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牛情(三等奖)

文/院子

四年前,也就是我爷爷还在世的时候,我基本上是不吃牛肉的。家族里面的其他人,比如我的父亲和叔伯们、我的弟妹们,他们显然是吃牛肉的。但也是背着爷爷吃,当着爷爷的面,他们是不敢吃的。当然,一般是饭桌上根本就没有这道菜。这是爷爷为家族子孙定下的一条戒律——忌吃牛肉。爷爷挂在嘴边的话是“牛为我们苦了一辈子,我们还忍心吃它的肉吗?这样人不就是还不如畜生了吗?你还有良心吗?”爷爷用几个反问句来表达这条戒律的合理性及不可违背性。但随着爷爷的去世,这条戒律立刻就瓦解了,甚至爷爷在世的时候,这条戒律也是名存实亡的。只不过是他的儿孙们当面给他造成了一种假象:凡张家子孙都严守不吃牛肉的戒律。

至少从我记事起,这条戒律就弥漫在我们的家族中。爷爷那时候还没有老态龙钟,跟儿子们说话口气是强硬的。鲁迅说的“若是老子说话,当然无所不可,儿子有话,却在未说之前早已错了。”估计就是冲着我们家说的。那时我们家的这条戒律也还未沦为村民的笑柄,他们在不解之中往往还包含着少许敬畏。这直接促成了我六岁那年的葬牛事件。

我至今依然记得,六岁那年我第一次体验了死亡来临的氛围。两年之后,我的堂叔因患心脏病弥留之际,我又一次体验到了死亡来临的氛围。在我看来,这两次的经历是极为相似的。六岁那年我们家将失去辛劳多年的牯牛,那牯牛定然比我年长。八岁那年我们家将失去一个精壮的堂叔,他虽然已年过三十,却尚未婚娶。与我的堂叔突然发病相比,那头牯牛丧失劳动力已有一年,他住在宽敞温暖的牛屋里颐享天年。虽然他行动迟缓,但没有表现出丝毫厌世的情绪。我们全家都希望他能健康长寿,爷爷说他至少可以再活五年,我也从未想到他会老去。当牯牛病倒之后,我们都设法为他治疗。就连六岁的我,也要去挖蚯蚓、抓田鸡,串在线上做诱饵到池塘里去掉虾子。这些虾被煨成汤给牯牛喝,但牯牛哪里喝得下去?既然牯牛不吃,这些虾本可以让我吃了,但我又哪里能吃得下去?我们家族的人一概吃不下去。就是在那一段时间,全家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平日在我面前不可一世的父母,这时也是束手无策。终于爷爷宣布牯牛进入了弥留期,这样他就要暂时放弃田间劳作,给牯牛以临终关怀。我的父母因此更忙了,但无论劳作多晚回来,他们总要去牛屋探视一下。当然,他们通常会遭到爷爷的呵斥,牯牛的身体每况愈下,爷爷哪有好心情?但父母又不敢不去探视,否则他们会遭到爷爷更严厉的呵斥。我一般一天去探视三次,早中晚各一次。爷爷不会呵斥我,因为我是他的长孙。我经常能看到老牯牛的眼睛里流下泪水。这时候,爷爷也会流泪。你应该知道,牛的眼睛有多大,而牛的泪水又有几多悲情?

终于牯牛走了,死亡真正来临了。虽然没有号啕的哭声,但无声的眼泪是有的。爷爷的泪水带动了儿孙的泪水,而我却已知道,大牯牛那悲哀的眼神已无处可觅了。爷爷宣布第二天为牯牛发丧一天,第三日下午为牯牛举行葬礼。他的儿子们没有人敢违背这个意志,因为那时候爷爷的旨意就是圣旨,抗旨不遵是要杀头的。早在牯牛丧失劳动力的时候,我的父亲和叔叔曾有将牯牛卖掉的想法,当他们战战兢兢的表达出这个意图时,爷爷让他们饱尝了牛鞭的滋味。那虽然是根牛鞭,但爷爷用它抽牛的次数比抽人还要少吧。

