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米(长篇小说)(三等奖)

安昌河著

第一章

接到萧树的电话我正在打针,脱了半边裤子在那里等着,屁股都凉了,那护士还没把针头准备好。

前两天给我打针的那个矮胖护士不在,我舒了口气,这女人好像跟我有杀父之仇,阴冷着眼睛,下手又狠又重,看见她我就气短心虚冒冷汗。今天到医院,接待我的是一个模样俊俏的中年护士,我以为会很轻松,因为她在给我擦拭消毒药水,涂抹得很轻柔。但是这女人却下手比上一个还重,拔针的时候好像还在里面搅动了两下,疼得我呲着牙直吸凉气。

疼啊?那护士问。

当时我只顾着疼去了,没有听出来她的话语里原来还包含着其他的意思,使劲点点头。

晓得疼,就要晓得学好,自爱一点,要是那病啊,打多疼的针都没得救!

我差点没气得翻白眼,正要跟她理论——哪里有这么对待病人的啊?这时候电话响了,一看号码,是萧树的,于是慌忙提了裤子,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外。

门外阳光灿烂。

我说你怎么想起跟我打电话了?是不是催欠款的?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萧树笑起来,就你那贱命?是不是又在哪位女人的床上躺着?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差点就躺下了,护士的床上!

护士?你小子玩制服诱惑啊?萧树说。

我说我刚才正打针。

你怎么了?萧树问。

我说我病了。

什么病?不会是感染了HIV吧!萧树问。

感冒!我说。

萧树回来了。萧树是爱城人,原来在宣传部工作,曾经是我的顶头上司,也写小说,比我出道早,但是突然不写了,去广州开了家出版公司。

我和萧树的关系,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得清楚的。他是我和袁紫衣的介绍人,但是让我感到蹊跷的是他离开爱城过后不久,袁紫衣也离开了爱城,而且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曾经有朋友说在广州见过萧树,也见过袁紫衣,他们在一起。我不相信那是真的,但是却跟走火入魔似的老要往那些方面去想。于是悄然去了广州,见着了萧树。那天晚上萧树设宴招待我,作陪的都是他公司的下属。喝着喝着我就喝高了,然后不知道怎么跟他打了起来。第二天清醒过来后,我才断断续续回忆起我好像跟他追问了袁紫衣,还说是他拐走了袁紫衣,袁紫衣和我离婚,全是他搞的鬼。

也不知道那天晚上闹腾得多丢脸。萧树还是我在大学时候就认识的朋友,先是书信往来,然后见了两次面。毕业分配的时候,他建议我回爱城,工作任我选择,当时有电视台、文化馆和他所在的宣传部三个单位,我进了宣传部。

我对那天晚上的闹腾有些后悔,记得那天晚上萧树还曾经给我安排了个小姐……说句实话,袁紫衣之所以离开我,多半应归责于我……按照她的话说,我是个彻头彻脑的混蛋。

——从那后,萧树就没再理会我,一直到去年,他突然打电话问我写的中短篇多不多,我说有一些,他说如果你瞧得起,就让我给你出一个集子吧,首印五千册。我当时沉吟了一下,说一万。萧树没加思索就答应了。

就这样,我又和萧树恢复了以往的情谊。我不知道是谁给他做了思想工作,还是他突然脑子显了灵光,原谅了我。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将爱城的土特产给他收罗了一些邮寄过去。

今年过年的时候萧树回来了一趟,说我那集子让他亏大了,书基本上都还压在人家印刷厂的库房里。

见到萧树,这家伙竟然比过年回来的时候更年轻了。

男人得感冒,多半因为邪火上浮,最有效的办法也就是打针。萧树说。

我看着他,发现他脸上的笑容有些诡异。

但是不应该是别人给你。萧树眨眨眼,说,而是你给别人打肉针!

开春以来我就没有过好心情,在爱城,我料定可能再没谁像我这么倒霉的了。

先是一个品相不错的女人大老远地来找到我,目的似乎很简单——让我写写她的故事。她讲了她的悲惨遭遇,所谓悲惨遭遇,不过是自家丈夫对她的始乱终弃。她说那个男人开始怎么怎么展开鲜花与甜言蜜语、山盟海誓的强大的攻势,但是没想自从得到自己的爱情与金钱过后,他竟然到处搞起女人来,而且是老少不论,大小通吃。我问你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她说她已经离开了那个男人。那一夜我们在外面喝了很多酒,然后就把她带回了家,又接着喝酒,一边喝,一边接着听她讲那故事的续集。她的语言拉杂,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声音嘶哑,但是我却虚伪地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脑子里想着故事完了以后的事。到凌晨三点的时候,她的故事讲完了,目光撩人地看着我。我们的故事开始了。

当我第二天起来,她在打扫清洁卫生,锅里熬着稀粥,洗衣机里洗着衣服,她捆着围裙,红润的脸上,荡漾着微笑,精神旺盛的样子。就这样,她俨然成了我的主妇。就在我准备把她带回秦村给我年迈的曾祖父、祖父祖母以及父母看看的时候,她却突然失踪了。失踪的还有我家里唯一值点钱的东西,几副名家字画,和几样古玩。我没有报案,也没有去寻找,我干脆连想都不要想她了。

没过多久,我又认识了一个叫李梅的女人,见面第三个晚上,我们没喝酒,没跳舞,甚至没有怎么彼此挑逗,很清醒地就上了床。三个月后李梅打电话告诉我,她说她怀孕了。我笑了。因为我清醒地记得,那天晚上我是用了套的。李梅破口大骂我混蛋。一个月后,我从武汉参加一个笔会回来,刚到家门口,就被几个男人堵住了,然后李梅从墙角边转悠出来,嘴角挂着愤怒的冷笑。我被揍了一顿,三天没有出门,而且我还打下了一张两万块钱的欠条,欠条上面写着“我因做生意亏本,特向李梅借款20000元,大写两万元,保证在七月一日前还清。安子。2004年4月1日”。

这事我也没有报案,认栽了也不愿意再进派出所,即便是进去跟他们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我是冤枉的。因为招妓,我被他们抓住了两次,由于我在爱城算是有点名气,他们对我也还算客气。他们说,你们这些搞文学的,不是叫骚人吗?找找妓女是很正常的。我说既然正常,你们为什么还要抓我呢?他们说,你把罚款交了,马上就可以出去了。

此后李梅给我打了几次电话,跟我要钱,说我要是不给,她可能还会采取比上次更过激的手段。我给萧树打了电话,要他借过我两万元钱。萧树想了想说行,但是要我告诉他我怎么还,什么时候还。我语塞了。萧树说,你帮我写一部畅销书吧。我答应了,说三个月后交稿。

李梅来拿钱的那天,我把两万元钱递给她的时候,她只拿了一半,另外一半拍在我手里。我傻住了,抬眼看李梅,她正流着泪,暗哑着嗓子说,那孩子真的是你的。

我一手拿着李梅给我的欠条,一手拿着一叠钱,呆若木鸡地看着她孤单的背影消失在街头过后好久,才清醒过来。那天晚上我一边喝酒一边抽自己的耳光,清脆的耳光声把伺候我的小姐吓得花容失色,不敢靠近。后来老板大着胆子过来问兄弟怎么了,我说我家里刚死了人。

随后,倒霉的事情接踵而至。我患了隐疾,就是性病,生殖器上面长满了米粒一样的东西,我知道那是尖锐湿疣。这是那次武汉笔会,一个写小说的女人给我的,她不仅给了我,我琢磨着,她可能还给了另外几个,其中有两个搞评论的,还有一个是杂志社的副主编,秃头,五十多岁。那些天,这婊子就像一个疯狂的推销者似的,到处跟人上床,散布她的尖锐湿疣。我先是没有去看医生,自己吃了些药,但是没办法,愈演愈烈。我去了一家小诊所,那个瘦猴似的老头煞有介事地把我那活儿拨弄了许久,说了一句让人想起来就胆战心惊却又哭笑不得的话,他说,你再晚点来,怕就只有割掉了。吃了那个瘦猴老头的“祖传秘制”一段时间后,毫无效果,我去了距离爱城一百多公里的某城某医院。医生是个中年人,长得很严肃,他没给我开处方,让我先去吃饭,中午再来,他利用休息时间给我治疗。中午我去了,他把我带进一间小屋子,然后闩上门,要我脱了裤子,躺到一张小床上,他开始用什么微波给我烧。后来他跟我要了五百块钱,揣进他的腰包。那天中午他的手术进行得仓促潦草,而且心不在焉。手术完了,我看了我的那活儿,天啦,他给我烧得面目全非,丑陋不堪,不忍目睹了。我庆幸没出什么大的问题,因为第二天晚上,尽管在重症中,这活儿依然勃起了。

治疗尖锐湿疣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我不停地打针吃药,谢绝了一切社交活动,因为我惧怕喝酒,酒会让那些消失了的米粒重返回来,我受够了无法作爱的痛苦。我想尽快好起来。

车上,萧树问起我的那本畅销书的事。我把和那个品相不错的女人以及与李梅的事情跟他大致说了一遍,然后说我今年尤其这段时间的身体很差,老病,老吃药打针。最后我说,我混到都跟你借钱的份上了,你说我还写得出什么东西啊?

妈的,你运气怎么这么背啊!萧树听完后感叹说。

我说是啊,鬼知道呢!

萧树说,爱城不是有个王半仙吗?找他看看去,看看晦气什么时候到头。

我说,我早就想要去了,可是怕那不过是蒙人的。

萧树说,我离开爱城的时候就去找过他,他给我算了,经商是路,南下能发达,这不,我情况还不坏吧。

我心动了,喊了出租,出了爱城,去找王半仙。

王半仙大名叫王维川,是个瞎子,擅长算八字。关于他有很多传说,说只要报上生辰八字,他就知道你的祸福,而且能够预测生死。说有一个司机,刚把八字报上,他就挥挥手说,不算了,你还有要紧的事情,快去办。司机说,我有什么事情啊?王半仙说,你还没买保险,快去买,给家里人点想头。司机纳闷了。第二天,司机就载死在路边了。还好,那司机知道王半仙灵,应他提醒,买了保险,因此保险公司赔了一大笔钱给他的家人。还有,说有人想验证一下王半仙究竟有多灵,在算命的时候,将一个死人的生辰八字说成是自己的,王半仙一听,冷笑一声,说,坐在我面前的,如果不是故意跟我开玩笑,就是鬼了!

萧树陪我去了王半仙的家。好家伙,绿树鲜花掩映之下,高楼大屋,整个一豪华别墅。在阔大的院落里,已经坐着几个人在等候着了。我们刚坐下,一个女人过来问我算几个人。我说一个。那女人面无表情地说,交钱吧,十块。我给她十块钱,她递给我一个小纸片,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个“7”。我问萧树,这女人是谁,长得跟电影明星章子怡似的。萧树附在我耳边悄悄跟我说,那是王半仙的女人,才娶的,他已经换了三个女人了,而且在外面还有几个情人呢。我咂舌说,这么好看的女人,他的眼睛又看不见,不暴殄天物么。

等了一阵子,有人喊“7号”。

王半仙是个中年人,看样子不到五十岁的样子,戴着墨镜,脸上挂着似是而非的笑。我说了我的生辰八字。

王半仙沉吟了一下,说,你是问爱情还是事业?

我说全部吧。

王半仙仰了仰身子,端起茶水,啜了一口,说,生不逢时啊,你这样的八字,要回到上一个甲子,必当富贵与天齐,不是豪门,就是显爵啊。如果你生在乱世,当是一条龙,但是盛世生你,却只能是一条虫了,当不得官,经不得商,少有作为,难成大器,这就是你的事业。

我摊摊手,苦笑着跟萧树叹了口气。

王半仙做冥思苦想状,沉默了一分钟,接着说道,事业不成,但是桃花运势却出奇的好,这辈子也算是个胭脂粉堆里的人物,但是多半是逢场作戏,假时真来真亦假,混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空了……

在萧树的指点下,我请王半仙给个转运的方儿。王半仙笑了,能改的就不是命了。

我掏出三百块钱,递到王半仙手上说,人家不是叫你神仙吗?你肯定有法儿。

王半仙把钱捏成个疙瘩,丢废纸一样往身边的篓子里一丢,笑了笑说,我给你个法儿,你照做就是了,别问为什么,也别宣扬。

我说那是。

王半仙说,在你的家里,面向东方,用大米圈上一个圈,圈内点上三盏长命转运灯。记住,点灯的油得是上好的菜油。这三盏灯得点七七四十九天,要保证中途不能因为缺油或者刮风什么的灭了,还有,在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你要在床下背东面西跪下,作揖三个,口念“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九字咒语三遍,七七四十九天就可以了。

萧树拿笔将王半仙说的那些记好后递给我,问,没有其他的什么禁忌么?

王半仙反问,什么禁忌呢?

萧树犹豫了一下,比如说房事啊什么的,就不禁忌么?

王半仙笑了,他天生是脂粉堆里的货色,怎么禁忌?

我也笑起来。

王半仙说,你这命啊,你自己看起来,可能觉得不好,但是要是人家看来,却是好得不得了。

我说,这怎么解?

王半仙说,你是长寿的,九十而终,八十尚能行事,怎么不是好命?

我和萧树狂笑起来。

第二章

萧树的意思是把平常几个没联系的文朋诗友们都叫上,像写诗的野鸽,写散文的子秋,编故事的郑鸣,还有写小小说的张放,然后由他做东,一起去温泉泡泡,好好聚聚。我说野鸽早没写诗了,给某领导当秘书写材料去了,现在牛逼得走路都是下颌向上的,子秋得了癌症,据说早在三个月前就去了北京治疗,编故事的郑鸣倒是在的,至于那个写小小说的张放,也早没写了,很久都没看见踪迹了。萧树说,算了,还是不叫他们了,就咱们俩去温泉吧,先泡泡澡,然后好好商量商量书稿的事。

温泉度假区是前些年才开发出来。原来西南地质局在这里钻探过几次井,后来查阅资料的时候发现那几口井都是温泉井,而这温泉非同一般,是难得的硫磺温泉,于是就有投资商买了地盖了楼,不几年时间,这里竟然成了让人乐不思蜀的花天和酒地。

温泉度假区上方就是浮山,浮山十二峰怪石嶙峋,修竹茂林,风景非常宜人。所谓好山多被僧占,这山上也有座远近有名的寺庙—— 始建于唐代的龙隐寺。据说原来度假区是把浮山也盘算进去了的,但是庙里的主持老和尚不答应,说如果谁敢把房屋建上山,他就引火自焚。没人以为老和尚是在吓唬人,他在海外很有影响,要真出了什么事情,只怕是谁也担待不起。因此,尽管很多人都对山上的风景眼馋,但都只是虎视眈眈,却到底不敢越雷池半步。

我和萧树约定,等泡舒服了,去龙隐寺坐坐,跟老和尚讨杯清茶。我吹嘘说,我跟那老和尚有过几面之交,别说喝茶,听他讲讲禅也是没问题的。

我们去了一家叫“启明星”的温泉酒店。领班的问我们要不要陪浴。萧树说,不要陪浴谁来这里啊?

我给萧树说,你自己要吧,我不要。

萧树奇怪地问,你怎么不要?

我向领班挥挥手说,你先出去,我们商量商量。

我跟萧树说了我病了,不敢要女人。

萧树说感冒算什么,要个女人,出上一大身汗就好了!

我只好说我是得了尖锐湿疣。

萧树吃惊地看着我,你怎么搞的?

我叹息一声,感到无从开口。

萧树说,也没什么,还是叫一个吧,让她给你搓搓背也好。

我说算了,这饱死眼睛饿死鸡巴的事,还是不干的好,难受。

萧树笑起来,那就都不要吧。

我和萧树进行的是木桶浴,一个人一个大木桶,躺在里面很惬意,氤氲雾霭中,我们漫不经心地说着话。

我说那王半仙说的,我该信吗?

萧树说,信则灵,你如若不信,他说的就是连篇屁话了。

我说,我是半信半疑的,不过,他说的那些法子,做起来并不是很复杂啊。

萧树说,是啊,那真言你还记得吗?你如若记不得了,我给你用笔记着呢。

我说,我还真记不得了。

萧树说,他说你那事儿,倒挺让我羡慕的。

我说什么事?

萧树说,他不是说你要活到九十多岁,而且八十尚能行事么?

我说,他说的那些话,我倒是不怀疑的,我曾祖父七八十岁的时候,听说还经常打村里那些小媳妇的坏主意呢。

萧树叹息说,福气啊,我就没你那福气了。

我说你怎么了?

萧树告诉我说,他在前不久参加一个书市认识了一个用“下半身”写作的女作家,她向他兜售新写的一部书,两人顺理成章地进了酒店。那个女作家面容姣好,身材一流,但是萧树却始终无法进入,那个女作家也很着急,使尽了解数,那东西也无动于衷。

我说你以前不是很厉害吗?

我是一日不如一日啊。萧树话语虽然调侃,但是神色和语气却十分怅然。

我说你看医生没?

萧树点点头,说没用。

我说,其实也不用什么看医生的,有偏方,你只要吃上点儿,保管就好了。

萧树问什么东西这么灵验,伟哥么?

我说,那东西远比伟哥厉害多了,但是就不知道你敢吃不敢吃。

萧树说,你还卖个屁的关子啊,说啊。

我说,肉米。

萧树说,肉米是什么东西?

我说,人肉。

萧树唬了一跳,说,日,你少来这些恶心的东西啊。

这时候服务生走过来,跟我说我的手机在响,问要不要接听。我看了看电话号码,很陌生,我问谁啊?

谁谁谁,我是你爹!爹说。

我说爹,你买手机了?

爹说,买个屁的手机,这是人家医生的。

我说你病了?

爹说,是你曾祖父,他快不成了,一口气缓不过来,喉咙里咕噜咕噜喊着你的名字,你赶紧回来吧。

挂了电话,我把电话交给服务生,继续缩进木桶里。萧树说,你赶快回去吧。

我说死不了的,大家都盼望着他死,他也没辜负众望,死了很多次,但是都没死下去,命长着呢。

萧树说,哪里有你这么说自己曾祖父的。

我说,你是不知道我曾祖父,如果你知道了,你也会这么认为的。

萧树说,这倒奇怪了。

我给萧树简单讲了我曾祖父的事情。我说,我们家族几乎都是长命,我曾祖父今年的年纪据说已经一百岁了,我的祖父今年的年纪也快八十岁了,而我的父亲,现在也是个老头子了。

我的曾祖父叫安子介,据说出生豪门,到他出生的时候才没落的,他的祖上,曾经在张献忠部下做过将军,后来在四川落下了根基,关于这位祖上的故事,现在还可以在一些老辈人的口中听说。

萧树从木桶里直起身子来,他显然是被我祖上的这些故事吸引住了。

我说,你读过鲁迅的一篇小说么?里面有一句话,说中国的历史,写着两个字,吃人。

萧树说,记得不是很清楚,好像叫《狂人日记》吧。

我说,其实我们家族的历史,也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也叫“吃人”。

萧树说,你倒是细细说说啊。

我说,你知道我家的人为什么都长寿吗?

萧树说不知道。

我说,那你知道这世间万物,什么东西最滋补吗?

萧树想了想,摇摇头。

我说,人肉,人肉最滋补的,我的祖上都长寿,就是吃了很多人肉。

萧树笑起来,说,你别吓唬人啊,你说得我都感觉这木桶,像是蒸煮人肉的器具了。

我说,你紧张什么,我是不吃那东西的,而且据说吃人肉是很有讲究的,哪里是这么随便蒸煮吃的。

萧树说,你说说,我还真想好好听听呢。

这时候服务生过来了,问我们水温怎么样,我们说还可以。服务生说,如果嫌水温凉了,可以换新水,加十块钱就可以了。萧树不厌烦地叫服务生快出去,要凉了,我们会叫的。

我笑说,你兴趣大了啊。

萧树说,这东西听起来感觉恶心,但是刺激,就像那些胡编乱造的半脱不脱的色情小说,细品吧,恶心,但是要乍一看,还刺激。

我说,我可不是编的,说的都是真的。

萧树说,你倒是说说人肉怎么吃吧。

我说,你是要听我曾祖父的事,还是要听怎么吃人肉啊?

萧树说,都要听。

我说,我这曾祖父的事情,我知道得并不是很多,多半是道听途说的,只可惜他快死了,要不,你什么时候到我老家去,没准他会跟你说。这吃人肉的事情么,你是知道的,同类相食毕竟是天理不容的事情,所以都很忌讳说这事的。我知道的也不多。

萧树说,你这不没劲吗?

我说,我还是跟你说说我曾祖父的事吧。我曾祖父在秦村,曾经以屠夫为业。我曾祖父之所以选择屠夫做职业,是有他的先见之明的,因为做屠夫的首先得胆子大,而这个世界,但凡饿死的,都是胆小的,撑死的,却都是胆大的。所以,他在好多次劫难中,都活了下来。

萧树说,你一早说的大家都盼望着他死是怎么回事?

我叹息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我记事起,我就记得我祖父一直在诅咒我曾祖父快点死,他们根本不像父子俩,仇不共戴天似的。我祖父咒骂我曾祖父简直不堪入耳,叫什么老畜生,老野狗。我曾祖父回骂我祖父的也没一句好的。

你们一家还真有意思啊,跟传奇小说似的。萧树捞了捞木桶里的水,说,你等等再说,我先叫服务生把水换换,凉起来了。

服务生换了水刚走出去,又过来问我接电话不,电话响了。我说接吧。

电话还是我父亲打的,问我出发了没有。

我说正泡澡呢。

父亲气咻咻地说,你还泡什么啊,他咽不下气啊,叫你名字呐,你是不是什么时候答应他什么事情没给他办到啊?

我说我答应他什么事啊,没有。

父亲说,你快点回来吧,等他见了你,把气咽了,现在躺在床上嚎啊嚎的,糁人!

我挂了电话,说,真不好意思了,我得回去了,曾祖父叫我的名字,我不回去,看样子他是不会咽气的。

萧树说,你什么不好意思啊,你早该回去了。

因为我们泡的是矿物质温泉,身上要不用清水冲冲,就有一股子难闻的臭鸡蛋味道。在冲洗的时候,萧树问我,我要你写的那书,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样稿?

我说,我还是还给你钱吧。

萧树说,你写不出来?

我说,按照你说的那样,我是写不出来的。

萧树要我写的这本畅销书,其中必须包含这些因素,第一,得有金钱和权力之争;第二,得有才子佳人的生死爱情;第三,得有怪招加枪弹的武打;第四,得有大篇幅的激情戏,但是得激情恰到好处,不能过了,过了不好出版,要遭禁,但是也不能太温和,光“下面湿了”是不够的;第五,都市味道。萧树说书不会署我的名字,得换成一个女性化的名字,但是版税他可以给我到百分之十,每册的价格至少在二十元钱,而且首印不会少于五万册。五万乘百分之十,再乘二十元,这的确是一个很诱惑人的数字。

然而思考了这么长时间,我却连一丝感觉也没有找到。

萧树说,这本畅销书你就别写了,我看你也是写不出来的。这样吧,你就写你的曾祖父吧,有料有戏,好卖。说不定这书一出来就会把你从二流作家提升到一流作家的地位上来。

我笑了,你别下套了,我可不知道怎么写。

萧树说,你刚才说的那些,不是很好的小说题材吗?

我说算了吧。

萧树正色说,安子,我可没跟你开玩笑,这真的是个好题材,你得相信我的眼光,这些年看书稿多了,只要里面有一句话中意,我就能测定出那书在市场上会有多大的收益。

我说,真要我写我曾祖父?

萧树说,写。

我说,他当年打红军,吃红军的肉,也写?

萧树说,怎么不写?又不是红军吃他的肉,有什么写不得的?

我说,萧树,我写出来了,你可别耍赖不要啊!

萧树说,我预付款都给你了,你有什么不相信的?你要写差了,我可以组织班子进行修改嘛。

我说,刚才到王半仙那里算命你不是没听见,我晦气,运背,这本书要是给你带来巨大损失你可别说我害你了。

萧树穿好衣服,递给我一个包,说,里面是笔记本电脑,我先借给你,你马上回秦村,一个字,写!七七四十九天给书稿。如果到时候给了,我把这电脑白送你。

说着,萧树又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叠钱,说,这五千块,你先拿着,然后你把你家里的钥匙给我,就不用回爱城了,赶紧直接去秦村,过两天我再叫人把药给你送来。那个长命运转灯的事,你也别操心了,给我一心完成书稿!

第三章

我没回爱城,径直回了秦村。

车子刚到半路上的时候,胎爆了,巨大的轰响吓了我一跳。正换轮胎,电话响了,父亲打的。

我说,死了?

父亲说,没呢,缓过来了,现在睡着了,打鼾呢,呼呼的震天响。

我笑起来,说,可是我已经就要到秦村了啊。

父亲说,我跟你打电话,就是跟你说,你别回来了。

我说我要回来,你跟娘说一声,叫她给我收拾一间房,我要回来住一段时间。

曾祖父没死,而且看光景这次和过去差不多,依旧是虚晃了一枪。既然短期内是死不了的,那么这次我回去的目的,就不能这么简单了,我得和曾祖父好好谈谈,然后整理一下,再添油加醋,争取遂了萧树的愿望。我跟出租车说,你把轮胎换好后,先不急着回秦村,我们就近去土镇,我得去买点什么东西。

土镇是距离秦村最近的一个场镇。我在土镇逗留了两个多小时,这主要是因为碰见了郑鸣。我问郑鸣怎么跑到这么个旮旯窝里来了,是不是这里新开了OK厅?

郑鸣在爱城几个搞文艺的人当中,算得上是最风流最潇洒的一个,他在文化馆任了个文学辅导的职,经常四处晃荡,说是下去收集民间故事,其实大都在花天酒地里泡着。那时候我们想去哪里玩,都要先跟郑鸣探听消息,比如哪里有新开张的场子啊,有新到的小姐啊,成色水平价格怎么样啊,这些他都是一清二楚的。有次聚会酒喝多了,这家伙放话说,在爱城,包括爱城周边地区,所有的色情场所,他没有没去的。听了我的问话,郑鸣笑着说,现在就对那些已经没兴趣了,这次到土镇来,真的是收集民间故事的。

我们正说着话,听见对面有人喊他,侧头一看,是个身材小巧而面容姣好的女人,叫郑鸣赶快过去付钱。

我掐了一把郑鸣,说郑鸣你这杂毛,居然骗我啊,这女人不错嘛,有点韵味嘛。

郑鸣说,她不是干那个的,你仔细看看,你们还在一起吃过饭的呢。

我说谁啊。

郑鸣冲那女人叫道,小玉,快过来,你看看谁在这里。

那女人袅袅绕绕走过来,语气夸张地说,哦,是安子老师啊,什么风把你吹到我们这个小旮旯窝里来啦,今天晚上别走了,我给你们烧几个好菜,大家喝两杯怎么样?

郑鸣说,这还用说吗,你不知道,小玉烧的鱼味道可比爱城那些饭店的大厨不知道好多少倍呐。

我猛然想起来了,这女人叫梁玉,是个小学教师,写儿童文学的,爱城开笔会的时候见过她,记得我还送了她两本我的小说。和给其他的人不一样的是,我的签名很长,不外乎是想跟她套近乎。但是她当时的样子很矜持,看样子短时间难得取到明显效果,于是就放弃了。没想到郑鸣这家伙却上了手。

我说,梁玉的厨艺我不怀疑,可是今天没口福了,我顺道回秦村老家,在这里买些东西。

梁玉说,什么东西爱城没有,要到这土镇来买。

我说,我曾祖父快不行了,我正往家里赶,又说缓过气来了,我得给他买上点东西回去孝敬孝敬。

我告诉郑鸣和梁玉,萧树回来了,如果他们有什么好的书稿,可以去爱城找找他。郑鸣说,既然你曾祖父缓过气来了,你就明天回去吧,等会儿我给萧树打电话,叫他到土镇来。

我说不了,我今天从早上到前两个小时,一直是和萧树在一起的。

梁玉说,我正有书稿呢,不过我跟萧树不是很熟悉,安子老师可要帮我美言两句啊。

我说这事你叫郑鸣出马就是了,他跟萧树的关系胜于我。

我们站在街边聊了一阵子,梁玉看看表,说还有点事情要去办,叫郑鸣陪我去买东西,如果有什么东西买不着,就给她打电话。我说你们都去忙吧,我随便转悠转悠,看见什么合适买点就是了。

梁玉掏出手机,问了我的电话号码,存下,说我们的电话号码现在都有了,今后到了土镇,就过来玩玩。

我说好。

郑鸣向我推荐说,土镇最好的东西就是蜂蜜,既然是给老年人买东西,蜂蜜是最好的东西,而且他知道在小镇的下街,有一个老头养了很多蜂,他的蜂蜜是最好的。

我说这镇上怎么养蜂啊。

郑鸣说,他的蜂是养在镇外一个小山包上的,山包上到处是果树,山包下面是油菜地,现在他可能还储存着一些菜花蜜没有卖完。

我们一路走着,一边聊着他和梁玉的事。

郑鸣说,小玉刚刚离婚,他到土镇来采风,是偶然碰上的。

我说,偶然碰上的能有这么热乎?

郑鸣说,女人嘛,上过两次床就这样了。

我说你这家伙还是要小心点,别让你老婆知道了,到时候闹得不好收场。

郑鸣说,什么不好收场,正闹离呢。

我说怎么回事?

郑鸣说,懒得说,想想就心烦,离就离吧。

我说离了怎么办?和梁玉吗?

郑鸣说,我真的是来土镇采风的,我准备写那个清代才子李调元的长篇传奇故事,这土镇不是他的故乡吗?遇着小玉了,就懒得进旅店了。

那个老头所剩的菜花蜜已经不多了,他不卖,说留着自己吃的。当听说我是给自己刚刚从死神的门槛上又转身回来的曾祖父买的时候,他说可以分给我一些。老头给我找了两个大可乐瓶子,满满地装了两瓶。郑鸣抢着给了钱。

买了蜂蜜,还买了些谷花糖,这东西我祖父和祖母爱吃,另外买了些罐头,芝麻糊,奶粉和葡萄糖粉。刚要上车的时候,猛然想起母亲爱吃酸话梅,又买了几袋,再上车的时候觉得,还差父亲的,又去买了几瓶茶坪烧刀子。

第四章

回到秦村的时候,已经黄昏了。

从村上的公路到我家,还有几百米的小路。

秦村是一个被两座带状的山挟裹起来的平坝,一条不大的被称之为秦河的河流从村子当中穿过,两岸的坝子里密集地住着秦村人家。秦村的黄昏宁静而安详,袅袅炊烟飘着淡淡的烟火味道,仿佛一幅意境幽远的水墨画。

我的家座落在山边上的洼地里,四周全是竹林和松树。刚到桥上,母亲就迎面走来接我了。母亲问我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我说难得回来一趟。

刚走到门口,看见父亲急促促地往外走,边走边气咻咻地咕哝说,都死了干净,都死了干净。

我叫了父亲一声,问他去哪里。

父亲说,我去请章木匠。

我说请木匠干什么。

父亲说打棺材。

进了家门,屋子里黑森森的很静寂,母亲拉亮灯,我把东西一股脑儿堆放在桌子上。这时候祖父和祖母幽幽地从黑洞洞的旁门里悠晃悠晃钻了出来,冷不丁儿吓了我一跳。我叫了他们,然后把东西送给他们,祖父的谷花糖,祖母的葡萄糖粉和奶粉,还有罐头。祖父看了看桌子上的那个大可乐瓶子,问里面装的什么。

我说蜂蜜,给曾祖父买的。

祖父一听,说,你怎么给老畜生买这个东西吃呢?你应该买点耗子药回来给他吃。

我说他都快死的人了,你少骂他两句吧。

祖父冷笑一声,他快死了?你去看看吧,他正在床上唱小曲呢。

母亲跟祖母说,你别做饭了,安子回来了,晚上一起吃。

祖母唔了声。

我们这个家庭,在秦村,乃至在爱城,都是一个奇怪的组合。我的曾祖父,我的祖父祖母,我的父亲母亲,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下,却是分成了三家人,三口灶膛做饭。正房是我父亲和母亲住,左边是曾祖父,右边是祖父和祖母。这三个集团,有着骨肉关系,但是却在柴草和粮食方面,泾渭分明,他们甚至各自养着属于自己的鸡和鸭,而且是断然不允许这些鸡鸭把蛋下错地方的。我曾经在一个早晨,看见我曾祖父和我祖母,以及我母亲,他们三个人同时干着同一件事情——各自抓起自家的母鸡,把指头塞进鸡屁眼里,探探有没有蛋。那天早晨,他们三个人的鸡都有蛋,我母亲把鸡放了,因为那是一只老母鸡,它对自己下蛋的窝再熟悉不过了,因此肯定不会把蛋下错地方。我曾祖父的同样也是只老母鸡,但是他一直怀疑我祖母或者祖父在窃取他的鸡蛋,所以他把母鸡逮进屋子里,用一个竹篓铺好草,把鸡放在里面,在上面加上一个盖,再把竹篓放在床边。这一个上午,我知道我曾祖父是不会出门去的,他会等着他的母鸡下出蛋来,然后把那滚烫的蛋煮熟吃了,再出门去溜达。我祖母抓着那只鸡,一时不知道该放了,还是怎么处理,这时候我祖父从外面回来,他找了一根布条,一头拴在鸡脚上,一头拴在鸡窝边一根木棍上。那是一只刚开始下蛋的小母鸡,还没有被拴过,因此不习惯,开始乱扑腾,我祖父就进屋去抓了一小把大米,和几片菜叶,那只鸡见有吃的了,这才安静下来。

因为我回来了,母亲取了一截腊肉下来,然后又去鸡圈里抓了只大公鸡出来。祖父自告奋勇地去拿了菜刀,吩咐祖母去帮忙烧开水,准备烫鸡拔毛。

我拿了蜂蜜和一些罐头,去了左面房屋,推门进去,曾祖父就破着嗓子问,安子么?

我说是啊,我回来了,老祖宗。

曾祖父倚在床上,床前坐着一个矮小的干巴老头,他叫秦三老汉,家住秦村下面的五道河村。这个秦三老汉和我们家表面上并无任何亲戚关系,但是却和曾祖父的关系极其密切,曾祖父对这个人的好,远远胜于对我祖父和父亲,有时候看见他把鸡蛋珍藏起来不吃,就可以断定是秦三老汉要来了。秦三老汉是个孤寡老头,年纪和我祖父差不多,他叫我曾祖父“叔”。据说秦三老汉的父亲曾经跟我曾祖父去拉过队伍,是我曾祖父的忠实部下,后来为了掩护我曾祖父,被红军打死了,我曾祖父欠他父亲一条命,所以才对他好。还有人说我曾祖父之所以对他好,是因为秦三老汉是我曾祖父的私生子。

我进屋的时候,秦三老汉正端着一碗水,在手里晃啊晃的,看样子很烫,要晃荡凉了,给我曾祖父喝。

和我打了招呼,秦三老汉挪起屁股来,把凳子让给了我,他坐到床上去了。

我的小龟孙子,你回来了。曾祖父说。

听他的声音,干燥燥的,像敲打一面裂了口子的破锣。屋子里的光线昏暗着,我看不太清楚曾祖父面上的表情,但是发觉他瘦了许多。

我说是啊,老祖宗,听说你叫我呢。

曾祖父叹息说,我梦见你了,梦见几个女人把你煮在锅里要吃你的肉,那锅里油滚滚的,你疼得直叫唤。

我笑起来,老祖宗,我梦见你总是长命百岁万寿无疆的,你怎么梦见我下油锅啊?

曾祖父说,你个小龟孙子没良心的,还没把我吓死啊,你在油锅里,我想把你捞起来,可是那手怎么也够不着。

听曾祖父这么一说,我的心里一颤悠,有些感动,走过去握住曾祖父的手,说,老祖宗,现在感觉好些了么?

这一时三刻可能不会死的了。曾祖父笑笑,紧握住我的手,从那握手的力量,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别说一时三刻,可能一年半载也不会有什么事情了。

我说老祖宗,我早就想回来看你了!

曾祖父笑骂道,你个小龟孙子,就嘴巴甜,什么你自己早就想回来?我还不知道?你当这个家有勾魂的厉鬼呢,舍得自己回来?是不是你老子叫你回来的?

我说是。

曾祖父叹息说,我就知道,这些家伙,准又是说我快死了。

我说,死什么死?你老万寿无疆呢。

曾祖父呵呵笑起来,喉咙里就像拉风箱似的呼呼直响。笑了两声,说,什么万寿无疆呢?那是咒人的话,不过这一次我真的是大限要到了。

曾祖父话音未落,秦三老汉赶紧安慰说,叔,你老可别这么说,你现在不是缓过来了吗?不好好的吗?

曾祖父说,什么缓过来啊,这回光返照,你不知道么?

秦三老汉还要安慰,曾祖父摆摆手说,我知道自己的,上两次缓过来,还能活两年,这次,怕是没指望了。

曾祖父的声音悲怆而凄凉。

秦三老汉把碗往自己嘴巴边凑了凑,试了水温,然后递到曾祖父面前,叔,水凉了,喝吧。

曾祖父喝了一口,突然看见我脚边搁着的东西,问我,你面前是什么?

我把蜂蜜和罐头什么的拿起来,堆放到他的床上,说,孝敬你的,蜂蜜,糖水罐头,还有芝麻糊。

秦三老汉说,叔,你福气好呢,这些都是好东西啊,我给你冲一点吧。

曾祖父艰难地起身,将那些东西一一看了,说,买这些东西干什么呢?要买,你买点肉啊,肉才是好东西呢。

我说,想吃肉么?我娘正在杀鸡呢。

曾祖父唔地应了声,说,等会儿你给我们端点过来,再给你秦三爷弄些酒。

我说那是当然的。

曾祖父说,好啦,你这龟孙子快过去陪你娘吧,她成天唤崽样的念叨你,想你呢。

我说好,我过去了,老祖宗你早点歇息了,明天我来陪你说话。

曾祖父嘀咕说,说话?我们有什么好说的?

我说,说说你的那些陈谷子烂米的事情呗,你要现在不说,带进坟堆里去就没人知道了。

曾祖父笑骂道,龟孙子,刚才还说我要万寿无疆呢,其实还不是和你那畜生爷爷一样,盼我早死么?

我说我说的是真的,老祖宗,你跟我讲讲那些过去的事情吧,你要不讲,就没人知道了,未必你真的愿意带进坟堆里去不成?

曾祖父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回到厨房去,母亲正忙碌着做饭菜,父亲已经回来了,正埋着头抽烟。我后悔起来,在土镇的时候,忘记给父亲买烟了。

晚饭很快做好了。我跟母亲说,曾祖父让端些过去。

母亲没应声我,但是却拿起了两个碗,一个碗是鸡肉,一个碗是腊肉,都盛得满满的。

祖父在旁边探着头看了看说,你都给他吃了,我们还吃什么啊。

母亲说,还有这么多呢,你嫌不够,我们不吃,你先吃。

祖父嘀咕了句什么,抓了把筷子,到堂屋里去了。

我给曾祖父端了肉过去,秦三老汉早在床上搁好了一张小几子。每到冬天,我曾祖父大都是在这小几子上吃饭的,如果他一个人,他就弄好了菜,温好了酒,然后把棉被卷成一个卷儿,再把几子架上去,摆上菜,摆好酒,这时候我的曾祖父就像一只伶俐的猴子,爬上床,把腿塞进卷好的被筒里,支棱起身子,精心地吃起来。如果秦三老汉来了,就都蜷缩在被窝里,就像两个下棋的人一边一来一往地吃着棋子,一边小声细语地说着话。

我从裤兜里掏出瓶茶坪烧刀子,搁在桌子上,秦三老汉眼睛唰地一下亮了,压抑不住高兴,颤声说,这么高档的酒啊,你还是给我弄点散酒吧。

三儿,管他高档不高档,是酒你就喝呗。曾祖父很兴奋,他直起身子,秦三老汉赶紧在他背后垫上团棉被。

曾祖父要留我和他们一起吃,我说不了,你们这么点儿,我再一来吃,不没了么?

曾祖父嗤笑说,你龟孙子的心思我还不知道么?你是嫌弃我们邋遢。

我说我哪里敢呢。说着,我拿起秦三老汉面前的筷子,从菜碗里夹了些鸡肉放在曾祖父面前的碗里。曾祖父哆嗦着手拿起筷子,没拿住,掉了。我曾祖父的右手齐根少了两根指头,中指和食指,但并不妨碍拿筷子,而且是运用自如。我把筷子拣起来,递到他的手里,曾祖父颤巍巍地把那块肉拈起来,颤巍巍地送进嘴里,吃了一口,就搁下筷子,不吃了。

我说老祖宗,你这怎么不吃了呢?

曾祖父长叹一声,无比哀伤地说,吃不动了,完了。

回到堂屋,祖父祖母,还有我的父亲母亲都坐在桌前等我。父亲已经把我拿回来的茶坪烧刀子开了瓶,凑到鼻子前嗅着。

我说,怎么,还有假么?

父亲说,你上次带回来的就有假,喝起来跟水样的。

我说那是人家送的。

父亲说,那他就是送的水。

父亲给祖父倒上酒,给祖母倒上,给母亲倒上,给自己倒上,轮到我了,我推开杯子说不要。

看我不喝酒,祖父和祖母,父亲和母亲都疑惑地看着。母亲担心地问,你怎么了?怎么不喝了呢?

我支吾着说不太舒服。

祖母惊讶地说,你有病?

我说,脑子不舒服,晕乎乎的。

祖父点点头说,好,好,脑子不舒服就不要喝,喝坏了,你就写不出文章来了。

祖母也点着头说是。只有母亲的脸上的阴郁着的。

吃了一阵子,母亲叫我过去曾祖父那里看看,看他们的菜够不够,如果不够,她还留了些,如果凉了,端过来热热。

我说,不用看了,曾祖父不吃。

父亲抬起头来,问,那么多好肉,他怎么不吃?

