打电话的到底是什么人,使他可以立即中断他们的相处。她脑子一直转着,但始终勾勒不出任何的形象。

开车送她回来的是一个头发染成黄色的小帅哥,一路听着耳机,她想跟他说话都说不上,就更不用说打听什么了。再说,顾明泉不像马铺别的老板,牛皮哄哄的,一点破事也要请记者来宣传,弄得全马铺的人都知道。他出现在员工面前和公众面前,都是一副沉静的、威严的形象,至少她从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传闻、绯闻在马铺坊间流传。

走到三楼,申红蕾基本上确定了,那个打电话的人,首先是异性无疑,不管姓谁名甚,其重要性远远超过她。这样一想,大腿就越发地重了。

如果说刚刚离开紫荆湖的心情是惆怅的,现在则开始愤愤不平了,她感觉顾明泉像是一个可恶的渔夫,向她抛来诱饵,她奋不顾身地准备上钩时,他却把诱饵收起来了。

走到6楼的家门前,申红蕾扶住门的把手,喘了一口粗气。她从包里取出钥匙打开了门,客厅黑乎乎的,只有书房亮着灯,那肯定是卢发在上网。上午到顾明泉家途中,她先把女儿薇薇送到爷爷家了。爷爷家住的是一幢上世纪八十年代自建的二层楼,那里有奶奶有堂姐,还有伯伯和伯母,薇薇喜欢住在那里。现在是暑假,薇薇参加了学校组织的雏鹰夏令营,周六休息,让她到爷爷家和堂姐瑶瑶玩会儿,在那做做假期作业,周日上午学钢琴和画画,下午学英语和乒乓球,这是女儿几年来周末的惯例,而老公的惯例,则是不断线地疯狂挂机。

她进了卧室换了一套宽松的睡衣,听到书房里传来手机短信的声音,却感觉不到卢发的动静,她好奇地往书房里探了一下头,只见电脑开着,而电脑前空无一人。朝卫生间方向看去,那门关着,看来卢发是在洗澡。有过许多次,他正在上网,她突然走过来,发现他一阵慌乱,急匆匆关掉了正在浏览的网页。她知道,他不是在看黄页就是在聊天室泡美眉。有几次,她就和他吵了起来。

申红蕾轻手轻脚走到了电脑前,看到一个交友网站的主页,上面是一些美女帅哥的征友资料,几个黄色广告的窗口在飘动。她的眼睛瞪大了,似乎网上每个字都刺激着她,那些妖媚的美女全都变成了情敌。

桌上卢发的手机一闪一闪的,她拿到手上,看到了那条刚才到的短信:老公,你在干什么啊?我一天没上网了,你想我就给我发短信。

又是老公!她不由倒抽了一口气。

上一次,她就看到卢发在网易聊天室聊天时,有一个女人称呼他“老公”,她一下子火冒三丈,责问他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卢发一脸冤枉地说,我怎么知道她是谁呀?她一上来就叫我老公,我有什么办法?申红蕾也是知道一些网络故事的,许多事是不能当真的。那天她生气地把卢发推开,坐在电脑前打出一行字发给那个女人:谁是你老公啊?那女人回过话来:你呀,你要是不想当我老公,那就算了,我再找一打来。卢发指着这行字说,看到没有?人家是随便叫老公的,你居然当真了,你真是太没文化了。申红蕾本想当场截获证据,没想到反受一顿抢白,心里气得实在不行。

但是,短信发到手机上称呼“老公”,这显然是不会随便叫的,从虚拟的网上发展到现实的网下,有对方的手机号码,时常互发短信或通话,这是更进好几层的关系了,甚至他们都可能见过面上过床了。

申红蕾正想记下发短信的手机号码,卢发披着一条浴巾走了进来,他猛一抬头看到老婆,惊乍地一跳,肩膀上的浴巾都抖落到地上。

他没想到申红蕾回家来了,而且手上还拿着他的手机。

申红蕾看到卢发惊慌失措的样子,更加明白他心中有鬼,她冷冷地笑了一声,故意拿腔拿调地说:“老公,你在干什么啊?我一天没上网了,你想我就给我发短信。”

卢发艰难地咽了口水,他知道遇到难题了,眼睛飞快地看老婆一眼,只是嗫嚅着,整个人像是蔫了似地耷拉下头。

“你还有什么话说吗?”申红蕾就像法官判决之后询问被告,口气里充满一种拥有法律的威严。

卢发终于呼了口气,好像是憋坏了,他说:“这、这也没什么,也就是发发短信……”

“她是哪里的?你们是怎么认识的?”申红蕾冷冷地瞥着卢发,仔细地捕捉他脸上的表情。

“新疆的,在一个旅游论坛认识的。”

“你是不是见过她了?你老实交代。”

“我怎么可能见过她?我又没到过新疆。”

“你们可以约定到某个城市见面呀,比如西安、比如上海,你去年到过这两个城市出差,说是出差,谁知道你是不是见她去了?”申红蕾说,眼光像放大镜在卢发脸上探询着答案。

“我、我去年还不认识她,你别乱猜。”卢发不满地说,走到电脑前就把开着的网页全关掉了。

“你关得迟了,我知道你在看什么网。”

“我也不怕你知道。”

“你当然不怕,祖国大江南北,到处有人叫你老公,你怎么会怕我这个黄脸婆?”

“告诉你,那都不是真的。”

“这短信,也不是真的?你骗三岁小孩去吧。”申红蕾说着,手上的手机叮咚一声,又来短信了,她连忙摁下来看。

这条短信还是同一个人发来的,申红蕾默读了一遍,对卢发说:“要不要听我念一下啊?”

卢发坐在电脑前揉着头发,一副无可奈何又无所畏惧的样子。

申红蕾念了起来:“雨水说天空也会落泪,玫瑰说爱情总会枯萎,离别说寂寞无滋无味,咖啡说活着得习惯苦味,路一走就累,酒一滴就醉,雨一碰就碎,只有你,最珍贵!”

卢发笑了一下,说:“这不过是大路货的短信,这能说明什么呀?你能保证你从没收到过类似的短信?”

“我有,我告诉你,这条短信我也收到过,但是我再告诉你,从来没有人叫我‘老婆’。”

“谁爱叫你老婆,我无所谓。”

申红蕾啪地把卢发的手机拍在桌上,说:“卢发,你好自为之吧。”

“我懒得吵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卢发眼睛盯着电脑,看也不看申红蕾一眼。

申红蕾气鼓鼓地不知怎么办,看到桌上的多排座插头,手指一戳,把电源掐断了。

电脑卟地黑了,卢发愣了一下,霍地站起身骂道:“我操你妈!”

申红蕾哈哈哈笑了起来,她感觉很得意又很满意似地扭头走出了书房。卢发在她身后把书房的门凶狠地摔上,砰的一声,整幢楼似乎都震荡了一下。

走进卧室,申红蕾也把门狠狠地摔上,她想摔得更响一些,盖过卢发摔出的声音,可惜自己力气不如人家。她往后勾起脚一踹,补上了一脚。

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余怒未消的面容,申红蕾呆呆地想,怎么会这样?难道这就是婚姻的真实状态吗?

她叹了一声,不愿再想了。走到床前,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嘭的一声,像是一根柱子塌了下来。

很多问题又涌进脑里来,像一把鸡毛把她的脑子塞得乱七八糟的。生活原来不是这样的呀,它就像一列车在既定的轨道上行进,向着前方的目标有条不紊地前进,可是,突然间它倾覆了,一切都乱了,它到底是碰到了什么障碍?还是内部的机械出了故障?申红蕾想起大专毕业刚参加工作那年,姑姑要给她介绍一个军官,她说我才不想那么早结婚。可是不久,她在经济系统的一次大会上,第一次见到卢发就堕入了情网,第二年就和他领取了结婚证。那时对于二人世界、对于未来的生活,有着多少憧憬和想象,谁知道现实是残酷无情的,它像一只巨大的石磨,把那些憧憬和想象全都研成了韲粉。

这时她听到包里的手机鸣叫了一声,是短信来了。这么晚了谁还发短信?她从包里取出手机一看,原来是顾明泉发来的:“当流星恋上大地,不惜陨落,只为那片刻的亲近;当行云爱上流水,不惜下坠,只为一解相思情;当俺想起你,不惜破费一毛钱,只为告诉你:俺会时时想你,你要多多保重自己。”

这个顾明泉!她觉得有些哭笑不得,她刚刚因为短信和卢发短兵相接,现在自己也收到了这么暧昧的短信。

她一下把短信删了,但是,嘀答一声,又一条短信来了,又是顾明泉:“都说流星有求必应,我愿在星空下等待,等到一颗星星被我感动,为我划破夜空的寂静,然后载着我的祝福,落在你熟睡的枕边。”

刚看完,嘀答又来一条了:“如果有来世就让我们做对小小老鼠,笨笨地相爱呆呆地过日子,纯纯地依偎傻傻地在一起,冰雪封山时我们窝在温暖的草堆,我搂着你喂你吃耗子药。”

你才吃耗子药!申红蕾气呼呼地立即把短信全删了,索性把手机也关了。

15、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汪洁丽哭得一片凄风苦雨,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碎了,觉得程卫东的良心真是让狗给吃了,他算是什么东西啊?不过是开小药店的个体户,而自己是堂堂的国家干部,下嫁给他,已经便宜他了,可是他居然不识好歹,还时常来惹自己伤心。

这时汪洁丽听到包里的手机在唱歌:“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我的寂寞逃不过你的眼睛……”她对自己手机的彩铃很敏感的,这首歌是她特别爱唱也唱得特别拿手的一支老歌。

她的眼睛往放包的柜台上一瞥,立即止住绵绵不尽的哭泣,像是水龙头一下拧紧了,一滴水也漏不出。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你让我越来越不相信自己,我还听见你的声音,轻轻萦绕着我的心……”歌声从包里飘出来。

汪洁丽朝靠近包的程卫东盯了一眼,他突然反映过来,双手拿起包递给了她,但她气还未消,蛮横地把包扯了过来。

取出手机,一看显示的是林常委三个字,她的泪痕还来不及擦干,笑容先绽放了开来。

“林常委,您好。”汪洁丽用普通话说道,语气干练而又带着女性的妩媚。林常委是省里派下来的县委常委兼组织部长,年纪比她还小三岁,但头已秃顶,看起来为了工作鞠躬尽瘁似的,据说他特别善于发现和培养女干部,自从几个月前和他同车下过一次乡之后,他偶尔就会给她打个电话,一般也没什么事,就是问个好,聊聊天。

“小汪,在忙什么呀?”手机里传来林常委浓重的福州腔。他称呼女干部一般都叫成“小”什么,尽管自己比人家还小。

“没忙什么,在我先生的药店里帮忙看一看。”汪洁丽说着,发现程卫东站在旁边好像在偷听一样,瞪了他一眼,他这才知趣地走开。汪洁丽把手机捂紧在耳朵上,向前走了几步,柔声细语地说,“林常委,你这周没有回家呀?看来,你为了大家不要小家了。也不知道你周末还呆在马铺,不然,呵呵……我明天找个时间去拜访你吧。”

汪洁丽收起手机,看到程卫东像木桩一样站在那边,撇了撇嘴说:“看什么看?还不清点一下,关门了。”

程卫东听话地走到钱柜前,开始清点今天的营业额。汪洁丽也走了过来,眼光监督着他的双手。

三张100元钞票,一张50元的,还有四张10元的,程卫东把它们全交到汪洁丽手上。汪洁丽把钱收进包里,就从钱柜里拿起笔记本,翻开一页签上一个汪字。

程卫东哗啦一声把卷帘门拉到地上,锁上铁锁。汪洁丽把摩托车从隔壁米店门前开了过来,等他坐到后座上,关切地问:“坐好了没有?”

“坐好了。”程卫东说。

汪洁丽便加大油门,车子呼地向前冲了出去。街上的车辆和行人都不多,汪洁丽把油门又加大了,风从身边呼呼地吹过,感觉凉爽极了。

“抱紧我呀,”她扭头对后座的程卫东说,“听到没有?你是不想抱我还是不敢?”

程卫东有些机械地伸出两手,箍住了汪洁丽的腰身,自己的身子僵硬地直立着,不想靠在她的背上。对于她的喜怒无常,他早已麻木了,就像木偶一样,需要提一下线他才动一下。

“你说这样多好,每天晚上我载着你回家。”汪洁丽抒情般地大声说,风吹得她的声音呜呜响。

好?多好?程卫东心里在冷笑,他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面对汪洁丽他已经变得越来越不会说话了。

回到家里,汪洁丽打开女儿房间的灯,看到女儿和保姆睡着了,便退了出来,走到坐在沙发上发呆的程卫东身边,小鸟依人似地靠着他,轻声细语地说:“我给你放水,你先泡个澡吧。”

程卫东发着呆,没有反应。

“你开一天店也累了,洗洗我们睡觉。”汪洁丽体贴地说,像个贤惠的妻子,摸了程卫东的脸庞一下,起身向卫生间走去。

程卫东端起茶几一大杯的白开水,猛灌了几口。他本来有吸烟、喝茶的爱好,都被汪洁丽强令戒除了,现在只剩下喝白开水的习惯。

卫生间传来往浴缸放水的声音,汪洁丽在里面说:“卫东来看看,水温可不可以?”

“随便都可以。”程卫东说。他走进卧室脱了外衣长裤,拿了一条短裤就走到卫生间。

“你看这水温还行吗?”汪洁丽说。

“随便。”程卫东说。

汪洁丽感觉程卫东态度很冷淡,就看着他说:“你好像很不高兴啊?”

“没有。”程卫东掩饰地说,趟进了浴缸的水里。

他的表情自然逃不过汪洁丽的火眼金睛,她哼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程卫东把整个人泡在了温热的水里,闭上了眼睛,尘世间所有的烦恼与郁闷,瞬间全消失了,他感觉到片刻的放松和欢愉。

汪洁丽走进卧室换下了外面的衣服,从衣柜里取出短裤和乳罩,站在镜子前上下左右地看了看自己,她觉得自己虽然个头不高,但还是比较耐看的,皮肤不错,胸部还有一定规模,屁股下垂并不厉害,整个人看起来充满了成熟少妇的那种风韵。

欣赏完了自己,汪洁丽取出包里的钱锁到了抽屉里,看到桌上搁着一张塑封的纸片,原来是一张她找了几次没找到的通讯录。

这就是马铺县女干部联谊会的通讯录,至少要股级干部才能入会,而担任理事起码要副科级。汪洁丽算是个特例,她虽然只是股级干部,却也是理事,是所有理事里唯一一个股级干部。她突然想起林常委,想起他看自己的眼神,觉得提拔个副科级应该是早晚的事了。

她看到两个理事的名字:于瑶珍和魏金梅。这两个人原来都是她的高中同学,现在一个是副镇长,一个是副局长。她一直觉得她们的能力并不比她强,就是相貌也没有超过自己,可是她们当副科都当了好几年了。想当初于瑶珍在马铺文联,是个穷酸文人,专门给大大小小的老板们抛媚眼,陪笑脸,写马屁文章,赚点小外快,据说后来跟县委书记上了一次床,就被培养成了副镇长。那个魏金梅,绯闻就更多了,简直就是马铺官场最有名的破鞋,她原来在文化馆,说是舞蹈教师,看她那水桶似的腰,是个跳舞的料吗?据说她跟广电局长睡了一觉,就调到了广电局,后来又跟林常委前任的组织部长睡了一觉,就被评为县里的拔尖人才,后来又在林常委的培养下,当上了广电局副局长。

对这两个同学,汪洁丽心里一直不买帐,当然表面上还是很友好的同学关系。她想,她总有一天要超过她们。

把通讯录收了起来,汪洁丽想程卫东怎么洗了这么久还没洗好,走到卫生间一看,原来他泡在水里已经睡着了。

她很生气,让他先洗,他居然睡着了。“猪呀!”她大叫一声,掬起水摔在他的脸上。

程卫东惊醒了过来,从浴缸里水淋淋地站起身。他没想到自己居然泡在水里睡了过去,看来自己真是太累了。

“你真是猪,一天到晚就懂得睡。”汪洁丽气咻咻地说。

等汪洁丽洗好来到床上,程卫东早已鼾声如雷。她推着他,不停地叫:“哎,哎,老猪,醒醒,老猪,醒醒。”回答她的除了鼾声还是鼾声。

汪洁丽觉得生理上有一种强烈的需要,她不能容忍他就这么睡着了。“哎,哎!”她扯了几下他的耳朵,还是没有效果。她早就见识过了,他一旦睡着,就像死了一样叫不醒的。但是今天晚上她觉得不能罢休。

于是她就把他的短裤扒了下来,骑到他的身上。她用一只手揉搓着他那玩意儿,觉得像香肠一样老是软绵绵的,怎么也硬不起来。她气急败坏地翻下身,心里真恨不得拿起剪刀把他那玩意儿剪掉。

汪洁丽爬下床,趿着拖鞋往卫生间走去。

程卫东动弹了一下身子,睁开了眼睛,原来他只是假睡。在水里睡了一会儿,多少缓过劲来了。他常常在床上装假睡,不愿意配合汪洁丽。他想起汪洁丽生理需要得不到满足,这会儿可能是在卫生间里手淫,心里就荡起一股恶毒的笑意。

16、幸福就是二两白酒一块猪头皮

街上行人渐渐稀少了,偶尔有自行车、汽车跑过。许多店铺都关门了,没关门的也拉下了半截卷帘门,老板在里面盘点。

阎顺利在恒立摩托车店门前等客,等了半个多小时无人问津。他想可以回去了,要是半路上有客人,就再捡几块钱,没客人就回家歇息了。

他踩起车往解放广场跑去。前面急速飞来几部摩托车,尖锐的车声划破了街市的寂静,驾车的是一群染发的小年轻,一边疯狂飚车一边尖声呼叫。他吓得就往路边靠,那摩托车像台风一样从他身边掠过。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可怕。阎顺利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最出格的事就是穿喇叭裤,提着一块砖头似的三用机,边走边听邓丽君的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玩法,阎顺利的时代早已彻底过去了。

一路踩到圩尾街头,也没有拉到一个客人。阎顺利想生意就像海上的波浪,有时起有时落,这也没什么,今天差不多拉到了三十块钱,他就觉得很不错了。他张开了嘴巴,摇头晃脑地哼起了闽南歌《酒国英雄》:“明知自己无酒量,偏偏饮得这么凶,因为我有满腹心事无地讲,才来酒国做英雄……”

到了伯公庙边的美心杂货店门前,阎顺利跳下了车,从座位下面的箱子里拿出一支空酒瓶,向杂货店里面招了一下手。胖老板美心走了过来,拿过酒瓶就走到酒缸前,旋开盖子,从大缸里搭酒上来。

阎顺利从口袋的一叠碎票里取出五角钱,等美心送过酒来,就把钱塞到她手里。这一系列动作,彼此配合得很默契,甚至不需要说一个字。握着酒瓶,再走向对面的阿黑卤料店,阿黑已经切下一块猪头皮,装在薄膜袋里,他递过去一块钱,手腕一扭,就把猪头皮提了过来。这一系列动作同样非常娴熟,行云流水般简捷。在这里语言都变得多余了,他的脸上写满幸福。

每天晚上收车回来,二两白酒一块猪头皮,这就是阎顺利最大的幸福,这说明他今天赚钱了,有钱买酒和肉,这同时也说明他今天还好,有心情也有胃口。

把三轮车拉进临街的屋子里,关上老厝的大门,阎顺利一手提着二两白酒,一手提着一块猪头皮,兴高采烈地穿过天井向饭厅走去。

在饭桌前的板凳上坐了下来,阎顺利长长地出一口气,便打开酒瓶子的盖子,对着嘴里喝了一口,有滋有味地咂了一下舌头。他又打开那只薄膜袋,用手抓起那块猪头皮,咬了一口,又放回袋子里。

一口白酒一口猪头皮,一天的劳累就全都消散了。辛辣的酒味和醇香的卤味混杂在嘴里,他不停地咀嚼着,咕咚一声,那团嚼烂的东西掉进了肚子里,发出一种幸福的回响。阎顺利觉得,人活在世道上这么辛苦,这就是回报,虽然只是最廉价的散装白酒,最家常的卤猪头皮,但已经让人飘飘然恍若神仙。

他想起一些同学,不是要开同学会了吗?这几天就老是想起同学们,有的当了官,有的做大生意,听说顾明泉身家都有几千万了,黄进步也有几百万,还有当大官的丁新昌也有不少钱,他们有钱是有钱了,但是他们吃着天鹅肉沾着鱼子酱,喝着几百上千块的洋酒,他们所获得的幸福感受,也未必比他的多。

其实幸福可以是很简单的,就像他一样,二两白酒一块猪头皮。

酒喝完了,猪头皮也吃完了,阎顺利把接触过猪头皮的手指头放到嘴里,用劲地吮吸了几下,然后掏出今天的收入,仔细地算过一遍,把每张钞票的皱折都一一摊开抚平。今天还不错,扣除买酒买肉的一块五,还有25块5角。他想起那张5块的钱,是谭志南给的,他给得多了,不过今天还拉到当年的美女同学庞婉青,她忘记给车费,这也算扯平了。

阎顺利打着幸福的酒嗝,走到天井里,从水井里提起一桶水,倒进脸盆,浸湿了毛巾,把流了一天汗水的身子擦了一遍。有时觉得有必要,就烧一桶水,脱光了身子,站在天井里冲洗。

摸黑走进房间里,妻子阿秋一般已经睡着了,他爬上床,伸手探入她的内衣里,摸几把干瘪的乳房,也睡了过去。有时觉得身体里像是有一头小兽窜来窜去的,就狠狠地把阿秋的身子扳过来,正式地向她宣布说,快醒醒,我要干你!他身手敏捷的,一下就爬上了阿秋的身子。

今天走进房间,阿秋正好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问:“生意还好吧?”

“还好,不错。”阎顺利说。

他爬上了床,一只手在老婆的胸部上忙了一阵子,收回手,对自己说:“上四十的人了,克制点。”然后侧过身子,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6点半,阎顺利准时爬起床,走到天井里提了一桶水,捧起水往脸上擦了几下,便推出三轮车,跑出圩尾街,向外面讨生活去。

刚刚上了民主路,前面就有人向他招手。他把客人拉到了车站,那边又有人坐上他的车要到县政府。

接连两单生意,进帐4元。阎顺利觉得今天开张大吉,嘴里又轻轻哼起了《酒国英雄》:“明知自己无酒量,偏偏饮得这么凶,因为我有满腹心事无地讲,才来酒国做英雄……”

这时,他又看到了庞婉青。刚开始他还以为是做梦,眼睛使劲地眨了几下。没错,那人就是庞婉青,她站在对面的一间漳州卤面店门前,肩上背着一只包,手上还提着一只旅行包,另一只手向他招了几下。

“喂,三轮车。”她还喊了一声。

阎顺利踩起车向她跑了过去。她根本不认得阎顺利这个老同学了,甚至不记得昨天坐过他的车还没付车费。她一坐上车就说:“到车站,快点,我要搭7点到厦门的班车。”

“嗯。”阎顺利应了一声,绷紧了两只大腿,用劲地踩起来。他眼睛偷偷往庞婉青身上瞥了一下,发现她眼光直视前方,面无表情。他想,她怎么老是这副样子,好像全马铺人都欠她的钱似的,其实这又何必?他进一步猜想,她一定活得很累,内心的压力和痛苦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他听卓萍说过,庞婉青很有钱的,是一个大手大脚的富婆。她到底有多少钱,没人知道,但是,她并不快乐,谁都可以从她脸上看出来。

车站快到了,庞婉青从背包里掏出钱包,在里面找着零钱。往厦门的大巴徐徐开出车站,庞婉青说:“停。”把一张二块钱放在座位上,就从车上跳了下来,向大巴走去。

阎顺利从座位上捡起她丢下的钱,看着她上了开往厦门的大巴,一直想不明白这个美女同学是怎么生活的。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唯一的答案就是:不一样的生活。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不一样的。每个人活在不一样的生活里。

8点半左右,阎顺利回到家里吃了早饭,然后到公厕蹲了几分钟,又重新回到街上拉客。

这时候的天气已经开始热了,没有风,街道两边的树叶子都静止不动。阎顺利把车停在江滨路口的龙眼树树荫里,眼睛向两边张望着,希望有人光顾他的生意。

他看到许多家长用摩托车载着孩子从面前经过,这是家长送孩子到老师家里补课,或者学英语、学钢琴、学画画。去年上面开始禁止学校利用周末给学生补课,这样学校是不补课了,可是全改到老师家里去补了,老师更高兴了。大双和小双也回家来要钱,说要给老师交补课费,大班补一次两节课,每人15元,如果要开小灶,每人30元,一次性就要交清一学期的补课费。阎顺利一听头就大了,大声地说,我能养活你们、让你们上学就不容易了,哪里还有钱给你们补课?所以,一到周六周日,大双和小双就可以玩得痛快,不用像别的孩子被家长运送到这运送那,学这学那,他们觉得很快乐。快乐不就好了吗?非得学钢琴才会快乐吗?

这时,一辆女式摩托车慢慢减速,停在了他的面前。原来是申红蕾载着女儿准备去学钢琴,恰好看到他就停了下来。

“顺利,你早啊。我没你的电话,你告诉我一下,明天要开始通知大家开同学会。”申红蕾说。

“哦,同学会啊,”阎顺利笑了一下。申红蕾还是比较经常在街上看到的老同学,每次都会相互打个招呼。他就报出了家里的电话和他的手机号码。

申红蕾记在了手机的电话簿里,说:“到时我打你电话。你一定要来参加啊。”

“我、好的,参加。”阎顺利点点头。

申红蕾开起摩托车吐出一股烟,向前面跑了。

17、希望在孩子身上

一到周末,教师新村就显得像农贸市场一样嘈杂和热闹,楼下的停车场和通道全都摆满了摩托车和自行车,楼上的房间传出钢琴、二胡、小提琴等各种乐器声响,还有英语朗读的声音。有人把这叫作“补课经济”,也算是马铺一大特色。有关部门试图禁止过这种有偿家教,引起许多教师的强烈不满。马铺县政府一向有挪用、暂缓、扣发教师工资的习惯,如果不让他们自力更生,利用周末赚点补课费,他们就将“造反”(越级上访)。出于稳定压倒一切的考虑,有关部门也就不管了。其实,要管也管不住,补课经济的繁荣来自于家长的需求。现在都是独生子女,哪个家长都怕自己的孩子比别人差,只要经济收入还可以,哪怕节衣缩食也要让孩子学几样东西,怎么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呢?许多家长觉得自己也就这样了,基本上定型了,没什么前景了,而孩子是可塑的,是大有希望的,从小把他培养好,让他去实现自己未曾实现的梦想吧。申红蕾就是这种心态,她觉得孩子的希望就是她的希望,自己的希望全都在孩子身上了。

申红蕾锁好摩托车,扭头发现女儿薇薇低着头在看地上的一张广告传单,不由伸手拉起她的手,说:“你快点啊,要迟到了。”

女儿使劲地把身子往后仰,嘴巴嘟哝着说:“我、我不想弹琴……”

申红蕾愣了一下,火气呼地窜上来,说:“你不弹琴,你想干什么?”

“我、我……”

“老妈花钱让你学琴,还不是想让你将来多一项才艺?让你将来更有出息?你怎么能不想学?”

“我、我不喜欢……”

申红蕾用手扯了一下薇薇的手,薇薇就往前动了几步。她绷着脸,霸道地说:“卢薇,这由不得你喜不喜欢,叫你学,你就得学!”

她手按在女儿肩膀上,像押解犯人一样推着她走。

来到了二楼,楼道里站了好几个小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大家都是在等待上课,每周见面,不相识也是面熟了。

钢琴教师小马的课程安排很紧,周末尤其紧,他家一共有五台钢琴,每次只能让五个学生进来上课,每节课一小时,从早上8点到晚上10点(中间除去午餐1小时和晚餐1小时),循环往复。

房间门开了,几个小学生像犯人一样被放了出来,门外的学生又挤了进去。申红蕾看到薇薇在门口犹豫,推了她一把说:“上课了,快进去,给我好好弹。”

留长头发的小马走了过来,对门外的家长笑了一下,把外面的铁门关上,而里面的木门没关,这样方便家长从铁门的栅栏往里面观察。

据说小马前两年从音乐学院毕业,家里穷得叮当响,可是只教了两年的钢琴,他就买了两套房子还有了一部二手轿车。他教的都是初学者,生源众多,申红蕾的女儿也是报了几次名才排进9点班(即每周日上午9点上课的小班)。

申红蕾看到女儿很不情愿地坐在钢琴前,小马跟大家说了一句什么,四个孩子都叮叮咚咚敲了起来,只有女儿还不动手。她又急又气,却是无可奈何。

叮叮咚咚的声音实在让人觉得不是音乐,只是一种噪音。

申红蕾索性不再看薇薇了,心想等她出来打她一屁股。这时,她包里的手机响了,取出一看,是大哥打来的。她就一边接电话一边往楼下走。

大哥在电话里说,上个月父亲住院动手术,花了四万多块,当时申红蕾出了6千块,但主要是他和二哥出的,其中他向朋友借了一万块,现在朋友也要用钱了,而他一时根本凑不够,希望申红蕾能支持他5千块。申红蕾想了几秒钟,只能说好吧,最迟晚上给他送去。

说话间就走到了楼下,那边一个花坛坐了几个家长,还有一块位置,她走了过去,一屁股坐了下来,突然有一种沉重的感觉。她想起家里的存折上可能还有8千多块,这就是家里的全部储蓄了,虽然她和卢发都有不错的单位,但是买了房子、添置各种家电之后,十多年的积蓄全花光了,这几年工资算是提了不少,她和卢发加起来每个月平均有4千块收入(含奖金和补贴),可是双方父母亲都是老病号,花钱多,女儿周末学了四样东西,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还有马铺地方小,人情应酬多,一个月也要破费不少。不过,再怎么样,她家的经济形势也只能说不够宽裕,还远远谈不上困窘,现在马铺的穷人那么多,两极分化越来越厉害,按政府的标准,她家早已小康了,所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想到这些,她阿Q似地对自己笑了一下。

“哎,红蕾。”

她听到有人叫她,抬头一看,居然是谭志南。他也是带孩子来这学东西的,不过他女儿是在另一幢楼里学英语。他在楼下呆得太无聊了,看到申红蕾时,真有些喜出望外的感觉,大步就走了过来。

“你怎么也来了?”申红蕾问。

“本来都是我岳母接送,昨天她脚扭了,就只好我来了。”谭志南说,眼光居高临下地看着申红蕾,好像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

“不认识啊,这样看我?”申红蕾被看得很不自在,就站起身。

谭志南知道自己的眼光有些过份了,昨晚她和顾明泉吃饭的事毕竟是人家的私事,他连忙找了个话题说:“你女儿学琴学得怎么样?”

“她不爱学,只能逼她学。”

“以前我们当孩子的时候,谁中午有没有回家吃饭,家长都不知道,不像现在就一个孩子,简直当作老祖宗一样供着。”

“是啊,那时我父亲就从来不过问我的学习。”

“现在当孩子也真是累。”

“累?以后的竞争肯定会越来越激烈,从小不累点,不多学点东西,以后怎么在社会上混啊?”

谭志南笑了一下,说:“我们为他们考虑太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其实我们自身需要操心的事就够多了,孩子是要管,要教育,但我觉得顺其自然就好。”

申红蕾一听就开始反驳:“什么是顺其自然?玉不琢不成器呀。子不教父之过呀。你要真是这态度,你怎么也送孩子读英语?以前家长不管孩子,所以我们没什么出息,现在我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到孩子身上了。”

“呵呵,我就觉得你挺有出息的嘛。”谭志南调侃地说。

“我是没什么出息了,希望孩子以后能有出息。”申红蕾认真地说着,发出一声叹息,“眼看都四十岁了……”

“寄希望于下一代,下一代再寄希望于下下一代,一代又一代无穷尽,希望本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但只要有孩子在,总归就会有希望。”谭志南故意做出一副哲学大师的样子,神神道道地说。

“孩子总是有希望的,他们要是没希望,我们就该绝望了。”申红蕾沉着脸说。

第三章

18、谭志南

晚上谭志南带班。所谓带班,就是带领值班。上面规定每天晚上两人值班,一个副主任带班。

谭志南和另外一个副主任合用一个办公室,晚上就他一个人了,他先上网把马铺政务网打开,那里更新很慢,往往会议都开过了,三四天后上面才会出现会议通知,大家都说它是个高级摆设,打开它只是出于一种习惯,好像谭志南每次就餐前先要上一下卫生间一样。接着把自己的QQ打开,没有好友在线。他有一阵子喜欢聊天,有过十多个天南地北的好友,后来不大聊了,许多好友改名了,他也认不出了。网上聊天,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他从口袋里摸出两张打印纸,一张是全班同学的姓名和地址,另一张写了许多同学的电话,其中许多女同学的电话号码是从申红蕾那里抄来的。他早就跟申红蕾说了,女同学由他负责电话通知,男同学则由她负责,这讲的是异性效应。申红蕾说这些号码有的从没打过,有的估计改了,让他试一试。同学会邀请函已经寄出去了,邮路畅通的话可能都收到了,晚上谭志南的任务就是要把这些电话全部打一遍。

这时值班的小庄送进来一张传真件,他看了一下,原来只是某厅征订内部信息资料的通知,就随手把它夹在桌上的文件夹里。他做了几下扩胸运动,准备开始打电话了。但想想,还有一件事没做,哦,原来是撒尿。

从卫生间回来,谭志南坐在他的高靠椅里,调整好坐姿,把桌上的电话机端到面前。这时,一个问题来了:第一个电话打给谁?

眼前像放电影一样开始放起女同学的音容笑貌,有的毕业后再也没有见过,出现的便是二十年前模糊的影子,有的最近还常常见面,便出现了二十年前和现在的叠影。谭志南想,第一个电话打给谁?突然他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呢。可以有几个方案:一、按当年喜欢的程度为序,二、以对方相貌得分高低为序,三、闭上眼睛,随便点到谁就打给谁。

当年最喜欢的人是庞婉青,可是这几年经常见到她,对她已经没有好感了。她就像一株得了莓叶斑病的观赏植物,正在失去观赏的价值。第二喜欢的人是谁呢?谭志南无法确定。当年喜欢过的女同学太多了,几乎每个女同学都会让他怦然心跳,但有的只是喜欢那么一下子,就像一阵风吹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过印象中比较美好的,还是有的,像安佳佳、卓萍、苏丹红、兰永英、王艺芳、宁春红……

不能再无边无际地想了,行动吧,不就是打个电话吗?谭志南用一根手指在那张摊开的纸上随意地一点,一看,居然是点到“庞婉青”的头上。他笑了,庞婉青就庞婉青吧。他操起电话就拔打她家的电话。

电话通了,彩铃唱起了歌:“盼不到我爱的人,我知道我愿意再等,疼不了爱我的人,片刻柔情它骗不了人……”谭志南知道这首歌叫作《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他从百度下载过,他很有耐心地听完了整首歌,电话还是没人接。摁下电话叉簧,再打她的手机,却是“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出师不利,看来与庞婉青从来就是没缘。谭志南又随意点了个名字,一看是史建梅,他又笑了,这个史建梅是当年班级里的假小子,当年流传过一个经典的段子,说是其它班一个新来的老师,看到史建梅之后,对她的班主任刘锦标说,你们班那个史建梅长得有点像姑娘,刘锦标差点喷出饭来:人家本来就是姑娘呀!现在史建梅在马铺纪委办公室,谭志南平均每天都会见到她一次,不是在会议上,就是在政府大院里的通道上。人们已经很难在她的外表上发现女性特征了。既然点到了她,那就打吧。

电话倒是一拨就通了,史建梅喂了一声,谭志南说:“是我啊,同学会邀请函收到了吧?再打个电话确认一下,你一定要来参加啊。”

史建梅在电话里说:“我正在看呢,是不是你这个大手笔写的呀?5日是星期五,我下班后马上赶过去。”

跟史建梅不想多说,谭志南一边嗯嗯嗯准备挂断电话,一边又点了第三个人:

裴慧洁。

他面前一下出现了一个脸色苍白、体弱多病的模糊影子。当年她就是一个药罐子,三天两头的生病请假,最后在高考前还大病了一场,连高考也没有参加,不过以她的成绩也是不可能考上的。毕业二十年了,谭志南再也没有见过她,只听说她通过关系招工进了国营林场,嫁给了一个外地来的伐木工,她身体一直不好,一个月上不了几天班,前些年林场改制,她就办了病退,一直在家里养病。

电话拨通了,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用生硬的马铺话说:“找谁?”谭志南估计是裴慧洁的老公,就用普通话说:“我是裴慧洁的同学,我找她一下。”电话里说裴慧洁睡着了,有什么事告诉他就行了。谭志南就说了同学会的事,让裴慧洁到时一定要来参加。裴慧洁的老公看来是个老实人,连声说我让她去参加,我让她一定参加。

再点一个:赖莉莉。后面没有她的电话。赖莉莉是当年的文娱委员,虽然没有排上“三大美女”,但也差不多算“第四名”了,她是学校文艺队的,会跳新疆舞和西藏舞,她像一团云一样,在天空高高地飘荡,只能让谭志南这些男生们仰望。毕业后听说她到厦门去了,后来又听说她嫁到了日本。这一说法得到了她一个在政府办的堂哥的确认。她的形象也在谭志南的记忆里飘远了。

赖莉莉下面是董玉秀,这三个字让谭志南愣了一下,决定“优先”给她打电话。董玉秀是当年的团支部副书记,其实她家境很一般,学习也很一般,但为人比较厚道,同学们还是选她当了副书记。想起来,当时风气要好一些,班团干部大多由同学民主选举,老师一般不插手,不像现在,要在小学的班级里当个什么组长,都得家长找班主任“要官”或“买官”。女儿在小学四年级,她就对谭志南说过,老爸你只是个副主任,我只能当个组长,我们班长王小胖,人家老爸是副县长啊,还有副班长马小建,他老爸有钱,给班主任送了一条中华烟,才让他当上副班长的。谭志南想起董玉秀当年的样子,穿着朴素,据说她夏天穿的衬衫都是她母亲用手缝制的,她的脸庞圆圆的,一笑就没了眼睛,一副憨厚相。她没考上也没复读,就进了马铺鞋革厂,没几年厂子就倒闭了,她在芒果路的旧文化馆楼下开了一间玉秀小吃店,经营早点和小炒,生意好像还不错。谭志南到那边吃过几次,董玉秀每次都不收他的钱,害得他都不大敢再去了。

“你好,董玉秀在吗?我找董玉秀。”

“我就是,你是谁?”

谭志南笑了起来,叫着她当年的头衔说:“董书记,你好,我是谭志南。”

“什么书记呀?你别讽刺我了。”

“客观事实嘛。问你一下,同学会邀请函收到了吧?到时你可要来啊。”

“同学会?你们搞去吧,我这店哪里走得了人?”

“二十年才一次同学会,你说什么也要来,大不了店子歇业一天。”

“到时候再看吧,我是说,同学会就你们那些出色的同学去搞好了,像我这么没用的同学,没面子去呀……”

“哎,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同学嘛,就是同学,只要是同学就应该参加,不分贵贱高低啊。”

“好了好了,我有顾客来了,以后再说。”

对方咔嗒把电话挂断了。谭志南又点了个名,一看是温宝玉,呵呵,当年的三大美女之一,不过这些年像面团发酵似的,变得惨不忍睹。拨了她的号码,却是空号。不过她在龙眼街开着一间宝贝精品屋,要找不难,过几天有空再说。

胳膊有些酸了,该休息一会了。谭志南就走出办公室,走到值班室门前,看见小庄正在电脑上打牌,对他点一下头,便拐向卫生间去。

又回到了电话前,谭志南不再随便点人,就按名单上的顺序打赵春兰。占线。接下来打占小燕。一下就通了,刚报出姓名便听见占小燕具有回音效果的笑声。当年占小燕是班级里最胖的,又特别喜欢开怀大笑,一笑胸前就有两只皮球在抖动一样。毕业后她招干进了工商局,二十年了,也混了个工商局个体股股长,而她最主要的变化是变瘦了,她身上那些脂肪和肥肉似乎是让时间的魔手给抽走了。有一次,谭志南在街上碰到她都不敢认了,还是她主动向他打招呼。谭志南开玩笑地说,是不是到韩国整形回来了?占小燕很得意地说,小燕小燕本来就应该身轻如燕,我每天下班爬水尖山。

“是不是说同学会的事啊?我下午在卓萍的店里看到通知了,可是我没收到啊,是不是没给我寄啊?”

“你没收到?地址都是我写的,你的就写的是马铺工商局。都是用挂号寄的,不会丢掉的。”

“反正我还没收到,明天上班再看看。”

“反正就是这回事,你都在卓萍那看到了,我再告诉你一声,一定要来参加啊。”

“我一定去。上次十年同学会我也去了,这次二十年再去。”

“上次那不算同学会,这次二十年聚会才是真正同学会,以后还有三十年同学、四十年同学会,你可都要积极参加呀。”

和占小燕开了一下玩笑,谭志南接着就打卓萍的电话。在印象中,卓萍沉默寡言,很少听到她说话,有时老师提问到她,她的回答就像是蚊子叫一样,谁也听不清。她在水仙路开了一间茶叶店,谭志南几年前第一次到那茶叶店时,想买点茶叶(那时还没当上副主任,家里的茶叶大多要买的),向她询问价钱和产地,她都懒洋洋不爱说话,当他想要离开店子时,她突然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谭志南?卓萍的变化也很大,正好和占小燕相反,她是变胖了,变得邋遢和呆滞。

“你收到同学会邀请函吧,时间是8月5日,你一定要来参加。”

“我不去。”

“要来啊,每个同学都要来。”

“我不去。”

接连听卓萍冷淡而生硬地说了两声“我不去”,谭志南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心里狠狠地想,你不来,到时雇个轿子把你抬来,你等着吧。

搁下电话,谭志南不想再按顺序打了,随意又一点,点到了袁晓仪,这是当年班级的宣传委员,号称才女,擅长“从一滴水看见大海”,随便能把一件小事无限上纲上线,写得一手肉麻的文章,大学毕业后就当了记者。到了县委办以后,谭志南见的记者就太多了,从中央到省、市、县的各种媒体的记者,什么大牌名记,多么牛逼哄哄的皇家大记,都见过无数个了,大多没有好印象。只要给好吃好喝的,再送点土特产,让他们报道什么就什么,把死人吹成活人,把活人写成神仙也行,有时有的记者来势汹汹,扬言要曝光什么的,只要陪上一些笑脸,再塞上一只红包,他们也就不吱声了。他也见过几次袁晓仪,她每次来马铺采访,都像钦差大臣似的,电信移动国税地税石化等有钱的单位一路走下来,回去的时候能带走半车斗的礼品。她长着两根暴牙,一笑,那黄牙就暴露在阳光之下、众目睽睽之中,还自称长得像某个著名的朦胧派女诗人,令谭志南有些厌恶。

厌恶归厌恶,同学还是同学,既然点到她了,电话还是要打的。她名字后面只有她一个手机号码,一打却是“你所拨打的号码并不存在”,估计是申红蕾写错了,那就算了。桌上有全市机关电话簿、相关媒体通讯录,里面应该可以查到她的电话,谭志南也不想查了。

再点,点到了苏丹红,谭志南笑了。前一段,电视报纸都在报道查禁苏丹红食品,他就告诉过人家,原来有个女同学叫作苏丹红。当年的苏丹红留一头长头发,走起路来很飘逸,那乌溜溜的青丝也曾飘到谭志南的梦里来。她复读一年考上了一所大专,好像没有分配工作,或者分配很差她不想去,不久就听说她嫁人了,嫁给了当时马铺最有钱的马大老板的小儿子,日子似乎过得挺滋润的,几年前她离婚了,听说分了不少财产,前些天听申红蕾说她现在在当保险业务员。

电话一通就接,传来一个甜甜的声音:“你好,哪位?”

不愧为训练有素的保险业务员,谭志南笑了一下,说:“你猜一下,我是哪位?”

“我想你应该是我的客户,不好意思,你的声音和号码比较陌生,我一时猜不出来。”

“我姓谭,名字志南。”

“谭志南?你不是我同学吗?呵呵呵,你居然敢戏弄本姑娘。”

他听到苏丹红笑得很清脆的笑声,一个四十岁的女人还能这么笑,心态应该还是很好的。

“我收到通知书了,同学会,二十年啦,我一定参加。”苏丹红在电话里说,“你在县委办还好吧,哪天我去拜访你。”

“好啊,随时恭候,非常欢迎。”谭志南说着,就开始回想苏丹红的样子,上一次见到她应该是一年前的事,那是在某个同事乔迁新居的喜宴上,他们正巧是邻桌,她走过来向他敬了一杯酒。他对她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放下电话,电话一下就响了起来。占线那么久,那铃声好像憋得急了。一看来电显示,好像是刚才打过的号码。谭志南接起电话,耳边响起一个苍老的女声。他一下想起“苍老”这个词。

“我是裴慧洁……”

谭志南惊讶得话筒差点掉了,她老公不是说她睡着了,她居然把电话打回来。她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就像一个白头老妪。

“请问你是哪个同学?”

“我是谭志南。”

“哦,谭志南同学,谢谢你还记得我,给我打电话。”

“这、这是应、应该的啊……”谭志南突然变得有些结巴了。

“我都睡下了,刚才醒来,我那牵手的说,有个同学打电话来,说同学会的事,我就回拨电话,怎么也打不进……”

裴慧洁称呼老公居然用了马铺传统的名词“牵手”,谭志南突然有些感动,她一听说同学来电就回拨电话,从她的声音猜想她的身体肯定很差,可她却这么关注同学会。

“哦,刚才一直在打电话……”

“我很少跟同学联系,谢谢你们还记得我。”

“毕业二十年了,大家各行各业,有的是没有联系了,甚至没见过面,虽然都在马铺,我觉得这不大应该……听说你身体不大好,我约几个同学,找个时间去看你一下。”

“好好,我很高兴同学来看我,谢谢啊。”

谭志南不知道怎么说了,心里咚地响了一声,他很久没这么感动过了。一个体弱多病的同学,长年寂寞地呆在家里,那些中学时光也许就是她最美好的回忆了。

他想,这个周末,无论如何也要叫上顾明泉、申红蕾再多叫几个同学,到她家去看望她一下。二十年了,同学们可能都把她忘记了,而她一直记着大家。

“你早点休息吧,我再和你联系。”

“好好,谢谢。”

19、黄进步

黄进步把宝来车从车库开出来了,停在楼下等着黄小琼。女人就是事儿多,他都下楼五六分钟了,她还没下来。刚才他打通丁新昌的电话,好不容易才让丁副书记同意他登门拜访。他兴奋地转着身子,好像准备到太空旅游一样,大声地对黄小琼说,快快,收拾一下,10分钟后出发。

这个拖拉的女人。黄进步心里骂了一声,在方向盘上按了几下喇叭,通过后视镜看着楼道口的动静,还是没有黄小琼的影子。他心里有些烦躁了。

黄小琼是他的第二任老婆,比他小了12岁。黄进步是几年前在漳州吃饭时认识她的,那时她是个推销雪津啤酒的小姐,长着一双会放电的眼睛,黄进步第一次就被电到了,经过几次献殷勤,大方地洒钱,才把她攻克下来,再经过不懈的努力,黄进步终于成功地离掉原配妻子,把她迎娶进门。

黄进步忍不住又按了两声喇叭,心想她再不下来,他就冲上三楼把她揪下来了。这时,黄小琼不慌不忙地出现在楼道口,他回头喊了一声:“快点啊你!”

黄小琼迈着模特似的步子走过来,说:“催命鬼啊。”她坐进了车里,不满地撇了撇嘴说,“见个副书记,你就激动成这样?省长我都见过了。”

“约好了时间嘛。”黄进步踩了油门,车就跑出去了。他想见丁新昌,到他宿舍好好跟他谈一次,已经筹划很久了。黄进步至少给他打过20次电话,他都说没空,改天再联系。一个副书记兼副县长肯定是很忙的,就像成语说的日理万机那样,而且最主要的,还要看他愿不愿意见你。不过这点黄进步还是有把握的,毕竟他们是同学嘛。

那么多同学中,丁新昌能出人头地混到目前遇大的副处级,令黄进步怎么也想不到。当年的同学里,丁新昌是毫不起眼的一个人。那时黄进步父亲是城郊的农民,在城里开了一间废品收购店,有些同学瞧不起他,而他那时对班上几个同学更是瞧不起,其中一个就是丁新昌,他家来自农村,穿着土里土气的,相貌平平,学习成绩也很一般。有几次,忘记了什么事,他扬言要揍丁新昌,有一次还当着许多同学的面,踢了丁新昌一脚。谁知道丁新昌那年高考发挥特别好,考到了412分,刚刚上了师大的本科线。大学毕业那年,也就是五六月间,丁新昌脚扭伤了,行走不便,没有像别的同学那样上街游行,后来受到了学校的表彰。那时他主动要求到贫困县任教,就被分到了马铺隔壁的大坪县的一个乡村中学。那个穷乡很少有大学生分配来,乡书记没几天就把他从乡中学借调到乡里写材料,没多久他的关系就转入了乡政府,算是改行了。三年后他当了副乡长,后来又当了乡长,再后来就调到大坪县农业局当了局长,再后来就当了大坪县副县长,去年初他调到了马铺县,算是衣锦还乡,当上了县委副书记兼常务副县长,明摆着下一届是要当县长的。

丁新昌到马铺上任后,开头住在马铺宾馆的一个套间里,黄进步打听到房间号码,就提了一条中华烟一瓶五粮液和一箱蒙牛牛奶去拜访他。黄进步刚报出姓名,丁新昌就说老同学啊,十多年没见面了。没想到他还记得老同学,这让黄进步惊喜交加。那天丁新昌把烟酒退了,说看在老同学面上,收下牛奶,正好当作睡觉前的点心。后来,黄进步又到宾馆和办公室找了他许多次,每次他都坚决不收黄进步的礼品,每次黄进步都想谈点比较重要的的问题,他都是避重就轻,有意转换话题,净说些哪个同学现在如何,哪个又怎么了,谁胖得走了形,谁还保持当年的身材等等。丁新昌属于开始发福的典型,而黄进步还差不多像二十年前一样瘦。黄进步说他从高一年起就得胃病,几年前把胃切掉了一半,怎么吃也胖不了。丁新昌说还是瘦点好,以后老了少得心血管疾病。几个月前,丁新昌搬进“白宫”的宿舍后,黄进步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黄进步的宝来车穿过几条街,驶向马铺县政府大院后面的“白宫”。这是一幢刚刚修建不久的五层楼,外墙刷得非常白,马铺民间称之为“白宫”。这里住的是家不在马铺的副处级干部,也就是说,“白宫”是家在外地的副处级干部的宿舍,所有配备都由政府提供。丁新昌的宿舍就在这里的302室。

“白宫”门卫拦住了黄进步的宝来车。黄进步放下车窗说:“我找302丁副书记,有预约的。”门卫抬手放行,宝来车缓缓驶到楼下停了下来。这里有一大片绿地和水池,像个规模不小的广场,空地上零星停着几部车。

黄进步带着黄小琼走到楼道口的可视对讲机前,按了一下302,恭敬地对着探头说:“丁书记,是我,进步。”

铁门啪地开了。

黄进步带着黄小琼走进丁新昌的宿舍,发现他看黄小琼的眼光有些异样,连忙介绍说:“这是我老婆,也姓黄,黄小琼,叫她小琼就行了。”

“丁书记你好。”黄小琼扭着腰肢,向丁新昌伸出了一只纤细的手。

“好好好。”丁新昌握了一下黄小琼的手,“来来来,请坐。”

丁新昌的宿舍是一个三房二厅138平米的套房,装修豪华,各种家具电器配套齐全,和黄进步家有得一拼。难怪马铺民间说“白宫”是一座腐败楼。对丁新昌来说,一周一般也就在这住二三个晚上。

黄进步在黑皮沙发上坐了下来,对丁新昌说:“丁书记好忙啊,我都好久没见到你了。”

“最近是忙了一点,正好晚上没事。”丁新昌说,“不好意思,你们先坐会儿,我进去把电脑关了。”

趁他走进书房的一会儿,黄进步和黄小琼观赏着客厅的摆设,相互点着头表示赞赏。电视柜上有几只青花陶瓷,看起来很珍贵。等丁新昌一出来,黄进步便忍不住地说:“丁书记,你这几个瓷盘很值钱啊。”

“那不过是赝品,要是值钱的东西怎么摆在宿舍里?要拿回家珍藏了。”丁新昌在茶几前的矮沙发上坐了下来,准备开始泡茶。

“茶让小琼来泡吧。”黄进步说。

“怎么能让客人自己泡茶?”丁新昌说。

“丁书记这么说就见外了,我们是同学,我们都属马,你比我大几天,就是我的大哥,小琼就是你的弟媳,让她泡个茶有什么?”