在爷爷的指挥下,父亲和叔叔也算是张罗得不遗余力。我记得在那个阴沉的上午,几个受邀的村民开始在院子里那棵楝树下挖坑。坑挖得很大,比通常埋死人的坑要大一倍。等到那个坑挖出来后,院子突然就变小了。堆在四周的土有半人高,挖坑的人跳下去,一下子就被吞没了,而如果他们想爬上来得花一番力气。所以他们是一鼓作气,直到爷爷说行了,他们才从坑里爬上来。午后就下起了小雨,当村民们围在院子里的厨房吃饭的时候,我特意探头望了望深坑,里面已经积了一些水,而坑边的泥土也开始粘在我的鞋子上。于是爷爷便催促,在雨未下大之前,趁早给牯牛安葬。

牛屋在正屋的前面,因而牯牛的尸体须经过堂屋到达院内。我们家请了八个村人来抬牯牛,因为据说死亡之后的遗体比活着时要重一倍,这样岂不有几大百斤?八个人抬起来显然仍很吃力,为首的是村民王仙,他善于喊号子。在埋葬牯牛的气氛中,号子声断然是爷爷不允许的。但王仙不断的提醒、指挥,使得牯牛终于顺利的通过了堂屋。同人类的葬礼一样,在抬尸体的途中是不允许着地歇息的,因而这牯牛被直接抬到了坑前,但更大的困难在于如何使牯牛安稳的进入坑内。所谓的入土为安,应该是保持一个舒适的姿势,否则如何安睡得了?经过一番努力,总算将牯牛入土为安。这时雨也下得更大了,以至于村民的身上也滴下水来,而燃放的爆竹也几次重新点燃。大家手忙脚乱的推土入坑,将坑填平之后,竟然还剩下一大堆土,这令6岁的我大惑不解。我问爷爷是否像祖宗的坟地一样要做一个圆圆的土丘,爷爷说不必了,自家院子里不要弄得真像坟地一样。他还应允说,那堆土我尽可以用来玩打仗的游戏。

村民一溜排的站在屋檐下望着那堆新挖的泥土,他们也看到了村庄里发生的新事件,爷爷做出一件超出村民理解范围的事情。但据王仙的陈述,此事并非无先例。据说在爷爷的母亲掌家的时候,我们张家已经埋葬过一条牛,爷爷所做的无非是继承祖先的遗志而已。但幼小的我那时并未意识到,此事虽然并非前无古人,但却必定是后无来者。从我父亲和叔叔想把牯牛卖掉的意图来看,你能指望他们掌家的时候埋葬一条牛吗?当然,对于看热闹的村民而言,你更别指望他们不去扒掉牛皮,抽掉牛筋,吃掉牛肉了。

葬牛的第二天清早天却晴了,我独自一人在土堆旁发呆,我对于埋在院子里的牯牛不知作何感想。这时爷爷却来告诉我,我身旁的土堆的大小就是牛的大小,因为牛埋入地底了,所以就多出了地底下的这么些土。这正如地上死了一个人,天上就落下一颗星。于是我便问爷爷,我们家死的这头牛,天上落星吗?爷爷说,别人家牛死了是不会落星的,但我们家埋的这头牛,天上是要落星的。后来读书时学到《曹冲称象》,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院子里的那堆土,甚至后来学到了能量守恒定律,我还是一下子就想到了爷爷在院子里说过的话:我家死了一头牛,天上落下一颗星。

曾经有两年时间,我们家没有具劳动能力的耕牛,这就是牯牛去世前后的两年。但地却是要耕的,一部分是用叔叔的拖拉机耕,但当时机械化耕作在技术上似乎还未成熟。总之,在我的记忆中,绝大部分耕地在那两年中都是人工耕的。何谓人工耕,就是用铁锹一锹一锹的挖地。这是相当原始的耕作方法,我想在氏族公社时期也已经达到这样的耕作水平了吧。这样耕作的效率是牛耕的十分之一,也就是要付出往年十倍的劳动。爷爷奉行的是万事不求人的处世原则,况且即便借用别人的耕牛也是要付报酬的,爷爷舍不得,所以就带领家人挥汗如雨的挖地。尽管是深秋,但父母通常都是着单衣上阵,就这样还浑身汗透。在外人看来,这是一种不要命的野蛮劳作态度,因而是耻笑多于敬佩的。