我说,曾祖父说,他吃不动了,完了。

祖父一听,竟然孩子似的拍起手来,嘴里嚷着,好了好了,他终于吃不动了,要死了。

第五章

第二天一大早,章木匠就来了,站在外面大声吆喝我父亲的名字,安宇文,安宇文。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见有人这么叫我父亲的大名,平常里,他们都叫我父亲“聂耳”。“聂耳”这个绰号,据说是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有了,我在孩童时代,听见人家这么叫我父亲,感觉很奇怪。后来稍微大了一点,却惊奇地发现这个名字是属于一个叫聂守信的人,人家是个伟大的音乐家,《国歌》就是他写的,传说他有四只耳朵。我的父亲没有四只耳朵,他只有一只耳朵。据说他的另外一只耳朵是被我曾祖父吃了的——我曾经就此事问过母亲,母亲说没有的事,那是人家瞎说,还说我父亲的耳朵生下来就没有。我问母亲,你长得那么漂亮,怎么会嫁给没有一只耳朵的人呢?母亲说她当时没看清楚,而且一只耳朵也能听见。我认为母亲说的是实话,如果不注意,你是看不见我父亲少一只耳朵的,他的发型从我懂得审美的那一刻,就感觉很奇怪,是那种偏分头,也就是电视里常见的那种“汉奸头”,一边头发多,一边头发少,头发多的那边,掩盖住了耳朵,头发少的那边,就亮出耳朵。我父亲的脑袋很圆,脸也很圆,是不很合适那种发型的。但是我的父亲却非常固执,几十年来几乎一直保持不变,头发长长的,偏向右边,盖住他那只已经没了的耳朵。

章木匠带了三个徒弟,其中有一个是我小学的同学,姓王,但是却记不得他的名,不过他有一个绰号使我印象深刻,王天棒。我们还曾经坐过一排,在我所有童年和少年的同学中,他给我的印象应该是最深的,其中有许多故事,现在想起来都让我忍俊不禁。

我们小学的茅坑是一个长长的壕沟,当中用木板横隔起来,一边是男厕所,一边是女厕所了。在木板两边,也就是那长长的壕沟边上,是一长溜小凹,小凹两侧垫上两块砖,我们就蹲在那上面方便。一到下课,厕所里就塞满了叽叽呱呱的孩子,大家排成排蹲在那个小凹上面,拉屎撒尿,那场景,现在想起来,实在蔚为壮观。那个时候我个头小,矮而且瘦,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不知道也不感兴趣,但是我的这位叫王天棒的同桌,却好像非常内行。他告诉我,如果顺着墙角爬上那个隔板,就可以看到女同学白花花的屁股,还可以用竹棍夹着镜子,从隔板下面塞到女厕所那边去。我问塞过去干什么。王天棒说,看女人撒尿的那地方啊。我说撒尿那地方有什么好看的。王天棒凑在我耳朵边说,好看,长毛的比没长毛的好看。说着,王天棒还用圆珠笔在本子上给我画了个女人,在她的胯下画了一只竖着的眼睛,然后写了“许老师的……”还有一个字写不出来,问我,问“bi”字怎么写。我说不知道。他挠挠头,开始查字典,查了半节课,也没查出那个字来,最后只好用“笔”字代替。刚写上,下课铃声就响了。早就在邻桌窥视的一个男同学一跃而起,把那张“写真图”抓了过去,一看,马上尖叫起来。天棒赶紧去追,两人一前一后在校园里疯跑起来,最后那个同学撞在了一个老师的怀里。天棒一看那个老师,叫声不好,赶紧要溜。那个老师一看那图,气得浑身乱颤,歇斯底里吼叫道,谁画的,这是谁画的。那个老师就是天棒画在纸上的许老师。

天棒那天被许老师打惨了,我们在教室里就听见了小斑竹棍子打在肉上的噗噗声,声音很有肉感。天棒嚎叫着,哀求着。我们都以为天棒会被开除,但却没有,据说他的父亲给学校每个老师送了两只鸭子,才使他得以继续留在学校为非作歹。不过这件事情后,我的这位王姓同学有了一个诨号,天棒。在秦村,天棒就是天不怕地不怕,胆大的意思。

当时和我们读书的时候,天棒的个子差不多都是全校最高的,因为他的个子高,腿长,跳得远,跑得快,尽管其他方面表现最差,但是每到有体育比赛,天棒必定是要代表学校参加的,而且也只能由他出马,才能拿到名次。现在,我的这位叫天棒同学,出落得更像一个超级棒槌。

作家,回来啦?天棒跟我打了个招呼,然后从裤带上解下个大水壶,递给我,说,有开水吗?泡一壶,多加点茶叶。

这是那种塑料做的,透明,像个瓶子,而且上面还标有刻度,有盖,盖还在瓶颈上连着一个环,可以拎。这种壶曾经风靡一时,那时候参加文学活动,主办方就爱送这个,现在我的家里,还有几个不知扔在了什么地方。

但是像王天棒这么大壶的,我还生平第一次看见。我晃了晃,笑说,天棒,怎么这么大,跟尿桶似的。

王天棒笑说,你怎么这么早起来就骂人呢,知道不,这东西我还是跑了好多地方才买着的呢。

王天棒正说着,章木匠在一边训斥说,动手了!

父亲把要砍的树,都用刀砍两下,锨掉一块树皮作为标记。父亲气势汹汹地一连锨掉了十八棵树的皮。在我们房前屋后,生长着许多松树,但是成材的却只有十几棵,原来是三四十棵,笔直,而且大,但是在我读书的时候,为了给我筹集学费,父亲每年都要砍几棵,我之所以能走出秦村,走进爱城,我想,是完全依赖这些树的。当我参加工作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除买了一大挂肉和一大壶酒外,还给家里每个人买了礼物。在家人的欣喜中,我到房前屋后溜达了一圈,数了数那些树,还有差不多二十棵。当我数完树,忽然发现屋檐下站着我父亲和母亲,还有曾祖父,祖父和祖母,他们都看着我。我说,现在让这些树好好长吧,不要再砍它们了。我母亲热泪盈眶,父亲嘴唇颤动着,很激动的样子。曾祖父咳嗽两声,说,幸好你毕业了,要还读书啊,我就没棺材睡了。

我曾经在一篇散文里写过这个故事,名字叫《拯救树》。我说,为了我的学业,为了我的理想,为了能够让知识改变命运,那些树倒下了,但是当我颇有成就地回到秦村,回到老屋前,在父亲母亲以及年迈的曾祖父的眼睛里,我看见,一棵参天的大树站立起来了,而且,他将屹立风雨巍然不动……

现在这些树,远比我当初数它们的时候粗大得多了。如果把这些树都砍了,那么屋子周围就只剩下些矮枝枯条了,这么多年来,它们生活在那些树的膝下,赢弱细小,灌木似的。但是要一气砍掉这些大树,我隐约觉得是不妥帖的。

我说,都要砍掉么?

父亲看了看我,喘息着,他掏出烟卷,叼了一支,然后打着火,深深地吸了一口,眯缝着眼看着我,点点头。

我说,都砍掉干什么呢?

父亲吐了口唾沫,说,打棺材。

我惊讶地看着那些树,说,这要打多少棺材啊?

父亲没理我,走开了。

章木匠拿刀砍掉大树周围的灌木,清理开场子,天棒就和他的一个师弟走过去,坐在地上一来一往地伐锯。不一会儿,就听见大树倒下来压断小树的噼啪声,随后是一声闷响,树倒了。

我去给王天棒灌满水,等送回来的时候,看见树已经被他们砍伐了五六棵。

我叹息说,天棒,这树起码要五六十年才长这么大,你一眨眼就毁了啊。

天棒接过水壶,打开盖子,小心地啜了一口,说,我也舍不得啊,这树倒得我心惊肉跳呢。

我说你怎么心惊肉跳了?

天棒说,我前些年去茂汶大山里砍树,有一片林子生得很茂密,就夏天进去都得穿上夹衣,阴森森的冷。我很奇怪,到处的树都砍光了,为什么独独那一片留着不砍呢,比我先到的人说曾经砍过,但是每一次砍树都是死了人的。这一天老板请来了一个老头,老头干瘦得跟猴样。这一天早上,老头要带我们进林子去砍那些树,但是都胆小,没人敢跟着去,你是知道的,我胆子大嘛,就跟着进去了。老头在林子转悠了很久,最后瞄着了一棵老树,我们整整砍了两个多小时才把那树砍得只剩下了一个树心。老头要我走开,我仗着胆大,说要陪他,其实还是为了看看他要搞什么名堂。老头几斧头就把树放倒了,谁知道那树却并不向原来预计好的方向倒,而是猛地向我扑来,老头赶紧脱了身上的衣服,丢向一边,那树追着衣服轰一声倒了。最后我去把那衣服从树下扒拉了出来,发现被砸得稀烂。

我说这就奇怪了,那树为什么不扑向你,却扑向衣服了呢?

王天棒说,那棵树把衣服当做了人啊!后来我还给老头赔了件衣服呢,那衣服救我的一条性命。

这时候章木匠冲我喊叫道,你快离开,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

我说怎么?

章木匠跺着脚说,你快走开吧,昨天晚上我梦没做好!

我吓得赶紧仓皇跑开。

第六章

吃过早饭,看见秦三老汉在晾晒曾祖父的衣物。看样子他昨天晚上将那一瓶茶坪烧刀子喝得没剩几滴了,他赤红的双眼迷糊着,活动的时候,脑袋直晃悠,好像肩膀无力承受住它的重量,而且手也没有定准,几次看他把衣物往晾衣竿上挂都没挂住,差点就掉地上了,手脚忙乱着,显得有些狼狈。

我走过去,帮秦三老汉把衣服晾好,他打了一个恶臭的酒嗝,熏得我不由后退了两步。

真的是好酒啊,那茶坪、茶坪烧刀子。秦三老汉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酒嗝隔了夜了,都臭了。

我笑笑,问他,老祖宗怎么样。

秦三老汉回头望了望屋子,叔,叔他还在床上睡觉呢。

在我的记忆中,曾祖父是一个从来都早起早睡的人,每天早晨天刚亮,他就走出门,野猫似的在秦村的田野山林游荡。到我们吃过早饭的时候,他才两腿露水地回来,不过手上总是有东西的,不是野兔,就是死蛇,或者老鼠,斑鸠,要没有这些东西,也会有一把柴禾。吃过他晚上留下的剩饭,上午的时候,曾祖父会下一会儿地,只是一会儿,当大家还在地里酣畅耕作的时候,曾祖父却回了家,将他早上拎回来的野兔死蛇什么的,剥皮,开肠破肚,然后烧着烤着,煎着或者炒着吃。不一样的东西有不一样的吃法,在这方面,曾祖父是绝对不会折衷处理的。中午做的东西,曾祖父会只吃一部分,其余的他要留在晚上吃。吃过了中午饭,曾祖父会在家小憩一会儿,然后出了门,继续野猫般地在秦村的田野山林——有时候也下到河道里去游荡。到黄昏的时候,他回来了,手里依然会有东西……在村里人的眼中,我曾祖父是一个怪物,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呢?他们说什么怪物都可以是,但一定不会是人。晚饭曾祖父吃得很早,他还会喝一些酒,吃过了,就睡觉了,而这个时候,秦村的许多家庭,才刚刚亮灯。

挖掘一下我幼年时候的记忆,曾祖父好像从来都没有给我们家带来过什么福祉,我母亲是一个不怎么爱说话的非常老好的人,也曾经骂过他是灾星。听过我母亲的骂,曾祖父黯然伤神了许久,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灾星,不仅是这个家庭的,他说他还是整个秦村的灾星。那时候我曾祖父已经显出老态了,干瘦,但是个子高挑,行走起来,裤管旗帜般在两腿上荡来荡去。他有时候也到学校里来,有一次他不声不响地凑在窗户上看我,谁知道引起了一片恐慌。那天我们正在许老师的带领下唱歌,唱的好像是“我爱北京天安门”。许老师唱一句,我们跟一句,“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许老师的“升”还没有“升”上去,就突然尖叫起来,随即教室里一片尖叫声,有胆小的女同学竟然藏到桌子下面去了。顺着许老师的目光,我是最后一个看见了我曾祖父站在窗户外的,他正微笑着看我。曾祖父显然没想到他的出现会引起这么大的反映,他慌张起来,逃似的离开了学校。随着我曾祖父的远去,教室里安静下来,这时候有个同学哭泣起来,她的同桌举手报告许老师,说她尿裤子了。

对于我曾祖父,大家是又惧怕,又好奇,有点像现在大家对待蛇的态度。在我的同学们中,和我曾祖父路遇,是没有谁能够保持镇静的,他们如果看见我曾祖父从对面走来,就会赶快绕道而行,当我曾祖父的背影快要消失的时候,他们才会很不甘心地探出脑袋发泄似的大叫两声“野猫子”或“野狗”,然后慌忙埋头藏匿起来,生怕被我曾祖父认出。

天棒曾经干过伤害我和我曾祖父的事,那时候他的胆子特别大,团结在他周围的,也都是一群胆子和个子一样大的娃娃。那天上午,我就隐约感觉到他们交头接耳鬼鬼祟祟在密谋着什么,估计没什么好事,但是却没有想到他们会是在密谋暗算我曾祖父。傍晚,曾祖父从外面回来,血流满面。先是祖母看见了他,赶紧喊叫我父亲,我父亲和母亲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跑出来一看,吓了一跳,忙上前将他搀扶进屋里。曾祖父伤得不轻,头上一个大窟窿,哼哼唧唧呻吟着。父亲要送他去村上的医疗站,曾祖父不去,说躺躺就好了。祖父在一边嘀咕说,这些家伙,谁啊,谁下手这么轻,要下手就下狠些啊!祖母把祖父推到一边,抓了一把香炉灰过来给曾祖父捂在头上。那是我们秦村止血的妙方。

第二天,远远的看见天棒他们一个个眉飞色舞说着什么,可是等我走过去的时候,他们就都住了嘴,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第三节课是体育课,我去上厕所的时候,有同学尾随过来悄悄告诉我,王天棒他们昨天下午伏击了我曾祖父,他们藏在一个高高的土坎后面,每个人书包里都装满了鹅卵石,等我曾祖父走过的时候,他们一齐向我曾祖父扔那些鹅卵石,我曾祖父还没有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那些雨点般的鹅卵石击中了。他摔倒在地,等了好久才艰难地爬起来,王天棒率领他的伏击队伍,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正说的时候,王天棒过来了,他说他在门口什么都听见了。那个向我告密的同学被王天棒抽了两个嘴巴子,还差点被推进粪坑里。我知道自己斗不过王天棒,而且在曾祖父被打的事情上,我的态度很暧昧,丝毫没有要追究的意思,就埋头想要走开,谁知道王天棒并不放过我,他抓住我的手扭到背后,押着我离开厕所,到了学校后面的一片林子里。早有一帮子同学在那里等候着了。

我把小怪物抓来了。王天棒说着,把我搡进人群里,那些平素和我关系还不错的同学把我围住,一个个居然都面无表情了。

张开嘴巴。王天棒走过来,命令道。我冷冷地看着他,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王天棒啪的一巴掌抽在我脸上,说,叫你张开就张开。我愣了一下,缓过神来,啪的一耳光反击过去。于是我们打起来,我肯定不是王天棒的对手,而且他还有一群帮手,我最后被他们摁在地上。我还不相信你那是一张铁嘴。王天棒叫嚷着,找了一根肮脏的树棍过来,想要撬开我的嘴。我知道一旦对抗,指挥更加遭殃,于是张开了嘴巴。王天棒掰开我的嘴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看,感觉蹊跷地说,咿,没有啊,怎么会没有啊。有同学说,他还没长大呢,要长大了,就肯定有了。就在他们还要对我做点什么的时候,老师在操场里叫喊,问我们躲在树林里干什么,赶快出来,集合跑步。

后来我才知道,王天棒他们掰开我的嘴,是要看我的嘴里有没有獠牙。他们始终认为,我曾祖父的嘴里有獠牙,说吃人肉的人就会有獠牙。而且他们断定,我长大后,会跟我曾祖父一样吃人肉——说不定现在已经在开始吃了。

那天晚上回家后我去看望了曾祖父,他躺在床上,秦三老汉也在床边,伺候着他。我告诉曾祖父,说我知道是谁打了他。当我说完了王天棒伏击他的事后,曾祖父招招手,我走到他跟前,他抚摸着我的脸,问我,你是不是也被他们欺负了?我说是。曾祖父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他们今后不会再打你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老想曾祖父说的那句话,琢磨他说那话时的表情,我感觉那句话里应该还有话,也就是如今说的潜台词。从那话的语气里,我听出了一种尖牙利齿上下交错磕碰和咀嚼的声响,还嗅出了一股血腥的味道。我猛然明白了,我曾祖父要对王天棒下手了。他会把王天棒他们怎么样呢?吃掉他吗?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我看见秦三老汉在外面搓洗我曾祖父那沾满血迹的衣服,我问他曾祖父怎么样。秦三老汉先是表扬了我一番,说我有孝心,知道问老人好,然后才告诉我,曾祖父的身体已经好很多了,他出去了。后来我才知道,我曾祖父伏击王天棒他们去了。他从王天棒必经的路边猛地钻出来,一把抓住他和另外一个家伙,这两个家伙一见我曾祖父,都吓得瘫软在地,草鸡了。

当我在学校里看见王天棒的时候,这家伙面色苍白,走路的时候双腿打颤,看我的目光,变得敬畏起来。据说另外一个家伙由此得了梦游症,后来到处求医问药,也没治好。我不知道当时曾祖父究竟使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将王天棒这样的家伙,不伤一根皮毛的就治理得如此服服帖帖。这次王天棒跟着他的师傅章木匠来帮忙打棺材,我倒想找个机会,好好问问他,也不知道这家伙对那事,是否还记得。估计是记得的,和我曾祖父路遇都会成为那些孩子的恶梦,就算王天棒的胆子再大,被我曾祖父治理,也不会不使他记忆深刻。

第七章

自从以写小说为业后,我就没有了吃早饭的习惯,因为晚上总是睡得很晚,起来的时候已过了早饭的时间,而且也不知道吃什么,更懒得去弄。加上夜里灌进肚子里的那些酒水总是才开始发酵似的,咕噜咕噜在胃里冒着泡,胸闷腹胀很不舒服,哪里还有什么胃口,由此,就断了吃早饭的习惯。

我不吃早饭对于家里人来说,他们是早就习惯了的,但是王天棒和他的师傅却觉得很不可思议,问我,还有这么大一上午呢,要是饿了怎么办?

我笑笑说,不会觉得饿的。

他们吃饭的时候我到曾祖父门口看了看他,他还在睡觉,一动不动。我兜了一圈,回头看见曾祖父的睡姿还是那样子,一动不动,我侧耳听了听,可以听见隔壁王天棒大快朵颐的咀嚼声,但是却没有曾祖父的呼吸声。

我凑过去,看见曾祖父微闭着双眼,好像已经没了鼻息。我唤了两声老祖宗,没动静,感觉不妙,莫不是他已经过去了?我哆嗦着手,凑到曾祖父的鼻子前,想探探他究竟还有没有气息。手刚伸过去,曾祖父的脑袋突然一摆,吓了我一跳。曾祖父睁开眼睛,我还有气呢,没死。

我讪讪地笑笑,老祖宗,我等着你呢。

曾祖父说,你等我干什么?

我说,等你给我讲你的那些陈年往事啊。

曾祖父说,记得呢,等等我就起来。

出了曾祖父的屋子,看见王天棒已经吃过了,呲牙咧嘴地拿着根竹签子在嘴里面鼓捣着,不时呸呸地将塞在牙缝里的残菜往外吐着。掏完牙齿,王天棒取下夹在耳朵上的烟,晃眼看见了我,把那根烟递给我,我说我不抽。

王天棒点着烟,吸了两口,眯缝着眼睛说,作家,你写的书我看过。

我问什么书。

王天棒挠挠头,说,想不起来了,但是内容我还记得一些。

我说什么内容呢?

王天棒说,说的是你们城市里那些女人的事,说一个女人喜欢上了另外一个女人,最后霸占了她,但是另外一个女人把毒药注射到橘子里,杀死了她。

我点点头说,哦,你看的是《软伤》。

王天棒说,管你软伤还是硬伤,我只一看,就觉得你是胡编乱造的。

我说你怎么会认为那是胡编乱造的呢?

王天棒笑起来,怎么会女人喜欢搞女人呢?就算再怎么变着花样搞,也没有男人搞着舒坦啊!

我笑了,你怎么会买那样的书呢?是不是看见封面上印的光屁股女人啊?

王天棒嗤笑一声,说,我才不会买你那狗屁书呢,是我那婆娘上街的时候看见地摊上那书面印的有你的名字,说是你写的才买了的。

我说你老婆是谁?

王天棒说我老婆是谁你都不知道?还说你经常回秦村呢,许继红啊。

我惊讶地看着王天棒,你老婆是许继红?

王天棒奇怪地看着我,怎么了?

许继红就是我们那个许老师的女儿,当初也和我们同一班同学。我向王天棒竖了竖大拇指,王天棒,你真厉害,把许老师的女儿都搞到手上了。

谁料王天棒的脸上并没有被奉承后的沾沾自喜,而是撇撇嘴,懊恼地说,她是二婚。

我看着王天棒的脸上有些晦暗,也不好问怎么回事,正想着要转换话题,王天棒突然说,这次我听说你们家打棺材,本来是不想来的,是许继红叫我来的,说看着你的面子上。

我说,你不来,是不是记恨我曾祖父啊?

王天棒笑了,说,那个老不死的,我现在看着都还有点怯他呢。

王天棒跟我讲了当年我曾祖父伏击他的事。王天棒说,我曾祖父把他们抓住后,也没打他们,他把嘴巴凑在王天棒的耳朵边,王天棒吓得直哆嗦,他以为我曾祖父要吃他的耳朵,竟然哭起来,我曾祖父在他耳朵边压低声音说,你个兔崽子今后要是再欺负安子,我就宰了你!说着,我曾祖父伸出舌头,在王天棒的脸上舔了一下,王天棒脚底一软,屁股一颤,尿裤子了。

说到这里,王天棒摸摸脸,笑笑说,这个老不死的,舔了我那么一下,现在我都还感觉到脸上时凉时热的,总好像沾了口水,恶心得要命。

我笑起来,不是还有个被吓得成了梦游症患者了吗?

王天棒叹息说,他可惨了,哪里是梦游症呢,是阳痿。

我说谁这么惨啊。

王天棒说,那人就是张家湾里的张药人啊。

我说哪个张药人啊?

王天棒说,他比我们高一级,就是扒刘艳萍裤子的那个张明举啊。

说起扒刘艳萍裤子的那个家伙,我记起来了。刘艳萍当时和我们读一个班级。有一天傍晚,刘艳萍牵着牛去饮水,过山梁的时候,被那个张明举拦住了,压在水塘边扒了裤子,然后把人家压在下面啃人家的嘴巴,刘艳萍哪里肯依,大喊大叫,杀猪似的,差不多整个村子都听见了。都这光景了,按理说那个张明举也应该吓跑了,但是这家伙远远比王天棒的胆子大多了,他不仅不跑,依旧摁住刘艳萍鼓捣。

后来秦三老汉路过,以为是刘艳萍家的牛摔倒了,跑过去一看,是那恶心事,上前对着张明举的屁股就是一脚,踹飞了去。

后来刘艳萍的父亲母亲召集了一帮子亲戚朋友,跑到张明举家一阵打砸,把张明举家搞了个落花流水。张明举的母亲吓坏了,赔了几百块钱,但是刘艳萍的父母亲不依,又牵走了他家的一条大水牛。还没完,刘艳萍的父亲扬言要拆张明举家的房屋,张明举的母亲带着张明举,一家人跑到刘艳萍家的门口跪成一排,哀求刘艳萍家饶了他们。刘艳萍的母亲心软了,说,反正只搞了点血出来,看样子还没进去,就算了吧。张明举的母亲磕头说,你家要是不收手,还要逼,我们就撞死在你家门口了。

尽管张明举只把刘艳萍搞出了点血,据说没破皮,但是从那后刘艳萍就没来读书了。不过张明举由此出了名,大家不仅都记住了张明举的名字,而且还都知道了他的底细,于是都背地里叫他“怪胎”。之所以叫他“怪胎”,据说是因为张明举的父亲其实是个和尚,而他母亲是个地主的女儿,为了逃脱革命批斗,和村里所有的男人都睡过觉。关于张明举母亲和父亲的事情,我曾经听过几个版本。一说,张明举的父亲原来是坚决不吃肉的,和尚嘛,但是后来还是被引诱吃了,既然吃了肉,就做不成和尚了,于是就娶了那个跟全村人都睡过觉的破鞋。又一说,张明举的父亲原来是坚决不吃肉的,意志非常坚定,说如果逼他吃了肉,他宁愿死。当时的造反派不相信他吃了肉就会死,就逼他吃了肉,还逼他和村里那个有名的破鞋结了婚……后来张明举的父亲离开了他们,住进了秦村附近的一个破庙里,再不回家,直到几年前才死去。他的死被传说得很玄,有人说是身体自燃,有人说是引火自焚,还有人说他是被暗杀了的。至今说法都还没有得到统一。

去年我曾经在爱城看见过张明举一次,我正要上前跟他打招呼,谁知道这家伙跟只耗子似的,贼眉贼眼瞥了我一下,溜烟儿就不见了。

收拾了王天棒,我曾祖父抓过张明举,手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阵子,说,这家伙的肉还嫩呢。都说张明举的胆子大过王天棒,谁知道我曾祖父的手一挨在他身上,他就蔫了。我曾祖父说,哭什么呢?把裤子脱了。张明举不敢不脱。我曾祖父抓住张明举的那活儿,薅了薅,说,知道不,这东西要炖着吃了,延年益寿呢。张明举脚软腿酥,要往地上墩。我曾祖父拎着他,说,你这兔崽子要是敢欺负我家安子,欺负那些小姑娘们,我就把它薅下来,炖汤吃了。

王天棒说,原来张明举跟他们在山上放牛的时候,大家还比赛看谁的硬,看谁先把那白糨糊儿套弄出来,看谁的多,谁的射得远。但是从被我曾祖父治理了后,张明举的那活儿就蔫巴了,干核桃似的皱成一团,蜷缩在裤裆里,从此没了戏剧,没了故事。

当时张明举和王天棒都不敢将遭到我曾祖父伏击的事情告诉别人,怕丢脸。后来张明举成了粗壮的小伙子,那东西没用的事情慢慢被他母亲知道了,这事儿毕竟是丑事,而且如果这事被人家传到外面,不仅丢脸不说,他张明举也别想找着女人,因此张明举的母亲也不敢张扬,但是三天两头抓药的事情却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于是张明举的母亲只好谎称说张明举是患了梦游症。和那阳痿不举的病比较起来,这病毕竟要好听而且体面得多。

我问王天棒,现在张明举怎么样。

王天棒冷笑说,能怎么样呢?现在人家都不把他叫张明举了。

我问叫什么。

王天棒说,就叫张药人啊,都因为他天天灌药,连放屁都是药气冲天。

第八章

只从一件事情就可以看出来,我曾祖父对我是极其疼爱的。

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因为母亲奶水不够,我老是被饿得哇哇直哭。曾祖父在他吃东西的时候,就将动物的脑髓弄出来,要给我吃。我祖母和母亲以及我父亲,还有祖父是竭力反对的,但是那个时候也没有什么营养的东西,母亲的奶子据说都被我吮出血来了,我奄奄一息地饿死也不肯喝他们给我熬制的米糊糊。曾祖父骂他们,说他们都是龟孙子,问他们是不是想吃死娃娃肉,说如果再不让给我吃那些东西,就要死人了。

我对曾祖父的那些脑髓很感兴趣,一旦有那美味吃,就吧唧着小嘴,显得兴奋异常。

在搞那些动物的脑髓的时候,曾祖父是非常小心的。他揭开它们的脑盖骨,然后慢慢地将整个脑取出来,搁在碗里,加上点米糊糊,搁上点盐,再滴上一两滴菜油,放上点葱花,然后捣一捣,放火堆边煨熟。

曾祖父曾经跟我母亲扬言,说安子长大后,肯定非常聪明,第一,我给他吃了葱,吃了葱就会聪明,第二,我给他吃了脑髓,吃什么补什么,今后他的脑子一定比这些普通的人脑子大,而且灵光。

对于曾祖父说的这些,我母亲报以苦笑,他以为曾祖父还在疯癫中,是神智不清醒所致。

成了儿童后,受外面那些孩子的影响,我也认为我曾祖父是一个怪物,一个时刻都在制造恐怖的怪物,我甚至在他背后悄悄叫过他“野猫子”和“野狗”。

在我的小伙伴中,我听到过许多关于我曾祖父的传言。最多的,就是关于他吃人肉的事情。他们说我曾祖父每天早晨和黄昏在村庄里游荡,其实是去挖那些刚刚埋下的人,把那死去的人的肉割下来——我的这些小伙伴还这样问我,你知道人身上哪里的肉最好吃吗?我的确不知道,就摇头。他们说,是大腿上的肉,瓷实,而且嫩。我的小伙伴绘声绘色地跟我讲述我曾祖父从坟堆里挖死人的故事,他们说,我曾祖父先把人挖出来,然后剖开肠肚,看看里面的肝啊心啊新鲜不新鲜,如果新鲜,他就拽出来,用荷叶包了,拿草茎缠了。弄完心肝,我曾祖父会用石头,或者其他的器具敲开死人的脑壳,掏出脑髓,装进竹筒里,拿回去后,放进油盐,塞住竹筒,放在火灰堆里煨,火得是小火,大火不好。我的小伙伴们煞有介事地说,人脑要那么煨出来,比炖鸡汤还要香,隔几个山梁都可以闻着。我曾祖父害怕人家闻着了,知道自己又扒了死人,就只得放上两桶大粪在火堆边,让那臭味掺合在人脑的香味里,起着一个中和的作用。敲完脑髓,我曾祖父就开始割死人大腿上的肉了,如果死的是没结婚的姑娘,我曾祖父还会把她的奶子割下来,拿回家炖成豆腐脑吃。他还会把年轻的死人的肋骨砍下来,一根肋条骨一根肋条骨地用荷叶包上,当然也得放上点油盐,然后搁在火堆里烧烤,啃起来那滋味也特别香。

我的这些小伙伴讲的时候,先还是眉飞色舞,慢慢的就变得表情怵然起来,眼睛里开始有惧怕的东西在漂游着——我感觉得到他们的背皮和我一样开始发麻,汗毛竖立——竟然有人哆嗦起来,两手死死抓住讲述的那个人。就在这时候,不知道什么地方发出了一点响动,只听得有人尖叫一声“来啦”,大家就像炸了的油锅,哭喊着,连滚带爬四下里散去。过了好一阵子,大家眨巴着小眼睛,怯怯地四处张望着,没发现我曾祖父,这才知道刚才是谁搞了恶作剧,于是都叫骂着那搞恶作剧的人,又积聚在了一起,话题依然是我曾祖父。

有小伙伴替我的生命安全担心起来,他们的担心的缘由,一度时间的确吓着我了。说起来可笑,他们担心我曾祖父会在某个黑夜里吃了我,而我在他们的提醒下,也感觉到自己是不安全的,那危险是潜在的。那时候一到晚上,我就抓住母亲的衣服不放,要往她的怀里钻,要么就是赖在祖母的怀抱里不肯下地,我告诉她们,我说我害怕。她们问我怕什么,我说怕曾祖父。祖母和母亲相视一眼,抱起我,不说话了。她们知道我怕曾祖父什么。

对于我的父亲和祖父,我是不太信任的,尤其是祖父,尽管他经常和我曾祖父争吵,而且发生过打斗,我依然觉得他是和我曾祖父一伙的。我不敢靠近祖父的身边,更不敢走近曾祖父住的房屋,听见曾祖父的一声咳嗽声,我都感觉到紧张。晚上的时候,我必须要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双手把握着她的乳房,不允许她离开我一点儿。我对母亲的依赖,让我的父亲非常不悦,他甚至不止一次地冲我发脾气。母亲说,孩子小,他怕他曾祖父。父亲怒气冲冲地说,怕什么呢?他怕会吃了他么?我母亲说,你不要对孩子这么吵闹,会吓着他的。父亲冷笑着。

为了安慰愤怒中的我的父亲,母亲许下许多糖果的诺言,要我离开她的怀抱。我看看为难的母亲,她显得有些厌倦,那厌倦里隐藏着威胁,意思是,要是我不听她的话,她就会不管我了。我再看看父亲,父亲冷笑着,在温和的暗红的灯光下,他的脸色仍然呈现着铁青色。父亲坐在床沿上,一只脚支棱在床上,一只脚还在床下的鞋子里,他的表情和动作告诉我,如果我再不离开母亲的怀抱,如果我再不知趣,他就会站起来,靸拉着鞋子,然后把我小鸡样的拎到外面去,说不定我曾祖父就在外面等着呢。

我惧怕起来,赶紧离开母亲,蜷缩到角落里去了。

母亲和父亲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他们的眼睛里熠熠生辉,两双眼睛像四颗闪亮的珠子。他们不时彼此看看,又看看我,母亲说,你睡吧,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呢?我说我不困。父亲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说,冤家。他们等了许久,我依然无法合眼。父亲厌恶地看了看我,轰地躺下,咕哝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我想他绝对是在骂我。

我当时怎么也不明白,母亲和父亲为什么要盼望我早点入睡呢?他们的样子,好像很热切,他们究竟在等待什么呢?迷糊中,我隐约听见有响动,然后感觉整个床,整个屋子都摇晃起来,随后,我听见母亲的呻吟声,她好像非常痛苦。我感到恐惧异常,我以为我曾祖父过来了,以为他在吃我母亲的肉,我正要呼叫我的母亲,突然又听见了父亲的声音。父亲的喉咙里像是含了一大块肉,这块大肉塞在他的嘴巴里,很大,大得让他难以吞咽,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惊竦起来,原来是我父亲在吃我的母亲!看样子我的猜测是对的,不单我祖父和曾祖父是一伙的,而且我父亲也是要吃肉的。我不敢喊叫了,吓得使劲往角落里钻,我害怕我曾祖父和祖父他们一起过来,我对他们来说,可能只够塞牙缝。

在惊惧中,黎明来了。

我惊讶的发现,母亲依然活着。我仔细看她,看她的脑袋,看她的脸,她的胸口,她的大腿,还有她的屁股。母亲毫发无损,脸色红润,像一只快要开怀产蛋的母鸡,她微笑着跟我说,起来了,安子,我的乖乖。说着,母亲抱起我,在我的脸上吧唧亲一下。

我所恐惧的黑夜,如期而至。昨夜发生的事情,今天晚上依旧接着发生。

这种恐惧,伴随着我长大。我知道曾祖父就算吃过人肉,他也不会吃我的,因为我是他的子孙,他很疼爱我。他每次弄了野物肉,烹煮出来,都要喊我过去吃,我是断然不敢去的,我始终怀疑他弄的那些是人肉。我的怀疑不是没有根据的。

有一年冬天,好像是星期天,我和村里几个小伙伴约好了上山打松果去卖,于是早早地就起来了,叫嚷母亲给我弄饭吃。就在我刚走出门的时候,突然被院子里出现的一大群人吓了一跳。那些人个个怒气冲冲,他们提着猎枪,拿着棍棒,腰上别着明晃晃的砍柴刀和斧头。其中一个走过来,问我,这是安子介的家么?我当时还不知道我曾祖父的名字,就摇摇头说不知道。旁边一个人问,这是不是野猫子的家?野猫子我知道,就是我曾祖父。我点点头,指了指曾祖父住的房屋。

我母亲听见了我跟人说话的声音,一边问谁呀,一边走出来。她也被那些凶神恶煞的人吓了一跳,慌忙叫我父亲。我父亲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赶紧跑出来,他同样被那些人吓住了。

你们,你们干什么?我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些人没有理会我父亲,走到我曾祖父的房门口,轰地一脚就将门板踹掉了,他们一涌而进,将我曾祖父从温暖的被窝里拎了起来。曾祖父吓坏了,以为又有什么运动来了,大叫着,各位革命同志,革命闯将们,你们别打,我老实,我老实……

就像一团破棉袄,我曾祖父被那些人拎到了外面,他提着裤子,衣服没来得及扣上扣子,袒露着惨白的干瘦的胸脯,赤脚站在地上直哆嗦,满是眼屎的双眼眨巴着,惊惧地看着那些人。那些人走进我曾祖父的屋子里,他们在里面翻箱倒柜地寻找着什么,搞了好一阵子,看样子没有结果,就走了出来。一早问我话的那个人不甘心,他又走进屋里,将我曾祖父的锅提了出来,在晨光中仔细看着,还把鼻子凑上去,猎狗般地嗅来嗅去。完了,他把铁锅丢在地上,巨大的哐啷声,惊得我曾祖父一跳。

那人走到我父亲跟前,问我父亲,你们不在一起吃饭?我父亲摇摇头,说,我们早分开吃了。那人说,我们要进去看看。我父亲闪在一边,说,你随便看。

那些人在我父亲的屋子里看了,然后又到我祖父的屋子里看了。最后走出来,招招手,说,走。

我曾祖父,我父亲和我祖父,以及我的母亲和祖母,眼巴巴地看着那些人扬长而去,消失在薄雾里。

刚才发生的一切,被几个前来叫我的小伙伴们看见了。在去山上的路上,他们一个劲地问我,那些人是干什么的。我说我不知道。

我的确是不知道那些人是干什么的,一个上午,我都在想,他们气势汹汹的,提枪拿刀,跑来找我曾祖父究竟干什么呢?

我还没有下山,答案就被那些放牛娃随同他们的牛一起带上山来了。

早上来找我曾祖父的那些人,是五道河的一个干部,他的三岁的孩子掏鸟窝摔死了。但是这小孩子被埋下过后不久,就发觉小坟堆被人掏了,尸体也不见了。这些人怀疑是我曾祖父扒了坟,偷了那小孩的尸体拿回了家,炖着烧着煎炸着吃了,于是就跑来找证据。那些放牛娃说,幸好没有找到,如果找到了,我的曾祖父将会被他们就地处决。

尽管那些人没有找到我曾祖父偷孩子吃的证据,但是我曾祖父吃人肉的名声,却由此在那些放牛娃、读书娃和村里人中间被众口相传。而且他们坚信,五道河那个干部的孩子,肯定是被我曾祖父偷吃了的。

——我是那个吃人者的后代,那个吃人的怪物是我的曾祖父,想都不要想,就知道我要承担多少耻辱和恶名了。我开始万分憎恨起我曾祖父来,我希望他赶快死去,我盼望着那些人再次在某个早晨把我曾祖父从床上拎起来,拎到外面,然后把猎枪举起来,对准他那颗脑袋,勾动扳机,轰!我曾祖父的脑花飞溅,早晨的雾被染成一片红色……

第九章

我吃过午饭,曾祖父才起床。他坐在床沿上,双腿垂挂在床下,身子摇摇晃晃的就像一棵在风雨里飘摇的枯树。秦三老汉让我扶住曾祖父,说他去打些水来。

我问打水干什么。

秦三老汉说,洗脸啊。

我看了看秦三老汉的手,黑黑的,油油的,泛着铁的光泽。

秦三老汉打来水,把他那乌黑的爪子伸进水里,搓洗着一条破烂的毛巾。那条毛巾被他只一搓,盆子里的水就成了肮脏的黑色,上面似乎还冒着油珠。等他捞起来的时候,我发现那根毛巾其实就是一块破布片,不知道原来是什么颜色,反正现在是黑褐色的。秦三老汉拧了拧那片破布,水丢丢地就要往我曾祖父脸上抹。

我挡住秦三老汉的手,说,你这打的是什么水呢?怎么连点热气都没有呢?

秦三老汉说,凉水,没热水。

我说这怎么行呢?怎么能用凉水洗脸呢?

曾祖父嘶哑着嗓子说,我要的凉水,我脑子闷闷的,不清醒。

我说不行的,老祖宗,我还去给你打点热水吧。

我拿着那个盆子,走出去连水带那破布片一起泼了出去。

我先抓了点洗衣粉,将盆子里外都抹上,然后拿草使劲蹭。母亲看见了,问我干什么,我说这盆太脏了。

祖父不知道什么时候转悠到我身后了,这盆不是老畜生的吗?

我抬头看了看祖父,说,老人家,你怎么能这么说他呢?你就不嫌难听么?你要不嫌难听,我还觉得听起来丢人呢。

祖父没想到我会怪责他,脸色有点难看。

母亲给我打来一盆水,我在下面洗,她在上面浇着,没两下,我就把那盆子洗干净了。

我倒的是水壶里的开水,母亲舀来一瓢冷水,兑得不凉不热的。我又去母亲他们的柜子里翻了一根新毛巾出来,还抓起一疙瘩香皂。

来到曾祖父床前,秦三老汉正埋着脑袋给曾祖父穿鞋子,样子好像很吃力,哼哧哼哧的,好半天也没穿进去,他侧头看了我一眼,涨红着脖子和脸说,你等等吧,要不先放在那里。

我说再等水就又成冷水了。

曾祖父探了探身子,想看看脚下,可是不行,他一动,身子就摇晃得厉害,好像马上就要栽倒在床上了。

秦三老汉只得松了穿鞋的手,小心地扶着他。

我是不是肿了?曾祖父问。

秦三老汉没说话,他捋起曾祖父的裤脚,把腿往起抬了抬,曾祖父看见了他的脚,他的脚肿得铮亮,泛着光,好像拿手轻轻一戳,就会破皮,流出水来。曾祖父叹息一声,说,穿不上就不穿了吧。

我说我好像有一双棉绒拖鞋,几年前的一个冬天买的,不知道现在在什么地方,等等我去找找。

曾祖父说,你别去找了,早被那个畜生给你穿了。

我让秦三老汉扶着曾祖父,让我给他洗脸。我这么做,曾祖父居然感到别扭起来,他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直说,算了吧算了吧,叫你秦三爷给我洗就是了。

我固执要给他洗,曾祖父感动起来,眼睛里竟然有泪花闪烁。曾祖父板直着腰板,沉住气,努力控制着自己身子不摇晃,我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更方便我洗。

曾祖父的脸很脏,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肮脏的脸。他的脸呈古铜色,不规则地分布着一些褐色的老人瘢,那些密布的皱纹非常之深刻,在那深刻的沟壑里,淤积的全是灰尘、油泥……这些污垢甚至进入了他的汗毛孔里。我怀疑如果再扒拉两下,没准能够从那些皱纹里扒拉出枯败的稻草和腐烂的树叶来。

我先用毛巾沾了水,弄湿了曾祖父的脸,然后双手使劲搓捏着那疙瘩香皂,让手上沾满丰富的泡沫,然后就像上泥水,把那些泡沫涂满曾祖父的脸和脖子。那些泡沫糊住了曾祖父的口鼻,他每一下呼吸,就吹泡泡糖似的,把口鼻上的香皂沫吹成一个个大大的泡泡。

秦三老汉被逗笑了,鸭子似的怪叫起来。

过了一阵,我开始搓捏曾祖父的脸,用指甲上上下下地刮暗藏在泡沫下的那些皱纹,想要把里面的那些污垢清理出来。

曾祖父挡开我的手,你这是干什么呢?