黄小琼就把身子往前倾,提起电磁炉上的水壶冲洗着茶盘,说:“我来泡嘛,给大哥泡茶也是应该的。”

丁新昌笑了笑,表示同意了。

“以后你这里要拖地板洗衣服什么的,叫她来也行,自己的弟媳嘛。”黄进步说。

“这可使不得。”丁新昌摆摆手说,他坐到高背的沙发上来,仰头靠在高背上,突然发出一声感叹,“时间过得很快啊,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黄进步接上话头说:“当年我们都还是傻乎乎的毛头小伙子,现在都四十岁了,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最杰出的就像丁书记你这样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你真会给我戴高帽。”丁新昌说,“同学面前,都说人话吧,你说我算什么,不过运气好,当了点官,倒是你不容易,靠自己本事,打拼出一番事业,每年为我们马铺缴纳不少税收啊。”

黄进步受到了表扬,心里很受用,脸上笑得肉都不够用了。

“来,丁书记,喝茶。”黄小琼泡了三杯茶,把第一杯端到了丁新昌手里。

“最近你的铁厂效益不错吧?”丁新昌喝了一口茶说。

“还行,去年更好一些。”

“要注意环保,杜绝污染,上头很重视,可能过一段还会下来检查。”

“我知道,我很重视环保的。”黄进步说,身子往丁新昌方向探过去一些,声音同时低了一些,“丁书记,机械厂那块地是不是要卖了?”

“到时会出公告,公开招标,现在都得这样做。”丁新昌说。

黄进步微微一笑,笑得有点神秘,有点无所不知,丁新昌说的固然是目前流行的做法,但这后面照样有文章可做,道上的人谁都明白。所以他将微笑持续了十几秒,说:“丁书记,你要多关照啊。”

丁新昌没有回应他的话。他又喝了一杯茶,换了个话题说:“我们要开同学会了,你知道吗?”

“哦,我听谁说过,二十年了,应该好好纪念一下。”

“准备下个月在紫荆湖开,大家同学一场,也是缘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我捐点款吧,5千块。”

“食宿费用全由顾明泉包了,不过你想捐款,我看也很好,可以成立一个同学基金会,同学家里要是有什么事,可以从基金里拿点钱出来慰问。”

黄进步连连点着头。说到同学,他一下想起那年的歌咏比赛,在一次排练中,他站在安佳佳后面,把她那显现出来的乳罩带子想象成弹弓的橡皮筋,一下一下地拉着,突然刘锦标扫了他一眼,他差点从凳子上掉下来。突然他想起那次踢了丁新昌一脚,他就是瞧人家不起,看他走过来了,没来由地就抬脚踢去一脚……蓦地,他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不知丁书记还记得那一脚吗?他想自己当时真是太没道理了,凭什么踢人家一脚?也许丁书记不记得了,也许他偶尔还会想起,但是他大人不记小人过……黄进步对自己二十年前的举动十分后悔,要是知道今天,他宁愿让丁新昌踢一百脚。

“丁……”黄进步刚刚说出一个字,丁新昌书房里的电话响了,他做了个打断的手势,就走进书房接电话。

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一脚,黄进步感觉到愧疚、有罪,简直有眼不识泰山、简直罪恶滔天,他心里慌乱不安,觉得自己这支臭脚真是应该烂掉了,恨不得把它立即砍断。

丁新昌接完电话走了出来,说:“不好意思,下面一个镇长要来谈点工作。”

这就是辞客令了。黄进步站起身,伸出双手握住丁新昌的手,声音突然变得有些颤抖地说:“丁书记,对、对不起……”

“怎么这么说?应该是我对不起你们。”丁新昌说,“下次再来坐吧。”

“下次……”黄进步咽了口水,把后面的话也咽了下去。

回到车上,黄小琼不解地瞟了黄进步一眼,说:“你怎么了?”黄进步像发烧似地喘了口气,摇摇头说:“没什么。”他发动了汽车,这才感觉到口袋里有一只红包,忘记送了出去。尽管丁书记从不收他的红包和礼品,他还是准备了一只3800元的红包。

这个晚上,黄进步一直睡不着觉,心里非常后悔二十年前踢了丁新昌一脚,不知怎样才能将功赎罪。

20、庞婉青

庞婉青走进办公室,感觉到一股霉味有点呛人,连忙把窗户全打开。上周五她就没来上班,接着是周末,周日上午她到了厦门,今天中午才回马铺,算起来有四天没来办公室了,门窗紧闭的,空气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她的心情也同样不好。

那是星期六晚上,她从“七匹马大排档”吃了晚饭回家,已经快十点了。她打开电视,看了会儿“超级女声”,心如止水,好像在看一群人耍着猴戏。电话来了,家里的固定电话响起彩铃,一看来电显示,是在厦门的老公打来的。她不想接。老公肯定是有事才会打电话的,她要让他在电话那头焦急。这个法律意义上的老公,早已有名无实。开头是她不愿意离,现在是他不想离,两个人就这样耗着熬着。她对他也恩尽义绝了。只是他们有个11岁的儿子,被他送进厦门一家全封闭全寄宿的贵族学校,成为他们之间绝无仅有的最后纽带。那首《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唱了一遍,歇了一下,又唱了起来。这首歌是她百听不厌的,所以才会选来当作彩铃,再听一遍也无妨。她的手机号码换过了,老公不知道,所以他只能一遍一遍地打家里的电话。那天晚上,她在听了五六遍的彩铃歌曲之后,终于有点听烦了,这才接起电话。

老公说,儿子学校来电话了,傍晚时他把脚脖子扭伤了,儿子一直哭,跟老师请假两天,老师同意了,让家长明天上午来接。老公的表述很简捷,庞婉青听了之后也没有明显的反应,儿子虽然是她生的,但她从小就很少带他,又好多年没有生活在一起了,母子间的感情变得很生份。老公说,我明天早上的航班飞深圳,你过来接他回家。她本想说,我没空。但老公把电话挂掉了。

睡觉前她怕睡过了头,调了手机闹钟。6点整,闹钟刚一响起,她就从床上爬起来,把自己收拾一下,再准备一些行李物品,到外面店里吃了早点,就坐三轮车赶往车站,正好赶上开往厦门的早班车。

庞婉青从厦门松柏车站打的来到儿子的学校,办了手续将他接了出来。第一眼看到几个月没见面的儿子,感觉他差不多长到自己的腰带一样高了,她心里还是有一种莫名的激动。但是儿子对她很冷淡,只是问,你怎么来了,我老爸呢?她说,他没空。她想把儿子揽过来一下,然而他的手把她推开了,她的心一下就凉了。

坐的士回家时,儿子不愿和她坐在后排,抢先坐到了前排。老公家在前埔小区的一套楼中楼,从法律上说,这也是她的家,但她对这个家是陌生的,甚至是排斥的,她感觉像一个意外闯入者一样唐突。回到家里,儿子走进自己的卧室,就把门关上了。看他走路的样子,扭伤的脚一点也不严重,她猜想他可能是受不了学校严格的规章制度,找个借口回家玩几天的。他根本不想理她,她也对他无话可说。儿子虽然是儿子,但是情感的隔阂,他们和陌生路人毫无二致。家里有个保姆,是老公家的什么远房亲戚,买菜、做饭、拖地板、洗衣服,全套家务都包了。庞婉青在家里也没事干,就独自出门到南普陀烧了一柱香,又到鼓浪屿走了几条老街,在中山路吃了肯得基才回家。刚离开肯得基时,她想给儿子带条鸡腿或别的什么,但只是想一下就打消了念头。回到家里,保姆在洗衣服,儿子在房间里上网,一听到她回家的声音,就把房门关上了。她也懒得理他,就走进自己的房间。这家里到底有一间属于她的房间,平时没人住,只是她偶尔来,住一二个晚上。她躺在床上,找了一本过期的《读者》看了几篇,就睡了过去。第二天,她想走了,回马铺上班,虽然她在马铺电信局很自由,不高兴的话几天不上班,连局长也不敢管她,但她还是想走了。她听保姆说,老公下午一点多的航班回到厦门,她不愿意和他碰面,更是应该走了。走之前,她还是希望和儿子说几句话,她没想到儿子定定地看她一眼,便扭过头去,从嘴里飘出了一句话:听老爸说,你是个坏女人。这句话石破天惊,不过庞婉青没有晕倒,她努力地挤出笑容,对儿子笑了一下。

庞婉青坐在办公室里发呆,朱局长走了进来。这个肥头大脸的朱局长叫作朱高生,被她改作谐音的“猪哥生”。猪哥是马铺话,意谓种猪。几年前朱局长带她到外地开会,晚上赖在她的房间里不走,借着酒兴就来抱她啃她,见硬的不行,还跪下来求她,她就施舍一样让他上了一回床。从此,他就像被她捏住了七寸似的,不仅给她安排了个人办公室,委以重任,对她迟到早退旷工之类的事情一律不敢过问。

“你上午到哪去了,不是睡懒觉吧?”朱局长笑咪咪地说。

庞婉青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不想搭理他。

“我打你电话,没人接,打你手机说是关机,中午到你家门口去敲门,又敲不开,我差点都想报110了。”朱局长走到庞婉青面前,歪着头看了一下她的表情,生怕她不高兴,努力显出和颜悦色地说。

“到厦门,刚回来。”庞婉青懒洋洋地说。

朱局长哦了一声,让庞婉青从单位小金库取二万现金出来,他要用。庞婉青把保险柜的钥匙放在桌上,让他自己取。朱局长把两叠百元钞票塞进提包里,想伸手摸一下庞婉青的脸,见她把脸扭了开来,就讪笑着走了。

庞婉青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打开电脑上了QQ,一下就看到“坏蛋“的头像在晃动。那是他给自己留的言:“亲爱滴狐狸,你在做啥米?我在想你,你也在想我吗?上班忙,老板又要派我去温州。可能不能上网和你聊天,我有空会发短信给你。昨晚我托一只蚊子去找你,让它告诉你我很想你,并请它替我亲亲你,因为现在我无法接近你!它会告诉你我多想你!你问我爱你有多深?大包代表我的心!”

线上还有几个好友,有一个网名叫作“帅得惊动国务院”的,也曾经对她穷追猛打,公开要求一夜情,她认识“坏蛋”之后就不大理他了,现在她甚至提不起聊天的兴趣,随即下了QQ,打开一个音乐网站,点了一首歌《两只蝴蝶》。

“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亲爱的你跟我飞,穿过丛林去看小溪水,亲爱的来跳个舞,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跃这红尘永相随,追逐你一生,爱恋我千回,不辜负我的柔情你的美,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跃这红尘永相随,等到秋风尽秋叶落成堆,能陪你一起枯萎也无悔……”

庞婉青微微闭上眼睛,沉浸在忧伤而又喜悦的旋律里。她想起七八岁那年,她吵着母亲要吃荔枝,母亲答应明天给她买,但是接连三天忘记买回来,第四天买回来了,她却一颗也不想吃,母亲剥了一只给她,她把它吐了出来,气得母亲打了她一巴掌。她还想起十二岁初潮那一天,吓得直哭,以后自己会流光了血,然后死去。有许多往事纷纷纭纭,像雪花一样飘落在脑子里,随即又消溶了,没有了……

那天晚上,她走到民主路口,遇到了老同学陈炳星。那只是偶然的一次相遇,却使她的命运发生必然的变化。许多年之后,她有一阵子像哲学家一样苦苦地思索,要是那天没遇到陈炳星,命运会是怎么样的走向呢?这是一个过于深奥的问题,她想不明白,索性也不想了。其实,遇到陈炳星只是一个开端,正如一个人要走到五楼,他必须先走到一楼一样。遇到陈炳星便是她命运转机的第一级台阶。

那天晚上陈炳星说,罗汉城他们叫我到那边大排档喝酒,你也去吧,都是老同学。她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和陈炳星一起去。她的出现,令几个老同学欣喜异常。她也很久没这么开心了,一个个叫出他们的名字:罗汉城、廖强生、胡长生、简大明……最后一个叫不出了,看着面熟,就是叫不出名字。那张长条脸并不陌生,他的眼光定定地看着庞婉青,看得她不好意思起来了。他说,我也是同学呀,你就叫不出?庞婉青鉴定般认真地看他一眼,果断地下结论:你不是我文科班同学。那人笑了,说你眼光不错,其实我跟大家是同一届的,但我读到高一年就退学了。罗汉城对庞婉青说,你不知道他是谁呀?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十八子”。庞婉青不由哦了一声,在她记忆中,“十八子”是马铺一中轰动一时的人物,他见义勇为从水里救过两个溺水儿童,他又爱打架,曾经把学校一个副书记的门牙打落了两根。庞婉青顿时有见到明星的感觉,激动地问他,你为什么叫作“十八子”?他说,我叫李南靖,木子李,拆字就是“十八子”,其实并没什么特别含义。

那天晚上散场了,罗汉城他们都是骑自行车来的,只有十八子骑的是摩托车,他对庞婉青说,来,我送你回家。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好!庞婉青干脆地应了一声,跨起脚坐上他的摩托车。呼的一声,摩托车驮起庞婉青向前面的夜色里奔去,把她的几个同学丢在那里发呆。

那天晚上十八子把摩托车开得飞快,庞婉青有些害怕地尖叫起来,他更是加大了油门,挑战似地说,你要是怕,你就抱紧我。庞婉青想,抱就抱,怕什么?她一下就用两只手揽住了十八子的腰。十八子却把车速减了下来。

那天晚上十八子把庞婉青送到了家门口,用一种深情的眼光盯着她说,我明天再来找你。庞婉青说,你别来。第二天晚上六点多,庞婉青听到一阵摩托车声,就知道他来了,她克制着自己不往外张望,又忍不住拉长耳朵谛听外面的动静。滴、滴、滴,十八子按了三声喇叭,突然扯开嗓子大喊:庞婉青!庞婉青!庞婉青!庞婉青心慌意乱地从家里走出来,对他说你别喊了,就爬上了他的摩托车。

和十八子交往了半个月之后,庞婉青觉得这个人很有个性,也有不少优点,但跟自己显然是不合适的。特别是她父母亲得知她交了个游手好闲的男朋友,更是强烈反对。母亲说,你是有正式工作的,他只是个散仙,家里那么穷,父亲还是个拐脚,这怎么能行?有一天晚上,庞婉青对十八子说,我们做普通朋友吧,别再走下去了。十八子冷笑一声,说你不怕我在全马铺宣扬庞婉青被十八子睡过了吗?庞婉青抬起手打了他一记耳光。十八子摸着挨打的脸,说打得好,打得很好。他突然抱住庞婉青,把她往床上推,他的力气太大了,像是老鹰抓小鸡一样,几下就把她按倒在床上。庞婉青发出几声尖叫,又是推又是打又是抓,然而十八子像一座山一样压了下来,她最后喘了一口气,手脚松弛下来,索性放弃了反抗。她想起几年前在中专时和那个处长儿子一起过的台风之夜,部份记忆被唤醒了。潜意识里产生了比较:十八子到底比那个大学生强壮多了、有力多了,也让她刺激多了、受用多了。那天晚上十八子提起裤子,对她说嫁给我吧,不嫁给我你还能嫁给谁?你要是真不想嫁给我,我给你好看,给你全家好看。庞婉青看着十八子,带着一种欣赏的表情,目光迷离。她心里已决定将自己嫁给十八子。

庞婉青在和父母亲吵了几架之后,收拾了自己的部份物品,偏着头走出了家门。她开始和十八子同居了,那时十八子每天用摩托车载着她,出入他那些狐朋狗友的酒宴和聚会。那时十八子认识了一个台湾人,合伙办了个地下赌场,钱哗哗哗地流进来了,庞婉青全身都是名牌了,十八子家也在溪岸新区盖起了一幢五层楼。这是一个笑贫不笑娼的年代,十八子的暴发让人刮目相看,被视为小城英才。他们结婚了,他们的婚礼很排场也很风光。庞婉青和父母亲的关系也有所缓和。在她生下儿子不久,十八子决定到厦门去发展,尽管地下赌场的利润惊人,后面也收买了一些人罩着,但这毕竟是非法生意,县里不查、市里不查,要是省里来查怎么办?那可能就无法摆平了。所以他决定金盆洗手,到厦门办一家合法公司,将这些年攒下的黑钱洗白了,再赚进更多的钱。

庞婉青是支持十八子到厦门发展的,谁知道这正是两个人情变的开始。彼此的新鲜感荡然无存,十八子早已不是当年在马铺街头厮混的散仙,而是年富力强事业有成的李总,他有了新的目光、新的口味和新的生活方式,两个人的情感裂痕在不知不觉中扩大,终于导致今天失控的局面。

到底自己在这场情变中该承担多少责任?庞婉青也曾经反思过,但这是令人伤心欲绝不堪回首的事情,她不愿多想,目前的局面能熬多久算多久,有时她也想通了,再坏的状况也终究会有一个了结,就像一个人的人生,总会走到尽头的,所以,别急,走到哪算哪。再说她也从情感的泥泽中拔出了腿,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

庞婉青六点多才离开办公室,人们早就下班了。天空有些发青,开始有点风吹过来。她经过门口传达室时,无意中看到桌上扔着一封她的信。

多少年没人给她寄过信了,她觉得好玩。拿起一看,寄信地址就是一行红体字:中共马铺县委办公室。上面的邮票还没盖销,县委离电信局不到一百米,而电信和邮政还在同一幢楼办公,可能是邮政的人直接把信放在传达室桌子上的。

到底是谁给她寄信了?她急忙撕开信,一看却是一张打印的通知,顺口就读了起来:“二十年后的聚会,马铺一中85届文科班同学会邀请函……”

哦,二十年了,她心里凛然一惊,二十年了?真的是二十年了。

21、陈炳星

陈炳星收到了同学会邀请函,刚刚躺在床上读完,就接到申红蕾打来的电话。他向申红蕾保证说,一定积极参加同学会,不惜停掉大排档生意,准点到会。可是放下电话,他又觉得这同学会到底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几个混得好的同学,跳出来出出风头罢了。像他这样的同学,算不上是垫底的,也就只能做个看客。同学本来就是同学嘛,要是有联系、有交情而又谈得来,平时就会经常聚一聚了,要是谈不来、没交情、没联系,街头见面都不想打招呼了,就是一个月开一次同学会也没用。

他手一松,那张邀请函就掉在了地上。他翻了个身子,把被单揉成一团拥在胸前,像搂着一个人似的,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开了这么多年的大排档,陈炳星过着晨昏颠倒的生活。晚上一般开到二三点,有时客人到了三四点还在喝酒,也只能奉陪到底,回到家收拾一下,然后洗个澡,躺上床时,天就差不多快亮了。陈炳星通常睡到中午十二点多才起床,早饭和午饭一起吃,而他老婆阿春早上六七点就要踩着小三轮到市场采购了,买回来一车斗的原料,还得清洗、分类、做午饭。吃过午饭后,阿春开始睡觉了,陈炳星不想再睡了,早几年他还时常趁这时机上床和老婆做做那男女间爱做的事,然后再睡上一小觉,这大半年来他不爱做那种事了,准确地说,是不爱跟阿春做了,看到她像轮胎似的肚皮,就好像是面对他天天晚上必炒的空心菜,他一点也提不起胃口。

中午时分,绝大多数的马铺人都在睡午觉,陈炳星不想睡,又不想看电视,他只好来洗脚屋洗洗脚。

早几年流行洗头,这几年则是洗脚。马铺的洗脚有多种等级形式,规模大而且环境好的,就叫作“足浴城”,一般隐藏在小街小巷里,门面很小,光线幽暗的,就是“洗脚屋”,不过按马铺黑话来说,这洗脚,既可以洗“大脚”也可以洗“小脚”。

陈炳星并不固定到哪里,有时到足浴城,有时也到洗脚屋。温热的中药水泡一泡脚,再让服务小姐按几下筋骨,有时还洗一洗“小脚”,这实在是比较舒爽的人生享受。当了这么多年的大排档老板,他原来的国字脸趋向了圆形,变成肥头大脸,肚子也向前隆起,弯腰都有些困难了,他经常自嘲说他这肚子差不多相当于副处级。想起来,早年的陈炳星还是个忧国忧民的有志青年,躺在被窝里听短波收音机,也能听得热泪盈眶或者热血沸腾。那只陪伴过他几年的收音机不知扔在哪里了,后来他连书刊报纸都不看了,电视一般也只看看广告上的美女,新闻和电视剧是绝对不看的,现在他连国家总理是谁都说不清楚,他最上心的事就是大排档多赚点钱,想洗脚了就好好洗一次脚。

当年在乡村小学代课的经历已经变成一场梦,醒来之后就彻底遗忘了。对陈炳星来说,那就是青春期的一场梦遗。那时有首歌叫作《三十以后才明白》,曾经让他很有感慨,“三十以后才明白,大江东去浪淘尽一代一代又一代,还有新一代,谁也赢不了和时间的比赛……”他觉得,生活就像是强奸,既然你无法反抗,你就装作享受的样子吧。现在一眨眼就到四十了,他发现自己和生活开始了一种浑浑噩噩而又乐在其中的通奸。

陈炳星从家里走出来,嘴里叼着一根烟,肩膀向两边摇晃。以前听父亲说,这样走路的人都是懒人。可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个懒人,但走起路来,肩膀就会不知不觉地向两边摇晃。太阳光很强劲,照得满地白花花的,他挑着有荫影的地方走,背部的衬衫湿了一大片。

穿过金鱼路,前面就是破破烂烂的闽星街。这条老街是闽南的骑楼风格,十多年前也算是马铺比较繁华的所在,这几年已经败落了,商家全部搬走了,老住户也越来越少,大多数房子租给了外地人,一楼的大部分房间就开了发廊和洗脚屋。

走进骑楼的通廊里,阳光照射不到,感觉立即就好了一些。陈炳星擦了一把汗,看到许多洗脚屋半掩着门,或者门帘往下放着。像陈炳星这样中午来洗脚屋消费的人很少,洗脚屋的黄金时间应该是晚上九点以后。他撩开一间洗脚屋的门帘,里面空无一人,只散发出一股香艳的气味。他记得曾在这里面消费过,那个自称从湖南来的小姐,手劲很大,差点把他的脚捏伤了。他回头又走进了隔壁的门里。

一个穿着短衫短裤的小姐躺在躺椅里,分明是睡着的样子了,一听到声音便折起身子,向陈炳星展现出灿烂的笑容:“先生,洗脚呀。”

陈炳星见过这个小姐,那一次店里有两个小姐,他选了另一个,他觉得这个小姐胸部太平了,让他没感觉。他微皱着眉头,转身就要退出来。

“来呀,先生,包你爽。”小姐站起身,拉住了陈炳星的一只手。

“不洗了,我只是随便看看。”陈炳星推掉了小姐的手,扭头走出房间。

到了第三家洗脚屋,老板和两个小姐正围着一张小凳子吃饭。一看见陈炳星来了,那个肥胖的女老板笑咧了嘴,含着满口的饭菜,说:“老板,来跟我们一起吃饭。”

这间店陈炳星也是到过的,彼此看起来面熟。他说:“我吃了,你们才吃饭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就拿眼睛瞟着那两个小姐,并在心里做着比较。

“我们生意好啊,这两个小妹刚下钟。”肥老板兴奋地说,“你看一下,要哪个小妹?她们新来的,都很捧的。你先歇几分钟,我们就吃好了。”

陈炳星感觉这两个新来的小姐都不错,年纪在二十岁左右,胸部饱满,脸上擦了一些粉,挺白的。左边那个从饭碗上抬起头,冲他笑了一下,眉梢往上吊着。就这个了,他一下选定。

这间叫作新天地洗脚屋,原来叫作天地发廊,不知换过几个老板了,在闽星街也算是名牌老店。一楼隔了一半做经营场所,有三张椅子,可以坐着洗头,另一半是老板和员工做饭和吃饭的地方。洗脚和按摩在二楼,那上面用木板隔成了五六个单间,环境在这条街属于上乘了。

陈炳星色迷迷地盯着那个小姐,开始酝酿情绪了。因为有客人在等,小姐吃饭的速度也快了。那个小姐起身收起了饭碗,从水龙头接了半杯水,漱了一下口,便对陈炳星丢了个媚眼,说:“先生,上楼呀。”她踩着木梯,咚咚咚走上了二楼。

肥老板起身向陈炳星推荐说:“这两个是表姐妹,都很好的,你不如来个‘双飞’,更爽啊,这可不是随时有机会碰得到的。”

陈炳星笑了一笑,用暧昧的微笑谢绝了女老板的好意,熟门熟路地向楼上走去。他当然知道“双飞”更爽,但这要多一倍的钱,再说奔四的人了,感觉身体也没那么健壮。

一走进木板隔成的单间里,那小姐就把高高的胸脯贴上来,扭着腰身说:“你有没有来过啊,大哥?”陈炳星摸了一下她的脸。她随手把门关上,拥着陈炳星往席梦思走去。

席梦思摆在地上,前面一张塑料凳子,上面放了一只电风扇。陈炳星一屁股坐在席梦思上,那小姐正好把丰满的胸部抵着他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呀?”他捏了一下小姐的屁股,感觉还是比较结实的。

“我叫菲菲,先生,下面的蓉蓉是我表妹,让她也一起来为你服务吧。”菲菲扭着身体,把紧身的T恤脱下来扔在席梦思上,胸前两只硕大的乳房像兔子一样跳了出来。

陈炳星欣喜地抓住她。她像鳗鱼一样扭动着,说:“我叫蓉蓉上来。”她把两只手抱在胸前,走到门边往下面叫了一声:“蓉蓉,上来。”

看来,小姐也会强买强卖。陈炳星往席梦思躺了下来,心想上来就上来,玩个“双飞”也好。

楼梯上传来蓉蓉的脚步声,门推开了,蓉蓉笑盈盈地走了进来,故意朝陈炳星做了鬼脸。

两个表姐妹把陈炳星的衣服全扒光了。一片肉体的气味将陈炳星淹没了,他闭着眼睛腾云驾雾般地起伏。

大概十分钟后,意外的事情意外地发生了。

薄薄的三合板门被一脚踢开,两个警察一老一少的,脸上挂着一种丰收的喜悦表情,对着被压在两个女人下面的陈炳星戳着手指,好像是说,伙计,这回你惨了。

陈炳星猛地睁开眼睛,嘴一张开就再也合拢不上了。迟疑了五秒钟之后,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推开小姐,慌乱地往地上寻找衣服。

那两个叫菲菲和蓉蓉的小姐尖声叫了起来,一下把两只手抱在胸前,紧张地缩在墙角。

那个老警察见多识广地冷笑一声,厉声地说:“快穿上衣服!”

陈炳星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警察怎么来了?这可是倒霉透顶了。他听到楼下肥老板在和人争辩说:“我们只是洗脚,没做什么非法的。”他想至少有三个警察,一个控制了肥老板,两个来抓现场。这简直是世界末日了,恐惧、难堪和羞愧,使他全身发抖,几次穿不上短裤。

“你小子,还真懂得享受啊。”老警察揶揄地说。

陈炳星脑子里乱糟糟的,张口结舌,全身不住地颤抖。这种事情是他从没遇到的,在他看来,这就像中六合彩一样,概率很低很低,可是今天居然让他碰上了。警察威严的制服令他不寒而粟。完了,完了,完了,他心里发出一声声哀叹。

接下来,就像是一场恶梦。他几乎丧失了意识,好像一只麻袋一样被人推来推去。他被带到了派出所,和肥老板她们隔离开来,他看到她们一副大义凛然临危不惧的样子,自己却怎么也止不住全身的颤抖,好像筛子一样。

“叫什么名字?什么单位?”那个老警察幸灾乐祸地瞟了陈炳星一眼,脸绷得紧紧的,做出一副无私的铁面。

“我、我、我……”陈炳星突然卟通一声脆了下来,抱住老警察的大腿,咿咿呀呀地哭泣起来。

“我错了,我、我……愿意受法律制裁,求求你……”陈炳星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哭声凄惨悲凉。

老警察笑了一下,说:“那是多爽的事啊,爽吧?很爽吧?”

“我错了,我、我该死……”陈炳星呜呜咽咽地继续哭着,把老警察的大腿抱得更紧了。

老警察抽开了腿说:“死倒不必,这也是天下每个男人都会犯的错误,先把经过写下来,等候处罚。”他代表法律似地盯了陈炳星一眼,然后走出房间,到别的房间审问肥老板她们去了。

陈炳星从地上爬起身,看到桌上放着纸和笔,意识多少恢复了过来,他用手抹了一把脸,脑子里蓦地跳出一个人:廖强生!他好像在快没顶的洪水中发现了一只橡皮轮胎,他全身又发抖了,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抖得更厉害了,本来拨得很熟悉的号码,拨了好几次才拨对。

电话拨出去了,他的心悬了起来。

“喂。”廖强生的声音好像从天堂里传来。

他呜的一声就哭了:“我……我被山城派出所抓了。”

几分钟后,马铺公安局经侦大队副大队长廖强生开着警车来到了山城派出所。那个老警察是主持工作的副所长,跟廖强生私交不错,很直率地对廖强生说,既然是你的朋友,看在你的脸上,治安拘留就不报了,五千块罚款一交就走人,不留任何文字记录。廖强生紧紧握住老警察的手,连声说谢谢,谢谢。

廖强生走进房间,对坐在桌前发呆的陈炳星骂了一声:“干你佬,就知道爽。”陈炳星像挨批评的小学生,缩着身子,不敢抬头看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身上有现金吗?没现金,就把卡给我,我给你取钱交罚款。”廖强生说。

陈炳星从身上摸出了一张牡丹卡,悄声告诉廖强生密码是六个8。廖强生瞪了他一眼,说:“今天你真是发了。”

交了罚款,陈炳星又坐上了警车。不过这回坐的是廖强生的车。他像犯人一样缩在座位里,心里乱七八糟地堵得厉害。

廖强生跟老所长挥手再见,开动了警车,回头又瞪了陈炳星一眼,又是气恼又是鄙夷地说:“你呀你!我老早跟你说过,最好少去那种洗脚屋,你还跟我说中午最安全,一般不会扫黄的,好像你是公安局长一样。我告诉你,我是警察我比你还不懂吗?像你这种卖淫嫖娼,一有举报警察立马就扑向现场,你长翅膀也逃不掉。以后你小心点,下回我就不管你了。”

陈炳星死里逃生似地喘了一口粗气,不敢应廖强生一个字,只是在心里骂着,干你佬,今天算是倒霉透了!

22、顾明泉

顾明泉送了几个重要的客人到楼下,再次握手道别,然后请他们上车,挥手目送他们的车渐渐驶出度假村。

迎来送往,也是他工作的一部份,尽管他不是那么喜欢,但这是无可回避的工作,他也只能尽力而为,并且要在面上做得非常好,面面俱到,让所有客人都觉得他是够格的老板。

“够格”这个词,在马铺的方言里,内涵很深。“格”是一种标准、一种层次,还是一种价值体系。本来,一个老板够不够格,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评判标准,所以一个老板要得到大多数人的称赞和认同,是很难的。马铺人常常说,你没钱会被人看不起,你有钱会遭人嫉妒。作为一个有钱的老板,难处不少,能做到“够格”非常不易。

顾明泉看见一辆老旧的吉普车哐哐哐,速度很快地跑了过来。这不是他熟悉的车,他转身就走向台阶,准备回8楼办公室。

“阿泉!”车里响起一个尖尖的叫声。

他愣了一下,这分明是叫自己。以前读书时很多同学都这样叫他,回头一看,果然是老同学李金河。

李金河从吉普车上跳下来,对司机比了一下手,就向顾明泉小跑过来。“阿泉!”他亲热地叫道,脸上的笑容很灿烂。

二十年前李金河差不多也是今天这副样子,瘦小,背微驼,巧舌如簧,岁月几乎没有改变他,这让顾明泉心里有些嫉妒,虽然他并不喜欢他,甚至有点反感他。有时,正因为这种反感,嫉妒会加重一些。在中学时,顾明泉和李金河来往不多,后来一个人读大学一个人进工厂,生活的方向没有交叉,两个人甚至没见过面。直到顾明泉从厦门回到马铺创建度假村以后,李金河才在一次小范围的同学聚会上首度露面。让顾明泉颇为诧异的是,他几乎还是十多年前的模样和形状。顾明泉特意问他,你的体重有没有比过去增加?李金河说,现在只比1985年高中毕业多长了一斤。那时听说他下岗了,在家里闲着,老婆也没工作,但看样子他活得还很滋润,穿着真假莫辨的“梦特娇”,抽的是十多块钱一包的恭贺新喜。

“阿泉!这么巧啊,送客人?”李金河拉起顾明泉的手就紧紧握在手中,“今天我来看你一下,那车是环保局魏局长给我派的车。”

顾明泉哦了一声,说:“谢谢你来关心我这个老同学。”

“不是要开同学会了吗,我收到邀请函了,有些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李金河说。

顾明泉比了一下手势,就走上台阶,往一楼的大堂走去。他的腿长,正常的步伐也比李金河的大得多,所以李金河差不多要小跑才能跟得上他。

“我看同学会头尾两天,要在这过一夜,这么长时间要安排一些节目啊。”李金河紧跟着顾明泉说。

“你还挺关心同学会啊。”顾明泉的话里透出一些揶揄的意味。

顾明泉对李金河的反感,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因为他的过份关心,让人不明白他那“关心”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比如丁新昌刚刚到马铺任职不久,李金河就来到顾明泉办公室,说我们同学现在掌管马铺的许多要害了,他对你的事业肯定很有帮助,你一定要去找他。李金河甚至自告奋勇,要带他去找丁新昌。他还一遍遍饶舌地说,大家都是同学嘛,做得到的肯定不能推辞。

进了电梯,李金河对顾明泉说:“我昨天给黄进步打电话了,也给罗汉城打电话,我建议他们购买些物品,当纪念品发给每个同学,这样更有意义一些嘛。”

“纪念品我也考虑到了,我来负责就行了。”

“你负责你的,他们负责他们的,反正多几份纪念品,同学们更高兴。黄进步跟我说,他初定给每个同学每人送一只柒牌钱包,一只进价最少也要80元,我对他说钱包里再夹一张百元钞票就行了。”李金河说着,自己呵呵呵笑了起来。

顾明泉没有说话,脑子迅速地想了开来:如果给同学们纪念品,送什么好呢?

“罗汉城说,他厦门的公司有一批出口的登山包,准备印上一行字,每个同学人手一只。我跟他说,这行字就印:二十年后的聚会——马铺一中85届文科班同学会纪念。你说这行不行?”

“当然行。”

到了8楼,顾明泉走出电梯,李金河慢了一步,身子被电梯门卡住了一下,他把门推开,走进顾明泉的办公室时,人家已经坐在办公桌前拨着电话了。

这是一间四十平米左右的办公室,对于一个老总来说,似乎显得朴素了一些。看到顾明泉在打电话,李金河也不便开口,就在茶几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随手拿起报夹上的报纸翻动着,一边翻着报纸一边用眼睛余光看一下顾明泉。

对方不在服务区,顾明泉放下了电话,对李金河说:“你自己先泡一下茶。”

“好,我自己来,你忙你的。”李金河说。

顾明泉处理了桌上的两份文件,在电脑上调阅了几个材料。这是几个部门的本月报表,从数字上看,一切正常,虽然公司的发展速度已经趋缓。

“阿泉,来,”李金河端了一杯走过来,放在顾明泉面前的桌上。

顾明泉没说什么,只是对他点一下头。对于这个老同学,固然不喜欢,正如你也不喜欢蚊子,但你能避得开蚊子吗?好在蚊子就是嘤嘤嗡嗡的,有时让人讨厌一点,危害不是特别大。顾明泉把电脑上的材料看了一遍,从大班桌后面走了出来。不管怎么样,过于怠慢任何一个来客都是不好的,即使是一只蚊子,那也要尽快把它赶走。

“阿泉,你很忙啊。”李金河说,“不好意思,我就改不了口,老叫你阿泉的。”

“没关系,怎么叫还不是一样?”顾明泉说。他已经不习惯别人叫他阿泉,感觉不是叫他一样,但他似乎无法禁止别人这样叫,再说他也知道李金河以此来拉近距离,好歹给人家一个表示亲热的机会吧。他准备坐下来时,想起自己专用的茶杯在桌上,又回头去拿。

李金河像在自家一样泡着茶,对顾明泉说:“阿泉,你对马铺的贡献很大啊。”

“你怎么像领导一样说话?”

“我说真的嘛,我们班五十几人,各行各业,我就认为你是最有成就的。”

“都是老同学,说这干什么?”顾明泉手上托着个人专用的瓷杯,轻抿了一口,好像是在品酒一样。他在沙发上靠了下来,突然在心里想,我那么卖力地张罗同学会,就是为了听同学们对我的赞颂吗?心里有个声音怯怯地回答:是。随即另一个声音大声地反驳:不是!

“我们班厉害的同学是不少,黄进步办了个铁厂,把周围的环境全污染了,他都当上了马铺人大代表,还有侯明敏搞了个夜总会,她也当上了马铺政协委员。”李金河说,“不过黄进步能当上人大代表,也是我给他出的力,我介绍他跟马铺人大的卢主任认识,去年春节前,还是我带他到漳州卢主任家给他拜年的。”

顾明泉想起黄进步这个人,中学时候交往不多,觉得他有些势利眼,对他也不大喜欢。这几年他在马铺地面,出人头地的,好像混得不错。有一天,他独自一人爬上水尖山顶,看到上面有一座新建的亭子,横额石刻着三个大字:进步亭。走近亭子,迎面就是一块墓碑似的石碑,上面竖刻着几个斗大的红字:马铺著名企业家黄进步捐建。他不由笑了起来,感觉这也太没品位了,本来应该是很雅的亭子,造得这般俗不可耐,这简直是对美丽的水尖山的犯罪。他知道这就是马铺人大所谓“为民办实事”的一种,卢主任曾经游说他捐出50万元,建一座“明泉亭”,被他婉言谢绝了。

李金河接着说:“侯明敏你经常见的吧?她那东方之珠怎么能跟你的度假村比,她一年才交多少税?可她都当上两届政协委员了。说实在的,这也是我出的力,我本来是不想帮她的,但是毕竟是同学嘛,我就带她到了政协的王主席家,为她穿针引线,她很快就当上了委员。前几个月,王永泽增补上政协委员,我也帮他出了力,一个晚上带他走了五个副主席的家。”

从李金河拉家常一样的叙述里,顾明泉听出他的炫耀,听起来好像不是刻意的,只是随意说说,似乎他是卢主任王主席的亲宠,出入其家门就像是出入自家卫生间一样。不过顾明泉确实听说过,李金河有个堂哥是省里要害部门的高官,他因此跟许多县领导认识,是他们家的座上宾。他略带微笑地看着他继续说下去。

李金河继续说:“我跟卢主任、王主席都说过你,我说我这个老同学读书时就很优秀,组织能力强,人际关系好,他创办了度假村,给马铺解决了多少人就业问题,每年上交了多少税收,为马铺优化投资环境做出了多大贡献啊。”

“你真会开玩笑。”顾明泉笑了起来。

“我不开玩笑,我说真的,你早应该弄个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来当当了。”李金河一脸认真的,看起来真是很认真。

“可惜我对这些不感兴趣。”顾明泉说。

“老同学,我今天来,其实就想告诉你,卢主任、王主席对你的评价都不错,只是,你应该主动一点,至少你应该先提出来……”

顾明泉打断李金河的话,说:“不要说这个了,我对你说的事不感兴趣。”这几年马铺人大、政协吸收了大量的商业界人士,在他看来,那只不过是一些沽名钓誉的小商人,想借助头上的光环来做些龌龊的事,他是不屑与之为伍的。照说,马铺这么小的地方,顾明泉方方面面都是不敢得罪的,但他有时觉得还是应该尊重自己的脾气,不要强迫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情。

李金河猛地打住,抬头看着顾明泉,脸上的表情有些困惑。

“人各有志,我只想好好做自己的生意,对那些虚的东西不感兴趣。”顾明泉说。

李金河愣愣地点着头,说:“阿泉,我更佩服你了,你的境界就是跟人家不一样。”

“你过奖了。”顾明泉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我中午有事不能陪你,你就在这边吃完饭再走。”

“不了,不了。”李金河连忙站起身说。

“既然来了,就吃完饭再走,我让人给你安排一下。”顾明泉起身走向大班桌,打了个内线电话,“小陈,你给我两个客人安排一下午餐。”

李金河掏出手机看一下时间,才是11点,吃午饭有点早了,可是要是不吃就走,不是有点可惜?吃就吃吧。

顾明泉走过来,握了一下李金河的手说:“你把那个司机一起叫上,直接到餐厅找陈经理,再见了,同学会那天我再跟你好好喝几杯。”

送走了李金河,顾明泉又在大班桌前坐了下来,打开电子邮箱,发现一封谭志南的来信:

“顾大老板,遵照指示,我给大多数女同学打过电话,其中有个裴慧洁的,不知你是否记得?当时因病就没参加高考,至今一直百病缠身,在家休养,她很念同学情谊,但从未有同学到她家看过她,我建议,这周末由你和申红蕾带队,组织几个同学到她家看望一下。当否?请指示。志南。2005年7月21日”

顾明泉想起了当年班上那个脸色苍白、步履蹒跚的女同学,记忆中她每天都在咳嗽,她的座位时常是空的……她的样子回想不起来了,但那一声声咳嗽,穿过时空厚厚的尘土,又飘到了耳朵里。

23、申红蕾

申红蕾带女儿薇薇到楼下的小摊吃卤面。她吃完了,薇薇还剩大半碗。她有些火了,霍地站起身说:“你这么慢,我不等你了,等下你自己走路去夏令营。”

薇薇噘着小嘴,没有吱声。

申红蕾骑上摩托车,按着电门把车发动了,扭头看着女儿,紧绷着脸说:“还不快点,我等你!”

薇薇大口吃了几口,感觉吃不下去了,为难地抬起头看着母亲。

“不吃算了,快过来。”申红蕾不忍耐地说。

把女儿送到了学校门口,申红蕾对女儿说夏令营下课,和堂姐瑶瑶一起到爷爷家吃饭,然后在那休息一会,下午让爷爷把她和瑶瑶一起送到学校,吃过晚饭后再来接她。以前工作忙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安排女儿的去向。而这一次,情况很不同。早上她在卫生间刷牙时,卢发走到厨房里发现冷锅冷灶的,嘀咕了一声,怎么没煮早饭?她立即接上一句,满街都有早饭卖,不用我喂你吃吧?卢发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摔门而去。她铁了心,让家里断炊几天,看看他怎么应付。

进了办公室,申红蕾还没坐下来就给公公打电话说,薇薇这几天中午和晚上在他那里吃饭。公公是个很疼孩子的小学退休老师,连声说好。放下电话,申红蕾如释重负地坐在椅子里,过了许久才缓过神来。

那天晚上,她和卢发又进入新一轮冷战。她把卧室的门关上,他就在书房的沙发上过夜。在他们近几年的夫妻生活中,这已成为一种周期性的事件。牙齿还能咬到舌头,两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同一个屋门出入,磕磕碰碰也是正常的,但是申红蕾觉得自己和卢发之间的情况很有些不正常,平静的生活他过得厌倦了吗?非得搅出一些麻烦才会让他高兴吗?她发现自己越来越不了解这个和她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男人,越来越无法把握这个男人的内心动向。

处理了桌上几份报表,申红蕾接到了谭志南电话,他说星期六下午去看望裴慧洁,顾明泉开车,让她叫上一二个女同学。裴慧洁的事她听说过,二十年来几乎就一直是在病恹恹中渡过的,她曾经想过去看望她一下,想归想,别的事一来,就忘记了。她随即答应谭志南,到时她一定去,并争取叫上一二个女同学。

申红蕾想起中学时代的裴慧洁,那脸色像是藏在地窖里的白萝卜,没有一点活气,谁都知道她体弱多病,可是谁也不知道她这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

生活对每个人都不一样,每个人的生活看来都是不容易的。裴慧洁是身体方面出了毛病,而更多人是在精神方面出了毛病。申红蕾就觉得自己是这方面的一个危重病人,世间上有这方面的特效药吗?自己还能有救吗?申红蕾看着报表上各式各样的数字发呆、困惑、魂不守舍。

中午在快餐店吃了一份五元快餐,申红蕾回到家里,发现卢发没有回来,她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节目,就上床午休。下午到了办公室,局里临时开了个会,局长讲了什么事,她居然没听进脑里,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杂乱。晚上到另一家小餐馆叫了一碗排骨饭和一碗牛杂汤,没有吃完就走了出去,被老板追了出来,原来她居然忘记给钱,害得她好一阵尴尬。

把女儿从公公家接回自己的家里,申红蕾听到书房里传出卢发吃快速面的声音,他肯定是坐在电脑前一边上网一边吃的,他怎么样都和她无关了。她问了女儿在夏令营和爷爷家的表现,交代她自己放水洗澡,便进了卧室,半躺在床上看电视。

隔壁吞食快速面的声音,像饿兽啃着猎物的大腿一样,让申红蕾听得很恶心,她赤脚跳下床,砰地把房间门关上。

电视上演着没头没脑的爱情戏,帅哥和美女在风景如画的公园漫步。她想起和卢发谈恋爱那段时光,他们也经常出入江心公园,那里的林荫小道留下了他们的许多足迹。后来,结婚了,怀孕了,他再也不愿意和她一起散步,为了肚子里的未来生命,她只好独自出门走一走,那时婆婆身体还好,有时就陪她走一段路程。后来她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说,据科学家实验得出一个结论,一对男女经过70天的生活,就不会再有任何新鲜感,他们之间的爱情就会消失。

其实自从生了女儿之后,她就觉得爱情是一件奢侈品,正因为世间上缺少爱情,艺术家们才杜撰出许多爱情经典来满足人们的梦想。一对男女正常的生活中,最重要的应该是亲情,懂得感恩,承担责任,这就够了,如果说爱情是昙花一现,那么亲情是可以永恒的。

但是现在,亲情历经无数次莫明其妙的沙尘暴,也在不断的荒漠化之中,她的心里一片砂砾。

不知什么时候,她居然在床上睡着了,后来热醒了过来,身上的衣服几乎都湿透了。看了一下墙上的石英钟,已是深夜3点15分。房间的灯在深夜里显得更亮,电视上还在演着没完没了的爱情戏。

她打开房门,像做贼一样轻手轻脚走了出来,看到书房的门也关了,里面一片沉寂,卢发应该是在睡觉了。倒是女儿卧室的门开着,灯也亮着,走进一看,薇薇歪着身子呼呼大睡,手边还拿着一本《淘气包马小跳》,电风扇对准她直吹。

申红蕾心里动了一下,把薇薇的睡姿扶正了,拿下她手上的书,把电风扇也转了个方向。看着女儿的睡态,心里想人要是不长大,多好啊。

洗了个澡回到床上,申红蕾再也睡不着了。她把关掉的电视打开,又关掉,她打开手机,想看看有没有新来的短信,却一条也没有。她突然想给谁发短信,可是给谁发呢?可以在深夜给谁发短信呢?

申红蕾一下想起顾明泉,他偶尔会在深夜给自己发短信,不过那时她关机了,只是第二天开机时才接收到。现在我是不是也给他发一条?要是他没睡着回短信过来怎么办?这似乎是一种冒险。想想还是算了。她想起那天在办公室给男同学打电话,确认参加同学会的事,忘记是哪个男同学了,在电话里向她念起顺口溜:握着女同学的手,后悔当初没下手,有事没事同学会,拆散一对是一对。那男同学念得很押韵上口,惹得她呵呵直笑。

现在睡不着了,申红蕾回想起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的男同学们,小学的同学因为时间久远,当时连一张集体合影也没有,除非后来继续在中学成为同学,否则大多忘记了,而大学的同学们,毕业后就各自回到自己的家乡,平时联系很少,也逐渐淡忘了,只有高中的同学们,那时大家都处于人生最美好的二十岁时节,现在又大多同在马铺小城,头顶相同的一块天,脚踏相同的一块地,操着相同的马铺腔,呼吸着相同的空气,天然地就更多一些因缘际合。

当年的班长李跃鹏跳进了她的脑子里,这个连走路也捧着课本的书呆子,据说他遭遇车祸时,手上也捧着一本书。那是1990年,他刚刚大学毕业一年,便死于偶然的交通事故。说起来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要是他还在,他会不会热心张罗这次同学会?还有那个“怪人”路安远,在1989年大学毕业前夕失踪,至今连其家人都没有确切的消息,他到底是死是活,要是他还活着,他会不会来参加这次二十年同学会?

胡乱地想着,大街上传来了环卫工扫地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像下雨一样。申红蕾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这天同样带女儿到楼下的小摊吃卤面,申红蕾吃完了,女儿也差不多吃完了,她便有些高兴,说:“卢薇,你今天表现不错。”

上了摩托车,女儿突然怯怯地问:“妈,你是不是想同爸爸离婚?”

申红蕾愣了一下,说:“谁告诉你的?”

女儿说:“我感觉的。”

申红蕾表情凝重地说:“没的事,你小孩子别乱想。”

薇薇没再说什么,申红蕾把车发动了,向着实验小学方向跑去。

看着薇薇跑进学校的背影,申红蕾心里有些酸,现在的孩子多敏感啊。其实她从没向卢发提到离婚二字,卢发也从没说起,但是她心里想过,假如局面无法收拾,最坏的打算就是离婚。这也就是说,离婚是最后的选择。不想轻易离婚,这并非说明她害怕离婚。

来到办公室刚泡一杯茶,局办就要申红蕾替代出差的孙副局长到马铺宾馆大会议室听一个什么报告。到了会场她才知道,这是马铺宣传部搞的时政讲座系列,听众主要是离退休干部,同时要求每单位至少来一个副职领导。台上一个中学教师模样的人已经开讲了,满口马铺腔,吐字含糊,申红蕾也不知道他在讲什么,眼光在会场里扫视了一圈,居然发现谭志南坐在前面第二排一个显眼的位置。她笑了一下,决定给他发条短信,在储存的短信里找了一条转发给他:“认识你是一段玄妙的缘,思念你是一首清淡的诗,不管我们的距离相隔多远,对你的思念永远不会变,千言万语只想问你一句:你现在到底在哪鬼混?”

她看到谭志南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低头看着她的短信,手指动了几下,他的回复就来到了她的手机上:“正在某个无聊的会场上受刑,快要崩溃了。”

她笑了,立即回复:“我救你来了,起身离座,往后面走。”

谭志南扭过头往后面看了看,就看到了申红蕾,他的脸上一下露出了笑容,起身离座往后面走来。走到申红蕾身边时向她使个眼色,径直朝会场外走去。

错开一分钟,申红蕾也起身离了座,走出了会场。谭志南站在吸烟室门口,向她招了招手,说:“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也来了?”申红蕾反问。

“哪里有无聊的会议,哪里就会有我。”谭志南笑嘻嘻地说。

“我知道你是马铺开会专业户。”

“是啊,据不完全统计,每个月我至少要参加40个会议,一年开会突破500次。”

“哦,这个不包括同学会吧?”