买牛的事情早就在酝酿,也去各个集市多次,但似乎总未让爷爷看中。这次爷爷似乎意识到牛终有老去的一天,不如买一条牝牛,能繁殖后代,免去以后买牛之苦。但当时农村的牝牛是极少的,因而集市上牝牛也少,中意的就更难发现。最后还是我外公从几十里外的集市相中了一头,长途跋涉送到我们这里。这是一头还未齐口的牝牛,爷爷相当满意。

牝牛性情温和,辛勤劳作,深得爷爷宠爱。当年冬天,就产下了一头下牝牛,许多人到牛屋里来看。虽然农人终日与牛为伴,但母牛产崽,还真有许多人从未见过。但大家只是看到幼崽,牝牛产崽的过程只有爷爷和父亲在场,连我也未看到,因为在夜间。我便问父亲,母牛如何生小牛,他回答说和生小猪差不多。但我却是连生小猪也未见过,但我对父亲的话也颇怀疑,因为小猪一生就是一窝,牛只生一头,这差多了,说跟生小孩差不多倒有点像。

等到了第二年,老牝牛又生了幼崽。这次是头公牛,并且是白天生的,我看到了生产的全过程。尽管出生顺利,爷爷和父亲也不是第一次接生,但现场的气氛还是相当紧张的。老牝牛也尽了最大的努力,我认为她吃了最多的苦。头年生下的小牝牛现已壮年,她也在一旁睁大眼睛观察着整个过程。又像以前一样,我忙着钓虾子,炖了汤给牝牛喝,而冬天备的草料和黄豆也需要更多了。现在家里有了三条牛,很显然,不仅牛料花销增大,即便来年春天,放牛也至少需要两个人了。爷爷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了。于是父亲和叔叔商量,要卖掉多余的牛,而且一卖就是两条,老牝牛和小公牛。因为小牝牛很快就能耕作,等到小牝牛能生育后,再繁殖后代,也断不了我们家牛的香火。

儿子们提出这个想法,遭到爷爷的拒绝。他有两条理由,一是老牝牛是我们家的功臣,而公牛尚年幼,急着出手换钱,是忘恩负义之举;二是这些牛转入他人之手,将不知所终,很可能被宰杀成为盘中餐,这更是天理不容。不仅是他的儿子,连我这个孙子也看出了问题:莫非爷爷想把所有的牛养老之后埋葬掉?现在家里已有三头,以后还会再生,我们家还要埋葬多少头牛?我们家的院子埋得下吗?爷爷似乎还未想到这些问题,但他也必须解决开春后放牛人手不够的问题。恰好那时邻村的姑父家耕牛已老,劳动能力大不如前,爷爷便以将来不许姑父宰杀为条件,将小公牛送与了他。

开春之后,爷爷一人放两头牛,好在两头牝牛均性情温顺,倒也应付得过来。偶尔我也去协助他,那头小牝牛会将头伸过来,低于我的裆下,她是让我从头上爬上去骑她。我看了看爷爷,他同意了,我才高兴的踏着牛角爬上牛背,然后在牛背上转个身,与牛同向,放眼田野。而爷爷是从不骑牛的,他将牛看作是自己的同类,更多的时候,他在拍打她们身上的蚊蝇,偶尔也和牛说说话。所以我即使被允许骑在牝牛身上,但绝不敢像其他同伴那样耀武扬威,“驾驾驾”的催牛前行。我总是抓住牝牛稀疏的毛,像新媳妇骑驴一样,心里怪不自在的。

很快的,老牝牛又生了一头小公牛,这是老牝牛和送与姑父家的公牛交配所生,即新生的小公牛的父亲,也是他的哥哥。到夏天的时候,小公牛已经能撒欢了,经常昂着头嗷嗷的叫。三头牛照顾起来也更麻烦了。那时我已经上学了,所以暑假的时候,早晚我必须和爷爷一起放牛。爷爷一如既往的细心照料着三头牛,为她们打蚊蝇,中午赶到池塘里洗澡,晚上燃起浓烟驱蚊。这三头牛是一个家庭,尽管混乱了伦常,她们之间的亲情却是能感受到的,她们的那双大眼睛总是用来相互凝望的。而村里的其它牛都是孤家寡人,时常发脾气,小孩经过它们身边,这些牛就想攻击,虽然它们的鼻子被紧紧拴在石头上或树桩上。而我们家的三头牛总是那么安详,路过的孩子可以摸摸她们的角和尾巴。那时我还不怎么会拴牛,时常是形同虚设。但即便这样,牛也会安静的呆在树阴下,尽管她随时可以走开。