我说得好好洗洗啊。

曾祖父说,洗洗就够了,这么折腾,又不是要洗猪头。

我笑了,说,总得洗干净啊。

曾祖父说,洗那么干净干什么,又不是要吃。

曾祖父被我洗得容光焕发,如果不看他的眼睛,不看他的嘴唇,你绝对不会察觉到他是一个垂死的人。曾祖父的眼睛灰蒙蒙的,像是蒙着一层雾水,他的嘴唇灰白而且肿涨着。

外面在干什么啊?曾祖父看着屋外。

我说是请的木匠。

曾祖父想了想,说,他们还是请了,我是说这劈劈啪啪的响声跟打鼓似的,一声比一声急,原来是催我死啊。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曾祖父问,请的谁个木匠?

我说,请的章木匠。

曾祖父点点头,说这人木匠手艺不怎么的,只有打棺材还过得去。

给曾祖父穿戴好,我问曾祖父要不要吃点什么。

肉!曾祖父说着看看我,笑笑,接着笑容消失了,神色黯然地叹息一声说,算了,不吃了,吃不动了。

章木匠和王天棒他们已经将那些树锯成了小段,然后抬到院子当中。王天棒和他的两个师兄师弟支了高高的木架,脱了衣服,准备拉大锯。章木匠把锯子抱在怀里,用一把锉“噶啊啾啊”地锉着。

有一次去参加笔会,晚上没事去唱歌,其中有一个朋友唱得很难听,一位山西的编辑笑话他,说这世间有几大难听,不过听了他唱歌,就觉得那几大难听就算不得什么了。我问哪几大难听,那山西的编辑跟我说:伐大锯,擦新锅,叫驴叫唤,猫走窝。

我大声吆喝说,章木匠,你就不能不锉吗?

章木匠听见了我喊他,却没听清楚我说什么,他停下手里的活计,看着我。

我说这太难听了,不锉就不行吗?

章木匠瞪了我一眼,没答话,继续锉起来。

曾祖父在我和秦三老汉的搀扶下,来到了院子里,看看那些大大小小的木头,然后走到章木匠跟前。章木匠看见我曾祖父来了,住了手,拍拍满是铁屑的手,打招呼说,老神仙起来啦?

曾祖父点点头,指着那些树木,这都是打棺材的?

章木匠笑着点点头。

曾祖父说,打这么多棺材,得死多少人啊?

第十章

曾祖父已经坐不稳凳子了,我得去给他找一把椅子。我记得我们家是曾经有过一把椅子的,是那种可以仰着下颌躺在上面的。在我正问着母亲的时候,祖母已经从他们的屋子里面把那把椅子搬出来了,祖母说,安子,这里。祖父对祖母怒目而视,认为她不应该拿出来,。

曾祖父显得很有志气,他打死也不往那把椅子上坐,说,你还给那个小畜生,我不坐他的椅子,你还给他。

祖父在一边说,拿过来拿过来,我就是拿去劈了柴烧,也不给你老畜生坐。

我说老祖宗你怎么能这样呢?什么你的我的,这些东西都是我的,我让你坐你就坐。

曾祖父说我不坐,没地方坐我们就进屋里去说,让我躺在床上跟你说。

我将那把椅子安放稳妥,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曾祖父扶进去,他躺在里面还要挣扎,我生气了,回头冲在一边嚷嚷的祖父吼道,你嚷嚷什么啊,什么你的我的,这些东西都是我的!你们死了,这些东西不都是我的了么?你们还要嚷嚷,等你们死了,我全部把你们拉去火葬了!谁也别想躺进这些棺材里去!

我的话很管用,他们都住了嘴,祖父悻悻地走到一边去了,曾祖父也安静地坐在椅子里。

在不远处赤裸着上身拉大锯的王天棒停了下来,笑着冲我竖了竖大拇指。

我原本是想用笔来纪录曾祖父给我的讲述的,但是觉得可能跟不上,就把那个笔记本电脑拿了出来。我拾了根凳子,坐在曾祖父的身边。刚坐好,王天棒和他的两个师兄师弟走了过来,好奇地看着我手里的笔记本。

你这是什么东西?王天棒问。

我说是电脑。

王天棒说,电脑不是还带着个电视么?你这怎么这么小啊?

我觉得一时半会儿跟他们说不清楚,就苦着脸说,咱们现在都在工作呢,你们拉锯是工作,我这儿听我曾祖父说事也是工作,别相互打搅好不好,有什么话,吃饭时咱们好好说!

王天棒他们觉得很无趣,“啊啊哦哦”地走开了。

王天棒他们走了,曾祖父却又对我膝盖上的这玩意儿发生了兴趣,当我告诉他要把他所说的,都纪录进这电脑里的时候,曾祖父不干了。他说他的话,只能听听,别记下来,更别编成书。

我说为什么。

曾祖父叹息了一声,说,丢人。

可能我说出来有很多人不会相信。在我所认识的人中,大家都对童年很感兴趣,没有事就围坐一团,彼此进行回味,述说他们在童年时候听到的那些枕边故事,以及那些故事对他们的影响,让他们的童年多么有意义等等。对于他们讲述的故事,我丝毫不感兴趣,但是对他们讲述时那幸福的神情,我却非常羡慕,因为我在童年的时候,从来没有听见过曾祖父或者祖父祖母乃至父亲母亲给我讲述过什么,他们连话都很少跟我说,更别说有什么枕边故事了。

我估计曾祖父也没有讲述的习惯,他好像很紧张,嗫嚅着嘴,感到无从说起。我说,咱们还是从你的祖先说起吧。听了我的提示,曾祖父的眼睛嗖的有一丝亮光闪过。

哦,祖先,哦,祖先——

曾祖父喃喃地念叨着,半晌,也没有说出来其他的语言。

我关了电脑,仰头着着曾祖父。曾祖父已经停止了念叨,他的嘴唇微微开合着,我感觉他好像是在跟谁耳语。曾祖父僵硬的身子开始慢慢软乎下来,慢慢地靠在了椅子上,整个身子很快就深深地陷入进了椅子里。

曾祖父的眼睛微闭着,透过一丝缝隙,好像凝视着天空的深处,眼神居然出奇的明亮。

——我猜想,他可能看见了祖先,祖先一大群,站在高高的云端……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没有云朵,没有飞鸟,蔚蓝色的天空,就像坚硬的湖水。

这时候母亲在门口叫我,说我的手机在响。

我慌忙起身过去,电话已经挂了。翻开号码一看,是萧树的。我回过去,萧树问我丧事办得怎么样。

我说没办呢。

萧树问怎么回事。

我说什么怎么回事,没死呢。

萧树说怎么会没死呢?不是说快死了么?

我说没有,缓过气来了。说着,我往外面看了看,阳光下,曾祖父就像一个雕塑,纹丝不动。

萧树说,你的小说怎么样?

我说,我才回家啊,就是鸡下个蛋,还得几小时呢,你急什么呢急?

萧树说你得快点,越快就越好。萧树除了跟我催要书稿,还跟我说了另外两件事,第一件,就是他成功地进入了我的房间,并且惊讶于我的房间简直比他所见过的乞丐窝都不如。他说进入我房间的并不是他一个人,还有一个,是他托朋友找的姑娘。

我叹息说,萧树啊萧树,我现在的运气本来就很背,你怎么能带着个女人到我的房间里去混呢?

萧树叫我别王八看绿豆,说他和我不是一路货色。

我嗤笑起来。

萧树叫我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姑娘在他一个朋友家里做保姆,现在他请到我的家里,主要是为我守护我的长命转运灯。

萧树还说,他刚才带那姑娘上街去买了米和菜油,过一阵子就给我把那灯点着了,而且要求那姑娘一天二十四小时地守在油灯边,随时做好添油的准备,保证那油灯始终都是燃烧得旺旺的。

听萧树这么一说,我的心里热乎乎的,我被感动了。

萧树说的另外一件事情,就是我的病,他已经给他在广州的一个医生说了病情,那个医生在电话中告诉了他药方,过一会儿他就去帮我拿药。

药拿到了,就叫那个给你守灯的姑娘送来,你帮助把往返的车费给了就行了。萧树说。

我说感谢了,等身体好了,好好请你喝酒!

萧树说,你小子话别扯远了,我还以为你的曾祖父已经死了,要是死了,我就来一趟,顺便磕两个头。

我说好,要什么时候死了,我就马上通知你!

忽然,我看见曾祖父的身子动了一下,慢慢地在往下缩,就好像是在往地上瘫,那脑袋也歪在了一边。我心里暗叫声不好,把电话往口袋里一塞,赶紧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喊,老祖宗,老祖宗……

第十一章

我的喊叫声惊动了所有的人。除了我母亲和祖父祖母在门口观望着外,王天棒和他的师傅师兄弟们以及秦三老汉都随着我跑了过去。曾祖父迷茫地看了看我们,然后跟秦三老汉说,帮我,快帮我……

秦三老汉看曾祖父挣扎的样子,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双手环在他的胳肢窝下,就像拔一棵超级大的萝卜,将他拔了起来,重新端正地坐在了椅子里。

这小畜生,这究竟是什么椅子啊。曾祖父吁了口气说,刚才,刚才我正站在云上面和祖先们说话呢,说着说着,就发觉自己在往下掉,最后陷进了一片淤泥里,我以为自己起不来了,四下里都软软的。

我舒了口气,看见王天棒在一边窃笑,我白了他一眼。王天棒在路过我身边的时候悄声说,人家说你曾祖父不容易死的,我还不相信,今天见识了。

我在曾祖父的腿弯处垫了一个布团,秦三老汉从屋子里拿出一个油光漆黑的枕头出来,垫在我曾祖父的后背上,这样,他就不至于使得整个身子往下滑了。

等曾祖父坐好了,我又小学生似的坐在他的跟前,我说,老祖宗,你说你刚才看见祖先了?

曾祖父点点头。

我说,你跟我说说吧。

说说吧,说说吧。曾祖父说着,把绷得很紧的身子慢慢向后靠着,放松了下来,手也离开自己的身体,搁在扶手上。

我从我知道的说起吧。曾祖父说,我们的祖先其实不是四川人,而是陕西的,陕西,陕西什么地方呢?哦,对了,陕西米脂十里铺的。

曾祖父告诉我说,我们的这位祖先,原先是个帮工的长年,但是力大无穷,能倒拽两头水牛,高举碾滚。力大,自然饭量也大。这位祖先从娘肚子里生下来,就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这一年,他给东家去山上放牛,饥饿难耐,就扯了几根藤索,将那牛一把捆了,然后用砍柴刀在牛腿上剜下一疙瘩肉里,点起一堆火,将那牛肉烤了吃。这一吃,就收不住嘴巴了。半晌功夫,就将那头牛吃了大半。牛没了,回去怎么跟东家交代呢?这位祖先想了个好办法,提着牛头,拿着牛尾,回去跟东家说,牛被山上的老虎吃了。那东家可不糊涂,他看了看我们这位祖先的嘴巴,油腻腻的,再看看肚皮,就像一面鼓,衫子都罩不住了,心中明白了大半,也不声张,偷偷跑去报了官。

一群衙役赶来的时候,这位祖先正歪躺在门口的树下打嗝。那些衙役把我们的这位祖先捆到大堂。那当官的问,你是不是偷吃了东家的牛。这位祖先自然是摇头说不是,是老虎。那当官的再问,祖先仍然这么回答。那当官的也没辙了。这东家站在一边,急得额头直冒汗珠,因为他没有证据,如果被那当官的判了诬告的话,不仅要被打扳子,还要被判罚银。于是悄悄儿进了后堂,拿出几大锭银子,“叮叮当当”一敲,那当官的自然是对这响声再熟悉不过了,说有耗子在翻腾,叫身边的师爷到后堂去看看。师爷去了,把银子揣进怀里,回头跟那当官的说,耗子已经抓住了,说着拍拍胸口,伸出三根指头——三只大耗子。

那当官的捋捋胡须,再次问我们的那位祖先,那牛到什么地方去了,是被卖了?还是吃了?祖先也没分清形势,要承认了,也少了后面的罪受,可是他偏偏侥幸地认为那当官的不知道,还说牛是被老虎吃了。那当官的生气了,叫衙役将我们的这位祖先拿绳子捆在堂上的大柱子上,然后去茅厕舀了一勺大粪,硬生生地给我们的这位祖先灌进肚子里。只一灌进去,就见我们的这位祖先身子一紧,哇哇地呕吐起来,这一吐啊,足足吐了半个时辰,别说吃进去的牛肉,就连黄疸也一并吐了出来。

那当官的再问我们的这位祖先,祖先看看地上那些疙疙瘩瘩没有嚼烂的牛肉,只得点头认罪。

那牛是东家的宝贝,牛没了,而且还花了那么多银两,心里自然是愤恨不已,于是决定再花上点银子,不让我们的这位祖先活着出来。

——这东家的心也忒黑,他要那当官的别给我们的那位祖先吃饭喝水,要把他饿死牢中。

半个月过去,东家要亲自进牢去看看,看看我们的这位祖先究竟死了没有。他走进去,看见我们的那位祖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死了。他走过去,踹了我们那祖先一脚,谁知道祖先一个筋斗爬起来,反手一把抱住那东家。那东家立马就跟杀猪似的嗷嗷大叫起来。等到牢役们赶上去将两人分开时,那位东家的大腿上,已经没有了好大几快肉。我们的那位祖先大口咀嚼着,满口鲜血,当时的场景,不用猜测,也必定是唬得一个个牢役魂飞魄散。

这东家经此一吓,口吐白沫,抽筋拉肚,再加上伤痛折磨,半日没到,就一命呜呼了。

我们这位祖先生吃人肉的事情,很快就被传遍了乡野。那东家的后人为报杀父之仇,给那当官的打点了些银子,祖先被判为“杀人罪”,还被栽上“同类相食罪”,说我们的祖先是万劫不复的“孽障”、是“畜生”。因为那个时候已经天下纷乱,所以这当官的也没上报刑部批审,直接就要将我们的那祖先拉到菜市口,乱刀砍死。

行刑那天,我们的祖先表现得面不改色,从容不迫,甚至还唱起了戏文。在行刑的时候,那当官的问我们的那祖先,还有没有什么心愿未了。祖先说,有。

问什么。

祖先说,我想吃肉,想喝酒。

那当官的发了善心,叫人弄了酒肉来,我们的那位祖先犹如风卷残云般,将那些酒肉吃了个干净,然后舔舔嘴角的油腻,大叫道,吃饱了喝足了,送爷上路。

见我们那祖先视死如归的一腔豪情,底下有人大叫“好”。

这叫“好”的人,就是八大王张献忠。

八大王在底下问我们的那位祖先,英雄,你今天吃过了酒肉,还想不想明天再接着吃。

祖先一愣神,大笑起来,一脚踹飞了刽子手,大叫道,想!我天天都想吃肉。

八大王叫了声好,大手一挥,率领着一棒子人马冲上台去,将那当官的当场砍死,为我们的那祖先松了绑。

这一天,八大王张献忠在米脂起了事。而我们的祖先,也跟随八大王做了他手下的一个兵。

我们的这位祖先,想着自己要不是八大王出手救自己,早就死了,因此,“拣回的孩子当球踢”,也就没把自己的命看得那么金贵了,但凡是打仗什么的,总是豁出一条命去。人常有一句话,说,“讲理的怕耍赖的,耍赖的怕不要脸的,不要脸的怕耍横的,耍横的怕不要命的”。我们的这位祖先就是个不要命的,人一旦不要命起来,连鬼神都害怕。每一场战斗下来,我们的那位祖先身上的衣衫全被血浸濡透了,两把鬼头大刀也总是砍得缺口卷刃。战斗一结束,我们的这位祖先先是喝上几大碗酒,然后吃上几大块肉,这才搬来一大块石头,打来一大桶水,蹴在那石头边,将那大刀重新磨得雪光闪亮,耀人眼目。

这下一场战斗开始,我们的这位祖先听到号令一响,整个人就像一下山猛虎,把两把大刀挥舞得水都泼不进来。我们的这位祖先人还没到敌人阵前,敌人就乱了阵脚,谁见过这光景啊,两把大刀虎虎生风,把身上那刺鼻的血腥味老远就泼了过来,敌人一见那阵势,一闻那气味,个个心惊胆战,腿脚酸软,在我们这位祖先面前,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

每一场战斗,都是我们这位祖先大显神威、建功立业的好时机。没过多久,八大王就将我们的这位祖先封为先行官,对他恩宠有加,并将他收为“干儿子”,人称“安大王”,还说,一旦打下江山,等自己老死了,就把江山传给他。

我们的这位祖先看得开,跟八大王说,是你给了我第二条命,做你的干儿子,天经地义,至于做皇帝,就算了,你老人家慢慢坐,我不希罕。

八大王笑着问,那你对什么希罕呢?美女吗?黄金吗?

我们的这位祖先说,美女黄金不希罕,我只希罕肉!只要每天有肉吃有酒喝,我就觉得这一天没白过!

八大王笑说,这好办,我给你三个厨子,每天专门为你煮肉吃,煨酒喝!

祖先大喜,说,只要你每天有足够的肉给我吃,你叫我去杀谁我就去杀谁!

八大王纳闷了,说,你怎么这么好吃肉啊?

我们的这位祖先说,我也不知道哇,我只是感觉到吃了肉,身上特别有力气,而且胆量也特别大,要一天不吃肉,我就手脚酸软,浑身的骨头就像生了锈,使唤不上劲。

八大王说,你吃吧,要真没肉了,我把身上的肉也要割给你吃!

我们的这位祖先被感动得热泪滚滚。

尽管八大王对我们的这位祖先极其的好,但是却很少跟他聚在一起,不管是吃饭还是开会,都让我们的那位祖先坐在下方的风尾上。这主要是因为我们的这位祖先身上沾了鲜血,而他又从来不换衣裳和铠甲,那血腥的气味也就别提多难闻了。八大王曾经婉言跟我们的这位祖先说,让换换衣裳和铠甲。但是我们的这位祖先却坚决不答应,说,一场杀下来,身上的血迹未干,又一场杀开始了,换来换去,麻烦。于是一日复一日,那些鲜血在他的身上就像涂抹上去的土漆似的,变成了暗红色,而且又厚又硬,犹如铁甲。

这暗红的血衣血甲,还救过我们这位祖先的一条命。由于祖先是员闯将,那官府的官和地方的地主土豪,对他恨之入骨,暗中找到一个箭无虚发的杀手,许下五百两黄金,要他结果了我们那位祖先的性命。这位杀手隐藏在路边,见我们那位祖先骑马路过,“嗖、嗖、嗖”,一连三支利箭射将过去。让这位杀手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那三支箭就像射在了盾牌上一般,“啪、啪、啪”,接连掉在地上。那杀手目瞪口呆好一阵子,大叫一声“神人也!”,没命地逃跑了。

第十二章

这时候我才突然发现,我的曾祖父竟然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他的讲述生动,用最简单的词语就能表达出很复杂的意思,而且语言非常鲜活,娓娓道来,就仿佛一群游弋在我面前的鱼。

—— 这么多年了啊,有谁知道我的曾祖父会是一个故事高手呢?如果不是他临近死亡,如果不是萧树给我这么一个选题,有谁会知道他有如此能耐呢?秦三老汉吗?我估计在这个世上只有秦三老汉听过他的这些讲述,他们经常共卧一床,按照祖父骂人的话说,他们在深夜里就像两只磨牙的耗子,叽叽咂咂到天亮了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秦三老汉远远地站在一边,显得有些无所事事的走过来走过去,然后把身子靠在墙上,望着我和我曾祖父发呆。

后来呢?我问曾祖父。

曾祖父眯缝着眼睛,轻轻地将身子小心地依靠在椅子背上,头枕在上面,歪着头看看我,咧咧嘴巴,笑笑,问,好听?

曾祖父的嘴唇肿胀着,像两条被烤得枯焦了的火腿肠。他的确已经是到了油尽灯灭的时候了,声音从那嘴巴里出来,很快就随风散了。记得他当初和我祖父争吵的时候,声音可是将树上的麻雀都震落到了地上的啊!

曾祖父,你等等!我飞身进了屋。

秦三老汉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赶紧迎上来问什么事。

我说没什么事,我得给我曾祖父准备点喝的。

我拿了一壶开水,一包葡萄糖粉,还有白糖,一个碗一只勺子。拿到曾祖父跟前,我小心给他兑了半碗,然后拿勺子搅合匀了,凉得不怎么冒热气了,用勺子舀起来,慢慢地喂到曾祖父的嘴边。曾祖父轻轻启开嘴唇,那水洇了进去。

喂了几勺子,曾祖父的喉头鼓动了两下,有泪水从眼角哗地滑落了下来。这把我吓了一跳,我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手忙脚乱地给曾祖父揩了。但是前面刚刚揩过,后面又流淌了出来,就好像我刚才喂进嘴巴里的汤水,现在改从眼角还给我了。我慌忙说,老祖宗,你这怎么了?不好喝吗?

曾祖父摇摇头,我讲的真有那么好听吗?

我笑了,老祖宗,你讲的,可比我们大学的老师讲得好听呢!

曾祖父叹息一声,若有所思地说,我总不能就留给你这些吧。

我说,老祖宗,你如果累了,就歇息歇息,等等咱们接着讲。

开始吧。

曾祖父挣了挣身子,我忙扶着,说,老祖宗你别动,就这样躺着讲吧。曾祖父执意要挣扎着坐起来,我慌忙把他扶起来,然后在他的后背上将那油光漆黑的枕头给他端正了端正,让他靠着更舒服一点。

那样躺着不好,躺着就跟天说话似的。曾祖父说着,清了清嗓子,语速不急不缓地给我讲起来。

我们的那位祖先和八大王一路杀来杀去,但是那明朝皇帝的队伍也不是吃素的。这一年,他们将八大王的队伍团团围住,这围得,别说人能够出去,就连苍蝇和老鼠也别想出得去。

一个月下来,八大王坐不住了,如果再这么被围困下去,就要全军覆没了。他叫人去传令,让我们的那位祖先到军帐里来,要他做先锋官,带兵突围出去。

我们那位祖先来了,八大王一看就直摇头。

我们那位祖先说,干爹,你摇什么头呢?

八大王叹息说,我摇头第一是因为敌人实在太多,第二是因为你啊。

我们那位祖先说,为我?为我什么呢?

八大王说,你看看你现在,面黄肌瘦,走路晃晃悠悠,别说冲锋陷阵去杀敌人,可能给你只老母鸡,你也不见得能够捉得住啊。

我们那位祖先苦着脸说,干爹,你知道不知道我有多少天没吃肉了啊?

八大王看着他不答话。我们那位祖先张开十个指头说,我已经十天没吃肉了,没肉吃,我就没劲,也没胆,你说这先锋官怎么当啊?

站在一边的谋士说,安大王,现在别说吃肉,就连粮食都没有了,你难道没看见,已经有士兵在挖草根,在掏老鼠洞了么?未必我们要把那些马也杀掉吃了吧?杀了马,我们还怎么打仗啊?

那八大王抓着我们那位祖先的手,两人走到军帐外,八大王指了指下面那些黑压压的敌人,说,如果我给你一顿饱肉吃,你是不是就可以带兵突围出去?

我们那位祖先也不含糊,说,如果给我一顿饱肉吃,我可以以一当百!

八大王说声好,叫我们那位祖先去做冲锋前的准备,马上就可以吃肉了。

我们那位祖先前脚一走,八大王后脚就将派给我们那位祖先的三个厨子叫了过来。八大王问,安大王有多久没吃肉了?

那三个厨子说了。

八大王又问,你们知道不知道他要是没有肉吃,就没有力气打仗?

三个厨子说知道。

八大王接着问,马上就要突围了,他是打头阵的先锋官,如果他没肉吃,这一去,会是什么下场你们可知道?

三个厨子点头说知道。

八大王说,那么现在你们知道应该怎么办了么?

三个厨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那天晚上,我们的祖先饱饱地吃了一顿肉,这一顿肉,极其丰盛,有卤的,有油炸的,有烤的,有炖的……这三个厨子也不枉是大厨,那味道要多鲜美有多鲜美,直吃得我们那位祖先嘴角流油,直叫畅快。吃饱喝足,我们那位祖先搂搂圆鼓鼓的肚皮,叫那三个厨子出来要打赏他们,但是三个厨子却只出来了两个——

我们那位祖先纳闷了,说,那个大胖子呢?

那两个厨子怯怯地看着我们的那位祖先,回答说,他吃不了苦,跑了。

吃过了肉,我们的这位祖先只觉得力气大增,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八大王的军帐前,要求立即下山,将那些围困他们的敌人杀个落花流水。

八大王说,如何杀?难道只你一人去不成?

我们那位祖先说,干爹,你给我一百勇猛的士兵,我们组织一支敢死队,管保杀出一条血路。

八大王指了指士兵,说,你自己去挑,挑上谁是谁。

我们那位祖先挑来挑去,挑出了一百个士兵。

八大王说,人已经挑出来了,出击吧。

我们那位祖先看着面前的这一百个士兵,却把一个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八大王问怎么回事。

我们那位祖先说,围困这么久,大家的脸上都成了青菜颜色,说话的时候牙齿直打磕,脚杆直晃悠,一看就知道嘴巴没嚼肉,腮帮子发酸,肚子里没油水,胳膊肘儿和腿肚子抽筋,身上的骨头生了锈,这样子去打仗,不成啊。

八大王问那怎么办。

我们那位祖先说,好办。

说着,将那两个厨子叫了过来,要他们赶紧做两三锅肉出来,要比着给他吃的做,而且中午的时候就要吃,吃了就要打仗!说着就带着士兵们去磨刀擦枪去了。

这两个厨子一听,面如土灰,瘫软在地上直哆嗦。

中午的时候,那两个厨子端了许多肉出来,味道自然是极其鲜美的。这些敢死队员个个狼吞虎咽,如风卷残云,片刻间就将那些肉吃完了。

等着大家抹完嘴巴上的油腻,我们那位祖先问,肉好吃吗?

大家都说好吃。

我们那位祖先又问,想一辈子有肉吃吗?

大家说想。

我们那位祖先接着问,那么我们现在怎么办?

大家一起大声回答,杀人!

我们那位祖先带领敢死队,一起冲下山去。

那些明朝军队刚开始还被吓了一跳,以为八大王带领人马突围了。正紧张着,却见只有几十个人在从山上往下冲,都笑起来,说这些人真是自不量力,几十个人,敢冲这犹如铜墙铁壁的阵营,不是鸡蛋碰石头么?正取笑着,猛然看清楚冲在最前面的原来是那位血衣血甲的安大王,大叫声不好。这叫的人,声音自然是极其恐惧的,其他的人必然会被吓一大跳,随着他的叫声看去,也一下子认得那原来是传说中凶悍无比的安大王,也都惊恐地大叫起来。于是,这叫声就像瘟病一样,很快传染了大半个阵营。等到为首的军官号令镇静的时候,我们那位祖先已经挥舞两把大刀,砍杀了进来。只见我们那位祖先所到之处,血光冲天……

八大王在山头上看见敌人阵脚大乱,率领兵将,一起冲杀下去。

这一仗,八大王不仅实现了突围的计划,而且惨败敌军。要知道死了多少敌人,看看我们那位祖先的身上的衣衫就知道了,他每走一步,身后就要留下一个血脚印,因为他的靴子里面,已经灌满了敌人的鲜血,而他的大刀,砍卷刃了四把。

不过这一仗,那一百敢死队员,尽数战死。八大王安慰我们的那位祖先,不必为死难的将士忧伤,我们再招兵买马,只要能给管他们一日三餐饱饭,不出三个月,我们的兵马,就会比原来还要多。我们的那位祖先说,我不是为那些死了的兵忧伤,我是可惜我的那几个干娘,她们个个细皮嫩肉,都长得跟天仙似的,却没有被带出来。

八大王一听说,汪着两眼泪水,过了半晌,才说,如果保住了她们,就保不住你的厨子了。

我们的那位祖先一听,惊呆了。

八大王说,死了老婆不打紧,只要得了天下,天下女人尽可为妻,如果死了你的厨子,我就难得天下了。

第十三章

说真的,尽管曾祖父讲得生动,我却非常怀疑这故事的真实性。但是我发觉了一点让我兴奋的东西,那就是遗传——讲故事的遗传。我说过,我很羡慕我的那些作家朋友们的童年和少年,他们是那么幸运和幸福的拥有那么多的枕边故事和床边故事,听他们讲,好像他们的家就是一个专门为了培育他们成为作家的摇篮。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喜欢上写小说的,后来做了非常深刻的思考,却发觉自己原来早在少年时期就已经初露了一个作家必备的天赋——撒谎。不动声色的撒谎。

在我刚开始学写小说的时候,不管是看见了谁的小说书,我都要怀着敬畏而欣喜的心情把那书当作圣经或者藏宝图来研读的,我非常渴望能够从那些作品中寻找到写小说的捷径,我痴迷而且虔诚,就像一个初入僧门的修学者。那个时候,我非常喜欢所谓的先锋文学作品,简直是对他们顶礼膜拜了,我曾经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去读一篇几乎是没有标点符号的小说,里面的句子差不多全是病句,前言不答后语不说,而且还错别字满篇,搞得我如坠五里云雾。在阅读的过程中,我无数次地翻看那本书刊的封面,但是那确凿是国家某大型刊物啊!后来我怀着诚惶诚恐的心情跟一群作家接触,酒后,他们的几句话让我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他们一个说,写小说就像放屁,有屁你就放,没屁你就打嗝,只要有点臭气,你就可着劲地胡乱制造声音吧。另一个不赞同这人的说法,他说,写小说就是玩女人,玩完一个就扔一个,然后去找下一个兴趣点,找到了,再接着玩。还有一个的说法更绝,他说,写小说就是撒谎,你把谎撒得越圆,越是没有把柄,这小说就写得越好!这最后一个作家的说法,我是很认同的。后来我在一次业余作者座谈会上,曾经将这位作家的这段话,以事例进行了说明和补充。那个事例的主角,就是我的同学王天棒。

那可能是我生平第一次开始撒谎,不过却撒得非常成功,如果把这个谎言当作一篇作品的话,那么它肯定是上乘的。

那是一个中午,夏天。学校给我们制定了非常严格的午睡规定。我们必须准时到校,然后一个个作贼似的,蹑手蹑脚地走进教室,悄悄来到座位上,趴在桌子上睡觉。其实根本就没有谁能够睡得着,都跟一群蛆虫似的蠕动着,不时传来两声窃笑。

我趴了一阵子,实在感到烦躁不安,就装作正大光明的样子去上厕所。那天偏巧是要出事的。我刚一进厕所,就看见一只通体漆黑,但是尾巴尖儿却是白色的鸟儿在粪坑里蹦达。我以为那鸟的腿脚有什么毛病,挥挥手,想吓唬一下它,它张望了我一眼,蹦跳了一下,开始啄粪皮上的什么的东西。我走过去,又挥挥手,还啜着嘴皮,嘘了一声,可是那鸟这次根本就没理会我,继续啄粪皮。我恼怒了,走出厕所,拣了碗口大一块石头,隐藏在怀里抱着,生怕那鸟发现了,我还故意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把眼睛望着房顶,但是余光却紧紧看着那鸟。

就在那只鸟再次埋下头去啄粪皮的时候,我奋尽全力,将那块石头对准鸟儿投掷过去,但是那只鸟儿身形一晃,轻盈地掠过我的头顶,飞了出去。那块石头击中粪皮,然后发出一身闷沉的轰响,只见粪皮绽裂,粪水就像怒放的花朵……

接着,我听见对面女厕里一声尖叫,然后是歇斯底里的哭喊:是哪个王八蛋!是哪个王八蛋!

我只迟疑了一秒钟,撒腿跑了。但是我没有直接进入教室,而是顺着墙根,走到一棵树下,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根草棍,装做逗蚂蚁玩的样子。蹲在地上,我才发觉面前根本没有一只蚂蚁。我不敢乱动,尽管没有蚂蚁,我也装得很逼真,拿草棍拨来拨去,好像真有一群蚂蚁打架的样子。这时候,我的耳朵边那哭喊声开始清晰起来。我拿眼角的余光一斜,是许老师,她一身粪水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哭丧着脸,脸上全是斑斑点点的粪水和泪水,显得极其狼狈。我慢慢地回过头,装做惊愕的样子,和许老师四目相对,然后慢慢地站起来,装做很恶心和害怕的样子,无比同情地问,许老师,你怎么了?没等许老师回答,我就开始叫喊其他的老师。那几个老师听到我的喊叫,都急急忙忙跑出来,问许老师究竟是怎么回事。许老师又气又急,说不出话来。在那几个老师的帮助下,许老师进了她的屋子,在进屋的那一刻,她回头瞥了我一眼,只那一眼,我就知道,我基本安全了。因为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但是要逃脱干系,肯定还不是这么简单的。

当许老师衣着鲜亮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很坦荡地告诉她,我看见了有个人从厕所里跑出来的。许老师问我是谁,我却迟疑着不开口了。许老师看出来了我的担忧,就说,你说,别怕报复,有老师撑腰的!我想了想悄声说,我可以告诉你许老师,但是你要保证不能跟任何人说是我说的,包括许继红。许老师坚定地点点头。我说了王天棒的名字。

我回到教室里,看见王天棒正在跟同学们说也不知道是谁那么胆大,搞了许老师一屁股一脑袋的粪水。见了我,王天棒就问我知道不知道。我摇了摇头。就在我摇头这会儿,许老师已经站在教室门口了,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老竹棍。

许老师冷眼瞥了王天棒一眼,王天棒赶紧住了嘴,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要走进座位,许老师跟了进来,只听得那竹棍“咻”的一声划破空气,在王天棒的脑袋上砸出 “噗”地一声闷响。那可是一场惨烈的暴打啊!那竹棍抡得就跟风车一样圆,那些书和本子被打碎成了碎片,蛾子般在教室里飞舞着。

突如其来的暴打,王天棒完全懵了,他不知道喊叫,连哭也好像忘记了。当许老师被其他的老师拉开过后,王天棒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我们已经不认识他了——按照现在的话来说,他被彻底打变形了。

我的这段关于谎言与小说的故事讲完,竟然博得了满堂掌声。吃饭的时候,有人跟我敬酒,还不无感慨地说,听了安老师那段讲话,感觉以前看的那些关于怎么写小说的书,是白看了。

那么我现在要说,听了我曾祖父给我讲述的这些,我这个职业写小说的,却是不得不汗颜啊!看样子,真正的文学,的确是在民间,在山沟里啊!

仔细想想我曾祖父的这些关于我们祖先的故事,他隐藏了多少个悬念啊!比如我们祖先吃的肉——既然被围困山上已经粮草殆尽,那厨子又怎么可能给他搞出来肉呢?我们祖先吃的,是不是那个胖厨子的肉呢?还有,那一百个敢死队员吃的肉,又是哪里来的呢?是不是吃的八大王几个细皮嫩肉的老婆呢?如此种种悬念,实在是设置巧妙啊!

老祖宗,你真是天才小说家啊!我由衷地说。

曾祖父看看我,没听清楚。

我端起水,拿起勺子,给他喂了几勺水。

曾祖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说,好听吗?

我感慨不已,老祖宗,你讲得实在、真是的确太好了,太精妙了,太吸引人了!

说着,我向他翘起大拇指,晃了晃。

曾祖父孩子般咧嘴一笑,不是我讲得好,祖辈们传下来就是这样的,以前不敢跟人说这些的,今后,你也不能跟人家说这些!

我说,老祖宗,你累了吗?如果你累了,我送你回床上躺着歇息,晚上,不,明天咱们接着讲。

曾祖父挡着我的手,眯缝着眼睛,眼珠往上翻了翻,看着天空,叹息说,以前想跟人说话,可是没人听,现在有人想听了,我却说不出来了。

我说,老祖宗,看你说的,你歇息歇息,等养好了气力,咱们接着说。

曾祖父摆摆手,说,不歇息了,咱们接着开始说吧。我说再喝点水吧,喝点水再说吧。

不,开始!曾祖父说,咱们接着说!

第十四章

我们那位祖先随同八大王,一直从东杀到西,又从西杀到东。我们这位祖先尽管战功显赫,但是却总感到过得不快活,有几次甚至还打了败仗。八大王也感觉有些不对劲,原来如狼似虎勇往直前的凶悍斗士,现在怎么成了手软脚也软的绵羊了?看看他打仗吧,步子不比以前稳当了,速度也没以前快了,而且那刀也没以前挥舞得那么如风似影了……

八大王将我们那位祖先请到军帐,问他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那位祖先也感到纳闷,说不清楚。

八大王想了想,问,是不是现在肉不够吃?

我们那位祖先沉思了一阵,说,要说原因,还可能就是在肉上面!

八大王说,噫,这话怎么说?

我们那位祖先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从那次被困山上,吃过那两次肉后,现在吃这些肉,怎么吃怎么没那次的肉香啊!

八大王点点头,说这我明白了,你且将那两个厨子叫过来,让我吩咐他们两个做菜的方法,管保今后你的肉食,将会和以前的味道一样!

我们那位祖先奇怪了,说,干爹,莫不是你还懂做菜?

八大王笑着说,你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么?

我们那位祖先摇摇头。

八大王说,我以前是一个给朝廷当兵的,那些贪官污吏压制我,不给我升官发财机会,让我给他们做饭做菜,我就是那时候学会怎么做菜的。

经过八大王的指点,那两个厨子的手艺又好了,我们那位祖先又吃上了又香又嫩的肉了。这打仗的本事,自然也增强了。

这一年,由我们那位祖先做先锋官,八大王大军杀入了四川,而且在四川做了皇帝。八大王做了皇帝,我们那位祖先自然也就成了皇子,被赐予了千亩好田地万间好房屋。

这一天,八大王将我们那位祖先召进他的宫殿,与他商量国事。

八大王问,你现在做了皇子了,有什么想法?

我们那位祖先说,没什么想法,就是现在吃不进那么多肉了。

八大王问怎么回事,是不是他们做得又不好吃了?

我们那位祖先说,不是,是现在没仗打了,人懒散了,少了活动,自然也就吃不进去了。

八大王说,你知道我们这江山是怎么打下来的吗?

我们那位祖先说,稀里糊涂就打下来了。

八大王听了他的回答有些不高兴,阴着脸问,那你知道怎么打江山吗?

我们那位祖先见八大王不高兴,心想可能是自己没说对,那么这次就得好好回答了,于是闷着脑袋想了好一阵子,说,杀人!把反对我们的人都杀了!

八大王脸上晴朗了些,接着问,那我们现在坐了江山,你还看得出来有谁反对我们吗?

我们那位祖先说,现在这上上下下的人都拥护你呢,天天喊你万岁,见了你磕头作揖的,已经没有谁反对了。

八大王叹息一声说,要是把这江山给了你坐,不出三天,就会被人搞垮了,而你呢?被人杀的时候,还会给人磨刀呢!

我们那位祖先不明白。

八大王说,打江山要靠杀人,这坐江山也要靠杀人,不杀人,就没有人怕你,不杀人就有人暗中害你!只有杀人才能打下江山,只有杀人,才能求得咱们的江山巩固!尤其是咱们刚刚建立王朝的时候,那就更得杀人啊!

我们那位祖先说,干爹你说要杀谁,我就去杀谁!

八大王走到宫殿外面,仰头看看天空,悲叹一声,说,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德以报天,可杀之人,实在太多了。

为了求得江山巩固,八大王降旨我们那位祖先,要他带领士兵四面出击,“分屠各州县”,名曰“草杀”。八大王亲自在殿中主持杀人——上朝的时候,百官在下边跪着,他招呼几只狗下殿,狗闻谁叫唤,就把谁拉出去斩了,这叫“天杀 ”。

杀来杀去,我们那位祖先总感觉心里不踏实,怎么能见人就杀,不分好歹呢?因此心里老是闷闷不乐。

这一年,八大王号令全川,要开科取士。那些愚笨的读书人,读了半辈子的书,认定一个“胜者王败者寇”、“有奶就是娘”的理,纷纷前来,指望能够考取个功名,光宗耀祖。却不想等待他们的,却是快刀利斧。办这事的人,自然又是我们的那位祖先。八大王告诉我们那位祖先,这天下之乱,总是先从读书人开始的。

一场杀戮下来,我们那位祖先感到又累又困,而且还没意思。想想过去冲锋陷阵的杀人,那些人还要举着兵器,拼死拼活抵挡一阵子。可是这些人呢?都抱着脑袋,蜷缩成一团哀哭不已,别说反抗,连逃跑也不会了。

杀完了,我们那位祖先叫人收拾收拾,没让这些人得一个好死,希望能够给他们一个好埋。做了安排,我们那位祖先回到自家的大屋里,斜躺在椅子里歇息。可能是累了的缘故,眼睛一闭就睡着了,还做了梦。我们这位祖先做的可不是好梦,他梦见满天飞舞着蚊虫,那些蚊虫由远渐近,到眼前的时候,才看清楚那不是蚊虫,而是个个大如南瓜的人脑袋,那些脑袋都扑扇着两片耳朵,披头散发,呲牙咧嘴,吐着猩红的舌头……

我们这位祖先被吓了一身冷汗,爬起来,走到屋子外面,看见天空群星闪烁,然而空气中却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道。他溜达一圈,忽然看见那厨房里灯火通明,走近了,听见两人正在厨房里讨论着什么事情呢。我们那位祖先想要走开,忽然听见他们的话语中提到了“安大王”,就驻了步子,细听起来。

这说话的是两个厨子。

甲厨子说,快点吧。

乙厨子说,着什么急啊,再弄一点,就不弄了吧,睡觉吧,累了。

甲厨子说,睡?我们睡了,拿什么东西跟安大王吃?