“嘿嘿,同学会二十年才一次,太少了,希望以后最好一周就开一次,你代表女同学,我代表男同学,我们两个就行了。”

申红蕾知道谭志南又来了,他就是油腔滑调的喜欢开玩笑,其实开开玩笑也挺好的,每天绷着面孔充正经,不是太累了吗?她也笑了起来,这时包里的手机响了,她打开拉链取出手机,一看是公公的小灵通打来的号码,心里便愣怔了一下,这一般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然,公公在电话里说,刚才婆婆老毛病复发,突然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他打了急救电话120,现在把她送进了医院,中午他不能做饭了,让她下班后带薇薇和瑶瑶去外面吃饭。

公公把事情说完,挂掉了电话。申红蕾还愣在那里,谭志南不由推了她一下说:“哎,被人施了定身术了?”

“我要到医院一趟。”申红蕾醒过神来,转身就向楼梯大步走去,嗵嗵嗵跑下楼。

到了马铺人民医院,申红蕾感觉不陌生了,这大半年里她就来过许多次,看护过父亲又看护过婆婆。寄了摩托车,小票也顾不上拿,申红蕾就大步流星向住院部走去。

婆婆住的是内科。内科就在一楼,有两个医生是马铺一中85届不同班的同学,申红蕾都见过许多次了。她走到护士站的公告栏前,看见婆婆住的是112室,便往走廊那头走去。

婆婆面容痛苦地躺在床上,鼻子里插着管子正在吸氧,一个护士给她量着血压。公公站在床前目不转睛地看着。

申红蕾的出现,在场的谁也没有注意到。“爸,妈要紧吗?”她叫了一声。

公公这才看到申红蕾,似乎有些意外,说:“你怎么来了?”

“没事吧?”她说着,走到床前,低头看见婆婆脸色苍白,双目微闭,好像是在昏迷中。

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过来,向公公要了病历,说:“先挂瓶,下午做一下CT。”

“上次不是做过了?”公公说。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医生说。

这个医生看起来不熟,申红蕾知道现在的医生很黑,你一进来就让你做各种检查,据说这种检查回扣很高的。但是作为病家来说,又只能听医生的。她想能治好病最要紧,多花点钱也无所谓。婆婆是家庭主妇,没有退休金更没有医疗费,好在公公每个月有八百多块退休金,身体好时也够两人生活,要是一生病,就告急了。这几年来,婆婆已住院过四五次,花费四五万元,其中申红蕾和卢发负担了一半多,因为卢发的哥哥卢森夫妻俩都在改制后的私企打工,收入很低。她并不计较这个,只是在心里感受到了一种压力。

“住院费我预交了一千元……”公公说,后面的话没有说完。

申红蕾明白他的意思,根据她的了解,住院费一般要预交二千元,帐上还有百十元,医院就催款了,一旦没钱立即停医断药。她对公公说:“我下午再来补交一千。”

“你先回吧,中午安排薇薇和瑶瑶吃饭,我刚才给阿发打电话了,他忙完就会过来。”公公说。

申红蕾看着床上的婆婆,好像沉睡了,心想她儿子没到,倒是儿媳妇先来了。卢森夫妻俩在私企打工,一天上班14小时左右,中午都没回家,一般是不能请假的,请假要扣一大笔钱。以前照看住院的婆婆,在医院过夜,也大多是她和卢发轮流。

“现在这边有我就行,你先回吧。”公公说。

申红蕾想了想说:“好吧。”她转身走出了病房。

到寄车处取了车,申红蕾正要发动,只见卢发开着摩托车呼地跑过来,向她问道:“我妈怎么样了?”

这是两天里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

申红蕾没回答,发动了车就向前跑了出去。

到夏令营接了薇薇和瑶瑶,把她们带到快餐店吃了饭,然后带回家里。申红蕾本来有午休的习惯,最近感觉很累,更是非睡不可。她看薇薇和瑶瑶不想休息,就叫她们默写英语单词,自己关上房门睡觉了。这一觉睡得很沉,是薇薇把她叫醒的。申红蕾慌慌张张只用干毛巾擦了一把脸,就带着两个孩子奔出门去。把孩子送到夏令营,申红蕾来到单位上班,突然想到要给公公一千块钱,银行卡却忘记带了。她只好溜出办公室,回到家带上银行卡,到银行取了一千块钱。前几天给大哥五千块,现在卡上只剩几百块了。她来到医院,看见婆婆在输液,公公坐在凳子上靠着墙打盹,一听到动静就睁开了眼睛。她把钱交给公公说,晚上我来吧。

申红蕾从医院租了一张塑料躺椅,摊开在婆婆的病床前。她还在输液,脸色看起来好了一些。病房里还有一个农村来的病号,两个看护她的人不知是她的儿子儿媳还是女儿女婿,一个坐在床头,一个靠墙站着,目光呆滞无神。申红蕾无法和他们交流,她坐在躺椅上看着挂瓶里的药液一点一滴地流进婆婆的血管里,看着看着,眼睛也受不了了,就起身走到门外。

医院里飘荡着一股古怪的独特的气味,似乎是在向每个人强调,这就是医院。关于医院的概念,申红蕾也是这几年才形成的,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要开始和医院打交道了,先是把老的送进来,以后自己被小的送进来,如此循环,医院成为生命的维修站。

每个病房都住满了,病人的呻吟不时飘进她的耳朵,她不敢走远,就走到通廊口。那边的病房里走出一个人,和她打了个照面,她愣了一下,对方也愣了。

“江全福。”她不由叫了一声。

“是你啊。”江全福回过头来。

“你怎么在这里?”申红蕾问。

“我老婆在住院。”江全福说。

申红蕾哦了一声,她知道江全福因重婚罪目前正在服缓刑,他说的老婆该是他的原配。马铺商场和官场,包二奶养小老婆的越来越多,据说是一种时尚,但因此弄得狼狈不堪身败名裂的却是她这个老同学,这就像每天都有大量飞机起降,倒霉摔下来的总是极少数。那天她打过他原来办公室的电话,没找到他。

“对了,同学会邀请函你收到了吗?”申红蕾想起来问道。

江全福咧了一下嘴,显得有点凄惶、有点紧张,说:“像我、我这样也能参加?”

“怎么不能参加?只要是同学,就是杀人放火关在大牢里,只要他能请假出来,都能参加。”申红蕾说。

江全福感动地直点着头。

“你老婆是什么病住院?”申红蕾随意地问,她听说他家那个“县长的千金”平日就有一种很可怕的病。

“也没什么,就是发烧。”江全福轻描淡写地说。

“身体很要紧啊,我婆婆这大半年住了几次院,我特别有感受。”申红蕾说。

24、谭志南

为了扭转土楼乡计生工作的后进局面,县里决定在土楼乡召开一次“大战八九月,狠抓计生工作加温会”。这一摊子事由谭志南负责前期工作,书记、县长都非常重视,对讲话稿亲自把关,谭志南特意跟土楼乡乡长彭彬通过了几次电话,让他一定要谨慎再谨慎,绝对不能出任何妣漏。

彭彬大大咧咧地拍着胸脯说没事,没事。谭志南也相信是“没事”,虽说这个当乡长的老同学一向大大咧咧,但事关仕途,料想他不敢不认真。

彭彬是老同学了,在学校时和申红蕾几个人是“五人帮”,跟谭志南还有些来往。他头脑很聪明,用马铺话说是“脑子里装滚珠转得快”,缺点就是粗枝大叶。按说他能考上本科的,可他考数学时居然漏做了一面试卷的题目,最后只上了个专科。不过去年有次喝酒时说到此事,他还为此庆幸不已。彭彬说,幸亏我读的是专科,八八年就毕业工作了,要是读本科到了八九年,依我当时的性格,肯定会跳出来的,那后来分配肯定就惨了,说不定还得坐牢什么的。他在机关干了三年就下到乡镇,先在一个镇当宣委、副镇长,五年前提到土楼乡当了乡长,该乡书记近年身体欠佳,已请假大半年了,他行使的基本上就是一把手的职能。几个月前,土楼乡报上来的计生报表,被市里来的检查组看出了造假迹象,受到了内部通报批评。

昨天彭彬还专门从土楼乡出来,在飞马酒店请谭志南吃饭,先后召来王永泽、陈朝阳两个同学,还有曾经在土楼乡工作过的、现任物价局副局长的小齐、现任粮食局副主任科员的老刘,也被召来作陪。酒足饭饱,彭彬把谭志南拉到他的车上,说是要送他回家,跟骑摩托车的其他几位告别后,绕了半条街来到马铺宾馆的东方之珠夜总会。这里面有餐饮、酒巴、桑拿、按摩,最有名的是有漂亮的小姐。谭志南来过一次,因为这是老同学侯明敏办的,他反而不敢来,好像一来就有某种嫌疑。彭彬说,你是来消费的又不是来找女同学的,包厢门一关,又没装探头,谁知道你做什么。侯明敏当年在班上跟李建国谈恋爱,沉浸在二人世界里,几乎不跟任何同学来往,毕业几年后,他们的恋情也吹了,听说她嫁给了漳州市一个丧偶的副处级干部,几年前她办了东方之珠夜总会,成了马铺地面上有名的女强人。谭志南偶尔会在一些会议或典礼的公共场合遇见她,彼此客气地说几句话,前一天晚上,谭志南因同学会的事还给她打手机,她说在外地,由于手机信号不好,她说的话基本听不清楚,他只好挂机了。

昨天晚上,彭彬带着谭志南进了东方之珠的按摩室,分别点了一个小姐进了包房。说是按摩,其实就是做爱。谭志南喝了酒之后,总是很快,两下三下就出来了。小姐穿戴整齐刚出去,他就收到彭彬的短信:“费用已付。我有事赶回乡里,你慢慢享受。”

这天早上8点,马铺政府大院门口排了一长溜的车,开道的是一部警车,接下来分别就是书记、县长、丁副书记、陈副书记、郭副主任(人大)、林常委(组织部长)、邱常委(宣传部长)、张副县长的小车,后面还有五部科局长和工作人员的三菱吉普。每次出巡,谭志南都不愿意和领导同车,除非领导指定,他喜欢和那些科局长同车,可以一路说笑,无拘无束的,在领导车里,小心翼翼得难受。

前面警车发动了,大家都在等着书记。县长在车里了,就一把手还没来。丁新昌摇下车窗向谭志南招了一下手,谭志南走到面前,看见丁新昌只是向他使个眼色,便心领神会地走向大楼。丁新昌是让他去看一下书记怎么了,刚走到台阶下,只见书记提着一个黑提包,行色匆匆走出了大楼。书记坐进了他的车里,谭志南也连忙上了计生局林局长的车。这支车队好像蜿蜒的长龙,游出了政府大院。

林局长坐在副驾驶座上,后排只有谭志南一个人,他便歪躺着身子,觉得比端正坐着舒服多了。林局长是个爱说话的人,不时扭回头向谭志南念几个手机段子,念完一个段子,自己便呵呵大笑起来。

“龙虾想成名,机会终于来了,电视台拍广告,台词是:白白嫩嫩,像水晶一样透明。龙虾吓一跳问:这不是虾仁吗?导演回答:不就脱一次吗?不脱咋能成名呢?——哈哈哈,这个不错吧?”

“还有呢——语文课上,老师问‘穷则独善其身’的下句是?学生答:‘富则妻妾成群’。老师又问:‘后宫佳丽三千’的下句呢?学生答:‘铁棒也磨成针’。老师当场晕倒。”

“接电话——声音渐渐小,对方是领导,声音渐渐大,对方是部下,一听就发燥,对方拨错号,笑得很亲切,那是女同学,半天哼一下,老婆在训话,悄声避开人,对方是情人。”

有些段子很老了,有的还是第一次听到,谭志南都礼貌地陪笑几声。

进入了山区公路,路面开始崎岖不平,汽车爬坡了,车速慢了下来。林局长扭头对谭志南说:“谭主任,丁副是你同学,他要是扶正了,你也该出头了。”

类似的话,不时有人跟谭志南说过。他们说的出头,意思就是离开县委办,到哪个部门当个一把手。每当听到这种话,他总是笑而不语,心里很是有些不快,难道我没有丁新昌就不能“出头”吗?实际上,丁新昌到马铺任职后,尽管他们有着特殊的同学关系(而且还是同桌),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谭志南跟他的联系并不多,甚至比其他几个副书记还少。也许正是因为他们存在一层同学关系,有些话方便说,有些话反而不方便说。谭志南想起丁新昌在中学的时候是个默默无闻的人,可是几年河东几年河西,风水轮流转,他被认为是高中同学里最有前途的,这不就是因为他上了一个副处级吗?在要害机关这么多年,谭志南见惯了那权力的宝座上的纷争,有时想得开了,觉得权力那东西也不过是一张纸,副科级也罢,副处级也罢,一张纸让你是,你便是了,让你不是,你便不是了。

想得开归想得开,做得到就不易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已。谭志南也是希望自己能够早日“出头”的,不过他也很清醒,丁新昌不大可能帮上什么忙,别说他现在份量不够,就是他当上县长了,也是一样。他能预感到,并且相信这种预感。他也曾反思过自己,怎么跟别的副书记能非常融洽,跟老同学反而不能?表面上和气,工作上配合,就是情感上无法投缘,无法接近,本来可以充分利用的同学关系反而成为一种障碍,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不明白。

汽车颠簸了一下,林局长抓紧扶手说:“这路要是修不好,土楼乡怎么也发展不了。”

谭志南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在土楼乡工作,他第一次从马铺坐班车到土楼乡报道,46公里的路整整颠簸了3个多小时。那年迈的汽车一到爬坡就发出猛兽似的咆哮,令他心惊肉跳。在土楼乡政府整整呆了七年,他也习惯了这条破烂不堪的山路。现在一年还会跑土楼乡几趟,山路依旧弯弯,心态却是完全不同。

到了土楼乡政府差不多是10点半了,书记县长一干人在彭彬的陪同下,走访了几个二女结扎户,还到乡计生服务中心视察了十多分钟。在乡食堂用过午餐,书记县长也不休息,带领一帮人开进了乡政府附近的一个村,访贫问苦,顺便走访了几个种茶大户。下午二点,“加温会”在土楼乡电影院正式开始,全乡干部和各村书记、村长等主要村干参加了会议,彭彬首先做了近阶段计生整改工作的专题报告,坐在台下第一排的谭志南认真地听了之后,觉得应该没有多大问题,看台上书记县长的表情,似乎都是认同的。接着,分管计生的副书记丁新昌把全县计生会议精神又强调了一遍,接着,县长具体针对土楼乡的计生工作局面做了五点指示,最后,书记做重要的讲话。

那讲话稿就是谭志南亲自写的,他可以不用听了,便微微闭着眼睛,做出一种专心听讲、认真思考的样子,其实思绪已经飘走了……

会议结束后,因书记县长要到市里开会,饭也不吃就走了。其他领导留下来和与会者在食堂吃饭。食堂有一个专供领导的包间,彭彬把谭志南也拉进来陪丁新昌、郭副主任和林常委等县领导。上的都是当地的特色菜,芥菜汤、炒薇菜、煎溪鱼之类的,样式粗糙,口味却很好。在城里吃惯美食的领导们,对这些农家菜赞赏有加。除了彭彬、林局长、谭志南还有一个副乡长之外,满桌都是县领导,谭志南只想多吃点久违的菜,不想多说话,谁知席间的话题,因为丁副书记一句话,全围绕着他展开了。丁新昌说我这位老同学在土楼乡呆过七年,是个老土楼了。郭副主任便饶有兴趣地问他当年在土楼乡的感受,林常委要他说说当年土楼乡的夜生活,张副县长则开玩笑问他现在要不要每年回土楼乡“看丈母娘”。谭志南的回答虚虚实实,饭桌上荡起一阵阵笑声。

吃过晚饭要回城了,丁新昌低声对谭志南说,等下坐他的车。按惯例和乡主要领导一一握手道别,丁新昌上了车,谭志南接着也上了车。以这部车为首的车队便缓缓驶出了乡政府大院。

谭志南猜测丁新昌肯定要跟他说点事,但说什么,无从猜想。他坐的是副驾驶座,丁新昌坐在后排。汽车开出了二三公里,丁新昌问起同学会的事,谭志南简要介绍了发邀请函和打电话确认的经过,丁新昌频频点着头嗯嗯嗯地应着。谭志南说他和申红蕾分头打电话确认,大部份同学还是积极响应的,至少会有40人到会。丁新昌说同学一场也是缘份,二十年了,岁月不饶人。说完同学会,一时没有什么说的了。车里沉静了下来。谭志南看着车灯前面的路一段一段地从黑暗中显露出来。丁新昌则掏出了手机,按着键写着短信。谭志南感觉他打字很慢,许久才发出一条短信,也许他想跟自己说的事就是同学会。

突然间,丁新昌正式地对谭志南说:“志南,我跟你说个事,你先不要表态,等你认真想好了才来找我谈。”

谭志南心里咕咚一沉,扭头看了一下丁新昌,在黑暗的车厢里,他模糊不清的脸更显出一种威严,他低沉的话声有些异乎寻常。

“县委有个想法,我给你先透个底,你个人知道就行了,不要告诉任何人。县委想把你放到土楼乡当乡长,彭彬提起来当书记。”丁新昌说。

谭志南惊讶地哦了一声,这很让他意外,大约发呆了半分钟,他张口说道:“我看、我恐怕……”

“现在你什么都不要跟我说,你回家先想想吧。”丁新昌说。

谭志南只好沉默下来。

车灯撕开山路的黑暗,前面的路摇晃着向车后面跑去。路两边的树木和山谷像是茫茫的大海,让人看不到边际。

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谭志南洗了个澡爬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一直想着丁新昌对他说的话,那两句话就像两块石头压在他的心上。

应该说,他一方面是兴奋的,惊喜的,上面到底要让自己“出头”了,而自己也将从副科提升到正科,而另一方面却是沮丧的,郁闷的,因为到的是全县最穷的土楼乡,而且更主要的,是在他的同学彭彬一人之下当乡长——为什么偏偏是老同学当的一把手?

这是一个难于说好也难于说坏的消息,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翻来覆去了许久,谭志南觉得有些饿了,起床泡了一包快速面,吃完后又躺到床上。他看到电话上有个未接电话号码,是香港的区号00852,就知道是老婆打来的,她们从新马泰旅游回来,晚上住香港。明天她就到家了。

分别十来天,还是太短了。谭志南的念头一下就从老婆身上跳跃到丁新昌的谈话上,去,还是不去?接受,还是不接受?去,有一百个道理,不去,也有一百个道理;接受,有一千个理由,不接受,也有一千个理由。难以取舍的矛盾让他这个晚上失眠了。

第四章

25、请 客

罗汉城在廖强生家看到了同学会邀请函,大叫了起来:“我怎么没有?”他觉得像是被人遗忘了,显得很急躁。

“怎么没寄给我?我都没收到啊。”罗汉城大声地说。

“可能把你地址写错了,前天申红蕾还打电话问我有没有收到。”廖强生说。

罗汉城掏出手机,看着邀请函上谭志南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突然想到自己的手机是漫游的,便挂断,操起廖强生家的电话。

“喂,”刚拨通,他就迫不及待地叫了一声,“喂,谭志南啊,我是罗汉城啊,同学会邀请函我怎么没有?”

谭志南在电话里告诉他,寄给他的地址写错了,被邮政局退回来了。谭志南问他正确地址,说马上再寄一次。他说不用麻烦了,他过会儿有空直接上门去取。

罗汉城提着他那只锷鱼牌黑包,走了两家租车行,看到只剩下奥拓、羚羊一类的车,又走了一家,才租到一辆广本。他就开着广本来到了马铺政府大院。

自从他骑着摩托车从马铺政府大院出走之后,他就发誓,下次再来这里,一定要开着轿车。

罗汉城开着车在大院里绕了一圈,好像是寻找停车位一样,有许多空出的位置总是令他不满意,于是他就摇下车窗,很有耐心地继续寻找。又绕了一圈,县委办公楼前原来停了几部车,现在开走了三部,空出了一块很大的地盘,罗汉城终于可以把他的广本很显眼地摆在这里了。

他打开车门,缓缓从车上走了下来,手上提着鼓鼓的包,眼睛向四周围迅速地扫了一圈,偏着头向办公楼里走去。

这里是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每次回来心里都有些说不清的感慨。还是那些办公室,有的牌子换了,里面也多了电脑之类的现代化用品,有的面孔也变得陌生了,但那种庞大机关的氛围却是一点也没有变,就像食堂的气味一样,永远也不会变的。

罗汉城走到了三楼谭志南的办公室门前,叫了一声:“谭志南!”

“你好。”谭志南比起手一只手,起身迎接,“罗老板,发了啊?”

罗汉城微微笑着,有些得意地说:“还行吧。”

谭志南从桌上拿起一封信,交给了罗汉城。他看到上面贴着退回的纸条,自己的地址写成老房子那边,说:“我早就不在这里住了啊,你们把地址弄错了,你没我厦门公司的地址吗?”

“谁说你最近一直在马铺的,我就往这个旧地址寄了。”谭志南说。

“我一年也就在马铺一两个月,大部份还是在厦门、广州几个地方跑来跑去。”罗汉城说,他喜欢把自己说成空中飞人似的,好像全中国满世界地跑着,是一大忙人,这年头似乎越忙就会让人感觉越有出息一样。

“对了,这同学会怎么事先没跟我通通气?”罗汉城接着说,“让我也参与一下。”

“同学会就是要每个同学都参与啊,开头有些事我们几个议了一下,算是筹备,接下来还有许多事,你要支持啊。”

“这还用说,同学会嘛,人人有责。我出纪念品。那天我好像跟李金河就说过了,这同学会二十年才一次,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啊?”罗汉城说得激动,手势丰富而热烈,“走呀,现在我带你到顾明泉那度假村,晚上我请你。”

“我走不开啊,等下吃过晚饭,县委中心组七点就要开始学习,我要做记录。”谭志南说。

“学什么?还不是形式主义。”罗汉城撇了撇嘴说。

“是形式,可我得做啊。”谭志南笑笑说。

罗汉城离开了谭志南办公室,闲庭信步地走到他的广本车前。这时,机关下班了,许多人从办公楼里被吐了出来。罗汉城坐在车里,胳膊肘靠着摇下一大半的车窗,眼光张望着,好像在等一个重要的客人。

走过来的人有的认识罗汉城,看到他坐在车里,不免有些惊讶,就跟他打招呼,说大老板发财啊,或者说最近混得很好啊。罗汉城一律报以友好的微笑,谦逊地说,就那样啊,嘿嘿,还好啦。有的关系原来还不错,罗汉城就盛情邀请他们到厦门时一定要找他玩,并且说定个时间,在马铺请他们吃饭。

等到政府大院基本清静下来了,罗汉城才开动车,缓缓地离开。

把广本还给了租车行,天空清亮一片。刚下班的家庭主妇赶着回家煮饭,许多男人换上了短裤、跑鞋,提着各种用过的塑料桶,往水尖山走去。据说,最近马铺新好男人的标志就是,一下班就步行到水尖山中麓,在那提两桶天然山泉水回家饮用,一者健身,二者提水。据说那水要比市面上卖的矿泉水要好得多。罗汉城不想回家,也不想成为新好男人,他不知往哪里去。

他拐进一间休闲小站,要了一杯橙汁,喝了几口突然想到,叫李金河出来喝两杯好了。他是两三年前在一次酒宴上和这位老同学邂逅的。那天晚上他从厦门回来请经济局邱局长吃饭,包房里有了两个作陪的朋友还有三个三陪小姐,酒刚喝了一圈,邱局长接到一个电话,从说话的语气可以听出他和对方关系很铁,邱局长说过来喝两杯吧,介绍你认识一个老板。收起手机,邱局长告诉罗汉城,这是他一个好朋友,别小看他,人家有“天线”可以通到省里。几分钟后,这位有“天线”的朋友出现在包房里,五短身材,目光炯炯有神,罗汉城愣了一下,这不就是他的老同学李金河吗?他立即中弹似地大叫一声:李金河!李金河也认出了罗汉城,两个人阔别重逢,兴奋得不得了。那天晚上,罗汉城差不多喝醉了,李金河也满脸通红,说话变得结结巴巴。李金河说,今后有有有事尽管找找找我。罗汉城也拍着胸铺说,我上面也有人,我前天才跟王厅长喝过酒。李金河说,我我我俩是同同同学,能做到的我我我我一定帮你。罗汉城说,感谢了,市里的巴市长认识吧,我跟他也很熟悉。事后罗汉城认真调查了解一下,原来李金河真有一个堂哥在省委组织部当副部长,难怪马铺官场许多人把他尊为座上客。相比之下,自己所说的王厅长巴市长张处长之类的,则是掺杂了很大的水份,大多只是一面之交,人家可能转身就忘记了自己,而自己却一厢情愿地十分执着地把他们当作好朋友。后来又和李金河见过几次面喝过几次酒,在他面前,罗汉城突然觉得人家是真货,而自己是赝品,不过这种感觉一闪而过,他随即就吹起赵部长钱常委孙副市长之类的,偶尔还能穿插几个领导的细节和段子,让李金河引为知音。有一天,他在李金河家附近碰到了他。李金河热情地把罗汉城拉到家里泡茶,他家是一套八十年代的二居室,家具家电都是新的,在他们泡茶的时候,就有一个县里的局长提着大包礼品上门来。罗汉城随即告辞,走到外面,看见楼道的墙上贴满各式各样的小广告,有“专治性病”的,有“管道疏通”的,他突然觉得那“管道疏通”其实应该改为“官道疏通”,然后在下面写上李金河的联系电话。

拨通了李金河的手机,却没人接听。罗汉城估计他没带着手机,或者现场太吵,他没听到响声。等他看到未接号码,应该会回拨过来。但罗汉城等不及了,又重拨一遍。这下李金河立即接起了电话。

“过来吃饭吧,老同学,我请你。”罗汉城说。

“还是我请你。”李金河说。

“谁请还不是一样?快过来吧。”罗汉城说。

“让你请过几次了,这次算我请。”李金河说。

两人会面后,商量了一下,决定到普金酒店去。罗汉城说,我车放在厦门,这次没开回来。李金河说,坐三轮方便。罗汉城是坚决不坐三轮车的,宁愿走路。他说现在马铺人流行爬水尖山,我们走走路也好。两个人来到了普金酒店,一进门就问你们老板呢?老板从内室走出来,见是两个气度不凡的熟客,连忙满脸堆笑地敬上香烟。

罗汉城定了个中号包房,李金河点了该店的几个招牌菜,随手一比说,给我们安排两个小妹来。

两个人在包房里坐了下来,李金河就说起前几天到过顾明泉的度假村,他说明泉很客气热情的,那天他被灌得“六脚”(醉)了。他接着说,他对同学会提了几个建议,明泉说很好的,可以采纳。说起同学会,罗汉城也来了兴趣,他说这是二十年同学会,无论如何要隆重,要热烈,要大气,要让人终身难忘,二十年了多不容易啊。

第一道菜上来了,啤酒也上来了,两个人就开始喝酒。老板安排了两个陪酒小姐进来,姿色一般,罗汉城问她们能喝酒吗,她们都点了点头,就把她们留了下来。现在喝酒,要是没有小姐倒酒,同时帮忙喝几杯,往往会显得没有气氛,让人提不起酒兴。

两个人一来就连干三杯,两个小姐一人开酒一人倒酒,手脚麻利配合默契,嘴里还起哄着,大哥真是豪爽啊,再来再来。再来就再来,又三杯下肚,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像是一片水波荡漾了。吃菜吃菜,那两个小姐各自为他们挟了一碗菜,有的还直接送进嘴里,像是哄小孩子吃一样。

李金河是好酒量,但几杯下肚就会满脸发红,连眼睛里也闪耀着酒精的金光。他突然郑重其事地把手搭在罗汉城肩膀上,说:“老同学,你有什么事找我,我一定帮忙。你应该知道吧,我们同学黄进步、侯明敏还有王永泽,能当上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就是我帮他们拉的关系。我做人就是这样,能帮得到的一定帮。这个我可不骗你,你问问他们就明白了。”

“不用问,我相信。”罗汉城点着头说,“谁不知道你的能耐啊。”

“你要是有兴趣,我把你介绍给卢主任、王主席,再帮你美言几句,后面的事你自己打理一下,包准你当上人大代表或者政协委员。”李金河像个称职的媒婆,很骄傲地说。

“谢谢你了,市里的人大主任韩什么林,我也很熟悉啊,不过你也知道,我这人比较低调,不大喜欢这些。”罗汉城认真地说。

“嘿嘿,有人爱烫的,有人爱冻的,黄进步就很喜欢宣传自己。”

“前些天我在市里和林副市长喝酒时,你应该认识他吧,他原来在马铺当过书记,以前他都是喝白酒的,一般是喝茅台五粮液,现在他改喝洋葱干红了,说是能降血压血脂什么的。”罗汉城说着,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我这边有他的手机,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

“不要了吧,我跟他不熟。”李金河诚实地说。

罗汉城收起手机,叫两个小姐向李金河敬酒,他说这位大哥不是一般人,你们要让他喝好了。李金河直摆手说,不喝了不喝了。他说,叫黄进步过来凑凑热闹吧。罗汉城对黄进步不大喜欢,但也不反对叫他来,一般的酒局总是二三人开始繁衍,最后繁衍到七八人甚至十来人。对李金河来说,叫黄进步来有着非同小可的意义,就是让他买单。

于是李金河就打黄进步的手机,居然不在服务区,打他家电话,没人接。李金河有些急了,要是黄进步找不到,晚上就要他买单了,刚才他明确告诉过罗汉城,晚上让他来请,他是不能食言的。

“来来来,黄进步找不到,我们喝我们的。”罗汉城大着舌头说,“其实人大代表也没什么,跟副科级正处级一样,统统是垃圾,垃圾。”他发现一个小姐看着他笑了,就把她搂在怀里,“你觉得好笑吗?我说话的样子很好笑?呵呵,我告诉你,副科级算什么东东?”

“副科级是什么呀?”小姐不解地问。

“正处级都不算什么东东,副科级还能算什么?”罗汉城说。

两个小姐交流一下眼色,用她们的方言说了几句话,她们以为罗汉城说的处女(正处)和非处女(副处)的话题,他怀里的小姐不屑地撇了撇嘴说:“哼,你们男人,还不都是崇拜处女?”

李金河锲而不舍打通了黄进步的手机,可是电话信号很不好,声音听起来支离破碎的。黄进步说他在外地,李金河说你不是要请我吗?晚上请我好了。他一边说着电话一边走到门外,信号好了一些,他听到黄进步说在外地怎么请客,他就笑了起来,说我现在普金酒店吃饭,晚上就签你的单好了。黄进步骂了一句,好像是同意了。李金河说,别那么小气啊,连小费最多也就四百块,你等下给老板打电话说一声啊。收起手机,李金河晃着肩膀又走回包房。晚上有人买单,可以放心地大喝一场了。

一进包房就看到罗汉城把一个小姐按在沙发上,好像在进行一场相扑比赛,李金河笑呵呵地说:“赶上现场直播啦。”

26、审 讯

汪洁丽和程卫东的同学会邀请函都是寄到卫东药店来的。程卫东把写着自己名字的那封拆开看了,另一封他没必要拆,也不敢拆,他觉得他们是一对夫妻,只要寄来一封也就行了。

二十年后的聚会?大家同学一场,能在一起聚聚也真是不错。可是程卫东觉得有些遗憾,自己肯定去不成,这店里怎么走得了人?按照汪洁丽的规定,他一年只有两天休假,一天是正月初一,另一天是正月初二,即使是生病也得在店里硬撑着,汪洁丽的说法是,开药店的就是要给人永远健康的感觉,你要是一生病就关门,人家就会说你卖的药怎么治不了自己的病?程卫东真不知道她这是什么逻辑,也懒得和她争辩。刚结婚时,程卫东有时还会和她犟嘴一下,往往是他刚一还嘴,她立即勃然大怒,双眉直竖,冲到他面前又是推搡又是哭泣,一副要死给他埋的泼皮无赖的样子。这个时候,程卫东要是还不点头哈腰陪笑脸,还不极力安抚她,她干脆就披头散发,瘫在地上呼天抢地地嚎啕大哭。那时还跟父母亲住在一起,一下就引得父母亲纷纷过来说他的不是。几个回合下来,程卫东心里也发憷了,处处忍让她,处处迁就她,慢慢也习惯了她的喜怒无常。这种习惯其实也就是一种无奈、一种怯弱和一种适应。当习惯成为习惯之后,他就觉得人家永远是对的,永远是有道理的,而自己则变得心虚、理亏。

汪洁丽下班后来到药店,发现程卫东的行状和神色都比较正常,就在门边的茶几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程卫东在货柜上把几盒药摆正了,从柜台后面走了过来,双手递上一封信。

马铺县卫东药店

汪洁丽同学收

一看到这信封上面写的,汪洁丽就有些不高兴,我明明是有单位的,怎么把我写成卫东药店?她撕开一看,原来是同学会邀请函,二十年后的聚会?谁写得这般文绉绉的?不就是个开会通知吗?

她快速浏览了一遍,抬起头问程卫东:“你也收到了吧?”

“听说每个同学都寄了。”程卫东说。

“我去参加,顺便代表你。”汪洁丽说。

这时有顾客进店,程卫东迎上前去。汪洁丽又把邀请函看了一遍,这回像是阅读文件一样,逐字逐句地读。她想,这三个联系人一定就是出面操办同学会的人,他们都是混得比较风光的同学,正好可以借助同学会炫耀一下吧。以后有条件的话,我也出面来搞一回。

程卫东给顾客拿了药,又走了过来。每天汪洁丽来到店里,他要是不忙,就要走到跟前来,随时听候调遣似的。

“这同学会……”程卫东说。

“你就不要去了。”汪洁丽打断他说,“我们家有个代表就行了。”

“我没说要去,我是说这同学也都二十年了……”

“是二十年了,你以为还是小年轻啊?这就叫作岁月不饶人。”汪洁丽眼光在程卫东脸上逗留了一下,变了个语调问,“你想去吗?”

“我……”

“想,还是不想?”

“想是想……”

“你真想去?”汪洁丽的声音突然尖了起来。

“我想……”

汪洁丽霍地站起身,把邀请函掷在地上,生气地说:“你想去,你就去吧!我不去了,你代表我去!”

“我没说我要去啊……”程卫东紧张地说。

“别瞒我了,你很想去,是吧?”汪洁丽冷笑一声,好像识破了他的阴谋诡计,语调古怪地降了下来,“你当然可以去呀,你可以去会会当年的女同学,重温几下旧梦。”

“我……”程卫东摇了一下头,憋不出话来,满脸是受到冤屈的表情。

汪洁丽像抚摸孩子一样摸了一下程卫东的脸,说:“这邀请函都写了,以同学的名义,邀请马铺一中85届文科班全体同学,你也是同学之一,你可以去呀。”

“我……”程卫东把脸都憋红了,“我不想去!”

汪洁丽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值得怀疑,他的内心有些阴暗,一会儿说想去,一会儿又说不去。她的眼光变得很犀利地盯着他问:“是不是我说了,你才不想去的?”

“不是,我一开始就不想去……”

“撒谎!”

汪洁丽一根手指头往程卫东鼻梁前一戮,那尖厉的一声斥责令他不寒而粟,像法庭上的法官嘭地猛拍惊堂木。

有两个顾客前后脚走进店里,这在某种意义上拯救了程卫东。“你们要买什么?”他连忙脱身上前迎客。

一个男人为什么想的不敢说,说的不是所想的?汪洁丽觉得这就是男人的不诚实,一个不诚实的男人,他什么坏事干不出来呢?她是绝对不允许程卫东不诚实的,这是个原则问题,就像基本国策一样不能动摇。他必须无条件地对她忠心耿耿,想当初他只不过是个开小店的个体户,自己下嫁给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依然是个开小店的个体户,而自己大小也是马铺地面上有身份有地位的妇女干部,多少在家里虐待、欺负老婆的男人,都挨过我的批评教育,大多也弃恶从善改邪归正了。假如我连他也控制不了,我这辈子不是太失败了吗?

那两个顾客走了。程卫东迟疑了一下,好像是在想要不要回到汪洁丽面前接受批评,他的脚步显得犹豫不决。

“程卫东,你给我过来!”汪洁丽喊了一声。

程卫东低着头走了过来。

“程卫东,我告诉你,你今天的表现让我很不高兴!”汪洁丽严肃地说,脸绷紧得就要绽开似的,“你给我好好反省,该怎么做一个诚实的人,怎么做到言行一致。”

“好好,我反省,我写检讨。”程卫东顺水推舟地点了两下头。

这时又一个顾客进门了,汪洁丽认出那是老同学陈炳星,她不想跟他搭话,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心里继续想着怎么好好统一程卫东的思想。

“你要买什么?”程卫东迎上前去,也认出是老同学,“是你啊,好久不见。”

陈炳星灰头土脸的,只是咧了一下嘴。他走到成人用品专柜前,看了看玻璃柜里的药,又看了看程卫东的脸,欲言又止,表情显得非常尴尬。

“你需要什么?”程卫东问。

“我……有没有什么消炎药?”陈炳星吞了一口水,压低声音说,“我、我一个朋友下面,小便的地方,红肿了,会流脓……”这两天对陈炳星来说是不堪回首的,昨天嫖娼被当场逮住,罚款五千元,今天上午睡到九点就醒了,起床小便,一下就觉得不对劲了,那地方又红又肿,一阵阵刺痛。

程卫东从柜里拿出一盒药。

陈炳星看了一下上面的说明,说:“有用吗?”

“这个是外用的,再内服消炎片,应该管用。”程卫东说。

陈炳星把药收进口袋里,交了钱,就神色慌张做贼般走了。

这种药每天都有人来买,尽管陈炳星是老同学,程卫东也不会多问的,甚至也不去猜想。他转身向汪洁丽那边走去,态度显得很端正的。但是汪洁丽朝他挥了挥手,让他走开点。这时候她突然不想理他,觉得他太不像个男人了。

汪洁丽想起前天到“白宫”拜访林常委,人家那眼色,一看就非常男人。那天晚上,他们先是面对面坐着,林常委亲自给她泡茶,林常委说我们福州人不这样泡茶的,一般就泡一大杯,从早喝到晚,就来你们马铺才学会泡茶。林常委说着就坐到了她的身边,她听到了一股异乎寻常的喘息,那是男人在特定时刻的呼吸,她心里却是十分镇静。林常委说,小汪其实你看起来,顶多也就三十五。林常委说着,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鼻子在她耳朵边像狗鼻子一样抽了一下。林常委说,小汪……他的声音发抖了,突然就把她紧紧搂在了怀里。这是她意料中的事情,她没有推卸,甚至有点迎合地和他拥抱在一起。他的嘴凑了上来,手在她身上游走。她身体内的欲望一下被调动起来,一股热血在全身四处奔涌。小汪……林常委的手伸进了她的胸脯,并迅速向下包抄直捣。不!突然她猛地抓住林常委的手,脸带羞色地说,今天不行,我来月经了。她发现林常委整个人一下蔫了下来。她只是略施小技,轻轻一句话,就把一个欲火中烧的男人制服了。那时她对自己也突然间感到非常敬佩。

其实汪洁丽是太明白男人的心了,你要是一下子就把自己给了他,他就会渐渐看轻你,不为你办事,她要让他为自己办好事了,再把自己给他。她得吊吊他的胃口。女人啊,就是要对男人狠一点!

27、怀 旧

“嗨!哇噻!”刚一打开信封,苏丹红就挥着拳头往上跳了起来。她忘情的欢呼,让办公室的其他人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对她瞠目相待。她吐了一下舌头,说:“不好意系(思)。”

这大半年来,苏丹红的行为语气、表情动作越来越孩子化和戏剧化的时尚,大家都说她上网上多了,看电视看多了,像超级女声那样的节目,她居然迷得走火入魔,丢下大单的业务不做,坐飞机跑到长沙,就想看一眼她最崇拜的周笔畅,结果只看到一堆人推来搡去。但她回来后还是兴高采烈的,她说笔畅走过的那条街她也走过了一趟,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那信封里是一张同学会邀请函。

二十年后的聚会——写得多酷啊,多煽情啊,多有感染力啊。“当年我们唱着一支歌: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苏丹红心里比收到美国白宫的晚宴邀请还要高兴、激动。二十年了,从1985年到2005年,这二十年正是每个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二十年,大家是怎么过来的,每个人都经历了怎样的挫折和幻灭,又有谁能够实现心中的理想?每个同学要是能够聚在一起畅所欲言,这是多好的事情啊。二十年,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马铺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个同学也一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时间改变着世界和我们,唯一不变的是同学情谊。”我靠,这说得多经典啊。

苏丹红读着同学会邀请函,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心潮澎湃。

二十年前,她刚刚二十岁,不,十九岁——那正是人生中最难忘的青春岁月,她在班级里以开朗、人缘好而让所有男同学女同学心生好感。她不是“三大美女”,不像她们那样常常摆出高傲的姿态,又累又让人不敢接近,她很随和,很友善,跟女同学能勾肩搭背,跟男同学也能说说笑笑。那一年班级参加全校的五四歌咏比赛,唱的是《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几个男同学和女同学因为不喜欢文娱委员赖莉莉,进而外行冒充内行地对她的指挥横挑鼻子竖挑眼,把她气得耍起小姐脾气,甩手罢工了,班主任刘锦标只好推出团支书申红蕾,可她僵硬的手势一下让人笑了起来,大家说那不是指挥,那是食堂大师傅挥着勺子吆喝,说得连申红蕾也忍不住咯咯直笑。就在这时候,苏丹红毛遂自荐,在同学们惊讶和怀疑的眼光中,舒缓地抬起修长的手臂,全场就肃然无声了,突然,一个示意性的动作,音乐响起,歌声像河水一样从同学们的嘴里流淌出来: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
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
花儿香鸟儿鸣,
春光惹人醉,
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
啊,亲爱的朋友们,
美妙的春光属于谁,
属于我,属于你,
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

苏丹红身子微微前倾,动作幅度随着歌曲节奏时大时小,最后身子向上一提,两只修长的手臂在空中一抖,一个收式,乐声戛然而止。

啊,亲爱的朋友们,
让我们自豪的举起杯,
挺胸膛,笑扬眉,
光荣属于二十一世纪的新一辈!

八十年代,转眼已经是上个世纪的陈年旧梦,令人恍若隔世。在这过去的二十年里,苏丹红至少有十五六年的时间很少和同学联系,也很少有同学找她,这是很奇怪的事情,好像生活中不曾有过那些同学似的,大家同在马铺小城,可她就像被遗忘了,这也曾令她心生困惑。原来我的人缘还是很好的,怎么大家就渐渐不与我来往了?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也许是因为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生活,都在为了生活而奔忙,没日没夜地养家糊口,马不停蹄地打拼奋斗,谁还有暇顾及他人?就比如自己,她也不可能专门抽出一个时间去看望、拜访哪个关系逐渐疏远的同学。如果说自己做错了什么,那就是自己不再主动地与人联系了。同学关系也是需要经营的,如果无人主动,这关系就注定要荒芜一片,杂草丛生。那时她嫁入豪门,老公马家杰是马铺当时第一号富翁“马大脚”的小儿子。从某种习俗上来说,她的身份也使得她不便和同学们主动联系。

“马大脚”是马铺第一批先富起来的人之一,他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从监狱里回到家徒四壁的家里,一家老少衣食无着,他只好开始贩运水产讨生活。“马大脚”发迹的传奇,某种意义上是马铺二十年历史的一个缩影。短短几年,他就拥有了一支二十几部大货车的车队,其家族经营的水产品垄断了整个马铺市场,并开始涉足房地产、制造业和娱乐业,大把大把地掷钱,又大把大把地贷款。“马大脚”成为马铺首富之后,一度官至马铺政协副主席,可惜他的四个儿子吃喝嫖赌,挥金如土,全是浪荡公子。苏丹红嫁给马家杰没几天,就看出了他隐藏几个月的本来面目。在那一百天左右的时间里,他对她殷勤有加,怜香惜玉,花言巧语而又山盟海誓,变成了她唯一的爱情记忆。风光十足的连书记县长都来捧场的豪华婚礼刚刚结束,她还沉浸在幸福的回味中,他就开始夜不归宿,挟妓冶游,聚众豪赌。她先是摔了遥控器,接着摔了电话机、仿古瓷瓶、手机,甚至把电视机都推倒在地,好像一滴水掉进河里,没有任何作用。马家杰对她说,我是你可以管的人吗?你要么给我乖乖做贵妇人,要么给我滚蛋!很多个夜晚,苏丹红独守空房,以泪洗面,心中的痛苦和悲伤不知向谁诉说。亲朋好友都羡慕她嫁入豪门,这一辈子有了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她在大家面前也只能装出一种很幸福的样子。

到了上世纪末,马铺民间一度盛传大地震的谣言,“马大脚”家族开始出现了衰败的迹象,其大儿子因债务纠纷被人雇凶打死,二儿子的公司被人举报逃税漏税,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泥潭。那时苏丹红和马家杰已做了多年有名无实的夫妻,她一直没有生育,这也成为马家对她冷嘲热讽的最大理由,马家杰在外面公然包了一个二奶,那外地来的妙龄女子为马家生了个儿子,“马大脚”通过关系为他落了户口,取得合法身份。这时,苏丹红对马家彻底绝望了,觉得自己应该结束这种耻辱的生活,否则就像行尸走肉一样,即使锦衣华食又有什么意义?她才三十几岁,后面还有一半的人生,她得有一种新的生活。向法院提出离婚诉讼后,“马大脚”叫人找到了苏丹红,让她撤诉,同意她和马家杰协议离婚,并给她一套三居室和三十万元现金。迫于压力,她只好按“马大脚”说的去做。离婚不久,马家颓败的速度加快了,某一天“马大脚”在训斥儿子时过于激动,引发心肌梗塞,倒地身亡。马铺一代袅雄就这样窝囊地一命呜呼。虽然“马大脚”的葬礼非常排场,但所有马铺人都预见到了马家的衰败,果然——“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不出两个月,马家二儿子就被抓进了监狱,三儿子全家在某个深夜仓皇离开马铺,不知去向,小儿子和他的二奶母子也从马铺蒸发了,“马大脚”家族的声名和财富烟消云散,从此变成马铺人感叹的话题与闲聊的谈资,这应该就是上个世纪末马铺的一场大“地震”,在马铺这个闽南小城留下许多可供谈论的故事。

作为马家小媳妇的苏丹红,因为她的深居简出,很少被人当作谈论话题,甚至很早就被人淡忘了。马家杰二奶的活跃形象,很大程度上已经取代了那个“马家小媳妇”的位置。“马大脚”葬礼那些天,苏丹红正用着马家给的精神赔偿金在云南丽江走古城、登雪山,借以排遣心中的苦闷,她从母亲的电话里获得“马大脚”的死讯,她没有表示什么,更没有改变行程。从法律上来说,她跟“马大脚”不存在任何关系了,没义务为他披麻带孝。所以她继续旅游散心。

跨入新的世纪之后,马铺人经历了短暂的兴奋和欢庆,发现这所谓的“新世纪”不过是一种纪元的命名,星星还是那个星星,马铺还是那个马铺,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然而对苏丹红来说,新世纪却是意味着全新的开始。她成功地转换了角色,从吞声忍气的马家小媳妇变成了自食其力的职业女性,尤其成功的是让人们逐渐忘却了她从前的成份,她调整了心态,像是脱胎换骨变成另外一个人,自信、亲和,时常开怀大笑,跑业务时该努力就努力,不想跑时就旅行、上网、泡吧、蹦迪,让自己的每一天都充满欢乐和色彩。她今天在墙上贴一张纸条:把爱情视为生活奢侈品,有最好,没有也能活。后天又贴一条:自己开车,车子比男人好的地方是:它不会自己跑掉——当然它可能被偷,但你可以买保险,男人则不能买保险。大后天又贴一条:没有任何事,任何人会重要到需要你过了半夜12点还苦想不睡。不到半年,家里的墙壁上就贴满了她从网络、短信和报刊上抄来的各式各样的爱情箴言和生活定律,花花绿绿的纸条变成了一种有趣的装饰。

出道几年,苏丹红就成为全公司业绩最好的保险业务员,在马铺保险业界成了一张王牌。有一天她在街上遇到了多年不见的老同学申红蕾,感觉特别亲切。这次偶然的相遇成为她和老同学们恢复往来的开始。她到董玉秀的小吃店吃早餐,到卓萍的水仙茶店买茶叶,到王永泽的通讯器材店换手机,到曹文道的摄影楼拍艺术照,到顾明泉的度假村请客,到程卫东的药店买感冒药和进补的四物八珍或洋参鹿茸,到陈炳星的七匹马大排档吃晚饭,到焦飞天的印刷公司打印名片和宣传册子,到温宝玉的精品屋买点小饰品,有时还雇用李建国开车送她到哪里去跑业务或探亲访友。同学间有了走动,生活也多了一项内容,她并不功利,从不主动向他们推销险种,可是,却常常有些同学的亲友、同事或者邻居向她谘询相关的业务,无意中往往就能做成许多单。她发现,一个人的人气和人脉关系,其实很重要。

所以,当她接到同学会邀请函时,感到特别高兴和激动。

在每个人的生活圈里,同学都是一个巨大的资源库,一个丰富的信息中心。虽然同学们分散在马铺的各个层面,不同的行业、不同的岗位,如果聚集起来就能辐射出无穷的能量。就像一个城市的神经末梢,“同学”总是能够很敏感地感受到城市的颤动。苏丹红觉得她要是一个作家,她就要好好写一本关于“同学”的长篇小说,“同学”是什么呢?“同学”在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是有数的,只会减少不会增多,“同学”是一群性格各异的人,一起走过一段共同的岁月,然后又各奔前程,也许彼此之间有交叉、有矛盾、有冲突,但最后还能以“同学”的名义坐在一起。“同学”就是亲历一个地方的历史变迁的有代表意义的一个群体,“同学”往往见证着一个地方的一段历史。

那天苏丹红还接到了谭志南的电话,她的心一直处于某种兴奋状态,许多对马铺一中和同学们的记忆都被唤醒了。一个绰号、一次班会、一场球赛,甚至班主任刘锦标的一段话、某个同学的一张纸条、几个同学的一场误会,全都像电影一样在她脑子里放映起来,细碎、跳跃,影像有些模糊了,感觉却还是那么新鲜欲滴。

那天她对谭志南说,我要找个时间去拜访你。她想起来了,在当年所有男同学里,谭志南曾经是她比较欣赏的一个,他的豁达和幽默,甚至他两根手指能打出响亮的声音,都曾经让她很喜欢。当然,这只不过是一种朴素的同学情谊。可是,这几年里,她见到了那么多同学,也时常听到同学提起他,就是很难遇到他,他就像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似乎只有一次,在一个什么人的大型酒宴上,他们隔桌而坐,算是一次邂逅,后来这样的机缘再也没有了,就连一次她专门到县委办的拜访也扑了空。

这天是星期六,苏丹红睡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决定今天去拜访谭志南。她喝了一盒牛奶,洗了个澡,把自己打扮清楚了,然后给他打电话。她想如果他同意,就到他家登门拜访,然后中午请他一家人到哪里用餐。

电话拨通了。她愣了一下,谭志南先说话了:“你好,苏同学,今天有什么指示?”