但父亲和叔叔仍酝酿着卖牛的计划,这次他们是豁出去了,准备先斩后奏。因为一旦我开学之后,放牛就成了问题。爷爷不会考虑这些问题,但他的儿子们得考虑。终于一天早上,趁着爷爷去邻村剃头的机会,父亲和叔叔带着我,牵着老牝牛和小公牛往集市上去了。

集市在八里外一条河的对面,这条河叫清流河,尽管有时候造纸厂放水下来整条河都是黑的。那时候河上有一座浮桥,据说在省内这样的浮桥已经没有了。浮桥就是用旧船与跳板互相连接起来的简易桥。但这河南、河北之间却是往来频繁,浮桥时常拥挤不堪,不慎落水的事时有发生,死人也并不少见。更要命的是来往船只经过时,还要移开跳板,暂停河南、河北通道。

那天是赶集日,人自然不少。当我们牵着牛来到浮桥前,那母子二牛都停滞不前了。这我们早有心理准备,有些外地来的人都不敢过这浮桥。何况那么窄窄的跳板,牛如何能通过呢?于是我们又来到几十米之外的一个渡口。这个渡口在发水时使用,因为汛期浮桥会丧失功能。平时那条小木船就拴在岸边,但却是在对岸。有时浮桥发生阻塞时,也有人赶时间就到渡口摆渡。我们向对岸喊话,艄公将小船渡过来,但看到两头牛,他却是直摇头。渡牛的事他还从未做过,心里没底,何况那条小船,牝牛都未必上得去。我们试图驱赶牝牛上船,但牝牛本能的拒绝,而小公牛也是使劲的往牝牛身上蹭,睁着惊恐的眼睛。开始父亲和叔叔还大声吆喝,但看到牝牛无助的眼神,他们也心软了。望着暗流涌动的河水,牝牛兀自流出泪来,父亲和叔叔也不知所措,竟也望着河水发起呆来。他们其实还另有一层顾虑,一旦爷爷得知他们私自卖牛,他很可能会追赶过来。以爷爷的脾气,他应该会拿着一把镰刀追过来,虽然他未必会用镰刀削去两个儿子的耳朵,但用刀把劈头盖脸的打下来,他是绝对舍得的。当时的情景是前有河水阻断,后有爷爷追赶,而天又下起雨来,河水顿时混乱起来。

越往后拖,事情就会越糟。父亲和叔叔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断然没有回头的余地。如果将牛牵回去,不仅不会减轻他们的罪责,又会遭到爷爷无情的奚落,这两个儿子本来已经够窝囊的了,那以后恐怕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于是他们决定凫水过河,牛不敢过桥,不敢坐船,但游过去是可以的,何况是有人伴游呢。决定下来之后,就开始分工,由我先从浮桥过河到对岸渡口接应,叔叔先伴老牛游水过河,父亲在这边守着小牛,叔叔游到对岸后将牛交于我掌管,为节省时间,叔叔再游回来,然后伴小牛游水过河,父亲从浮桥过河与我们汇合。当然,这是一道算术题:两牛三人过河,人可过浮桥牛不可过,三人中两人会凫水,一次一人只能伴一牛凫水,牛随时需有人陪伴,如何过河最有效?我们之所以这么过河是因为叔叔比父亲年轻,理应他下水。另外,湿一人的衣服比湿两人的衣服要好。

这是一次相当冒险的行动。清流河不等于村里的池塘,它是长江的一条支流。尽管平常游个来回的乡人不在少数,但与牛伴游,且在一个陌生的地段,实在是不好预料。万一牛在河水中不驯服,如何收拾?所以当我飞也似的奔到浮桥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的跳。我定了定神才踏上跳板,我真怕自己不小心跌到河里,而父亲和叔叔又不在场,我却是个旱鸭子。