乙厨子说,这么多东西了,他一时半会儿吃得完?

甲厨子劝导说,你别看着现在多,可是要等这一段时间过了,就没这么多了,到时候我们又上哪里去弄?

乙厨子嬉笑说,要真那样,只有在你身上想办法了!

甲厨子说,为什么在我身上想办法呢?你不行么?

乙厨子笑着说,我没你有肉啊!

甲厨子叹息说,你别说了,我现在想起来,心里就难受。

乙厨子也随着叹息一声,你说的也是啊,咱们现在多弄点,积攒到那里,也免得我们到时候想不出来办法。

甲厨子说,你这样认为就好,干吧干吧。

乙厨子也说,干吧干吧。

我们那位祖先推门进去,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你道怎么的?那两个厨子正在那里拿刀剔人肉,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两具赤裸裸的尸体!那两个厨子已经把两具尸体的大腿肉剔除干净了,露出暗红的骨头。在那两个厨子的身后,是两个坛子,面前摆着一个大瓦盆,里面好像是盐巴。他们把肉剔下来,抓些盐巴撒在上面揉揉,然后丢进坛子里,准备腌制起来,以供我们那位祖先随时食用。

陡然看见一个血红血红的人影站在他们面前,那两个厨子也被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是鬼魂前来索命了,一个筋斗跪在地上,闭着眼睛磕头如同捣蒜,嘴巴哆哆嗦嗦直喊“饶命饶命”,还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找那杀你们的人去报仇吧,我们只是厨子……”

我们那位祖先悲叹一声,用脚磕磕两人的屁股,说,起来吧,到我屋子里来说话。

那两个厨子一听是我们那位祖先——安大王的声音,这才斗着胆子睁开眼睛,等睁开眼睛,我们那位祖先已经出帐了,留下一个血红的影子。

那两个厨子随着我们那位祖先,进了他的屋子。我们那位祖先打开一坛好酒,叫两个厨子坐过来,三个人围着那坛子酒,一人一碗喝着,但是端碗的手,却都止不住哆嗦,弄得三个碗里,都好像养了两条鱼儿。

喝了几大碗酒,我们那位祖先镇静了许多,问两个厨子,你们这么久,都是给我吃的那肉?

两个厨子胆战心惊地回答说,大王爷爷吃猪肉牛肉狗肉鸡肉鸭肉驴肉马肉……不是都嫌弃味道不好么?

我们那位祖先问,你们在山上给我吃的那肉,是胖厨子的?

两个厨子点点头,说,大王爷爷要吃肉,我们也没办法啊,暗中商量了,只得杀了他。

我们那位祖先问,那敢死队吃的是八大王那几个女人的?

两个厨子点点头。

我们那位祖先问,今天晚上你们弄的又是谁?

两个厨子说,大王爷爷,你吃的就是你杀的,我们看见那么多都埋了,个个细皮嫩肉的,怪可惜的,就去抬了几个,打算剥了剐了剔了,给大王爷爷腌起来,准备以后没有人杀了的时候吃,这也是给我们备条后路啊!

我们那位祖先问,这话又是怎么说了?

两个厨子说,大王爷爷如果没有人杀了,就没有肉吃了,没有肉吃又没有人杀,必定是要我们遭殃了!

第二天,八大王传旨召我们那位祖先进宫议事,但是却发现我们那位祖先的屋子里空空荡荡,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人都去哪里了?我问曾祖父。

人都去了哪里呢?曾祖父斜眼看看我,叹息一声,好半天才接着讲述。

自从我们那位祖先离开八大王过后,八大王就没打过一次胜仗。我们那位祖先离开八大王过后,八大王想着想着就有气,自己那么看重厚爱的人竟然连招呼也不答一个,就跑了,而且自己曾经许诺给他的江山皇位,他连正眼也不瞧一下,难道这拼命打下来的皇位江山在他眼睛里竟如同狗屁么?又气又急,这八大王就病了。人一病,脾气就坏。坏了脾气的八大王,只好杀人出气!清朝军队一进四川来剿灭他,他料定打不赢,而且也没心思打,就跑了。跑之前八大王下了命令,必须杀尽四川人,烧光他们的房屋,鸡犬不留,以免得他们帮助了敌人。于是先杀市井百姓,其次杀部下家属,再杀自己的湖北老兵,又再杀自己的四川兵。其实这八大王也并非嗜杀有瘾,他不过是细心计算,军粮太少,养不起那么多嘴巴。而且杀人也还有一个用途,他把那杀了的人,选年青的,皮肉细嫩的,剐了割了,制成腌肉,充作军粮。

知道么?小龟孙子,他们并不把人肉叫人肉的。曾祖父说。

我说我知道,另外还有一种叫法。

曾祖父惊讶地看着我。

我说,是不是叫肉米?

曾祖父惊愕地瞪着我。

第十五章

听完曾祖父所讲述的关于我们那位祖先的故事,我陷入了莫名其妙的兴奋中。晚饭我吃得很少,让母亲给我准备了一大壶开水,我说我要写东西。母亲有些高兴,让父亲给我的房间里换上一个瓦数大些的灯泡,还叫他帮我收拾收拾书桌,说桌子有些摇晃,让垫垫那瘸了的桌腿。我说不用桌子的,我有笔记本电脑。

到了睡屋,我找来一块枕巾,铺在床下,然后背东面西跪下,作了三个揖,掏出萧树帮我记下的九字咒语,将那“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反复念叨了三次。这才起身上床。

我打开电脑,看着显示屏,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我的这篇小说。

无聊中,我点击开了一个看图软件,好家伙,这个萧树,妈妈的,里面居然全是裸女照片,金发的,黑发的,瘦的,胖的,不同肤色不同种类,应有尽有,什么姿势撩人,她们就摆出什么姿势。我想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肯定不只这点秘密,就进入电脑里面,仔细地查找起来,不出我所料,我查找到了一个装满图片的文件夹,但是却是加了密的。破解密码我不是高手,但是凭他萧树的智力,我自以为还是可以对付的。我先是输入了他的手机号码,没有破解成功,我又输入他的生日,还是没有,最后我输入“萧树”两个字的拼音字母,乖乖,打开了。

这个文件夹里,全是裸女照片和一男一女媾合的照片。那些女人同样有金发的,有黑发的,有胖的也有瘦的。那里面的男人,却是一个男人,尽管看不到他的面孔,但是通过照片里的那些身体部分的形状,是完全可以确定里面的男主角是同一个人,而且一定是萧树。照片里的那些女人先是摆着各种撩人的姿势,然后就是萧树进入的各种状态,以及她们吃精射颜的恶心模样。

妈的,萧树这家伙平日里人模狗样的,可比毛片里面那些日本人还恶心变态啊!我在心里笑骂道,这王八蛋,还真有本事,数数,里面的各色女人不下三十个,整个差不多一联合国了,还挺能啊!

我继续翻看着,却在这个文件夹里面发现了一个子文件夹,也是加了密码的。我费尽了心思也没有打开。里面究竟装的又是什么鬼东西呢?我感到手上汗津津的,非常不舒服,刚要起身去找毛巾,母亲在外面一边敲门一边喊我的名字。我慌忙将那看图软件退了出去,然后起身开门。母亲进了屋,手里拿着两个烤芋,放到桌子上,说,你别写晚了,饿了就把芋头吃了,你最爱吃的,你爹给你烤的。

我怔怔地看着母亲出了门,回到床上,认真地构思起我的小说来。

吃了芋头,已经深夜,这个时候我才找到写东西的感觉。

我给这部小说取了个名字,叫《肉米》。在这部小说里,我主要讲述我们那位祖先和我曾祖父的故事,讲他们是怎么吃人肉的,尤其是我曾祖父,我要将我少年时候听到的关于他的各种传言,从他的口中一一应证,我甚至要探寻他和我祖父那仇不共戴天的根源……

如果这部书写出来,我感觉真的会如萧树所言,让我从“二流作家”晋级为“一流作家”。但是要做到顺利晋级,就必须先要挽留住我曾祖父的生命,也就是说,他只有在给我做完这些讲述之后才可以死去,否则,我是没有办法完成后面的故事的。我曾祖父所讲述的那些故事,让我闻所未闻,故事的继续和结尾,就像一个个握在他手里的巨大的谜语,让我根本无法猜测。

我找出电话,想要给萧树打个电话,让他明天帮我买些上好的人参,叫那帮我守灯的姑娘在送药的时候一并带来。

买人参并不是我吃,而是我准备给我的曾祖父吃。有这想法还得感谢莫言,感谢莫言的提醒。去年我读了莫言的《檀香刑》,他讲了一个非常罗嗦的故事,是关于怎么杀人的,一丁点一丁点地剐,叫“凌迟”。我并不是一个孤陋寡闻的人,但是却是从他的那本书里才知道这世间原本还存在过一种叫“檀香刑”的刑罚—— 把在油锅里烧热的檀木从人的屁眼里钉进去,再从这个人的脖子后面钻出来,让这个人几天几夜地绑在树桩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当时阅读的时候,我并没被莫言惯用的罗嗦折磨到厌倦,而是看到钱雄飞凌迟处死的惨景,看到孙丙被檀香刑折磨的丑态,不由一阵毛骨悚然,却又感到淋漓畅快,充分感受到了阅读的快乐。这本书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富有创意的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的凌迟之刑,如果没有人参,钱雄飞可能在五十七刀的时候就死了。

——原来人参可以让一个生命一点一滴一丝一缕的去得那么缠绵悠长。有了人参,我就可以让我曾祖父的生命之烛,继续光明下去。我的这部叫《肉米》的小说是否能够得以顺利完成,就完全依靠人参了。

但是萧树的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这家伙干什么去了呢?他是在我的家里吗?是和那个给我守灯的姑娘在一起吗?那个守灯的姑娘赤裸着身子,摆着各种各样撩人的姿势,萧树站在一边,举着他的数码相机,喀喀地拍摄着,然后是进入。我那张老床在他们疯狂的折腾中,发出阵阵哀鸣。床下那些油灯,扑闪扑闪的,忽明忽暗,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熄灭了两盏……

第十六章

早晨起来得很晚,脑子里懵懂着,像只闷了水的葫芦。

走出门去,王天棒他们已经忙碌得满头大汗了。他们把锯开的木料架起来,在下面点燃一溜儿火堆,让那青烟儿袅绕着烘烤。见了我出来,王天棒搁下手里的活计,叼着根烟走过来说,你明天晚上干什么?

我看着他,一时不知道他问这话什么意思。

他说,要是你明天晚上没安排,我安排你。

我说你怎么安排我?

王天棒笑了笑,说,这里又没有小姐,你指望我怎么安排你啊?村下头有个刚死了男人的寡妇,你要我安排么?呵呵,你别瞧不起人家,那奶子可是比三斤豆腐还要大呢,没准儿正合你的意呀。

我啐了他一口,说滚你个王天棒,大早起来,你就眯着眼睛说瞎话,找霉啊!

王天棒咯咯地怪笑说,作家,昨天晚上我回去找着你那本小说看了,真有意思,那些嫖妓的事情你是怎么写出来的啊!是不是亲身经历啊?不是亲身经历肯定是写不出来的对不对?

我厌恶地看着他那张满是汗珠的笑脸,问,你不是有什么事么?

王天棒止住笑,正色道,许继红的意思,明天晚上想要请你吃饭。

我愣住了,说,许继红?你老婆?请我吃饭?

王天棒乜斜着我,说,你看你那德性,不就请你吃饭么?怪异成这样子了?

我笑起来,说,你老婆请我吃饭?什么意思?

王天棒说,没什么意思,她想跟你介绍个婆娘,就这。

我说不会吧,她给我介绍什么婆娘?

王天棒欲笑不笑,说,就是村下头那个刚死了男人的寡妇,大奶子……

我唾了他一口,转身要走,王天棒叫住我说,正经的,明天晚上请你吃饭,也不单单是许继红的意思,我也想请你。

我感到稀奇了,王天棒,看你这光景,好像很隆重似的,要请我吃什么东西啊?

王天棒四下里看看,生怕别人听见似的,小声说,好东西。

我奇怪了,问,好东西是什么东西?莫不是人肉?

王天棒嘘了声说,你不要问东问西的,明天晚上我们早点回去就是了。

我说,后天不成吗?今天晚上不成吗?为什么非得明天晚上呢?

王天棒笑着说,今天晚上没有出来,后天晚上又臭了,不新鲜了。

我越发奇怪了,说,妈妈的你个王天棒,究竟什么东西嘛?搞得神神秘秘的。

母亲打了水,我洗了脸,然后吃了小半碗稀饭。吃饭的时候母亲就坐在我旁边,看着我吃,看得我有些不自在起来。就在我准备要无话找话的时候,母亲突然发话了,问我,你明天晚上真要去他们家吃饭?

我愣了一下,想起母亲说的“他们”是指王天棒,就点点头。

母亲说,你不要去他们家吃东西。

我不解地看着母亲。

母亲说,他们家的东西不干净,你吃不得。

我感觉好笑了,你说什么?他们家东西不干净?

可能是我的表情让母亲感到不高兴了,她气咻咻的说,我说了,叫你不要去就不要去!他们家的东西吃不得的!

吃了点稀饭,感觉腹部闷闷的,好像吃多了油腻,有些反胃,冒了些酸水,吐了几大口唾沫,我就去曾祖父的屋子里了。

曾祖父还在迷睡中。秦三老汉睁着迷迷糊糊的眼睛,揉揉眼角的眼屎,打了个夸张的哈欠,大着舌头说,你、你昨天,昨天晚上走了,他,他就一晚上没睡,这才刚、刚睡着。

我去了祖父的屋子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那把椅子搬了回去。我端起那把椅子,跟站在一边撅着嘴的祖父说,你这是搞什么嘛搞,不就一把椅子么?用得了劳这么大神搬回去藏着么?

祖父分辩说,你昨天晚上又不拿回屋里放着,露在外面,容易坏的。

我说,现在我又拿出去了,你别再给我搬来搬去,就放在外面,我看能坏到哪里去!

我在院子里摆好椅子,拎来一壶水,拿来一只碗和一只勺子,在碗里搁了许多葡萄糖粉。我想,要是有人参就好了,熬一碗人参汤叫曾祖父喝了,远比喝一百碗葡萄糖水强。喝了人参汤的曾祖父,就会像一辆加满了汽油的奥迪A6,在讲述的道路上马力强劲地奔驰着。或者像是一台功率强大的抽水机,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在我的面前咕咕嘟嘟无法抑制地冒着,很快就将我淹没了。

这时候有人叫我,说在村头有个女人,长得很像袁紫衣,正问到我们家的路。我想,是那个给我守灯的姑娘送药来了。

母亲没等那人把话说完,解了系在身上的围裙,掸掸身上的灰尘,拢拢头发,一边往外走,一边嘀咕,才走多久啊,就把回家的路忘了……

我叹息声,追上去叫她,但是母亲的脚步很快,拐弯就不见了。

母亲以为是袁紫衣回来了。

离婚那天,袁紫衣执意要我陪她回秦村,她说她要和我父母他们道别。我说,袁紫衣,这是何苦呢?咱们的戏已经结束了,你又何苦来此一个告别演出呢?不嫌多余么?袁紫衣叫了辆车,用不由分说的口气问我,是同道一起走,还是“单飘”?我无可奈何只得上了车。

下了车,这家伙就像一个等待生产的准母亲,骄傲的腆着原本根本就不突出的肚子,两只脚鸭子似的迈动着,往家里走着。还没有到家门口,我的父亲母亲,还有祖父祖母—— 曾祖父不在家,据说到五道河村上坟去了,都跟接驾一样,齐刷刷地站在门口,面露惶恐。袁紫衣一语不发,无声地和我祖母拥抱拥抱,又和我母亲拥抱拥抱,然后站定在我父亲和祖父跟前,深深地鞠了几躬,扭头往回就走。她那一扭头,好像还甩落了几滴泪珠。也许被那场景所感染,我竟然感到酸楚楚的。

在秦河桥头,我才真正认识了这个和我共同生活了三年的女人,她简直就是一个天才的导演,当时现场的表演,无论谁见了,都会泪水潸然。

袁紫衣无数次的让我的母亲和父亲,以及我的祖父和祖母不要送她了,回去,回去,回去。可是她那伤感悲切的样子,尤其是那哀怨的眼神和欲滴不滴的泪水,以及她的那夸张的鸭步,却吸引着四个老人着了迷似的跟在她的屁股后面。

在和袁紫衣商量离婚的具体细节的时候,我曾经提到她肚子里的孩子,我说,是不是等把那孩子生下来咱们再说离婚的事情,到那时候,别说离婚,你就要我死,我就立马从楼上给你蹦达出去。袁紫衣对我说的话置若罔闻。我又说,如果你肯把孩子生下来,你可以对我提出三个要求,这三个要求中可以包括要我死。袁紫衣就像耳朵聋了,或者是充耳不闻。我几乎是用了一个晚上哀求她,就在去办理离婚证的路上,我依然不甘心地跟她讲生命的起源、生命的尊严和如何尊重生命珍惜生命…… 央求她给肚子里的小生命一条出路,不要做屠害生灵、灭绝骨肉的凶手,不要如此冥顽不化、丧失人性……在一棵树下,袁紫衣停住脚,看着我,恶狠狠地说,等会儿你乖乖给我把离婚证办了,要说东说西,我就马上做给你看!说这话的时候袁紫衣举起拳头,对着自己的肚子做了个要砸的样式。我说,你要真那样,我就告你谋杀!袁紫衣轻蔑地看着我说,告我谋杀,你倒说说,你自己谋杀了多少个生命?我哑然了。袁紫衣嗤笑说,你要想不让全城人知道你的丑恶和罪孽,你就给我乖乖的!说着,她居然在我的脸上拍了拍。

袁紫衣在桥头上给我的母亲和祖母,以及父亲和母亲跪下了。她哆嗦着嘴唇,晃晃眼眶里的盈盈泪水,颤抖着声音说,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我这是最后一次叫你们了,感谢你们在过去对我的关照和爱护,我对不起你们了。如果有来生,我希望出生在你们家,给你们做女儿,做孙女,好好孝敬你们。我的父亲和祖父手足无措起来,他们可能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别离的场景。我的母亲和祖母腿杆一软,竟然也跪在了袁紫衣面前。母亲流着泪水说,孩子,如果有来生,你还是给我们做儿媳吧,相信安子那个时候已经变成人形了。

父亲哆嗦着一双大手,将袁紫衣从地上扶了起来,母亲和祖母也跟着起了身。祖母哭泣起来,就像她原来丢失了母鸡似的,哭得那样无限哀伤。母亲抓着袁紫衣的手,抽抽答答地说,孩子,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吧,生下来你要嫌麻烦就给我们养着,我们在神龛上给你立牌位,我天天念佛保佑你!

袁紫衣扭开母亲的手,咬咬牙,转身走了。

母亲终于嚎啕大哭起来。我看得实在不过意了,就说,这至于吗?话还没有落音,父亲抓住我就是一耳光,直打得我眼冒金星。

让母亲失望了,她看见了迎面而来的那个女子,根本就不是袁紫衣,而且和袁紫衣一点也不相像。

第十七章

我很少在文章里描述一个女人的相貌,但是这个姑娘却让我对此产生了兴趣。她应该是刚刚成年,带着走下瓜架的鲜嫩与质朴,明亮的大眼睛里躲闪着羞怯与好奇,薄薄的阳光下,一层细密的汗毛,就像水蜜桃上的绒毛,叫人看了忍不住想用手去触摸拿捏一下,心底油然升起一丝令人心醉的怜爱。她个子不高,但是发育得很好,凹凸有致,小模小样的,属于那种典型的小鸟依人型。她一笑,露出好看的整齐而洁白的牙齿,问我,你就是安子吧。

我回过神来,忙说是啊是啊,我就是啊。

我隐约感觉到,这女子可能会跟我有瓜葛的,将来——或者从现在已经开始了。

母亲瞪了我一眼,转身走开了。

那姑娘告诉我,她叫英儿,就是帮我守灯的那个。

英儿跟我说,萧树叔叔已经出远门去了。

听了她把萧树叫叔叔,我心里释然了,感到萧树这家伙可能还没有下手,能从这家伙的魔爪下逃过,英儿实在是幸运了。我也实在是幸运了。

他什么时候离开的?我问。

英儿说,可能是昨天晚上吧,下午的时候他把药给送过来,然后打电话联系辆车,叫把我送到秦村来,让我找到你,把药给你。

说着,英儿从身上的挎包里掏出一个口袋递给我。

我说真是太感谢你了。

英儿给了我药,转身就要说回去。我说这么远的路,你也走得累了,就歇息歇息吧,要不,我带你到我家去喝点水再走?

英儿没有拒绝,跟在我身后,我们一起往家里走去。

到了家门口,父亲和母亲以及祖父和祖母都站在那里,表情木然地看着我们。只有几个木匠,歇了手里的忙碌,直起腰板,表情怪异地看着我,王天棒甚至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然后冲着我母亲他们喊道,来客人了!

英儿有些腼腆,低着脑袋,脸上红彤彤的。

我给她端了个凳子在院子里,但是她已经坐在了我给曾祖父预备的椅子里了。我将那个凳子往拢挪了挪,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把刚倒的开水递给她。英儿说了谢谢,接着杯子,双手握着,扑闪扑闪大眼,环视了一周院子,问我,你们家在干什么呢?请了这么多木匠,砍了这么多树。

我说我还是不说的好,说了怕吓着你。

英儿看着我,大眼扑闪扑闪的。

我说,打棺材。

她问给谁。我说给我曾祖父,说着顺手指了指我曾祖父住的屋子。

英儿说,他还那么硬朗,怎么就给人家准备这个东西呢?

我回过头,看见秦三老汉站在曾祖父的门口,正一边打哈欠,一边看着我们。我笑了,说那不是我曾祖父,我曾祖父正躺在床上呢。

英儿说,他躺在床上干什么?病了?这些药就是给他吃的?

我说这些药是给我吃的,我病了,我曾祖父躺在床上,是因为他实在太老了。

英儿“哦”了声,看了看正在忙碌的几个木匠,转头问我,这么多木头,都打棺材?

我点点头。

英儿惊愕地看着我。

我肯定地点点头说,你说的是对的,都打棺材。

英儿坐了一阵,搁下杯子,就要走,说回去了,车子在大路上等着呢。

王天棒破着嗓门,喊我的母亲,客人要走了,你快过来帮你儿子留留客人啊。

我母亲嘀咕了一句什么,好像是在骂王天棒,王天棒咯咯地笑起来。

出了门口,英儿回头要我不要送她。我说这肯定得送送,乡村里不比城里,野狗多,要蹿出来一条,咬了你,可难得打狂犬疫苗,那可是每天一针,要连打一个多月呢。

英儿笑了,说,我也是农村里的呢。

我说,你们那里不同于我们这里,我们这里的野狗特别多,光是去年就有五个人被咬了,而且其中有三个是和你一般大的姑娘,你说奇怪不奇怪,为什么那些野狗专挑长得好看的姑娘咬呢?而且越是漂亮,它就越是咬得狠!

英儿掩着嘴,吃吃地笑。

英儿不答话,我也不能像个白痴似的自顾自地唠叨,我得重新找到能让她掺和进来的话题。于是我问,萧树找你的时候,跟你说多少钱一个月啊?

英儿瞥着我问,他没跟你说么?

我说那是他给拿钱,我没问。

英儿说,一个月五百块,比给人当保姆强多了。

我故作惊讶地说,才五百块?这个萧树,也太小气了嘛,现在五百块一个月,在爱城那地方怎么混得下去呢?又要吃又要喝的。

英儿不好意思起来,说,五百块钱算是够多的了。

我说你可别这么认为,你要知道,你干的那活儿,叫我拿一千块钱出来我也愿意啊。

为什么?英儿歪着脑袋看着我。

我说,你可不知道你现在对我多重要啊,要那灯熄灭一盏,我就完了!我的未来和希望都掌握在你的手里呢。

英儿紧张了,说,我得赶紧回去了,早上添的油,也不知道现在还有好多呢。

我说,你一天二十四小时守着?

英儿说,是啊,除了出去买菜和上厕所。

我说你晚上睡哪里呢?是我的那张大床吗?

英儿的脸一下子绯红了,不好意思起来。我装着没看见,叹息一声说,真是难为你了,一个人守着那么些灯,晚上孤零零的,我也不知道那灵验不灵验,不过这几年也确实运气太背了,哎,试试吧。

英儿说,我没想到你这个大作家居然也相信这些。

我眼睛一亮,她居然叫我大作家,这么说,也是我的读者咯。我故做惊奇地看着她,问,英儿,你看过我写的东西?

英儿说,没事我瞎翻翻。

我赶紧问好看么?你都看了什么?

英儿说,我就瞎翻翻,没看出来好看不好看。

她那漫不经心的样子让我有点泄气。这时候她一笑,说,其实我早就认识你了。

我问在什么地方?

英儿说先是在学校里,你来我们学校给图书馆捐书,你还讲了话,然后是电视里,那天捐书的事上了新闻,我算是看见了你两次。

在快走到大路上的时候,我轻轻扯了一下英儿的衣角,叫她等一下。我从口袋里摸出五百块钱,塞到英儿的手里,她就像捏着一条蛇似的,吓坏了,要还给我。

我语重心长地说,英儿,你就收下吧,别嫌少,这也是我的一点心意,我这是感激你,没其他的什么意思。

英儿的额头上沁出密密的汗珠,她着急的说,可是人家萧树叔叔已经给了的,而且我们原来讲好的,就那么多。

我说,英儿你别这样,我真的是感激你,真挚的感激,要知道我的未来和希望都掌握在你的手上啊!你帮我把灯照顾好就是了!

目送英儿的车子消失了,好一阵子,我才慢慢地往回走,脑子里全是英儿的音容相貌。我想,我应该尽快的回爱城一趟才是。

第十八章

看着我拿的那些药,母亲阴沉着脸问我是不是病了。

我说是的。

母亲问,什么病?要拿这么多药?

我说就身体不舒服,这次回家就想好好调理调理。

母亲显然不相信我的这个回答,她语气很重但是声音很小地直接问道,你是不是得了什么不干净的病?

我被噎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看着她。

母亲在我脑门上使劲一戳,咬牙切齿地想要骂句什么,但是没有骂出来,哀叹着出去了。

萧树的确是个很细心的人,他给我开列了一个很长的单子,排列着那些药名,以及怎么个吃法,非常详细。按照上面的说明,我给自己配组好了第一道药,我的天,片啊粒啊丸啊的,居然一大堆,分成四次,灌了两碗水,我才把那些药吞下肚子。

我刚打了个臭气熏天的嗝,电话就响了起来,一看号码,是萧树的。

我说你这家伙以为我是大象啊,给我搞那么多的药,没把我噎死。

萧树说,你小子不感谢我反倒埋怨我了啊,你知不知道,那可是专家配方。

我问那些药有什么副作用没有。

萧树说,是药三分毒,副作用肯定有一点的,但是你是个老毒物,别害怕,就当以毒攻毒吧。

萧树告诉我,他给我打电话,就是要我别乱动他电脑里的东西,因为里面有很多重要文件,如果动了,那些文件可能会自毁,因为他在里面安装了个软件,专门设置成那样子的。我忍不住暗自笑起来,这个家伙,原来是因为这跟我打电话啊,呵呵,还当我是电脑盲,以为他的电脑是电影里的那些恐怖分子装置的炸弹,解除密码输入不对,就会自毁爆炸?吓唬别人可以,吓唬我成吗?我不早看了吗?

心里这么想,但是嘴里我却不能这么说。我装着很害怕的样子,问,真的吗?

萧树说当然是真的,你可千万别乱动,动了,那些文件自毁了我可就完了。

我说,你啊,真是的,用得着装那样的软件吗?要文件真的自毁了,损失可就大了啊。

萧树说是啊是啊,我的那些文件都是很重要的,涉及商业机密,昨天晚上上飞机前才想起来,要早记得了,我就不会把笔记本给你拿去了。

我说你放心吧,没事的,我保证不会乱动里面的那些文件,我只打打字,你回来我就交给你。

萧树松了口气。

这家伙,他可能永远也不会想到,我已经破解了他的密码,而且还尽情浏览了他的那些精彩表演。

萧树说他现在正在广州,马上去见律师,因为有个陕西作家状告了他们侵权,而且这事儿现在已经被捅到了媒体上,今天早晨的几家报纸已经登载了这个消息。

我说那你忙吧。

萧树说不忙,他已经到了目的地,正耐心地等人家前来呢。

我用了差不多十分钟的时间,将曾祖父给我讲述的那些故事讲给了萧树,萧树听完后直叫好!非常好!但是有几个地方得要修改修改,第一是关于那个八大王,也就是张献忠。

萧树说,张献忠是农民军领袖,和明朝末年其他农民起义军一起,与明清军队经过三十年的反复较量,推翻了明朝,打击了清朝,在中国农民战争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你怎么能够说他是一个杀人狂呢?虽然他可能在政治上处理不当,军队纪律松弛,战斗力下降,在明清军队进攻下功败垂成。但农民军将士不怕牺牲,前仆后继的革命精神,坚贞不屈的革命气节,都激励着后人啊。

我笑起来,说,萧树,你手里是不是拿着一本历史教科书啊?

萧树可能没反应过来,问我什么意思。

我说,你如果没拿书,怎么把课堂上的那些东西,倒背入流啊。

萧树说,我记性好嘛!哎,我说的可是真的啊,你必须按照我刚才说的这些去进行修改,要不,你这就是蓄意污蔑农民起义领袖了,就算你写得再精彩,再吸引人,也出版不了!这是第一。第二,就是关于吃人肉,同类相食是极端暴力现象,它的残忍代表着人性丧失……

我打断了萧树的话,我说,日,你敢说你不想吃么?

萧树有点恼怒,他说,咱们现在谈的不是饮食问题,而是关于书怎么能够得以顺利出版的事情,我是很赞同你写的,但是尽量不要过多渲染,尤其不要超越道德底线,美国有个叫阿尔文.舒瓦茨的小说家,他写了一本名字叫《恐怖故事》的书,就因为涉及暴力、神秘论和同类相食,尽管市场非常看好,但是还是被禁了,而且被挂上了“不受欢迎”的作家的标牌。

我答应了萧树的建议,尽量让这部小说成为一个“家族史”,而不是一部“人肉菜谱”。

萧树询问了我曾祖父的身体状况,我跟他说了,萧树说,你这段时间要尽心尽力照顾好他,争取时间。

我说我知道的,我知道时间对他和我都很宝贵的,我昨天晚上还给你打电话,就是要你帮我买些上好的人参呢。

电话打到都没电了,放下滚烫的手机,摸摸燥热的脸,却突然发现祖父站在我的身后。看样子他已经进来许久了。

我走出屋子,祖父跟在我的身后,就在我要迈脚出门到院子里去的时候,祖父叫住我,就像一个告密者似的走到我跟前,掂着脚,凑在我耳朵边说,你不要信那个老畜生的话,他那都是瞎说,骗你的!

我笑了,问他,老人家,你是不是也有那么精彩的故事要告诉我?

祖父说,你不要相信他的就是了。

我不想理他,刚要走开,祖父在身后嘀咕说,要是我告诉你了,你就知道他是在说瞎话了。

我好奇地折转身,那你现在就告诉我。

祖父忍了忍,看样子实在忍无可忍了,刚要说,祖母在一边叫他,问他不是还有什么事情要做么?怎么不去做?

祖父神色黯然地离开了。

从祖父的神情里,和刚才祖父和祖母对视的眼神中,我隐约感觉到,他们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第十九章

我告诉曾祖父,肉米的叫法其实我早在很多年前就知道了,那是看一本书,书的名字记不得了,书里面就有把人肉叫“肉米”的说法。而且最近看了一部叫《天下粮仓》的电视连续剧,因为灾荒,人们只有同类相食,那做人肉买卖的,就将准备待宰出售的活人,叫着“肉米”。肉米,就是人肉的暗语。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对吃人的事情非常感兴趣,喜欢收集相关的资料,我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出一本“食人考”之类的书,系统而且全面地研究人类同类相食的历史。其实我也怀疑自己是食用过人肉的。

那是几年前,从香港来了一个富商,要跟我们本地的一个富商合资联营一个项目。我恰巧和我们本地那位富商是朋友,因为我曾经给他写过一篇报告文学,而这个港商,也恰巧是一个偶然机会看了这篇报告文学,随后慕名找上他的。那天晚上宴席的高档和丰盛程度,是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的。在临近尾声的时候,大厨亲自送来了一盆汤,我们本地这位富商在那位港商的耳朵边耳语了两句,那位港商击掌叫好,摩拳擦掌的样子,好像面对的不是一煲汤,而是一瓦罐子唐僧肉,或者一个脱干净了衣服的绝色女子。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看见他们恨不得连汤碗都吞进肚子里的谗相,也要了一碗,但是没喝出来什么特别的味道。我问那位富商朋友,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嘛。那位港商听了,嗔怪道,喝啦喝啦,勿要问啦,喝了对身体好就行啦……

后来听说这家饭店有一道非常有名的特色菜,需要事先打电话预定,而且并不是谁都可以定到,得是有非常的身份和特殊关系的才可能品尝得到。据说那个特色菜品就是“肉米”。再后来,爱城一些并不很大的饭店也做得出来那特色菜品了,不过价格极其昂贵,而且也不是所想像的那样随便就可以吃上。

想起那天晚上和两个富豪共进的晚餐,我一直怀疑那最后的汤,就是肉米汤。我无数次地回忆吃那碗汤时的细节,希望能够从中找出一个指甲盖或者一丝毛发的记忆来,但是没有办法,我甚至连汤的确切味道都忘记了。

我告诉曾祖父,这个吃人的事情,古来有之的。有个瑞典人叫安特生,在九十多年前,也就是你刚生下来那个时候,被当时的北洋政府请来当地质顾问——但是他好像对考古更感兴趣。这个安特生在考察辽宁省锦西沙锅屯新石器遗址时,说我们中国境内的先祖先民有个习俗,就是吃人。

曾祖父看着我,说他不是外国人么?怎么知道呢?

我说这简单啊,他们把人的头盖骨化石挖出来一看,发现那些骨头都有被打碎了的痕迹,就断定,那是为了吃脑壳里的脑髓才打碎的啊。而且不只咱们中国人的祖先有吃人肉的习俗,就连外国人的祖先也一样。很多年前,有个叫布晋人的种族,他们在埋葬人的时候,先把死人的脑壳打碎,把脑髓吃了再埋。还有太平洋伊里安岛的阿斯马特人,他们要是打了胜仗,就用竹刀割掉俘虏的脑壳,丢到火坑里烧了,然后揭掉头皮,挖通太阳穴,倒出脑髓来吃。

我曾祖父瘪瘪嘴,说,这些狗日的,有这吃法么?你个小龟孙子,这都是从哪里知道的啊?

我笑起来,说,老祖宗,我读了那么多书都白读啦?呵呵,我再跟你说吧,有个英国人叫查理·达尔文,如果你读过书,你肯定知道这个人有多伟大了,人是猴子变的,就是这个人说的。这个叫达尔文的发现,有个小岛住着一群人,他们在冬天食物短缺的时候,就把老年的妇女用烟火熏死,然后吃了,却把狗留着,他们说因为狗能帮忙捕捉海獭。

曾祖父窃笑起来,说,应该把小畜生捉起来,用烟火熏死,咱们不吃他,拿去喂狗。

我说在刚果那地方,也就是全是黑人的那地方,有个叫安济奎的食人族,他们专门吃人肉,非常残酷,不论朋友、亲属,都是要互相吃的。他们的肉店里面卖的不是牛肉猪肉,而全部是人肉。他们把在打仗时捉到的敌人拿来吃,吃不完就养着,或者拿出去卖,如果价钱不好,他们就继续养着,等价钱合适了才杀了卖。还有,他们一般是把瘦的先养肥了再杀着卖,有钱的人,就不去肉铺里买,而是论个数买人,买回去自己杀。

我曾祖父叹息一声说,这不等于是跟咱们养猪一样么?小龟孙子,你是怎么搞的?什么不去研究,不去学,不去记,要去搞这些啊?

我要曾祖父继续给我讲我们那位祖先的故事。曾祖父跟我说,我们那位祖先带着那两个厨子,辗转流落,最后就在这里安了家,蛋生鸡、鸡生蛋的一代一代生生不息。

我说怎么能这么就完了呢?

曾祖父不说话,好像困倦了,微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靠在椅子上。我轻轻摇晃了一下他,说,老祖宗,你跟我说说你的故事吧。

曾祖父从梦里醒过来一般,垂着眼帘,问,你要听什么呢?

我说你愿意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吧。

曾祖父沉思了一下,说,你个小龟孙子不是喜欢研究那什么吃人的事情么?我还是跟你讲讲吃人的事吧。

我说好啊!

我总感觉到下午的阳光比上午要更明媚一些。因为曾祖父坐的那把椅子有碍于王天棒他们搁置木料,我就将它移到了院子边缘上的一棵梧桐树下。那棵梧桐树是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父亲栽植的。按照季节,夏天本来是不合适栽种树木的,但是父亲高兴至极,把季节都忘记了,从后山拔回一棵梧桐树栽种在那里,浇完最后一桶水,培完最后一锄土,父亲拍拍手,甩甩垂在脸上的长发,兴奋地说,栽好梧桐树,引来金凤凰,儿子,现在你已经考上大学,咱们就没别的指望了,就盼望着你再给我们带回个好儿媳。母亲在一边也幸福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咧着合不拢的嘴巴说,记住还要有个孙子。现在这梧桐树已经小碗粗了,高高的举着一把绿叶做就的大伞。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斑斑驳驳地洒在我和曾祖父的身上。

曾祖父的讲述和昨天一样,缓慢,但是却如同长流细水,悠悠然然,我这时候才对什么是床边故事和枕边故事有贴切的认知。

曾祖父说他并不知道自己准确是生于哪一年,有多大的年纪,甚至也不记得自己的生日是什么时候。这让我感到很奇怪,以为他也像是其他那些年迈的老人,脑子糊涂了,经常不是把自己说成三十七岁,就是说成七十三岁。曾祖父的脑子不会是那样的,他的头脑很清晰。他说,他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时间是因为他在早年就没有母亲了,他的父亲是一个只知道杀猪的屠夫。

这一天早晨,屠夫大早就出了门,他是要去买一头猪回来,因为秦村的首富何五老爷要做五十大寿,要宴请四邻乡亲。一个月之内,何五老爷赶跑了六拨流窜到秦村的土匪,而且还让他们留下了十几具尸体,这让何五老爷名声大震,远近的百姓都跑来投靠他,因此秦村显得非常热闹。

每天中午,在家丁们的护卫下,何五老爷开始巡村,这是他多年来的规矩。所谓巡村,也就是查看查看庄稼和田地,再边走边告谕一下佃户和村民们需要注意的事项,比如要抓紧季节抢种抢收啊,雨季快到,赶紧蓄水啊,或者是据打探在什么时候可能会有土匪过境,大家需要采取什么措施对付啊等等。连年来的灾荒和兵祸以及瘟疫,秦村的人已所剩无几。这一天中午何五老爷走到村里,看见到处都是荒芜的土地,心疼不已,因为那些佃户不是跑了,就是死了。何五老爷得想一个法子,让秦村的人气旺起来,让他的那些土地像过去一样被人抢着租种,只有这样,他的那几个仓库才会丰盈起来,他的日子才会好过起来。想想现在,堂堂一个何五老爷,居然每天也是三顿稀饭了。

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五老爷将他的积蓄拿了出来,亲自跑了一趟成都和武汉,买回了十几支长枪和一门洋炮。回到秦村后,何五老爷召集家丁和村里几个壮丁,由自己率头,成立了一支队伍,专门打那些前来骚扰的土匪。土匪们至多几支土枪,何五老爷的洋枪一响,他们哪里见过这阵仗啊,丢下几具尸体,撒腿就跑。由此,何五老爷成了秦村的守护神,秦村也就成了一片净土乐土,别说土匪不再敢来,就是那些拉杆子的军队,路过秦村,也都是绕道行走。

何五老爷的土地,在一夜间全被人租了去。何五老爷一高兴,叫来屠夫,给了他几个大洋,让买回一条猪来,他要大办寿筵,宴请四邻乡亲。何五老爷有何五老爷的算计,他是要在乡亲们聚集的时候,一来显示自己的本领和实力,告诉大家,他是大家安居乐业的保护神,二来是想向大家示好,拉拢关系,三是要想将秦村那些死绝户的土地收归自己名下,然后进行出租,将收取的费用用以购买枪支弹药,保护村庄。但是要实施这样一个目标,必要要统一思想,要统一思想,就必须要开会。因此,何五老爷的这寿筵,其实也就准备开成一个统一思想的大会。

屠户是秦村唯一没有种土地的人,他对何五老爷钦佩至极,本来也是想要趁这这机会搁下手里的屠刀,到何五老爷手下混支枪的,但是何五老爷却认为村里还是应该有个屠户的,拒绝了他。

屠夫说,现在还当什么屠夫呢?人都要死光了,哪里还有养羊的养猪的?

何五老爷笑笑说,现在没有,将来就一定有,谁家都可以杀猪肉吃,到时候没了屠夫怎么成?