“我哪敢对你发指示啊?你是马铺伟大的人物。”苏丹红笑嘻嘻地说。

“伟大?你这不是骂我吧?”谭志南说,“我前几天才知道,现在‘天才’都变成骂人的话了,意思是‘天生的蠢才’,你这‘伟大’也很可疑。”

“嘿嘿,你真是‘可爱’啊。”苏丹红笑得都快直不起腰了,“‘可怜没人爱’。”

谭志南在电话里一声叹息,说:“看来你真是没有同情心。好了,说正经的吧,有什么事吗?我正在忙一个材料。”

苏丹红哦了一声,说:“你在忙啊?我想去拜访你呢,能去吗?”

“这样吧,下午我和明泉、红蕾几个同学约好了,一起去看望裴慧洁,你也来吧?我们一起去。”

“裴慧洁怎么啦?”

“也没什么,她不是从小体弱多病吗?这些年一直在家病着,我想我们几个同学一起去她家看看。”

“好,我也去。”

电话里约定下午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苏丹红放下电话,感觉到心里有一股淡淡的惆怅。

28、暧 昧

怎么还没来?谭志南往前方的路张望了一下,都超过10分钟了。早上在办公室加班时,他和顾明泉约定了,明泉两点半从度假村开车过来,他两点四十分下楼,差不多赶上,然后再沿路去接申红蕾和苏丹红。可是现在都快三点了,顾明泉的帕萨特还没有出现一个影子。

谭志南正想给他打个电话,手机却抢先响了起来。一看是申红蕾的号码,看来她也等急了。

“目标即将出现,请耐心等候……”

谭志南话没说完,就被申红蕾打断了。申红蕾说:“我去不了了,你们别等我。”她语速很快,周围有一片嘈杂声。

“怎么了?”谭志南紧张了一下。

“我婆婆突然恶化,要送急救室抢救。”

申红蕾的电话随即断了,看样子那边情况很紧急似的。谭志南收起手机,看到顾明泉的帕萨特无声地出现在前方一米的地方,便大步走过去,正要拉门,车门从里面开了,露出顾明泉司机小毛的笑脸。

“你们顾总呢?”谭志南不由愣了一下。

“他临时有紧急事情,让我送你们去。”小毛说。

谭志南呼了一口气,像是叹息又像是呼吸。大老板总是很忙。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合上前排的车门,从后排坐进了车。这么一件小事,就有两个人“临阵脱逃”了,也好,还有个苏丹红给我做伴。

小毛递过来一只红包说:“我们顾总说,这个当作同学会的一点心意,送给那位生病的同学。”

谭志南接过红包,并且掂量一下它的份量,笑了笑说:“你们顾总想的真周到,看样子学过‘三个代表’了。现在先往金兰大厦,要接个人。”

车子调了个头,往金兰大厦方向开去。谭志南坐在松软的皮椅上,心想他们两个人不去也好,等下苏丹红上来坐在这里,我们正好可以“促膝谈心”。

金兰大厦一会就到了。谭志南看到柒牌专卖店门口站着一个翘首等待的女人,一身比较休闲的打扮,上身是淡紫色的花边短袖,衣摆在腰带处扎成蝴蝶结,下身是半长的蓝色牛仔裤。他认出这就是老同学苏丹红,现在的影像和记忆中的影像重叠起来,感觉她的形体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成熟女人的气息。

“苏丹红!”谭志南推开车门叫了一声。

苏丹红回过头来,笑咪咪地对谭志南说:“你好,帅哥。”

“你好,美女。”谭志南说着,身子往里移了一下。

苏丹红低头钻进车里。她低头进来的时候,谭志南从她的衣领里看见了她的两只乳房,似乎很有弹性地微微颤动。

“好久不见你啦。”苏丹红刚一坐稳,就直盯着谭志南说。

谭志南呵呵笑着说:“是好久了,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都应该几百秋啦。”

“你这张嘴啊。”苏丹红开心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谭志南告诉司机小毛往马铺林场走。苏丹红看了看车里,说:“就我们两个人吗?”

“我们两个人不好吗?”谭志南故意朝她眨了一下眼。

苏丹红突然沉默了下来。她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她在想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好像什么也没有想。

谭志南偷偷用眼睛瞥了她几眼,蓦地想起来,她以前是留长头发的,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曾经也在他的梦里飘过,现在她剪短发了,还染了一些黄色。她的经历,他是听说过一些的,原来以为她会是一副怨气冲天的怨妇形象,谁知道她还是像中学时代那样显得开朗清澈,像是春光明媚里的一支短笛。

“哎,你怎么不说话了?”谭志南忍不住地说。

苏丹红抬起头莞尔一笑,说:“我听你说呀。”

谭志南看到她的眉梢有淡淡的皱纹,但是她的眉眼之间,还是年轻的,充盈着一种珠圆玉润的灵气。也许正是往事的沧桑,历练出她成熟的魅力。

“以后我叫你1号可以吧?”谭志南说。

“1号?什么意思?”苏丹红眼光亮了一下。

“苏丹红1号啊,全世界人民都知道啊。”谭志南模仿着赵本山的神态说,“一种红色的工业合成染色剂,主要用于溶剂、油蜡、汽油的增色和皮鞋、地板的增光。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都禁止将它用于食品生产,因为科学家发现,它有可能致癌的特性啊。”

苏丹红笑了起来,说:“你想叫就叫啊,我这苏丹红以前也忘记注册,害得现在全世界人民都可以叫。”

“好,我以后就叫你1号。”谭志南下决心地说。

“不过我这‘1号’可不会致癌,也许还能为人脸上增光呢。”苏丹红说。

汽车来到了马铺林场的大门前,那只剩下一边的铁门锈迹斑斑,像个豁嘴的老人。迎面是一座办公楼,窗户、玻璃破破烂烂,像是挨过飞机轰炸一样。车子慢了下来,谭志南想找个人问问,宿舍楼怎么走,他给裴慧洁打电话时忘记问了。

看不到一个人,谭志南只好叫司机小毛往前面有路的地方开。从右面绕过办公楼,前面又是一块操场似的空地,几棵龙眼树后面有一座二层楼,还有一些散乱的平房,看样子就是宿舍区了。

小毛找了个地方停了车。谭志南和苏丹红走下车来,苏丹红突然说:“来看人,怎么空着手啊?”谭志南一想该带点东西才对,他确实是疏忽了,可是现在也来不及了,他对苏丹红说,有一包红包代表着全班同学的心意要送给裴慧洁。苏丹红说:“我个人也包一包吧。”谭志南掏出那包红包向苏丹红晃了一下,说:“不用了啊,这一包已经全代表了。”

裴慧洁告诉过谭志南,她家在那座二层楼右手的那排七间平房的左边第一间。他和苏丹红说话间,已经来到裴慧洁家门前。从那木门和门框来看,这房子有些年头了,不过整个门脸洗得很干净,半截腰门还是新做的。房子是三进式的老旧格局,靠墙有一条直直的通道,前面是客厅,中间是卧室,后面是厨房。

谭志南从半截腰门往里面探了一下头,问:“裴慧洁在吗?”

“在在在,”声音从客厅后面的卧室传出来,隔开客厅和卧室的那张布帘动了一下,探出一颗花白头发的头,接着整个人才走了出来。

猛一照面,谭志南不由有些惊讶。裴慧洁的脸色和体形都像是二十年前一样,就好像一枚铜钱埋进地里,二十年后挖了出来,变旧了一些,生出了许多锈迹。她的脸还是那样苍白,身子还是那样单薄,她的头发居然白了大半,这就是最显著的变化。她看着谭志南,笑了,像一个慈祥的老奶奶。

“谭志南同学,”她叫出了他的名字,“你越来越少年了。”

她的眼光转到苏丹红身上,只是稍加思虑,也叫出了她的名字:“苏丹红同学,来,你们快请进。”她走上前打开了半截腰门。

“打扰你了。”谭志南说着,走进了房间,苏丹红也随后进来。客厅不大,一对木沙发一张茶几,还有几张凳子,这些看来都很陈旧了,但收拾得很整洁,地板的红砖也洗得红彤彤的一尘不染。

“看你说什么呀,老同学,二十年才来一趟。”裴慧洁显得有些激动,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她看一下谭志南,又看一下苏丹红,指着那对木沙发,又搬过来一张凳子,“来来,快请坐。”

苏丹红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谭志南则从裴慧洁手里接过凳子,靠墙放下,也坐了下来。

“你的身体看起来还行吧?”谭志南说。

“还行,”裴慧洁坐在沙发上,从茶几下提起水壶,准备泡茶。苏丹红感觉她的动作有点吃力,就说:“我来吧。”被她微笑谢绝了。她冲下滚烫的水,一边烫洗茶杯一边说,“毕业后就没见过你们了。”

“是啊,我也没见过你,可你还能一下叫出我的名字,真让人感动。”苏丹红说。

“全班56个同学的名字我全能记得,就是不知道能不能一一对上号。”裴慧洁泡出两杯热气腾腾的茶,双手端起第一杯递到苏丹红手上。

谭志南弯腰上前,端起了那杯属于自己的茶。他喝了一口,觉得气味比较涩,自己是多年不喝这种较低价位的茶了,但他还是一口喝完了。

“毕业后,大家就是一人一路,听说你身体不大好,也一直没能来看望你。”谭志南说。每年年终,他都要随领导到事先安排好的几户人家访贫问苦,等摄像机照过来了,领导像演戏一样拉起对方的手,便一个劲地代表谁谁谁地问好。谭志南觉得他现在其实只能代表自己,“我觉得,你这些年来真是不容易啊。”

裴慧洁像是受到表扬的学生,有些羞涩地低下头,说:“大家都不容易。”

“你平常需要吃药吗?”苏丹红问。

“我这心脏病是先天性的,药是离不掉的,还有哮喘,是季节性发作,”裴慧洁语调一转,多了一种感恩的口气,“还好啊,病归病,还能做点家务,还能给人家生儿子。”

谭志南和苏丹红几乎同时哦了一声,这才记起他们还没见到男主人,便问起她的老公。

“他到山上巡护山林了,要明天上午才能回来。我儿子在,我喊他过来。”裴慧洁说着站起身,掀开布帘往后面喊道,“海胜,海胜,过来一下。”

裴慧洁骄傲地对谭志南和苏丹红说:“我家海胜很乖,也很认真,读6年级了,你看这墙壁上全是他的奖状。”随着她的手势,他们看到三面墙壁上都贴满了奖状,颜色深浅不一,看来是历年来的奖励。

布帘猛地掀开,冲出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看到生人时不由愣了一下,紧急地刹住脚步。

“来,海胜,快叫叔叔,快叫阿姨,”裴慧洁拉住儿子的手说,“他们是妈妈的高中同学。”

海胜低着头叫了一声叔叔和阿姨,声音有些胆怯。

谭志南摸了一下他的胳膊说:“不错啊,长得很结实。”

“跟他老爸长得一模一样,人家都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裴慧洁说,语气里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自豪。

看着海胜墩实的样子,想象一下他的老爸的模样,谭志南就觉得裴慧洁站起起来最多只到老公的胸前,那厚实的胸脯正好可以成为她的依靠。这也是她的造化了。

“小朋友,长大想干什么呢?”苏丹红拉着海胜的手,像幼儿园阿姨询问小朋友一样。

“来,快告诉阿姨。”裴慧洁说。

“我长大了想当一个宇航员,像杨利伟叔叔一样。”海胜背诵般大声地说。

“好好,不错,有出息,志向远大!”谭志南狠狠地表扬着海胜,表扬得他腼腆地勾下了头。

裴慧洁满意地对儿子说:“去吧,好好做作业。”

小男孩像解放一样,猛一转身就冲开布帘,往里面跑了。

“这孩子怕生,没见过世面。”裴慧洁说着,看了看谭志南,又看了看苏丹红,“你们的孩子呢?”

“我们?”谭志南一下领悟到裴慧洁的话意,看来她把他们误成是一对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挂在了他的嘴边,他朝苏丹红暧昧地眨了一下眼,回答裴慧洁说,“哦,1995年生的,读四年级了。”

苏丹红一时间没有醒悟过来,应和似地点着头。

“书读得好吧?”裴慧洁说。

“还好。”谭志南说。

“我们同学间成了几对?”裴慧洁问。

“一对吧……”苏丹红正想说出这一对的名字,谭志南抢着说了:“一对,就一对。”

裴慧洁点着头,又斟了两杯茶,像是陷在一种回忆中,说:“毕业后我就没跟同学联系了,主要是我这身体不争气,我都很少离开这林场。”

“应该多出来走走,这次的同学会,也是想联络同学的感情,”谭志南说,“平时有事没事的,都可以走动走动,毕竟是同学啊,你说我们班56个同学,这56个就是56个,永远不会再增多了。”

“现在只剩55个了吧,老班长李跃鹏不在了。”裴慧洁说。

“那个路安远也失踪多年了,也许只能算54个。”苏丹红说。

谭志南表情陡然显得凝重起来,说:“这次二十年同学会还有54个同学,再过二十年,再开一次同学会,又要减少几个了,再过二十年,更少了,最后不知是哪个同学活得最长命,那时所有同学都不在了,他想开同学会也开不成了。”

“哎,志南,今天你不要说这么伤感的话啊。”苏丹红抹了一下眼睛说。

“是啊,同学相聚,应该说点高兴的话才对。”裴慧洁说。

谭志南笑了一笑,说:“不好意思啊,是应该说些高兴的话。对了,你身体不大好,同学会那天我让顾明泉那边派个车来接你吧?”

“这个不用啊,我牵手的(爱人)说了,那天他要开摩托车送我去。”裴慧洁说,“他也去,可以吧?”

“当然可以,非常欢迎。”谭志南说。

裴慧洁掩着嘴打了个呵欠,她的兴致看起来还很高,但她脸上已出现了倦容,也许她很少像下午这样坐了这么久并说了这么多话。

“我可能有很多同学都认不出了。”她带着一声轻轻的叹息说。

“人家几千年的东西,考古一下都能考出来,只要同学的名字还记得,仔细辨认一下还是可以认出来的。”苏丹红说。

谭志南觉得也差不多应该告辞了,就向苏丹红使个眼色,对裴慧洁说:“今天我们也算是代表同学们来看望你的,希望你养好身体,同学会上我们再好好聊吧。”他站起身,想模仿领导握一下对方的手,然而手却是伸进口袋里,掏出那只红包塞到了她的手里,“这是同学会的一点意思,你自己买点东西吧。”

“哎,这,这怎么行?”裴慧洁连忙把红包推回谭志南手里,“你们还能记得我这个同学,我就很高兴,怎么还能……”

“正因为是同学,你一定要收下。”谭志南把红包再次推到她的手里,并用一只手压住,“你要是不收下,你就不把我们当同学了。”

“这,这……”裴慧洁笑了一下,只好无奈地收了下来,“同学还这么……”

谭志南挥了一下手说:“再见了。”苏丹红也说:“拜拜。”

裴慧洁擦着眼睛,愣愣地看着他们推开半截腰门走了出去,突然说:“晚上在这吃饭好吗?”

“不用了,”谭志南回过头说,“我们晚上还有事。”

裴慧洁也走了出来,眼睛不停地闪着,说:“你们也真是……”

谭志南和苏丹红只好停了下来,让她别送了。谭志南看到她家的窗台上有一只缺了个角的碗,里面有一点土,种着一颗蒜头,那蒜头长出一段柔嫩的枝茎,长出了一朵细细的花。他心里蓦地一震,他想,这个多病的女人,原来有一颗热爱美的心,有了这样的心,再困窘的生活也会有希望。他感到惭愧,自己要是处于她那种困境,肯定还不如她。

“你不要送了,快回屋休息吧,好好休息。”苏丹红扶着裴慧洁往回走到那半截腰门前,拍拍她的手,像是给她施了定身术,“好了,多保重,拜拜。”

裴慧洁含着嘴唇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向他们挥动着。

谭志南和苏丹红也向她挥了几下手,赶紧大步向前走去。

坐进车里,他们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有着异口同声似的默契,相视一眼,不由微微一笑。他们没有说话,彼此都在猜测着对方在想什么。

车驶上了江东路,谭志南突然对司机小毛说:“我们就在这里停吧。”

小毛把车停了下来。谭志南说:“下午让你辛苦了,谢谢啊。”他推开车门走了下来,走到另一边为苏丹红打开车门,她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还是走下了车。

“谢谢你啊。”谭志南向小毛挥手告别,看着他的车走了,又回头对苏丹红说,“晚上我请你吃饭。”

“好啊,谭大主任愿意请我,我是无限荣幸啊。”苏丹红说。刚才在裴慧洁家里,那种氛围让她有些不适应,变得不会说话,现在离开了那里,她又恢复了原先的话语能力。

面前的九龙大厦二楼新开了一家锦绣一方茶餐厅,可以喝茶也可以吃饭。苏丹红的眼光在空中寻找了一会,指着锦绣一方的广告牌说:“就到这里吧。”

两个人走上了二楼,迎面就是装饰得花里花俏的茶餐厅,谭志南觉得这里适合的是年轻人约会,而像他们这样临界四十的人,似乎不大相称。门口两个迎宾小姐恭敬地向他们鞠躬:“欢迎光临。”苏丹红突然抬起一只手,在他背上像是摸又像是推地那么一下,说:“进去吧。”他就只能走进去了。

大厅里没有多少人,只有角落里分散着几对男女,都是比较年轻的一男一女在喝茶。迎宾小姐把谭志南苏丹红引到了一个座位上,但谭志南觉得不好,自己选定了后面的另一个位置。

两人面对面坐了下来。现在才四点,吃饭太早了,先喝茶吧。谭志南就点了一泡68元的铁观音。

茶香弥漫开了,像一股芬芳飘进心里,似乎让人心静了下来,都不想说话了,只是有滋有味地品着茶。

其实短暂的沉默,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眼下的氛围有些异乎寻常,两个人的眼光偶尔相接了一下,立即移开,那匆匆一瞥里,有探询,有掩饰,还有一种暧昧。

谭志南把手中的茶杯放下来,他想轻点放,可是越想着轻点,越是碰出了响声,他不好意思地朝苏丹红笑了一下,说:“你知道吗,刚才裴慧洁把我们当成是一对了。”

苏丹红眼珠子转了一下,想起裴慧洁问“你们”的孩子时的那种神态,当时她就觉得怪怪的,现在总算明白过来了。她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白了谭志南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万千风情。

谭志南微微笑着,脸上挂满一种自得怡然的表情。

“你好像很得意的。”苏丹红说。

“哦,这你也看得出来?”谭志南说。

苏丹红哼了一声,端起茶杯送到红唇边,轻轻地啜了几口,她的神情好像是说,你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

谭志南转头看了看四周,右边不远处也有一对男女,大概三十出头,那男的一直在玩着手机。更远的一对更年轻的男女,隔着桌子把头抵在一起,形成一个拱门似的。

“你夫人在哪上班?”苏丹红突然问。

“你不问还好,一问我就想起来了,要向她请个假。”谭志南掏出手机,快速打了几个字发送出去,“‘晚上不回家吃饭’,这7个字我都打得熟烂了。”他看着苏丹红,明知故问似的,“你不用请假吧?”

“我跟你请假,我要回家吃饭了。”苏丹红淡淡地说。

“1号,别!”谭志南猛地抓住苏丹红搁在桌上的手,神情显得很紧张,生怕她一下离开似的。

苏丹红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29、落 枕

一觉醒来,顾明泉发现脖子不听使唤了,转不动了,一阵剧痛从肩背传来,像浪潮一样一波高过一波。

他坐在床上,两脚踩到了地上,却是无法站立起来。右边的脖胫好像生涩的滑轮,难于转动,疼痛像一把刀子剐着他的肉。

落枕了。心里一下就浮起“落枕”这个久违的名词。小时候顾明泉睡相不好,时常在半夜里踢翻了被子,有时连枕头都不知怎么弄到地上,因此他很小就知道“落枕”这个毛病了,脖子歪歪的不能动,动一下就痛得要死。那时母亲生气地对他说,你就一辈子歪脖子好了。他痛得眼泪都流下来,什么话也不说。母亲只好把他带到哪个怀孕的女人面前,有时是某个亲戚,有时是小学校里的同事,有时是街上的邻居,开头他不懂得这些大肚子女人能对他脖子产生什么影响,只见大肚子女人拿起称杆,或者徒手在他疼痛的脖子上揉搓起来,如果他12岁就揉12下,15岁就揉15下。神奇的是,揉过了之后,脖子上的痛渐渐消失了,小心翼翼地转动一下脖子,居然也能灵活自如了,真是叫人惊喜交加。

可是现在,到哪里去找大肚子女人?哪个陌生的孕妇愿意在他脖子上揉搓39下?

他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事了。现在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站起身,到卫生间一趟。这变成了压倒一切的任务。

这几天显然是太累了,公司的事务和场面上的应酬使他忙得像旋转的陀螺一样,本来定好星期六下午和谭志南申红蕾一起去看望老同学裴慧洁,他临时有急事都去不了。昨天晚上,陪市里来的重要客人喝了不少干红,后来又喝了茶,还喝了一杯蓝山,上床后很长时间无法入睡,索性爬起床,到卫生间放了一浴缸的温泉,随手拿了一本杂志,一边躺在温泉里一边看着书,再度回到床上后,大约过了半小时才徐徐进入睡眠。

谁知道,一起床却是落枕了。

顾明泉无法转动脖子了,颈肩部的肌肉一阵痉挛。弯起手去摸,那里像是结成了硬硬的一块,手按一下,便痛得全身哆嗦。

记忆中少年时代的落枕,并没有这般疼痛,反而是一种有趣的经历,可以让母亲牵着手去见面目不同的孕妇。现在母亲老了,好几年前就行走不便,再也不可能带着他去找孕妇了。

顾明泉咬着牙,两支脚慢慢地用力,终于把身子撑了起来。他发现全身很僵硬,像机器人一样向前移动一步,肩背部位就疼痛地叫唤一声。

好不容易走到了卫生间门前,他想转动一下脖子必须转动整个身体。脖子上的那颗头颅是全身的指挥中枢,可是它显然指挥不了脖子了。

方便之后,顾明泉不得不打电话给司机小毛,让他速到宿舍来一趟。

当小毛看见老板歪着脖子,呲牙咧嘴的一脸痛苦,他不敢发笑,非常关切地询问老板的指示。

“送我到医院,”正处于巨痛中的顾明泉连声音也发抖了。

十几分钟后,从紫荆湖度假村开出的帕萨特驶进了马铺人民医院。事先得到电话通知的李医生在停车场等候,看着顾明泉从车里艰难地走出来,连忙上前搀扶了一下。

但是顾明泉推开了李医生,毕竟这是在公共场所,他需要维护一种形象。这时他深切地感到,人虽然是一种非常顽强的生命,但是疼痛足于损害他的尊严。他咬着牙站稳了,对李医生笑笑,说:“你看,我这是怎么了?”

“按照中医的说法,落枕是风寒侵袭,经络痹阻不通,或者劳顿扭挫伤及经络,血瘀气滞所造成的。”李医生说。

顾明泉随着李医生走进他的门诊室,看到有几个病人在等着他看病,他还抽空到停车场迎接自己。“你先给他们看吧,”顾明泉忍着痛苦,硬着脖子站在了一边。

李医生从抽屉里拿出一块膏药,说:“这麝香壮骨膏,先给你贴一下。”他摸了一下顾明泉伤痛的位置,把膏药贴了上去。

一阵微辣的温热的感觉从脖子上传开,顾明泉觉得疼痛的扩张速度一下减缓了,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脖子能动了,伴随的痛苦似乎也轻了一些。

李医生熟门熟路地给病人看着病,龙飞凤舞地在病历上写几行字,把就诊卡还给病人,他们就可以去取药了。几个病人几分钟就看完了,他扭过头来对顾明泉说:“好点了吧?”

“要注意睡姿,避免颈项部着凉受寒,枕头别太高也别太低,平时坐久了,就起身活动活动,可以对脖项部做一些适当的按摩。”李医生说。

顾明泉坐在了凳子上,说:“这些我都知道,先让我不痛了,我明天还要出门办事。”

“到底是大老板,日理万机,要注意劳逸结合啊,这对你的身体也很重要。”

“道理谁都懂,做到就比较难了。”

“你这次也不是太严重,我给你开点芬必得吧,吃点药,再贴几贴麝香壮骨膏,也许很快就会好了。”

李医生给顾明泉开了药,还亲自帮他到药房窗口取了药,还要送他上车。顾明泉让他留步,快回门诊室看病人,自己迈着僵硬的步子向停车场走去。

医院的院子里洒满阳光,一辆120急救车呼啸而至,车上抬下一个奄奄一息的危重病人,对他来说这是一个黑暗的上午。

顾明泉以一种坚韧的毅力走到了汽车边,汗水都冒出来了。他打开车门,正要坐进车里,突然看见申红蕾从住院楼的楼道口走出来,手上还提着一只装饭的饭盒。他已经有几天没看见她了,想过给她发个短信问候一下,有几次短信都写了一半还是清除掉了,他觉得她像是在云里雾里,令人捉摸不定。等她走近了,他叫了一声:“红蕾。”脖子咚地痛了一下。

申红蕾扭头看见了顾明泉,有些诧异地愣了一愣。

“你怎么在这里?”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对方。

“我婆婆在这住院,我去给她买点稀饭。”申红蕾先回答说。

“我,脖子有点扭,来看医生。”顾明泉说。

申红蕾认真看了一下顾明泉,发现他的异样,说:“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不小心?”

“年纪越大,才越容易扭了。”顾明泉说。他发现申红蕾这几天面容变得憔悴,眼睛里红红的网着血丝,显然是睡眠不足。“你晚上陪你婆婆过夜?”他问。

“是啊,我和我老公轮流,一人一晚上。”

“好媳妇,有孝心。”

“这也是没办法,做人就得这样,孝道是起码的。”

顾明泉赞同地轻叹一声,虽说疼痛稍有缓解,脖子还是硬梆梆地难于转动,使他的表情显得有些古怪,好像鸭子被提着脖子似的。申红蕾突然想笑,但还是忍住了。两个人一时都无话可说,却又不愿意告别,好像在酝酿某种情绪。

又一辆急救车驶进了医院,患者家属从车上手忙脚乱地抬下病人,一个护士提着插入病人鼻子里的氧气袋,一路小跑地跑进急救室。

“在医院几天,感受特别深,有什么也别有病。”申红蕾说。

“是啊,可是没办法,只要是人,都会有病。”顾明泉说。

申红蕾想起要给婆婆买早饭,说着:“以后再聊吧。”就向前走去。看着她自然摆动的胳膊,顾明泉忍不住叫了一声:“哎,等下。”他大步走了上去。

因为走得急,顾明泉脖子不满地痛起来,他用手扶着叫痛的脖子,说:“你婆婆不要紧吧?你带我去看她一下。”

“这不必要吧,你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你,再说……”申红蕾说不出来,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在。

顾明泉知道申红蕾说不出来的话里有许多内容,他能意会到,也说不出来。他犹豫一下,从口袋里动作迅速地掏出钱包,又神速地从钱包里取出6张百元钞票,说:“这,算是我看望你婆婆……”

“谢谢,我不能收你这钱。”申红蕾说。

“看望病人,一点心意,我们至少是、是同学……”顾明泉说,脖子突然又开始剧痛了,像一根锯子在那里来回地拉着。

“我们是同学,可你跟我婆婆没什么关系,我怎么跟她说我一个男同学给她包红包了?”申红蕾说,“收回吧,如果以后钱不够,我会向你借。”

顾明泉愣愣地把钱收了起来,脖子的疼痛让他不由呵了口气,想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

30、破 裂

一大早,申红蕾的公公卢老师起来做饭,然后送两个孙女到夏令营,便赶到医院接替守护了一晚上的人,让她(他)去上班,又等她(他)下班来接替,才又赶回家做午饭,安排两个孙女吃饭,下午送走孙女后又赶到医院顶替。如此循环往复。晚上则由申红蕾和卢发两个人轮流在病床前过夜。

按说,申红蕾的婆婆有两个儿子和两个儿媳妇,应该是四个人来轮流值夜。但卢发的哥嫂都在改制后卖给港商的私企打工,每个月只有一天休息,请假制度特别苛刻,只要请假一次整个月的奖金就全泡汤了。那天卢发的嫂子拉着申红蕾的手说,让你辛苦了,我们真不好请假,扣钱太狠。说着都要哭起来了。看着比自己大两岁而显然要苍老许多的嫂子,申红蕾心软了,她说没事,我和卢发两个人轮流。卢发的大哥卢森唉声叹气地说,以前都说旧社会的包身工什么的,现在我们的情况可能还更糟,为了那三餐饭,没办法啊。卢森也只比卢发大两岁,看起来却像是老一辈的人,满面苍老憔悴,头发都白了大半。申红蕾觉得自己也很难的,但和他们相比,却不知要好多少倍了。

和婆婆同病房的那个农村来的病人,因为无法续交医疗费,被医院停药了。那天下午,她家里又来了几个人,七手八脚把她抬了出去。申红蕾看到他们把病人抬上一辆城里已不多见的平板车,然后拉走了。谁都知道,就是拉回去等死。没钱,看不起病,就只有等死,这就是如今社会穷困者的下场。看着那辆平板车消失在医院外面,申红蕾心中一阵悲悯,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活着,真是不容易。

今天婆婆的脸色看起来好些了。前天中午她突然感觉胸闷,气喘不上来,脸色发紫,全身颤粟,只好送进急救室抢救。最后还是有惊无险地推了出来。申红蕾从外面小摊上买了一点稀饭,喂她吃了几口。王医生带着两个医学院的实习生来查房。几天下来,申红蕾跟医生也混得熟悉了,好像卢发还往他家送了些水果。王医生说,现在病情基本稳定,安心治疗吧,不可能那么快好起来,凡事都有个过程。在申红蕾听来,这就是正确的废话。

一般这时候公公就会来接替她,她还得回家洗漱一下,在楼下小摊吃个早点,再到单位上班。她跟领导说过了,家里有病人,无法准时上下班。好在她那是旱涝保收的政府机关,平常也没太多的事,不像卢森他们的私人工厂,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为老板创造剩余价值。

申红蕾看了几下时间,公公一直没有出现。这些天他其实也是够累的,每天来来回回,床上一个病人,家里还有两个孙女。他的身体看起来是硬朗,然而到底也是六十几的人了。申红蕾想,他晚点来就晚点来,反正到单位也没什么事,只是昨晚她无数次被惊醒,断断续续的睡得很不好,这时候已经困倦不堪,眼皮都快要睁不开了。晚上轮到卢发了,她就可以在家里好好睡上一觉。

公公来了,走路有些一拐一拐,脸上满是歉意,像是一个迟到的学生。

“你怎么了?”申红蕾发现他的裤管擦破了一点,沾了些灰土。

“骑车摔了一下,有个摩托车太快冲过来,没事,你去吧。”

“摔得要不要紧?”

“摔破点皮,老骨头能有什么事?没事,你去吧。”

申红蕾离开医院回到家里,发现卢发没有去上班,正在书房里收拾着什么。她懒得理他。从那天开始,他们进入了互不说话的新一轮冷战。即使在他父亲面前,他们也都不想掩饰自己。一般人都能看出他们正处于某种危机状态。早几年,公公还时常会劝解她几句,而婆婆看起来比较偏袒她,总是把儿子一顿臭骂,最后仍然还是要她宽容和包容卢发。这大半年来,公公婆婆不再干预他们的关系,持顺其自然的看破的态度,再也没有公开发表任何言论,这让申红蕾心生感激。夫妻冷战,要是有双方父母和亲属的介入,可能会变得更加复杂,就像以巴争端一样。

申红蕾刷了牙洗了脸,从卫生间出来,看见卢发拉着旅行箱走出书房,不由瞪大了眼睛。看他穿上了宽松休闲的衣裤,表情悠然轻松,像是准备出门度假一样。

卢发拉着旅行箱走到了门边,好像航班就要起飞,他打开门就要往外走。

“哎!”申红蕾忍不住冲着他的背影叫道。

“单位派我出差。”卢发回头说了一声。

“今天你不用到医院吗?晚上轮到你了!”申红蕾大声地说。

“这不用你操心。”卢发说。

“别忘了,那是你妈!”申红蕾狠狠地说。

卢发咧开嘴,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开门走了出去。

申红蕾把门凶猛地摔上,一声惊天动地的响声,似乎整幢楼都震动了一下,门框上落下了许多灰尘。她觉得心里有一个什么东西要爆炸了,全身在发抖,像困兽一样焦虑地走了几圈。她觉得这样不行,她得砸碎一点什么,毁灭一点什么,否则她就要疯掉了。

突然她发疯般冲进卧室,从墙壁上摘下她和卢发合影的镜框,往地上狠狠地摔去,嘭的一声,玻璃破碎了,碎片像羽毛散了一地,她从地上捡起相片,唰地撕成两半,然后长舒一气,感觉好了一些。

在沙发上坐了一会,睡意全消。申红蕾想了想,给卢发单位的领导打了个电话,该领导她还是比较熟悉的,便直接问他怎么派卢发去出差。领导说福州有个培训,可去可不去的,卢发是主动要求去的。申红蕾说,他老妈病重住院,他居然能若无其事地去外地参加一个无关紧要的培训。领导也惊讶了,说卢发从没提起母亲住院的事啊。申红蕾气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这天上午,申红蕾就在家里打开了电脑,想在上面找寻卢发的一些证据。当初买电脑时说是两人共用,其实几乎全是卢发一个人使用。他的邮箱打不开,因为不知密码,他的QQ也打不开,因为也不知密码。申红蕾试图破解密码,用自家的电话号码、女儿的生日还有卢发的手机号码,组成无数组数字,不厌其烦地不怕失败地一次次输入,至少输入了十五次,这才无奈地承认,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两手从键盘上抬起来,她真想一拳把电脑显示屏砸烂了。

申红蕾坐在电脑前发呆,像木头一样久久不动。其间手机响了两次来短信的声音,一个短信是“恭喜你中奖了”,一看就知道是骗局,她没看完就删了,另一个短信是顾明泉来的:“照顾病人是很辛苦的事,希望你自己多保重。”她想回两个字:谢谢,但又想了一下,干脆一个字也不回。她想起上午在医院停车场偶遇顾明泉,他居然掏出钱来要给她,按马铺地面的人情往来,如果他到病床前看望婆婆,是要给红包的,可是他凭什么关系去看婆婆呢?既然没到病床前探望,又凭什么理由要给钱呢?她觉得他歪脖子的样子有些可笑,他的行为也有些莫明其妙。他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大老板洒脱率真的风度。他一直在掩饰什么,他的目光总是躲躲闪闪,难道他对我有意思?

申红蕾觉得事情的结症就在这里。他是对我有意思了。这一点再迟钝的女人也能感觉到。但是那“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像他那样事业有成的正处于“花季”的男人,何愁身边没有年轻漂亮的女人呢?我对他来说恐怕连玩弄的价值都不大了,他是怜惜我吗?还是要把我当成所谓的红颜知已?

想不明白,这是一个比较微妙而又深奥无比的问题。

大概11点半的时候,申红蕾突然想起来,没有人到医院接替公公,两个孩子虽说可以相伴走回家,但午饭怎么解决?思想斗争了一分钟,她还是走出家门,开着摩托车来到医院。

走进病房却很意外地发现卢森坐在那里,一问才知道是卢发要他无论如何也要请假,算是顶替他看护几天病中的老妈。

卢森又感叹起请假的经济代价,申红蕾突然觉得,这有什么好叹的?躺在病床上的是你母亲,你就是被扣再多的钱也应该来看护几天,这是天经地义的。但她没有说话,匆匆离去了。

晚上申红蕾把女儿接回了家。女儿进门看到了地上的玻璃碎片,一丝疑惑挂上了她的脸。

“没你什么事,你快去洗澡。”申红蕾说。

薇薇像是什么都明白了,沉默着往卫生间走去。

申红蕾拿起扫帚,把玻璃碎片扫进了废纸篓。她想她有必要跟女儿沟通一下了,趁晚上家里只有她们母女俩。

女儿洗完澡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申红蕾接着去洗澡。面对卫生间墙面上的镜子,她几乎不敢细看自己了。用喷头把热水洒到镜子上,镜子变得模糊了,里面出现一个影影绰绰的身体,像是一个虚无缥渺的梦。看不到皱纹,看不到气色,这样她才有勇气面对镜子。

等她洗好来到女儿房间,发现女儿歪着身子睡着了,睡得很沉。她知道,孩子也挺累的。这年头,似乎没有人不累。谈心谈不成了,她只好回到卧室睡觉。

第五章

31、阎顺利

阎顺利回家吃晚饭,看到大双和小双头碰头挤在灯光下面,一起拿着一张纸在读,因为一些字不认识,读得磕磕巴巴的。这对孪生姐弟抬头看见父亲,笑呵呵地说:“老爸,你也有同学啊?”

这话什么意思?阎顺利有些不解,从他们手上提起那张打印纸,一看,这不是寄给自己的同学会邀请函吗?“二十年后的聚会”。地上还掉着一只信封,看来是上午寄到的,被这两个小家伙好奇地撕开了。

“老爸,你也有同学啊?”大双小双又问。

“我怎么没有同学?我的同学比你们多了。”阎顺利大声地说。他终于明白小家伙的意思了,他们从小看到父亲在踩三轮,以为自己就是一个踩三轮的,一辈子都踩三轮,好像从没上过学,哪里来的同学?“我的同学有考上北京大学的,有当大官的,有做大生意的,还有出国了,我的同学多着呢。”他有些骄傲地挥着手说。

“老爸,怎么就你踩三轮啊?”小双瞪着困惑的眼睛问。

“我、我踩三轮怎么了?”阎顺利也瞪起了眼睛。

“你怎么不去当官?不去做生意?”大双说。

“要是我不踩三轮,你们有饭吃吗?你们喝西北风去!”阎顺利有些生气了,喷着口沫说。

大双小双很少看见父亲这样大声嚷嚷,不由吐了一下舌头,小双说:“我是说你的同学怎么那么厉害,有考上北京大学的,有当官的……”

“你老爸不厉害吗?你老爸要是不厉害,能生你们双胞胎?”阎顺利嘿嘿笑了两声,显出一副十分了得的样子,“你老爸五六十个同学中,就你老爸生了双胞胎,你们知不知道?大家都说你老爸是最厉害的!你们不觉得老爸是最厉害的吗?”

“老爸厉害,厉害!”大双小双竖起了大拇指。

阎顺利三下两下吃完饭,又跑到大哥阎顺德家。他该给母亲的生活费还拖欠着不给,他说是没钱,可他每天却有钱买啤酒喝。这让阎顺利想起来心里就窝了一肚子气。

到了布市街,阎顺利看到嫂子站在家门口,靠着墙一边吃饭一边和邻居搭话。她一看见阎顺利,脸就黑了下来,说:“别来找他,他昨天到内山去了,没半个月回不来。”

“他、他……”阎顺利结巴着说不出话。

“你要是有事,你就到内山找他。”嫂子扭头走进家里。

阎顺利愣了一阵,还是踩起三轮车走了。

踩着沉重的三轮车,脚力用的多了,脑子就空了,不再想什么了,只管用力地蹬着,让三轮车保持一定的速度。

来到大街上,有人在路边招手,生意来了。招手,这是阎顺利最喜欢的手势。拉起客人,奔向马铺的各个角落。晚风习习,鬓角的汗水还是止不住往下流。但是,流汗是有价值的,它将换来现钞,一元,一元五角,二元,二元五角,差不多十滴汗水能抵一元钱。

路边街灯闪烁,天上的星星也很亮。阎顺利拉一个外地的客人拉到武庙,还帮他打听了要找的人,就停在石碑前歇口气,同时在此侯客。

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改建过的街道,现在看起来陈旧不堪了,临街的店面已经关了不少,街上行人不多,偶尔哪间店面吐出人来,蹬上自行车或骑起摩托车就走了。阎顺利心想再等十分钟无客,便往前走。这时,他看到走在街道那一头的一个矮个子很眼熟,终于想起来,这就是老同学李金河。他原来在一个什么厂,厂子还没倒,他就跑出来了。阎顺利有些想不明白,他好像也没做什么事,东溜西荡的,却是衣着光鲜,养得细皮嫩肉,看样子日子过得很不错。也许这就是命,每个人各不相同。马铺话说的好,人比人气死人。接连几辆摩托车驶过,那矮小的身影不见了。

下个月要开同学会了,十年前开过一次会,差不多也算同学会吧,没几个去,这次会有多少人去呢?所谓同学,就像是同一炉出窑的砖,一出窑就各奔西东了,有的砌在五星级酒店的门脸上,有的砌在公厕的围墙上。阎顺利觉得人到四十,一辈子几乎定型了,穿皮鞋还是穿草鞋,坐轿子还是捡猪粪,每个人的命都已经注定了,得意也罢,自卑也罢,如果还以同学相认,那聚一聚也是不错的,人家当官做生意是一种活法,我踩三轮也是一种活法。

看不到有人招手,阎顺利踩起车,掉转方向走了。

来到龙眼街,一间小酒店里走出一个女人,向阎顺利招了一下手,就大步走了过来,抓住车座的铁杆登上了座位。

阎顺利扭头一看,差点失声叫出来。

庞婉青!居然又是老同学庞婉青。她一坐上车就把手往前一指,意思是往前走,看样子她连话都不想说了,更别说认出阎顺利来。她两脚并拢,手抱在胸前,一只小包放在座位上,目光直视着前方。

阎顺利闻到她身上散发出一股酒气。她一定在那酒店喝酒了,跟谁呢?怎么没喝完就走了?他听到她打了一声酒嗝,不由回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连忙用手掩住了嘴巴,显然是觉得那声音不雅。

对阎顺利来说,这是一个神秘的女人,她意味着一个完全陌生的未知世界。

经过基督教堂旁边的小药店,庞婉青突然说:“停下。”

阎顺利手脚并用刹住了车,车停在了药店门口的一棵芒果树下。

庞婉青抓住铁杆,像是有点艰难地把自己搬下了座位,什么也没说,便向药店走去。

阎顺利看着她走进药店,有意无意地低头往她刚起身的座位看了一眼,心里突然咚地跳了一下,那上面搁着她的包。

她消失在药店里,因为门口芒果树的关系,加上视角不对,他看不到她了,而里面的人也看不到他。

那只灰白色的包像一根麦芒刺激着阎顺利的眼睛,他抬起手擦了几下,感觉眼睛里面难受得很。

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把他吓了一跳。

但是神差鬼使的,他动作快速地抓起那只包,拉开拉链,一眼就看见一把手机还有一叠百元钞票,他从那叠钞票里抽了几张,一把团在手心里,然后拉上拉链,把包放回座位上。

这一过程大约只有三十秒,神不知鬼不觉。

刚刚把包放下,庞婉青从药店里走出来了。阎顺利镇定自若地把那只手心里团着钱的手,很自然地挪到腿边,插进了口袋里。

庞婉青从座位上拿起包,往药店走去。看来她是要拿钱买药。打开包之后,她会发现包里的钞票少了几张吗?瞬间的镇静之后,阎顺利的心又开始慌乱了,像有一面小鼓,咚咚咚地敲个不停。要是她发现了怎么办?但是他转念又想,像她那样有钱的女人,花钱如流水,包里有多少钱恐怕也记不住,少几张钱怎么会察觉到呢?再说,谁看到我动她的包了?也许,那基督教堂上面的十字架看到了,可是它又能开口说话吗?

庞婉青又从药店出来了,坐上车说:“美仁小区。”说着就把手里刚刚找回的两枚硬币放进他的手里。她神色平静,身上的酒气也淡弱了许多,看样子她根本没发觉钱少了几张。

是啊,那么一叠钱,少几张又怎么感觉得到?阎顺利有些后悔少拿了几张。

美仁小区一会就到了,庞婉青走下车,往里面走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阎顺利还是看得出神了,虽然这个过气的同学美女,她的身影已不再窈窕,但那种风韵与神秘依旧令人心动。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了,阎顺利悄悄把刚才塞到口袋里的钱抽出一角,用两根手指头推开看了看,一共是五张。不错,500元。这是他近年来最大的一笔收入。他心里立即充满了一种丰收的喜悦。

但是心里随即又有一种不安,这到底是窃取来的不义之财。

他擦了一把汗,心想,阎顺德几个月不给母亲生活费,这就当作是他给的生活费吧。赡养老人总是对的吧,这不能算是偷吧。

32、江全福

江全福对妻子说,最近我的表现够可以了吧?你还有什么意见?

妻子说,很好,我会跟我妈说的。

妻子高烧住院几天了,江全福几乎二十四小时呆在医院里,她清醒着,他就坐在病床前,基本上也不说话,偶尔用眼神交流一小下,有时扶她起来上卫生间,有时给她递水杯;她入睡了,他就起身到走廊、院子里走一走;晚上,打开租来的塑料躺椅,睡在病床前。

岳母每天来看望女儿三次,正好给她送来三餐,稀粥或者炖汤。江全福的三餐需要自己解决,好在医院门口一排小饭店,想吃什么都很方便。在岳母眼里,江全福还是个缓刑犯人,看他的眼光都满怀歧视,对他爱理不理的,好像他不是自己女儿的法定丈夫,只不过是雇来看护女儿的。每当岳母到来,江全福都毕恭毕敬地起立,站在一边听着她向女儿问话,需要他回答时才开口,否则决不乱说乱动,态度显得非常诚恳。

其实第二天妻子就退烧了,但血压较高,心率不齐,还需住院观察。江全福也将她在市医院的病历给医生看了,并介绍了她的病史,希望医生能治好她的癫痫。医生没什么把握,居然引用了鲁迅的话对他说,于天上看见深渊,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吧。

偶尔江全福会想起他那个众所周知的“二奶”,出事之后,她就带着孩子到外地去了,从此杳无音信。他觉得,此人是他的克星,要是她不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他就不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了。那些销魂荡魄的夜晚,最后还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因为出事那天,他是和“二奶”衣不蔽体被堵在床上的,下面的器官受到刺激,逐渐失去对异性的兴趣。有病的妻子本来也没什么性欲,这样正好适应他的现状。现在,他的最大愿望就是渡过缓刑期,上班,做个循规蹈矩的男人。因为不能勃起,他有资格有能力循规蹈矩了。

这天下午,江全福坐在妻子病床前的凳子上发呆,从窗口望出去,太阳快要落山了,医院的院子里一片黄晕。天花板上的吊扇呼呼地转着。妻子躺在床上,眼睛闭一会儿,睁开,又闭上,呆滞无神地看着他。

江全福跟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想要翻身,还得仰仗她,确切地说是她的老爸。

她的目光定定地看着江全福出神了。

“你是不是要喝水?”江全福拿起桌上的水杯,杯里有一根吸管,把吸管放到了她的嘴里,她用力地吸了两口。

“还要吗?”江全福问。

“不要了,”她说着,又吸了两口。

这一幕正好被走到病房门口的她的老爸看到了,虽然他的脸上依旧是一副政协副主席的威严,但他感觉到了女儿的辛苦病痛还是要靠她的男人来照顾。

江全福回头看到了副主席,两手垂落放在大腿边上,身子稍稍往前倾,恭敬地叫了一声:“爸。”

副主席径直走到女儿床前,像领导视察一样,看了看女儿的脸色,说:“还好吗?”

“阿福——还好。”女儿说。

副主席轻车简从,独自出现在病房里的消息,早有人通报给院长。院长像接到急救电话一样,急匆匆就赶了过来,光秃的额顶上冒出了一滩汗水。

“主席啊,怎么事先也不打个招呼?”院长握住副主席的手,像是责怪一样。

“没什么事,就是开会回来路过,顺便来看看我女儿。”副主席说。

院长哦了一声,上前看了看病床上的病人,因为对方是副主席的女儿,眼光便显得关切和慈祥,然后又转到江全福身上,频频点着头,说:“气色看起来很好,好好休养,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副主席对江全福指示说:“有什么不方便,找院长解决。”

“是,好。”江全福说。

副主席转身走出了病房,背着手往廊道上走去。院长和江全福跟着后面,像是两个随从。院长恳请副主席到办公室泡茶,副主席谢绝了。他的车就停在院子里。上车前,副主席握了握院长的手,说:“谢谢你啊,大院长,有空到我办公室泡茶。”

“好好好。”院长受宠若惊地说。

副主席最后看了江全福一眼,江全福连忙做出洗耳恭听的神色,但副主席没有发表重要说话,头一低,弯腰坐进了车里。

车缓缓地开走了,院长和江全福都挥起手告别。当车子驶出医院后,院长的手落了下来,一把握住江全福的手,又是责怪地说:“你呀你,怎么也不来找我一下?”

“也没什么事,怎么敢惊动院长?”江全福说。

“我让住院部,给你调个好一点的单间。”院长说着就掏出了手机。

“现在的房间就不错了,太好的房间她也报销不了。”江全福有些为难地说。

“调个好房间,还按现在的标准收费,你放心。”院长说。

因为女儿调到隔壁有空调的单间,岳母送晚餐来时,还到原来的病房,一看铺盖都卷起来了,不知女儿到了哪里去,一时惊慌地叫道:“我、我女儿呢?”同病房的那个人挂着瓶,正在昏睡中,再也没有其他人了,她退出了病房,急得团团转。

江全福在空调病房里听到岳母的声音,连忙开门走出来,说:“在这。”

岳母松了口气,抚着胸口说:“急死我了。”

江全福把岳母大人迎进空调房里,凉爽的室温让她一下子消了气,她连声说着好,看他的眼光也就显得柔和一些了。

岳母走到病床前,江全福搬起凳子,随时等待她的屁股的大驾光临。她俯身看了一下女儿,江全福手上的凳子便放在她的屁股下,让她一屁股稳妥地坐了下来。

“晚上我给你带了老鸭茶树菇汤。”岳母说,“这间有空调的,好多了。”

第二天,岳母给女儿送早餐来时,第一次多送了江全福的一份,她说:“外面吃方便是方便,不卫生。”江全福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连话也说不出,只是频频点头。

岳母走时,江全福送她走到院子里。她回头看了江全福一眼,说:“你要表现好点……”她没把话说完,把后面的意思留给江全福去领会了。

表现好点,减刑——这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减刑,而是现实意义上,她全家对他的大赦。后者比前者更实际,更有用处。江全福从一道缝隙中看见阳光了。

33、陈炳星

从万丈悬崖堕落,像一片叶子飘向深渊……陈炳星再度从恶梦中惊醒。房间里光线充足,窗台上像水一样汪着一片阳光,但是他的心里笼罩着一片黑暗,他感觉恶梦醒来了,现实却是一场更大的恶梦。

自从那天早上发现小便一阵刺痛,那地方长出一粒红红的小脓包,陈炳星的心就凉了,全身都凉了。

夜路走多了遇到鬼,祸不单行——本来五千元罚就罚了,心痛几分钟也过去了,谁知道更大的灾难在后面等着他。

以前大部份时候是戴安全套的,虽然这像是穿衣服洗澡,但是防范第一嘛。偶尔没戴,马上做完马上冲洗,还从来没有过中标的纪录。那天玩“双飞”没戴套,刚做完就被警察当场抓住,哪里还有可能冲洗一下?这下惨了,完蛋了,死定了,没救了。

陈炳星耳朵里嗡嗡地响,感觉自己站在一座岌岌可危的堤坝上,下面波涛汹涌,随时就要把堤坝冲垮了。

先锋五号、阿莫西林、阿昔洛韦软膏、菌必净喷剂……他跑到药店买来了内服药品和外涂药膏。为了引起店家不必要的怀疑,他分开了买。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随意指着药柜里说,来个消炎杀毒的。店老板眼光看了过来,令他心乱如麻,恨不得拔腿就跑,他只能硬着头皮说,别人交代我买的,那里有点发肿了。一般是拿了药交了钱,仓皇地低头离开。

可是,大把子弹似的胶囊吞下了肚子,软虫似的药膏涂满了龟头,却不见有什么效果,那小脓包反而多了起来,小便时那种烧灼感像是火烧火燎一样。

陈炳星像做贼一样走进公厕,研究着墙上专治性病的广告,那些吹嘘的文字给他带来了福音,他悄悄记下了地址和电话,可是穿越街巷,看到那门面肮脏不堪的小诊所,长得尖嘴猴腮的医师坐在那里抠着鼻孔,他又打退堂鼓了。这些地下小诊所的欺诈伎俩,他听得太多了。到时花了一大把冤枉钱,想治的病没治好,反落下新的毛病,他不想成为最新一个上当受骗者。可是来到马铺人民医院,远远看到了性病专科的牌子,他心里咚咚咚直跳,好像一走过去就会被人剥光裤子一样,他来回徘徊了几趟,还是夹紧两腿,掉头返回。

前天晚上在大排档给客人炒一盘蟮鱼,他居然炒焦了,锅里的火呼地冲天而起,他只是发愣,不知道怎么办。作为一个有多年经验的老厨师,这种失误是非常不应该的。所有人都看到他心神不定,可是他到底怎么了,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收摊回到家里,陈炳星对妻子阿春说,我心脏跳得不正常,明天就歇一晚上。阿春将信将疑地看他一眼,他发了一声感叹说,赚钱要紧,身体也要紧。阿春说,还是身体要紧,有了身体才能赚钱。

这么多年来,昨天晚上是第一次非正常歇业。阿春乐得轻松,坐在电视机前,好像要把多年来没看电视的损失夺回来一样,随便一个频道都看得津津有味。而陈炳星感觉那地方的病情在加重,又上街寻药去了。

难于言说的隐痛、无法表述的懊恼,还有沉闷燠热的天气,煎熬着陈炳星,令他感觉到世界好像到了末日。他坐在三轮车上面,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大街小巷,像流窜犯一样窜进一间间药店,神色慌张,言辞紧张,往往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店老板问你要什么,他哆嗦着说我一个朋友……他不敢说是自己,但是他的样子其实已经暴露了自己,他说我一个朋友下面……有点肿,流脓,有没有什么什么特效药?店老板总是说有呀,这药很好用,拿去试试,包好包好。

口袋里又装满了鼓鼓囊囊的药,但是这丝毫不能减轻陈炳星心里的沉重。他感觉那地方正一点点烂掉,腐烂的细菌像疯长的杂草,将很快布满全身,整个人慢慢就会烂掉了。阳光打在他的身上,但他时常忍不住要哆嗦一下。内心的恐惧像牙齿一样紧紧咬住了他。

这次闯祸比上次可怕多了,上次就是在乡下当代课教师偷听收音机被人辞退,那时年轻气盛,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现在人到四十了,一下子觉得死到临头。这辈子闯这两次祸,也够惨了。如果说上次是脑子里的不合时宜,现在则是下半身的肇事。脑子被人洗一洗,也就保持一致了,这下半身的活儿莫非要跺掉才行吗?陈炳星几次想撞死在飞驰而来的车轮下算了。

早上阿春早早就起床了,先到客厅把电视打开,然后走进来说,晚上要开张了吧,我看你也没什么病。陈炳星蜷着身子,像一只烤虾。他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是发冷似地把身子越缩越紧。

阿春出门备料去了,放假在家的儿子把电视机的声音越调越大,他不停地选台,跳跃的声音像轰炸一样,把陈炳星的耳朵都快震破了。

陈炳星突然跳下床,冲到儿子面前,揪起他的衣领,劈啪两声,就是两记响亮的耳光:“你老爸在睡觉,你也敢吵他?你这么自私呀你!”