等我到了对岸渡口,父亲和叔叔还在驱赶着牝牛下水。叔叔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拉着牛绳往河里走,而牝牛却是死命将鼻子往回拽。牛天生会凫水,她未必是怕这条河,她可能是意识到将踏入一条不归路。我在对岸看着他们拽来拽去,隔得远,听得不甚真切,但我的眼泪就快流下来了。我当时想,牛啊,你就乖一点吧,让一切早点结束吧。老实说,那天和父亲、叔叔一道出来,我有一种犯罪感,这已经超过了我的心理承载限度。终于,牛下水了,然后一路游过来,倒没有什么波折。只是几次回过头来看岸边的小牛,而小牛也隐约有嗷嗷的叫声。小牛也想尾随母亲,但被父亲紧紧拽住。

我接过叔叔的绳子,赶紧把牝牛拉到街上去。在一个店铺前,傻傻的站着。我怕叔叔游走后,牝牛把我拉下水。我和牝牛对望着,她的眼神是哀伤的。尽管河水将她的毛梳理了一遍,前所未有的整洁了,但无论是我还是她都高兴不起来。我摸着她湿漉漉的身体,发现她不仅浑身滴着水,在后腿胯间还滴着血。我吓坏了,忙转到她屁股后面,发现腿上有好几个血孔。我按着这些血孔,眼泪不禁流下来。如果父亲他们在场,我一定会哭出声来。因为在爷爷的手里,牛何尝吃过这样的苦?

终于,叔叔牵着小牛也上来了,我赶忙告诉他牛流血了。叔叔也大吃一惊,连忙查看。我又忙着看小牛,发现小牛也有血孔。叔叔说可能是河里有破碎的船板,板上的钉子划的,幸好没划到人。这时父亲也从浮桥那边赶过来,看到这个情景,连忙去买了一瓶白酒,说是给牛消消毒。而白酒涂上去,牛疼得直踢腿,好在没有撒野。看着父亲和叔叔忙着给牛涂酒,我突然觉得他们也是关切牛的。尽管两条牛很快就要出手了,他们却舍得去买一瓶酒来给血孔消毒,他们平时是没有这么大方的。

叔叔到一所小学厕所里将湿裤衩换下来,我和父亲一人牵一头牛向前走。牛市设在一段柳树荫里。我们到了那里,人群立刻聚拢了过来。那里总共也就四五头牛,其余的牛非老即病,看上去了无生气。而我们的老牝牛还是当打之年,小公牛却还是个不喑世事的孩子,在柳树皮上蹭来蹭去的。牛市里是不允许买卖双方直接接洽的,必须经过媒子来进行交易,也就是现在所谓的中介。尽管买卖双方都在场,但必须是媒子先挑起话题,两头说事。买家也不多,很快在媒子的游说下,一个老实的农人明确表示对我们的牝牛满意。牛的年龄可以通过牙齿看出来,牝牛正当壮年。我们这边说是牛多了急于出手,那边也是刚病死耕牛,等着秋季用牛。并且对方也就住在近郊。这些信息都要口头记录在媒子那里,以备日后核实。但我们希望两头牛同时出手,而对方说小牛他要没用,还要花人力照料,他不要。我们坚持两头牛整体出售,因为我们清楚,只有傻子才会单独买小牛。买回去养个年把才能派上用场,这样的傻事谁会干呢?眼看着就要谈崩了,媒子说,干脆这样吧,我叫个牛贩子过来,叫他们把小牛买过去。这个牛市是耕牛市,牛贩子经营的是菜牛,即宰杀牛为盘中餐的行当。那些非老即病的牛先要牵到这里来碰碰运气,看看是否能侥幸出手,因为一旦作为菜牛出售,价格要低一些。而这个耕牛市,平常牛贩子是不来的。到牛市结束的时候,他们会将那些不能作为耕牛处理的牛买回去宰杀掉。父亲和叔叔对小牛的界定是耕牛,尽管他现在还不能耕作,但他是潜在的劳力。一旦落入牛贩子之手,他就是潜在的美味。