后来屠夫要求何五老爷给他几亩地种,因为单凭做屠夫,一家人终究会饿死的。何五老爷答应了他,但是要求先把猪买回来,把酒宴办了再说。

屠夫将屠刀磨得明晃晃的,别在腰上,一万个不放心地出了门。

屠夫之所以不放心,是因为家里有个病人,这病人就是屠夫的女人,我曾祖父的母亲。

屠夫的女人自从生了我曾祖父,就一直卧床不起。幸好屠夫在以前卖肉的时候善于耍秤把戏,昧着良心也积攒了些银钱,还能支撑一阵子。但是兴家犹如针挑土,这败家却是水推沙啊,半年过后,屠夫的一个家就被卧在床上的女人折腾得破败不堪了。拿着何五老爷给的几个大洋,屠夫盘算好了,将就着买回来一头猪,最好能余下一块大洋,然后请个好郎中,好好给女人抓几副药……

然而那个时候,到什么地方去买一头猪呢?屠夫走路的时候,不时会看见路边的白骨,不时会看见有野狗叼着一个人的手,或者叼着一个脑袋在路旁鬼鬼祟祟的探头探脑。他走进一些村庄,只见一片死寂,人好像都跑光了,死光了。

有一个村庄有很多人,但是都很忙碌,他们正在掩埋尸体,据说昨夜有两拨土匪路过,没有抢的,就杀人。他们警觉地问屠夫是干什么的,屠夫说我是屠夫,他们问屠夫来村里干什么,屠夫说我来买猪,他们说,猪没有,你要人肉吗?刚刚死了的娃娃肉,很新鲜。屠夫被吓跑了。

五天过后,就在村里人都以为屠夫被“拦路边花儿”的土匪劫杀了的时候,他竟然赶着一条猪回来了。那是一条一百五六十斤重的大猪,不肥,但是高大,而且彪悍,四肢强劲,獠牙雪白,眼睛阴森森的透着杀气。大家围过来的时候屠夫直叫大家赶紧闪开,这猪是要咬人的。

屠夫回到家门口,老远就喊女人,但是女人没答声,只有娃娃在屋子里哇哇的哭叫。屠夫放心了,娃娃没事,大人就一定没事。他把猪圈好,从怀里掏出两个大洋,他兴奋地要告诉女人,这次买猪,他省下了两块大洋,两块大洋,要是在过去,他就可以租上一乘滑竿,将女人抬到爱城大药铺去看病了。

屠夫走到床边,看见女人搂着娃娃,好像已经睡着了。娃娃哭一阵子,就钻到怀里噙住奶头,吃两口,又哭。屠夫以为自己眼睛花了,因为他看见娃娃的嘴巴红通通的,那奶水怎么会是红的呢?他揉揉眼睛,一看,吓了一跳,是血呢。他赶紧抱开娃娃,伸手去拉女人,女人已经冰凉了。

屠夫没有时间埋葬女人,何五老爷的寿诞就要开始了,他得赶紧杀猪才是。屠夫找了根绳子,将娃娃系在背上,然后将那头猪驱赶到了何五老爷的宅院门口,喊叫道,五老爷,猪买回来了。

第二十章

听了通报,何五老爷急忙出来一看,呵,好家伙,这么大个头啊!何五老爷的家眷以及家丁们都簇拥在何五老爷身后,个个面露惊喜神色。

三年前的一场瘟疫,不仅让秦村死去几十口人,而且将猪牛也全部收了去,连一只小崽儿都没留下。三年来,何五老爷还是第一次看见活的能够哼哧哼哧叫唤的猪,它的那长嘴巴一拱,地上就是一道深深的槽子,多壮实的猪啊,跟一头小牛犊似的。

你是从什么地方买回来的猪啊?这么肥实!何五老爷说着,要去抚摩一下那猪,手还没有到,那猪长嘴一甩,“哼哧”一声,差点将他的手叼了去,吓得何五老爷一身冷汗。屠夫赶紧跟上去,对准那猪的屁眼狠狠的就是一脚戳了过去,那猪“嗷”一声尖叫,紧巴巴地夹着屁股,垂下脑袋,规矩了许多。

整个秦村,沉浸在久违了的节日的快乐和喜悦之中,大家围在那头猪的四周,就像看稀奇似的,那头猪摇摇尾巴,或者扇扇耳朵,都会让大家兴奋不已。许久没有吃过猪肉了,味道都差不多已经忘记了,因此,讨论猪肉究竟是什么味道,是大家在一起说话的主要内容。

屠夫被大家簇拥着,就像得胜的英雄一般。在这么艰难的岁月里,居然能够买回一头猪来,其中艰辛,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够想像的啊。他们追问着屠夫,问他在路上遇着没有遇着拦路抢劫的土匪?遇没遇着穷兵烂勇?猪是在什么地方买的?什么人能够喂出这么大的猪来?那个地方是不是比秦村还太平?不太平又怎么能够生长出这么大的猪呢?那个地方是不是比秦村还要富饶?不富饶怎么有粮食喂养出这么大的猪呢?那个地方是不是没有瘟疫?是不是没有土匪?是不是没有旱涝?……

对于这些人的问话,屠夫根本不想回答。屠夫苦着脸,脸上挂满了悲伤痛苦,好像他不是屠夫,倒成了那头待宰的猪。

看着屠夫手执明晃晃的尖刀逼过来,那头猪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暗哑的咆哮,埋着脑袋,眼睛上翻,阴森森威视着屠夫,不时吧唧几下嘴巴,发出“砰砰”的闷响。四周的人被吓坏了。他们以为猪会凶猛地冲过去,张开大嘴,将那尖利的獠牙利剑一样刺进屠夫的身体。但是每当屠夫逼近一步,猪就后退一步。当屁股抵在墙上,猪没有退路了,它的咆哮声越发大了,急促了,那嘴巴也吧唧得越来越厉害了,嘴角流出了泡沫,将那些尖利的獠牙隐藏在了里面。就在猪向屠夫猛扑过去的那一瞬间,屠夫把刀叼在嘴里,身子一晃,闪在猪的身后,骑上背去,然后手起刀落,一下子刺进了猪的胸膛里,身子再往下一沉,就将猪压倒在了地上。

人们全都看傻了。屠夫大叫道,快拿盆子来,接猪血啊!有胆子大的将盆子递过去,屠夫抓过来,顺手将刀子拔了出去,只听得“哗啦”一声,那鲜血就像潮水一样,汹涌而出,转眼就装满了一盆。

酒宴开了三天,秦村热闹了三天。大家将搁置在角落里的锣鼓抬了出来,擦拭干净灰尘,敲打起来。将那已经锈蚀了的唢呐拿了出来,通了眼儿,吹了起来。还有会来那么几句的,跟着这二胡弦子,唱起了川剧。何五老爷将他的那门洋炮抬了出来,搁在大门口,他指着对面的一棵抱大的苦楝树,说,我这一炮过去,就能把它打倒。说着,他一拉扳机,只听得“轰”一声巨响,那棵苦楝树从半中腰被炸成了两截。那暗藏在山里的准备搞夜袭的土匪们,被吓得魂飞魄散,落荒而逃。

这三天,何五老爷比任何人都要高兴,因为秦村新添了一百多户人家,他的那些田地已经是不够种了。

只有屠夫一个人闷闷不乐,苦着脸,皱着眉,不时哀叹两声。

就在屠夫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的时候,何五老爷叫住了他,问他怎么回事,怎么这些天没有看见过他一张笑脸,是不是买猪的时候大洋不够,亏了。要是过去,屠夫肯定会哭丧着脸,哀叹说是啊是啊,亏了,亏大了。而且还会编造出一系列的故事来告诉何五老爷,先是猪怎么难买,人家要价多高,自己怎么样跟人家侃价,然后又是怎么哀求人家,就差没有跪下来求人家了,以及最后亏了多少……

但是这次屠夫没有,他老实的告诉何五老爷,没有亏,而且赚了,赚了两个大洋。

何五老爷问屠夫,那你怎么还哭丧着脸啊?

屠夫说这些天因为好吃的东西太多了,吃得撑了,难受,嗳气。

就在说的时候,他系在背上的娃娃哭了,撒了他一身的尿。屠夫心头一酸,说,我女人死了。

屠夫把自己女人怎么死的事情跟何五老爷说了一遍。何五老爷长叹一声,都死了这么久了,你怎么不跟我说说啊。

屠夫说,难得看见大家高兴一场,说了怕冲了大家的兴头。说着,屠夫跟何五老爷鞠了一躬,道了谢,说现在事情也办完了,他要回去埋女人了。

丧事是何五老爷帮忙操办的。他请了端公,叫人将前些日子大家热闹时候拿出来的锣鼓唢呐二胡钹儿磬儿再都拿出来,凑了一个八音班子操持了几支哭丧曲儿。想起女人生前对自己般般好,想起今后的种种孤苦,屠夫悲悲切切地大哭了一场。办完了丧事,何五老爷将原本留着要过年吃的一截猪肉拿了出来,又办了几桌子酒席,举行了仪式,请土地山神和四邻乡亲作证,将屠夫的那个儿子收成了螟蛉子,还将三亩好田地作为礼物,送给了屠夫。这让屠夫感恩不尽,将何五老爷比做了大慈悲的菩萨。

送走了四邻乡亲,何五老爷将屠夫请到自己房里,叫人将陈年的老茶沏了一壶。屠夫不晓得有什么事情,忐忑不安。

我有一件事情,始终感觉蹊跷,你跟我说说,解了我心里的疙瘩。何五老爷问。

屠夫恭敬道,五老爷有什么事情,直管问就是了。

何五老爷捋捋胡须,说,三年没有吃猪肉,这些天吃了,不知道是久了没吃猪肉的缘故,还是嘴巴不对劲儿了,或者是我忘记了原来的味道?怎么吃起来这些猪肉来,感觉味道不对了啊?

屠夫听了何五老爷这么说,不安起来,低头想了想,说,五老爷,我跟你说了实话吧,我跟人许了毒咒的,这事绝对不跟人说,说了,我就不得好死,你是我屠夫的恩人,既然你问了,拼着死了,我也要跟你说的。

屠夫告诉何五老爷,那猪不是一般的猪,它是吃人肉长大的。

屠夫走了很多地方,别说买猪,就连猪毛也没见一根。就在精疲力竭心灰意懒,准备往回走的时候,这一日,突然闻到了一股子怪怪的味道,顺风飘来,说是猪屎的味道吧,不象,可不是猪屎的味道又是什么呢?做了这么些年的屠夫,屠夫已经掌握了一门绝技,就是闻闻猪屎的味道,就能辨别出猪的大小与肥瘦。屠夫抓了一把那味道,喂进鼻子里,仔细地闻了闻,确实是猪屎的味道,错不了。

屠夫顺着空气中猪屎的味道,最后找到一户人家。屠夫叫了许久的门,也没人答应,就搬来一个枯树疙瘩,踩在上面,攀爬上了院墙,跳了进去。脚刚着地,只听得一阵“呼哧呼哧”的声音,一群猪就像饿狼似的冲了过来,屠夫被唬了一个趔趄,背靠着墙站定了身子,看清楚了面前的这群猪,一个个彪悍凶猛,吧唧着嘴巴,露出森森的獠牙,埋着脑袋,目露凶光,向他逼近着。屠夫就是屠夫,所谓一物降一物,屠夫就是专门对付猪的。屠夫抽出杀猪刀,“呔”地大叫一声,将刀子叼在嘴巴上,袖子一捋,做好了宰杀它们的准备。那些猪慌忙后退了,它们不是怕那刀,而是在屠夫身上闻到了屠夫的味道。尽管这么些年来屠夫无猪可杀,但是身上的那味道却还没有消失殆尽,余威尚在。猪们开始骚动起来,脚底下怯怯的,怎么也不敢上前了。屠夫身子一晃,一跃骑在了一头猪的身上,屁股下面一使劲,将那猪硬生生地坐倒在地,顺手扼住猪脑袋,往上一扳,嘴巴一松,那刀子掉下来正好握在手里,手一抖,明晃晃的刀子带着手“哧溜”一声,毒蛇似的钻进了猪的胸膛,胳膊肘儿只一动,刀子在猪胸膛里挽了一个花儿,又听得“哧溜”一声,红彤彤的刀子出来了,一股鲜艳的血,在空中喷出了一道彩虹。那头猪哼唧也没哼唧一声,就不动了。余下的这些猪吓坏了,撒腿就跑。

屠夫正要追赶去,这时候有个老头从侧门里钻了出来,看看屠夫,又看看地上那头死去的猪。

屠夫在老头家里住了一夜,老头煮了许多猪肉,两人围着火堆一边吃,一边拉呱着话。

老头说,这方圆百多里地,就他家有猪。屠夫问老头,那些猪是怎么逃过那场瘟疫的。老头说,你慢慢听我讲罢!

老头原来是个贩卖小猪的,自己家里也养了许多母猪,这前村后村,大家都是买他家的猪崽喂养。后来瘟疫来了,没有谁买猪了,眼看着那些猪卖不掉,而且今天死两只,明天死两只,家里的老太太信佛,不忍心看,就敞开了大门,将那些猪驱赶了出去,生死由天,只求个眼睛干净,心里好受。过了半年,老太太得了病死了。老头伤心一场,将老太太埋在了房后的林子里。等到第二天去看的时候,老太太的坟墓竟然被谁掘了,尸体不见了。从地上的那些脚印,老头知道谁是罪魁祸首了——就是那些猪。顺着脚印,老头找到了老太太,她已经被啃得只剩下几缕头发和一段骨头了。

老头没想到那些猪居然活着,而且还得长得那么壮实。那些猪早就不认识老头了,它们看着老头,“呼哧呼哧”叫唤着,将他团团围住,突然猛冲过来。老头撒腿就跑,被追上来的猪“吧唧”一口,身上的衫子被撕去了一大块。

灾年灾月的,猪没有吃的,就吃死人,死人吃多了,性子就吃得野了。老头叹息说。

屠夫早就一声接一声的嗝起来了,那些肉搁在屠夫的喉咙里,吞咽不下,又呕吐不出,难受得泪水汪汪的。

后来老头在外面背回了几具尸体,将那些猪引诱了回来,继续喂养了起来。

老头说,这年月里,粮食不好种啊,虫子太多,而且种了粮食,还容易招惹土匪。我喂着这些猪,既可以当粮食,还可以当我护院的狗,如果不是这些猪,我可能早就被土匪杀了。

老头说有一天晚上,几个土匪翻围墙进来,想要进行抢劫,但是谁知道脚刚一沾地,就被那些猪团团围住,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情,就让猪给啃翻在地上,一阵鬼哭狼嚎,那叫声,谁听了都会腿肚子抽筋的。外面那些外应的土匪一听那惨叫,谁还敢继续呆下去啊,屎尿满地的抱头鼠窜了。第二天早晨我起来一看,那些土匪一个都不见了,只是那些猪,个个肚皮都是圆滚滚的。

老头告诉屠夫,这么些日子以来,猪好养,没事刨几个坟头,背几个死人回来就是了,或者更干脆一点,就是去路边拣死人。但是要吃猪的肉可就困难了,不知道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够杀了它们。好在屠夫来了,这次可以帮忙多杀两头,让他腌制起来,慢慢吃。

屠夫跟老头说,他要买一头猪走。老头说你不用买,就在这里住下,愿意吃多久就吃多久。屠夫告诉老头,他是帮村里的何五老爷买的,而且家里的女人还在病床上,他得赶紧赶回去。老头答应了,但是要求他不得将这些事情告诉任何人。屠夫点点头。老头不依,要他许一个毒咒,屠夫就说,如果我跟别人说了这些,就不得好死,要死也是死在猪嘴巴里。老头满意了,叫屠夫随便给两个钱,成个买卖的样子就行。

第二十一章

过了一段时间,屠夫听从何五老爷的安排,出了一趟门,他回来的时候背着一个篓子,篓子里全是小猪崽儿。此后,秦村再次有了猪。秦村的人们发现,屠夫没有事情的时候,就坐在家门口磨他的杀猪刀,嗬嗬……嗬嗬,那刀磨得明晃晃的跟镜子一样,看起来眩目。屠夫在等待着重操旧业呐。

等到屠夫的儿子长大成人的时候,秦村又成了一片富庶之地。牛羊在山坡上啃着青草,雄鸡站在矮墙上高高的啼叫,鸭子和鹅在秦河里扑打着翅膀,哑哑的声音顺着河道的流水向下游流淌着。土地里长满了旺盛的庄稼,稻子饱满,玉米肥美,粮食的芬芳在秦村上空飘荡着,逗来了许多的鸟儿在天空中飞翔高歌。

每年秋后,何五老爷都要在村里选两三个壮年,赶着骡马,跟他出一趟远门,去采购弹药和枪支。等到回来的时候,恰巧临近过年。选择冬日杲杲的日子,何五老爷会将他的队伍拉到空地里操练几天,把那些陈年的弹药全部放了,阵阵枪炮声就像节日里的炮仗此起彼伏,这种活动成了秦村这么多年来的一个传统。这几天里,秦村会杀很多猪,专门给那些打枪打炮的人吃,他们是秦村的守护神,自从有了这些枪炮,这么些年来秦村还没有遭遇过兵匪的抢劫,不管是带兵拿枪的“大帅”换了拿印把子的“委员”,还是拿印把子的“委员”换成了带兵拿枪的“大帅”,他们对秦村从来都是客客气气。到了集市上去,如果你说自己是秦村人,买不到的东西一定可以买到,卖不掉的东西,也一定能够卖掉。秦村的人,除了正常的税赋外,是不必要跟人家缴纳什么“治安税”、“保安税”、“乡勇税”……以及“团防税” 的,秦村的人自己保护自己,享有高度的自治权。在这个小社会里,何五老爷是倍受大家的尊崇的王者。

何五老爷是前清的一个武举,这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娶了八房女人,却谁也没能给他生养出个娃娃来。何五老爷最后气馁了,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屠夫的儿子身上。他给屠夫的儿子取了个“子介”的名,姓还是沿用他的本姓,“安”。何五老爷为了安子介的成材立业可谓煞费了苦心,他给安子介请了老师,指望从此后他的这个干儿子能够成为一个饱学之士,诗书传家,等到天下太平的时候,再图个功名什么的。谁知道他的这个干儿子却对读书识字一点兴趣没有,成天就想着吃肉,成天都跟着他的屠夫老子,他老子杀猪,他就递盆子接血,他老子给猪褪毛,他就往手边浇水,他老子给猪开膛破肚,他就帮忙提肉钩子,递那些大大小小的刀子……

安子介对肉的痴迷和贪婪,何五老爷说这普天下绝对没有第二个人,如果有,就是安家的祖先,那个八大王的干儿子安大王。还说安子介就是八大王那干儿子安大王的转世,由此对他也不得不另眼看待了——书可以不读,肉可以尽着兴的吃。何五老爷断言,如果安子介真是那安大王的转世,这辈子肯定会成就一番功业,如果成就不了,也必定会惹出一场风雨。

何五老爷找人给安子介看了相,算了命,还叫那能够通灵的神婆子摆下神龛,下阴到地府走了一趟,查看安子介是不是那安大王的转世。看相的说安子介身上有傲骨,有王者之相,算命的说安子介身有九命,历经灾难却命无大碍,犹如闲庭信步。那通灵的神婆子从阴间回来,证实了何五老爷的断言,说安子介确然是那安大王转世。既然是如此,何五老爷就将他召进家里,和自己同吃同住,视如己出。

其实安子介早就想要进入何五老爷那豪门大宅了,他瞄准了何五老爷的七姨太和八姨太。

和村子里其他的女人不同,何五老爷的女人大都是从爱城和绵城以及更远的成都娶回来的。在这些女人中,大太太和二太太,出自名门,三太太和四太太,娶的是有钱人家的女人,其中有一个还是寡妇,为的是贪图人家的产业。五太太和六太太,是所有太太中长相最难看的女人,屁股大得像箩筐,腰板粗得跟水桶一般,典型的五短三粗,而且一个是塌鼻梁,一个满脸麻子。之所以娶这样的女人,何五老爷贪图的是为他生养孩子,因为这般长相的女人,据说益夫旺子。然而几年过去,这两个丑女人却跟其他四房太太约好了的一般,从来没有开过一次腚。何五老爷一气之下,在去武汉买枪械的时候,又带回来两个太太,七姨太是个唱戏的,八姨太是个大妓院的头牌。这两个姨太太,比起那六房姨太太来,简直就如同天上的织女比地上的烧饭婆,凤凰比草鸡。

这七姨太和八姨太生得又俏又会讲究打扮,她们要用牙粉白牙齿,要穿那高跟的鞋儿,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会走出院子。这主要是她们嫌弃外面的虫子太多,出了院子就全是泥路,弄脏了鞋子不说,还可能弄脏裙子,更重要的是,农人们浇灌庄稼的粪水,让她们感到臭气熏天,窒息难受。何五老爷见她们如此,是又怜又爱,每日里除了中午出去巡巡村,几乎都是与两个姨太太关在屋子里,搂着八姨太在怀里,听那七姨太莺哥儿一样的声音唱戏文。那六房太太见了,也不嫉妒,谁叫人家漂亮得跟花儿蝶儿样的呢?只盼着这两个如花似玉的仙子能争口气,让老爷不要白忙乎,空疼了她们一气。虽然如此,这六房太太六双眼睛相对,时不时的也觉得冤屈,一块土地里不出庄稼,可以怪土地的不是,但是六块不同样式的土地都不出庄稼,还能怪那是土地的事么——只怕是种子不成吧,哑了。想都这么想,但是没谁敢吭气,听到隔壁何五老爷和七姨太八姨太打情骂俏的声响,只得自己掐自己指头,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安子介进了何五老爷的宅院,这情况有了改变。安子介生得个头高大,给那些猪肉养得细皮嫩肉,显得十分的英俊潇洒。六个太太视这个干儿子为珍宝,一旦空闲,就围着他转,给他炒瓜子,教他玩纸牌,为他做鞋子缝衣衫,都拿出了看家本事,迎奉皇帝般对他,讨他高兴。但是安子介却总是表现得心不在焉,他心思哪里在这些个老母鸡的身上呢,他的心思在那鲜嫩得跟猪里脊肉样儿的七姨太和八姨太身上。这些个“干妈”们不是眼睛不灵光的人,她们取笑安子介,悄悄说他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听得这么说,安子介也只是叹气,那七姨太和八姨太,的确从没尿过他一壶。

这七姨太和八姨太好像就不是这世间的人,而真是上天下来的。她们不希罕吃肉,吃饭只拣青青的菜叶儿。如果瞥见安子介在桌子上,她们就一定会让厨娘把饭菜送进她们的房里,因为见不得安子介吃肉的样子,像看见了只野狗一样,因为那满脸油光的饕餮吃相,让她们感到恶心。此外,在屋子里玩牌或者在院子里吃茶赏月的时候,还绝不允许安子介在场,因为她们闻不得他身上的怪味。

安子介身上究竟有什么怪味呢?他自己没搞清楚,问他的干娘们,干娘们凑在他身上,闻来闻去,说只有男人的味道,没有其他的怪味道啊。六干娘答应帮他搞清楚,最后倒还真是搞清楚了。

六干娘就是那个满脸麻子的六姨太。这一天阳光灿烂,何五老爷带着他的七房太太去龙隐寺赶庙会,一班子人马抬着滑竿,前面有扛枪的开道,后面有背炮的压阵,场面委实壮观。六干娘没有去,安子介也没去,他和六干娘约好了的,六干娘说她有一个法子弄清楚他身上的怪味,没准儿还可以帮他去除。

安子介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显得有些激动和兴奋。

六干娘烧了一大锅水,然后提来一个大木桶,在里面丢了些老蒜杆和艾叶,然后把水掺进去,叫道,我的儿,快来吧。

安子介进了屋子,六干娘看着他,没有要出去的意思。安子介扭捏起来,长这么大,哪里在一个女人面前脱过衣服呢?六干娘笑着说,我的儿,我是你干娘,你还有什么害羞的?我要不说,你知道拿着这桶水怎么办么?

安子介只得脱了衣服,惶惶着钻进木桶里。六干娘走到跟前,拿水撩泼了他一阵子,然后舀起一瓢水,凑到阳光底下看了看,说,我的儿,我找到你身上怪味是咋的回事情了。

安子介一听上,忘记了顾羞,跳出木桶就去看,六干娘指着浮在水面上的油珠儿,说,我的儿,你是吃多了肉,肉和油从身上的汗毛孔里钻出来,成了肉腥味儿,难怪,我们闻着好闻,可是那两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妖精闻了,自然就嫌弃你臭了。

安子介着急了,说,干娘,你不是有法儿帮我除去身上的怪味么?

六干娘叹息说,如果是汗臭味儿狐臭味儿,用这老蒜杆儿和艾叶泡水洗洗,也就没了,但是这肉腥味儿要想去除,就不是容易的事情了。

六干娘一边说,眼睛一边在安子介的身上游荡着。安子介羞怯起来,要钻进木桶里,被六干娘一把抓住,六干娘说,我的儿,你跑什么跑,干娘吃了你不成,你且站直了身子,让干娘好好瞧瞧,没准儿能瞧出一个法子来。

六干娘一边看着,一边喉头发干似的吞咽着口水,直到看得两眼冒火了,才说,我的儿,我有一法子帮你脱腥味儿了。

安子介说,干娘快跟我说怎么脱。

六干娘几把扒拉了自己的衣服,精光光的一堆耀眼的肥白肉站在安子介面前,一把擒了他胯下那活儿,颤抖着声音说,我的儿,你这肉腥味沉积在身子里,需要找个道儿才出得来啊……

第二十二章

何五老爷和他的太太们到了第三日黄昏的时候才高高兴兴地回来,进了院子,还在兴趣盎然地谈论着庙会上的所见所闻。

这几日何五老爷出够了风头,他到了龙隐寺,受到了主持老和尚的最高规格的接待。老和尚请他们吃了浮山那千年老茶树炒制的香茶,还安排了几餐丰盛的素席,这让七姨太和八姨太两位姨太太高兴不已。在何五老爷告别的时候,老和尚还将在佛堂供奉过多时的供果送了许多给他们——分食供品,那是多大的荣幸和福份啊。不过老和尚也有个请求,就是请何五老爷留下几支枪,帮忙护几日的寺院,因为庙会这一天,寺庙的收入也是颇为可观的,他怕会有贼人趁机来打主意。何五老爷爽朗的答应了。

回家的这天晚上,何五老爷在厅堂里布了一大桌酒宴,摆在桌子当中的,就是方丈赠送的那些在佛堂里供奉多时的供品。何五老爷要大家团聚一桌,好好分享这本属于菩萨的饮食。

七姨太和八姨太见安子介也坐在桌子上,正要离开,何五老爷叫住了她们,说,你们过来将就着坐一起吧,不要扫了大家的兴致嘛。

两个姨太太自然是不肯的,安子介知道他们是嫌弃自己身上的怪味儿,叹息声,起身往外走,却被六姨太拉住了。六干娘冷笑道,总是有人嫌人家有怪味,大家倒是过来闻闻,看看是不是真的有怪味啊?

四姨太在安子介身上闻了闻,说,咦,怎么这么香啊。

听得四姨太这么一说,都过来闻,也都说香。

七姨太和八姨太不相信,走过来闻了闻,也奇怪了,说,你这身上的怪味去了哪里?怎么不臭了?

安子介老实回答说,你们两个都嫌弃我臭,好像这屋子里有你们就没我,有我就没你们,这哪里像是一家子人的日子呢?我就求六干娘给我出了主意,用老蒜杆和艾叶烧水洗了,才脱去身上的怪味儿。

何五老爷听了,感慨说,难得这孩子有这心思啊,你们今后就不要嫌弃他了,身上有味,闻惯了就对了嘛。

这一日傍晚,龙隐寺的和尚送信来,说主持老和尚为了感谢何五老爷帮忙派人护院,特地邀请他去庙上一聚,因为还有爱城几个资助修缮庙宇的富商,所以不便带家眷随行。第二天一大早,何五老爷就带着一支枪炮队伍去了龙隐寺。安子介原本也是要一起去的,但是临行的时候,八姨太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的去意顿消,借口有其他的事情,留在了家中。

半晌午的时候,八姨太将安子介叫进她的屋子里,要安子介跟她说说,怎么脱去身上的怪味,因为她身上每个月里有那么几天,总是有难闻的异味,想要用个法子去去。虽然她曾经问了六姨太若干多次,但是六姨太总是支支吾吾,含糊其词,说不明白,可能是因为她争了她们的宠爱,六姨太嫉妒她,不肯说罢。

这八姨太穿衣服在几个姨太太当中,是最讲究风情的一个,这一日的衣服,更是穿得遮遮掩掩,看得安子介气短心悸,几欲按捺不住要扑过去。这几日,他的六干娘一有机会,就找他给他脱身上的腥味,安子介在六干娘的撩拨下,早就成了行家里手。安子介定定神,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外面悄无声息,颤声说,你真想要知道么?八姨太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安子介一个猛扑,摁倒在床上,然后“哧溜”就进去了。

八姨太正值花开月满的岁数,而且是在风月场里出入过的老手,那何五老爷虽然也尽心尽力,但是毕竟是上了年岁的人,做起事情来,总是迟滞,有时候免不得还半途而废,如何能够喂得饱她那饱满的大嘴呢?

这安子介却是犹如一头下山猛虎,疯狂得恨不得要将八姨太撕成碎片,而这一切,却正是她梦寐以求的。

八姨太哼唧着说,六姨太就是这么跟你脱的腥味么?

安子介哪里顾得上回答,一张嘴巴在八姨太的身上这里啃啃,那里吃吃,手忙脚乱,恨不得生出十张嘴巴十支手来……

两人正忙活着,七姨太在外面叫唤八姨太,叫来叫去叫到门口,“砰砰”地敲起来,一边敲一边喊,老八,老八。

安子介凑在八姨太的耳朵边说,姑奶奶,你就答应一声吧。

八姨太说,弄完了我才答应。

安子介说,她要是再敲,我就不行了。

两人正说着,七姨太的耳朵尖,听出了里面有动静,不敲了,轻声问,老八,你在干什么呢?

八姨太喘息着回答说,咱们的干儿子在帮我脱怪味呢!

等到何五老爷两天后从龙隐寺回到家来,安子介已经帮七姨太脱了怪味。

何五老爷回来的第三天,就将安子介叫进屋子里,跟他说了一个打算,就是要在村里修建一个村公所,这工程就由他来负责。安子介明白,这是何五老爷要赶他出门了。

半年过后,村公所修好了,安子介回到何五老爷的大屋里,却发现他的八个干娘少了三个,一个是帮自己脱肉腥味儿的六干娘,另两个是自己帮人家脱了怪味儿的七姨太和八姨太。安子介没敢向何五老爷打听,问了平素疼他的四姨太。四姨太悄声告诉安子介,三个人前些日子突然就不见了,何五老爷叫人不要去找,也不要声张。

安子介黯然伤神,回到了屠夫那里,说要跟屠夫学杀猪。

屠夫说,你在五老爷那里好好的,回来跟我学什么杀猪啊?

安子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忧闷着。

屠夫说,五老爷对你的期望大得很,还指望今后把那些枪炮和土地都传给你呢!你跟了我,也就是做个杀猪的,你要跟了他,就可以做个杀人的!这年月,杀猪没出息,杀人才有出息的!

可是任凭屠夫怎么劝说,安子介就是不回何五老爷的那大屋里去。

眨眼十年过去了。

这年刚刚入秋不久,秦村突然拉来了一支队伍,这支队伍足有千余人,他们在秦河两边扎下营盘,每日里放炮打靶,搞得秦村鸡犬不宁。

自从三房太太失踪过后,何五老爷就仿佛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连中午的巡村也免了,而且许多事务也不再过问。就连那队伍陈兵秦河两岸,每日里打枪放炮,震得地皮簌簌发抖,他也闭门不出,好像充耳不闻,觉得事不干己。

你闭门不出,可是人家却要登门拜访。

这一日,一小队人马走到何五老爷的大屋门口,拍响了门上的巨大黄铜环扣。

何五老爷叫人开了门,那为头的向他拱拱手说,鄙人姓陈,是这支队伍的司令,这次带兵路过此地,特来拜访。

何五老爷心想,你早不来拜访晚不来拜访,现在稻子黄了,玉米可以收了,你就来拜访了,这不明摆着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么?

那陈司令笑着说,听说何五老爷手下一支枪队,个个都是神枪手,让远近土匪兵痞敬畏远之,谁也不敢前来滋扰生事,我早就想来拜访拜访,想要亲眼目睹,长长见识。

何五老爷冷言说,那都是世人瞎吹,我们这秦村,不过只有几条破枪罢了,都是为了吓吓那些小蟊贼,没见过大世面,也见不得大世面。

陈司令笑着说,何五老爷这么谦虚就不对了,我早在河上就看见了你们村子里的刀光剑影了。

何五老爷说,我们那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当然了,如果谁个不要命蟊贼胆敢前来侵扰,也只怕是有来无回。

陈司令说,如果来的不是几个蟊贼,而是几倍于你们村的人和枪炮呢?

何五老爷冷笑一声,捋捋胡须,一字一顿的说,这里是我们的家园,我们世世代代祖祖辈辈生养这里,有贼进家门来偷我们东西,就算我们打不过,也得要打啊,贼死了,是一条烂命丢在他乡,我们死了,却是死在自己的土地里,黄土埋了,骨头朽了,后世却记着!

陈司令讪讪笑道,何五老爷真不愧是前清的武举啊,铮铮铁骨,气冲霄汉,让人佩服。不过,你老人家大可不必担心这些,就算有千军万马前来,有我们在,也保管无虞。

何五老爷漠然说道,不劳司令操烦,你能带着队伍早日开拔,离开秦村,让我睡几日安稳觉,我就感激不尽了!

陈司令笑着说,扰了何五老爷的清梦,也情非得已,这次前来,我们专门是来赔罪的。不过,我们即将开拔,骚扰了贵村这么久,也想通过某种方式弥补一下啊!

何五老爷挥挥手说,不必要了。

陈司令说,何五老爷先不要这么武断的推辞,其实这是我们队伍里众多士兵的意愿,他们只是想跟贵村搞一搞联欢,如果我们不答应,或者不组织,只怕他们三三两两地进了村,私下里和贵村百姓联欢,万一闹出事端来,怕难以收拾啊。

何五老爷哑然了。

其实陈司令提出的联欢方式非常简单,就是搞一场射击比赛。那陈司令说,士兵们听说秦村里的人个个都是神枪手,他们很不服气,觉得既然到了秦村的门槛上,本着大家都尊崇的尚武精神,应该搞一场射击比赛,一试高低。那陈司令还说,比赛时,秦村和他的队伍各派出一名神射手,三遍论胜负。如果他陈司令的人输了,就留下十支短枪,十支长枪,三门炮。如果秦村的人输了,就交出所有的枪炮,由陈司令安排一支队伍驻防秦村,负责秦村的安全。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何五老爷一听,倒吸了口气,心里说这些家伙可真阴险啊!如果秦村交出了枪,田里的黄谷,地里的玉米,包括大家喂养在圈里的猪,放在山上的牛羊,以及暗藏起来的那些金银珠宝,也都等于交了出去。

何五老爷咬咬牙,答应了。

第二十三章

我的曾祖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不仅没有疲倦的样子,而且精神还显得特别好。我突然想起那些动辄百万字进行长篇巨著的作家来,他们孤独地坐在书案前,埋着脑袋,奋笔疾书,夜以继日,经年累月,从不见他们说累和困。他们总是兴奋着的,寂寞凄苦的生活半点也影响不了他们幸福的表情。这是因为什么?这是因为他们喜欢叙述这种形式,叙述的快感就像温柔的皮鞭一样轻轻抽打着他们,他们被这种快乐紧紧驱赶着。

而我曾祖父此刻就被那些陈年旧事的皮鞭轻轻抽打着,叙述让他旧梦重温,重新回到过去的阳光下……通过这些讲述,他等于再活过了一次,依旧是激情无限、忧伤无限……

这个时候,一缕阳光透过头顶一块稍宽的空隙,洒在我曾祖父宽阔的额头上,微微冒汗的额头在阳光下闪着金属般的光泽。

我说,老祖宗,歇息一下吧,喝点水。

曾祖父点点下巴。我小心地给曾祖父喂了几勺子,他摆摆脑袋,避开我递过去的勺子,孩子似的伸出舌头,将嘴角边的一滴水轻巧地舔了,末了,还冲我笑笑。他慢慢把脑袋靠回到椅子上,低垂下眼帘,目光穿过稀疏的睫毛,温和地看着我,又开始了讲述。

比赛是在那天下午的黄昏举行。早在前两天,安子介就跟屠夫去了距离秦村不远的五道河村一个姓张的家里。这张姓的人家很有钱,养了许多鸭子和猪。这张姓人家很喜欢喝酒,把鸭蛋制成皮蛋是佐酒的好东西,因此就制了许多的皮蛋。但是没想到一天夜里猪拱开圈门,将搁在地上晾硷气的皮蛋吃了个干净。那皮蛋含硷和盐,猪吃进去等于吃了毒药,于是全部死了个干净。这家人之所以请屠夫,是因为屠夫不只会烫死猪,而且还会制作五香肉。由于入秋不久,天气还有点炎热,那死猪肉贱卖了可惜,可是不卖又会臭了,唯一办法就是请来屠夫,帮忙制作成五香肉,搁置在坛子里,存放着慢慢吃。

制造五香肉是屠夫祖传的绝活儿。先用开水将那些肉滚一滚,紧掉肉里的血水,然后将香椿树皮剥下来,扎成小捆儿,放入锅中加水用猛火使劲熬。待那香椿出了味,再将大料、盐巴以及花椒等等密制的香料搁进去,加入肉,使劲熬煮。等到肉熟了,晾干水汽,选新鲜的柏树枝叶,添加上干柴,生出浓烈的烟来,熏上半日,就可以装坛了。装坛的时候,得在坛子底下铺上一层草木灰,草木灰上垫上新鲜的柏树叶儿,树叶上放肉。搁上一层肉后,再用新鲜的柏树叶儿覆盖上,上面铺一层草木灰,灰上垫柏树叶儿……直到装满坛子,盖上盖,在坛沿儿里装上水,这水一年四季不能干。吃的时候随吃随取,香味浓烈,肥美爽口,味道远远胜于新鲜的猪肉。

那张姓人家非常好客,尤其是对于安子介,因为他是何五老爷的干儿子,更是款待得生怕不周到了。安子介给屠夫打了一阵下手,觉得张姓人家的姑娘在一边格外招惹眼睛,就懈怠了下来,和那姑娘说话去了。等到屠夫将五香肉做完,安子介已经得了手。那张姓人家的父母不是糊涂之辈,从两人一来一往的眼神中,就知道是怎么了一回事,心里真是又忧又喜。喜的是安子介是威名远扬家财万贯的何五老爷的干儿子,如果联姻,将是富贵齐天。忧的是那安子介如果不认,岂不是空欢喜了一场么?假如祸不单行,那丢在肚子里的东西开出花儿结出个果子来,岂不更是丢了八辈儿的祖宗?

屠夫告别的这顿早饭,张姓人家准备得非常丰盛,将那埋在地下的陈年的好酒也起了出来,一开封,香气醉人。屠夫感觉有些恍惚,觉得这不太合理,自己一个手艺人,何德何能受这般厚待啊!看着屠夫惶恐的样子,安子介在一边窃笑。

吃饭的时候,张姓人家含沙射影开始说起事来。屠夫就是再糊涂,也听出了道道来,暗中直叫苦恼,一边含含糊糊地点头应是,一边在心里不住地咒骂安子介。安子介却当屁事没有,自顾自地吃这那些肉,喝那些酒,不一会儿就满嘴流油,大腹便便,响嗝不断。

两人醉醺醺地往秦村走着,屠夫吃得太撑,没走多远,那屁就开始敲锣似的一路响个不停,逗得安子介哈哈大笑。安子介说,亲爹啊,你吃得这么好,得感谢我呢!要不是我搞了他家闺女,他会给我们那么多肉吃?会取出那么好喝的酒给我们喝?会在走的时候给我们两块大洋?他们那是讨好我们,生怕我不做他家女婿了呢!

屠夫一听,火冒三丈,追过去就要打。

安子介年轻,加上酒没有屠夫喝得多,身子一歪就躲过了。安子介取笑屠夫说,亲爹,你是看着眼红是不是?我娘死了这么多年,你是怎么搞的,一个女人也没上手啊?

屠夫突然不追了,他指着安子介,压低声音骂道,小畜生,你跟我说,你那六干娘、七干娘、八干娘的失踪,是不是和你有关?

安子介看着屠夫,泪水哗啦一声就流淌了出来……

安子介把事情讲完,屠夫在一边气得直哆嗦,他抓住安子介,一阵劈头盖脸的耳光,直打得他两张脸肿得跟五香猪头肉一般。安子介也不躲闪,任由屠夫打,屠夫打得没力气了,抽出杀猪刀来,抵在安子介的脖子上。安子介说,亲爹,你真要杀我就利索点,跟你杀猪样的,手别抖,别让我疼!

屠夫叹息一声,收了刀,颓然坐在地上,望着苍天,嚎啕大哭起来。

安子介回到秦村的时候,秦村正闹腾得像是翻了天。

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站在两排人,一排是陈司令的兵,一排是秦村的那些枪手,个个都是荷枪实弹,肃穆对峙。

这第一局,咱们来个活靶子。陈司令指了指何五老爷说,你和我来当这个靶子,我手里有两个果子,咱们一人放一个在脑袋上,然后叫咱们选出的神枪手打,打中了果子算赢,没打中么,嘿嘿,就输了。

陈司令选出的神枪手是他的一个副官,此人双眼如同鹰隼,炯炯闪亮,一看就是耍枪的好手。何五老爷选出的,是他的一个亲随,此人先前是个猎手,耍火铳的,据说弹无虚发,后来被何五老爷招为了保镖,背着支长枪,形影相随。

既然陈司令已经提出科目和规则,而且愿意亲身先试,何五老爷自是不好推诿,只得应承。

那陈司令拿着果子,快步走到大槐树下,将果子放在脑袋上。只见他的副官提起长枪,抬手一枪,“砰”一声,那果子在陈司令脑袋上炸成了一片水花。陈司令摸摸脑袋,接过副官递来的手绢,擦干净流在脸上的果汁,笑着跟何五老爷做了个“请”的手势。

何五老爷拿起果子,埋着脑袋,步履沉重地走到那大槐树下,镇静地将那果子搁在脑袋上,然后示意开枪。但是那保镖却跟患了疟疾似的,一身哆嗦个不停,别说提枪,就连站,也好像站不稳了。

大家焦急地看着保镖,希望他能英雄一点。保镖哭丧着脸说,我怎么英雄啊,那是五老爷呢,要是打不中果子怎么办,不要了他老人家的命么?我不敢,我手软,我抓不起来枪,就算抓起来,也没胆量瞄啊,就算敢瞄,我也没胆量勾扳机啊!