儿子突遭袭击,早吓傻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苦大仇深似地发不出声音。

陈炳星气鼓鼓地回头走进卧室,疲惫不堪地坐在床上,这时两腿间一股烧灼的感觉,好像针扎一样,一下让他跳了起来。

看来,买来的那些药根本没用。古人说,对症下药。而性病有许多种,淋病、梅毒、尖锐湿疣等等等等,如果没有经过医生确定病症,胡乱吃药,怎么会有效果呢?陈炳星突然想,现在医疗水平这么发达了,他要是死于性病,不是太不值得了吗?传出去不是让马铺人笑掉大牙吗?其实性病是可以治的,只要到正规的医院去,那些医生就有办法了。他不想死,所以他决定搭车到隔壁的大坪县去看医生,到时化个名,医生也不会检查身份证的。

主意已定,陈炳星换了件衣服,带上一千块钱,神神秘秘地走出了家门。他走到街上叫了一辆三轮车,让车夫往车站去。他抱头坐着,下巴几乎抵在大腿上,沉浸在一种希冀、惶惑和痛楚相混合的悲情之中。

弯曲着身子的姿势不好受,陈炳星只好坐直了身子,这时他看到路边一间女装店闪过两个熟悉的身影,那正是洗脚屋的小姐菲菲和蓉蓉,他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她们把可怕的性病传染给他,让他备受摧残,而自己却在悠闲地逛街购物。这简直太不公平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停!”陈炳星喊了一声,嘭地跳下车,像一个职业打手,略略低着头,向前疾走。

那两个小姐一副慵懒散慢的样子,根本没注意到向她们走来的人是谁,或者她们已经认不出陈炳星来了。

“喂!”陈炳星厉声喊道,犹如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挥出一记老拳就往菲菲脸上砸去,感觉哐当一声,好像洪钟巨响。菲菲哎哟地叫着痛,脚步趔趄着蹲了下来。诧异的蓉蓉愣了一下,第二拳打在了她的鼻梁上,只见一股红艳艳的血淌了下来。

“臭婊子!我叫你们死!臭婊子!”陈炳星愤怒地骂着,飞起脚踢中了菲菲的头部。蓉蓉掩着流血的鼻子,嗷嗷叫着不成句,耳朵上又中了一拳,她也吓得蹲下了。

一阵拳打脚踢,陈炳星丢下一句“臭婊子”,掉头离开了。现场几个目击者看得目瞪口呆的,以为是拍电视,等他们明白过来,打斗已经结束了。

陈炳星坐上三轮车,呼了一口气,心中的浊气徐徐飘了出去,他淡淡地对车夫说:“这两个婊子,欠我的钱不还我,要是我不揍她们一顿,我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34、庞婉青

那天“坏蛋”打电话告诉庞婉青,他最近几只股票都涨了,抛出去赚了不少钱。“坏蛋”说,你需不需要钱花?我给你打一点过去。

庞婉青心里笑了,“坏蛋”有这份心,让她感到一种欣慰、一种依赖,这就够了。庞婉青说,我有钱,我怎能花你的钱?

刚才她在芒果街一间小酒店陪市公司来的客人吃饭,那小店环境很一般,但是菜做得很有特色,市公司几个领导不爱上大酒店,每次都指定要到那里就餐。庞婉青想他们大概是在城市里上多了大酒店,大鱼大肉吃腻了,到马铺就想尝尝那些上不了桌面的土菜。朱高生频频向市里的客人敬酒,半指示半请求地让庞婉青打个通关。庞婉青瞟了他一眼,他就不敢吱声了。不过出于情面,她还是用一杯红酒敬了在场职位最大的市公司副经理,赢得满堂喝彩,其他人就只能是半杯了。在座的唯一女性也主动喝酒了,并且喝得脸色微红,令所有的男人兴奋莫名。一个公鸭嗓子就开始说起黄段子了。就在这时,庞婉青的手机响了,是“坏蛋”的来电。她起身离座,走到了外面接听。“坏蛋”说,亲爱滴,想偶乎?她说,废话。“坏蛋”咯咯咯地笑得像小公鸡一样,他说,我再过一小时到你那,请你做好准备。回到酒桌上,庞婉青也没坐下,就端起一杯酒向大家说,我有事要走了,先喝一杯,你们慢慢吃吧。在场的男人们一下子变得情绪低落。庞婉青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告辞了。朱高生追出门问要不要叫车送她,她冷冷地说不用,叫了一辆三轮车,往美仁小区方向跑去,途中下车到一间药店买了一盒洋参胶囊和一盒安全套。

庞婉青半躺在床上,徐徐呼出一口酒气,心想这又将是一个销魂荡魄之夜,让灵魂沉浸在肉体巨大的欢乐之中,让郁闷和烦恼全都消失。

想起“坏蛋”健壮的身体和花样翻新的招式,她的脸一阵阵发烫。走到镜子前,她看到自己的脸色一片酡红,就像葡萄酒的颜色一样。端详着自己的五官和身材,她好像看到青春飘逝的身影。

包里的手机响了,她以为是“坏蛋”的,不由心跳加急,取出手机一看,却是朱高生的电话。她不想接,把它摁掉了。

“坏蛋”说一小时到这里,从漳州打的过来是用不着一小时的,他应该是快到了。庞婉青像怀春的少女,心里揣着不可言说的秘密,在房间里踱起步来。

手机又响了,庞婉青以为又是朱高生的,任它响着,突然她觉得有可能是“坏蛋”来电,拿起来一看,果然是“坏蛋”,急忙按下接听键。

“坏蛋,你在哪里?”她的语气有些急迫。

“我、我去不了,碰上一点事……”“坏蛋”吞吞吐吐的,声音很犹豫。

“什么事?告诉我呀。”庞婉青真是急了,“坏蛋”从来没有这样欲言又止、犹豫不决的,好像是碰到了什么棘手的事,他雷厉风行的作风哪里去了?

“我说,你别骂我啊……”

“快说,不然我真要骂你了。”

“我、我把公司的业务款借给一个同学了,这是十几天前的事,说好今天还的,谁知他拿去赌博,全输了,刚才我去找他,他都躲起来不敢见我,这笔款最迟明天就要交给公司,我……”

“多少钱?”

“十万,我……你说我怎么办?这下是不是死定了?”

庞婉青叹了一声,说:“你呀你,才十万,就把你吓成这样。”

“坏蛋”在电话里说:“十万不小了啊,我根本就还不起公司,看来只有跑路了。”

十万就跑路,这“坏蛋”到底没见过钱,还是嫩了一些。庞婉青想也没想说:“这十万我先借给你。”

“这这……”“坏蛋”在电话那头好像是愣住了,“这怎么行?我怎么能拿你的钱?不,这不行……”

“这有什么不行?我只是借给你,你一有钱就还给我。”庞婉青说。她忽然觉得有些不高兴了,“坏蛋”怎么这样子,碰到事情就自己扛着,他不知道她能帮他吗?他是不想麻烦她,还是心里没有她?别说十万,就是二十万、三十万、五十万,她也愿意竭尽全力帮他渡过难关。

“谢谢了……我……”“坏蛋”的声音像是有点哽咽了。

感动了吧?庞婉青心里说,不过区区十万,你青姐随时都有这个钱的。庞婉青说:“你现在还在漳州吗?你马上打的过来,明天一早你就可以带着现金回去交帐了。”“坏蛋”啊“坏蛋”,谁叫我为你神魂颠倒?

挂断了电话,庞婉青又来到了街上,叫了一辆三轮车往马铺电信局跑去。单位的小金库有的是钱,其实那就像是她个人的私房钱,取用自由,三千五千的,她也不知取过多少次了,反正朱高生也不过问,帐面上能符合就行了。

单位门卫看到庞婉青白天都不大上班一样,夜里却来到单位,不免有些疑惑。庞婉青甜甜地叫了一声李师傅,说:“我来拿一份材料,你辛苦了。”她走上了办公楼,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迅速打开保险柜,从一堆高高耸起的钞票中抽出十叠,用报纸包了起来。

回到美仁小区的房间,庞婉青把报纸包着的十万钱扔在地上,赤脚走到卫生间洗了手,就站在镜子前观看自己。她似乎一直在期盼出现奇迹,青春能够重返,她要从脸上和身体上找寻青春回来的讯息。每次和“坏蛋”鱼水交欢之后,她站在镜子前,那种感觉就不一样了,那时的眼睛会闪光,皮肤有亮泽,整个人精神焕发,而这时候,她就像打过霜的草,有点蔫,有点枯。看来,自己真的是需要“坏蛋”,他是阳光,他是雨露,他是肥料,他是补品。

楼梯上响起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庞婉青侧耳听出这是“坏蛋”来了,胸口像是有两只小鹿在跳跃,她奔到门后,猛地拉开门,一下就看见“坏蛋”坏坏的笑。

“青……”“坏蛋”叫了一声,“姐”字还没出口,就像是中弹一样扑向庞婉青。

她两手把他揽了过来,几乎转了一圈,用屁股一顶,把门顶上了。“坏蛋,你让我想死你了。”她张开嘴巴在“坏蛋”脸上不停地舔着,忍不住在他的耳根上咬了一口。

两人搂成了一团,在地上转着圈。庞婉青一脚踢到了地上的钱,那包着的报纸踢散了,一叠叠的钱露了出来,她说:“这是你要的钱,钱是好东西,你是比钱好十倍的好东西。”

“坏蛋”看见地上的钱,眼光闪了一下,他把头埋在庞婉青的胸脯里,说:“钱怎么能跟你比?在我眼里,钱只是纸张,而你是我的女神。”他一脚把一叠钱踢开了。

两人搂搂抱抱往卧室走去,粘紧得像一个人,砰地一起倒在了床上。庞婉青翻身爬到了他的身上,他随即又翻了上来,把她紧紧地压住,像压着一张纸。

庞婉青气喘吁吁的,伸手捏了一下“坏蛋”的鼻梁,说:“你这个坏蛋!”

“我要让你永远也忘不了今夜。”“坏蛋”狠狠地说。

这个难忘的夜晚,“坏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卖力,令庞婉青欲死欲仙,许多次从高潮里死去活来。最后,还是“坏蛋”累垮了,摊开身体睡着了。而庞婉青还沉浸在无穷无尽的回味中,她把头枕在“坏蛋”宽厚的胸膛上,小鸟依人地偎着他,她想,这个“坏蛋”是生活对她的补偿,是上天送给她的最好礼物。

35、罗汉城

罗汉城抖抖索索把钥匙插进锁洞里,转过来又转过去,就是打不开门,他的呼吸越发地急促,肚子里翻江倒海的一阵声响,感觉有些撑不住了。

“开……”他用手拍了一下门,头往前磕在门上,身子软绵绵的就要瘫了下来。

这时,门从里面打开了,罗汉城跌跌撞撞地往里面颠去,身上浓烈的酒气像是炸窝的马蜂,飘满了房间。

“每天喝得像醉龟,你这是何苦?”妻子阿琳皱着眉头说。

罗汉城把手上的提包往沙发上一扔,一手扶着墙壁,像一条脱水的鱼,张大嘴巴喘着粗气,说:“晚上……张副县长……高兴……”

在阿琳的记忆中,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跟大人物一起喝酒,不是副县长就是副处长,级别最低也是正科,决不会是副科级或副科级以下(按他的话说,副科级算什么东东?)。老公是做大事业的人,应酬总是免不了的。虽然自己只是电力公司收费员,水平不高,但她也懂得人际关系是第一生产力的道理。所以她能够理解他,从不反对他在外面的应酬,只是他时常喝得烂醉如泥,回家吐得臭气冲天的,让她颇有微词,再说,这样酗酒对身体只有坏处而没有好处。

“你呀你……”阿琳急忙从卫生间拿来了一只塑料桶,救火一样放在罗汉城的脚边。

桶刚放好,就有一道花花绿绿的瀑布从罗汉城的嘴里飞泻而下,正好落进桶里。他弯着身子,不停地往桶里呕吐,一边呕吐一边伴随着干咳,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全吐出来了。

阿琳看不过去,还是走到他身后,帮他拍了几下背,说:“别喝这么多,喝点酒很爽,可是你看你喝到这样子,你不难受吗?”

罗汉城直起了身子,像是从水里浮出脑袋,嘴里吹出了一口长气,下巴上、衣领上挂了一些呕吐物,看起来很恶心。他靠着墙壁,有气无力地说:“张副县长……翁行长……兄弟,铁兄弟啊……120万没问题……”

阿琳扶着他往卫生间走去,说:“擦把脸,好好睡一觉。”经常看着他醉酒,她早已处乱不惊,有了一套应急预案。在单位里上班,几个小姐妹总是对她说,阿琳啊,你老公那么会赚钱,你还上什么班呀?回家当全职太太就行了。她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嘴上却说,这可不行,他赚大钱是他的本事,我赚小钱,至少能保持经济独立。实际上,她也不知道罗汉城这几年到底赚了多少钱,感觉他生意还是做得很顺的,家里要添置什么大件,需要多少他随时都能拿出来,她弟弟做小买卖,向他借钱,他也很爽快地给了三万元。有小姐妹用活生生的事实告诫阿琳,男人有钱就变坏,要她盯紧一点罗汉城,可她凭女人的直觉,觉得罗汉城不会像别的男人那样包二奶玩女人,最多喝酒时叫上几个陪酒小姐,这是她可以接受的,叫陪酒小姐也就是助助兴而已。

罗汉城站在洗脸台前,看着墙上的镜子,又吹出一口长气,像巫师做法一样,镜子顿时都模糊了。

阿琳拿来他的毛巾,放水搓了搓,用湿毛巾在他脸上擦了一下,就被他夺了过去。

“我、我来……”罗汉城说。他吐得脸色有些苍白,但是意识看样子清醒了许多,他说:“张副县长说,你也应该考虑一下,回马铺创业……马铺再怎么也是家乡……是啊是啊,林场那块地不错……”

“我没让你不喝酒,可你自己要懂得节制啊,都四十的人了,别喝坏了身体。”阿琳说。

“我知道,知道,身体……本钱……张副县长说……”他擦了两下脸,把毛巾扔在水槽里,晃着身子往外面走去。他嘴里继续咿咿呜呜地说着什么,像是梦中的呓语。

阿琳帮他拧干毛巾,清理了塑料桶里的呕吐物,回到卧室发现罗汉城衣服也没脱,摊开身子张成一个大字,鼾声阵阵,已经沉睡到爪哇国去了。

侍候大人物,看来真是不容易。阿琳忽然有些感叹,搬起罗汉城沉重的双腿,帮他脱下了长裤,把他的衬衫也脱了下来。他的衣服像是浸泡过酒精,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

罗汉城每次喝醉了,好好睡一觉,第二天醒来就清醒了。大多数时候,他醒来差不多九点了,家里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只剩下他一个人。有时候阿琳轮休在家,他便问阿琳昨天是不是醉得很厉害,然后说,不好意思啊,让你辛苦了,说得阿琳心里热乎乎的。

这天早上,罗汉城八点就醒来了,阿琳正赶着要去上班,告诉他锅里有稀饭,冰箱里有肉松和榨菜。他感觉肚子里空空荡荡的,急需补充食物,便撑着坐了起来,脑袋像哑铃一样沉重。

走下床来,脚步有些发飘,身子像是失去了平衡感,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罗汉城想,昨晚喝多了。可昨晚喝了多少,跟谁一起喝的,他似乎都忘记了。

锅里的稀饭装到碗里,也就一碗多一点,稀里哗啦,他几大口就吃完了,抹着嘴,感觉余兴未尽一样,要是还有稀饭,有多少他想他都能消灭掉。昨晚他差不多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吐出来了。

他闻到了自己身上的异味,那是酒精、烟草和脂粉混杂的气味,肚子里一阵发酵似地反胃,刚吃下去的稀饭又想吐出来了。他想起来了,昨晚李金河的一个什么朋友来,长着一只酒糟鼻子,特别擅长喝家酿米酒,他几乎是被逼着喝了一杯,要不是这一杯,他就是醉了也不会醉得这么难受。

放了一浴缸的温泉水,罗汉城躺在里面泡了一会,身上的异味好像消除了,头却开始发晕,感觉天旋地转。温泉里有硫磺的成份,平时泡久也会头晕,但今天晕得特别厉害,好像千军万马从他面前不断地驰骋而过,卷起滚滚尘烟,令他晕头转向不辩东西南北。

罗汉城扶着墙壁走到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好像在海上漂浮了半天,终于爬上礁石,得救一样呼了口气。

对面那只沙发上扔着他的锷鱼牌黑包,拉链打开了,像是张开了嘴巴。他心里腾地窜起一股火,到底是谁把他的包打开了?不是老婆,就是女儿,反正昨晚到现在,家里只有她们两个嫌疑人,不过女儿的嫌疑更大一些,她平时就喜欢翻大人的口袋,而且往往翻开了也不懂得恢复原状。

罗汉城每天都要提着这个包出门的,它像是他的一张名片,是他的一种身份标志。他不能容忍任何人翻他的这个包,因为这是刺探他的隐私。而现在,这个包明显被人翻过了,连拉链都没有拉上,他感觉到像是有人扒光了他的衣服,然后对着他的私处指指点点。

实际上他的包里没有什么隐秘的东西,也就一本空白的软皮记录本、一本《故事会》、一本《财富》、一本《家庭》和一本《知音》,还有一只手机充电器,有时还有一叠报纸,《南方周末》或者《新京报》或者《漳州电视报》。但这其实也就是他的隐秘,他不能让人了解里面的内容,他要让人从提包的牌子、从他提着包的形象来猜测他、判断他。

要是让人知道了里面的内容,不就等于被人剥光了衣服?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呢?他还怎么在公众面前维护、保持自己的形象?

罗汉城越想越气愤难平,伸手拿过来提包,检查一下里面的东西,一样不少,但是翻动的迹象是公然的,赤裸裸的,看来只能是女儿干的,她肯定是失望了,没有找到什么好玩的东西。但是她的这种行径,依然是令人痛恨的。

脑袋由晕而痛,里面像是有节奏地跳动。他不能不怨恨那杯家酿米酒,一定是它,它根本就不是山里人用粮食酿造的,而是城里的不法商人用工业酒精勾兑出来的,不然怎么有这么恶劣的后劲?

罗汉城把提包放下了,这是他的道具,现在他用不着了,他得先让脑袋镇痛下来,要不,脑袋就要炸开了。他用两只手揉着太阳穴,牙根紧紧咬住,身子不时地颤抖一下,又一下。

但是,最头痛的事情还不在这里,这种生理性的头痛还是比较好办的,最棘手的是另一种头痛,不知要如何收场。

这要追溯到2003年5月,因为经营理念的严重分歧,加上若干细节的无法沟通,他和合伙多年的伙伴彻底闹翻了,在利益面前,两个人都撕破了脸。无奈之际,罗汉城只能全部撤出股份,对方给了他18万元现金当作了结。18万相对于他辞职下海拼了这么多年,不算多,但也不算少,他心里还是清楚的,生意并不像平时吹嘘的那么好,能带着18万回家,多少让他有衣锦还乡之感。不过,他向所有人隐瞒了撤股的事实,他的口袋里依然装着原来的名片,只是不像以前那么频繁地发放,他依然每天提着锷鱼牌黑包,意气风发地行走在马铺的大街上,轩昂出入酒店和银行,看起来就是一个做大事业的人。有时候在马铺呆久了,他就告诉妻子和亲朋好友,他得到漳州或者厦门处理一下公司的事务了,然后他就到了漳州,找个宾馆住下来,整天就躲在房间里看电视,或者跑到云洞岩看看风景,把时间打发过去,两三天后又回到马铺。事实上,他已经没有公司了,也没有任何业务,但是他还是显得很忙碌的样子,似乎每天都有很多买卖在等着他来做。

有一天,女儿问他,爸爸,你怎么每天晚上都不在家吃饭?

他说,爸爸忙啊,要找人谈生意。

女儿说,你做什么生意?

他说,爸爸的生意越来越大了,跟你说你也不懂,生意做大了,想停也停不来。

曾经有几次,罗汉城也是想停下来的。他觉得这样戴着面具,把生活当作是演戏一样,已经让人身心疲惫。他想卸下面具,明白地告诉所有人,我没公司了,我不是老板了,但我身上还有十来万,我准备在马铺做点小生意维持生活。不知人们获知真相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反映?人们肯定会说,哎呀,这个罗汉城当年豪情万丈地下海,原来也没发财,现在落到开小店的地步了!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这会让他无地自容的。

但是,演戏还能演多久,隐瞒还能瞒多久?几年来不仅没有分文收入,反而要为演戏耗资,带回来的18万只剩下10万左右,这还能挺多久?这样下去,到时钱花完了怎么办?这让他更加恐惧,那时戏就无法再演下去了,一切都要被戳穿,不知自己还有什么样的脸面来见人?

罗汉城不停地拍着脑门,恨不得抓起头发飞离地球。

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无法设想。不过他知道,今天不必要再提着锷鱼牌黑包出门了,包被女儿翻过了,她肯定不懂得一个大老板的包是怎么样的,但她会像那个《皇帝的新衣》里的小男孩,说爸爸的包什么也没有,就几本书。也就是说,他的秘密至少已经被女儿戳穿了,可能她表达不出来,但她心里明白了。

罗汉城像一摊泥糊在沙发上,呼着气,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铁门传来开锁的声音,接着木门也开了,放学回家的女儿走了进来,她第一眼就看见老爸在沙发上摊开四肢,姿势不雅地打着瞌睡,不由有些惊讶。

“老爸,老爸你今天怎么在家?”女儿摇了摇罗汉城的肩膀。

罗汉城眼睛睁开一缝,看见了女儿,眼睛猛地瞪大起来,他一下挺直了腰板,绷着脸问:“你怎么翻我的包?”

“我、”女儿愣了一下,“我什么也没拿……”

“大人的东西,你怎么能乱动?你这是什么品德啊!老师是怎么教你的?别人的东西未经允许,不能动!”罗汉城气势汹汹地说。

女儿从没见过这阵势,吓得眼睛一闪一闪,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罗汉城叹了一声,觉得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他至少要打女儿一巴掌,以便她记住教训,可是他刚抬起手,女儿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扭头向里面跑去。他的手只能无所事事地落了下来。

第六章

36、风 波

晚上有两个饭局,谭志南两个都不想去。县委平安办搞了个“平安马铺”研讨会,几个人念念报纸上抄来的心得体会,从“平安中国”扯到“平安马铺”,也就算是研讨了。谭志南被聘为研讨会评委,强打精神坐在主席台上听了一天的发言,觉得快要虚脱了,晚上只想在路边小摊喝两碗稀饭。还有一个饭局是黄进步设宴请客,不过他不是主客,主客是丁新昌,黄进步在电话里特别强调“丁副要来”,意思是“丁副要来,你不能不来”。

黄进步的语气让谭志南很不舒服。对于这个老同学,他一向缺乏好感,从开始同学那天起,他就不喜欢他了。谭志南记得有几天黄进步一直跟他套近乎,还从家里给他带过一只番石榴,可是几天后当黄进步弄清楚他老爸不是山城镇的潭副书记时,就不再理他了。高考前,班级里发生了一件比较重大的事,陈高辉的书包被人扔进了厕所里,当时谭志南私底下就认定这是黄进步干的,尽管此事至今仍是悬案,但谭志南对黄进步的怀疑一直没有动摇。

虽然两个饭局都没什么意思,但是比较一下,谭志南还是愿意跟研讨会的人一起吃饭,所以研讨会之后,他没有走,一边跟一些熟人打招呼一边打电话给黄进步,告诉他去不了他的饭局了,因为这边的饭局也很重要,“县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游永生同志亲自出席”,所以他“怎么敢缺席呢”。谭志南故意效仿了对方的语气,让黄进步在电话那头为难了,最后黄进步说:“你那边人多,你应付一下场面,可以趁乱跑到我们这边,我们就几个同学,好好喝几杯。”

黄进步高中毕业后就在马铺地面上混,这些年七搞八搞,也混成了马铺的著名企业家(不过有时为了表示一种讽刺,谭志南故意把“著名”读成“者名”)。那时谭志南刚刚进入县委办,还是个普通科员,黄进步对他爱理不理的,直到他升为副主任之后,黄进步才对他恭敬起来、亲热起来。人本来就是一种势利的动物,谭志南想,自己有时候也很势利,因此没必要过份苛求人家。

这边的饭局开始了半小时,大约上了五道菜,游书记有事先走了,公安局长和检察长也走了。这种情况下,谭志南找个借口也是可以走的,可是,走到黄进步那边去吗?他宁愿呆在这边,和不是很熟的法院副院长、司法局副局长等人猜几拳,喝几杯酒。

晚上谭志南的手气不大好,猜了几次拳都输了,他每次都笑呵呵地端起酒杯,脖子一仰就喝了下去。他说:“再猜一拳,输了就不再猜了。”这时手机响了,他一看是丁新昌的号码,就接起了电话。

“你不是说要来,怎么还没来?”丁新昌说。

“好,我马上过去。”谭志南说。

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明明不大想去,如果是黄进步来电催促,他就会再推托一下,但换上了丁新昌,他的口气便截然不同。也许,这也算是一种“势利”。谭志南只得跟在座的大小官员告别,自罚了一杯酒,匆匆离去。

来到金马大酒店,在迎宾小姐的引领下,谭志南推开了贵宾包厢,就听到丁新昌带着戏谑的声音:“谭主任架子好大,好像没轿子抬都不想来了。”

桌上只有丁新昌和黄进步,各种精巧的碗盘盛着各种精美的菜肴,几乎摆满了桌面,谭志南看到桌上还有一副碗筷没人动过,显然是留给自己的,看来黄进步还是诚心要请自己的,并非拉人凑数。

“不好意思,那边一时走不开。”谭志南说,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今天开会得到的一包中华烟,向丁新昌和黄进步各敬了一根。

“我们都是老同学了,也难得一聚,今天晚上正好丁副事情比较少,就凑在一起喝喝酒。”黄进步说。

谭志南坐了下来,对黄进步说:“下个月五号,我们的二十年同学会就要开了,到时你要好好表现。”

“我跟丁副说过了,我准备一份纪念品,送给每个同学和老师。”黄进步一边说着一边给谭志南倒了一杯酒。

倒的是金门高梁,浓香四溢,这酒在马铺市场上卖得比茅台还贵。谭志南连忙端酒道歉,饮下一杯。然后一杯敬丁新昌,再一杯敬黄进步。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同学到底是同学,嘴里都说着很亲切、很贴心的话。

接下来黄进步先后给丁新昌和谭志南敬酒,把恭维的话也说得很实在,让对方听了不反感。丁新昌说:“过几天同学会上,再看你跟全班同学打个通关。”黄进步说:“丁副你一声令下,我就上,宁愿伤身体也不愿伤感情。”

丁新昌笑笑地端起一杯酒,对谭志南说:“志南,来,这杯我敬你,不过我半杯你一杯。”

“行。”谭志南连忙端起酒说,“谢谢啊。”

黄进步起身走向洗手间,回头说:“我这肾坏了,喝白酒也多尿。”

丁新昌和谭志南都笑了起来。听到黄进步关上洗手间的门,丁新昌就收起笑容,低声对谭志南说:“我前几天告诉你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谭志南哦了一声,他差点把这事忘记了,其实这两天他就想过找个合适的时间,跟丁新昌谈一谈,但是怎么谈谈什么,他却一直犹豫不决,现在既然丁新昌开口提起此事,不妨就直说了吧,那种过于正式的交谈不免有些尴尬。

“我认真考虑过了,很感谢你和县委的栽培,”谭志南斟酌着字眼,尽量地使用官场上通行的语言,“但我各方面的能力还不够,难于胜任这份工作,我考虑再三,建议县里选用更合适的人才。”

丁新昌专注地听着谭志南说话,脸上蚊丝不动,等谭志南说完了,他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于是,包厢里就沉默下来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显得非常漫长。这时,哗啦一声,洗手间里传来黄进步冲厕所的声音。

丁新昌说:“这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提起了。”他随即换了一种腔调和一副笑容,冲着刚走出来的黄进步说:“我知道你肾不好的原因了,就是因为你讨了个年轻老婆。”

“这是主要原因,我承认。”黄进步笑呵呵的,显得很得意。

谭志南也开口笑道:“跟你一比,我就很惭愧,想让肾不好都没有机会。”

黄进步坐了下来,向两个老同学拱手道谢,说:“前几天我在哪里碰到了庞婉青,当年的三大美女之一呀,现在的脸色变得不好看,好像生锈一样,还是那个温宝玉,也是排名三大美女的,腰粗得像水桶,那天好像是路过她的店,我就跟她说了几句话,她老公走了过来,脸黑黑的,像警察一样地问我,你是谁?呵呵,好像我要勾引他老婆一样。”

“你这大老板的样子,确实对很多女人构成了威胁。”谭志南说。

“老实说,当年都没下手,现在二十年过去了,哪里还提得起兴趣?女人四十豆腐渣了。”黄进步说。

“客观一点说,当年你想追也追不上,男人二十郎当岁,像什么?像没熟的果子,而人家女同学,十八岁正是一生最美丽的季节。”丁新昌说。

这时,谭志南面前浮起苏丹红的脸,丰腴的脸上充满笑意,放射出一种成熟的、圆润的魅力。那天晚上从锦绣一方出来,他们在江滨路散步,虽然感觉是很美好的,但来来往往的人中间有许多很面熟,谭志南生怕有人认出他来,提议他们到江心公园找个地方坐坐,苏丹红一下子同意了,但随即又说晚上不行,晚上有几个客户要到她家,他们又走了几步就在路边分手了。谭志南说,我记得你以前都是留长头发的。苏丹红说,你喜欢长发?那我从今天开始留好了。他心里莫名地一震。

“哎,谭大主任,”黄进步用手拨了一下出神的谭志南,“这同学会,有多少人参加啊?”

“嗯——除了老班长李跃鹏来不了,郑栋才也来不了,还有路安远找不到人,赖莉莉和易丽美联系不上,其他的恐怕都会参加吧。”谭志南沉吟着说。

“二十年了,应该热闹一下。”黄进步挥着手说。

这时丁新昌接了一个电话,让对方马上到金马大酒店贵宾包厢来,他收起手机说:“是李金河。”

这种饭局开头往往二三人,然后人数慢慢增多,像是发酵一样。谭志南是不怕喝酒的,心想晚上就奉陪到底了,都是老同学,似乎没什么借口可以中途退场。

几分钟后,小个子李金河出现在包厢里,黄进步站起身招呼说:“小朋友来了。”李金河站到大家面前,就像是一个孩子似的。

酒桌上开始了新一轮的敬酒。几杯酒下肚,李金河脸变得红朴朴的,他凑在丁新昌耳边叽叽咕咕地说着,说得丁新昌不住地点头。

这时,谭志南的手机响了一声,断了,这一般是老婆打来的电话,每次老婆打电话都是这样,响一声就挂断,让谭志南打过去,因为谭志南的电话费可以报销。他看了一下手机,果然是家里的来电,就一边回拨电话一边往洗手间走去。

“老婆大人,有什么事吗?”谭志南问。

“也许在你看来,不算什么事,可我以为,是很大条的事。”老婆说。

平时老婆说话的用词和语气就很与众不同,现在更显得有些怪异,谭志南心里咚地响了一下,是不是老婆发现了什么?有一阵子,老婆对他起过疑心,怀疑他在外面“吃饱”了,回家后都对她没胃口,谭志南平时就经常告诉她说,做爱一次就像是一万米长跑,很耗体力。有一次他不得不把自己的病历给她看,你看,前列腺炎,男人到四十都会有这毛病,想逞强也没体了,他随口就编造说,世界卫生组织专家建议,四十岁左右的夫妻每周做爱不宜超过两次,还有一项统计,全球成年人每年做爱平均次数是97次,我看我们都超过国际标准了。谭志南说得真真假假的,最后还是成功地打消了老婆的疑心。这次老婆从新马泰旅游回来,一进家门就像警犬一样,东嗅西闻的,当天晚上,他们做了一次,不大成功,原因是老婆兴致很高,而他劲头不足。第二天早上,老婆似乎顾不上旅途劳顿,就开始在卧室里拖地板,很仔细地蹲在地上捡起毛发,像痕迹专家一样认真地察看,谭志南知道她是想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谭志南犹豫着回到酒桌前,说:“不好意思,我有人找,要先走了。”

“不行,你不能走。”黄进步审问一样地说,“先说清楚,是男的找还是女的找?”

“女的。”

“女的,好。是老婆还是别的?”

“别的。”谭志南不假思索地说,因为这套把戏他玩过了,要是说老婆找,人家不仅不放行,还要奚落他怕老婆,他索性就说是别的女人找,满场就会暧昧起来,表示羡慕和嫉妒,他就能获准退场了。

黄进步呵呵笑道:“这么晚了还有约会,好,开拓,支持你,去吧。”

“不好意思啊,我罚一杯酒吧。”谭志南对三个老同学说。

回家的路上,谭志南时而把摩托车开得很快,时而又减速下来。他想老婆这几天变得很敏感似的,好像狗一样,不停抽着鼻子,似乎想从家里的空气中嗅出异常情况。可他没往家里带过女人啊,他不可能愚蠢到把女人往家里带。再说,他的那些女人全都是职业化的小姐,只是生理需要的快餐,他一般自称姓王,是隔壁县来马铺出差的,不可能漏馅的啊。

开门进了房间,客厅黑乎乎的,卧室里的电视唱着韩语歌,那是电视剧《大长今》的主题歌。老婆喜欢看韩剧,这几个晚上都在看那长长的《大长今》,今天播完了,连明天的下集预告也不放过。谭志南走进卧室,电视上刚刚在播下集预告,戴眼镜的老婆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几乎都没感觉到有人进来了。

谭志南故意咳了一声。

老婆眼睛连抬也不抬一下,仍旧紧紧盯在屏幕上。

一种不祥感掠过谭志南的心里,可是他想来想去,不可能留下什么证据和把柄呀,他走到镜子前照了一下,对自己扮了个鬼脸。

下集预告播完了,老婆啪地关掉电视,好像法庭上法官啪地拍了一下惊堂木。谭志南做贼心虚地扭头一看,只见老婆面无表情地吸着拖鞋,啪哒啪哒地往卫生间走去。

谭志南觉得这气氛不对头呀,自己赶回来像是受审一样,我又没干什么坏事,多年来始终遵循那“四项基本原则”,难道哪里走漏了风声?

那啪哒啪哒声又从卫生间响起,像一条响尾蛇游了过来。谭志南做了个深呼吸,严阵以待。

老婆走进卧室,拖鞋的声音嘎然而止,她抬起头,眼镜后面的眼睛冷冷地扫了谭志南一眼,说:“谭副主任,你是不是写材料忽悠惯了,也来忽悠我了?”

老婆居然用了一个东北方言词汇:忽悠。看来是赵本山小品看多了。谭志南觉得有些好笑,就笑了一笑。

“严肃点,你回答我。”老婆绷着脸,像吓唬学生一样。

“我没有,王老师。”谭志南说。老婆叫王秀云,所以叫她王老师。

“没有?你敢说没有?”老婆又瞟了谭志南一眼,“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有什么事你直说好了。”谭志南声音粗了起来,显得失去了耐心。

“那好,我问你,上个星期六下午,也就是23日大暑那天的下午,你干什么去了?”老婆问,脸上表现出了某种法律的威严。

“我和几个同学到林场宿舍,看望一个生病多年的同学。”谭志南说。

“几点去林场?又几点离开?”

“大概三点到的林场,离开时四点多了。”

“离开林场后,你到了哪里?”

“我就回办公室,赶一个书记的讲话材料,我不是还向你请假了吗?晚上叫外卖,赶完材料再回家。”

老婆突然哈哈哈笑了起来,笑得弯下了腰,笑声像一窝麻雀在房间里扑腾。谭志南感觉心上堵着一把羽毛,看着老婆夸张的大笑,知道事情有些不好办了。

“谭志南,你真能编,你真不愧为县委办的‘第一支笔’。”老婆说,“可你编也要编得完美一些呀,别把别人都当成了弱智。”

谭志南愣了一下。

“你在办公室赶材料,打电话用的是你手机,为什么不用办公室电话?”

“那天,办公室电话出了点故障,坏了……”

“是吗?我告诉你,过了一会儿我给你办公室打电话,一打就通,只是没人接,我又打值班室电话,接电话的人说你下午没来办公室。”

谭志南发现王秀云的脸上闪着一种精明、得意的神色,急忙在脑子里转起新的对策。

“别再忽悠我好不好?你离开林场后,就和一个女人到了锦绣一方,先是喝茶,接着吃饭,然后八点左右离开了锦绣一方,然后到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能不能麻烦你告诉我一下?”老婆面带微笑,吐字清晰,咬音准确,语速平缓,满脸是女教师、女侦探和女法官混合而成的智慧。

谭志南心里慌了,这下完了,铁证如山,狡辩也是徒劳无益,但是,她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难道哪天她就躲在现场的某个角落?不可能,他打电话回家,还是她接的,她是绝对不会有分身术的,那么一定是有人向她告密了。这个可恶的告密者是谁?他的脑子迅速地转了起来。

王秀云在床上坐了下来,把腿也盘了起来,现在一切主动掌握在她手里,她显得一副胸有成竹。而谭志南站在镜子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显得无所适从。

“说实在的,我向来不会把你想得那么不堪,要不是看了照片……”

照片?谭志南脑子里一闪,还被拍成了照片,那一定是手机偷拍的,他一下想起那天有对男女坐在他们的侧面,那男的一直在玩手机,肯定是他用手机拍了下来,此人认得自己,而且估计是王秀云的同事或什么亲戚,然后便把照片给她看了。

“其实,就是一起喝喝茶,吃了一顿饭……”谭志南嗫嚅地说。

“是啊,在你看来,这当然没什么?才子佳人,一段风流佳话。”老婆带着讥诮说。

“事实不像你想的那样,一般同学,正常交往而已。”

“同学?那女的是你同学?我说你最近这么热心张罗同学会,原来是搞上了女同学,哈哈,你也真行啊。”

“我们只是吃了一顿饭。”

“吃饭,就是上床的前奏。”

“你!”谭志南噎了一下,他被这句话激怒了,脸色突变,手臂的关节一下紧张了起来。

王秀云淡淡一笑,说:“怎么?说到你的痛处了?”

“你太不讲道理了!”谭志南不由自主就挥起了巴掌,劈啪一声,当巴掌落了下来,房间响起一记响亮的耳光。

“好,打得好!”王秀云一手掩着脸,定定地盯着谭志南说。

谭志南看着自己收回来的手,心想,这怎么就打了下去?他是从来没打过老婆的。可是现在,就是这支手,神差鬼使地打出了一巴掌。他知道,这一巴掌使局势变得复杂了,变得难于预测了,然而覆水难收,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懊恼、烦闷和憋屈,像一只木杵捣碎了他的心,真恨不得剁掉了这支手。

“好,谭志南,我记着你这一巴掌!”王秀云怒目直视,语气里却带着一丝鄙视。

37、再起风波

这几天,剧痛已经过去了,但是脖子的转动还不大自如,有时还会有一阵疼痛,像死灰复燃一样,又冒出明火。顾明泉每天歪着脖子出现在度假村,引得一些女员工背后掩嘴窃笑。

在顾明泉看来,人生的每一时期,人的身体都会有相对应的标志和变化,比如青春期,那就是脸上长青春豆了,而到了老年,脸上就会有老人斑。二十年前,他长过青春豆,挤也挤不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后来自动消失了,十五年前,也就是在他结婚前,包皮发炎,最后只好将过长的皮包切割了,十年前,他刚三十岁,阑尾炎,最后又只好将那据说对人体没有任何用处的阑尾切割了,现在,人生即将进入四十岁,落枕,把脖子扭歪了,可是,这脖子却是不能切割的。包皮可以割,阑尾可以割,脖子可以割吗?

身体的病痛和人的一生相伴随,这里面也是大有深意的。有些可以割舍,有些却万万不能。

当顾明泉小心翼翼地梗着脖子站起身,桌上的手机已响得有些不耐烦了。刚才站在窗前接了电话,接完后就随手把手机放在桌上,离他的座位有点距离。他看到手机屏幕上跳着“丁新昌”三个字,接起电话,对方却挂掉了,便回拨过去。

“顾老板,我以为你不接我的电话?”丁新昌在电话调侃地说。

“丁书记丁大人的电话,谁敢不接?”顾明泉也用一种戏谑的口气说。

“有件事,跟你说一下。”

“你吩咐吧。”

“我们的同学会不是定在8月5日吗?可我刚接到一个安排,这一天我没空,我要到东山去开会,6日晚上才能回来。”

“这,同学会你就来不了了?这……”

“是啊,很可惜,不过我有个方案,你看行不行,就是把同学会推后一周,推到8月13日召开。”

“你是说推迟一周?这个……邀请函都发出去了,电话也都通知了……”

“我知道,可是要是不推迟,我这个‘总策划’8月5日就没办法参加了。”

“看来……也只能这样,好吧,我让志南他们重新更改、打印邀请函,重新打电话通知。”

“让你辛苦了。”丁新昌说完,把电话挂断了。

顾明泉搁下手机,觉得定下的日期要变动,得重新通知一遍,这实在是很讨厌的事情。要不是丁新昌,他是坚决不会同意的,可是谁叫他是丁新昌呢?丁新昌当年不怎么样,在班级里默默无闻,可是今非昔比,他被认为是最成功的同学,他要是不来,同学会就少了许多份量,虽然都说每个同学都是平等的,不分高低贵贱,其实越是这样说,越不是这回事。要是换上阎顺利或者陈炳星或者李金河,来电要求更改日期,顾明泉根本就不会理睬,可是对方是丁新昌,他只能妥协了。

志南,让你再辛苦一下了。顾明泉心里说着,开始拨他的号码。

电话通了,那头却没人说话,传出一阵传真机的声音。

“谭志南,谭主任,志南,”顾明泉叫了几声。

“什么事?”响起谭志南懒洋洋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显得有些空洞。

“是这样的,同学会要推迟到8月13日,你重新打印一下邀请函……”

“推迟?为什么要推迟?”

“丁新昌8月5日有事来不了,所以推迟一周。”

“因为他而推迟,他的面子也够大啊。他昨天晚上跟我在一起喝酒,他怎么没跟我说起?”

“他也是刚打电话告诉我的。”

顾明泉听到谭志南在电话那头哼了一声,知道他肯定是不高兴,这种事谁碰上谁都不会高兴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顾明泉接着说:“只好你辛苦一下了,赶快改下日期,重新寄一遍。”

“我不干,谁要改日期谁干。”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

“那我要怎么说,你顾大老板教教我?”

“你今天吃错药啊!”

“是的,我吃错药了。这事与我无关,我再也不管了。”谭志南啪地把电话挂断了。

顾明泉愣了一下,不对呀,今天谭志南的语气明显不对,有很冲的火药味,他从来没有过这样,至少没有在自己面前这样表现过,他肯定是碰到什么不爽的事了,是对丁新昌不满吗?可他说昨晚上还一起喝酒呢,那会是什么事让他如此不爽?顾明泉想不明白,他又拨了申红蕾的手机,“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对了,她可能是在医院里,手机关了或没电了。

一阵隐隐的疼痛从肩背沿着脖根升上来,顾明泉嘘了一口气,突然有一种众叛亲离的感觉,这同学会的前期工作一开始就是他们在做,要是他们不干了……难道同学会就要取消吗?不,不,决不可能,马铺话说的,死了张屠夫,不吃生毛猪。

顾明泉打开了桌面上的电脑,找到了谭志南当时发给他的邀请函。忍着疼痛,他又看了一遍,前半部份是不用改了,人家到底是耍笔杆子出身的,需要改动的就是后半部份。他会打五笔也会打拼音,但平时很少打,像初学者一样在键盘上磕磕碰碰地打了起来,指法僵硬,打一下就要看看屏幕和键盘,有时多按了个键,字老是出不来,有时是少按了,也同样出不来。

十几分钟之后,他终于把后半部份修改好了。

时间:2005年8月13日——14日

地点:马铺紫荆湖度假村

日程安排:8月13日9点至11点30分,紫荆湖度假村大堂报到,12点午餐,下午聚会座谈,18点晚餐、晚会。14日早餐后,散会。(注意:大家可自行前往,也可8月13日9点左右到解放广场,一同乘车前往)

说明:本次同学会所有活动经费由同学会筹备会承担,参加同学无须交费,并将得到纪念品。

大功告成,十根手指头也像脖子一样,不能自如地转动,而脖子就像绑上了石膏,硬梆梆地痛。但他心里还是很高兴的,没了谭屠夫,他也吃上了褪毛的肉。

顾明泉打电话叫来了办公室小陈,让她把这修改过的邀请函打印出来,打印60份。几分钟后,小陈就把打印好的邀请函拿了过来。这时,一个难题出现了,怎么寄?他没有同学的名单,能记住大部份同学的名字却大部份没有他们的地址,看来,还是离不开谭志南。

只好硬着头皮又给谭志南打电话。可是电话通了,他不接。这下顾明泉心里有些不爽了,你有什么不爽的事,犯得着冲我来吗?不就改个日期吗,你不愿意改,我改好了!

顾明泉放下手机想了想,让小陈到县委办一趟,找副主任谭志南,把同学名单地址拿回来。只能这样了,他不会不给吧?靠,你不爽,我也不爽。

小陈肩负老板下达的重任,开了一部奇瑞小车,来到了马铺县府大院,迎面两幢楼一座是县委,一座是县政府,一开始走错了,问了人才知道县委办在另一幢楼。总算回到了正确的路线上来,到了二楼就看到县委办(1)、(2)、(3)的牌子,像电视连续剧一样一集接一集。往县委办(1)问,谭主任在哪?有人指了指隔壁,又往县委办(2)问,谭主任在吗?又有人指了指隔壁。

这样小陈就走到了县委办(3)的门口,看到里面只有一个人,正坐在电脑前发呆,心想这一定就是老板的同学谭主任。

“请问谭……”小陈刚开口说话,身边莽撞地挤过一个老妇人,不由怔了一下,说了一半的话也断了。

只见那老妇人径直向电脑前的人走去,看她的背影像个庞然大物,气势汹汹的,手一比,厉声说道:“谭志南,你要给我说清楚!你凭什么打我女儿?”

原来那个人就是谭志南。听那老妇人的话,她应是他的丈母娘无疑。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小陈是一无所知的,但此时正好赶上现场直播。

谭志南听到声音从电脑前抬起头,看着丈母娘的意外出现,脸上的诧异是非常明显的,他慌张地立起身,嘴唇嗫嚅着。

“谭志南,你凭什么打我女儿?我越想越气,血压都升高了,当初你在乡下,秀云也不嫌弃你,现在好了,你升官了,你以为你就可以打老婆了?”丈母娘对着谭志南一阵劈头盖脸地讨伐,手指指戳戳,口沫横飞。

谭志南低眉顺眼,像是挨批评的小学生,可怜巴巴地憋着气,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念你是初犯,晚上回家好好给秀云赔礼道歉,保证不再重犯,要是你胆敢再来一次,我就告到你领导那里,看你在县委办怎么做人!”丈母娘以通牒和威胁的语气说着,跺了一下脚作为结语,然后转过身,又从小陈身边挤了过去。在她挤过去的一瞬间,小陈感受到了她很不友好的一瞥。

这时小陈看到谭志南抬起头发现了自己,自己反而先尴尬起来,不好意思啊,不是我有意要看的,是碰巧赶上的。她连忙向前走了一步,说:“谭主任……”

谭志南沉着脸,在电脑前坐了下来。

“谭主任,我是顾总公司办公室的……”小陈又向前走了一步。

谭志南冷冷地说:“哪个顾总?”