父亲和叔叔考虑了一会,拒绝了这个建议。他们又商量了一会,决定将牝牛卖掉,而小牛则牵回去,不卖了。媒子说,这样也好,于是让买方掏钱。先付一半款,另一半在下一个赶集日付清。在父亲清点完几百元的钱款后,给了牛贩子八块钱的佣金。于是这笔买卖就成交了。

我们一行三人牵着小牛往回走。临近中午,街上行人已经不多了。小牛走在年代久远的青石板老街上,不时还转回头望望,甚至停下脚步。其实连我也挺伤心的。牝牛已经不再属于我们了,并且我们也不再能与她见面了。她为我们家族劳作了三年,生了三头小牛,还为我们换来了几百块钱。父亲和叔叔也默不作声的走着,牝牛是对得起他们的。他们或许还有一丝愧疚,但他们更多的是担心,因为回家之后爷爷会饶得了他们吗?一场潜在的战争就要爆发,这也令我不寒而栗。尽管已到了午饭时间,但他们谁也没有提出吃什么,原本他们是答应我吃一碗肉丝面的。等到了渡口,叔叔又换上了湿裤衩,陪小牛游到对岸,我和父亲则从浮桥过河,这次小牛不再拒绝,顺利的游到了对岸。

到家已是午后,院子里静悄悄的。除了知了在叫外,人们一般都在睡午觉。我也盼着爷爷在睡午觉,这样我们可以先弄点吃的。但事实上,爷爷坐在堂屋中间的一条板凳上,杀气腾腾。父亲和叔叔硬着头皮走进院子,当父亲准备将小公牛拴在石礅上的时候,爷爷挥舞着扁担就过来了。叔叔见状,拔腿就跑了,但父亲却拉着牛本能的将手捂着头。爷爷吼叫着:你们两个畜生,谁叫你们把牛卖了?扁担劈头盖脸的打过来,父亲一开始还躲闪,后来干脆就不动了。我发现父亲苦着脸,也突然看到父亲的可怜来,父亲在打我的时候,他是何其的威风啊!但在爷爷的扁担下,他是多么的渺小可怜。更令我吃惊的是,父亲哭起来了。他哭着对爷爷说,你把我打死算了,反正在你手下就没有好日子过。爷爷又打了几下,气得扔了扁担。不仅骂父亲是畜生,更骂他没出息,然后恨恨的坐回堂屋去。我站在院子里,不知所措,也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进了屋子。待我回过神来之后,我将小公牛拴在石礅上。我也不敢进家,于是扯了一只蛇皮袋铺在楝树荫下,躺在地上望着绿叶与翠果,我在知了疲倦的叫声中也睡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近黄昏,爷爷召见了我,问我将牝牛卖给何地何人。听他的意思好象是要去把牛赎回来,我真有点害怕事情弄得不可收拾,何况我亲眼目睹了父亲被爷爷打哭了,心里不免对父亲有所同情。以前我一般是站在爷爷这边的,什么事也不敢瞒着爷爷,但那天我却支支吾吾的,什么也说不出来。搞到最后爷爷也不耐烦了,说我跟他们去有个屁用,好象我是他派去的密探一样。

第二天,爷爷又对着父亲和叔叔大吼一通,父亲是一言不发,或者扭头就走。叔叔与爷爷的关系向来比父亲与爷爷的关系要好一些,所以叔叔能辩解几句,说这头牛是卖给高庄的一个农户,他也是买去耕地用的,不会杀掉卖肉。爷爷心里也知道这是事实,但他嘴里还是骂他们没有良心。他还让叔叔把卖牛的钱拿出来,他要到高庄把牛赎回来。但他们哪里会答应,甚至连牛卖了多少钱,父亲和叔叔也守口如瓶。而在下一个集日去接尾款的事更是一丝也不敢泄露,否则爷爷倒真是可能跟他们去赎牛。日子在一天天过去,父亲和叔叔也悄悄的把余款接了回来。据说对方对牝牛非常满意,没有半丝不满之辞。通常情况下,即使买方满意,也会故意挑出一些毛病来。更有甚者,要克扣一些钱。爷爷一开始还对我念叨,说买家虽然现在不杀牛,但等牛老之后不能耕作了,依然会被杀掉卖肉的。这是事实,难道还指望别人把耕牛埋在自家的院子里吗?