那保镖说着说着,竟然瘫软在地上哭了起来。

何五老爷,这就是你的神枪手啊?怎么这么尿啊!陈司令呵呵大笑着,笑声就像马蜂一样,嗡嗡飞舞着,刺得秦村每个人的耳朵都生痛。

何五老爷也急了,先是骂了他那保镖一句,然后喊叫起来,秦村的爷们儿,是汉子的就拿起枪来,比着我的脑袋……比着我脑袋上的这果子,好好放一枪啊!别把脸丢在家门口啊!爷们儿啊!

何五老爷喊叫了好一阵子,也没谁提枪站出来。陈司令和他的那些兵们,呵呵狂笑着,笑声就像汹涌的潮水,将秦村保持和积蓄了这么多年的尊严、自豪、骄傲……等等一切,都席卷了一空。等等这潮水住了,散落在秦村面前的,将会是无言的耻辱、不尽的悲哀,以及贫穷和困苦……遍地狼藉和满目废墟!

就在这个时候,有个人从人群里钻了出来——安子介。

安子介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抓起地上的那支枪说,我来打吧,打哪?打我干爹头上的果子?哦,好啦,我来打!

何五老爷看见有人拣起了枪,眼睛一亮,等到看清楚了,暗自叫了声不好!算了,认命吧。何五老爷闭上眼睛,慢慢仰起脑袋,可是那脑袋却怎么也仰不起来,好像脖子无力承受,那脑袋直往胸腔里钻。

安子介刚要勾动扳机,被屠夫赶了过来,又是劈头盖脸一阵耳光,打得安子介晕头转向。打够了,屠夫慌忙跑到槐树下,扶住何五老爷,说,五老爷,你怎么能让那个混蛋来打这枪呢?他是成心要害死你的!

屠夫正说着话,被陈司令挥手叫了几个兵将他拉开了,陈司令正色说道,何五老爷,这扰乱秩序的是谁?你还比不比赛?刚才没有人敢打这枪,现在有人敢打了,你难道要当缩头乌龟不成?

屠夫说,这一局就不比了,比下局吧。五老爷,咱们这一局认输吧,比下两局,咱们还有机会赢呢!

陈司令冷笑说,说得轻巧,枪都没开,怎么算输?要认输,你全都得认输!再说了,你连枪手都没一个站出来,又怎么赢?

安子介缓过来神,说,谁说没有枪手!你们快快让开,别挡了我的枪口,我要打了!

陈司令和他那些兵赶紧闪到一边,何五老爷悲叹一声,重新站好,闭上眼睛,等待枪响。

砰!枪响了。

何五老爷只感到脑子一凉,然后有水顺着额头流了下来,流到鼻子边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清香,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酸酸的,甜甜的。何五老爷鼻子一酸,泪水哗啦哗啦流淌着。他慢慢睁开眼睛,挪动脚步,离开槐树,走到他的人群里,人群一阵欢呼,犹如排山倒海,让何五老爷站立不住。

第二局依旧是陈司令出的科目,短枪打鸡蛋。秦村的人给陈司令的副官扔,副官啪啪啪三枪,三枪三中。

轮到安子介了,安子介提着枪,摇摇晃晃地背过身去,眼睛看着地下像是在数蚂蚁。人群顿时鸦雀无声。这次的鸡蛋是那副官亲自扔的,他一个接一个往空中扔去,那鸡蛋一个比一个扔得高。只见安子介长衫一撩,回过身,手一扬,只听得啪啪啪,那三个鸡蛋在空中炸成一个个美丽的花朵。人群一阵欢呼。

这一次轮到安子介出科目了。安子介打了个酒嗝,说,这样打没意思,副官,咱们来对打,背对背走出一百步,然后转身对打,谁死了谁就输了!成不?那副官和陈司令听了,面面相觑。

这一局没比赛成,陈司令认了输。陈司令信守了当初的约定,送了枪炮过来,何五老爷收了那些枪炮,当然也不是白收,而是奉送了千担粮食,以及一千大洋。第二天陈司令就开拔了,临走的时候,还专门为何五老爷和安子介摆下酒宴,并将安子介推上首座,双方握手言欢,犹如一家。

第二十四章

我得赶紧去给曾祖父买人参回来了。曾祖父在讲到兴头的时候,大笑了起来,没想到这一笑,却差点要了他的性命。

曾祖父说,你知道么?那个陈司令,呵呵,他要我把秦村的爷们儿拉出去,拉杆子,就是成立队伍,如果有五十人,他就给我连长当,如果一百人,就给我营长当当,呵呵,这个陈司令,他说我是将才、将才……

曾祖父笑着笑着,突然咳嗽起来,咳嗽了两声,就开始喘息,呼哧呼哧,拉风箱似的。我看见曾祖父的脸变了成了茄子色,他勾下身子,手捂着胸口,差点儿从椅子上栽下来。我赶紧扶住他,大叫起来,老祖宗、老祖宗……

我的叫声惊动了所有人,最先跑过来的是秦三老汉,他一手扶着我曾祖父,一手轻轻敲打他的后背。接着跑来的是王天棒,他抄着手站在一边,偏着脑袋看着我们。跟着跑来的是章木匠和他的另两个徒弟,他们七手八脚地将我曾祖父扶住,敲的敲背,拍的拍胸,有的说把他抬回到床上去,有的说就在这里,挪动不得。我的父亲和母亲,还有我祖母都过来了,他们和王天棒一样,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好像我和秦三老汉是一群耍把戏的。我祖父站在门口,脸上竟然笑意盎然。

曾祖父显得非常难受,他好像是出不来气,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像一只午后的猫发出的那咕噜声。

这是迷了痰!章木匠到底是见多识广,他一把抓住我,将我往曾祖父怀里塞,说,你对着他的嘴巴使劲吸一口,把那痰吸出来。我正在犹豫,被秦三老汉扒拉开,他掰开曾祖父的嘴巴,凑上去……

曾祖父缓过了劲,可能是刚才折腾疲惫了,他躺在椅子里,佯着眼,一动不动,只是那胸口激烈地起伏着。

你就不要他讲了吧。秦三老汉跟我说,你让他说话太多了,累着了。

章木匠说,人都成这光景了,你还缠着他说什么事啊,让他好好躺着,睡觉样的,慢慢就去了。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曾祖父。

章木匠叹息声说,年轻的时候,扛座山也没问题,老了,就是说话也要耗费很大气力的。

我点点头。

入夜的时候,我给曾祖父和秦三老汉送菜过去。我弄了很大一碗肉,这一弄,锅里所剩就不多了。这让祖父很不高兴,母亲也说,他们吃得完么?

我说,曾祖父已经不吃了,他就闻闻。

祖父说,他闻闻?你还弄这么多?

我没有理会他,端着肉,拿着酒,过去了。

秦三老汉跟曾祖父说,叔,肉来了。说着,将我曾祖父从床上扶起来,把那一大碗肉端起来,搁在他的鼻子低下,曾祖父闻了闻,感叹说,真、真香啊!

连着闻了几下,曾祖父把脑袋偏在了一边,说饱了。

我没有回去和王天棒他们一起吃饭,而是和秦三老汉在一起。

因为曾祖父已经不吃东西了,秦三老汉就把那个小几子搬到了床下,我们两个虾米似的弓着身子,凑在几子上的那碗肉面前。我能和他一起吃饭,秦三老汉显得有点受宠若惊,拿筷子的手都在哆嗦。

我给秦三老汉倒了一大碗酒,我说,你喝吧,不要怕没有了,明天我再去弄一些回来。

秦三老汉说,你明天要回爱城么?

我点点头。

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我回到了爱城,敲了敲家门,没人答应,英儿不在。以前喜欢喝酒,经常有把钥匙搞丢的事情发生,弄得进不了家门。为了防止这类事情再发生,我就把一把钥匙埋在了楼下的一个花盆里。翻腾了好几个花盆,我才找到那把钥匙,开门进去,屋子里打扫得很干净,进了卧室,那三盏灯燃烧得很旺,红红的火焰将屋子里映照得非常温馨。我趴到床上,捋开被子,抱着枕头,凑在鼻子边,我嗅到了少女的味道,英儿的味道……

我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英儿回来。离开的时候,我给她写了张纸条,说我已经回来过了,很感激她帮我照顾我的希望与未来,还说在她离开秦村的那天晚上,我梦见她美丽的笑脸了……

写了纸条,觉得意犹未尽,下楼去买了一大束鲜花,和那张纸条一起搁在床头。鲜花与甜言蜜语,是女人永远无法抗拒的两样东西,希望在英儿的身上也同样能得以奏效。

离开家,去药店买了五十克上好的人参,请教那抓药的老中医怎么吃最好,他给我了些陈皮和大枣,说了怎么个吃法,然后就匆忙着往秦村赶。走到半路上的时候,记得还应该再买些酒,买些烟,就去了土镇。在临近土镇的时候,我掏出手机,翻出小玉的留给我的电话,一拨,只响了两声她就接了——

梁玉吗?我是安子啊。

小玉一听我的声音,热情地喊道,哦,安子老师啊,你在哪里啊?

我告诉她我马上就要到土镇了,专门来看看她。

这个女人一听,激动了,呵呵地笑着说,你在开玩笑吧安子老师,你怎么会专门来看我呢?

我说你要不相信,就当我来看看郑鸣总成吧。

郑鸣怎么会在我这里呢?小玉一听,声音黯然了下来。

刚进土镇,就看见小玉站在路边张望了。我下了车,她伸出手了,我们握了握,她的手很小,滑溜溜的,软软的,跟没有骨头似的。

安老师不会真是来看我的吧。小玉很激动。

我说是啊,我回了一趟爱城,然后往秦村赶,顺道过来看看你们。

小玉说,我们?谁是我们?

郑鸣走了吗?

小玉嘴巴一撇,说,安子老师,你的心里可不干净啊,想什么地方去了?人家郑鸣是来收集那个清代才子的故事的,没地方住,在我那里歇了两天脚,你以为我是招他做上门女婿啊,人家可是有家有室的人。早走了!

我讪讪笑着,发现四周到处都有人在看我们,还有人在指指戳戳,想到小玉是刚刚离婚的人,感觉有些不妥,准备去买了烟酒要走。小玉嗤笑说,安子老师,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啊,你不是来看我的么?是不是发现有人瞧着,觉得我和你站在一起丢你脸了啊?

我说小玉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小玉提高了声音,乜斜着那些探头探脑的人说,安子老师,我梁玉在土镇可是堂堂正正的,不管人家怎么嚼舌根儿,我自是一片冰心在玉壶!

我笑起来,说,小玉,你可是搞儿童文学的呢,怎么学会了指桑骂槐啊?

小玉抿嘴一笑,不好意思起来,那小模小样的,竟然让我的怦然心动起来。

——也就是这时候,我决定了,如果小玉执意留我,我就不回秦村了,明天早上再走。

小玉说,安子老师,你难得来一趟,就在这土镇住上一晚,我带你去看看李调元的墓和他的“万卷楼”遗迹,你可能还没去过吧。

其实早在很多年前,我还在大学里的时候,就在一个暑假里去瞻仰了。但是我却回答小玉说,没去过,一直想去,可是我还得给我曾祖父送人参回去呢。

小玉说,你晚一个晚上送回去给他吃不就是了么?你这畏畏缩缩的样子,莫不是害怕我吃了你不成?

小玉说这句话的时候瞥了我一眼,眉毛一挑,伸出猩红的舌头在嘴角一舔,嫣然一笑,让我的心里咯噔一阵狂跳。

我们坐了辆三轮车,颠颠簸簸半个多小时,去看了那清代才子李调元的坟墓。要再去“万卷楼”遗迹看的时候,小玉看了看天,说已经晚了,万一那三轮车等不及的话,咱们就只有走路回去了。

回到土镇,其实时候还早。我们去了土镇背后的河堤,小玉说那里有很多白鹭,斜阳西下,夜鸟归巢,将会宛如童话般的美丽。爱城河向东流去,土镇是必经之路。爱城河的名字其实叫爱河,有人嫌弃叫这名字好听不好叫,比如几男几女去河边玩,人家问你去什么地方,就不好回答。

我问小玉,在土镇,人们管这条河叫什么名字。

小玉说,本来是叫爱河的,但是大家都叫“安河”。

我说这样叫要好一点,少了些误会,要是去这河边玩了回去,遇着熟人问你,你就不好回答了。如果你说是“爱河”,就有共浴爱河的歧义,如果你说是“安河”,别人就不会误解了。

小玉笑起来。

我的确没想到爱河到了土镇,会流淌出这么宽阔的河道。因为水势迂缓的缘故,这片河道就像是面湖泊,两岸的树木和竹林郁郁葱葱,倒映在碧绿的水里,斜阳洒落了一水的金光,有白鹭掠着水面飞过,翅膀扑动了宁静,那金光碎了般荡漾起来……简直美极了。

我和小玉选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刚刚坐下,小玉就问起了我的家事,她说她好像听说我离婚了。

我笑起来,说,我都离婚好多年了。

小玉说,你这么有才华,怎么会离婚呢?

我说,离婚跟才华无关,只跟感情有关……

在小玉的问询下,我讲了我和袁紫衣的婚恋,以及分手。小玉扑闪着眼睛,装着天真无邪的样子,先是赞叹袁紫衣的名字有多么多么好听,多么多么富有诗意,然后为我们恋爱中的一些趣事感到陶醉,不时感叹两声,就好像她还是一个未经人事的小女生似的。最后,她又为我们的分手不时抹眼泪,叹息声声。最后她竟然当我是一个受了伤害的小男孩,抓住我的手,紧紧握着,好像要给我重生的勇气。我感到有些好笑,因为在我的讲述里,我和袁紫衣属于没有遗憾的分开,就像两个聚会的朋友,分享完美味的大餐,然后各自东西一样,根本就和忧伤无关。

夜晚小玉并没有请我出去吃饭,她在家里做。晚饭我没有喝酒,小玉喝了,一瓶据说是她的一个同学从法国带回来的葡萄酒,她原本是要跟我分享的,现在只好自己一个人喝了。一边喝酒,一边跟我讲她的婚姻,她好像必须要给我一个完全的坦白或者交代,不停地喝着酒,酒还没完全下喉,就又迫不及待地讲起来,语速很快,嗓门很大,跟吵架似的。她的讲述中夹杂着对那个男人的诅咒,然后对一些事情进行解释,好像为了避免我对那些产生误会……

最后这个女人醉了,她扑在我的怀里哭起来,哭了一阵,就探起脑袋,迷糊着眼睛,伸出沾满了葡萄酒的艳艳的舌头,在我的脖子上,脸上舔着……

我很快就被这个女人搞得浑身湿漉漉的了。

尽管我们都对晚上可能发生的事情心照不宣,但是我没想到事情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她就像是一个发疯了的骑手,骑在我的身上,不讲章法地驾驭着,她抓挠着我,嘴巴里不停地喊叫着粗话,粗话里夹杂着牙疼似的的叫声。这种经历我从来没有过,她让我感到害怕,又特别兴奋。

事情完了,我很疲惫,也很畅快。

半夜的时候,在她的撩拨下,我们又来了一次。她要开灯,我想一开灯就露陷了,于是不准。

她问为什么。

我说我不习惯。

她吃吃笑起来,然后在我的下面忙碌起来。我心里禁不住有些发毛,要是把那尖锐湿疣传染给了她怎么办?

我以为她酒清醒了就会表现得柔情些,但是没想到她的狂野的劲头随着她的欲望一起升腾了起来。黑暗中她就像一只发疯了的野猫,在我的身上抓着挠着,我说小玉,你这可爱的婊子,你弄疼我了!

小玉疯狂地折腾着,一边折腾一边叫喊,你叫我什么?婊子,哦,你骂吧,骂我是婊子,骂我是婊子。

我擒住她的手,说,婊子,你弄疼我了。

小玉咬住我的脖子,然后挣开双手,那手指甲就像尖利的猫爪,深深地刺进了我的屁股,她呜咽着说,我要吃了你,我要把你全部吃进去!

这一夜,疼痛夹杂着快感,我从未有过的体验。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到处找镜子,然后对着镜子查看身上的累累伤痕。我突然想起澳莉维雅. 贾德森的一本名字叫《Dr. Tatiana给全球生物的性忠告》的书,最有意思的是第六章《如何和同类相食者做爱》,说母的在做爱的时候会怎样把公的当土豆片儿给吃了。“我发现做爱时,若我先咬掉情郎的头,就可以得到更大的欢愉,因为当我砍掉他们的头,他们便会进入最兴奋震颤的高潮状态”。这句话是母螳螂说的,但是我却感觉到这话更适合从小玉嘴巴里出来。看看我身上的这些伤痕吧,我终于明白了有的男人为什么热衷于从女人的背后进行,拼了老命做,做完,赶紧拔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走人。

我在看伤痕的时候,小玉掩着嘴吃吃地笑,笑得很得意。我说,你简直就是母螳螂。

小玉说,我是为了让你这段时间都记得我。

小玉早我起来,她已经将烟和酒给我买好了,买的都是好烟好酒。她说你是作家,远近有名,尽管是给干活儿的吃,但是从你手里拿出去,得和身份般配才是。我道了谢谢,要给她拿钱,她说给什么钱呢,你如果这样就见外了。吃了小玉熬的稀饭,她给我叫来辆车,还把钱也给了,我握了握的她手,客气地说了再见,离开了土镇。

走到秦河桥上的时候我才猛然记起,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竟然忘记了跪在床前念那九字咒语。这让我懊悔不已。

回到家里,先赶紧吃了药,再去看了曾祖父,曾祖父还在睡觉,秦三老汉说他昨天一天没见我,念叨了一天,刚才撒了泡尿,看精气神还不错,然后将那些烟给王天棒和章木匠他们一人拿了半条。章木匠接了烟,冲我笑笑,说我真大方,好烟,还给这么多,他做了这么多年的手艺,还没有谁这么对待匠人的。

王天棒接了烟,说你运气真好。

我什么运气真好?

王天棒说,昨天晚上不是请你吃饭么?

我说是啊,我昨天晚上在爱城,不给你省下了么?

王天棒说省个屁,昨天没出来,今天早晨才出来,你还说你运气不好?

我叫母亲洗干净锅,掺了些水,将人参和陈皮放进去,熬煮起来,熬了一阵,再加了些白糖进去。那中医告诉我,这样适用于脾气虚弱之倦怠乏力,食少痰多、心悸不宁等等症状,比较适合我的曾祖父。

当我端着人参汤去了曾祖父屋里,曾祖父已经起来了,秦三老汉正在给他穿衣服。

我没说那是人参汤,而说是药。

谁知道曾祖父听说是药,死活也不肯喝。

最后秦三老汉说,你就喝了吧,安子专门去爱城给你买的。

曾祖父说,你昨天去给我买药了?

我说是啊。曾祖父叹息说,你明明知道我就不成了,你还东走西走什么呢?浪费了一天时间啊!

我笑着说,老祖宗,你怎么说这些话呢?你老万寿无疆呢!

喝过人参汤的曾祖父,精神状态看样子似乎要比起前几日好许多。在秦三老汉的搀扶下,他还去了章木匠那里看了看,跟几个木匠说了一阵子话。

见曾祖父过来,章木匠停了手里的活路,从怀里拿出烟,拿了一支递给曾祖父,说老神仙,烧一支!

曾祖父摆摆手。

章木匠把嘴巴上的烟蒂儿取下,和刚拿出的烟接上火,呼哧呼哧吸了两口,说,老神仙,这是你的重孙子买的好烟,在秦村还没有得卖,你还不烧?

曾祖父说,不要烧那么多烟,对身体不好。

王天棒在一边答话说,老神仙,什么身体不好啊,就像你,一根烟不烧,不还是要死么?

我听着王天棒说话那味儿,对着他屁股踹了一脚,骂道,你这家伙,怎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啊!

曾祖父并不在意,他指指嘴巴说,谁说我不烧啊?我只是不烧你们这个,我烧的那个,要是你们也烧不起,也不敢烧!

大家都看着他,问他什么东西烧不起,什么东西不敢烧。

曾祖父说,鸦片!我以前烧的是鸦片,你们现在敢烧么?烧得起么?你们烧,哼哼,要炮打脑壳的!

王天棒要答话,被曾祖父一顿训斥,说,没见过你这当徒弟的,我跟你师傅说事情,你答什么腔啊?不好好干活去,要是以前,你早挨斧头了!

王天棒要回嘴,被章木匠扭头狠狠瞪了一眼。

曾祖父问了章木匠什么时候能把棺材打起。章木匠说很快的,木料正在过烟火,明天就可以打了。

曾祖父说你得快点,我怕等不及了。

章木匠说,老神仙说什么话啊,你死不了,你死了那么多回都没死下去,谁不知道呢?

曾祖父叹息说,这次可能是真的要死了。

章木匠要宽慰他,我曾祖父摆摆手说,你赶紧打吧,给我做得细心点儿!

章木匠说,我的手艺你还信不过么?

曾祖父点点头,说,你这人,干其他的木活儿不行,这棺材,做得还是可以的!

说着曾祖父给章木匠竖了竖大拇指。

曾祖父离开的时候章木匠让他再玩会儿,曾祖父说不了,我得给我这小龟孙子说说事去。

王天棒的德性看样子还和读书的时候一样的,他又凑了过来,说,我帮你把椅子搬到这里来,你说的时候,咱们也跟着听听。

曾祖父斜了他一眼,没理会他。

王天棒不知趣地说,你不跟我们说,等安子写出来,我们一样的知道,知道你的那些事情。

曾祖父坐在椅子上,眼睛还瞪着王天棒,悄声跟我说,这个混蛋,要我是他师傅,我早劈他两斧头了。

我问曾祖父,你还记得他是谁么?

曾祖父说,谁啊,是秦村的人么?

我笑起来,说,老祖宗,当年你可差点把他吓死啊,他就是那个王天棒啊!

曾祖父想了想,想起来了,竟然腼腆地笑起来。

我说他这家伙就是话多点,喜欢马槽里伸出个驴嘴,老祖宗,就他这话多,还遭了一次大殃呐,你想不想听。

曾祖父看看我,点点头。

因为那次厕所事件,王天棒被学校开除了。王天棒在家放了一年牛,又被他的父亲苦苦哀求着送到了学校,恰好我因为成绩瘟烂,留了级,又和他在一个班,而且又是许老师当我们的班主任。

凡是许老师教课,王天棒没有不挨打的,他已经被打木了似的,那竹棍抽在他身上,“噗噗”肉响,他竟然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好像抽的不是他,而是别人,大家都感叹这家伙皮实。许老师有时候也打得不厌烦了,打得累了,懒得打了,就吐他唾沫。

这一日,王天棒不知道头晚上干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按捺不住地要找人说,先是找邻座的一个女生说,人家不理会他,被许老师看见,过来狠狠抽了他两棍子。过了一阵,他又敲敲前面一个男生的肩膀,人家依旧不理会他,被许老师看见了,又抽了他两棍子,然后吐了他一脸唾沫。老实了没几分钟,他就找上了我,正要开口跟我说,我举了手,老师看着我,我指指王天棒,许老师明白了,慢慢悠悠地走过来,看着王天棒,王天棒也看着许老师,挺了挺身子,做好了挨打的准备。许老师并没有打他,说,嘴巴张开。王天棒疑惑了,不知道什么意思。许老师又说嘴巴张开。王天棒张开嘴巴。许老师说张大点。王天棒老老实实张大嘴巴,许老师以飞快的速度将一口唾沫“呸”一声吐在了王天棒的嘴巴里。王天棒当时就跟吞进去了一个西瓜似的,噎住了,然后泪水汪汪的,兜不住了,“哗啦”一下子流了满脸,嘴巴一撅,嚎啕大哭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王天棒这么伤心悲切的哭泣。

曾祖父听了,摇摇头,说,这老师,这老师,怎么能这样啊,人有脸,树有皮啊!

曾祖父刚坐下不久,还没有开口说他的故事,就让我叫秦三老汉过来,他要撒尿。

我说喊什么人啊,你就在这里撒吧。

曾祖父笑笑说,我还真成了老畜生了啊?

我有办法的。说着我进屋拿了个酒瓶出来,曾祖父一看,孩子似的笑起来,一脸恶作剧的样子。

我扶着曾祖父站起来,他动作缓慢地揭开裤子,把那苍老得萎缩成一团的东西扯了出来,我将酒瓶凑上去,曾祖父呶了一阵,尿才出来。

曾祖父一边尿,一边咯咯地坏笑着。

曾祖父说,自大槐树下比武过后,安子介的声名就远扬天下了,连爱城的人都知道他安子介的名字,知道了秦村。几乎每天都有人前来秦村找安子介,要跟他学习打枪放炮,安子介也不客气,指点指点,收罗了一大群徒弟,每日里被徒弟们簇拥着,吃酒吃肉,风光得不得了。有一天,爱城来了几个人,说是爱城的团防司令袁小脑袋请他当教头。安子介要去,临行的时候,专门看望了何五老爷。何五老爷自从大槐树比武过后,不知道是感了风寒,还是那日受了惊吓,反正就身子不爽,没两日就卧了床,病了。

何五老爷不让安子介去爱城,说,你给我的这条性命,就要完结了。

听了何五老爷这么说,安子介悲切不已,说,干爹你放心,我去两日就回来好好侍侯你。

何五老爷说,你去不得爱城的,去了就不会回来。

安子介问为什么。

何五老爷说,你受不得那些诱惑的,爱城会让你忘记了秦村。

安子介答应不去爱城,永远不离开秦村。

没过几日,何五老爷就归了西,那大屋和秦村几十条枪,几门大炮,以及秦村的那些土地,都归了安子介。安子介和何五老爷当初一样,备受大家的尊崇。

埋葬了何五老爷,安子介将他的积蓄拿出来,分给了他的那些干娘们。说,你们愿意在秦村住下的就住下,愿意离开的就离开,离开了我就不管你们了,你们是重新嫁人还是为我干爹守寡,我都不管,不阻挠你们嫁人也不给你们立贞节牌坊。

结果他的干娘们一个也没留在秦村,都远走高飞了,据说也都嫁了人。此举,秦村的人有褒有贬,说什么的都有。

对于安子介怎么样就成了一个神枪手,谁都在猜测,他的师傅是谁?安子介说,他的亲爹屠夫是他的师傅。屠夫杀猪,从来不要人帮忙,再大再强悍的猪,都不需要别人搭手,一刀就解决了,屠夫说他知道猪的死穴在哪里,命门在哪里。屠夫砍肉,从来都是毫不费力,那刀就像风一样,随心所至,屠夫说刀在他心里,肉也在他心里。安子介说,打枪也要像杀猪和砍肉一样,枪随心动,目标不单单在眼睛里,还要在心里,只要打中了自己的心,就一定能打中目标。

安子介说得简单,其实听起来却感觉玄乎。

安子介成立了一支枪队,叫“神枪营”。学着陈司令的样子,带着这些人每天早晨扛着枪跑步,也喊“一二一”,也扎了些草人,叫他们对着草人刺,边刺边喊杀。这些人都是庄稼汉子,每天操练,地里的庄稼没有谁种,就闹意见了。安子介说都不种了,我把租子给你们免了,你们只管操练!

渐渐的,安子介感到无聊了,成天喝酒吃肉也没什么意思,看大家操练,开始的时候还新鲜,过了一段时间就腻味了。安子介想到了爱城,想到了何五老爷的话,他想知道爱城究竟有什么样子的诱惑。

第二十六章

就在安子介准备出发到爱城的时候,那五道河的张姓人家找上门了。

这张姓人家是个会办事儿的,他先找到屠夫,很明了地告诉他,说上次你和你儿子来我们家做五香肉,你儿子很有能耐,亏你教养得好啊!

屠夫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装傻,认真听着下文。

张姓人家就拱拱手,说,恭喜你了,你有孙子了!

屠夫听了,忧喜参半,喜的是有了后,忧的是那混小子要是不认,这张姓人家也不是好惹的,闹出个三长两短来,可不是什么好玩的。

那张姓人家说,我来一是报喜,二是要你的儿子赶快到五道河娶亲。

屠夫为难了,说这事得跟他说才是啊,我做不了这个主啊。

张姓人家大怒,抓起一把杀猪刀,架在脖子上,说,天下谁有像你这样的父亲,居然说出这等话来,既然养得出儿子,你就做得了主,你要做不了主,我就抹死在你面前,你今天也不用杀猪了,把我的肉拿去卖了吧!

屠夫吓得赶紧作揖,央求张姓人家放下刀来。

张姓人家威胁说,你做得了主还是做不了主?

屠夫看见他真要抹下去了,赶紧说,做得了做得了。

屠夫让张姓人家先在家里等着,他去把在外面风光的儿子叫回来。

安子介脚一进门槛,一眼见了张姓人家,心想事情不好,刚要把那跨进去的脚收回来,被屠夫一把抓住了,拖到张姓人家面前,要他喊岳父。安子介耍赖,说他从没跟张姓人家的女儿做过什么,她肚子大,必定是吃多了,或者是别的男人的罪过。张姓人家一听,气得直哆嗦,直叫屠夫拿刀来,他今天要抹死在这里。屠夫没想到安子介这么无赖,抓起刀来,叼在嘴巴里,一把擒住他,压翻在地上,几手就撕了他的裤子,然后一手握住安子介的那活儿,一手拿着刀,问,你干没干过人家?

安子介吓坏了,说干了。

屠夫问,既然干了,你说那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安子介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屠夫狠狠地说,既然干了,你却不知道那孩子是谁的,这东西要来有什么用,我给你割了!

安子介吓得哭起来,他一哭,屠夫就心软了,松了手。

安子介站起来,说,我真不知道那孩子是不是我的,我干的时候,她早就不是姑娘了,那东西松动得老鼠洞一样,兔子也能跑得过去。

张姓人家听了,气得差点没晕厥倒地。安子介上前扶住他,真真切切地说,我说的是实在话,人家都说知子莫如父,知女莫如母,你既然不知道,就回去问问你的老婆,她肯定知道你女儿是个什么货色的。

见安子介那真切的神情,屠夫相信了他的话,就对张姓人家说,要不你回去再问问?

张姓人家气得捶胸顿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安子介说,你女儿肚子大了,这么着急也不是办法,万一生在了你的屋里,可就丢脸完了,你在五道河还是有名望的人呢!

屠夫见张姓人家气成了那般模样,就跟安子介说,我的儿,你还是娶了人家吧。

安子介说,他们家就一个女儿,总得招个上门的养老才是,我成天料理秦村的事情都料理不完,怎么去得了五道河,我看我还是帮忙给他们另外找一个吧。

安子介给张姓人家还真找了个女婿,那人外号山狗。山狗是安子介收的徒弟,是哪里人不知道,他来找到安子介的时候穿得又破又烂,不像其他的人来找安子介拜师,都扛着支枪,他什么也没有,两手空空。安子介乜斜着他说,来找我拜师的都是有能耐的,你有什么能耐?

他说,有,我能抓野兔子。

安子介问怎么抓?

他说撵着抓。

安子介说那你抓一只来看看。

他说我饿了,现在没力气,你先给我碗饭吃。

安子介叫人端来饭给他吃。

吃了一碗,他又要一碗,这一碗他没吃完。

安子介问你怎么不吃完?

他说吃完了就饱了,饱了就没力气了。

话还没说完,他就跑进了山林里,一边跑,一边学狗叫,跑了一阵子,还真撵出来一只兔子,那只兔子很强壮,跑得飞快。可是他比那兔子还快,一会儿功夫,就把那只兔子抓到手里了。他走回来把兔子递给安子介,说,你吃的都是打死的野兔子,没吃过活着的野兔吧,这是我的拜师礼,师傅请收下。

安子介抓过那只野兔子,笑起来,说,日,你他妈的是人还是狗啊?是狗也没这么厉害啊!

他说,我是狗,人家都叫我山狗。

安子介叫人带山狗去洗了澡,找了几件自己的衣裳送给他,山狗换了衣裳一出来,人模人样的还成了安子介所有徒弟中最英俊的一个。山狗对安子介言听计从,毕恭毕敬,像对待老子一样对待安子介。安子介也不亏他,让他做了神枪营的二管事。

山狗做了张姓人家的女婿,安子介送了一千块大洋和五百担黄谷作为贺礼。

吃完山狗的喜酒,安子介就去了爱城。

安子介腰板上别着两支“自来得”。“自来得”其实就是驳壳枪,也叫盒子炮。安子介最喜欢这种枪,人家送上门贱卖给他的伯朗宁他连正眼也不打一下,安子介在自得来上拴了两根红绸,走起路来那红绸就在腰间飘舞着,显得煞是惹眼。

得知安子介要来爱城,爱城城防司令袁小脑袋老早就在城门口等候着了。袁小脑袋矮矮的个子,肚皮大脑袋小,越看越觉得这人长得真是奇怪。当初袁世凯当政,他自称祖籍河南淮阳的,和袁世凯同宗,后来花钱打点,还真认识了袁世凯,混了个小官,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当上了爱城城防司令,称霸一方。

见了安子介,袁小脑袋就像见了亲人一样,立即设宴款待。说是到爱城城防当教头,安子介只是在到的那日下午趁着酒兴教大家打了一阵枪,就被袁小脑袋拉去烧烟了。这袁小脑袋在爱城有很多营生,像妓院啊,烟馆啊,赌馆啊,他都是幕后老板。跟着袁小脑袋,安子介只两日就学会了怎么打麻将,怎么烧烟,对那男女之事,安子介更是乐此不疲,每夜都要换上一个女人,有时候心血来潮,还要两个陪他。白天喝酒吃肉加上烧烟,晚上玩女人打麻将,安子介感觉到和在秦村的日子比起来,这爱城简直就是天堂。

袁小脑袋恭维安子介天生就是赌王,赌钱的技法和他的枪法一样好,实在应该去武汉和那些洋人赌一赌,赢他几船军火回来。安子介也有同感。从学会打麻将那一刻起,安子介就没有输过,赢回的大洋,都使口袋装了。

这一日,袁小脑袋约了爱城几个有头面的人,要和安子介好生赌上一赌。这些人中,有丝厂的刘汉生刘老板,有专门开烟馆搞赌馆的爱城袍哥大爷梁大爷,还有开米店的章老板。安子介看着他们带来的大洋金条,按捺不住心里的狂喜,以为只要三两个时辰就可以收入自己囊中。谁知道第一局他就输了,中了刘老板的杠上花,三番,一番两千大洋,他一牌就输了六千大洋。第二局他又输了,中了袁小脑袋的一条青龙……

等到安子介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契约上按了指印。这一场豪赌,安子介不仅输了身上所有的大洋金条,还将他秦村八年的租子也输了,也就是说,从现在起,到今后八年时间,他除了几十条枪和几门炮,以及何五老爷留给他的那个宅子,什么都没有了。

回到秦村的那天下午,屠夫也死了。就在安子介去爱城的那天中午,屠夫给邻村一家人杀猪,那猪并不大,也并不凶悍,但是不知道怎么的,屠夫却没有制服它。就在刀子刚要捅进胸膛的时候,那猪却突然将屠夫从身上掀了下来,然后一口咬在他的手上。尽管最后那头猪还是死在了屠夫的刀下,但是回去后的那天晚上,屠夫就发高烧,病倒在床上。

奄奄一息的屠夫听安子介说了在爱城的遭遇,悲叹不止,最后告诫他说,一定记得玩枪枪上亡,耍刀刀上死的古训,不要耍枪了,好好把何五老爷当初给的那几亩地种着,本本分分过日子,图个今后死得心里踏实。安子介答应了屠夫的话。

埋葬了屠夫,安子介解散了他的神枪营,尽管大家都恋恋不舍,但是没有办法,今后收不成租了,没有粮食,就养不活枪。

安子介没有做过庄稼,但是会杀猪的活儿,有人喊他,他拧起屠夫留下的家伙就去。与屠夫不一样的是,他的腰板里不仅别着刀,还有两把盒子炮——自得来。

第二十七章

民国二十四年夏,共产党张国焘的部队过爱城,看上了爱城这片土地,准备在爱城建立政权,这怎么得了?国民党南京派了三十多万大军进行追剿拦截,张国焘的部队被阻挡在爱城北边的千佛山上。

千佛山是爱城境内最高的山,海拔三千多米,山上有很多的箭竹,是国宝大熊猫的栖息地。我第一次上千佛山是跟爱城电视台上去的,他们做了一部名叫《寻找大熊猫》的电视片,我以嘉宾的身份出现在里面,一知半解地讲述着千佛山的传说,以及什么文化渊源,其中我还讲了我所了解的“千佛山阻击战”。说当年红军在此抵御国民党三十万大军,激战三个月,打死敌军八千人。那次我们在山上忙碌了两天,大熊猫没有找到,向导却意外地给我们带回来了一挺机关枪。

那挺机关枪已经被岁月锈蚀得支离破碎了,让人感到惊奇的是,它的枪膛里居然还有等待射出的子弹。我们不清楚那子弹究竟是准备射向谁的,共产党?国民党?这个秘密除了千佛山和那支枪,恐怕是谁也无法破解的了。

在我的建议下,后来电视台又上了千佛山,做了一部名字叫《沿着先烈足迹前行》的片子。名字是我取的,稿子也是我撰写的,我跟电视台的领导说,希望能够让袁紫衣来做这个片子。袁紫衣那时候在跑广告,她很不自信,我告诉她,你只要手拿话筒,放开胆子说就是了,该深沉的地方深沉,该悲切的悲切,该眉飞色舞的时候,就眉飞色舞。

为了搞掂袁紫衣,我在这部片子上下了很多功夫,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我查阅了很多资料,对那场战争有比较详细的认识。

一九三五年五月,张国焘和徐向前率领红四方面军进入爱城境内,受到大批川军和地方武装团防的追击堵截,红军只好抢占战略高地千佛山,由此拉开了千佛山阻击战的序幕。

这场战斗,在国民党方面,有川军刘湘的主力部队和孙震以及薛岳的大部兵力,邓锡侯因为接到徐向前的密信,徐向前告诉他,与红军作对只会徒损实力,劝其退出这场战争,所以只派了少部兵力,算是打个幌子。在红军方面,王树声将军是总指挥,参与战斗的有红九军二十五师、三十八军八十八师、八十九师、以及妇女独立师,坚持到战斗最后的,只有妇女独立师,她们作为后续部队,掩护了红军大部队撤离千佛山。千佛山战斗从五月一日开始,到七月十四日结束,战斗七十多天,牵制了国民党八十九个团十四万多人,打死国民党五千多人,红军死亡人数,无从可查。

袁紫衣根据我写的这些资料,边走边解说,到最后,我们上了山顶,目送了最后一缕夕阳,节目完了。没想到这节目却引起了特别大的反响,袁紫衣由此奠定了在爱城电视台“名嘴”的地位。我和袁紫衣最后还上过一次千佛山,是骑着马上去的,住在一个破庙里,说是看日出云海,结果因为贪睡,什么也没看成。在千佛山顶上,在那个破庙里,在破庙里的那个温暖的被窝里,袁紫衣答应了和我结婚。

和袁紫衣离婚后,我曾经找到那个片子再看了看,感觉到有几个数据值得深究。第一就是国民党军队死亡的人数,应该远不止这一点,而且其中肯定还没有包括地方武装。第二就是红军死亡的人数,根据当地老百姓的说法,妇女独立师几乎全军覆没在千佛山上,那些女人的说话是江西口音,打仗非常顽强。战争结束很多年后,当地老百姓为了生活,上山挖野菜的时候,还从那些死尸上扒拉过衣服穿,他们说从树林里走一圈,脚上就会缠很多头发。

我和袁紫衣最后上去那次,半路上不巧下起了雨,在避雨的时候,马夫跟我们说了个故事,说他们有一次挖药,晚上也是下起了雨,就住在一个草棚里,没想到半夜的时候突然听见了喊杀声和女人的哭泣声,他们说哭泣的就是女红军,因为她们被大部队遗弃了。袁紫衣被吓得不行,祷告说今天晚上最好别下雨,也不要出现那样怪异的事情,我要她不害怕,有我在,如果真有女红军的英魂出现,咱们就再接受一次革命教育。

在我此后的大量走访和查阅资料中,获知当时妇女独立师主要的任务其实是护理伤员。由于张国焘在军事指挥和决策上的失误,红军死伤很惨重,到千佛山的时候,伤兵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整个部队的战斗力。在千佛山有一片杜鹃林,那是一个洼地,三面绝壁,一边靠山,是收治伤兵的绝佳之地。后来红军撤离,国民党大举进攻的时候,这里就成了妇女独立师和那些伤兵们英勇就义和国民党军队大肆杀戮的刑场。

我一直有一个想法,我甚至想给爱城政府建议,让他们组织力量,对那片丛林进行地毯式搜寻,目的是那些为了理想英勇赴难的烈士们的遗骨,或者我们从这个渠道,可以知道究竟有多少红军死难的大致人数。

那场战争过后,在当地曾经出现过一次“搜山”热潮。他们搜山,是为了寻找子弹壳,和被丢弃的枪械,运气好的话,找到机枪点,就可以找到一大堆黄铜子弹壳。后来他们嫌山林密了,不好找,就干脆放了一把火,这场山火燃烧了足足半个月,随后在一场暴雨中熄灭。这场山火遗留下的痕迹至今仍然清晰可辨——到处是巨大的已经腐朽了的树蔸,但是却没有一棵成材的树木,山上全是火后重生的低矮的灌木和箭竹林。给我们牵马的马夫说,大火过后,那些子弹壳还真好拣了,不只是子弹壳,他们还拣到了马刀,机关枪和步枪,甚至还有手榴弹和小钢炮炮弹。

那支被我们拣到的机关枪,让我相信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我曾祖父告诉我,如果他当初不是靠人肉,他可能就死在千佛山上了,也不知道会是谁那么有幸,拣到他心爱的两把自得来。

第二十八章

说到那个陈司令的时候,我问曾祖父,他究竟叫陈什么,在千佛山围剿红四方面军的那些国民党队伍中,我没有查到有姓陈的将军。倒是有一个叫陈康的人,不过人家是红四方面军的,后来被授予了少将军衔。

曾祖父说究竟叫陈什么他不记得了,不过当时就是叫陈司令的,大家都这么叫。当时陈司令作为国民党的正统军队,进驻了爱城。

袁小脑袋虽然也是司令,但是他这个“司令”和人家陈司令比较起来,却是蚂蚁见了大象。最开初袁小脑袋只是爱城的一个小小统管,并没有什么兵权,那时候爱城的土匪多如牛毛,曾经有一天爱城就过了三拨土匪。袁小脑袋心想,如果再这么继续下去,自己苦心钻营得到的这么个官职就丢了,那些花出去的银子也就算打了水漂了,但是怎么办呢?