“就是顾明泉,他让我来拿你们同学的地址,他要寄同学会通知。”小陈说。

谭志南从桌上的文件夹翻了几下,又拉开一只抽屉,翻了翻,找出两张写满姓名地址和电话的纸,放在了桌面上。小陈拿了起来,说了一声谢谢,转身离去。

小陈离开几分钟之后,谭志南才缓过神来,觉得刚才这个姑娘还挺漂亮的,长得像林心如,顾明泉手下美女如云,这家伙现在是钻石王老五,可以夜夜新郎,不受任何人管束——他一下从顾明泉跳到自己身上,人家哪像自己呀,吃个饭就被人抓住了把柄,黄泥巴落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昨天晚上,他被老婆赶出了卧室,第一次睡在书房的沙发上。他知道自己过于冲动了,不应该打出那一巴掌,本来和女同学吃个饭的事,经过解释、辨白和道歉、保证,还是可以大事化小,逢凶化吉的,但是那一巴掌使事件升级了,性质发生了变化,向着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老婆把此事向丈母娘做了汇报,导致丈母娘义愤填膺地赶到办公室训了他一顿,感谢丈母娘,她还是比较克制的,没有闹得沸沸扬扬,使整个楼层的同事们都围过来看热闹。她像是偷袭,扔下几颗炸弹就撤了。不过,这一过程还是不幸地被一个美女从头到尾目睹了。

谭志南想起他和王秀云恋爱时,丈母娘对他忽冷忽热的,对他这个人评价还可以,就是对他在乡下工作这一点感到很不满。在他们领取结婚证之后,她还迟迟不批准他们举办婚礼。马铺的习俗是只有办过了婚礼才算是结婚。不过,他和王秀云早已同居,享有已婚待遇,对丈母娘官僚主义的拖沓作风并不着急,最后反而是王秀云急了,跟母亲吵了一架,才让丈母娘开恩同意他们择日成婚。后来,谭志南调进了县委办,又当上了副主任,不仅让人刮目相看,也让丈母娘高看一眼。

中午回到家里,空寂无人,谭志南知道老婆带着女儿在丈母娘家,他从冰箱找了一包快食面,煮了吃下,爬到床上睡觉。睡了一晚上沙发,身体似乎特别怀念这床铺,感觉很好,一下就睡了过去。

然而睡眠里恶梦不断,一会儿是有人在后面追杀,一会儿是被吊在塔吊上下不来,一会儿又是掉进蛇窝里,一群大蛇把他团团围住。谭志南从梦里惊醒过来,发现出了一身冷汗。这下再也无法入睡,他到卫生间冲了个冷水澡,然后坐在客厅沙发上发呆。

如何解决“一巴掌危机”?这是目前面临的重大课题和首要任务。可是谭志南对此束手无策,一片茫然。

这时,手机响了。今天他拒接了许多个电话,其中一个是顾明泉(后来他派了个美女过来),还有一个是科技局的老胡,另外几个是不熟悉的电话。现在这个电话他也不想接,不过他得先看一下来电显示,是谁打来的,最好别是领导。一看居然是苏丹红,他不由倒抽一口气,好像找到了可以依靠的组织,又好像逃生中爬上了一艘风雨飘摇、随时可能倾覆的小船。

“你好,你好吗?谭主任同学。”苏丹红说着就咯咯咯笑起来。

“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就那样吧。”谭志南压制着某种情绪说。

“嗯,这就好,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晚上?”

“是呀,就今天晚上,怎么样,没空吗?”

“没、没空,有空。”

“有空,很好,想吃什么?”

谭志南想了想,下决心地说:“想吃你。”

他听到一阵爽朗、清亮的笑声,像掠过蓝天的鸽哨,他仿佛看见苏丹红笑得花枝震颤的样子,心想我就是要吃掉你。

“人肉咸咸的,也能吃吗?”苏丹红说。

“能吃。”谭志南说。

“好啦,别开玩笑了。到我家如何,我做几个菜给你吃。”苏丹红说。

“你说到你家?”

“是呀,到我家,华元602室,怎么了?怕我吃了你?”

谭志南笑了笑,说:“谁怕谁啊?”

38、应该发生点什么

翻着文件,谭志南感觉到手很重,好像翻不动那薄薄的一页纸。

苏丹红的音容笑貌就定格在纸页上。这一页翻过去了,下一页还有,翻也翻不完。

晚上到苏丹红家,去,还是不去?他就像哈姆雷特一样,面临着选择的困惑。套用他熟练的官方用词,这是新形势下的新问题。其新就新在他们吃饭的场面被人偷拍下来,并且呈送他老婆过目,从而导致他老婆向他发难,他冲动之下打了老婆一巴掌,他没有把这一经过告诉苏丹红,她肯定是不会知道的,他表面上还是平静如水,家庭内部的原有秩序却已打破,多年来的稳定局面一晃不可收拾。要不要把目前的“新形势”告诉苏丹红呢?谭志南忧虑重重,心里摇摆不定。告诉她有告诉的好处,让她调整一下姿态,适而可止或望而却步,但是不告诉也有不告诉的好处,因为这本来就是他和他老婆之间的纠葛,和她关系不大,让她知道了,反而让她瞧自己不起。

把所有文件、报表丢到了一边,谭志南头靠在椅背上,身子往下滑着。好在这时没有人来他的办公室,他像一具尸体一样摊开在椅子上,吡牙咧嘴,不雅的姿势足于打碎人们心中的谭副主任的高雅形象。但是这时候的谭志南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无法取舍的痛苦,难于抉择的彷徨还有对明天的茫然,像许多根绳索抽紧了他的脑袋,他无法掩饰自己在新问题面前的窘态。

去,还是不去?这个问题比上次去不去土楼乡任职更棘手。想不想变动一下职位,机会已经到来,只是取决于自己,而这个问题关联的人至少有三方,牵涉到夫妻、婚姻、家庭诸多矛盾。按照以往给自己制定的“四项基本原则”,他可以迅速地明确地做出选择,可是现在形势变化了,思绪乱了,立场动摇了。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谭志南条件反射地坐直身子,接起电话。一个无关紧要的会议通知。接着,又来几个传真,省里某厅和市里某局的传真文件……

下班前谭志南推掉了一个饭局,对方调侃他说是不是要回家和老婆共进晚餐,他说:“是啊,老婆在家等着。”

回到家里,还是一片空寂,老婆女儿还是没有回来。谭志南再也不往那边想了,匆匆从衣柜里找出一套干净的衣服,好像火车已经鸣笛,他要尽快赶上这趟行程。但是穿着整齐之后,他走到窗前往外一看,太阳刚刚落山,光线还是那么明亮,街上车来人往,大多是下班回家的人群。这时候到苏丹红家,显然是太早了一些。他们没有约定时间,他可以选择一个自己认为合适的时间。

谭志南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点了一根烟。烟雾在面前徐徐飘荡,让他突然有一种沧桑的感觉,那一巴掌打出去,生活瞬间发生了巨变,两天里让他体会到十四年婚姻的苍白和脆弱。

客厅里的光线暗下来了,发亮的只有他手里的烟头。这是他的第三根烟了。平时他的烟瘾并不大,只有一些特别的时段,他才会接二连三地抽烟。他把手中的烟头摁在了烟灰缸里,起身走到卫生间洗了一把手,又接了杯水漱了漱口。

谭志南像是上班一样,平静地走出家门,从楼下停车场牵出他的新大洲本田,匀速地开了出去。他想这就是去上班。摩托车开到了县政府大门前,绕着政府大院外围墙跑了一圈,然后调个头,往华元大厦的方向跑去。其实从他家到华元大厦沿兰陵街直走,五分钟就到了,不必这样绕圈子的,但是谭志南需要这样绕一圈,好像心里的感觉才会直。

到了华元大厦,在楼下停车场寄了车,谭志南仰头看了看整幢楼,每个窗口都亮着灯光,其中有个窗口是最亮的,那就是他的602室。他突然有一种寒夜晚归的感觉,快步向楼梯口走去。

走到三楼,谭志南感觉到全身发热,好像是血管里的血煮沸了,他不得不停下来,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水。他开始在想,见到苏丹红的第一眼,应该怎么说,还是让她先说自己再说?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要不要先跟她握一下手,还是拥抱她一下?

她的手丰厚多肉,像圆润的珠玉,那天他已经握过了,她的胸脯高高地隆起,像神秘诱人的珠穆朗玛峰,也许他今晚就可以登顶?也许。谭志南放慢了脚步,终于走到了602室门口,做了个深呼吸,把皮带扎紧了一些,然后抬起手按响了门铃。

一阵脚步声走了过来。里面的木门开了。谭志南一下呆住,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长得像葛优的秃顶男子,莫非是按错了门铃?

“你是谭主任吧?快请进。”葛优满面带笑,打开了外面的铁门。

谭志南恍若梦中,怎么会多出一个“葛优”?这个“葛优”到底是苏丹红的什么人?

“谭主任,请进。”葛优再次热情地邀请,用手指着屋里。

谭志南脑子一下乱了,抬起沉重的脚步走进了屋里,一眼又看见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染黄发的姑娘,塞着耳机听着MP3,这是怎么回事?厨房里传出两个女人的说话声,那个亮嗓子是苏丹红,另一个就不知道是谁了。看来,苏丹红并非是专门邀请自己一个人的,自己只不过是她的这场家庭晚宴的客人之一。顿时,谭志南感觉到像是从温暖的被窝里被人揪到了冰天雪地,全身都凉了,连裤裆里热乎乎的东西也凉了。

“来来,谭主任,请坐。”葛优像主人一样,指着沙发请坐。

谭志南没有坐下,像提线木偶一样,点了一下头,就定定地看着客厅的布局和摆设。干净整洁,格调闲适,这就是全部的印象。他也无心再做具体评价。意外的情况让他心灰意冷而又无可奈何。怎么会这样呢?要是早知道这样,他肯定就不会来了,也不用心猿意马地反反复复地想了一个下午。他突然对自己在楼梯上那些香艳的遐想感到太可笑了,意淫,自作多情,一个四十岁男人的内心有时竟也这般荒唐。

那个听MP3的姑娘摘下耳机,对谭志南微笑一下表示问候。谭志南则是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

这时,苏丹红从厨房里走出来,笑盈盈地对谭志南说:“志南,你来了呀,嘿嘿,不好意思。”

谭志南咧嘴笑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笑笑得有些生硬,像是不会笑一样。苏丹红后面跟着一个比她胖半圈的女人,像是老熟人一样,也向谭志南招呼说:“来啦。”谭志南又笑了一下,好像是在练习微笑一样,这一次笑得自然了一点。

“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谭志南,马铺县委办主任。”苏丹红指着谭志南说。

“副主任,副的。”谭志南补充说。

接着苏丹红指着葛优说:“这位是我们中保人寿公司的王经理,王彬彬。”

“副经理,也是副的。”外表酷似葛优的王经理模仿谭志南的语气说。

另外两个女人,都是苏丹红的朋友,胖的那个姓李,是中国银行马铺支行的职员,那个染黄发的姓黄,是房地产公司的售楼小姐。苏丹红对谭志南说,她们经常在一起玩的,是很好的朋友,让他不要拘束。这么说,他倒拘束了起来。

大家寒暄着走进餐厅,谭志南被推至首位,恭敬不如从命,只好坐了下来。桌面上摆了几道菜,颜色鲜艳,香气袭人。蒜香排骨、鱼香茄子煲、白灼虾、雪耳香菇猪手汤、凉拌瓜皮,每道菜都做得像艺术品一样美仑美奂。

苏丹红给每个人面前的高脚杯都倒上了小半杯的洋葱干红,举杯说:“感谢各位帅哥美女的光临,这第一杯就同干了吧。”干红在杯里晃荡着,好像她的手上抓着一条金光闪闪的小鱼。

谭志南率先响应,仰起脖子把杯里的干红一滴不留地送进嘴里。王经理紧跟其后,不过他没喝干净,杯里还剩下了一点点,这在马铺话里叫作“养金鱼”,按酒规是要罚酒的,不过今天是小型的家庭晚宴,加上彼此还不很熟悉,也就没那么严格了。

“你们呢?”苏丹红晃着杯里的红酒问两个女友。

李胖和黄黄(这是谭志南给她们取的名字)犹豫了一下,还是闭着眼睛,像喝毒药一样把红酒喝了下去。

苏丹红很满意,赞赏地点着头,最后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说:“谢谢大家啊,来,吃菜,不要客气啊,如果不嫌弃菜做得差,就多吃一点。”

“看菜做得这么好,模样动人,我都不忍心吃它。”谭志南说。

苏丹红呵呵笑着,就夹了一块蒜香排骨放在谭志南面前的盘子里,以示奖励。大家都动起了筷子,嘴巴里发出了吃的声音,唧吧唧吧,像一窝老鼠在偷食。

李胖不停地称赞鱼香茄子煲做得很好吃,她不惜增肥地夹了一筷子又一筷子。苏丹红说这道菜只有朋友来才做,平时自己一个人吃饭才懒得做什么菜,好菜要让朋友共享,才有滋味。她顺便地炫耀地向大家介绍了这道菜的做法,茄子去皮,切成长条,放进油锅里煎炸至金黄色,然后在沸水锅里汆一下,再捞出沥干水分,同时将猪肉馅用鸡蛋黄抓匀后放入炒锅,炒熟备用,用大火加热炒锅里的油,放入鱼香川味酱,炒香了,再放入猪肉馅和茄子条,大火烧至茄子条入味,用水淀粉勾薄芡,淋入香油,盛进事先烧烫的小砂锅,撒入香葱花,盖上砂锅盖,端上桌来就是一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了。苏丹红说得兴致勃勃,满脸流光溢彩,谭志南却是听得云里雾里,晕晕乎乎。做菜是桌上三个女人的共同爱好,她们随即召开了一场小型的研讨会,从备料到调料,从刀工到火候,展开了踊跃的讨论。在场的两个男人平时没少上宴席,也算是遍尝马铺美味,却是对如何做菜很外行,也缺少足够的兴趣,他们只好频频举杯对饮。

一瓶洋葱干红差不多快喝完了,苏丹红很高兴,拍着手说:“好呀,你们两个帅哥今天有对手了。喝吧,家里还有一瓶。”

王经理说:“晚上一瓶就够了,我等下还有事。”

苏丹红说:“志南,你晚上没事吧?”

谭志南说:“晚上……没事。”他本来想说有事,说出来却是“没事”。

“没事就好,我再开一瓶酒。”苏丹红说着站起了身。

“你开给谁喝呀?”谭志南说。

“我们喝呀。”苏丹红挺了挺胸,向壁橱走去,从里面又取出了一瓶洋葱干红。

抛弃不切实际的念头吧,吃菜便吃菜,喝酒就喝酒,谭志南心里想着,开始向李胖和黄黄敬酒,他一杯,而她们随意一口,心情慢慢变得愉悦起来。

王经理问苏丹红有没有主食,苏丹红笑说菜不多,大米饭肯定还是管够的。王经理就盛了一小碗米饭,几口吃下了,向大家告辞,他要回单位开个班子会。苏丹红说领导嘛,总是不能与民同乐。谭志南、李胖和黄黄都跟他客气道了别,苏丹红送他走到门口。

谭志南一直很注意听着苏丹红跟王经理说的话,语气显示他们的关系不错,但也仅限于同事之间的和睦,没有超过那条界限,这使他暗自欣慰。他听到苏丹红在门口对王经理说“走好”,一切情况都很正常。然而这正反映出他内心的不正常。通过隔断客厅和餐厅的玻璃窗,他看到苏丹红走了回来,她走路的时候,胸前微微抖动,像是两团神奇的不明飞行物。

苏丹红一回到座位就热情地招呼谭志南:“来来,我们老同学,应该单列喝一杯。”

谭志南端起酒杯,和她碰了一下杯,便仰起脖子喝了。

“好,爽快,我就喜欢这样的男人。”苏丹红说。

谭志南不知是受了表扬这是喝酒的缘故,脸上有些发红。黄黄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地说:“哟,谭主任脸红了。”说得他不仅发红,还发烫了。

“有人说,男人喝酒会脸红,都是有情有义的。”李胖说。

“我、我平时不脸红的。”谭志南说。

三个女人全都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好像捡到便宜一样。谭志南觉得有些奇怪,这有什么好笑的吗?莫明其妙。他也只好跟着笑笑。

这时,黄黄的手机响了,她站起身走到外面接听,只说了个字:“好。”便进来请假,“苏姐,不好意思,李姐、谭主任,抱歉啊,我要先走了。”

“什么事?这么急。”苏丹红说。

“小强刚从福州回到家。”黄黄说,然后向大家招了招手,就走了出去。

苏丹红和李胖也不送她,谭志南当然更不可能送她了。听到她开门出去,回头把门关上的声音,苏丹红对李胖说:“小强和小黄还不错吧?”李胖眼眯眯地说:“你没看到小强一回家,她就急着赶回去。”

突然李胖端起半杯酒,对谭志南说:“来,谭主任,我敬你一下,我有事要先走了。”

“哦,这……”谭志南不由愣了一下,好像她跟黄黄约好似的,一个前脚走一个后脚走。

“我有事,丹红知道。”李胖说着,眼神不大对劲地看了苏丹红一眼,然后把杯里的酒慢慢地喝掉了。

谭志南扭头看了苏丹红一眼,感觉她装作若无其事一样,可是她越是显得平静淡泊,越让谭志南觉得事情有些可疑,好像她们三个女人事前商量过了,至少是黄黄和李胖商量过了,而苏丹红默许了。

李胖站起了身,谭志南连忙也站起来,端起酒杯喝酒,似乎有些脚忙手乱,几滴酒流到了下巴上。

“再见啊,哪天有空跟丹红到我家玩。”李胖说。

“好、好……”谭志南点点头。

苏丹红起身送客,两个女人就相拥着走了出去。谭志南也走了几步,觉得不妥,就停在玻璃拉门的门边。

两个女人交头接耳地嘀咕着一句什么,发出一阵暧昧的笑声。谭志南疑心她们说的和自己有关,但那会是什么呢?不好猜测。他坐回了位子上,拿了一只白灼虾,拗断头剥了壳,放进了嘴里,咬断、嚼烂、吞下。

苏丹红回到桌前,问:“要不要再弄个什么菜?”

谭志南说:“不用了,晚上吃的够饱了。”

苏丹红说:“我把这汤热一下。”

谭志南说:“不用了,我喝不了了。”

苏丹红笑了一笑,坐下来说:“你真客气。”

谭志南说:“我客气吗?”

苏丹红看他一眼,含笑不语,伸出筷子夹了一只虾。谭志南一时也说不出话,也只好伸出筷子夹了一块凉拌瓜皮。这时候,餐厅安静了下来,两个人的呼吸是唯一的声音,他们把吃食的响声也压制住了,尽量不弄出声响。

虾剩下最后一只,瓜皮也只有二三块了。谭志南伸出筷子又缩了回来,苏丹红便问:“我的厨艺怎么样?”谭志南说:“还用问吗?”

“谢谢。”苏丹红说,她拿起酒瓶摇了一下,“就这些了,我们两个分掉吧。”

“行,没问题。”谭志南说。

苏丹红便往两个人的杯里倒酒,正好倒了两杯,有八分满的样子。她说:“就这些了,没满(美满)。”

谭志南心里飞快地掠过,这个晚宴会有一个美满的结果吗?

“来,干了吧。”苏丹红举起杯。

“好,干。”谭志南说。

两只杯子碰了一下,杯里的红酒头撞头一样,又迅速分开。两个人几乎同时把酒喝完了,又几乎同时把杯子亮给对方看,会心地一笑。

“行,喝完了,泡茶。”苏丹红说。

“要不要我帮你收拾一下?”谭志南说。

“反正也没别人,我明天再收拾,不瞒你说,我一般两天才洗一次碗。”苏丹红手指着客厅,请谭志南先走。

谭志南站起身,不知是起得急还是喝得多,身子晃了一下,正好碰到走过来的苏丹红的肩膀。苏丹红下意识地一把扶住他,他像是触电似地一抖,把身子缩了回去。苏丹红也慌忙松了手。

这意外的短暂的亲密接触,让他们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走到客厅的沙发前,谭志南突然抓起了苏丹红的一只手。“你要干什么?”苏丹红好像有点紧张地叫了一声,却没有把他的手甩开。谭志南搂住她,把她的肩膀扳了过来。四目相对,迸发出火光。两双嘴唇就贴在了一起。一种忘我的激情像一股巨浪淹没了两个人。

他们倒在了沙发上,又翻到了木地板上,像是极度干渴的人拼命地灌着水,两个人非常急迫地脱着对方的衣服。

39、什么也没发生

小陈像猫一样轻轻走了进来,交给顾明泉厚厚一叠挂号收据和一张打印纸,说:“这是重新打印的姓名地址,同学56人,老师7人,除了您本人,一共寄出62张邀请函,全部用挂号。”

顾明泉点点头,翻着手中的收据,像一本微型书一样。小陈又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更改过的邀请函挂号寄出去了,老师同学们应该都能收到,看来不必一一再打电话通知确认。不过,班主任刘锦标还是要专门打电话告诉他一下,本来他想找个时间专程到马铺一中一趟,拜访刘老师和其他几位老师。据他所知,原来教过85届文科班的7位老师至少有4位住在马铺一中教师小区,但是一直抽不出时间,只跟刘老师打过几次电话,还跟当年教语文的邹加华老师和教数学的牟刚强老师通过一次电话。刘老师今年五一还见过面,当年他才三十出头,长着一张女人似的圆脸,说话细声细气,英语说得顺畅,说中文反而有些结巴,现在他都做过五十大寿了,变得像观音菩萨一样慈眉善目。他跟学生的关系一向不错,嘻嘻哈哈的打成一片。邹老师当年也是三十岁左右,现在年过半百,记得去年在路上见过他一面,他居然还戴着二十年前那副宽边的黑框眼镜,稀疏的头发里已经没有多少黑发了。而牟刚强老师已经退休了,当年赤脚打篮球的健将,现在走路蹒跚,偶尔会出现在江心公园的门球场,和一群老头老太打门球。其他几个老师毕业后就都没见过,只是听说过他们的一些消息。教政治的匡振东老师后来当过马铺一中副校长,跟许多老师关系弄得很僵,前几年也退休了。教地理的夏威老师九十年代初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女儿,听说他女儿去年考上了北京大学。樊雯珊老师当年刚从大学毕业就来教他们的历史,也就二十几岁,平时上课老爱把历史课变成政治课,教导他们不要穿奇装异服,不要听靡靡之音,让同学们很烦,听说现在她时常打扮得花花绿绿的,还把头发染得赤橙黄绿青蓝紫。教体育的张小清老师教完他们就改行了,调到县政府一个鲜为人知的叫作支前办的办公室,听说至今只混个副主任科员。

二十年,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是一滴水,在一个人的人生中,却是风起云涌、波澜壮阔的一条大江,会有多少跌荡起伏,会有多少故事发生。

顾明泉拨通了刘锦标家里的电话,没人接,再拨他的手机,通了,一下就接了起来。

“谁呀?我在补课。”

“刘老师,我呀,顾明泉。”

“哦,你好,我在补课。”

“我们同学会改期了,改在8月13日,我给你寄了一份新的邀请函。”

“好好,行,收到后我再和你联系。”

放下电话,顾明泉用手揉了揉脖子。今天起床后,这脖子明显能够比较灵活地转动了,让他有些惊喜交加,不过隐隐的酸痛还是有的。他拿起小陈重新打印过的那张同学名单,看着这些熟悉的姓名,回忆着名字所代表的那个人,有些面目清晰,有些面目模糊。突然,他想起小陈说的人数,同学56人老师7人,除了他自己,一共寄出62张邀请函,也就是说每个人都寄了一份,可是,寄给郑栋才——地址写的是哪里?“龙岩市闽西监狱”,也许他能收到,可是他来得了吗?还有寄给李跃鹏,地址写的是他家,“马铺溪边新村303室”,可是他早已不在人间,永远不会来了。还有寄给路安远,“马铺民主路64号”,可是他在哪里呢?他还在人间吗?他能来吗?

小陈自然不了解这些姓名后面的故事,她只是按地址把信发出,她无意中制造出来的幽默让顾明泉好生感慨。

筹备同学会时,顾明泉被推为会长,谭志南和申红蕾是秘书长,本来以为会长也就是动动嘴(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出钱),这下却是连寄发邀请函也由会长亲自负责。不过他也不怪谭志南,毕竟临时改期是个麻烦事,要怪只能怪丁新昌,不过似乎也不能怪他这个人,只能怪他为什么是县委副书记、常务副县长。细究起来,顾明泉觉得自己到底不能免俗,不由有些鄙视自己。

他不知道谭志南碰上了什么事,他是比较豁达的人,有空肯定会主动联系的。至于申红蕾,他知道她是有些烦恼了,婆婆生病住院,她得耗在医院里。那天也说不上为什么,他突然想给她几百块钱,给得有些蹊跷和可疑,被断然拒绝也在情理之中。给她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吧。

但是她的手机关了,顾明泉从自己的手机里找了一条短信转发给她,这样她一开机就能看到。“花开的声音,春知道;喜悦的感觉,心知道;祝福的真诚,你知道;而手机此时轻轻的鸣叫,那是我正用短信捎给你一个开心的微笑!愿你快乐每一天!”

这天中午,顾明泉正想叫人送份快餐到办公室,母亲的电话及时地打来了,说是给他炖了一锅老鸭茶树菇汤,让他回家喝。那清香的气味似乎一下子从家里飘进他的鼻子里,他立即驾车回家。

在母亲慈祥的注视下,顾明泉喝了两碗汤,吃了几块鸭肉,最后吃了小半碗的米饭。母亲说他吃得太少了,他说这样算是多了。他还引经据典地说,像他这样到了四十的人,吃得太多太好,容易引起“三高”。

说到年纪,又触动了母亲的愁思。她不可避免地又提起顾明泉的婚姻大事。她的表情变得凝重,语气里带着不满和忧虑。

“我现在一个人不也过得很好吗?”顾明泉说。

“好什么好?一个人能好什么?”母亲说。

顾明泉知道和母亲在这个问题上是难于消除分歧的,不过他也不想惹她不高兴,只好说:“你总不能让我随便到街上拉一个回来吧?我总得好好地找。”

“那你要找到什么时候啊?就是过个日子,不用那么多讲究。上次那个小徐我看就不错,还有那个小姜。”母亲说。

小徐是谁,小姜长什么模样,顾明泉已经毫无印象。母亲身边的一些老同事老街坊,常常很热心地要为他介绍对象,有时还直接把对象先带到家里让母亲过目。母亲总是很容易满意,似乎只要是女的,加上五官端正、身体结实、声音轻柔、脾气温顺,她就可以统统收编为儿媳妇。只是顾明泉眼界太高,一个也看不上。这也是母亲长期以来闷闷不乐的主要原因。

“妈,我公司还有事,我要回去了。”顾明泉说,“下回你再炖什么汤,我再回来喝。”

母亲的叹息还是无法挽留顾明泉匆匆的脚步。他上了车,驶出母亲的视线,感觉心里轻松了一些。对于婚姻,他早已没有信心和兴趣。在这个流行“8分钟相亲”、“电视速配”和一夜情的时代,婚姻的经营越发变成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一个人可以管理成千上万人的企业,却往往管不好两个人的婚姻。顾明泉不愿再做无谓的尝试。像他这样所谓“男人一枝花”的年纪,加上不菲的身家,满足性欲已经变得比吃饭还容易,他根本不必借助婚姻的形式来达到这一目的。至于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他更是死心了。

回到办公室里,顾明泉在连着办公室的卧室里睡了一觉。两点多的时候,被建设局张局长的电话惊醒。他觉得睡得也差不多了,要是再睡的话就变成猪了。用冷水洗了一把脸,他就回到办公桌前处理各种事务。材料报表、规划图纸、电话请示,一个接一个地到来,有的看一眼就行了,有的只需签上一个名,有的却令人很难定夺,只好先放一边,调查之后或者开会研究之后再做决定。其间,丁新昌来过一次电话,说紫荆湖度假村二期项目,县计划局已经报到县里来了,县政府不日就可以正式批复。李金河也来过一次电话,又说起同学会的事,顾明泉怕他说起来没完没了,匆忙告诉他同学会推迟至8月13日,改期通知上午全部寄出去了。

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每天晚上照例有一些应酬,有些是可以推掉的,有些只需到场露一下脸就行了,有些则要多喝几杯甚至打个通关才能脱身。

王副县长带了省计生厅几个客人在“雨林”包厢,顾明泉过去打了个通关,喝了六小杯五粮液;司法局李局长在“土楼”包厢请客,他过去喝了一大杯啤酒;工商银行张行长在“兰水”包厢宴请中层干部,他也应邀过去助兴,本来只想喝杯红酒了事,谁知那帮科长们起哄,他硬是喝了六七杯的红酒才得以脱身。

带着一肚子酒水回到办公室,那些不同种类的酒混合在肚子里,咕咕咕地发出响声。顾明泉这才想起来,晚上一粒米也未进。这种情况早已习以为常,似乎也无大碍,只是有些时候肚子会叫,并非是饿,吃了那么多东西怎么会饿呢?肚子里就像有一只青蛙一样,呱呱地叫个不停。

顾明泉倒了一杯热茶喝了下去,那肚子里的叫声就渐渐小了。他拿出手机,看到有一条未读短信,原来是申红蕾发来的:“谢谢你:))有一件事难于向你开口,让我再做半个小时的努力,如果没办法我就向你求援。”看了一下时间,这是申红蕾在二十分钟前发来的,那时他正在“兰水”包厢里喝酒。她遇到了什么难事?还给自己设定了时间?顾明泉想起她忧郁的面容,别有一种动人的风韵,让他有一种要把她搂进怀里的隐秘的冲动。

墙上的挂钟,时间的两只脚在行走。离申红蕾发短信的时间正好半小时了,顾明泉拨了她的电话,她正在通话中——也许这就是她所说的“努力”。过了一分钟,重拨,仍旧在通话中。

他把手机放在了桌上,向洗手间走去。刚刚走到门边,手机响了,他连忙折了回来,一看正是申红蕾打来的电话。但是突然间,他感觉这个鸣叫的东西是个怪物,好像长着翅膀从哪里飞来的。

抓起了怪物,不知是紧张还是怎么,竟然按下了拒绝键。他心里咚地一跳,连忙回拨号码。

“你好,我、我刚回办公室。”顾明泉转了一下脖子。

“哦,不知道怎么跟你说……”申红蕾的声音显得低沉而且犹豫。

“没关系,有什么事你尽管说。”顾明泉说。

“我……我向你借钱……”申红蕾在电话那头终于很艰难地说了出来。

“行,没问题,多少?”顾明泉的回答干脆而简练。

“一万……”

“好,你在哪?我马上给你送过去。”

“我在医院……谢谢你啊……”

“别客气。”

顾明泉打开保险柜,从里面拿了一叠百元钞票插在口袋里,便匆匆离开了办公室。几分钟后,顾明泉开着车来到了马铺人民医院的大院里,放下车窗往外张望着,申红蕾应该是在住院楼楼下的树荫里等他,可是那边一排的树下都没有人。也许她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到达,他刚才的车速确是快了一些,一路风尘仆仆,好像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着他。

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住院楼楼道口,顾明泉一下认出那是申红蕾,她的身影看起来还像个少女,也许这是和他记忆中的影像重叠了。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连忙停下车,开门走了出来。

申红蕾走了过来,看见黑暗中的顾明泉,不由愣了一下。

“你好……”顾明泉说。

“谢谢你啊,明泉。”申红蕾的眼光在黑暗中亮了一下,便低了下去,“我找了几个亲戚,实在没办法了,不得已……”

“别说这些。”顾明泉从口袋里掏出那叠钱,递到了申红蕾手上,“这一万够吗?不够你只管开口。”

申红蕾手上拿着钱,感觉到沉甸甸的,像是一块红砖。她又抬起了眼睛,发光的眸子只在顾明泉脸上扫了一下,便转向了旁边。她说:“是我爸爸发病,下午检查了,医生建议明天送到市立医院,可能还要做大手术,我赶紧联系了市立医院原来给我父亲做手术的陈医生,他让我们先准备两万块……我婆婆也还在这住院,所以就……”

“哦,这真是……”顾明泉本来想说“祸不单行”,到嘴边时咽了下去,改口说,“你要苦一些时间了。”

申红蕾轻轻笑了一笑,说:“做人就要吃苦,这也没什么。”

在淡淡的月光下,顾明泉看到申红蕾脸上显出一种刚毅和笃定,那就是他最喜欢的一种表情。他抬起手,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说:“会好起来的,要相信。”

申红蕾咬着牙,点了点头,身子稍稍地往前倾着,好像表示着某种期待。

但是顾明泉把手缩回来了,他似乎想再度伸出去,然而它还是隐忍地垂落下来。

“谢谢。”申红蕾声音很低很低。

顾明泉一声轻轻的叹息,轻到只有他自己听到了,他说:“这没什么。”

申红蕾转身走了。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即使顾明泉伸出双手,也搂不到她了。他真想搂她一下,可他没有及时地伸出双手。现在,他只有默默地转身离去。

在他转身之际,脖子突然又痛了。

第七章

40、申红蕾

申红蕾转身走去时,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她加快了步子,走到楼道口的阴暗处,掏出面巾纸擦了擦眼睛。

昨天中午,她正在婆婆的病房里,接到了大哥的电话,说是父亲突然昏倒在地,不省人事。她一听就急了,说赶快打120啊!婆婆正在输液,没有人来替换申红蕾,她一时难于离开,只能在廊道上烦躁地走来走去。几分钟后,她听到急救车一阵呼啸地驶进医院,便跑到住院楼前的大院里,只见急救车后面的门打开了,大哥跳了下来,父亲死人样躺在担架上,那个戴眼镜的小护士跟车上的医生说着什么。大哥两手抓住了担架的这一头,那一头没人,申红蕾连忙跑过去帮忙,可是担架太沉了,她感觉力气不够,让大哥上车抬那一头。两个人咬着牙使着力,额上青筋暴起,大汗直滚出来,终于把父亲抬下了车。那医生手指了一下,说二楼。申红蕾和大哥抬着父亲往住院楼大步走去,上楼梯时遇到了一个难题,大哥走在前面,她在后面,担架几乎竖了起来,受力全部转移到她这边来了,她一下感觉像是一座山压了下来,她的手臂喀嚓一声,像是发出了折断的声响,但是她没有松手,急中生智地用一只膝盖顶住担架。大哥喘着粗气,把担架的扶手搁在台阶上,走下来帮她稳住担架。大哥示意她抬前边,可是前边也不好抬,她只能弯着身子,把手臂放到最低,这样担架两头才能相对持平。总算把父亲抬到了二楼血液内科的急救室,申红蕾感觉两支胳膊像是要断掉一样,全身乏力,差不多也要躺下来急救了。医生过来给父亲把脉、量血压,然后输氧,最后对大哥和申红蕾说,在这边先住下,不行再送市立医院。等办好住院手续,把父亲抬到病床上躺下,申红蕾这才想起一楼的婆婆正在输液,那瓶药水早该输完了,不知有没有人叫护士来换瓶?

她一边擦着汗水一边走到一楼,走到婆婆的病房前,不由松了口气,卢发在里面。他是昨天晚上回来的,他们至今没有说话,形同路人——不,路人有时还可能打个招呼,他们应该像是仇人,目光偶尔相遇,充满了深深的敌意。卢发转过头看见了她,一脸黑黑的,劈头盖脸地凶声地说,你跑哪去了?刚才那瓶挂完没叫护士来换,血都抽起半瓶了!申红蕾愣了一下,对婆婆感到有些愧疚,怪自己没有交代一下护士,害得病弱的婆婆被倒抽了血,可是,卢发有什么资格对她大声嚷嚷呢?他那凶神恶煞的样子,让她怒不可遏,突然尖声地说,我爸爸也在二楼住院你知不知道!说着,她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委屈,转过头去,眼泪掉在了胸前。那天晚上,她几乎在楼下冬青树的树坛上坐了半个晚上,有些丧魂落魄,有些痛不欲生,有些愁肠寸断。

今天下午,父亲各项常规检查都出来了,医生建议明天送市立医院。申红蕾头晕脑涨地走到走廊上,靠着栏杆望着远方,眉头紧蹙,心中一片惆怅。远处是一片青翠的香蕉林,阔大的蕉叶在晚风中摇晃,像是许多面扇子在扇着风。天空渐渐灰了,暮色苍茫。申红蕾的心情也一点一点地变得黯淡。夫妻间的龌龊、长辈的疾病,还有女儿的培养,让她感受到空前的压力。她就像一根链条,承载着为人母、为人妻、为人女和为人媳的责任,绷紧的链条不停地转动,已经显得吃力和枯涩,也许突然间链条就会崩断。这大概也就是每个人到了中年之后的宿命。

父亲的病房里几乎挤满了人,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叔叔婶婶姑姑姑丈还有侄儿侄女,每个人的脸上流露着不安和忧伤。大哥把二哥和申红蕾叫到廊道上商量明天到市立医院的问题,所有问题归根到底就是钱的问题。大哥二哥家庭经济都比较差,已经因为父亲的手术而欠债了,他们倾其所有加上预计可以借得到的数目,大概有一万五千元左右,申红蕾因为婆婆住院,家里的存折单上只剩下了个位数,她只能找人借了。

可是向谁借呢?她打开手机,收到顾明泉的一条短信,心里想了一下,给他回了短信。她打电话给一个比较要好的同事,可是对方说家里的钱前些天全让老公拿去入股一家小水电了,又找了一个小姐妹,然而她说最近手头很紧,只能借给她一千元。一千元太少了,申红蕾说算了,这时她想,看来只有找顾明泉了,尽管这是很难说出口的事情,但她不得不说了。

顾明泉是她最后的一线生机,最后的一张牌。

他来了,他又匆匆地走了。

他的目光还是那样闪烁不定,他的神情还是那样欲言又止。有那么一眨眼的时间,她真想在他肩膀上靠一靠,但随即为自己的念头感到心慌意乱。她渴望,可是她不能。

申红蕾走到父亲的病床前,看到父亲歪着头在沉睡中,脸色像一张粗糙的纸。大哥说:“医生刚给他吃了三唑仑,他才睡着的。”

“明天八点走。”申红蕾说。

申红蕾告诉大哥她借到了钱,但没说借多少、向谁借的。那一万块钱已经放在了她的手提包里,如果有需要,她将全部拿出来。尽管她也知道父亲的病像个无底洞,再多的钱往里扔,只能听个响声。但是和人的生命相比,钱也不过是“纸字”,只有生命才是值钱的。

大哥很沉重地叹了一声。

这时,卢发出现在病房门口,像一个来踩点的人一样,探头探脑。

他的到来让申红蕾有些意外,不过她不想看到他,就别过头去,看着墙角的一团蜘蛛网。

卢发沉着脸走了进来,向申红蕾的大哥点了点头,问起了老岳父的病情。申红蕾从他身边擦身而过,趁机走了出去。

41、谭志南

离开了苏丹红家,谭志南的身上带着她的气味,他的手上还留着她身体的温度。他变得有些恍惚起来,夜晚的马铺像天上的街市一样,显得虚无飘渺。

刚刚经历的一切似乎也变得不确定起来,那是真实的吗?还是一场梦?疯狂的翻滚,迫不及待的裸露,持续不断的亲吻,就像两个初涉风月的少年,动作火暴热烈而又略显笨拙。当谭志南强劲有力地进入她时,她像中弹一样叫了一声,两支手紧紧地勒住他的脖子。最后两个人都精疲力竭地躺在木地板上,摊开四肢,呼呼呼地喘着粗气。苏丹红说,谢谢你。谭志南说,我也要谢谢你。

走到家门口,谭志南双脚有些发软。打开铁门和木门,他发现家里还是一片黑乎乎空荡荡。刚才苏丹红趴在他耳朵边说,晚上还回去吗?他说,要回去。他没有告诉她,他和妻子之间正因为她遭遇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如果说此前妻子是猜疑,现在则是坐实了。假如她突然从天而降,出现在他们赤身裸体的面前,那他将无话可说。也许是心里飘起了一丝愧疚,他最后还是谢绝了苏丹红的挽留,依依不舍地穿起衣服。

他查看了两部电话,都没有未接的来电。妻子还不愿意带着女儿回家,说明她的怒气还没消散,准备继续较真下去、抗争下去。唉,随她去吧,准备打持久战了。

谭志南放了一浴缸的温泉,全身泡在微温的水里,恍惚中又想起在苏家木地板上销魂荡魄的过程,重要的细节全都回忆了一遍。躺到床上时,他突然想,在和妻子的搏弈中,因为自己的做弊,暂时取得上风。也许他应该高姿态一些,明天上班前到丈母娘家一趟,向她承认一下错误,让她有个台阶下来,把女儿带回家。现在,她当时的猜疑已经变成了现实,他没什么委屈的了。确实是他错了。

他很快睡了过去。这个晚上睡得特别沉。

第二天醒来,谭志南到楼下小摊吃了早饭,便开着摩托车向丈母娘家方向跑去。

丈母娘家在建安新村,那是比较破旧的一片住宅区,十几年前差不多是马铺最好的,那时老丈人还在世,还没从副局长的位子退下。谭志南记得第一次上丈母娘家时,两股战战,笨嘴笨舌,据说这反而赢得了丈母娘的好感,因为在她看来,巧舌如簧的男子都不是好货。那天在丈母娘家吃饭,要不是王秀云帮他夹菜,他肯定就吃不饱了。

谭志南锁好摩托车,向三楼丈母娘家走去。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心情突然有些紧张,类似十几年前的第一次上门,不过这也算是第一次到此向老婆负荆请罪。

走到门口,他发现里面的木门开着,看不到人,就按了一下墙上的门铃,没听到什么响声,春节来时,这门铃好像就坏了。他只好抬起手敲外面的铁门,咚咚咚三下。

老婆穿着睡衣,从卧室拖着拖鞋走了出来,她睡眼迷糊的,不知有没有看清外面的人是谭志南,手一拧就把铁门打开了,然后回头往卧室里走。

谭志南走进房间,关上铁门,把木门也掩上,他感觉丈母娘和女儿都不在家里,她可能是上街买菜了,同时顺便送女儿去学英语。他走到了卧室门口,看见老婆坐在床道上用纸擦着眼镜,装作没发现他一样,只是专心致志地擦。

“在这睡还习惯吗?”谭志南说。

“习不习惯关你什么事。”王秀云说,口气里还充满了火药味。

“我向你认个错好吗?我去上班,你就回家。”谭志南轻声细语地说。

“认错?你哪有错?你是对的。”王秀云戴上眼镜,射过来一道蔑视的目光。

“不不不,你才是对的。”谭志南说,“第一,老婆永远是对的,第二,如果老婆错了,请参照第一条,但是,这件事,你没有错,错的是我……”

“谭志南,别来哄我了。”王秀云一声断喝,满脸板出政治老师的庄严。

谭志南有些扫兴,自己虽然油腔滑调了一点点,但心里还是很诚恳的,真心来认错的。

“我告诉你,谭志南,我长这么大了,我爸没打过我,我妈没打过我,我哥没打过我,我姐没打过我,就你打了我,你这一巴掌,我会记一辈子的,一直记到我死!”王秀云掷地有声地说。

谭志南轻轻叹了一声,话说到这份上,他不知道怎么回应了。

这时,王秀云喊了一声:“出去,我要换衣服。”他下意识地退出卧室,门随即嘭地摔上了。

谭志南只好无奈地走出了丈母娘家,心想,老婆是不是快到更年期了啊?他到底把事情想得简单了,以为口头上认个错就能搞定,看来没这么容易。他想起和老婆十几年的婚姻,外人看起来那么美满,自己也感觉很幸福的样子,虽然也有过几次口角,最后也都是他半正经半不正经地认个错,她半推半就地接受,所有积怨便统统地化解,两个人又和好如初,可是,这一次,事件的性质因为涉及到“暴力”因素(那一巴掌啊一巴掌),在她看来,上升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她似乎已经准备不给他任何机会了。十几年的婚姻不敌一巴掌。这一巴掌是铁砂掌吗?一下击破了婚姻,还是这十几年的婚姻是纸糊的,不堪一击?

满脑子思绪纷纭,谭志南慢慢吞吞走到了楼下,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却看不见摩托车了。他扭头张望,发现地上躺着一根剪断的铁链,那正是他的摩托车的铁锁。遭贼了,他想,可是他没叫。四周围没有人,这里是四面敞开的,没物业管理更没保安。马铺盗车贼很猖蹶,没有人不知道的。他的车已加了警报器和铁链锁,还是抵挡不住技术含量越来越高的专业盗车贼。

他掏出手机,想了一下还是没有报警。据说盗车贼几秒钟就能把摩托车的几道锁全部破坏,此时他们已经不知把车开到哪里去了,即使以后落网了,车也是难于追回。他朝地上吐了口水,心里骂了一声,干你佬!

这时候他只能自我安慰,破财消灾,心里才稍微平静下来。

好在马铺就这么一个鼻屎大的地方,走路到县政府也就几分钟。刚走到大门口,有人出来看见谭志南在步行,说:“谭主任,走路上班,锻炼身体啊。”谭志南哭笑不得地笑了一笑。

办公桌上躺着一封挂号信,发信人地址是紫荆湖度假村有限公司,谭志南一看就知道是顾明泉重新发的同学会邀请函。那天,顾明泉用那种口气跟他说话,确实让他不爽,所以他断然拒绝了改期和重发。

他撕开信封,取出那张邀请函瞟了一眼。那天顾明泉肯定也是很恼火的,不过他可以不顾自己的感受,自己又怎么照顾他的感受呢?现在,他把改期的邀请函寄过来了,似乎是一种挑衅:看看吧,没有你,我也照样把邀请函重发了一遍。马铺人喜欢说,没有你地球也照转。这肯定是对的,有谁没谁都没什么,因为地球本身就是会转。像在这机关大院,偶尔有小年轻凑在一起发牢骚,说马铺没有书记县长也一样。可是,一个同学会,没有了一个丁新昌,就不行了吗?就得根据他个人的意志来改期?谭志南觉得顾明泉一向自视清高,骨子里还是充满了奴性意识,他以儒商自居,其实也不过是个商场贩子,一个副处级的人就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时,谭志南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声音听起来有点熟,却叫不出是哪个同学。

“同学会怎么改在13日了?”

“我不清楚,这你要问顾明泉。”谭志南实事求是地说。

这个上午,一共有五个同学打来电话,询问同学会为什么推迟召开,谭志南每次都说:“我不清楚,这你要问顾明泉。”

他决定不再过问同学会的事。想起刚才老婆那张臭脸,想起摩托车的失窃,他感觉到心烦意乱。看了今天的工作日志,没有什么安排,他想办公室再呆十分钟,就溜到苏丹红家里去,也许她还在床上呢。

42、顾明泉

那天晚上,顾明泉离开医院回度假村的路上,脖子又开始隐隐发痛,变得硬梆梆的难于转动。李医生说过,落枕容易复发,睡觉时要注意枕头高低,避免空调直接吹着颈肩部,平时还要加强锻炼,劳逸结合。可是,他已经更换了一个合适的枕头,每天伏案工作一小时左右,便起身在办公室踱步,偶尔早起,还在度假村慢跑一圈。落枕还是猝不及防地袭来。

回到办公室里,他坐在沙发上,用两只手揉搓着脖子,多少缓解了一些疼痛。办公室的门没关,有一条身影在门口闪了一下,他认出那是小陈,就喊了一声:“进来。”小陈穿着一件很漂亮的银灰色连衣裙,有些腼腆地出现在门口,平时进出办公室,她都是显得落落大方的,而晚上这个特殊的时间段里,她的出现,便有了某种异样。顾明泉一下从她的神色里读出了她的心思。

“来得正好,小陈,帮我按摩一下脖子。”顾明泉招了招手。

小陈温顺地走了过来,站在顾明泉身后,细声细气地问:“脖子又痛了吗?”然后抬起两只手,在他的脖子上很有章法地按着捏着。小陈的手是凉的,按在他的脖子上,像一剂清凉的镇痛药,让他感觉到神清气爽。

“好,很好。”他说。一阵风吹来,把办公室的门吹上了,嘭的一声,小陈手抖了一下。顾明泉暗自笑了,他伸出一只手,往小陈的腰肢摸去,那里的手感很好。

“顾总,我……”小陈说,声音里带着某种期待。

顾明泉站起身,把小陈搂进怀里,紧紧地抱了一下,然后便松开了。顾明泉说:“就这样,你回去吧,谢谢你啊。”

“顾……”小陈脸上写满了失望,欲言又止。

“有事我再找你。”顾明泉说。

小陈眼睛闪了几下,低下头走了。

听着她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那头,顾明泉突然间有一种把她叫回来的冲动,但他还是克制住了。他转了一下脖子,感觉好了许多。

这天一上班,顾明泉就接到丁新昌的电话。丁新昌说收到改期的同学会邀请函了,他在电话里像是表扬顾明泉一样地说:“这样改了一下,更好了,13日中午前报到,下午有一大块时间,更方便同学们座谈和交流。”

丁新昌的电话刚刚说完,罗汉城的电话就来了。他说改期了啊,为什么要改期啊?顾明泉顺口就告诉他,5日、6日这两天度假村有大型接待任务,所以推迟至13日。他不能说这是根据丁新昌个人要求而改期的。罗汉城说,我还想明天就到厦门,把准备赠送给同学们的双肩包拉回来。顾明泉说,推迟到13日,时间也宽裕了一点。顾明泉在电话里对罗汉城说:“你最好在包上印上一些字,这样更有纪念意义。”罗汉城说:“是啊,我也想,应该印上一行字,你说印什么字好?”顾明泉想了想,说:“就印邀请函的那行字:二十年后的聚会,下面再一行小字:马铺一中85届文科班同学会纪念。”罗汉城说:“好,就这样定了。”

罗汉城的电话刚刚放下,黄进步的电话跟着来了。看来,大家都收到了新寄的邀请函,一个个约好似地来电询问。黄进步首先证实了一下改期的真实性,他跟顾明泉说,他原来是想向每个同学赠送一份纪念品的,但想来想去,不知送什么好,现在他改变主意,决定以同学会的名义向马铺一中赠送5台价值3万元的电脑。顾明泉说,这很好啊。黄进步说,他跟丁副书记汇报过了,丁副也说这很好,到时还要让马铺电视台的记者来做报道。黄进步在电话里说:“那就这样,13日我先把电脑拉到同学会现场,第二天我们几个人一起送到学校去。”顾明泉说:“这当然可以。”

接了好几个同学的电话,顾明泉想,申红蕾到市立医院看护她父亲去了,看样子同学会她都来不了,还有谭志南,筹办同学会出力最多的人,这些天都没有音信了。从他反对改期的口气来看,他跟丁新昌的关系很微妙,面和心不和。根据顾明泉的立场,他是更欣赏谭志南的,他甚至觉得谭志南的综合素质远在丁新昌之上,但是丁新昌既然能当到副书记副县长,也是不可小觑的,没有几下子能行吗?至少,人家的命好,祖先的坟墓冒紫烟了,你谭志南不服还是不行的。

今天是2005年8月3日,离8月13日也不远了,本来有些事是申红蕾和谭志南要做的,现在都只能由他来做了。会场设在二楼大厅,一百人也可以坐得下,有投影仪,可以卡拉OK,也可以跳舞,会标呢?红布白字,一行大字:二十年后的聚会。再一行小字:马铺一中85届文科班同学会。这个下午就叫办公室去做,对了,叫小陈去做就行了。小陈看来还是不错的,可以考虑把她提拔起来当副主任。顾明泉在一张白纸上涂涂写写,会标、标语、报到登记、发房卡、拍照、摄像……还有,大门口要挂一条布标,一楼大堂至少要有三条欢迎标语,这些都是琐碎的事,看来都得由他办公室的人来担当了。独自研究了一会,他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这就是菜谱和酒水。他想每桌菜金的标准就480元吧,480也是吉祥数字,12菜4汤,酒水配备长城干红干白、雪津啤酒、惠泉啤酒、可口可乐、雪碧、王老吉和紫山矿泉水,如个别人有需要白酒,可以提供四特和泸州老窖,同时每桌配两包烟,一包中华一包红塔山。这样一桌下来,平均得花费800元以上,甚至超过一千。他给办公室打电话,让他们以每桌480元的标准拟个菜单给他,他想自己先看一下,再传真给丁新昌看一看,就可以定下来了。

顾明泉起身伸了个懒腰,心想,这么小的事也得让他这个老板来干,绝对只有同学会,他才会这样事必躬亲,像报纸上说的,“亲自抓”、“抓落实”,“狠抓实干”。

难道这个同学会很重要吗?也许吧,也许就像邀请函上面说的那样,也许狗屁不如。谁知道呢?他呼了一口气,接着再问自己,难道这个同学会对你很重要吗?不,不重要,心底一个声音说,这不过是一种怀旧情绪。但是心底另一声音断然地否定,不,很重要,你可以在同学面前证明你的存在价值。

后面那个声音接着说,每个人都存在着,但假如你不证明你的存在,你的存在就会被忽视,就会被视作不存在。前面那个声音说,我靠,你都变成哲学家啦!后面那个声音说,有的人不存在,因为他无法证明,比如李跃鹏、路安远,而有的人存在,因为他不想证明或无力证明,他的存在也像不存在一样。前面那个声音说,别说了,我晕了,I服了YOU。

顾明泉转了转脖子,还好,没什么感觉,这脖子还是原装的,转起来还算自然。不管怎么样,二十年同学会,二十年才一次,谁想要证明一下,谁想要表现一下,都是正常的。这次同学会,李跃鹏、路安远肯定是不能来了,同学会真是开一次少一些,开到最后,少到一个人也没有了,马铺一中85届文科班的所有的人都不复存在,谁也不用证明了,谁也不用表现了,那时还能存在下来的,可能也就是“同学会”这个名词了……

第八章

43、台风来临

马铺人一大早起来发现,大街上多了许多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的流浪汉,有的显然是神经病患者,目光呆滞,趴在垃圾筒前捡烂菜叶吃,还有个女的,赤身裸体,全身黑乎乎的散发出一股恶臭,摇着两粒布袋似的奶子,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地游走,吓得路人尖声怪叫,纷纷退避三舍。

街上偶尔出现一二个流浪的神经病患者,并不稀奇,但一下子出现了这么多,像过节一样涌上街,显然很不正常。根据在路边摆通宵稀饭摊的老板反映,凌晨三四点的时候,马铺隔壁的大坪县方向来了一辆大卡车,停在桥头那边,不一会儿车调头走了,地面上就多了一堆人,这些脏兮兮的人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就过桥进了马铺县城。

这种事以前发生过,据说是马铺发明的做法。县里要迎接什么检查评比了,或者什么达官贵人要来了,马铺县有关部门就把流落街头的疯子们推上车,偷偷地运到大坪县城附近,然后像卸货一样把他们全卸下来。但是很快,这个马铺拥有发明专利的做法,就被大坪县学会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早上七点半左右,丁新昌自驾车从“白宫”出来,到国税大厦前拉上了李金河,就从江滨路往兰陵大桥方向行驶,一路上看到了八、九个满街乱窜的疯子,还有一个头发长得像狮子的近乎裸体的疯子差点撞上了他的车,挥着拳头要砸车一样,嘴里哇哇叫着。李金河甚至有些害怕起来了,不停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丁新昌皱着眉头,放慢了车速,用手机打通了城管办邓主任的电话。“伟大的邓主任,你是在床上还是在办公室?”丁新昌的语气里带着很大的不满,“麻烦你到街上看看,马铺几条重要的街道,几乎被流浪的疯子占领了!”