那时候,院子里埋牛地方的土丘已经没有了。因为在埋牛的第二年春天,一场雨过后,埋牛的地方突然开了几道裂缝,并且整个地面凹陷了下去。这把我吓了一跳,以为传说中的地陷发生了。我把爷爷叫过来看,他似乎早有所料,只是用洋锹将土丘的土填到凹陷的地方。爷爷说这是因为牛的尸体腐烂了,整个骨架坍塌了,所以陷了下去。当我们终于将多余的土全部填平之后,院子里又恢复了原样。只是不知道从哪天起,那里突然开出了一朵猩红的花,那时用牯牛的腐尸滋养出来的花朵。我固执的认为那就是牵牛花。现在那朵花也被铲了,院子里荒芜已久,倒是长满了杂草。谁也不再提起院子底下还有几块老牯牛的尸骨。我曾经告诉我15岁的弟弟毛毛,院子里埋有一头牛,他说我在“天方夜潭”。

又过了一年,那时已经是1980年代末,我们家又添了一头小母牛,这头母牛为家里的两头兄妹牛交配而生,于是家里又有了三头牛。同样的难题又出现了,无力照料这些牛。而父亲和叔叔也不再主动提卖牛的事了,害怕家里又闹得鸡犬不宁。恰巧这时外公那边缺牛,爷爷就答应把牝牛送给外公那边,这实际上是一物还一物,因为我们家的老牝牛就是外公买来的。于是家里还剩下一头牯牛和一头小母牛,牯牛是劳动力,小母牛是童子军。爷爷又照料了他们两年时间,小母牛也成为劳力了。此时历史已步入1990年代,一些农户已经开始卖掉耕牛,实行机械化耕作。牛市也演变成牛贩子的天下,农户在购铁牛之前,总是要卖掉耕牛,而这些耕牛无一不被牛贩子买去宰杀。尽管有些牛还当壮年,但再也没有农人买耕牛了,这些牛只有被宰杀掉以完成最后的使命。

村子里的牛卖掉一条就少一条了,越来越少了。而我们家却依然有两条牛。这时候放牛倒是容易了,因为有吃不完的水草,把牛散放在草滩上就可以了。父亲也在合计着买拖拉机的事,但这两头牛如何处理一直困扰着他。正好这时姑父家的牛病了,他又提出要弄我们一头牛过去。父亲和叔叔不答应,他们怀疑姑父居心不良。因为这时已是弃牛时代了,他何必再弄一头牛回家呢?爷爷倒是很乐意,他以为姑父还要使用耕牛犁地,便执意同意了。父亲和叔叔虽然老大不情愿,但觉得放在家里也不好处理,就不说什么,于是小母牛归入姑父之手。姑父卖了病牛,半年之后,又卖了我们家送与他的小母牛,用这些钱添置了铁牛,而这两头牛无一例外的进入了牛贩子宰杀的行列。这件事很快就传到我们家里,父亲和叔叔十分愤慨,爷爷更是气得差点吐血。父子三人第一次表现出同仇敌忾,我真为他们感到高兴。此时已步入1990年代中期,爷爷已经接近80岁了。但他的身体一直很硬朗,除了有胃病之外,没有其他问题。他经常扬言要活到100岁。但这个事件对他显然是一个刺激,我突然发现爷爷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硬朗。而那时候,我正要离家到外地上大学。爷爷老了,原本是壮劳力的牛也已经衰老了。在我上大学之前的那个暑假,全村只剩下我们家一头牛了。而我们家里也已经购置了拖拉机,实际上已经不需要耕牛了。爷爷的态度也不像以前那么强硬了,因为在姑父的事情上他没有听叔叔和父亲的意见,葬送了两头牛。嘴上不说,心里是愧疚的。所以,在当时,即便父亲和叔叔提出卖掉耕牛,爷爷或许也会默许吧。但奇怪的是,父亲和叔叔却不再提卖牛的事,尽管牛养在家里已经没有任何实际用途了。于是爷爷就一心一意的照料老牛,在我临走之前,他还不忘叮嘱我:出门在外,不要吃牛肉,牛为我们劳累了一辈子,我们不能吃她的肉啊!