袁小脑袋大着胆子,买了上好的酒肉,骑着骡子进了山去找陈大红苕。陈大红苕是爱城几十股子土匪中最大的一股,人最多,枪也最多。袁小脑袋找到陈大红苕,说,你每天能够抢到多少东西?陈大红苕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不回答。袁小脑袋说,爱城本来是块富庶之地,供养两三窝土匪还是没问题的,都有得吃,有得喝,但是你们现在太多了,你刚刚梳子梳过去,他又篦子篦过来,一天三番五次,狗添磨盘没有了转数,看看你的这些兄弟,穿得就像叫花子一样,瘦得跟大马猴似的,脸上青青菜色,所以我猜想,你一天也没多少进项。陈大红苕不耐烦地掏出枪,挂上扳机。袁小脑袋也不畏惧,说,我来其实是给你送财的!陈大红苕来了兴趣,看着袁小脑袋。袁小脑袋说,要发财得先听我把话说完。我在爱城虽然被你们滋扰得难得一天安生,但是大大小小也是个官吏,政府官员,死了也是要入忠烈祠的!你呢,虽然有枪,却被人叫着土匪,自己名声不好,还辱没了祖先,搞得自己的后代也背上了洗都洗不掉的恶名。所谓风水轮流转,你们要是在爱城把事情闹大了,政府一气之下派了大军过来进行围剿,你们怎么抵挡得住?被人打了炮火,脑袋可能还得挂在城门口,过往的人都会冲你脑袋上吐唾沫和撒尿的。陈大红苕说,你快点亮出你的底牌来,还这么胡说八道,我就开枪了。袁小脑袋说,够爽快,我跟你说,我来,说好听的是请你出山,说得不好听点,是招你的安。陈大红苕冷笑说,你袁小脑袋的这把戏哄娃娃还差不多。袁小脑袋说,我哄你做什么,我现在有权,但是被你们这些土匪搞得我有权无力,更无利,而你有枪,我请你出去做爱城的守护司令,不打老百姓,专门打那些前来滋扰的土匪,咱们一起给老百姓一个好好生养的环境,他们就会给咱们好好地制造财富,什么鸡鸭牛羊,黄谷和大洋,女人和美酒,都是咱们的,咱们想要了就拿,拿了,他们还要竖碑立传感激咱们呢!陈大红苕犹豫不绝。袁小脑袋说,你不要害怕我会害你,要害你,也是拿美女和大洋来害你,害得你数大洋数到手软,搞女人搞到精尽人亡。陈大红苕笑起来。袁小脑袋上前一步,跪在地上,手指苍天,说,苍天在上,我们今天就结拜为兄弟吧,有钱大家一起捞,有难大家一起挡,你兄我弟,唇亡齿寒。

陈大红苕跟着袁小脑袋进了爱城,在袁小脑袋的操持下,又招募了些乡勇,然后跟上头要了些大洋,购置了些枪械,封陈大红苕做了爱城城防司令。过了两年,袁小脑袋不知道采取的是什么法子,将陈大红苕灭了,自己当上了司令。由此,袁小脑袋拥有了爱城最强大的兵力,固守爱城,贪赃枉法,为所欲为,称霸一方。

袁小脑袋的兵力如果和国民党的正规军和红军的强大攻势比较起来,简直就不值一提了。他不过两百多条枪,那些耍枪的,大都是他招募的土匪和当地的山民,年龄参差不齐,素质也相当低下,和他一样,都有吃喝嫖赌毒的恶习,纯粹一群乌合之众。袁小脑袋是一个非常贪得无厌的人,为了节省开支,他的那些枪看起来像枪,但是绝大多数都放不响,坏了,而且缺少弹药。

曾祖父告诉我,红军在当时有一个很难听的名字,叫“霉老二”。这我是知道的,我在撰写《沿着先烈的足迹前行》的时候,查阅到当时的一些通讯,其中还有范长江写的,里面都有非常详细的解释。《大公报》1935 年8月12日报道:“目前赤匪在番地所搜集者,即为如何获得多量之牛羊,以供衣食,至番民对匪感情极恶,呼为‘梅老二’(番语轻蔑之意)。”范长江在《中国的西北角》中也报道过红军是“霉老二”,不过他的解释另有新意:“四川北部的农民叫红军做‘霉老二’,就是‘倒霉的东西’的意思,他们不管你红军政治部的宣传说得如何好听,你首先吃了他们的粮食,叫他们无法生存,在他们看起来,真是碰上红军,就算大倒其霉了。”

和“霉老二”的第一仗,袁小脑袋以为红军也是那些乡野蟊贼,自告奋勇地要求打头阵,想要抢个头功,以显示自己的实力。但是刚把队伍拉上去,还没站稳脚跟,就被“霉老二”冲了过来,打得袁小脑袋丢盔卸甲,死伤多半。

和袁小脑袋的那些乌合之众相比,陈司令的军队简直就是一支神兵了,他们装备精良,纪律严明。当时的南京对陈司令这支部队寄予了非常高的指望,陈司令跟南京也吹嘘说,他将在三天时间以内,将盘踞在千佛山上的红军剿灭干净,活捉张国焘和徐向前。这场战斗,刘湘和薛岳等人也将属下几部军马交给他指挥,陈司令成了前线的总指挥。在陈司令的计划中,他以自己的精锐部队作为前锋,刘湘和薛岳部作为辅攻,先制造了一个钳型,让刘湘和薛岳的部队从两翼进攻,分散红军的注意力,而他将带领他的精锐部队作为尖刀,直插红军阵地心脏。对于这场战斗的部署,电告南京后,得到了赞赏,而且还派出了飞机助战。

让陈司令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竟然上了刘湘和薛岳的当。当陈司令带着自己的精锐部队冲上去的时候,刘湘和薛岳的两支部队说红军的火力实在太过猛烈,无法抵御,仓皇着从两翼跑了。陈司令的部队被红军逼进了一个峡谷里,呈被包围状态。从中午到晚上,陈司令最后逃离出来的时候,已经损兵折将过半了。

这支部队,陈司令倾注了毕生的心血。在带兵中,这陈司令有两大爱好,一是拉练,二是打土匪。陈司令一边拉练,一边淘汰身体素质差的士兵,并在这过程中大肆招兵买马,没有粮食和钱财,就去找那些绅粮富豪去“借”。这打土匪,为的是锻炼士兵的作战能力,同样也是为了积累世人对他的赞誉,图个好名声。当然,他也不白打,每一个土匪的脑袋,他都得让当地的富豪们花上五六百个大洋。凭借这两大爱好,陈司令从最初的两三百人,慢慢地发展积累到现在的一千多人。但是没想到这一战,却让自己多年的心血,差点全部付之东流。

回到爱城,陈司令就要撤兵。这下袁小脑袋可慌了神。

除了和红军打过直接交道的国民党几支正规军和比较大的地方武装外,像袁小脑袋这样的底层,对红军知之甚少。他们真的以为红军就是会给自己带来霉运的“霉老二”,会“共产共妻”,见了有钱的人,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杀之。由国民党宣传出来的种种关于红军的妖魔化的传言,给像袁小脑袋这样的人带来了极端恐惧。他们想象着红军攻占爱城后的种种可怕景象,真是越想越是可怖。

袁小脑袋亲自设局,爱城丝厂的刘汉生刘老板、开烟馆搞赌馆的袍哥梁大爷、开米店的章老板等等凡是有头面的人都出来作陪,邀请陈司令赴宴。陈司令正在悲恸之中,哪里好有心思出来吃什么宴席。见陈司令不来,袁小脑袋带着一大帮助人,在爱城游说了一圈,要老百姓都跟他们去挽留住陈司令,说只有留住了陈司令,才能拒“霉老二”于千佛山上,才能保住爱城安全,才能使得大家的粮食不会被“霉老二”分食,妻女不会被“霉老二”睡。关于“霉老二”的传闻,早让老百姓提心吊胆,惶恐难安,这下子听得袁小脑袋他们一鼓噪,更是感觉到天都快要塌下来了,于是一城人跟着袁小脑袋他们,到了陈司令驻营的地方,齐唰唰跪了一片,宛如一地断了头的庄稼。大家齐声哭喊,声响震天,要挽留住陈司令,求他留下,护佑爱城,拯救爱城百姓于水火危难……

最后那宴席陈司令还是去赴了。

席间,陈司令提出,他驻守爱城一日,袁小脑袋除了供奉军饷外,还得另外出钱,最后商量了个总数,五万大洋。陈司令说,如果红军展开全线进攻,凭照他的实力,是没有办法抵御的,他不会笨到拿出全部兄弟的性命来帮助袁小脑袋他们死守爱城。

那丝厂的刘汉生老板叹息说,既然爱城保不住,咱们还是趁早把家眷财产转移到成都武汉去吧。

大家一听,也都觉得是上策。

陈司令冷笑说,现在到处兵荒马乱,趁机发财的人多得很,尤其是那些“霉老二”,更是四处游荡,声东击西,令人防不胜防,只怕你们的家眷财物,出了爱城,就换成了别人的姓名。

这些人一听,觉得陈司令说的是在理的,而且这样的情况早已经发生了。爱城的钱庄老板曹四海在“霉老二”来到爱城的第二天中午逃离爱城,谁知道出城不久,不仅所有财物被抢,而且一家五口人无一活口。正是因为死了曹四海,所有再没有谁敢往外逃了。

见一群人惶恐不已的样子,陈司令出了个主意,就是由袁小脑袋他们出钱,到外面请枪队来爱城帮忙。

我们已经出了五万大洋了,哪里还有钱?袁小脑袋叫嚷道。

陈司令冷笑说,你们出的?谁不知道这些钱都是在爱城老百姓脑袋上收刮的?只怕你们还会借着这请兵护城的机会,不知道要趁机大肆收刮多少呢!

袁小脑袋哑然了。

陈司令说,像你们这样子的人,如若落在了“霉老二”的手里,只有死路一条!

袁小脑袋最后同意了陈司令的建议。陈司令建议他去请秦村的安子介,他说此人的枪法在这世间难得找到第二个人,而且那秦村古来都有尚武的习俗,习惯了爬山过林,打起仗来,肯定个个都是好手……

第二十九章

每年袁小脑袋都要分两次到秦村收取他的租子,一次是在秋后,一次是在腊月。第一次是催缴,这第二次是搜缴。每次袁小脑袋都要组织大批的骡马运输粮食,甚至还要带上他的城防队,耀武扬威地到秦村,将村前村后全部围堵了,挨家挨户搜缴租子,一粒也不能少,一刻也不容缓。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是土地种的是何五老爷留给安子介的,这收租子的却是爱城的人,而且从没有见过收租子的有这么嚣张,好像不是来拿粮食,而是来拿贼的!秦村人从来没有感受到如此窝囊!

这袁小脑袋显然不是人做出来的,这家伙心黑手辣,而且老奸巨猾,一肚子的坏水。他收租子的斗秤是做过手脚的,称量的时候还要用自己从爱城带来的风车将粮食再使劲鼓吹三道,不允许里面夹杂一粒瘪壳,而且万般挑剔,除了水分再除泥沙,搞得秦村人怨声载道,怒气冲天。安子介安慰大家要平息了气息,说再过几年就好了,再过几年,轮到他收租子的时候,怎么都行,甚至不给都行。这么糟蹋秦村的人还嫌不过瘾,这袁小脑袋还想贪图秦村的姑娘。有个叫许老四的,一家人病病痨痨的,庄稼种得差不说,个个都还是挺能吃的大肚子,地里出的那点粮食,交了租子,就没了口粮,留了口粮,就没租子可交。袁小脑袋起了歪心,他有两年专门不去催徼,这许老四也不自觉,留着粮食使劲吃。这年腊月,袁小脑袋突然上门来催徼租子了。眼下年关,就算将家里所有的余粮都交了租子,也不够连欠两年的啊,更何况来年收获时节遥遥无期,如果交了租子,一家人就等于饿死。袁小脑袋出了主意,说让许老四家小丫头跟他回爱城,这样他不仅可以免去许老四家几年的租子,还愿意拿出十个大洋来。那小丫头才出落成人,尽管没吃过饱饭,但是却跟地里才出苗的庄稼一样,水灵儿得人见人爱。袁小脑袋是个什么玩意儿许老四当然知晓,自然是不依的。这袁小脑袋翻了脸,说拿不出租子就带人,说罢要抢。许老四一家哭得死去活来,哀求乡邻们帮忙救命。乡邻们也都是观望,叹息不止。怎么帮忙啊?拿出粮食来抵许老四欠下的租子就是帮忙,可是谁家也不敢拿,都还指望留着点粮食过寒冬呢,过完寒冬,就是漫长的春荒,家里没有两粒粮食,就等于没有希望。

一队人马拽着许老四家的小丫头到了秦河桥上,安子介站了出来。安子介挽着两个裤脚,腿上全是粪泥,他刚刚在家里堆积粪泥,为来年的春播做准备,突然听见有人哭喊,以为是来了土匪,没想到却是袁小脑袋。

见了安子介那样子,袁小脑袋笑起来,说,神枪怎么成了这副德行了?还搞得这么狼狈,跟我去爱城吧,我在城防队里给你个职务干干,大小是个官嘛,比你玩臭泥巴要不知道强多少呢!

安子介拔出腰板上的两只自得来,说,袁小脑袋,你赶紧把人给我放了,要不我一炮一个,送你们到阴曹地府去过年!

袁小脑袋不怕,说,欠债还钱,他许老四没办法给我交租子,我只有带他的女儿去抵债了,你是知道的,我的钱粮是不在外面过年的,我得收回去,收回去看着,我心里才踏实!

安子介说,许老四欠你多少,你说来听听,我来帮他还!

袁小脑袋说了个数。

安子介听了说,你这不是变天账么?什么时候多出这么多了?

袁小脑袋说,这粮食种进地来能产出粮食来,我这粮食欠他身上为什么就不能产出粮食来?这叫利息!

安子介气得不行,撸开保险,瞄着袁小脑袋的那颗小脑袋,说,打死你得了,打死你得了,打死你就没利息了!

袁小脑袋不怕,依然笑着,说,你打我一个人,可是我这么多枪打你一个人,你打我两枪两个窟窿眼眼,要是他们都打你,你数数你身上多少个窟窿眼儿?神枪,为了一个黄毛丫头值得么?你真要帮许老四抵债,好办,咱朋友一场给你个面子,你把你那两支盒子炮给我吧,就此咱跟他许老四两清!

为了许老四的小丫头,安子介没了两支自得来。

行走在前往秦村的路上,袁小脑袋不停地算计着,算里算去,最后他的脸是上露出了笑容。如果把“霉老二”从爱城的土地上赶走的话,他保住的不单单是自己的地位,还有那些他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产业。而且只要将“霉老二”赶走,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爱城百姓收缴“剿匪费”、“护城费”、“烈士安葬费”、“烈属抚恤费”……看似自己眼下是吃了点亏,可是等这些费用一下子收起来,除去打点上面的,安抚下面的,将还会余下一个大大的数目。更重要的是,陈司令许下了话,如果这次袁小脑袋能够出钱请兵协助将“霉老二”赶走,他就立即向南京为袁小脑袋请功,把所有的功劳,都写在他袁小脑袋的脑袋上。尽管袁小脑袋对此有狐疑,但是总忍不住地要往那好处上想,想着官进三级,升任专员或者省长后的般般风光。

见了袁小脑袋,安子介没好气地说,你来干什么?现在还没到秋收呢!

袁小脑袋赶紧下马,先是奉送上那两支自得来,然后说,神枪,我是来请你出山的!

安子介斜视着袁小脑袋,说,看你这没安好心的样子,是不是又要给我下什么套?

袁小脑袋将来意详详细细地跟安子介说了一遍,最后提出,只要安子介肯出兵打“霉老二”,他就不再到秦村收缴租子。

安子介摇摇头,说不行,你说连陈司令那么多的兵马都吃了败仗,我们去,不是送死么?

袁小脑袋说,陈司令说你是这天下无双的神枪,只要你出马,那些“霉老二”就不是你的对手!

安子介想了想说,那些“霉老二”成千上万,凭着我们秦村的这些枪,肯定是打不干净的,这样,我只要打死二十个“霉老二”,你就不得再到秦村收缴租子!

袁小脑袋说,如果你不止打死二十个呢?

安子介说,你就按人给我拿钱,每打死一个,我就把脑袋割下来,你数一个脑袋一百个大洋,十个脑袋一千个大洋,一百个脑袋就是一万个大洋!

袁小脑袋算计了算计,同意了安子介提出的要求。

那天爷里,安子介将秦村的男女老少都召集到大槐树下,将袁小脑袋的来意跟大家说了一遍,大家都骚动起来,说土地里的庄稼正要人侍弄,如果都去帮爱城打“霉老二”去了,那些庄稼怎么办。

安子介说,大家的眼睛要看远一点,现在“霉老二”到了爱城,再过来,就是秦村了,如果“霉老二”到了秦村,要和我们“共产共妻”怎么办?到那个时候再打,咱们虽说是为了保护家园,可是算不过帐啊。现在咱们去爱城打“霉老二”,赶跑他们,他们就不会到秦村滋扰我们了,而且只要打死二十个,袁小脑袋就不跟大家要租子了,他不要,我也肯定不会要的。大家想想,如果多打死十个,咱们就有一千个大洋,多打死一百个,咱们就有一万块大洋,凭着我的枪法,打他们还不跟拿着棍子敲篮子里的鸡蛋一样?一下子一个,两下子两个,三下子三个,大家算算,我一天下来要打多少个?

人群欢呼起来,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第二天早晨,秦村的所有男人们都聚集在了大槐树下,齐齐整整的,一共两百多个,年纪大的是许老四,年纪小的只有十一二岁。安子介将里面年老的,体弱的,包括年纪小的,不会打枪的,都给挑剔了出来。被挑剔出来的,抹着眼泪,一百个不愿意。

安子介带着最后留下的一百多个人,大家扛着枪,抬着炮,一起往爱城行进着。半路上,山狗带着一帮子人追了上来。安子介说你们又没枪没炮,跟我们去干什么?山狗将身上的搭连拍了拍,里面哗哗啦啦直响,说,是大洋和金条,那个老狗留下的,我给他拿了,咱们可以拿去买枪买炮!

安子介到了爱城,带着山狗拿着那些大洋和金条跟陈司令换了枪炮。大家在爱城受到老百姓的热烈欢迎,好酒好肉地伺候着,每个人都感觉到自己宛如是救苦救难的菩萨降世,将拯救爱城和爱城百姓于苦难,是又自豪又兴奋。

一夜狂欢过后,第二日早晨,安子介带着他的神枪营,出征千佛山。

一路上,大家都在议论这仗怎么打,因为都是耕田种地的,这打仗的事情,只在戏剧中见过和听说书的人讲过,谁也没有亲眼目睹过。

安子介说,打的时候,就要狠心一点儿,把“霉老二”的脑袋当做是平时打的靶子就成了,一枪一个,就这么简单。

听得安子介这么一说,大家也觉得没什么打不了的,反正那“霉老二”也是那么可恨,多打几个,给那些被“霉老二”共了产共了妻的人报仇雪恨,也是替天行道!于是,大家的话题又转到了“霉老二”上面,七嘴八舌地猜测那些“霉老二”究竟是长成什么样子的。有人说是传说中的庚子年那些红毛绿眼鬼子的样子,有人说是跟大家一个样子的,只不过牙齿要长些,因为他们吃东西都是生的,饿得极了,连人肉也是要吃的……

到傍晚,安子介一群人到了千佛山,随后,陈司令也带着大队人马到了。吃过了晚饭,陈司令叫人将安子介请到他的指挥部,拿了地图出来,可是安子介不会看。于是陈司令就叫人卷了地图,拣了些石头和泥块出来,比比画画地跟安子介说了明天的战斗方案。尽管安子介听得很认真,努力要听出个道道来,但还是犹如坠入了五里云雾,不知所以。陈司令最后无可奈何地叹息说,这样吧,你带着人冲前面,因为你们是钻惯了山林的,跑得快,先占领这个山头,然后我带着队伍跟在你们的后面,作为你们的掩护。

这下子安子介听明白了,不干,说,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你跟着我干什么?

陈司令叹息说,这是战争,不是打鱼撵兔!

安子介说,咱们混在一起打,打死的人,谁分得清楚是谁打的?

陈司令说,这样吧,明天打死的所有“霉老二”,都归你!还不成么?

安子介说,这还差不多。

早晨起来,安子介就带着他的神枪营进了山,后面跟着陈司令的部队,一起向“霉老二”的阵地摸去。

“霉老二”也都起得早,一群人好像在上面唱歌,歌声悠悠扬扬的,逗得鸟儿在满是露水的树枝上蹦来蹦去,也跟着欢唱。

安子介走在前面,他想,这第一个“霉老二”,肯定得让自己来杀。正想着,上面突然有人喊话,说,下面的是谁?安子介被唬了一跳,到处寻找那声音的来处,寻找到了,是个“霉老二”,不是红毛绿眼,长得跟大家一般模样,他躲在树后,正冲着自己喊叫,说再不回答就要开枪了!那个霉老二说着端着枪瞄准了安子介。这时候旁边又钻出一个人,说,先别开枪,弄清楚看是不是老百姓。那个霉老二的话音未落,安子介猛地拔出自得来,手一挥,“啪啪”两枪,那两个“霉老二”就倒了下来,跟两截木头似的,一直滚到安子介脚边。

大家上啊,我打了两百个大洋了!安子介大声喊道,这些人也都呐喊着,从树丛中钻出来,一起往上冲去。这时候上面的枪炮声炒豆子似的响起来,子弹打在安子介身边的树叶树干和地面上“扑哧扑哧”直响,随着那响声,跟在身后的那些人就像下汤圆,“扑噜扑噜”直往下滚。

只一眨眼功夫,就有十几个人鲜血飞溅着滚下山去了。安子介吓坏了,大声喊叫着,别冲了,大家趴在地上,慢慢退回去,别抬起身子,那些子弹是长眼睛的,见不得人,快趴下,藏起来。

一群人趴在地上,蛇一样地往山下爬着。谁知道没爬几步,身子后面的枪也响了起来,是陈司令在开枪。可是陈司令没有打山头上的“霉老二”,却在打他安子介的神枪营。陈司令放了一阵子枪,喊话说,姓安的,你要是临阵退缩,我就打死你们,起来,继续给我冲!

安子介气得肺都要炸了,这个狗日的陈司令,说什么给自己打掩护,原来是这么掩护的啊!安子介正在诅咒的时候,身边的一个人被陈司令给打翻在地上。

日你妈个陈司令,你居然在老子身后打黑枪!老子来跟你算账!安子介愤怒不已,爬起来带着余下的人就往山下冲,没冲几步,身前身后的人就倒下了十几个。这样冲下去,只怕没到陈司令的跟前,就全部死干净了。安子介只得又伏在地上,谁知道陈司令非但不停止向他们打枪,而且越发打得狠了,边打还边气势汹汹地吆喝,要安子介赶紧向山上冲,如果退缩,格杀勿论。

安子介大哭起来,说,兄弟们,向山上冲吧,下去也是死,上去也是死,拼吧,兴许还能有个活路。

安子介爬起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往山顶上冲去。安子介没命地跑啊跑啊,跑掉了枪,跑丢了鞋,上了山头,又下了山头,然后又上了山头,又下了山头……也不知道跑到了什么时候,回转身来一看,身后只有山狗了。

山狗瘫倒在地上,喘息不止,说,师傅,说我跑得快,你才跑得快啊!追得我都要累死了。

安子介说,还有的人呢?

山狗回头望了望,原野苍茫,天高云淡,只有隐约的炮火,响在天边。山狗垂下脑袋,说,不是被他们抓了,就是死了。

话刚说完,山狗就摇摇晃晃地倒了地。

安子介忙跑过去扶住他,问他是怎么了。

山狗伸手在怀里掏了一把,拿出来一看,是鲜红的血疙瘩。

第三十章

山狗的肚子被打了一个窟窿,幸好衣裳穿得紧,要不肠子就漏出来了。安子介诅咒完了陈司令那王八蛋,又诅咒那些“霉老二”,一边诅咒,一边将自己的衣裳撕了,死劲捆在山狗的肚皮上,不让血流出来。山狗被那布条勒得连气都出不来,直说松点吧,松点吧,这样会勒死我的。

安子介说,勒死也总比血流干了死强啊!

给山狗包扎完了,安子介还在喋喋不休地骂。

山狗说,师傅你要骂就骂陈司令吧,别骂人家那些“霉老二”了,要不是那些“霉老二”,咱们两个也都死了。

安子介不解。

山狗说,本来咱们是根本冲不上那个山头的,是那个山头上的人看见咱们被陈司令在屁股后面打,给咱们让开了一条路,咱们才活出来的。

安子介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觉得山狗说得好像在理。

安子介背起山狗,却不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去。

山狗说,师傅,你就往那没有枪炮声的地方去吧。

安子介想想,觉得是个道理,就往那没有枪炮声的地方去。

两人在山林里走了三天三夜,渴了,就喝点山泉水,饿了,就扒拉点草根出来吃。这一天,安子介实在挪不动步子了,两个人一起滚在地上,安子介说,要死了,迈不动步子了,看样子我们就只有死在这里了。

山狗说,你干脆一个人走吧,别管我了。

安子介说,这不成,我怎么能丢下你呢。说着安子介舔舔嘴巴,无限神往地说,要是现在给我一顿肉吃,酒就可以免了,关键是肉,肥的,肥得冒油的,让我饱饱吃一顿,我一口气不喘地就能把你背出去!

说着,安子介嗅了嗅,揉揉鼻子,又嗅了嗅,说,我还真闻到了肉的味道呢。

山狗笑起来,说,师傅,你是想吃肉想疯了,这里连鬼都没一个,还有什么肉啊。

安子介没有理山狗,接着嗅,最后奇怪地说,这肉怎么是臭臭的啊?

安子介撅了撅鼻子,转身看着山狗,山狗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说,师傅,你是不是把我当肉了?

安子介没答话,蹲下身子解开山狗的绷带,一股浓烈的臭气从那伤口里蹿出来。那个窟窿眼的肉已经腐烂了。

山狗躺在地上,问安子介,问里面的肠子是不是也都烂了。

安子介扒开看了看,说,肠子已经有些变黑了,快要烂了。

两人说着话的时候,一群蚊蝇飞了过来,“嗡嗡”地先是在两个人的头顶盘旋着,最后竟然毫不犹豫地落在了那个窟窿眼上,安子介赶都赶不走。

傍晚的时候,山狗已经濒临死亡。临死之前,山狗的嘴巴一刻也没停过。安子介劝他歇息着吧,少说些话,积攒些力气,争取活着走出这个大山。谁知道山狗却说,他不能不说话,因为嘴巴一停,就感到害怕,耳边全是张姓人家的咒骂声和他脑袋撞击在墙壁上闷响。

安子介惊讶了,说,你说什么,张姓人家脑袋碎了?

山狗说,是我害死他的。

山狗说,那日他从地下将张姓人家的钱罐子从密藏的地窖里找出来的时候,正好被张姓人家看见了,那张姓人家要他把罐子放下,说那是他积攒了几十年留下的,等他死了,再拿不迟。山狗不依,说得赶紧去买枪,他要跟安子介去爱城打“霉老二”。那张姓人家一听,那里肯依,冲上去一把拽住山狗,山狗蛮力大,一下子将张姓人家甩得老远。那张姓人家在地上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听见响动,那张姓人家一家人都出来了,一起跟山狗抢那个罐子。山狗甩翻了张姓人家的老母,推倒了张姓人家的妻子,踹晕了张姓人家的那个女儿……

最后刚要跑的时候,只见张姓人家从地上爬起来,威胁山狗说,你要是不把罐子放下,我就撞死在你面前。山狗愣了愣,没有理会他。刚走了两步,只听得背后一声闷响,扭头一看,那张姓人家已经脑浆飞溅,鲜血横流了。

在埋山狗的时候,安子介挖了几条蚯蚓出来,然后闭着眼睛跟吃面条一样,吸溜进嘴里,接着又看见了几只蚱蜢,吃了,最后又发现了一条蛇,依旧吃了。如果不是这些东西,安子介就根本没有力气掘一个坑,将山狗埋进土里。

安子介在山里转悠着,也不知是哪一天,他又回到了千佛山。安子介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到处都躺着死人,有头顶上带着红五星的“霉老二”,也有穿着黄军服的国民党。这些人看样子是才死不久的,都还没有臭。安子介饿了,搜了搜那些死人的口袋,一粒粮食也没有,不过倒是从一个“霉老二”的身上搜出了一小罐子盐巴。盐巴是好东西,不管是什么,只要加上点盐巴,总是好吃的,当然,好吃的还是肉……

安子介不敢贸然下山,他不知道是国民党军队赶走了“霉老二”,还是“霉老二”已经占了爱城。

安子介拣了些柴禾,然后找了一把子弹,旋开屁股,将里面的药粉倒出来,用石头一砸,那些药粉燃起来。点着了柴禾堆,火很温暖,安子介感觉到活着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入夜的时候,安子介找了一把刀,出去割了一块肉回来,抹上盐巴,丢进火堆里,那团肉在火里“哧哧”响着,很快缩成了一小疙瘩。安子介用小棍将那肉扒拉出来,想了想,拿在手里,又想了想,才塞进嘴里。和猪肉比起来,这肉明显的是老了些,而且没有油水,干巴巴的,但是却是有香气的,吃吧,比那些蚱蜢,蛇的味道不知道要好多少呢!安子介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山上的那些肉慢慢的已经臭了,已经吃不得了。安子介找了许久的蚱蜢,一只没有,找了许久的其他的可以吃的,也没有。这一仗下来,山上除了这些臭了的肉,什么都没有了。再这么呆在山上,肯定是活不成的,但是山下,究竟现在是谁的世界呢?

安子介是从一个老头嘴巴里获知可以下山的消息的。他一直以为,那个老头不是人,而是神仙,是神仙给了他条活路。

那天安子介昏沉沉的也不知道睡到了什么时候,爬起来发现站立不住,饥饿让他昏眩了,感觉自己就像只蛾子,身子轻得要飞起来了。

安子介走进那些臭肉堆里,这里扒拉扒拉,那里扒拉扒拉,想要寻找出新鲜的。但那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事情,连日来的酷日,已经将这些死人都晒得膨胀了,个个都是大着肚子,有的肚子已经瘪了,尸水流了一地。

安子介正绝望的时候,忽然听到有呻吟声,却辨别不清楚那声音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过了许久,他才在一个悬崖下面找到,那是一个老头,躺在草丛里,看样子身上有好多地方的骨头都摔断了,他一动也不能动。

你是谁?安子介问他。

那老头说,他就住在山下,上山来找他儿子的,他儿子给拉了伙,说是送完了弹药就回去,但是仗结束了好久,也没见着回去,他就上山来找了,谁知道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死人,一下子见了,就给吓得跌倒在地上,滚下了山崖。

安子介问他,这一仗谁输谁赢了。

那老头说,谁也没输,谁也没赢。

安子介不明白。

那老头说,“霉老二”走了,国民党也走了,就像两个孩子一样,打完了,屁股一撅,就都走了。

安子介还要问点什么,老头却抓住他的手,央求他杀死自己。

老头说,你弄死我吧,我这么活着比死还难受,那些蚊虫都来咬我,还有蚂蚁。

安子介摇摇头,说我弄不死你,我没有力气,我连掐死一只蚂蚁的力气都没有了,怎么有力气打死一个人呢。

老头叹息着,说,死又死不了,怎么办呢?

安子介艰难地站起来,走了很远,去给老头找了点水回来。回来的时候,老头已经死了。

安子介看着老头,苦笑着说,你还说死不了呢,没想到死得这么快!

安子介饱饱地吃了一顿,睡了一觉,那些被饥饿赶走的力气又慢慢回来了。他去找了一把刀,边往山下走边割那些死人的脑袋,然后用葛藤穿起来,挂在身上,直到身上挂不住了。安子介行走得很快,第三天就到了爱城。

爱城和过去并没有什么区别,清澈的河水依旧流淌得那么缓慢,那些店铺的招牌和过去一样高高挂着。只是那些人,见了他就像见了魔鬼一样,吓得一个个尖声喊叫着,避之不急——谁见过这么骇人的场景呢?一个人身上挂满了死人脑袋,那些脑袋还往下滴沥着褐色的汁水……

袁小脑袋正躺在他的逍遥椅里,手上端着水烟袋,身子一前一后地摇晃着,微闭双眼,听他的账房先生给他盘算这次的收益。果真如同他当初算计的那样,不仅一点没亏,而且进帐丰厚。袁小脑袋听着听着,脸上露出了惬意的微笑。正在这时,账房先生却没了声响,他睁开眼睛,看见账房先生站在面前一脸惊恐,簌簌发抖。袁小脑袋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见“哗啦”一声,脚下堆满了脑袋,袁小脑袋吓得双腿猛然缩进椅子里,抬头看见安子介蓬头垢面站在自己面前,两只眼睛冒着幽幽的绿光,正瞪着自己。

第三十一章

我实在没有想到,王天棒请我吃的会是人肉。

临行的时候,母亲叫住我,她显得很生气,问我,你怎么不听话呢?不是叫你不要去么?你怎么又答应了呢?

母亲训斥我的时候,父亲也在一旁,他显然是不明白因为什么事,就问母亲,母亲斜了父亲一眼,说,他要跟那个王木匠去他们家,就是那个叫王天棒的家……

母亲的话还没有说完,父亲就明白了,点点头,说,等他去吧,他身体也差,跟着去,补补也好!

在走往王天棒家的路上,我就想直截了当地问王天棒,问我们今天晚上是不是吃人肉,但是碍于章木匠,不好开口。

秦村的傍晚是非常漂亮的,禾香阵阵,清风徐徐,炊烟袅绕,鸡犬相闻,归家的人扛着锄头,担着粪桶,或者牵着牛羊,悠哉悠哉地往家里走着,犹如信步闲庭。

没有多久,我们就到了王天棒的家,还没有到门口,王天棒就大声吆喝,说快出来接客,快出来接客,我把你的同学请来了!

这时候许继红从屋子里钻出来,一句话不说直奔王天棒,在他身上狠狠地一阵拧,一边拧还一边骂,日你妈个王八蛋,有你这么喊的么?连一句话也说不来么?什么接客接客,你当老娘是婊子不成?

王天棒被拧得呵呵大笑,说,快点招呼客人,发骚了等会儿我给你治!

许继红这才停了手,回身冲着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安子来啦,快,屋里坐,屋里坐。

我们刚坐下,许继红就将花生、葵花子、糖果和水果一股脑儿给端了上来,桌子上面搁得满满的。王天棒说,大作家,你还不知道,为了请你,这些东西都是她前两天专门去土镇买的。

我一个劲地道感谢。

许继红咯咯笑着说,你多吃点就算好好谢我了。

许继红忙碌的时候,我仔细看了看她。如果算年龄,她应该和我差不多的,但是看面容,却跟一才长成的姑娘似的,白白净净的,那胖,也仿佛是那种叫“婴儿肥”的胖。我突然想起一个最喜欢装扮成纯情少女的女明星来,叫什么名字记不得了,但是两人长得却差不了多少,尤其是那胖乎乎的圆脸,和那白净。

正看的时候,许继红突然抬起眼来,四目相视,我竟有些慌张,忙找了句话,说,许继红,你让我想起了一个电影明星来。

许继红莞尔一笑,说,你说的是关凌吧。

我说哪个关凌?

许继红说,就那演《我爱我家》的啊。

我说,对对,就是她就是她。

许继红咯咯笑着,说,你什么时候也写个电视剧,让我也去演演?

我说没问题啊,哎,许继红,你怎么不显老啊,上次在我在爱城看见我的一个大学同学,才两年不见,就变成了一个老太婆,你究竟是吃了什么返老返童的东西啊?

许继红咯咯地直笑,不答我的话。我又问王天棒,王天棒呵呵笑着说,你现在看着她好看了是不是?你不知道她以前的那鬼样子。她以前啊,可能跟你说的你那个大学同学差不多,又黑又瘦。就她当时那样子,送给男人也不要。可是现在呢,呵呵,上街的时候老有男人回头瞥她。上一次有个开车的男人看她,还一下子撞到了电线杆上了呢!

我说是吗?许继红?

许继红抿嘴笑着,点点头。

其实这养老婆还是跟饲养那些珍惜动物一样,也是有秘诀的!王天棒抓了一把瓜子,边嗑边说,我听很多男人吹嘘自己多么多么爱老婆,可是他懂得怎么爱吗?狗屁,他什么也不懂!这爱老婆,有很多诀窍的,你只要掌握了这些诀窍,你老婆就会越长越漂亮,而且越来越爱你,粘你身上甩都甩不掉!

许继红说,安子,你别听他放狗屁,上一回村里新来了两个老师,他就跟人家吹这些,吹得人家连书都不教了。

王天棒说,你知道那两个老师不教书去干什么了么?呵呵,他们有事没事就回家去了,知道他们回去干什么么?爱自己的老婆去了。

我说,王天棒,你给我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王天棒指着我给许继红看,说,你瞧瞧,不来劲了吗?

许继红说,要说出去说,我要弄桌子上菜了。

你倒是细细地跟我说说!我拉着王天棒,走到外面。

王天棒得意的呵呵笑着说,你要听,我就跟你说,管保比你曾祖父讲的那些有味,好听。爱自己的老婆得讲手法和嘴法的!

我说什么嘴法手法?

王天棒说,你肯定是老手,这还问我。

我说我真不知道。

王天棒说,你不知道,你那些书都写出来了,我看上面你就写了。

我说我也是看人家书上写的,抄袭的,我还真不知道。

“69”式你知道么?王天棒问我。

我摇摇头。

王天棒伏在我耳朵边耳语了两句,我摇摇头。王天棒一脸惊奇地说,你这都没弄过?

我点点头说,你的那什么式,我还以为是手枪呢,“69”式手枪,“79”式手枪,不过那样子的图片我倒是看过的。

王天棒问我在什么地方见过。

我说我那电脑里都有。

王天棒说你既然见过,为什么不试啊?

我说没人啊。

王天棒叹息一声说,我以前冤枉你了,我还以为是怎么怎么样的一个男人呢,这些都没做,亏了,亏大了。

我笑起来,说,你做我的老师,我还有得机会试验啊!

王天棒说,先用嘴巴后用手,你快乐,她也快乐。但是你得留一手,好好整治整治她,你要让她上不得也下不得,这时候你叫她干什么她都会干的,跟你的哈巴狗一样。而且这个时候你注意看她,她可是最最漂亮的,原来不红润的面色红润了,不光洁的皮肤也光洁了,知道为什么不?

我摇摇头。

王天棒说,你不可能不知道吧,这是因为她的心情愉快,舒坦,女人心情一愉快,一舒坦,就漂亮了。呵呵,你要整治得她喊你爷爷了,你才进去,慢慢地喂她,不能让她一下子饱了。

我笑起来。

王天棒说,大家成天说睡美人睡美人,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这睡美人啊,其实不是他们那样子理解的,而是这么理解的——女人要经常被男人睡,才能成为美人,女人越被男人睡就越美,女人越美就越是招男人睡!

我大笑起来。

王天棒也呵呵笑着,说,你不相信,你去街上看看那些面黄肌瘦的女人,大都是没跟男人睡好的,或者是她们的男人根本就不会睡!其实睡女人是一门很大的学问的!

我摆着手说,王天棒,你要把我笑死了。

王天棒说,笑什么笑?我估计,你和你老婆袁紫衣闹离婚,可能就是因为你不懂这些。

我住了笑。

王天棒悄声说,不怕你笑话,原来许继红跟那个男人的时候,那个男人也是根本不懂这些的,许继红说那人是兔子变的。

我问什么意思。

王天棒说,这你都不懂啊,一挨着就没了啊!许继红说,跟了我,她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男人。

说到这里的时候王天棒的眉毛扬了扬,一脸得意。

我说你很厉害?

王天棒说,肯定比你厉害!你原来和袁紫衣一天几次?

我微笑不语。

王天棒急了,说,说嘛,许继红马上就把菜弄好了,咱们就没得说了。

我说一天一日。

嗤。王天棒不屑地笑道,你老婆那么好看,才那点啊?

我说你呢?

没够过!王天棒说,老嫌弃时间太短事情太多,要有时间,我们保管一日一天!

我说我不相信。

王天棒说,你不相信好多人还不相信呢,可是你要想想,凭着我,一没钱,二没才,三呢人长得跟倭瓜似的,我凭什么能把许继红套得这么牢,让她一刻也离不开我呢?知道我的凭什么吗?

我笑起来。

聪明,不愧是大作家!王天棒拍拍我的肩膀。

菜是早准备好的,许继红将那些菜回锅里热了热,摆上桌子,然后将酒杯筷子依次摆好,就叫在厨房烧火的章木匠出来吃饭了。

晚饭我是不能喝酒的,我说我必须得尽快将书稿赶写出来,给出版社。因为前两天章木匠和王天棒知道我一直没喝,所以也没劝我,许继红劝了我两句,听我那么说了,也没固执地劝下去。

我没想到许继红也要喝酒,而且和章木匠王天棒他们拼着喝,一口一杯,连干两杯,眼睛也没眨一下。

喝到第三杯的时候,王天棒问许继红,那东西好了没有,好了就端出来。

许继红进了屋,一会儿功夫就端了一大盆子汤出来。王天棒用勺子在里面搅合了一下,我看见有很多的肉和骨头在汤里沉浮着。

闻闻,香不香?王天棒舀了一勺子递到我面前,我嗅了嗅,点点头。

香就多喝点!许继红起身从王天棒手里拿过勺子,要给我舀,我挡住,要她先给章木匠舀,说得讲讲礼貌,长辈先请。

许继红给章木匠舀了一大碗,然后给我舀,我只要了两勺,就连说够了,先吃完再舀。

许继红给王天棒舀了一大碗,然后给自己舀了一大碗,三个人连汤带肉呼噜呼噜吃喝起来,吃喝了两口,都抬起头,看着我,说你怎么不吃啊?