丁新昌的心情直到汽车离开马铺县境之后,才慢慢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今天他特地自驾车,带着李金河,要到东山岛去迎候李金河的堂哥李部长。据李金河说,李部长将会在今天早上8点从省里出发,带着老婆孩子来东山岛度假,这是一次私人行为,不惊动地方政府,不开公车,而让他老婆的小弟弟开私家车来,住两个晚上,星期天上午吃过早饭就返回。那天李金河告诉了丁新昌这一秘密消息,他想了许久,决定让李金河带他到东山岛来见李部长。李金河拍着胸脯说,没问题,一切都包在我身上。查了一下台历,这天正好是8月5日,上面小字写着“下午五点,同学会”。二十年一次同学会也是难得,可是与这种单独陪伴李部长度假的机会相比,就不算什么了,前者顶多算是一种生活情趣,而后者关联着仕途升迁,根本就不是一层面的事情,无法相提并论。不过,想了一下,他还是给顾明泉打了电话,让他把同学会日期推迟到下一周,他同意了,这就好,仕途上的事能搞定,同学会的事也没拉下,这叫鱼与熊掌得兼。

李金河给他堂哥打了个电话,得知他们一行四人开着一辆宝马车,已经出了福州市区,快要上高速了。李金河把这当作一个好消息告诉丁新昌,丁新昌的心情变得非常愉快,不住地微笑点头。

在马铺城里,一场驱赶流浪疯子的大战开始了。

城管办邓主任会同民政局陈局长,开着一大一小两部车,带领五六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每个人手持半米左右长的竹片,一看到流浪的疯子就像赶猪一样,往大车的车斗上赶。这种原始的方式几乎没有遇到抵抗,这该归功于那些疯子都不是武疯子,他们有的已饿得像一团泥,有的看见生人逼近就发抖,自然乖乖就范。不一会儿,大车的车斗上已经装了八个疯子。

在遇到第九个疯子时,终于出现了点波折,引起了围观现场的阵阵叫声,使交通一时堵塞,马铺人像看马戏一样争先恐后地围上来。那是个高大魁梧的疯子,大约有一米八五,长得虎背熊腰,可惜了那副身材。他穿了一条短裤,上身是一件破烂不堪的西装。当几个城管办的人抖着手中的竹片,要把他赶上车斗时,他突然像狼一样嚎叫一声,叭地摆出马步,两只拳头一高一低地握了起来,那架势就像李连杰一模一样。城管办的人惊慌地往后退,以为碰上武林高手了,围观的人也大惊小怪地乱叫。他那姿势摆得太好看了,太英武了,简直要让成龙望尘莫及,像雕塑一样一动也不动。城管办有个胆大的,就走上前几步,用竹片打了一下他的拳头,他还是没有反应,又打了他一下,他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像孩子耍赖一样地蹬着脚,边哭边说:“不要打我嘛,不要打我嘛……”在场的人哄堂大笑。邓主任尖厉地喊了一声:“起来,上车!”他就像犯人一样,乖乖地低下头,哆哆嗦嗦爬上了车斗。

这街头一幕给围观的人们带来了很大的乐趣,犹如一场精彩的表演,让人感觉到小城生活的幽默和荒诞。

阎顺利也是围观者之一,他甚至从三轮车上站起身,伸长脖子往里面看。所有的人在笑,他也笑了,但是人群渐渐散去,他再也笑不出来了。那个人高马大的疯子,他是怎么变成疯子呢?要是不变成疯子,他多像是一个运动员啊。这么想着,阎顺利心里就有点沉重了。尽管他压根就不认识那个疯子,而且不知道他来自何方,但还是感觉到很惋惜。他也是人家母亲所生的儿子,今天变成这样,难道是命中注定吗?惨。

满载疯子的大车向前驶去,街市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阎顺利也踩起三轮车,沿街跑着,眼睛不时往两边看有没有人要搭车。

他想起今天是8月5日,本来今天要开同学会的,但前几天又通知改期了。如果是今天开会,他已打算不去了,但现在推迟到了13日,他要重新考虑一下了。

“哎,顺利。”阎顺利听到有人喊他,扭头一看,原来是江全福。

江全福走出路边一间小店,爬上了三轮车,说:“到医院。”

“我刚才看到你们城管办的人在抓疯子呢。”阎顺利兴高采烈地说。

“哦,是吗?”江全福的反应有些平淡。他想,阎顺利可能不知道他出事了,虽说还算是城管办的人,但早已不管事了。

阎顺利奋力地踩着车,说:“你到医院看病人吗?”

“我老婆在住院,不过今天要出院了。”江全福说,语气里透着兴奋。

“我们那同学会,你一定会去的吧?”

“推迟了嘛,推到下周,我当然要去,同学会嘛,二十年了也不容易。”

“是啊,二十年了,很快,那时二十岁,现在都奔四了。”

“人生短暂,说的就是这回事嘛。”江全福很有感触地点着头。对他来说,这些天是自从判处缓刑以来最舒心的日子。老婆的住院从坏事变成了好事,由于他的悉心照料,丈母娘给了他好脸色,更重要的,至今仍旧在马铺官场有相当影响的老丈人,表示要重新考虑他的“出路”。阴霾已经散去,阳光打在他的脸上。江全福感觉到前途还是光明的,虽然自己鬼迷心窍,一时走了弯路,但是只要老丈人肯谅解他,肯为他说话出力,他仍然可以东山再起。他想,人家大人物是三起三落,我这才是一起一落呢。

马铺人民医院到了,三轮车不能进门,阎顺利把车停在了门口。江全福跳下了车,掏出两块钱放在阎顺利手里,说:“下周同学会,我们再好好喝两杯。”

“哎呀,这钱就不要了吧。”阎顺利说。

“要要。”江全福说。

“你看起来都不会老啊。”阎顺利看着江全福说。

“哪里?我也是奔四了。”江全福比了一下手,转身走进医院。

一连几天,马铺天气燠热得让人受不了,用马铺话说,“人肉油都给烤干了”。太阳刚刚升上水尖山,马铺小城就像是四处燃烧了,天空中金光闪烁,分明就是火舌在一伸一缩。没有风,偶尔有一丝风吹来,也是发烫的。街上行人很少,人们一大早就躲在空调房里,没有空调的人就把风扇开到最大,对着身子猛吹。

天气一热,三轮车生意反而好了。因为走路成为一件苦事,不如花几块钱坐车。踩三轮车的一个个大汗淋漓,那汗水粘乎乎的,都不像是汗水,而是身体上烤出来的“油”。

马铺人知道,这是要来台风的征兆。马铺是山区小城,但每年都会受到台风影响。台风之前,天气总是这样闷热,让人透不过气来,台风来了,好好地下一场暴雨,刮一阵狂风,可能会吹倒一些房子和树木,有的街区会涨水淹进家里,但台风过后,天气就凉爽了,人们的感觉就好多了。

前些天,气象台预报“海棠”台风将严重影响马铺,害得马铺上下像备战一样一阵紧张,马铺电视台日夜滚动播报台风消息和政府通告,两部工具车绑着高音喇叭,穿梭于大街小巷,不停地广播马铺县委县政府的紧急通知,高杆农作物要加固,户外广告牌要加固,危房人员要撤离,甚至连防止窗台的花盆掉落伤人之类的细微之处,县委县政府都替马铺人民想到了,要求大家一定要“齐心协力,同心同德,奋起抵抗海棠台风”。

可是,海棠台风没有到马铺来,他好像觉得马铺没什么好玩的,半路上掉了个头,往北边去了。马铺人看电视知道,海棠台风原来是跑到闽东的宁德去了,跑到浙江省去了,在那边兴风作浪,害死了不少人。

虽然海棠台风没到马铺来,但马铺也下了一场雨,有人打比喻说,“就像几个小男孩从天上撒下了一泡尿”,地都没湿,天气依旧酷热难耐。

这几天,马铺天气变本加厉地热,看来台风又要来了。

上一次海棠台风的失约,让马铺人很不爽,好像一个精心准备、盛装打扮的姑娘兴冲冲地前往约会,而那个负心郎却不来了。马铺人都在盼望这个新的台风,希望他能把大家从火炉里拯救出来。

陈炳星早上七点钟就被热醒了。他从床上爬起来,全身汗水湿透了,像是从烂泥地里滚过来似的。他一看是空调关了,而窗户还紧闭着,一定是老婆起床时把空调关了。这个咸涩的客子婆!他心里骂了一声,跳下床找到了遥控器,打开空调,一下就调到20度。这几天,他下半身的隐疾已基本痊愈,“七匹马”又重新开张。没有人发现他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劫数,甚至连他老婆阿春也不知道,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这回像是死里逃生。想起来,他不得不庆幸自己那天做出了一个英明的决断,到大坪县人民医院泌尿科去看病,医生开药单时问他名字,他居然急中生智,把马铺县委书记的名字说成自己的名字。打了一针之后,感觉那地方也不那么痒痛了,想起刚才顺口把自己的姓名改成和马铺县委书记一样,他就觉得有些得意,心情也变好了。

晚上七点,陈炳星带领老婆和两个帮工,摆好了大排档,天空还没黑下来,一片瓦蓝地闪亮。陈炳星对老婆说:“台风要来了。”

他伸出手在空中扇了扇,没有风,只扇起一股热气。他接着说:“台风真是要来了。明天你不要备太多的料了。”

老婆抬头看了看天,一脸发傻。

来了几伙客人,接连炒了几盘菜,陈炳星闲了下来,就坐在椅子里抽烟。这时,一辆白色的小车缓缓驶来,停在了陈炳星面前两三米的地方。车窗徐徐放下,露出黄进步的一张笑脸。

“炳星啊,生意好啊。”黄进步说。

陈炳星起身走了过来,说:“是你呀,大老板。”

他取出一根烟递给黄进步,黄进步摆摆手说:“今天吸多了,不吸了。过几天就同学会了,你可一定要来参加啊。”

陈炳星笑笑说:“参加就参加吧,反正你是打鼓的,我是骗吃的。”

黄进步一本正经地说:“怎么能这样说?都是同学嘛,同学都是平等的。对了,我准备以同学会名义给母校捐赠5台电脑,价值3万元。”

“你是大老板,捐50台电脑也不算多啊。”陈炳星调侃地说。他对黄进步一直没什么好感,心里猜测,他准备捐赠的5台电脑别是他公司用过的旧货。

黄进步挥了一下手,升起车窗,开着车向前跑了。

马铺人期待的台风终于要来了。8月11日下午,福建省气象台发布了黄色台风信号,从省台、到市台、到马铺台,全都中断了正常的节目播出,不停地广播着“台风紧急警报”:

台风紧急警报,台风紧急警报,今年第10号强热带风暴珊瑚,即将全面影响我省。省防汛抗旱指挥部要求:出海船只及时回港避风,海上渔排及时加固,老弱妇幼人员按预案转移。据了解,第10号强热带风暴“珊瑚”,今天16时中心位于北纬19.5度,东经119.7度,就是在汕头东南方约530公里的巴士海峡上,近中心最大风速25米/秒,风力10级。中心气压985百帕,7级风圈半径320公里,10级风圈半径50公里。风暴中心以每小时15公里左右的速度向西北偏西方向移动,未来将向西北方向移动,逐渐向闽南到粤东一带沿海靠近,并可能于13日中午到夜里在福建崇武到广东深圳之间沿海登陆。

一场大雨从天空中倾泻而下,暴晒得快要开裂的水泥地板,唰地蒸腾起一股热汽。所有马铺人都呼了一口气,要是马铺也有诗人的话,恐怕就会做诗吟诵:好雨来得正是时候啊。

密密麻麻的雨,像万千条线从天上直落而下,雨声越来越响,洪亮如钟,在马铺上空激荡。

庞婉青把小金库里最后的20万现金,全部装在她的挎包里,把包都挤得严重变形了。这顾不上了,只要能装得下就好。她背起挎包,走到办公楼下,一阵雨飘泼而来,打湿了她脚上的凉鞋。她撑开雨伞,顶着风雨走进了雨中。

风吹弯了路边的树,雨斜斜地打在庞婉青身上。她不得不微倾着身子,慢慢地往前走,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伞柄。有好几次,风把伞面都吹卷了起来,似乎要把她整个人都吹走了。

从电信大楼到中行储蓄所大约只有五百米,庞婉青冒着风雨,至少走了十分钟。一脚跨进储蓄所的玻璃门,她的牛仔裤膝盖以下部份全都打湿了,肩膀两边也湿了,头发里也滴出水来,但她顾不上这些,只是松了口气,就拿了一张存单过来准备填写,还没写,手臂上滴下的雨水就把存单弄湿了。这时,她只好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面巾纸,擦了脸又擦了手,一包纸一下就擦完了。

储蓄所里没有别的顾客,柜台里两个女职员在谈论着这场大雨和即将到来的台风。庞婉青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纸,那上面写着一个姓名和一个中行储蓄卡号,这是“坏蛋”告诉她的。今天一大早,“坏蛋”从温州打来电话,说他前一段挪用公司的公款炒股,最近股票全被套牢了,现在公司要追这笔帐了,让她火速汇20万救急。前几天,他们在美仁小区的温柔乡里又渡过了一个销魂夜,她发现“坏蛋”英俊的脸上挂着一丝忧郁,问他是不是碰到什么难事了,“坏蛋”这才告诉她,他在经手公司一笔生意时,被广东一个客户骗了18万元,他得赔给公司。她二话没说,就把自己的一张储蓄卡给了他,并告诉了他密码,她说这里面至少有15万元,全都给你。“坏蛋”把储蓄卡推了回去,说这怎么行呢?庞婉青不高兴地说,这怎么不行!我就是要给你的!她把卡放进了“坏蛋”的衬衫口袋,“坏蛋”紧紧地搂住她,流着眼泪,在她的脸上、唇上不停地热吻,嘴里喃喃地说,我该怎么报答你呀,我的狐狸……

给“坏蛋”的20万元汇了出去,庞婉青感觉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外面的雨还是那么大,路边一块“共建和谐马铺”的标语牌被风吹倒在地上,路面上的积水到了鞋跟了,几个行人挽着裤管艰难地行走,汽车驶过,溅起了两道水花。庞婉青撑开雨伞,那尖尖的伞头刺破了雨帘,她一下就被裹进了风雨之中,斜着身子往前走,像是葡伏前进一样。

好不容易回到办公室里,庞婉青从抽屉里找到一条干净的毛巾,擦干了淋湿的头发。她把手机从挎包里取出来放在桌上,那只一度膨胀的挎包已经瘦身了,又变成一副纤秀的模样。她想,几分钟之后,“坏蛋”收到钱,就会发短信过来。这时她听到楼下有一阵汽车声,还有一些不寻常的响动,她好奇地走到走廊上,往下看见办公楼前停了两部车,一部是检察院的警车,几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面对大雨犹豫了一下,她看到有人推着朱高生往警车里走,那推搡的动作根本就不是把他当作电信公司的经理,而是当作一个罪犯。她心里咚咚跳了几下,难道这是真的吗?朱高生被检察院抓走了?

许多办公室里都走出了人来,大家站在走廊上嘀咕着,有叹息的,有高兴的,也有麻木的。不一会儿,电信大楼的人就全都知道了,他们的经理朱高生被马铺纪检双规了,可能涉及的金额比较大,检察院都提前介入了。这一消息让庞婉青一整天心烦意乱,忧虑重重,甚至都把“坏蛋”忘到了一边。

大雨下了一天一夜,干旱的马铺这下到处水淋淋的,大街小巷漫起了内涝水,深的地方都到了大人的膝盖。天像是漏了,没人补,所以仍旧不停地下着雨。马铺都快要被下沉了。

罗汉城一大早趟水来到了汽车站,一打听,前往厦门的班车停开了,他的脸都快要气歪了。他跑到站长室门前,冲着站长说:“怎么停开了?路塌了还是淹了?”他很不满地说:“停开你也得发个公告呀,让我白跑到车站,你们的经营理念该改一改了!”站长无奈地摊了摊手,说:“台风来了,雨这么大啊。”罗汉城气咻咻地走到站台,那里停着许多停开的班车。他想,大事要被这该死的台风耽误了!前几天他通过电话向厦门一个老朋友定购了60个双肩包,那老朋友是做贸易的,那种双肩包虽然产自晋江石狮一带的乡镇企业,但上面连商标都写着英文,还订着一块标价39美金的纸牌,罗汉城向朋友定购只要39元人民币,说好今天去拿的,因为13日同学会就要召开了,他要在会上向每个同学老师赠送一个双肩包,他要告诉大家这就是他公司向国外出口的产品。那天他在家想打女儿没打成,心里一直盘旋着一个问题,戏到底要不要继续演下去?最后,他还是想通了,人生在继续,戏也得继续,假如突然中断了,人生就会变得一团糟,变得无所适从,再说,人生本来就是一出戏。

罗汉城在站台上像思想家一样踱来踱去,决定先打的到漳州,然后再从漳州坐车到厦门,那里往厦门的快车十分钟就有一趟,不可能都停了。走到车站门口,正好一辆黄色的士驶过来,司机探头喊道:“漳州,漳州,马上走!”罗汉城招了一下手,也懒得打开手中的伞,就冒雨跑了过来,钻进了车里。

大雨到上午十点多时停了下来,好像老天爷也累了,就停下来歇息了。水尖山上射出了一道阳光,让马铺人看了觉得稀罕。兰陵大桥的上空还出现了一架彩虹,把天空渲染得很有点诗情画意。

但是“珊瑚”台风还没有登陆呢,这两天的大风大雨不过是他初试锋芒,他的厉害还在后头。漳州台、马铺台开始播送最新的台风消息:

今年第10号热带风暴“珊瑚”,今天05时中心位于北纬18.4度,东经121.8度,也就是在台湾省恒春南偏东方约420公里的海面上,中心气压990百帕,近中心最大风力8级,风速20米/秒,热带风暴中心正以每小时20公里左右的速度向西北偏西方向移动。预计未来热带风暴中心将继续向西北偏西方向移动,今天白天将穿过巴士海峡进入南海东北部海区。受热带风暴外围影响,崇武到东山沿海:东北风6级阵风7-8级,傍晚起逐渐增强……

中午时分,马铺电视台附近的夜来香街窜出一个疯子,此人叫作郑新民,早年是个乡镇干部,因强奸妇女未遂被判刑入狱,出来后就变得疯疯癫癫的。这两天,他一直听着电视上的台风紧急警报,听得全身像长了刺一样难受,就拿起家里的菜刀,窜到马铺电视台大楼的楼下,团团转了一圈,发现了图像传送光缆,举起菜刀猛砍,一边砍着一边打着号子:嘿哟哟!嘿哟哟——

等到电视台门卫发现异常跑过来夺下郑新民的菜刀时,几条光缆已经被砍断了,马铺小城的有线电视信号顿时中断。郑新民拍着手,嘿嘿地咧嘴笑着。从大楼冲出几个工作人员,气急败坏地把郑新民摁倒在地,一阵拳打脚踢。可是这个疯子,怎么打也不会觉得痛,仍旧嘿嘿地傻笑。

汪洁丽看着电视突然变成一片雪花,再按另一频道,还是雪花。她心想,台风这么厉害啊,把电视差转台都刮倒了吧。

卫东药店里没有顾客,下了两天的雨了,很多服装店鞋店都关门了,但是汪洁丽说,我们的药店不能关门。她对程卫东说,下雨天人们同样需要吃药。

“没电视了,台风太大了。”汪洁丽说,她发现程卫东若有所思的样子,警觉地问:“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程卫东说。

“对了,那个同学会改在明天召开,谁挑的日子呀?台风来了,我看是开不成了,也好,开不成也好。”汪洁丽说。

“我觉得能开成。”

“你说什么?你再大声点。”

“我觉得能开成。”程卫东提高了声音说。

“怎么?你想去不成?”汪洁丽斜着眼睛看了程卫东一眼。

“我想去,二十年了,多不容易。”程卫东叹了一声。

“你不能去。”汪洁丽板起了脸。

“我、我也是同学一员,我、我怎么不能去参加同学会?”程卫东突然勇敢地发问。

“我说你不能去,你就不能去。”汪洁丽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地上水腻腻的,跺脚的声音格外响亮。

程卫东心里冷笑一声,说我就是要去,偏去给你看,气死你。

马铺有线电视信号突然中断时,书记县长正带一干人在县委大会议室一边看电视一边安排工作。那里摆着三台电视机,分别播放着省、市、县的台风消息。电视屏幕突然变成雪花片片,书记县长气得直想骂人。这时,马铺电视台急电,电视传送光缆被人破坏。书记县长下令迅速抢修,并下令公安局长迅速出击,将破坏者绳之以法。谭志南带领县委办几个人,连忙启用应急的电视接收天线,电视上又有了新的台风消息。书记还在气头上,说:“这抗台风的紧要关头,把电视光缆砍断,真他妈的不想活了,给我从严惩处!”

县长开始向在场的科局长、乡镇长布置任务,再三强调各单位24小时值班,必有一名主要领导带班,各辖区尽量避免死人。县长说要是出什么差错,上头不放过我,我也不放过你们!谭志南一听心里就凉了,县委办是全县抗台的指挥中枢,书记肯定要亲自坐镇的,他免不了要连续24小时、甚至48小时、72小时值班和带班。那天他接到丈母娘电话,无端受到一通指责,说他没有诚意向秀云认错,他很生气,说难道我要向她跪下求饶不成?他气鼓鼓就把电话挂了,冒雨跑到苏丹红家里。苏丹红似乎觉察到他的情绪不大稳定,就问他是不是碰到什么事了?他微微一笑,说没什么,什么也没什么。苏丹红默默地看着他,他一把把她拉进怀里,贴在自己的胸前,他说台风这么大,你怕不怕?我晚上来陪你。苏丹红小鸟依人地偎在他的怀里,用手摩挲着他的脸,故发嗲声地说,你要来呀,你不来我睡不好觉。尽管苏丹红是一处迷人的奇异的风景,让他流连忘返,但他还是要离开的,回到家里那熟悉的麻木的环境,然而谭志南感觉到,王秀云不让他回去,关闭了他回去的通道,他只好继续在苏丹红这里逗留。

可是该死的台风来了,他晚上不能在苏丹红那里登高潜水尝风景了,只能绑在办公室和珊瑚台风周旋。

44、风雨兼程

台风到来的消息让顾明泉有些震惊,有些生气,好像台风要来之前,应该先跟他商量一下,但是居然没商量的,就来了,从11日开始,马铺全县风雨交加。雨下得他心烦,风刮得他不安。同学会的各项工作已经准备就绪,只等13日正式召开、胜利召开、隆重召开。谁知道这珊瑚台风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撞上这个日子?他翻看了一下台历,不由倒抽一口气,这8月13日两边注着“宜”和“忌”:宜祭祀、嫁娶、移徙、修造,忌出行。台风来了,出行不便,老皇历老早算出来了,所以——忌,天不助我也。

可是同学会就这样泡汤了吗?还是再一次改期?

顾明泉在办公室来回踱了几圈,很快有了两个想法。一,同学会不能不开,二十年了,而且也筹备了这么久,就像一颗青春豆,都已经熟透了,不能不把它挤掉;二,同学会也不改期,虽然有风有雨,但用车把大家接来,度假村这边安稳如山,没有任何安全隐患,而且因为是台风天气,没有别的客人,正好方便同学们尽情地狂欢和撒野,再说,风雨见真情嘛,同学们冒着台风来参加同学会,更显得同学情深,更富有纪念意义,更让人难于忘怀。

这么一想,台风的到来,反而提升了同学会的格调和境界。换个角度来说,这台风来得多少及时,多么恰到好处,天助我也!

就这么定了!顾明泉很高兴,下意识地揉了两下脖子,在大班椅坐了下来,准备打几个电话告诉大家,同学会不再改期,明天13日照常召开,风雨无阻。

第一个电话打给丁新昌,这几乎是无意识的,一按就按出了他的名字。丁新昌很快接起了电话,电话里传出了四周围哗哗的雨声,还有一些人在说话。丁新昌大声地说:“我在浦头镇检查抗台工作啊!晚上我都得蹲在这里。对了,明天同学会还开吗?我是去不了了。”

顾明泉知道,现在的官好当,一般是动动嘴就行了,但像这种自然灾害到来之际,他们就是装样子也得呆在第一线。看来,丁新昌是绝对来不了的。本来8月5日的同学会都为他改期了,就是要他来,可是改期之后,他仍旧来不了,也许这是天意吧,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因为他而推迟了,即使他是中央委员甚至联合国秘书长也不行。这同学会是我出的钱,我说了算!

顾明泉说:“你来不了,可惜。”

丁新昌说:“台风好大啊,要注意安全。”

顾明泉说:“会注意的,没事。”

第二个电话打给刘锦标老师,他在电话里显得优柔寡断,一直重复地说,台风这么大啊。他说,台风这么大,牟老师和匡老师可能不想去。顾明泉说,没关系,我九点半派一部车到教师小区楼下接你们。

第三个电话打给谭志南,占线。

第四个电话想打给申红蕾,但想想不用打了,她在市立医院看护生病的父亲,打给她也没用,便打给了王永泽,让他转告一些常来往的同学,明天同学会风雨无阻,如期召开,按邀请函上说的,9点有部大巴在解放广场接送大家前往度假村。顾明泉说:“你再让这些同学打电话通知他玩得好的同学,这样一五一十传递下去,争取每个同学都通知到。”

刚刚筹划同学会时,刘老师、丁新昌、谭志南还有申红蕾都把他当作了同学会会长,有时还正经地叫他顾会长,虽然他一向不喜欢“长”之类的头衔,但这个会长他还是默认了。现在,他这个光杆会长,没有了谭志南和申红蕾这两只左右手,只能临时起用王永泽。会长是不可能亲自打电话一一通知每个会员的。

吃过午饭,顾明泉的电话骤然猛增,都是同学们来电询问,同学会是不是真的要如期召开?

是的,是的,是的,风雨无阻!顾明泉毫不犹豫地语气明确地回答。有时他还加上一句:难道这点风雨就能击退我们二十年的同学情谊吗?显得文诌诌的,富有一种天真的激情。

8月12日晚上,风雨时大时小,由于被疯子砍断的电视光缆还没有修复,马铺全城的电视机全都放假休息了。许多靠电视渡时间的人,只好早早上床睡觉。那些不爱看电视而爱上街的人,因为外面的风雨飘泼,也只能关在家里,要是有电脑的话,就上上网,没有的话也只能早早睡觉了。

裴慧洁十多年来都是早睡的,这天晚上更是早早就上了床,但是睡了会儿,她又爬起床,走到客厅对老公说:“你明天八点半要载我到解放广场啊。”老公在客厅看一张旧报纸,说:“我知道了,我一定载你去。”裴慧洁像孩子一样得到保证,又回到床上睡觉了。

下午她特地打电话给顾明泉,得知同学会不再改期了,明天如期召开,她就想,就是下刀子也要去。二十年了,二十年没见到同学,见一次是一次,她还能见几次啊?老公有些不解,这么大的台风,同学会也要开?裴慧洁活学活用了刚才顾明泉电话里的一句话:难道这点风雨就能击退我们二十年的同学情谊吗?老公爽直地说,没问题,我送你到广场坐车!

这个晚上,裴慧洁睡得很不好,经常从睡梦中醒来,以为时间到了,该起床了,可是房屋外面一片雨声,到处是黑乎乎的一片,她只好又躺下来睡觉。

同样睡不好的还有程卫东,他一直翻来覆去的,脑子里转着许多同学的影像。汪洁丽倒是睡得很香,因为睡觉前她爬到了程卫东身上,经过一番不懈的努力,基本上算是满足了。但是程卫东不停的翻身,还是把她弄醒了。她睡眼惺忪的,伸手在他的背上捏了一把,嘟哝着说:“哎,要不要让人睡啊?讲点道德。”程卫东哼了一声,干脆爬下床,趿着拖鞋啪哒啪哒走向卫生间。他拉了泡尿,把客厅的电灯全打开,一个人坐了下来,一边烧水一边准备泡茶,乒乒乓乓,故意弄出许多声响。

8月13日天刚蒙蒙亮,风雨都停了。裴慧洁起床做饭,她看了一下时间,刚刚6点40分。要是没有台风,这时候的天已经很亮了。但现在,灰蒙蒙的天空只现出一丝亮色。如果台风改变路径,天空就可能放晴了,而且下了几天的大雨,再也不像前些天那么炎热,正是同学们欢聚一堂的大好机会。

裴慧洁做好早饭,天上又下起了大雨,她的心好像沉了下来。老公也起床了,揉着眼睛说:“雨还下呀?没事,没事,下得再大,我们也准点出发。”老公这句话,让她听了很受用。是的,她已经下定决心,只要同学会照常召开,就是大水暴涨,道路塌方,她也要想方设法前往参加。

吃过早饭,老公说:“我们8点半走。”裴慧洁想了想,说:“20分就走吧,下雨天,车开慢一点。”老公说:“好。”

老公什么都依她,她觉得这辈子能找到这个外地来的男人,也算是她的造化,如此说来,老天对她也不薄了。裴慧洁特意穿了一件碎花的圆领衬衫,一条黑色的直筒裤,把头发挽成一个髻在脑后。前些天她还专门把头发染黑了。她把老公叫来看,问他这样行吗?老公嘿嘿地咧嘴笑了笑,不小心就冒出了他的家乡话说:“中,中,很好看,像你当新娘子那天一样漂亮。”裴慧洁哼地白了老公一眼,心里却像是灌了蜜一样甜蜜。

8点18分,老公穿上了雨衣,戴上了头盔,裴慧洁也穿上了雨衣。老公说:“等下你钻在我的雨衣里面,就保证淋不到一滴雨。”

8点20分,老公牵出了一辆半新旧的摩托车,裴慧洁爬上了后座,跟站在家门口的儿子挥了挥手,便掀起老公的雨衣,把头钻了进去,把身子也贴紧了一些。老公说:“可以了吗?”裴慧洁说:“可以。”老公便发动了摩托车,突突突,车子划破雨幕跑了出去。

钻在老公的雨衣里,雨淋不到,可是感觉很闷,呼吸不畅,裴慧洁还是把头伸了出来,自己也是穿了雨衣的,头部淋不到雨,即使有一些雨水打到脸上来,这也没什么。她多年来蛰居在林场宿舍,活动半径不会超过一公里。现在,老公的摩托车载着她在风雨中奔跑,让她有一种出远门的兴奋。她不停地转着头,像孩子一样好奇地张望着道路两边的景色。

8点55分,老公的摩托车载着裴慧洁来到了解放广场。广场的水泥地上,积水四溢,像有无数条小溪流在流淌。偌大的广场空无一人,更别说写着度假村标志的大巴车了。老公有些慌张,诧异地说:“这怎回事?车呢?”裴慧洁说:“车九点到,可能我们提前到了。”老公把摩托车开到广场那头的宣传橱窗的雨披下面,裴慧洁从车上爬了下来,拉下雨衣帽,一边擦着额上的雨水一边说:“我们等一下,车很快会到。”

9点5分,一辆金龙客车驶进了解放广场,司机开得很慢,在寻找一个停车的合适位置。裴慧洁眼尖,看到了车窗上一块紫荆湖度假村的牌子,她兴奋地扬起手,朝金龙车不停地挥手,好像等待救援的人看到救世主一样。金龙客车缓缓开到裴慧洁面前,停了下来。裴慧洁扭头对老公说:“那你回去吧,明天什么时候回来,我事先打电话给你,你再来这里接我。”老公说:“好,希望你玩得开心点。”裴慧洁点点头,就向金龙客车走去。司机把车门打开了,她登上车,高兴地说:“我是第一个啊,捷足先登。”她就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看见老公还站在那里望着她,对他挥了挥手,让他回家。老公好像依依不舍的,坐上了摩托车,又跟她挥手告别了几下,才发动摩托车走了。

裴慧洁坐在高背的座椅里,感觉很新奇,把身子颠了几颠,体会这张座椅的柔软和舒适,她不停地转着身子,东看看西望望。她想了起来,毕业二十年以来,除了救护车她再也没有坐过汽车。今天她第一个坐上这部车,又坐在了第一排,她将和她的同学们一起前往度假村,这将是一次非常新鲜的出行,也许这会是她人生旅程中最重要、最美丽的一次旅行。

这时,一胖一瘦两个女人出现在车门下,她们打着伞,准备一同上车,谁知车门太窄了一点,只好同时又退了下来,那胖的先登上车。

裴慧洁脑子里闪过许多同学的姓名,一下就叫了出来:“卓萍!”

卓萍愣了一下,盯着裴慧洁辨认了几秒钟,这才说:“是你啊,慧洁,我好久没看见你了!”

那瘦的也上了车,收拢了雨伞,甩着淋了些雨水的头。

“占小燕。”裴慧洁叫道。

占小燕惊讶地走过来,眼光直直地看着裴慧洁,绽开了笑容,说:“裴慧洁啊,你像出土文物一样,今天才让我看到。”她做出一个准备拥抱对方的动作。裴慧洁轻轻地微笑着,占小燕的手就停在她的肩膀上,拍了几下。

“你还好吧,阿洁?”占小燕说。

“还好,小燕,你现在变得这么苗条。”裴慧洁说。

卓萍和占小燕在裴慧洁后面的座位坐了下来,裴慧洁想侧过身子,方便和她们说话,只见一个男同学登上车,径直朝车后面走去,她猛地认出这个人并准确地叫出名字:“江全福。”

江全福看了裴慧洁一眼,笑了一下,也算是回答了,便走到后面几排的一个座位,老实地坐了下来。

卓萍和占小燕嘀咕着什么,好像是在说江全福现在变老实了,裴慧洁听不大清楚,这时又有两个男同学先后上车来了。第一个是陈炳星,第二个她一时叫不出名字。

“你是裴慧洁吧?你看,我叫得出你的名字,你却叫不出来,这太不公平了吧?”这个挺着大肚子的矮个男同学说。

“我给你提示一下吧,此人的名字在全国都很出名,可惜此人非彼人。”陈炳星说。

裴慧洁笑了,马上叫道:“潘长江!”

“嘿嘿,你总算想出来了。”潘长江笑呵呵的。

“你现在哪里工作呀?”裴慧洁说。

“在水利局管着马铺的江河,好歹没有白叫长江。”陈炳星说。

又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同学,他们是从不同方向进入广场,正好同时走到了车门下面。男的是陈朝阳,他站在车下就向车里的同学打招呼:“哎,你们好呀。”那女的是在马铺一中教书的兰永英,穿着一件很老气的灰色长袖衫,笑容可掬。

陈朝阳一上车就像歌星一样挥挥手,说:“大家好!”他先看了裴慧洁一眼,再看后面几排都是空的,“就我们几个人呀,我们都是开会积极分子啊,来得最早。”

“我是第一个来的。”裴慧洁说。

这时王永泽来了,一边登上车一边接听电话,同时一边向车上的同学点头致意。他收起了手机,说:“我看看有谁叫不出来,叫不出名字,我自罚一杯酒。”他眼光转了一圈,就停在了裴慧洁身上,“不好意思,我欠你一杯酒,中午还上。”

“我是裴慧洁。”

王永泽哦了一声,伸出右手伸到裴慧洁的面前,把她吓了一跳,等她明白过来他的用意,就矜持地握了握手。他说:“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啊,这有什么。”裴慧洁说,她脸上始终荡漾着温暖的微笑。

接连来了三个男同学,余贵阳、黄荣俊和胡长生,大家相互打了招呼。裴慧洁还特地问他们现在哪里工作,余贵阳说:“我在家里给老婆孩子煮饭。”她找到知音似地说:“那我们是一样啊。”

这时,王永泽打开座位边上的车窗,望着窗外对大家说:“各位注意,美女来了。”

车上所有的眼光全都望了出去,只见风雨中的广场上走来一个撑伞的女子,她身材臃肿,风雨把她手中的大伞一会吹向这边,一会歪到那边,她还要避开路上的积水,一路走得很艰难的样子。

大家都认出了这就是当年号称三大美女之一的温宝玉,她渐渐走近了,只见她脸庞变得浑圆,下巴厚厚的有了两层。

“看,美女后面来了个警卫。”王永泽像现场解说一样。

有个穿雨衣的男人大步流星地走进广场,几下就走到了温宝玉身后,又不想超过她,便跟在了她后面。

那个男人是阎顺利,他抬起头看见了车上的同学,满脸堆笑。

一辆白色的别克车驶进了广场,激起地上的阵阵水花,开到了金龙客车面前。车窗摇了下来,露出了罗汉城的脸,他冲王永泽喊了一声:“哎,都来了吗?”

“嘿,罗老板。”王永泽说,“车上有十来人了,到齐还没那么快。”

罗汉城昨天从厦门带着两箱双肩包赶了回来,现在这两只箱子就在他这部租来的别克的后备箱里。他双手搁在方向盘上,对车上说:“我这车有位子,你们有谁想坐我的车吗?”

“你上来看看,想叫哪个女同学坐你的车?由你自己选。”王永泽说。

罗汉城笑了一笑,说:“纪念品都在我的车上,两条背带正好印着两行字,挺好看的。”

王永泽说:“你先到度假村,跟顾明泉说一下,我们在这等到十点就不再等了,后面的人自己搭车去。”

“好。”罗汉城说,慢慢开着车跑了。

这时又来了两个女同学,董玉秀和宁春红。王永泽清点了一下车上的人数,男9女7。他知道有些人是来不了的,路安远、李跃鹏、郑栋才就不说了,像丁新昌、彭彬、谭志南等人,他们要抗台风,像赖莉莉、易丽美,她们嫁得那么远,一时联系不上,而有些人,自己有车,可以自己开车去,他估计到广场来搭车的最多也就20人。其实他自己也是有车的,但他驾照才考下来不久,对车还很生份,这种天气不敢上路。

曹文道和简大明来了。他们手上提着皮鞋,一路赤脚走来。简大明是一大早从漳州赶到马铺来的,他说这台风天,车很少,消磨了一个小时才找到一部到马铺的的士。曹文道是开影楼的,大家问他怎么没带相机,他说他问过顾明泉了,顾明泉公司里有人给大家拍照和摄像,他就不带相机了,专心跟同学们喝酒。

史建梅、赵春兰和关素云来了。史建梅说,本来今天安排她值班,她好不容易找人调到了明天。赵春兰只是笑笑,仍像以前一样不爱说话。关素云则说她老公不同意她来,骂她是不是疯了,这种天气也去开同学会,她说疯了就疯了,怎么样?说得她老公哑口无言。她在车上很得意地笑了起来,咯咯咯的笑声飘满了车厢。

这边一堆,那边一伙,车上先开起了小型的同学会,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有口沫横飞的,有放声大笑的。这时,风吹了过来,雨便斜着飘进车窗里,大家七手八脚把车窗全关上了,车里空气一下变得憋闷。王永泽走到司机后面,给他敬了根烟,让他把空调打开。空调开了,大家感觉好了许多。王永泽看了一下手表,说:“我们十点准时走,不等了。”

雨哗哗地下着,广场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雨脚。广场四周围的芒果树被风吹得前俯后仰,好像是在风中扭动着疯狂的舞姿。一块桌面大小的铝塑板做的广告牌,像轮子一样在地上转着,滚进了广场,躺下来后还被风吹着跑,一直跑到金龙车的轮下。

根据最新的气象预报,第10号热带风暴“珊瑚”正沿台湾省南部海面向福建南部至广东中北部沿海迫近。由于风暴移动快,范围大,沿海地区风力增大至7-9级,内陆山区普降大到暴雨,局部地区有特大暴雨。

谭志南是在陪着书记县长包括丁新昌一干人看着电脑上的卫星云图时,接到苏丹红电话的。好在他把铃声调成震动,没人注意到他。他悄悄地离开那群挤在电脑前的领导们,走进了洗手间。昨天晚上他已经爽约了,这也是他身不由己的事情,他何尝不想和她一起共浴爱河?可是,没办法,“端公家这碗饭,该卖命也得为它卖命了。”他对苏丹红说,对方哼了一声,把电话挂断了,显然是生气了。因为台风来临,省政府、市政府的明传电报、紧急通知,还有有关部门、各个乡镇的情况通报、紧急求援,一个又一个,一宗接一宗,谭志南根本没时间向她解释,直忙到深夜三点多才在值班室那张别人刚爬起来的床上躺了二三个小时。

“你好,”谭志南嗓子有点干,声音变沙哑了。

“不好,很不好。”又来了,听得出苏丹红的声音里带着很大的情绪。

“我、我……”

“同学会你要去吗?你可是秘书长、联系人呀。”

“我哪有空去呀?现在忙得屁滚尿流的,你去吧。”

“你不去,我也不去了。”

“我根本去不了。”

“算了,那我也不去。你忙你的,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电话又挂断了。谭志南听着里面的盲音,愣了一下。这个苏丹红1号还真有脾气,原来以为她多么善解人意,其实应该是“善解人衣”,那天衣服解开之后,性质就起了变化。他也觉得奇怪,这男女间的事,开头都各自把自己的长处表现得很充足,小心翼翼地尊重着对方,赤膊相见之后,反而随意率性起来了,不再讲究用词语气。“以后别再来找我了”,哦,不找就不找。谭志南知道,找她就是找麻烦,他跟老婆的僵局还没打破,一旦老婆猜测中的事情得到证实,局面将更加难于收拾。也好,感谢丁新昌,把同学会改期了,感谢台风,让他参加不了同学会,假如他和苏丹红之间的事从此了断,彼此把那几天的经历当作一场遥远的梦,这应该说是一件好事,从今后开始,他将继续遵循他的“四项基本原则”,坚持一百年不动摇,不再轻易受人诱惑而出轨。

谭志南脑子转了一圈,许多事情都有了着落,好像前生后世的事都安排妥当了。刚走进办公室,手机又震动了,像个震荡器弄得他的大腿发麻。一看号码是顾明泉,想了想,就不管他了,他找他能有什么事呢?也就是同学会的一点破事,同学会他去不了了,即使去的人每个人发一万块钱外加一个小姐,他也去不了。谭志南只好任由手机在口袋里震荡不已,权当作是按摩。

雨又大起来了。程卫东泡了一包快食面,唏唏哧哧,几下就吞下了肚子。他望着窗外的雨帘,心想,雨这么大,最好更大一点,把全马铺变成水乡泽国算了。要是到了紫荆湖度假村,马铺涨大水了,大家都回不来了,就在度假村过上十天半个月的,多好,过上一年半载的,更好。这样想着,自己都不由发笑了。这是太孩子气的幻想了,不过他真的希望是这样。

程卫东用毛巾擦了擦嘴,蹑手蹑脚走进卧室,想从衣柜里找一套合体的衬衫和西裤。汪洁丽还在床上睡觉,他不想惊动她,只想自己穿戴整齐了,就悄悄离开家,到解放广场去搭车参加同学会。

他用眼睛瞟了床上一眼,那一团肉好像挪动了一下,他的心一紧,像做贼一样,轻轻地拉开衣柜的门。

但是汪洁丽像警犬一样警觉地翻起了身子,虽然睡眼迷糊的,眼光却如针刺般直视着程卫东,说:“程卫东,你想干什么?”

“我找衣服。”程卫东说。

“你现在这样穿不是很好了?还换什么衣服?”汪洁丽说。

“我……”

“你想穿漂亮点,去参加同学会是不是?”

程卫东感觉自己的秘密被人发现了,脖子一硬,口气也硬了,说:“是,那又怎么样?”

“你不能去!”汪洁丽嘭地跳下床,猛虎下山似地扑向程卫东,她的一只手立即抓住了他拿衬衫的手,把他手中的衬衫夺了下来。

程卫东心里呼地窜起一股火,紧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手就在汪洁丽的肩膀上推了一下。

汪洁丽往后倒退了两步,定下神来,发现程卫东今天的样子跟以前不一样,以前满脸是驯服的表情,今天的眼神却闪着仇恨,她气呼呼地叫了一声:“好啊,你有种啊程卫东!”

她张开两手,向程卫东推过来。程卫东一闪身,她向前踉跄了几步,扑在了衣柜门上。她气急败坏地挥起拳头,但是手腕被程卫东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动弹不了,就弯起膝盖想顶程卫东,又被他躲过了。

“程卫东,你造反了,今天看我怎么收拾你!”汪洁丽咬牙切齿地说。

话音刚落,脸上就挨了一记耳光,劈啪一声,非常响亮。她一下呆住了,这是她想也没想到的事,程卫东居然敢打她?她的眼珠子定定地看着程卫东,突然发现这个男人变得很陌生,显得不屑地眯着眼,嘴角边还浮着一丝笑意。

“程卫东……”她向他猛扑过去。一记拳头朝她脑门打来,她就像是送上去挨打一样,砰的一声,脑袋炸开似的,身子就往地上软瘫下来。

“我就是要去参加同学会,看你再拦我?”程卫东说,还不解气,抬起脚朝瘫在地上的汪洁丽踢了一脚,正踢中了她的肚子,感觉像是踢着一团棉花。

汪洁丽瘫在地上像死狗一样,鼻子里哼了几下,就不再出声了。

程卫东喘着粗气,拍了拍手,感觉到心中的那口恶气终于全吐出来了,不由神清气爽。他从衣柜里取出一条黑色西裤,还有一件短袖的灰白色横纹衬衫。

穿戴整齐了,程卫东还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然后望着地上一动也不动的汪洁丽一眼,就昂首阔步走出了卧室。

程卫东撑着一把破旧的雨伞,来到了楼下。街上雨声如鼓,行人稀少,更看不到三轮车,偶尔有三轮车经过,车上也坐着人了。风吹着他手中的雨伞,把伞面翻卷了起来。斜斜的雨水打到他身上,他哆嗦了一下,心想不能再等三轮车,得赶快走,要是解放广场的车开走了,到紫荆湖度假村就麻烦了。

还好,他穿的是有后跟的凉鞋,他把裤管向上挽起了一截,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趟水走去。他走得很急,心里害怕赶不上车,他想,要是赶不上车,他就是走也要走到紫荆湖度假村。

豆大的雨点打在雨伞上,像是要把雨伞打烂了,程卫东不得不弯着身子,大步地往前走,要不是地上有积水,他都想小跑。哗哗的雨声伴随着他越来越快的脚步,他感觉自己的双脚像一艘橡皮艇,不停地划开流水,向前嗖嗖地前进。

解放广场到了,一片雨茫茫地展现在面前。程卫东突然看到雨中那辆大客车开动了,他判断那肯定就是接同学的车,不由大喊一声:“哎!等下!”

他跑了起来,尽管地上的积水很碍脚,他就像奔鹿一样一跳一跳的,索性把破雨伞扔在地上,大声地叫喊:“哎——等等我!等等我!”

那车向着广场的另一个出口跑去。程卫东急了,喘着粗气跑不动了,雨水兜头浇了下来,一下把他全身都打湿了。他眼睁睁看着汽车向前跑去,一种被抛弃的感觉油然而生,心中一阵凄惨和悲凉,眼泪蓦地夺眶而出。

就在这时,汽车停住了,有一只手从车窗伸出来挥了一下。程卫东一惊,感觉是奇迹发生了,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拔起腿向汽车猛冲过去,他感觉自己像一只鸟一样飞翔了起来。

跑到车门前,车门啪地自动打开,程卫东就像冲刺一样,胸膛一挺,跳上了汽车。他满脸是水,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他松了口气,对车厢里的同学们说:“我终于赶上你们了!”

第九章

45、二十年后的聚会或为了告别的聚会

台风来了,紫荆湖度假村大门的门楣上无法挂上布标。顾明泉让人在一楼大堂多竖了几块木牌标语,以营造一种热烈欢迎的气氛。他原来对官方喜欢用“营造”一词感到莫名其妙,现在发现,所谓“营造”其实也很简单,多弄一些标语,红彤彤的让人看了就热烈了,红就是吉利嘛,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

进入大堂的玻璃门前的石阶上,竖着一块用隶书写的标语:

欢迎你——老师!
欢迎你——老同学!

大堂里错落有致地安置着好几块标语,用不同的字体写成,有的是柳体,有的是颜体,有的是美术字,看得出都下了很大功夫。

二十年后我们重相会,开怀畅饮说不尽的同学情!
珍惜友谊,祝福明天!
昨日你我同学,今天共创辉煌!
总有一种真情令人感动,总有一些同学令人无法忘记!

顾明泉早上八点就起床了,特意到一楼大堂和二楼餐厅视察了一下,感觉还是比较满意的。二楼餐厅挂着那条大幅主题布标:

二十年后的聚会
——马铺一中85届文科班同学会

每个字都写得雄迈遒劲、神采飞扬,就是挂得不是特别正,他让人把高的那边调低了一些,他一边倒着走一边目测,感觉很好,便喊了一声:“好!”