不吃牛肉的戒律尽管是家族内部的,但这消息不可避免的传到外人耳中,村民将此作为笑料来谈论。十年前,牛肉是村民餐桌上的奢侈品,那时爷爷还没定下这条戒律。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每到春节备年货时,牛肉成了必需品,谁家不准备几斤倒有抠门之嫌。正是在这样的形势下,爷爷逆潮流而定下了此规矩。一开始家族里还遵守得挺严格,但在村民眼里,就认为我们是心疼钱。说来说去,母亲和婶婶就抵不住了,开始悄悄的买牛肉。凡爷爷不参加的酒席才敢做牛肉这道菜,并且随着爷爷的眼睛越来越差,她们也敢在爷爷参加的酒席上这道菜,只是不吭声而已,一般放在离爷爷最远的位置。最让我不忍心的是,一次爷爷偏偏站起来夹这道菜。当时我紧张的差点叫出声来,其他人也屏住了呼吸。爷爷吃了后也意识到什么,问这是不是牛肉,没想到叔叔面不改色的说,不是不是,哪里是牛肉,是青椒猪肉丝哟。爷爷将信将疑,但还是将那些牛肉一点一点的吃下去了。当时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到那时为止,我一直恪守这条戒律。但我亲眼看到制定这条戒律的人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违反戒律,我的遵守似乎也就失去了意义。

那时候家族里的其他人早就破了这条戒律,最初在我们家族的饭桌上,父母们还能做到只给亲戚吃,自己不吃。后来他们认为这些牛肉实际上都是菜牛肉,并非是耕牛,所以吃了也没有什么不妥,渐渐就开戒了。况且到别人家去吃饭,如果故意不吃牛肉,反而面子上不好看。而村民虽然不好再说我们家抠门,但更把爷爷的固执当作笑料来谈。他们有时候还会怪怪的问父亲:你们家那头老牛是不是还准备埋掉?

老牛虽然还能劳作,但用场是越来越小了。我总担心有一天父亲和叔叔会突然把老牛宰杀掉,因为村里所有的牛都是这样处理掉的。这时候爷爷已经老态龙钟了,我想他再也没有精力去和儿子们较这个真了。牛贩子也曾来过好几次,但父亲和叔叔似乎一直没有松口,我以为是价钱没有谈好。但越迟出手,牛越老,价钱也就越低了。终于在我寒假回来时,母亲告诉我老牛卖出去了。

原来父亲和叔叔也不愿意直接把牛卖给牛贩子宰杀,他们一直在外联络是否有人还需要买耕牛回去派上用场。终于几十里之外的一个山里人还需要一头牛用来耕作,父亲、叔叔就和爷爷商量这件事。他们既不忍心直接把牛卖给贩子宰杀,也不愿意等牛老之后埋在院子里,因为他们实在做不出这么惊天动地的举动来。爷爷无奈的同意了,他也不再想以老迈之躯坚持己见了。他只是提醒买者,在他没有出手之前要善待老牛,买者听了倒是连连点头称是,因为爷爷对牛的感情令这个外乡人也肃然起敬。我们最后只象征性的收了200块钱,这让买者惊诧不已,因为他转身到街上就可以卖到远远超过这个价钱。临走的时候,他甚至说等牛派不上用场的时候,他会将牛埋在自家山上的竹林里。青山埋忠骨,这是何等的好事!但我们都怀着这样的希望而已。

这头老牛被外乡人牵着走下田野,越走越远,终于只剩下移动的两个点。你不仔细看,甚至都感觉不到这两个点在移动。此时夕阳西下,而这头牛也已经是老态龙钟了。爷爷就这样望着那两个早已不存在的点的方向。

此时在我的电脑桌上,就放着一袋牛肉干,里面是一颗颗糖果的形状,味道有点辣。爷爷去世后,我渐渐的开始吃牛肉了,因为我实在找不到遵守这条戒律的理由了。随着我大口大口的吃牛肉,我终于感到一个牛耕时代结束了。

2005-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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