此时他的心情,就像一个喜气洋洋的新郎,正在恭候各路嘉宾上门来喝他的喜酒。他派出了两部车,大车到解放广场接同学们,小车到一中教师宿舍接老师。外面雨声响成了一片,像是绵绵不尽的爆竹——是的,这是在欢迎老师同学们!度假村安全舒适,各种酒水应有尽有,加上天气清凉,室内空气湿润舒爽,多么适合老师同学们尽情地欢聚。

接老师的小车回来了。顾明泉打着雨伞走到车前迎接,前座坐的是同学黄忠和,他现在也在马铺一中教书,后排坐着刘锦标、邹加华、匡振东三位老师。黄忠和打开车门走了出来,一边撑开伞一边跟顾明泉打招呼。

两个同学分别打开两边车门,用伞挡着雨水,让老师们出来,并为他们撑起伞,一起走进大堂。刘锦标告诉顾明泉说,台风太大了,牟老师因前天生病来不了,樊老师和夏老师都有事,也来不了,张老师则一时联系不上。

原来大堂副理的位置改成了报到处,小陈端坐在那里,见顾明泉领人过来了,便起身微笑,请来人签名,然后发给他们房卡。顾明泉对三位老师解释说,住的是双标间,两人一间,如有需要,也可以给开个人间。

刘锦标说:“开个人间走私呀?那不行。”他和邹老师领了一张房卡,黄忠和便跟匡老师同住。顾明泉说:“现在可以先到房间里休息一下,11点半准时下到二楼餐厅。”大家都说休息就免了,先随意走走看看。顾明泉笑着对刘锦标下了指示说:“刘老师,你准备一下,等下好好给我们做个重要讲话。”

这时,罗汉城开着别克车也到了,他在车上给顾明泉打电话,让他叫几个人来把后备箱的两箱纪念品搬到会场。罗汉城说:“两箱子啊,好沉,这些包很漂亮,同学们一定都会喜欢!”

顾明泉叫了四个人把罗汉城的两只箱子搬到了二楼餐厅。罗汉城跟三位老师一一握手,并恭敬地递上一张名片,让老师们今后到厦门,无论如何要找他。老师表扬他,敢于辞职下海,很有勇气也很有成绩,罗汉城谦逊地说:“老师过奖了,现在还是创业阶段,不敢轻言成绩。”

门外又来了一辆车,是马铺地面上的红色的士。顾明泉估计那是李建国的车。车门开了,李建国的板寸头冒了出来。他撑开雨伞,这时后面车门也开了,一个戴墨镜的女人钻了出来,谢绝了李建国的挡雨,冲上石阶跑进了大堂。

庞婉青!顾明泉怔了一下,真是庞婉青。她取下墨镜,用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雨水,眼光也看到了顾明泉,蹬着半高跟鞋走了过来。

“你好,顾明泉。”庞婉青落落大方地伸出手,跟顾明泉握了一下手,“老同学现在这么有成就,真为你高兴。”

顾明泉有些腼腆地笑了笑,说:“过奖了,你也不错吧。”

“还好。”庞婉青说。

顾明泉看到李建国进来了,外面又来了一辆小车,便歉意地向庞婉青点下头,走上前招呼他们。

庞婉青脸上浮起一种雍容大度的微笑,说:“你去忙。”她看着指示牌,向洗手间走去。

站在宽阔的镜子前面,庞婉青仔细端详着自己,今天她穿了一套特别漂亮的夏装,把她的身体曲线衬托得高低起伏,光彩照人。这是“坏蛋”送给她的著名的范思哲品牌女装,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因为,“坏蛋”跑了,从人间蒸发了。昨天晚上,她不停地给“坏蛋”打电话,开头打通了,但是他不接,后来就打不通了。她开始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因为这是从来不会出现的情况,“坏蛋”以前任何时候都是第一时间就接起她的电话,而这次,给他汇出了20万元,他居然一声不响,连电话也不接。她想起这些时日“坏蛋”不断地用不同的借口向她“借”钱,心里的疑团越来越重了。“坏蛋”到底是不是骗子?她心里不断地肯定,又不断地否定。想起“坏蛋”的种种行状,想起他们那些激情燃烧的日夜,她茫然了,无法做出接近事实的判断。一整个晚上,她都听着窗外的风雨声,不停地想起那些无穷无尽的往事。有时,风骤然大了起来,敲得窗玻璃噼哩啪啦地响,她就坐起身,喝一口瓶装绿茶。她想“坏蛋”,也想朱高生和小金库,她觉得这些事情之间存在一条神秘的纽带。有些事乍一想明白,不由让她出了一身冷汗。天快亮时,风雨暂时歇了一会。手机短信响了,一看是“坏蛋”来的短信,她心里砰砰直跳地往下看下去:

别问我是谁,我走了,从此远离你的视线。你也不用徒劳地找寻我,我可能很快就要离开中国了。感谢你给我的那些美好的人民币,感谢你给我的那些难忘的夜晚。我可能会偶尔想起你,但希望你把我忘记。8888。

她深深地呼了口气。事情得到了证明,她反而平静下来。她站起身,把那瓶统一绿茶一口喝完,还摇了摇瓶子,然后随意地扔在地上。

她突然想起什么,开始翻箱倒柜,可是整个房间都翻遍了,她也没找到什么,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她要找什么。她退出一片狼籍的房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从茶几下拿出那包“坏蛋”吸过几根的中华烟,一根接一根地把“坏蛋”剩下的烟全部吸掉。

烟灰缸里堆起满满的烟头,她听到手机响了,一看是公司马副经理的电话。马副从来不会给她打电话的,但她预感到今天是有特别的事找她来了。马副的声音显得怪怪的,分明有一种掩饰。马副说,婉青,台风来了,你今天九点到单位来值班。她觉得她一下识破了马副的诡计,台风来了,应该叫我在家好好呆着才对,叫我值班?值班表早就排好了,从来也不需要她值班。她立即在想象中看到了这一幕:她刚一走进办公室,面前就站起两个铁面男人,其中一个说,我们是警察,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她知道,事情该来的时候就会来,就像台风一样,上次海棠不来,这次珊瑚来了。朱高生被双规之后,必然供出小金库,而这必然把火烧到自己身上。她都已经想过了,变得从容而坦然。她对马副经理说:“好。”她只说了一个好字。她想起今天要开同学会,大家毕业二十年了,是应该聚一聚了。二十年,好远的二十年啊。

她特意换上“坏蛋”送的那套范思哲女装,化了淡妆,因为一夜没睡,眼睛有些浮肿,便戴上了墨镜。外面风雨交加,她穿得这么靓丽,不能冒雨去解放广场搭车。她想起同学李建国开的士,她雇过他的车,他应该也去参加同学会吧,就叫他来把自己也捎到度假村去。

庞婉青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一只羊角梳,对着镜子把弄乱的几根发丝梳理清楚,上下唇含了含,感觉唇色更均匀了,唇形显得更性感了,然后对自己微笑了一下,款款走出洗手间走向热闹起来的大堂。

那一大车的同学已经到了,大堂变得像是农贸市场一样嘈杂,有人在登记,有人拿着房卡,故意在问:“我晚上跟谁睡呀?”有人在说悄悄话,有人毕业二十年才第一次相会,好像失散多年的兄弟团聚了,显得很夸张地握手、拥抱,笑声震荡着大堂。

这时,外面又来了一部小车。是陈高辉开着自己的车来了,车上还带了李金河、华南强和焦飞天。大堂响起一片呼叫和口哨混杂的声响。陈朝阳从总台小姐那里拿了一把塑料花,踩着舞步一样蛇行走过来,学着古装电视剧的丫环敬茶动作,步子往前一跨,身子一低,头向旁边一扭,就把塑料花推到华南强怀里。华南强高声笑起来,说:“不把花送给女同学,送给我干鸟用?”

王永泽拍了拍手,想让大家静一静,但是没有几个人明白他的意思,有的人甚至跟着拍起手来。王永泽清了清嗓子,说:“各位同学,我奉顾明泉同学之命宣布,拿到房卡的同学,可以到房间稍微休息一下,11点半准时到二楼餐厅!”

有人勾肩搭背地往电梯门走去,有人躲在了大堂廊柱后面说悄悄话,有人用破嗓子乱哼着歌,有人故意模仿赵忠祥的腔调,大声地朗读大堂木牌上的标语。这帮四十岁上下的男女同学突然还原成调皮好动的小学生,没有了管束,没有了组织纪律,大声地嚷嚷,无所顾忌地起哄,像是在参加一个狂欢节。

程卫东像一条鱼,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如鱼得水,显得那样眉飞色舞,有时在这个女同学面前啪地立正,然后要求握一下手,有时在那个男同学面前行个军礼,却坚决拒绝握手,并油腔滑调地声称:“今天开会不握手,握手只握女同学。”突然有人想了起来,大声地问:“程卫东,你老婆呢?”这么一问,有人就说:“是啊,你们是我们班唯一成功的一对,你老婆怎么没来?”

“她、她……”程卫东脸色突变,眼神慌乱地闪烁不定,“她等下来。”他装作上卫生间,扭头跑了。

江全福是比较沉默的一个,他始终带着微笑,那微笑里带着忐忑。知道他情况的男同学就拍拍他的肩膀,像给他鼓励一样地说:“不错,还是你猛!”不知道的同学,一般认为他在城管办挺好的,那是个有油水的部门啊,江全福不置可否,只是诚惶诚恐地点头微笑。

台风凶猛,外面的风雨再大,也变成了大楼里同学聚会的背景音乐。

11点半左右,同学们陆续来到了二楼餐厅。餐厅中间摆了四张桌,旁边还留一张桌备用,其它的桌子都撤掉了,场地显得特别宽阔。顾明泉从报到处的登记了解到,到目前来了34人,其中老师3人,男同学20人(包括他自己),女同学11人,所以先开四桌,下午应该还会有人来。顾明泉笑着对三位老师说:“全班56个同学,现在来了31个了,超过半数,应该算是合法聚会吧。”

陈朝阳看到一张桌子上连坐着四个女同学,惊讶地大叫起来:“怎么能这样?女同学应该每桌分几个,不能都坐在一起。”

史建梅站起身,叉着腰质问:“我们女同学是东西呀?让你们来分?”

“女同学不是东西,女同学就是女同学。”陈朝阳看了一眼史建梅,就拉住她,往另外一张桌拖了过来,按着她坐下,“你就分在这桌了。”然后自己跑了过去,坐在她刚才坐的位置,正好坐在庞婉青身边,向她公然地吹了声口哨,拿腔拿调地说,“你好,美女。”

“你好,帅哥。”庞婉青笑眯眯地回了他一句。

顾明泉陪着刘锦标、邹加华和匡振东三位老师出现了,好像国宴上领导人露面了,全场一片哗然,有人叫喊,有人跺脚,有人敲桌子,有人吹口哨,故意把气氛弄得异乎寻常的热烈,带有了强烈的表演性质。

“同学们,二十年啦!——”刘锦标夸张地用京剧口白说着,用手抹了一把眼泪,其实他满脸笑嬉嬉的,笑得眼睛都眯了,根本就没有一滴泪水。大家笑得更厉害了,有的人直弯腰摁着肚子,有的人真的笑出了眼泪。

顾明泉安排三位老师分别坐在三张桌子,自己坐在另外一桌,这样每桌都有了一个“领导”,自己姑且也算是吧。桌上已经有了几盘冷菜,饮料也摆上了桌面,服务员抱来了一箱箱啤酒和葡萄酒。有的桌老师在和同学说话,有的桌满上了酒,伸出筷子吃菜了。顾明泉看了对面桌的刘老师一眼,站起身做了个手势,全场的声音便停住了,好像吵闹的电视机被遥控器一下关掉了声音。

突然的寂静反而让顾明泉莫名地有些紧张,想好的许多词好像忘记了,他咽了口气,说:“同学们——”他顿住了,不由挠了一下头,下面的同学们全都哄笑起来,这下他又记起了想好的词,流利地抑扬顿挫地声情并茂地脱口而出:

“同学们,二十年前我们刚刚走出校园,二十年后我们在这里相聚,这只有一个理由,就是我们都是——同学!二十年的时间,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马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每个人脸上的青春豆也变成了头上的丝丝白发,但是,有一样东西是不会变的,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同学情!”

各种热烈的声响把顾明泉的讲话打断了,淹没了。顾明泉又挥了一下手,声音低了一些,他连忙说:“下面,我们请尊敬的刘老师做重要讲话!”各种声音哗地又高了起来。

刘老师笑嘻嘻地站起身,说:“我现在没、没什么重要讲话了,重要的讲话二十年前都跟你们讲、讲过了,要你们好好学习呀,认真读书呀,不要早恋,不要分心,努力考上大学,找个好工作,现在看到各位同学一个个眉开眼笑的,事业有成,家庭幸福,我们这些当老师的,心里就特别高兴!”他说到这里,分别向两张桌上的邹老师和匡老师比了一下手,“邹老师、匡老师,你们说是吧?我们三个在马铺一中教书的时间加起来,快要超过一百年了,教过的学生不计其数,但是对你们85届文科班的这些学生印象特别深,感觉特、特别好!”

外面是风雨交加,这里却似乎更猛,一阵欢迎声像海啸一样掀起,夹杂着各种怪异的声响,席卷了半个餐厅。

“嘿嘿,我说的是真话。”刘老师干脆离开了桌子,走到了前面空阔的地方,他看到一个服务员手上拿着一只无线话筒,示意他送了过来。这样刘老师手里便有了话筒,不怕讲话声被盖过了,也不怕结巴了。他放低了声音,但是话筒把他的声音扩大了出来:“我再说几句,我边说你们边吃,二十年前我讲课时是严禁大家讲话、偷吃东西的,现在不一样了,你们尽、尽管吃吧。大家能够同学一场,实在是一种缘份,不过,要把各行各业的同学都召集过来,坐在一起,也是件不容易的事,这里我想,应该特别感谢几个热心的同学,要是没有他们,这次同学会可能就开不成了。他们是顾明泉同学、丁新昌同学、谭志南同学、申红蕾同学,很遗憾,因为珊瑚台风的捣乱,丁新昌和谭志南坐镇第一线指挥抗、抗台,今天不能来参加同学会了,刚才丁新昌还给我打电话,要我代表他向大家道歉,希望大家尽兴一点。申红蕾因为父亲在漳州住院,也不能来了。对了,还有一个同学,就是罗首尔同学——这个这个罗首尔同学就是罗汉城同学啊,最近汉城不是改名首尔吗?嘿嘿,罗首尔即罗汉城同学对这次同学会也特别关心,他给我们每个人都准备了一份非常珍、珍贵的礼物。”

罗汉城被调侃得很舒爽,满脸带笑地站起身,向同学们挥了挥手,又坐了下来。桌上的人们早已开始吃了,两盘凉菜所剩无几,这时,主食炒粉和鱼头豆腐煲、鲍鱼肉丝汤接连上桌了,筷子和汤匙们纷纷出动。

刘老师接着说:“还有一些同学不能来,像于瑶珍、魏金梅两个女将,刚才打电话来请假了,还有黄东海、张丽红等等同学,他们要抗台,脱不开身啊,还有福州、厦门的同学,因为台风,道路交通不便,也来不了,说起来都是台风惹的祸啊。”他望了一眼窗外,风在叫,雨在飘,但是面前吃吃喝喝的景象同样热闹非凡。

“你们都动筷子了,我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不说了,下面我提议,我们共同举杯,为了我们的二十年同学会干杯!”刘老师最后把声音一提,变成有些尖了。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前,端起一杯满满的啤酒。满桌都举起了酒杯,全场都举起了酒杯,一个举得比一个高。有个人索性站了起来,于是大家全都站了起来。顾明泉公司两个负责拍摄和录像的小伙子,手持小小的数码机子,跑前跑后,跑上跑下,忠实地纪录着这些真实的过程。

乒乒乓乓的碰杯声,像打击乐器发出的声响。男同学们大都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即使酒量不好的,也知道这第一杯酒不能不喝,于是带着豁出去的视死如归的神情,也把酒喝了。女同学们杯里倒可乐的,也很豪爽,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慨,要是杯里倒的是啤酒或葡萄酒,多少就有些畏难情绪,但经不住同桌男同学的劝说和起哄,也纷纷闭起眼睛,把杯里的酒喝了下去。

刘老师这一桌尖叫声怪叫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大家都知道,他们开始拼酒了。刘老师主动打通关,遇到男同学每人一杯,遇到女同学能喝一杯的,他也一杯,不能喝的则随意,他半杯。桌上的人便起哄,刘老师怎么能跟女同学随意?刘老师脸有些红了,突然变结巴了,说:“不不不能随意,那男同学代代代酒。”桌上女同学就表扬刘老师怜香惜玉,爱护女生。刘老师一边喝着酒一边拍胸脯说:“那当然,我是马铺县保护妇女儿童协会的。”

邹老师这桌也喝开了,他自嘲是个酒徒,啤酒喝不过瘾,葡萄酒则不习惯那种气味,坐在他身边的李金河特地向服务员要来了一瓶四特酒。邹老师说他一杯白酒分两次喝完,大家的啤酒葡萄酒和饮料一次喝一杯。全桌赞成通过。邹老师按顺时针开始跟每个同学喝酒,每次都起身向前欠一下身子,说着同样的祝辞:“事业进步,家庭幸福。”同学们也起身回敬,说:“邹老师身体健康啊。”

匡老师这桌则进行了一项小小游戏,由匡老师辨认每个同学,他要是叫得出准确的姓名,由该同学喝一杯酒,要是叫不出或叫错了,罚匡老师喝酒一杯。大家觉得这游戏不错,匡老师一边呵呵笑着,一边挠头说:“这胜算的可能性不大啊,我这记性早不行了。”他一下盯住对面的黄忠和,猛喝一声:“黄忠和!”那最后一个“和”读成“喝”,全桌人哈哈大笑,黄忠和就乖乖地端起酒喝了。匡老师的眼光又转到兰永英身上,叫道:“兰永英!”兰永英摆着手说:“我不能算吧,匡老师是我们一中退休的副校长,肯定认得我呀。”旁边的同学都说要算,游戏规则面前人人平等。兰永英只好发狠地把杯里的啤酒全喝了,顿时一阵掌声。匡老师接连两次获胜,因为黄忠和、兰永英原来是学生,后来成了同事和部下,自然叫得出姓名,其他人在他看来,就没有什么把握了,脸看起来并不陌生,脑子里似乎也浮起当年的模糊的印象,甚至也想起了他(她)名字中的某个字,可就是叫不出来。他盯着黄忠和左边的那个肥头大脸的男同学,感觉就要叫出名字了,全桌的人屏住呼吸,像是在等待萨马兰奇说出“Beijing”这两个音节,但是匡老师的手放下来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全桌轰地叫起来,齐声说着输了喝酒。匡老师不得不端起酒杯,说:“我喝,那你说一下你叫什么,希望下次同学会能记住你。”大家争抢着介绍开了,这个叫华南强,是马铺法院法官,吃完原告吃被告,你看吃得多肥啊。全桌笑得一片开心一片灿烂。接下来,匡老师盯着华南强身边的女同学,想了一下,便脱口而出:“春兰。”全桌哇地惊叫起来,说匡老师对女同学记得这么牢啊。匡老师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家用的是春兰空调,所以记得。”但是有人认为匡老师没叫出春兰的姓来,不能算作全赢,要喝半杯酒,匡老师也很干脆,说:“半杯就半杯,我喝。”赵春兰抿着嘴,说:“谢谢匡老师,那我喝半杯了。”

顾明泉这桌是以他为中心的,大家纷纷要向他敬酒,他连忙制止,豪情满怀地说:“我先来打通关,敬每个同学一杯。”他要求男同学无条件地一口喝干,而女同学呢,“感情深,一口闷”。从他左手开始,第一个是黄荣俊,两人都是一眨眼就喝干了,像比赛一样。第二个是占小燕,她只喝了半杯,说:“我只能喝半杯,”顾明泉假装一声叹息,说:“你不一口闷了,看来我们感情不深呀。”全桌发笑,顾明泉喝了酒,过去这一关,轮到下一个了。下一个是裴慧洁,她杯里是可乐,起身向顾明泉鞠躬道歉说:“不好意思,我不能喝酒的。”顾明泉大度地说:“没关系,你就喝饮料。”打完了通关,顾明泉一共喝了7杯啤酒,他夹了一筷子菜,边吃边说:“我们这一桌先停止内战,大家轮流出击,向他们三桌发起进攻。”

吃喝、干杯、说话、喊叫,一阵阵喧哗盖过了外面的风雨声。餐厅的几台电视同时播送着最新的台风消息:强热带风暴“珊瑚”于13日中午12时45分登陆广东汕头澄海区盐鸿镇,登陆时中心最大风力有十级。但是,再大的风雨也似乎和大家无关了,这里风吹不到雨淋不着,这里有美食和美酒,这里有老师和同学,这里有二十年的同学情谊。

热闹的餐厅像赶集一样,人声鼎沸,人来人往,相互窜台,相互敬酒。一般说来,先敬该桌的老师,然后敬女同学。要是女同学不喝,全桌男同学就众目睽睽地盯着她,齐心协力地发出哇啦哇啦的怪声,让她不得不就范,至少也得喝下半杯酒以示同学情深。要是碰上女同学也豪爽地一口喝干,全桌人就用筷子敲击碗盘,热烈地祝贺。有的人脸红彤彤的像涂了胭脂,大家说他有人情味,有的人越喝脸色越青,大家说他是酒国英雄。有的人专门起哄要别人拼酒,有的人喝得性起解开了衣扣,有的人手舞足蹈,嘴里不知嚷嚷着什么。秩序乱了,座位乱了,有的人只是过来敬酒,敬完酒也不走了,因为他发现他的位子被人占了,他干脆也坐下来占别人的位子,随便从桌上拿起一双筷子就夹菜吃。有人说,没事,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有人说,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吃到同学的口水?今天不吃更待何时?

陈朝阳让服务员一口气开了5瓶啤酒,非要跟同桌的4个女同学“吹”一瓶不可。所谓“吹”就是把酒瓶口放进嘴里,一口气喝完。4个女同学只有庞婉青拍案而起,说:“吹就吹,谁怕谁?这年头还怕人吓唬?”陈朝阳比起大拇指,说:“好,女中豪杰!”庞婉青呼着酒气说:“你要是有种,你跟每个女同学单挑吹一瓶!”陈朝阳拍了一下肚子说:“这也不过4瓶,可是她们能保证吹完一瓶吗?”庞婉青看了一下在座的三个女同学,觉得要让她们各吹一瓶,难度很大,她说:“能让男同学代吗?”陈朝阳说;“这怎么行呀?”庞婉青挤了一下眼睛说:“二十年前你们男同学都没机会跟女同学喝酒,更没有机会代酒,今天就给男同学一些机会吧。”几个男同学吼吼吼地起哄。陈朝阳感觉有些为难,对庞婉青说:“我就跟你吹一瓶。”他把啤酒瓶放到了嘴里,咕噜咕噜地往下猛灌。

这时,餐厅里窜进了一个人,裤脚都淋湿了,头发也湿漉漉的。有人叫道:“梁超群!”原来是梁超群来了,他现在是土楼乡中学的老师,今天一大早从土楼乡赶出来的。顾明泉连忙迎上前去,拉他入席。梁超群说:“前几天彭彬就跟我说好了,今天坐他的车一起来,谁知台风来了,他要抗台来不了,我一大早起来搭车,半路上道路塌方,就拖到现在了。”大家感叹他来的真是不容易,就有人送上一杯酒,要敬他一杯。梁超群说:“我饿坏了,你们先让我吃口菜吧。”顾明泉说:“行,先吃菜,再喝酒。”梁超群从山高水长的土楼乡赶出来,路上倾盆大雨,又加上道路塌方,看他的裤管都沾满了黄泥,可以想见他费了许多周折。顾明泉等他吃了几口菜,便端起一杯酒敬他,说:“你能赶来,真不容易,敬你!”梁超群咧嘴一笑,说:“同学会嘛,这么多年了。”

顾明泉先喝为敬了,他觉得像梁超群这样的乡村教师,挺实在的,不像黄进步,到处宣扬要以同学会名义向母校捐赠电脑,一了解到丁新昌来不了同学会,他也躲着不来了,他想做的一切似乎都是要做给丁新昌看的。他心里不屑地说,不管他什么进步退步的,喝酒!

几场混战之后,有的人已经不胜酒力,开始颠三倒四地说酒话,有的人则是假装酒醉,躲进卫生间半天不出来,有的人跑到了万利达歌王VCD前点歌,于是,墙上的银幕上就出现了三点式女郎漫步海滩的镜头。一个尖尖的嗓子唱起了《冲动的惩罚》,跑调几乎跑到了火星,下面响起一片倒彩,不过大部份人忙着拼酒和叙旧,并不以为然。

唱歌的曹文道唱了三句就唱不下去了,他拿着话筒说:“你们也不给我鼓励几下,我准备明年参加超级女声呢!”下面很多人哗地大笑,程卫东就一跳一跳地走了出来,上前夺过了曹文道的话筒,对VCD前的服务员说:“给我点一首《上海滩》。”

银幕上出现了浪潮滚滚惊涛拍岸的画面,程卫东清了清嗓子,说:“下面我把这首歌献给各位亲爱的同学。”说着,他好像有些腼腆地笑了一笑。音乐响起,他像一个缺乏舞台经验的新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直盯着银幕,歌词出现到第二句时,他才慌忙地张开嘴巴赶上去,他用着半生不熟的广东话在唱,有的字咬音不准,很含糊地滑过,但是他还是把握住了曲调的内涵,唱出了一种昂扬的斗志,唱出了一种悲怆的味道:

浪奔,浪流,
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
淘尽了,世间事,
混作滔滔一片潮流。
是喜,是愁,
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
成功,失败,
浪里看不出有未有,
爱你恨你,问君知否,
似大江一发不收,
转千弯,转千滩,
亦未平复此中争斗,
又有喜,又有愁,
就算分不清欢笑悲忧,
仍愿翻,百千浪,
在我心中起伏够……

程卫东唱得很高,高亢的歌声里带着一种勇猛厮杀的豪迈。他两手紧张地握着话筒,上半身很僵硬地一动也不动,一只脚在地上打着拍子,表情显得非常投入。

下面有喝酒碰杯的声音,也有了掌声,还有拍着桌子打节拍声。程卫东唱到最后两句,声音徒地提高,又徐徐地降了下去,营造出一种余音袅袅的效果。全场掌声雷动,忘记鼓掌的也赶快用酒瓶子在桌上敲几下。

程卫东像干了一件重活,喘了一口气,说:“谢谢。”这时,他的眼光无意地往大门一看,脑子顿时嗡的一声,整个人呆住了,好像一下被抽掉了灵魂,只剩下一具躯壳。

他看见汪洁丽从大门口走了进来,她穿着前不久刚买的那件套裙,脸上带着一种迟到的歉意,眼睛脉脉地直看着他。他心里发毛了,她怎么来了?早上她强烈反对他来参加同学会,被他痛打一场,昏倒在地,现在她怎么来了?她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她想干什么?

“老公,你唱得不错啊。”汪洁丽公开地表扬说。

大家一下发现了汪洁丽,立即有人学着狗叫:汪汪汪!汪汪汪!几个女同学上前拉住她。现场一下乱了,尖声地欢呼,用力地拍桌子,还有人使劲地跺脚。陈朝阳指着她批评说:“你怎么才来啊?”汪洁丽自自然然地撒谎说:“不好意思,我上午在单位值班。”王永泽啃着鸡腿说:“我以为卫东不让你来呢,现在好了,你们两公婆都来了。”于是,大家就起哄,要汪洁丽和程卫东两公婆谈谈当年是怎么暗送秋波眉目传情的,还要他们当场亲嘴一下表演一首《夫妻双双把家还》。汪洁丽笑呵呵地连声说:“行呀,行呀,没问题,没问题。”可是她一回头,却发现程卫东不知去向了,心想他这是到哪去了?

顾明泉走了过来,用一种公允的口气说:“我支持同学们的正确提议,不过请你先休息两分钟,吃几口菜。”汪洁丽点着头说:“谢谢,谢谢。”

程卫东被华南强从卫生间推着走出来,他像一个小偷被人当场逮住,然后一步一步地扭送到大家面前。华南强说:“你老婆来了,你怎么躲在卫生间不出来?”程卫东身材瘦小,而华南强壮得像一头公牛,推着他就像提着一个孩子似的。华南强粗嗓粗气地说:“来,给我们介绍介绍经验,当年你是怎么搞上女同学的?我们怎么都搞不上?”

华南强像拎小鸡一样把程卫东推到汪洁丽身边,说:“给我们传经送宝一下。”汪洁丽瞪了华南强一眼,不满地说:“你怎么这样推我老公啊?”她怜爱地把程卫东往自己的身上拉紧了一些。在场的人呜地怪叫起来,华南强连连惊呼:“不得了,不得了,到底是同学演变的两公婆,情深似海啊!——”他夸张地做了个手势,把“啊”拖得很长很长。汪洁丽骄傲地一偏头,说:“那当然!”说着,一手就揽住了程卫东的肩膀。没有人注意到程卫东的身子在微微发抖。他魂不守舍似地发着懵,只会傻傻地一笑,又一笑。

“哎,快介绍经验啊!”王永泽冲着汪洁丽说。汪洁丽也学他抓起一根鸡腿,大口地啃了一口,说:“现在介绍经验,你们也来不及了啊,没机会再有什么同学了!”说的也是,有人就接上话头,感叹说这同学还真是一次性的东西,有过就不会再有了。

刘老师凑了过来,认真地说:“洁丽卫东,你们两个得敬我一杯,想当年我对你们的态度是宽容滴(的),没有捧打鸳鸯拆散你们,所以你们要谢我啊!”汪洁丽猛地端起酒杯,说:“是的,谢谢刘老师!我们能有今天的幸福,刘老师也有一份功劳!”程卫东迟疑了一下,也端起一只酒杯,那杯里只有半杯酒,汪洁丽为他把酒倒满,说:“我们一起敬刘老师一杯。”

“好好好,”刘老师乐得合不拢嘴,脑子里跳出了许多说辞,便很真诚地说,“祝你们——全班唯一成功的一对,幸福美满,白头偕老!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们是全班同学学习的榜样,有眼光,能够抢抓机遇,肥水不流外人田!”

程卫东听着刘老师说的“幸福美满”之类的陈词滥调,分明是一种讽刺。汪洁丽却做出一副聆听教诲的样子,不停地点头微笑。他想,她可真会装呀!在同学面前装得这么恩爱,她在店里、在家里打我耳光的凶劲哪里去了?汪洁丽用手轻轻碰了一下他,提醒他喝酒,同时代表他向刘老师致谢说:“谢谢刘老师,我们祝你——健康长寿!越活越年轻!”

在大家的叫声伴奏下,刘老师把酒喝完了,汪洁丽和程卫东也把酒喝完了。汪洁丽手在嘴上一抹,说:“下面我来献给大家一首歌!用歌声来表达我心中的感情。”她边说边从桌子走了出来,走到负责点歌的服务员身边,小声地告诉她歌名。她像一个舞台经验丰富的歌星,把话筒从左手换到右手,边走边说:“这首歌,肯定的,首先要献给我最爱的老公!然后献给尊敬的刘老师和匡老师、邹老师,最后献给我们85届文科班全体同学!”乐曲声响起了,她挥着拳头,大声地说着歌名:“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没有承诺却被你抓得更紧,
没有了你我的世界雨下个不停,
我付出一生的时间想要忘记你,
可是回忆回忆回忆,
从我心里跳出来拥抱你,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我的寂寞逃不过你的眼睛,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你让我越来越不相信自己……

汪洁丽低头,甩头,一招一式,很有明星风范,起伏的旋律里带着她深沉的情感,好像地下的一股温泉在奔涌。几个女同学忘情地鼓起掌,几个男同学就端着酒走到程卫东面前,说干你佬,你老婆的歌唱得真不错,不比超级女声差啊,来,喝一杯!程卫东觉得很奇怪,大家怎么说汪洁丽歌声优美?他怎么听却怎么觉得刺耳,让他全身鸡皮疙瘩暴涨,让他全身毛孔都不舒服。来,来,来,喝一杯!有人推了推发呆的程卫东,说怎么了,你听你老婆唱歌都听得入神了?程卫东笑了一笑,满脸愧疚地举杯就喝。接连五六杯下肚,程卫东脑子晕晕乎乎的,整个大厅都在晃荡了,汪洁丽的歌声也显得虚无飘渺,要不是有个男同学扶他一下,他可能就栽倒在地上了。

我还听见你的声音,
轻轻萦绕着我的心,
我还不能接受的你,
就是永远不在一起,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我的寂寞逃不过你的眼睛,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你让我越来越不相信自己,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我的寂寞逃不过你的眼睛,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你让我越来越不相信自己,
我还听见你的声音,
轻轻萦绕着我的心,我的心……

汪洁丽结束了她激情澎湃的演唱,在一片热烈的声响中走回酒桌,她发现程

卫东目光呆滞,靠在椅子上喘着粗气,关切地扶住他问:“老公,你是不是喝多了?”旁边的陈炳星说:“没喝多,是被你的歌声感动了。”汪洁丽像大姐一样摸了摸程卫东的脸,说:“你好好休息一下,后面要喝酒我全帮你喝了!”

这时,顾明泉走了上前,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拿着手机,身子微微前倾,像春节晚会的赵忠祥拿着电报一样,他说:“各位同学,我给大家念一条手机短信,这是申红蕾从市立医院的病房里发来的。”顾明泉有模有样地说着,很有些赵忠祥的味道,只是他没有赵忠祥那么标准的国语,他的普通话里带着马铺的地瓜腔,但是这就更加增添了某种效果。他念了起来:“首先,向各位同学表示歉意,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参加聚会。同学情是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份内容,希望这份同学情能陪伴每个同学的一生。祝同学会圆满成功,祝老师同学们健康如意!生活幸福!申红蕾。”

全场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大家随意地拍手、跺脚、敲桌子、乱喊乱叫,感觉从未有过的放肆,从未有过的随心所欲。二十年前,那还是一个刚刚开放不久的年代,那时穿喇叭裤留长头发都还会受到非议,男女同学之间非常拘束,一般是不能公开说话的,每个人只有埋头读书不停地读书,青春期的日子格外沉闷,现在,这些逼近四十(按马铺习惯算虚岁,大多已四十了,个别人还四十二三了)的男女同学们,一个个返老还童似的,要把当年未曾放肆的青春激情在这同学会上全部地渲泄出来,彻底地挥霍掉。

顾明泉的声音被淹没了,他用手敲了敲话筒,声音又扩大出来了,他说:“下面我们来做个小节目,由三位老师随便说一个座位号,比如说1号、56号,大家看看还会不会记得自己的座位号,然后我们就请这位叫到号的同学上来唱一首歌,不唱歌回答一个问题也行。”

“我随便说一个吧!”匡老师站起身说,“今天不是13号吗?我就说这个13号!”

13号是谁?大家面面相觑,脑子里努力地搜寻往日的记忆。李建国举起手,站起身说:“黄进步!我是11号,他坐在我后面,所以他是13号。”可是大家看了看,发现黄进步没来,许多同学都知道他现在办了个铁厂,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是他却没来。

邹老师坐在椅子上,举起两只手,一手竖起三根指头,一手竖起一根指头,说“31号!”

31号?大家又转起回忆的轮子。陈朝阳抢先说:“31号易丽美,嘿嘿,她嫁到水深火热的台湾去了,没有来。”又没来,大家好像很可惜地叹了一声。

邹老师那两只手仍旧高高举着,不过那手上比着的手指头已由三根减为二根,陈朝阳帮他叫道:“21号!”

“到!”随即有人应声回答。大家一看是梁超群,脸红扑扑地从人群中站了起来。顾明泉招呼他上来,并让服务员给他一支话筒,说:“你是给我们唱首歌,还是回答一个非常非常的问题。”

梁超群看了一眼弄脏的裤管和皮鞋,说:“我怕我唱歌,把大家吓得晚上都不敢睡觉,我还是来回答问题吧。”

“好,这个问题涉及到非常私密的内容,但是你必须如实回答。”顾明泉扫视了全场一眼,发现大家都拉长耳朵在听。他故意慢悠悠地说,“这个问题就是,你在我们班级里曾经暗恋过哪个女同学?”

梁超群似乎想也没想,顺口就说:“安佳佳。”在场的人异口同声哦了一声,好像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可是安佳佳没来,据说她在值班来不了。史建梅就很不满足,大声地说:“安佳佳没来,来的女同学里面你还暗恋谁呢?”梁超群说:“这是第二个问题了,无可奉告。”他忙把话筒交给顾明泉,跑了下来。有人就说在场的女同学里,史建梅曾经也是梁超群暗恋的,说得史建梅美滋滋的想要打人。

顾明泉正要说话,像主持人一样说个串词什么的,实际上他已经担当起主持人的角色,但是他看到餐厅的大门又走进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在马铺公安局工作的廖强生同学,他话头一转,大声地说:“下面,廖强生同学隆重出场,大家热烈欢迎!”

廖强生正沉着脸走过来,突然爆发的声响几乎把他吓了一跳,他看到了同学们用各式各样夸张的动作和表情向他欢呼。同时,他此行的目的和职业的警觉,使他立即在各式各样的许多张脸当中发现了他所要找的那张脸。

顾明泉在廖强生肩膀上拍了一下,说:“廖Sir,你怎么才来啊?吃了没有,先罚酒三杯!”廖强生态度诚恳地说:“不好意思,我迟到了,我认罚。”顾明泉放下话筒,推着廖强生往酒桌上走来,已经有人手脚麻利地摆出三只别人用过的空杯子,一一倒满了啤酒。

廖强生走了过来,端起酒就喝,接二连三,一眨眼喝完了三杯酒。有人惊奇,有人念起了顺口溜:饮酒不用劝,法院检察院,举杯一口干,保准在公安。廖强生抹了一下嘴,发现旁边那桌的那个人起身向卫生间走去,扭着腰肢,显得风姿绰约。他扭头要走,被几个同学一把拉住了,有人说我们还没跟你喝呢。廖强生急了,说:“我、我一泡尿快憋不住了,让我上完厕所回来再喝行不行?”大家便笑嘻嘻地放了他。

廖强生大步地向卫生间走去,跨进门后有两个方向,分别指向男和女。他紧走了几步,对着前面的背影喊了一声:“哎!”

那背影回过头来,对他妩媚地一笑。这就是庞婉青,她对走上前的廖强生说:“我知道你的到来和我有关。”

廖强生不敢面对庞婉青那深潭似的眼光,他把眼睛转向了一边,低低地说:“我们早上接到了纪检的协查通报,我猜测你会来参加同学会。”

“这二十年的同学会,二十年才一次,我肯定要来啊。”庞婉青说。

“我、不好意思,希望你能配合,请你跟我走吧。”廖强生说。

“看在同学的份上,是不是让我在这同学会上再玩会儿?我保证配合你,天一黑就跟你走。”庞婉青直直地看着廖强生,眼里带着一种希望和请求。“就让我再玩会儿,这种同学会,也许我以后再没有机会了……算我求你吧。”

“这……”廖强生为难地躲着她的眼睛。她伸出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声音轻轻地说:“我求你了。”

“好吧……”廖强生说得有些勉强,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庞婉青,心里不住地叹息。

庞婉青脸上神采飞扬,她兴奋地说:“谢谢。”她还真想拥抱一下廖强生。但是这时候,陈朝阳晃着身子走进来了,看到两个人的距离和神色,感觉很不对劲,像是撞见什么大秘密一样地大叫起来:“哇靠,原来你们两个躲在卫生间幽会呀!”他一边回头一边说,“我要去叫录像机,把你们录下来!”

“别开玩笑了。”廖强生尴尬地说,一把抓住他。

“你们真行呀!高手!佩服!”陈朝阳竖起了大拇指。

“同学嘛,说说话不行吗?”庞婉青笑眯眯地问陈朝阳,把头伸到他脸前,向他做了个鬼脸。

“说话当然行,别的也行,你们想干什么都行。”陈朝阳推开廖强生,吹着怪里怪气的口哨往男卫生间走去。

廖强生又看了看庞婉青,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笑了一下,笑得很暧昧。庞婉青从他身边走了出去,又说了声:“谢谢。”她身上的一股香气徐徐飘过,廖强生不由吸了一下鼻子。

庞婉青走到了大厅上,径直走到VCD前,让服务员给她点一首《小城故事》。她拿起了话筒,向话筒吹了吹气,然后满脸带笑地望着下面的老师同学们。大家突然感觉她长得很像邓丽君,那个曾经影响了他们这代人的英年早逝的明星,浑身充满一种丰腴成熟的韵味。她拿着话筒说:“下面我把这首歌献给我们这次二十年的同学会,献给刘老师、匡老师、邹老师……”不知为什么,音乐迟迟没有响起,她只好继续说下去,“献给顾明泉同学、王永泽同学、江福全同学、温宝玉同学,献给程卫东和汪洁丽夫妻,祝你们幸福美满……”她走了过来,看到谁就说谁,“献给陈炳星同学、董玉秀同学、罗汉城同学、裴慧洁同学、宁春红同学、华南强同学……”她眼光停在阎顺利身上,不由愣了一下,发现这个人很面熟,她坐过他许多次的三轮车,但是她叫不出名字,阎顺利有些慌张地站起身,自我介绍说:“我叫阎顺利。”庞婉青哦了一声,说:“阎顺利同学。”然后伸出手来,跟他握了一下。

这时,音乐响起来了,廖强生也从卫生间走过来了。庞婉青说:“最后献给这位迟到的廖强生同学。”她开口唱了起来,起句便把大家镇住了,好像是从山涧里流出的一股幽泉,令人有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小城故事多,
充满喜和乐,
若是你到小城来,
收获特别多,
看似一幅画,
听像一首歌,
人生境界真善美,
这里已包括,
看的看,
说的说,
小城故事真不错,
请你的朋友一起来,
小城来作客……

庞婉青的歌声很清澈,像是从遥远的梦乡悠悠地传来。她唱完了,向大家鞠了个躬,全场寂静,大约五秒钟之后,大家才想起来应该鼓掌。于是,掌声像暴风骤雨一样地响起。廖强生也使劲地鼓掌,他突然从桌上端起两杯酒,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杯,说:“谢谢你带给我们优美的歌声。”

“说什么呀,我要谢谢你呢。”庞婉青害羞地低下头,把酒喝了,然后对大家说:“下面我提议,我们合唱这支歌,《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好不好?二十年前,我们唱着这支歌,二十年后,我们再来唱这支歌!”

大家一致叫好。银幕上出现了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音乐响起,大家扯开嗓子,拼命地提高声音,唱歌已经不像是唱歌,而是吼叫,摇头晃脑地吼叫,手舞足蹈地吼叫,似乎要把心里所有的一切全都吼叫出来。这支二十年前的歌曲,曾经是那样的激荡人心,二十年后用一种别样的心情吼叫出来,令人仿佛穿越时空隧道,在过去和现在之间不停地穿梭往返。所有的喜怒哀乐,所有的酸甜苦辣,所有的光荣与梦想,所有的成功与失败,所有的一切,全在这从内心里吼叫出来的歌声里: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
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
花儿香鸟儿鸣,
春光惹人醉,
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
啊,亲爱的朋友们,
美妙的春光属于谁?
属于我,属于你,
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
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天也新地也新,
春光更明媚,
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
啊,亲爱的朋友们,
创造这奇迹要靠谁?
要靠我,要靠你,
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但愿到那时我们再相会,
举杯赞英雄光荣属于谁,
为祖国为四化流过多少汗,
回首往事心中可有愧?
啊,亲爱的朋友们,
让我们自豪的举起杯,
挺胸膛笑扬眉,
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歌声有时高高低低参差不齐,有时又洪亮有力整齐划一,高亢、激越,最后一句像惊天动地的海啸,从高高的地方砸下来,然后散开了,化作一滩水沫,好像青春期的终结。许多人都流下了滚烫的热泪,裴慧洁已经泣不成声,只能走到一边,不停地耸动着肩膀。庞婉青走到了她的身边,搂住她的肩膀,紧紧地搂住,像大人鼓励孩子一样,所有的话语全在那温柔而又刚强的动作里。

歌声停住了,全场静默了十秒、二十秒、三十秒,仿佛一个时代的远去,大家全都在默哀之中。

还是刘老师按捺不住地走了上前,他满脸红扑扑的,闪烁着酒精的光芒,好像也回到了过去的青春岁月。他呼了口气,拿起话筒说:“我……”他又抹了一下眼睛,这回真抹下了几滴眼泪,他眼光闪闪地说:“二十年很长,二十年也很短,有相聚,就有分别,只在同学在,那份情就在!”

大家纷纷点头,都不乱喊乱叫了,只是点头,也许还没有缓过那口气来。

刘老师接着说:“下面,我想继续我们刚才的小节目,不过稍微改变一下,由在座的同学随便说一个座位号,让我来猜出谁的名字,我要是猜不出,我罚一杯酒,我要是猜出来了,你们大家喝一杯酒,怎么样?”

好,好,几个粗嗓门先响起来,大家这才缓过气来,纷纷叫好。有几个声音便叫了起来:48号!48号!刘老师挠了一下脑袋,立即说道:“王艺芳!今天没来,原因是孩子太小,刚满月。”他像孩子一样得意地笑着,指着大家说:“来,你们请自饮一杯!”

有人自觉地喝了一杯酒,有人只是轻轻抿了一口就放下了酒杯。一个尖嗓子叫道:34号!刘老师不假思索地说:“阎顺利。我坐过他的车呢。”阎顺利被旁边的同学推着站了起来,他手上端着一杯酒,先把酒喝了,神情紧张地说了一句:“谢谢老师,谢谢同学们。”

22号!又一声音喊道。刘老师脱口而出:“江全福。我这个班主任还算是称职的吧,二十年了都还记得。”江全福脸红耳赤地端起一杯酒,一口喝了。

下面一个声音突然叫道:14号!几个声音立即附和起来:14号!14号!

刘老师愣了一下,脸色好像沉了下来,他令人不解地走到桌前,端起一杯酒,把酒洒在了地上。

大家奇怪地看着刘老师,感觉刘老师像是霎时变了一个人。他缓缓地洒下一杯酒,语调低沉地说:“14号李跃鹏同学,永远不能来了,这杯酒献给他。”

大家立即明白了过来,放纵的心里多少有了一份沉重。

这时匡老师突然站起身,说:“对了,我想起来了,还有个路安远同学,他在1989年大学毕业时失踪,也不能来了,可惜呀!他以前老爱我跟争辩的,唉,我劝他面对现实一点,他总是不听。”邹老师说:“他是个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的结局总是不理想。”匡老师点点头,沉重地叹息一声,端起一杯酒,洒在了地上。于是大家纷纷效仿,随便端起桌上的一杯酒,也不管是谁喝的杯子,全洒在地上,让他们的老同学路安远也好好喝几杯——也许他能喝到的,谁知道呢?大家的表情有些游戏,有些庄重。

地上酒水横流,像无数条小河。

外面的风雨依旧在呼啸,里面却风平浪静下来了,好像翻江倒海过后,大海上出现短暂的安宁。许多人不胜酒力,体力也严重不支,亢奋了这么久的时间,全身都感到了疲乏,需要好好地歇一歇了。个别酒力体力均佳的人找不到对手,也显出了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寂寞,有人萎靡不振地耷拉下脑袋,打起了瞌睡,有人想吐而吐不出,哇哇哇地干呕着。桌上杯盘狼藉,但有的菜还是原封未动,桌下酒瓶子横七竖八,酒水四溢。

这时,餐厅大门里走进一个身躯佝偻的老头,他穿着一件长长的雨衣,雨帽翻了下来,两只眼睛瞪得大大地打量着酒桌上的人们。

一个服务员朝他走了过去,询问他来干什么?

老头目中无人地瞄了服务员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封弄皱而且淋湿的信,说:“二十年后的聚会——马铺一中85届文科班同学会,我来找找我儿子有没有在这?”

老头说话嗡声嗡气的,像是年代久远的唱片发出的那种声音,但是每个字都咬得很准。

离他最近的刘老师听了,不由心头一颤,他上上下下看了看老头,只见这来历不明的老头脚步蹒跚,两只眼睛瞪得像电灯泡一样,闪着一种倔强、魔魔怔怔的光,嘴上有一撇蓬乱的胡子,已经全发白了,被风吹得一抖一抖的。

“老大爷,你要找谁?”刘老师问。

“我要找我儿子,看看他有没有在这?”老头神神道道地说着,似乎很不屑和他多说什么,就向那四张酒桌走去。

那边桌上的人们全都歪歪斜斜地坐着,有的像泥巴一样糊在椅子上,有的喘着粗气发呆,有的晕晕乎乎地打着瞌睡,一个下午又叫又唱又闹的,他们全都累了,还有几个男同学比划着手,在争论该怎么拼酒,还有几个女同学咬着耳朵在说什么悄悄话,还有一个男同学想用左手跟一个女同学扳手腕,被谢绝了,还有一个男同学满身酒气地站起身,向卫生间踉踉跄跄地颠去。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老头走近了,并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盯着他们,一个一个地瞄过去,在他们中间寻找着什么……

“哎,老大爷,你到底要找谁?”刘老师走过来说。

“我要找我儿子,看看他有没有在这?”老头说。

他的眼光已经扫过一遍了,这些无精打彩像是被抽去了灵魂的人里面,没有他的儿子。这些人,男的一个个脑满肠肥、方头大脸,女的一个个花枝招展、红唇白脸,他看着他们摇头,喃喃地说着呓语:“我儿子高高、瘦瘦的,还没怎么长胡子……”

老头失望地扭过头。在他看来,这些人目光麻木散淡、表情浑浑噩噩,像是放纵在花天酒地中的饕餮之徒,他儿子才不是这样的人,他儿子二十岁,高高的,瘦瘦的,目光很刚毅,嘴上开始长胡子了,但还没怎么长。他失望地缓缓地转过身,走了。

一个打瞌睡的男同学突然惊乍地跳了起来,他看到老头佝偻的身影,好像看到鬼一样地尖叫一声。许多人受了惊吓,唰地振作了精神,有人就问怎么了怎么了,有人就骂骂咧咧的,有人就打着呵欠,做演讲状:同学们——

“那老头不就是路安远的老爸吗?”一个男同学指着老头的背影说。

路安远?!大家全都来了精神,有人跳了起来,有人直起腰,有人瞪着眼睛呆住了,大家看着那老头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了,一阵苍凉的脚步声从楼梯下去了。路安远不是在大学毕业那年失踪了吗?他老爸居然跑到同学会上找他来了!大家都知道,路安远的父亲十多年来没有放弃寻找他的信心,他几乎每天都在寻找,在别人看来,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疯疯癫癫的人,一个失去正常理性的人。他总是在寻找,他居然寻找到同学会来了,他当然找不到,他儿子是个高高瘦瘦的还没怎么长胡子的二十岁的小年轻,而这里全是身心疲惫的四十岁的人,所以他找不到,不得不失望地匆匆地转身离去。

大家恍若梦中。突然有人跑到窗边往外看,许多人就围了过来,唧唧喳喳,指指点点。路安远当年就是班级的一大怪人,现在他的父亲也成怪人了,真是怪、怪、怪……

他们看到路安远的父亲走在狂风暴雨中,弯曲的身子像一张弓,随时有可能被吹走,他走得那么艰难,几乎不像是走,而是在爬。这是怎样一个坚忍不拔的父亲!大家想,路安远同学没有来参加同学会,他父亲来了,我们也应该请他坐下来喝一杯酒才对呀!刘老师、顾明泉、汪洁丽、庞婉青还有廖强生、陈炳星、罗汉城、陈朝阳等等,都跑到了窗前往外看。路安远父亲的影子在晃动,好像只要风雨再大一点点,就能够把他连根拔起地吹走。大家说,应该把路安远的父亲追回来才对呀!那是我们同学的父亲!可是,话虽这么说,在场的每个同学目瞪口呆,神思恍惚,谁也没有行动。

这时,外面的风更猛了,雨更大了……

2005年9月15日至11月7日写于南靖温泉
2005年11月12日至18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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