我看着碗里的汤和肉,说,这是什么东西啊?

王天棒拿筷子敲敲我的碗边,说,吃吧吃吧,吃了再说。

我笑着说,天棒,你告诉我,我才吃。

胎盘。章木匠说着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你以前吃过吗?许继红问。

以前应该是吃过一次的,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这东西,不过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说着将碗往边上推了推,笑笑说,我有点害怕了。

吃吧,没什么的,跟猪肉一个味道。许继红说。

我摇摇头,笑着说,我真不敢。

她以前也跟你一样的。王天棒拿筷子指指许继红,转头跟我说,刚才跟说你是那秘诀还没说完呢,真正的秘诀,其实在这汤里呢!许继红才跟我那一阵子,身体差得不得了,我就去给她找了这些回来,给她吃她还不吃,我只有捏着鼻子给她灌了。灌了两次,她身上的毛病没多久就好了!脸上的颜色也好了,身体也好了。后来,她自己就要着吃了,这两年我挣的钱,都是给买这些东西吃了。你不知道,原来这东西都嫌弃脏,丢了,可是现在都抢着吃,我刚买那阵,给三二十块钱就行了,现在可得要一二百块呢。

吃吧吃吧。许继红说,你还不吃?你都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力气,以前只洗两三次就算了,这次因为要请你吃,我洗了五次呢,这还不算,我还杀了只老母鸡炖在里面,慢火悠悠地从中午一直炖到现在。

我说真感谢了,我的确不敢吃。

嗨,你这人,真是的,吃啊,香喷喷的,没有什么怪味!王天棒说,吃这东西不只对女人好,对男人更好,你要今天晚上吃了,明天你准得老早跑回爱城去找女人。说什么鹿鞭虎鞭有多厉害多厉害,其实这东西才厉害呢。

我笑起来。

王天棒伸手拍拍章木匠,跟我说,我师傅原来说腰板疼,吃了两次,腰板也不疼了。

你就吃吧,都舀你碗里了,不吃了可惜了。章木匠喝完了一碗,嘴巴里嚼着骨头。

嗨,就算是毒药,我也要把它喝了!王天棒说,亏得还是个男人呢!

你要不吃里面的肉,我把肉捞出来,你就喝汤得了。许继红说着伸出她那胖乎乎的手,端起我面前的碗,将里面的肉扒拉给章木匠,章木匠也没推却,等扒拉完了,端起来就吃,嚼着那骨头,“呱呱”直响,连渣也不见吐一点出来。

第三十二章

回到家里,母亲和父亲都还没睡,正在看电视。

我没吃。我跟母亲说。

父亲问你怎么不吃?

我说我嫌恶心,看他们吃得津津有味的,我的肚子里老翻腾。

父亲说,他们那是没诚心请你吃,要请你吃,就不应该告诉你。

母亲没有理我,两眼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电视正在播广告——高钙片,一天一片,不贵还实惠……

回到我的房间里,打开电脑,心绪却莫名其妙地很乱,想写,但是却无从下笔。就将萧树那加了密的文件打开,看他和那些女人胡搞的照片。想到那家伙居然用什么 “文件自毁”来蒙我,忍不住笑起来。看了一阵子,我又开始对另外的那个文件进行解密,解了半天,也没弄开。感觉眼睛涩涩的,脖子也酸酸的,就准备睡觉。

下到床下,背东面西跪下,作揖三个,口念“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九字咒语三遍。然后爬上床,脱干净衣服,脑子里想着英儿此刻正躺在我床上,但不知是何种睡姿,也不知和衣而卧,或者是跟我一样赤裸着,一丝不挂……胡乱想着,沉沉地睡了。

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我梦见我们在一起吃饭。这我们,是指王天棒、许继红和章木匠,情景逼真得就跟我们那餐饭还在继续一样。

但是我们分明吃的不是饭,那饭菜不是饭菜的颜色,是红的。我看见章木匠端起一碗红色的东西,“咕咚咕咚”喝着,有一滴沿着嘴角流到了下巴上,章木匠搁下碗,长长的舌头伸出来,在下巴上一卷,那滴红色就进了嘴里。他吧唧吧唧嘴,把碗端起,伸得老长。许继红也不说话,拿着那长勺的把儿,两勺就给章木匠舀满了。

王天棒碗里的内容比章木匠的要多得多,有很多的肉,那肉鲜红色的。他的嘴巴里被那红色的肉塞得满满的,咀嚼得有些困难,好像舌头在嘴巴里打不过圈儿,憋得眼珠儿一鼓一鼓的。我看着他,感到腮帮子发酸,正想说你小口点吃吧,我不吃,我把我那份让给你。就看见王天棒脖子一抻,那肉“忽”地一下子就吞进去了。

许继红的吃相一点也不雅观,她居然拿着一根骨头在嘴巴里鼓捣着,好像是拿着一根巨大的牙签。那骨头很奇怪,不是红色的,是雪白的,我正要说许继红你的嘴巴真厉害,把红骨头都舔白了。只见她抬眼看看我,说,你不吃就帮我舀舀汤吧。

我站起来,先给章木匠舀,章木匠把碗推到汤盆边,眼巴巴地看着盆子里。盆子里还有很多。在舀第二勺子的时候,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一只手浮了起来,那是一只婴儿的手,连指甲都还没有长出来。我哆嗦了起来,瞥了一眼王天棒和章木匠以及许继红,他们都看着我,面无表情。

我不敢不舀,我害怕他们会一把抓住我,然后将那些鲜红的东西喂进我的嘴里。

我舀起那只手,那只手在勺子里浮动着,慢慢地伸开手指,抓着勺沿,汤倒出去了,但是手还吊在勺子上。我颤栗着,将勺子抖了抖,可是那手抓得很牢固,怎么也抖不掉——

王天棒和许继红还有章木匠他们就像在看一起恶作剧似的,看着我将怎么处置勺子上的那只手,一个个呵呵地笑起来,嘴巴张得大大的,就像血盆一样。

在他们的笑声里,那只手竟然抓着勺子沿,慢慢地向勺柄上移动,我恐惧起来。然后醒了。

坐在床上,我感觉一身冰凉。

就在这时候,我听见外面有人叫我,好像是秦三老汉。

秦三老汉告诉我,说今天晚上我的曾祖父好像有点不对劲,他一点瞌睡也没有,很兴奋,要跟我说话。

曾祖父坐在床上,背靠着秦三老汉给他垫的棉被,正等着我。我打着哈欠站在曾祖父面前,曾祖父笑着说,小龟孙子,我睡不着,想跟你说说话。

我说,老祖宗,这么晚了,你还是睡觉吧,休息好了,明天再跟我说吧。

曾祖父笑笑说,不行啊,龟孙子,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人家不同意啊,人家说没时间了,催我走呢?

我说老祖宗,谁说没时间啊,谁催你啊?

曾祖父向门口呶呶嘴,说,在那儿呢。

我看了看门口,门外黑洞洞的,什么都没有。

曾祖父说,你看不见,我看得见的,他们两个正站在那里呢,他们要进来,我不让,怕他们吓着你。

我不由得有点毛骨悚然起来。

曾祖父向门口说,你们先在门外等等啊,不要急,我给我这小龟孙子说点事情,说完了,马上就跟你们走。

说着,曾祖父让秦三老汉去把门关上。秦三老汉关上门,问曾祖父,我也要坐在这里听吗?曾祖父说,你睡吧,今后几天,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休息好了,才用力气做,你也老了。快睡吧。

秦三老汉点点头,去拎了壶开水拿了两个碗放在我跟前,然后爬上床,给曾祖父拢拢被子盖住胸口,自己蜷缩在一边,跟一只狗似的睡了。

我叫曾祖父等一下,我去去就回来。我回到我睡的屋子里,找了一个有盖的盅,将那些人参抓了十几片儿丢在里面,然后倒上开水。我在做这一切的时候,老感觉身边有眼睛在看着。

回到曾祖父屋里,秦三老汉已经打起了鼾声。曾祖父嫌那鼾声会影响他说话,用手轻轻碰碰秦三老汉,那鼾声就停了,随后又响起来,曾祖父就又碰碰。

到秦三老汉醒来的时候,曾祖父已经把他的故事给我讲完了。

天亮了么?秦三老汉问我,我说不知道。秦三老汉起了床,下去把门打开,门外的晨晖一涌而入,屋子里的灯光顿时黯淡了下来。

这次讲述是曾祖父生命中的最后一次长途跋涉,由此他非常疲惫,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还要给曾祖父喂点人参汤,曾祖父摆摆手,用那虚弱的毫无生气的声音问我,我说的,你都记住了吗?

我说我记住了,老祖宗。

曾祖父点点头,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你要好好给我处理了,我的龟孙子,我叫你回来,就为这事啊。

我点点头,说老祖宗,我会安排好的。

这我就放心了,我也该跟他们走了。曾祖父说完这些话,闭上眼睛,身子慢慢地沉陷了下去。我凑到曾祖父面前,听见他的呼吸声正慢慢地变弱。秦三老汉已经去把我的父亲母亲他们叫来了,我父亲喊叫着,爷爷……爷爷……

在我们秦村,遇着先人去世,都是要在他身边不停地喊叫的,这一来是可以吓走勾魂的牛头马面,二来是可以唤回他的精气,据说有很多濒死的人,就是这么唤回来的。尽管我父亲叫得很不情愿,但是他还是沿袭了这个风俗,不停地叫着。我的母亲也跟在我父亲的后面叫。可能是他们很少叫我曾祖父的缘故吧,听见他们的叫喊,我总感觉很别扭。

我挡住父亲和母亲的叫喊,我说,老祖宗先前跟我说了,他要死的时候,不要人叫他,让他走得利索一些。

曾祖父其实走得一点都不利索和轻松。他很平静地躺在那里,紧闭的双眼凹了进去,双颊深陷,嘴巴微微张开,犹如一眼枯深的老井……掩藏在这些平静下面的,一定是从生到死的剧烈挣扎,要不然,他的额头上怎么会全是豆大的汗珠呢?

过了许久,我们听到“咯”的一声,曾祖父终于落气了。

秦三老汉先跪下,然后是我父亲和母亲,接着是我的祖母,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进了这黯淡的屋子里。我是最后一个跪下的。秦三老汉从曾祖父的床下拖出一个筐子来,里面全是纸钱,倒了出来,然后哆嗦着手点着火。这些纸钱叫“倒头纸”,是给我曾祖父作“盘缠”的。火光映着大家木木的脸,大家都无声地跪在那里,无声地烧着那些纸。

烧完纸,秦三老汉拿了一根竹竿,将屋顶戳了一个窟窿,这是为了让我曾祖父的灵魂从那里升天。戳完窟窿,秦三老汉拿起一卷早就准备好的鞭炮,走到外面劈里啪啦地放了。这叫“落气炮”,一是为我曾祖父送行,二是向村邻们报丧。

鞭炮声里,大家都显得有些茫然。表现得最突出的是我的祖父。我以为曾祖父真的死了过后他会高兴得手舞足蹈,但是此刻他却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很没落地站在那里,孤单的身影在晨晖里显得可怜巴巴的。

趁着软乎,秦三老汉要给我曾祖父换寿衣。他从一只口袋里拿了一套出来,我一看就觉得不行,小了,肯定穿不上。我问秦三老汉那寿衣是哪里来的。秦三老汉说是他早在几个月前,请土镇的裁缝做的。我把那寿衣卷巴到一起,让他装进口袋里,让我来想办法。

我给小玉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的曾祖父已经死了。

人已经死了,你就不要伤心了,要不是我今天有课我就过来看看你。小玉说。

我说我根本就没伤心,她也不必要来秦村,我给她打电话,是请她帮几个忙。第一,赶紧到商店去帮我选一套中山装,黑色的,还得要一件衬衣,一双皮鞋,当然还有袜子和内裤。然后我要她找了笔,记下我曾祖父的衣服码子和鞋码子,考虑到我曾祖父的脚肿了,我就把鞋码子说大了三个号。我要小玉赶紧给我去办,请了假也得赶紧去给我办,至于钱,先垫着,让出租车把这些东西带来后,再把钱给她带回去就行了。

刚打完电话,父亲就来了,说,请个先生来看看地吧。

父亲说的先生,被我们叫着“地理先生”,是专门替人选墓地的,我们秦村也叫“阴地先生”。请一个好先生选择好阴地,在丧葬过程中,这个环节是非常重要的,《镜花缘》就有话说,“今人选择阴地,无非欲令子孙兴旺,怕其衰败……”。我说,先生得请,端公也得请,还有响器班子,都得请,凡是大家现在都还是时兴的习俗,一个都不能漏了。而且只能比人家搞得好,不能比别家搞得差一点儿。

我和父亲正说着话,章木匠和王天棒他们就来了,章木匠说,老神仙过去了?

我父亲点点头。

章木匠叹息一声,说,这一次真正的走了啊!

我父亲说,你得加快点了,先把他的赶出来吧。

章木匠说,半上午就好了,下午漆完,明天中午就可以用了。

我插话说,什么时候用,还得听端公的。

章木匠点点头,招呼王天棒他们赶快动手。我走过去,跟章木匠说,你是搞这个的,认识的端公啊道士啊,还有那阴地先生和响器班子肯定不少,你给介绍几个好点的。

章木匠说,好的,好的要价可高得不得了啊!

我说,你说吧,钱应该不是问题。

章木匠沉吟了一下,说,端公你得请土镇的曹端公,他很厉害的,弟子五个人,能跳端公舞。你们爱城有那头头面面的人死了,就是请的他。请了曹端公,你就不用请道士了,所有的法事他都懂,包括那些下阴啊,除煞啊,他都行,我看过他做法事的,很好,现在不定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

我点点头。

章木匠说,可是他要价很高的,一般都是三到五千元。你们家呢,我跟他说说,把所有的法事做完,估计得四千块吧。

四千?我父亲在一边瞪着眼睛。

我说四千就四千吧,还有呢?

阴地先生好请,你叫秦三老汉去五道河把刘瞎子叫来就是了。章木匠说,这人虽说眼睛不是很好,但是看地还是有一手的,我堂兄章七月死了,请的他看的阴地,第三年我那七月兄弟的孙子就考上了大学。

我说那就刘瞎子吧。

章木匠说,刘瞎子好喝酒,你只要把酒给他喝好,随便给个一两百块钱就行了。

我说很好,但是那响器班子又请谁呢?

章木匠想了想,说,这响器班子,也得要去土镇请,请那叫陈家班的,他们红白二事都吹,带头的叫金唢呐,你小,不知道,他原来还是爱城川剧团的团长呢。

我点点头。

章木匠说,因为他的名气大,要价是这些响器班的两三倍,而且还得预先跟他打招呼,不然的话,还得多给。可能一场丧事下来,至少也得五千块!

我说行,就五千块吧。

章木匠说,我去给你联系?就照这价钱?

我说谢谢你了,你赶紧给我联系吧。

章木匠从怀里摸索出一张名片来,笑笑说,上次在土镇李百万的老子死了,我们还在一起过,幸好给我的名片我还留着,当时没扔,这不,派上用场了。不过,他们来的车费和走的车费,都得你给啊!这是规矩。

我说行。

章木匠从我那里要了电话,到一边去去给曹端公和陈家班打电话去了。父亲气咻咻地看看我,示意我跟他走,他有话要对我说。

回到屋子里,父亲气愤地问,你叫什么曹端公陈家班,这些钱谁出?我现在可没有什么钱给啊!

我说这钱不要你出的。

父亲冷笑说,不要我给,你给?你参加工作这么多年,你说,你给这家里拿过多少钱?哪一年不是我们贴钱给你用?你给?你拿什么给?

母亲见父亲和我凶,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匆匆地过来,父亲把刚才我托章木匠请端公和响器班的事情跟母亲说了一遍,母亲也责怪说,你怎么能这样?就是要请,也不能请他们啊?那花下来,至少也是一万多块啊!

父亲说,你知道章木匠为什么要这么积极?你找他去给请人,他是要在里头抽佣的!

母亲叹息一声,要出去跟章木匠说,叫他别打电话了。我忙叫住母亲,说,这些钱不要你们出,也不会让我出,这钱曾祖父出。

他出?他怎么出?父亲和母亲奇怪地看着我,好像我的脑袋上突然长出了犄角来。

我说,你们别这么古古怪怪地看我,有些事情,等等我会告诉你们的。

父亲和母亲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这时候章木匠在外面叫喊我,问请不请哭丧队,是不是连哭丧队也一起请了。

第三十三章

曾祖父的寿衣是小玉亲自送到秦村的,全套一共一千二百块,我给她钱的时候她依然不要。我跟小玉说,我本来是想请你到家里坐坐的,但是家里此刻乱糟糟的,很不合适的,只有等我把这一切事情打理完了,再到土镇亲自好好重谢你。

当我把衣服拿进曾祖父屋子里的时候,秦三老汉已经把我曾祖父脱了个精光,上上下下擦洗了个干干净净。我和他给曾祖父穿戴好那些衣服,然后将他抬到中间正屋里。母亲已经把那里清理干净了,支好了板凳,铺好了席子。今后几天里,这里将作为曾祖父的灵堂。

到中午的时候,那曹端公一干人等来了。

对于端公,我曾经在一篇名字叫《五猖》的小小说里,对这个行业进行过描述。“五猖”,一说是魑魅魍魉魃魈等鬼怪的统称,一说是指具体的五种鬼怪。“五猖”的克星就是端公。旧时候,如果某家灾祸频频,或家人久病不愈,必定认为是“五猖”做怪,人们就要请端公做法事,俗称“收鬼”。端公不单单只会收鬼,而且还会打保符、观仙、画蛋以及走阴等名目,这样才能称得真正意义上的端公。其中最为厉害的,就是“走阴”,也叫“下阴”——下到阴曹地府和鬼神取得联系,按照时新的说法,也就是通灵。

曹端公是一个很精瘦的老头,花白长发,留着老山羊胡须,可能是因为年岁大了的缘故,行动有些迟缓。

曹端公来了,有人将那把我曾祖父前两日坐过的椅子搬了过来,他稳如泰山般坐了下来,然后喊来我的父亲和我,问我曾祖父的死亡日期,以及阳寿多少。死亡日期是很清楚的,但是那阳寿我们却不知道。曹端公听说我们不知道,便让他的徒弟将他扶起来,走到灵堂里,在我曾祖父面前站立了片刻,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念着,一边走过去拿起我曾祖父的手看了看,然后转过身来,目光深邃地对着门外看了片刻,嘴巴里的念叨终于停了。

他的徒弟让拿酒来。

我的母亲问是一整瓶的,还是半瓶的,那徒弟说随便。我母亲从墙角边拿起半瓶“茶坪烧刀子”递给那徒弟,那徒弟又递给曹端公。曹端公喝了一大口,对着我曾祖父的面喷了出去,可能是因为那酒太烈的缘故,曹端公不停地吸凉气,眼珠都红了。喷完酒,曹端公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铜钱,衔在我曾祖父的嘴巴里,然后拿起一张纸钱,盖在我曾祖父的脸上。这就叫“含口钱”和“盖头纸”。

随后,曹端公的徒弟又让我母亲去找七个碗来,还有灯草和菜油。在我母亲去准备这些菜油和碗的时候,曹端公已经穿戴好了他那花花红红的法衣,开始做法了。

看见曹端公做法,大家都散开了,生怕“冲撞了煞气”。端公的煞气很重,死人的煞气更重,这双重煞气,让很多人都望而生畏。我曾经在读中学的时候一个寒假里,看见过端公做法,死的是一个中年人,在山上放炮死了的,据说煞气非常之重。我生性对这些好奇,但是母亲和祖母死活不准我靠近了看。从她们那惊惧惶恐的神色里,我第一次体会到神秘与恐惧。果然出事情了,邻居的一个小孩在那天晚上,突然发烧惊厥,没等到第二天早晨就死了。有人说那小孩就是冲撞了煞气,只是那个做法的端公道行不怎么好,没有压住死人的煞气,如果压住了,那个孩子断然是不会死的。对于大家的质问,记得那个端公是默认了的。

曹端公口中咕噜咕噜的,很像我们原来背单词的样子。只是他的目光炯炯,眼中仿佛有物,而我们当初则是望着天空罢了。

等我母亲将那些碗和菜油,还有灯草准备好后,曹端公也念叨完了。他拿起那些碗,一字在我曾祖父的脚下摆好,他的随从跟上去倒好了菜油,布上灯草,曹端公又是一阵念叨,接过徒弟递过去的打火机,将那七根灯草一一点燃。七大碗油,成了七盏灯。

看着七盏灯,我忽然有些惶恐不安起来——这是因为在我的床头,也燃烧着那么几盏油灯。

做完了这一切,曹端公卸下身上的法衣,回到那把椅子里,接过徒弟递给他的茶,含一口在嘴巴里“咕噜咕噜”漱着。我以为他是要吐了,却没想他脖子一动,竟然咽下了肚。

还没等曹端公坐好,我父亲就站在了他面前,一副听候差遣的样子。曹端公埋头喝了几口茶后,这才抬起头来把目光投在他身上,说,你是孝孙?

我父亲点点头。

还有的呢?曹端公问,声音虽然不大,但是透射着威严。

我父亲向我招招手,说,这是他的重孙子,还有的,在屋里忙呢。

他的儿子呢?曹端公说,你去把他们都给我叫到跟前来,我有话要跟你们讲。

我的父亲去了,叫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叫上了我的祖母,我估计他们都叫不动我祖父,于是我也去了。祖父果然不肯出去,他坐在屋子里,把一台黑白电视机的声音开得老大。这台黑白电视机还是我给他留下的,当初父亲买了台彩电,原本也是要把这台黑白留下的,但是曾祖父和祖父两个人都在争夺,弄的父亲左右为难,就要拿去卖了,后来由我做主,给了祖父。我关了电视机,问他,你是他的儿子呢!你不出去谁出去?

祖父一听,眼睛都竖起来了。

我拉起祖父,说,现在人家端公在外面等着我们有话说呢,别耍脾气了,跟我去吧,我的祖宗!人都死了,你还跟他斗什么气啊!

祖父挣脱我的手说,挖一个坑,把他埋了就是了,你还闹这么些排场干什么啊!

我说,祖宗,算我求你行不行,跟我出去一趟,有什么话,有什么事,你等等跟我说就是了。

我终于把祖父拖到了曹端公面前。曹端公看看我们,慢吞吞地说,这死的人不是外人吧?既然不是,你们怎么能都还这样呢?披麻带孝!记住没有?死了人要披麻带孝!看看你们,嗨,小的也有三十好几了吧,老的呢?没有七十也有六十吧,怎么都好像都还跟不懂事样呢?

被曹端公一顿训斥,祖父表现得非常气愤,他那撅着嘴巴,气咻咻的样子,逗得围观的人一阵哄笑。

秦三老汉早就把白布准备好了的,他抱了一大捆出来,那些前来帮忙的女人们都来撕,撕成一大块一大块的,然后用麻给我们包捆在头上,那样子很像电影里太平天国军队那些战士的打扮。

帮我包捆的是许继红,她是最先来我们家帮忙的。但是我母亲对许继红有成见,见了许继红拿什么东西,就赶快过去从人家手里替下,表现得非常客气,弄得许继红不知所措,有些惶恐了。

母亲和父亲都包捆了孝布,祖母也包捆了,但是祖父是打死也不愿意捆上那白布,他藏在屋子里,谁也不见。随后那些亲戚和朋友也都包捆上了,院子里顿时白晃晃一片。我看见秦三老汉没有包捆——和这些相互嬉笑逗乐的人们相比,唯独他是悲切的,凄惶的——走过去,问他,秦三爷,你怎么不戴孝呢?

秦三老汉嗫嚅着说,戴了,被你老子给我扯下来了。

我找到我父亲,跟他说了这事,并且告诉他,秦三老汉的孝是我让戴的,而他比我们更有资格戴这个孝!

父亲怔怔地看着我。我叫上许继红,去给秦三老汉戴上孝。许继红刚给秦三老汉包捆上那白布,秦三老汉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害怕人家看见他哭,竟然躲进屋子去了。

我实在没有想到,张明举也会前来帮忙。王天棒把我从人群里叫出去,说张明举来了。

张明举,我们现在都叫他“药人”。王天棒跟我介绍说,他刚刚去了五道河,去请那个看阴地的刘瞎子。

我伸出手,直说感谢。

张明举见我伸出了手,也局促地伸出手,我看见他那胖手上竟然布满了我只在许继红手上看见过的“蜂窝”。我握着那只胖手,用力地摇晃着,并且伸出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以表示我并没有忘记他,和对他的亲昵与感激。

张明举说,刘瞎子的眼睛不好,走得很慢,不过也快要到了。

我说你能来帮忙实在太好了,今天的事情特别多,这样吧,你再帮我叫上两个人,我们去把我曾祖父屋子里的那些东西拿出去烧了。

秦村的丧葬习俗是要将死去的人的衣物,床上的棉被和铺的草啊什么的,全部拿到外面放火烧了。烧得多与少,取决于这家人是不是家境殷实,因为有些衣物和鞋子以及床上用品什么的,毕竟还可以留着继续穿戴和使用。我去问父亲,他的意思我和一样,烧了,什么都不要留下。我本来还想去问问祖父要不要从中留下些自己用得着的东西,估计这只会让他冒火,就罢了,只将秦三老汉叫来。秦三老汉四处看了看,叹息说,全部拿去烧吧,我什么都不要。

我们将那些棉被,蚊帐、铺床的草,衣服鞋帽袜子,以及他收拣回来的那些破塑料口袋塑料瓶,还有几筐废旧的纸片……凡是能够搜罗出来的,可以燃烧的,都抱到了外面的一个路口处,进行焚烧。

依照迷信的说法,如果燃烧的烟雾飘向哪一方的话,那一方就会死人。我站在一边,看了看那升腾起来的烟雾,居然是又飘回到了我们家,而且在房顶上拢聚成一团,仿佛一片乌云。

你还相信这些?张明举问我,他也仰着脑袋看着那团黑烟。

我笑笑说,只是有点奇怪。

第三十四章

曾祖父的死,的确算得上是喜丧。在所有的人当中,除了秦三老汉面露悲切之外,我还没有看见第二个忧伤的人。尽管我的曾祖父生前的时候有些不太好的声誉,但是随着他的死亡,大家好像都把那些成见忘记了,络绎不绝地来到我们家,在他的遗体前或鞠躬,或磕头,对他表现出难得的尊重和厚待。就连秦村的村长李华和其他的干部也都来了,和村民不一样的是,他们送来的丧礼不是纸钱,而是大大的花圈和一个信封,信封上面写着“安子介老先生永垂不朽”、“礼金两百元”和“秦村两委会”等字样。村两委班子人马一起前来,而且又是礼金又是花圈,这在大家看来,真是莫大的荣幸啊。

村长李华四十多岁,如果不是袁紫衣,他可能根本当不了村长。那时候他是村上的团支部书记,一次在爱城他碰见了我,请我吃了顿饭,然后过了两周,我就把袁紫衣带了回来,给他做了两期吹捧节目,他就当上了村长。后来他和我们保持着非常密切的关系,每到过年,还要亲自到爱城来给我们拜年。再后来袁紫衣和我闹矛盾的时候,袁紫衣差点就让他做不了村长,由此他也和我的交往少了。

李华告诉我,说他们要赶紧去土镇开一个会议,回来的时候再过来。

送走李村长,看着远远近近不断前来的人流,我叫来张明举和许继红,让张明举赶紧去给我找几个手艺好点的厨师,让许继红在村里找辆车,到土镇或者邻近的场镇去采买蔬菜、烟酒和猪肉等等。我塞给许继红两千块钱,告诉她东西要尽量地买好的,不用考虑钱的问题。

刚安排好,刘瞎子就像只蜗牛似的,勾着脑袋,慢吞吞地来了。我迎上去给他取了烟,他摆摆手不要。

我很少看见打扮有如此滑稽的人。

刘瞎子穿着笔挺的中山服,严谨得连风纪扣都是扣上的。中山服是毛呢做的,但是上面的毛呢已经褪掉了,斑驳斑驳地露出下面的衬布,也不知道穿了多久没洗了,或者是刚刚吃了大餐出来,在胸口部分,沾满了油渍。最宝气的是他胸前的口袋里,竟然别了一长排笔,有那种粗大的“永生”钢笔,也有那种我们做小学生时使用过的“苞米”形状的钢笔,还有圆珠笔……大约有四五支的样子。我想如果那口袋够大的话,他可能会继续别下去,呈蔚为壮观的一排。和他身上那中山服极不般配的是他脚上的那双黄布胶鞋,满是泥污的黄布胶鞋有一只前面已经破了个窟窿。让人忍俊不住的是他居然还戴着顶赵本山式的帽子,背着一只那种非常老久的“上海牌”人造革黑旅行包,而且那包上的挎绳,是用两根布带缝补上去的。那包鼓鼓囊囊的很沉,使得他无力背负,只得努力勾着背,一副行走站立都很艰难的样子。

刘瞎子问了我曾祖父死亡的时间,然后问了我父亲母亲还有我的生辰八字,琢磨了一阵,打开他的那个“上海”旅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罗盘来。

你有没有时间,有时间的话就跟我走。刘瞎子跟我说,刚才来的时候,我到处看了,这些地方没有穴位,还得到处找找。

我说,我找一个人跟你去行不?

听张明举说,你是作家?写书的?刘瞎子扶扶他那跟酒瓶底似的的厚眼镜,凑到我面前,看着我问。

我说是,写过几本。

咦!刘瞎子做出一副奇怪的神情说,你既然是作家,怎么还不懂事理呢?

我说怎么了?

刘瞎子叹息一声说,还以为你是饱学之士,看来是徒有虚名了。你以为那些为官为富和人丁兴旺的都是凭空来的?那是因为祖坟葬得好,李调元的高祖父不葬在龙穴里,他一家能“一门三翰林,同朝四进士”?

我点点头,明白刘瞎子说的意思了,他要我好好陪着他去选地,因为这关系到我和我子孙今后的荣华富贵,必须引起我的高度重视。于是我说,感谢先生的指点了,让我好好陪你,选好了,咱们就回来好好喝两盅。

听得我说了“酒”字,刘瞎子眼睛一亮,吞了口唾沫,直说走走走,快点找。

路上刘瞎子问我知道什么叫“风水”么,没等我回答,他就嘀咕着说起来,语言一出,我才知道,这刘瞎子果真非同一般,肚子里的确是有点东西的人。

他说,“风水” 这个名词从晋代流传下来的,明代乔项《风水辨》对“风水”解释得很详细,“所谓风者,取其山势之藏纳。土色之坚厚,冲冒四面之风与无所谓地风者也。所谓水者,取其地势之高燥,无使水近夫亲肤而已;若水势曲屈而万环向之,又其第二义也”。

你知道为什么大家要为死者选风水宝地进行埋葬?刘瞎子厚厚的眼镜映着我。

我哪里懂得,只有摇头,说请先生指点。

《葬书》说,“葬者,藏也,乘生气也。夫阴阳之气,噫而为风,升而为云,降而为雨,行乎地中,谓之生气”。“木华于春,粟芽于室,气行于地中。其行也,因地之势。其聚也,因势之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刘瞎子一口气说完,可能是走得累了,他站定脚喘息两口,问我是不是听得明白。

我点点头,说不全懂,但是明白一二。

刘瞎子冲我笑笑,说其实这很好理解的,我们把山脉称为“龙”,有山有就龙,有龙就有势,龙行必然呼啸而生“风”,龙止必有界水为证。所以,“风水”的本义是指龙的行、止。龙有行有止,行止有度才有生气,才有穴或垣局可寻;龙行无止为“过龙”,有止无行为有生气的死龙,这些都无穴可寻。凡龙行止有度的地方就有 “好风水”,但是龙行止失度的地方也自然就风水不好。所以啊,这“风水”是很难寻得到的。这一要看先生的德行修为高不高,二也要看主家的积德如何。

我讪讪笑着,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刘瞎子叹息一声,说,我以前也想当作家的,那时候我的成绩在班上是最好的,为了看书,我连眼睛都快熬瞎了,可是连考了五年的大学,五年都落榜。

说到这里,我算是记得这个人了。当时我还在读书的时候,就听说五道河村有个人连考了五年大学都没有考上,最后气得疯了,别人吃饭的时候他不吃,他啃书,喝墨水——原来就是此人啊,他怎么成了看阴地的先生呢?

风水术在古时被称之为帝王之术,由此这从业者不单单的要悟性极高,而且还要有非常的才学,才能参悟得透个中玄机!刘瞎子说,自然也就是那些落难的秀才,末途的官宦的首选了。

我点头称是。

刘瞎子说,当时我一气之下不再读书考试了,再考也没用,都怪祖坟没有葬好。随后我就跟人学了这风水术,想要给自己寻找一个龙穴,自己没用处,也要让子孙辈们旺相。

我问找到了吗?

刘瞎子吁了口气说,能这么容易找到,就不是龙穴了。

我们上了一个山包,刘瞎子从那“上海”旅行包里拿出架望远镜来,对着身前身后的山仔细看着,看了一阵,说,上乘先生看星斗,中乘先生看水口,下乘先生满山走,还好,我不是下乘的。找到了。

说着,刘瞎子把望远镜递给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除了只看见对面山上矮小茂密的灌木,什么也没看出来。倒是他的这架望远镜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这不是那种遍街卖的玩具望远镜,而是货真价实的88式军用望远镜。

这是我到爱城给一个武装部的人选阴地,人家见我眼睛不好,送给我的。刘瞎子说着,拿过望远镜,装进旅行包里,我们开始往回走。一边走,刘瞎子一边告诉我刚才那地是块什么“龟形地”,说什么“左右龙虎环抱,龙砂高而略短,虎砂略低而梢长”……

回到家里,我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不只家里,连院子里和那些路埂上都是人,估计不单是我们全村的人都来了,而且连邻村的人都来了。我不管认识不认识的,都跟他们热情地打招呼,说“麻烦了”、“谢谢了”、“请屋里坐”之类的话,这是我们这地方孝子的本分,按照习俗,如果遇着年岁大的和辈分高的,我还应该是给他们下跪叩头进行答谢的。

“真是吃死人啊!”我心里暗想。

在我们这里,有一个看起来非常不错的传统,就是谁家办红白事,只要没有结死仇的,也不管请与不请,都是要举家前来的,如同那些行走江湖的所说:“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尤其是办丧事,不仅是举家前来,而且还会连那桌子板凳都一起抬来,如果距离比较远的,还会将那猫狗也一并牵过来。和办喜事不一样的是,送丧得有礼,这是为了表示对死者的敬重,不过这礼非常简单,就是那草纸做的纸钱,我们的计量单位是“刀”,一般都是五刀或者十刀,大方的会送上五十刀。

依照规矩,喜事前后两天,但是这丧事却不定,从点燃“落气炮”报丧那日起,到出殡下葬,有的三天,有的五天,这得听端公和阴地先生的,阴地先生先定动土吉辰,端公后定出殡的佳时。最后等到入了土,立了碑,端公将一切法事做完,这丧事才算完。

因为连吃数天,而且是流水席,乡邻们也难得这个打牙祭聚会的时机,是谁也不肯轻易错过的,因此很多人都玩笑说是“吃死人”。其实哪里是吃死人,丧事办完,人走财空,很多丧家最后都得背下沉重的债务,几年也不见还得完。

刚进屋,母亲就走过来,把我拉到一边,让我去劝劝祖父,说刚才祖父和我父亲吵起来来了,还砸坏了电视机。这是因为远远近近来了这么多客人,而且还有端公,马上响器班子几个人也都来了,在今后几天里,他们都得住在家里,给他们找住的地方就成了一件难事。我父亲的意思是要将祖父住的大屋腾出来,铺上几张床,让客人住,但是没想到刚跟祖父一说,祖父就恼怒了,不仅在家里破口大骂,还将电视机也砸了。

我说马上就去。

这时候张明举请的厨师到了,许继红采买东西也回来了,她悄悄跟我说,你看见没有,安子,都晓得你在爱城有出息,全都来捧场了。

我一笑,说,怎么会是我有出息呢?那是因为我曾祖父有魅力啊!

许继红咂舌,说,你看看他们,有的人手里拿着两刀纸就来了,两刀纸多少钱?二块五毛钱!你再看看他后面的那一个女人两个孩子,哦,还不止呢,还有一个老头,那是他老子,全家五口人呢,连吃三天,每顿多少钱?算算!

我笑说,别这么算,礼轻人意重啊!

许继红嗤笑说,这才叫吃死人呢!

我和许继红正说着,母亲走过来戳了我一下,说,刚才跟你说的事情,你怎么还不去,看看天,还有多少时间就黑了?

我刚走了两步,许继红在身后叫住我,说她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客人,看样子菜不够的。

我说先把今天晚上对付过去,明天接着去买。

第三十五章

到大家都轮番着吃过了饭,已经快十点了,这个时候,响器班陈家班才来。他们一行八个人,背着行头,风尘仆仆的样子。

我叫许继红她们帮忙弄些水,让这些人先把脸洗了,谁知道这些人实在太敬业了,搁了身上的东西,拿出唢呐、钹儿和磬儿等响器,在灵堂门口,一左一右,分站两排,开始吹了起来。那些曲儿,以前秦村死人的时候我听过一些,是典型的哭丧调,声音极尽哀怨,凄凄切切地在夜空里回荡着。要是在别家,可能早已经哭泣声一片了,但是在这里不会,因为死的是我曾祖父,大家反倒觉得这悲切的丧曲响得很不合时宜,听起来古古怪怪的。

身边有人告诉我谁是金唢呐,我这才注意到那个带头的,此人西装革履,衣冠楚楚,手上的唢呐比别人手上的要亮堂一些,金光闪闪,嘴儿是墨绿色的,应该是玉石做的。这支唢呐果然与别的要不同些,单是声儿都要响亮许多。吹到动情处,他的眼睛里竟然有了泪光,在灯光下闪耀。身边那人说,你知道不,他手上的唢呐价值十辆桑塔纳呢,纯金的,是从那大清的宫廷里出来的,听说前些年有个外国人给了他十万美金他也没有卖。

—— 我猛然想起来了,有一年爱城开什么文化界新年联谊会,听其中一个组织者说起过这事儿,那组织者说的时候一肚子牢骚膨胀得像是马上就要爆炸了,语气极端不屑,甚至发展到鄙夷,一直到人身攻击。从他不停的自言自语式的嘀咕中,我好困难才听出来,他骂的是一个叫金唢呐的人。他骂金唢呐摆谱,臭架子,不务正业的二流子,专搞破鞋的流氓,道德败坏到应该千刀万剐云云……

后来在吃饭的时候,又一个人说起了“金唢呐”,不过他的语气和神情是极其羡慕,他说金唢呐这个人真愚,一万美金买一支唢呐,他还不卖!要知道那可是一辆进口小轿车啊!另外一个人说,金唢呐其实一点也不愚,如果他把那支唢呐卖了,他还叫金唢呐吗?他就靠着那支唢呐玄乎人呢!如果卖了那支唢呐,他就没办法混饭吃了!有人不同意刚才这人的话,他说,混饭吃?我看咱们这些人才是混饭吃呢,人家金唢呐的唢呐一响,就是黄金万两,咱们呢?闷坐在那里,听了一上午的狗屁话,还不是为了这顿饭?为了饭后的那点纪念品?这时候一位文管所的老所长嗤笑道,我说大家别这么自贱了,其实这金唢呐不过是玩了大家!大家思忖思忖,那外国人要买他的唢呐,究竟谁得见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再想一想,他那唢呐不就是一黄金做的吗?还不一定全是金子呢,没准儿里面掺合的有黄铜什么的,退三步说,就算纯金,又有多重?值得了那么多的美金吗?说是大清宫廷的珍宝,谁鉴定了?有鉴定证书没?没!什么他是大清宫廷乐师的后代,那也不过是自抬身价罢了!凭着一支黄金做的唢呐自诩“金唢呐”,再有一个大清宫廷乐师的祖宗,已经够显赫的了,如今闹出这外国人花美金买他的唢呐,大家想想,这还不是应了那两个字。说到这里,那位老文管所所长住了嘴,卖起了关子。大家只漠然地看着他,偏偏不问是哪两个字。老所长耐不住了,敲敲桌面说了那两个字:炒作!

后来我想要问问那金唢呐究竟是何方人物,有人来宣布说某某人物要发表祝酒词了,于是都端着酒杯站起来。席间大家都吃得很紧张喝得很畅快,我一直没有找着机会,慢慢的也就把这事忘了。没想到,原来这陈家班的陈瑞林,就是那金唢呐啊!

金唢呐率着他的陈家班吹了三阕曲子,就息了。金唢呐将他手中那金光闪烁的唢呐递给身边的一个年轻人,拍拍手,喊叫道,主人家,主人家,快请进来说话。

我赶紧过去,拿出香烟给金唢呐发。金唢呐挡住我的手,说了声谢谢,然后问,主人家,感谢你瞧得起我们陈家班,请我们来为先人鼓乐送行,在这里呢,我代表陈家班向你和众多亲友表示感谢了!

瞧见这金唢呐说话的阵势跟作报告似的,我忍不住想要笑,真不愧曾经是爱城川剧团的团长啊,话语堂皇,官气不散。我拱拱手,客客气气地说,动劳先生大驾,很不好意思,还望先生多多担待。

我们两个就像行走江湖的路途相逢,滑稽的场景逗得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我实在忍不住了,也笑起来。但是金唢呐不笑,他正言道,主人家言过了,这里呢,我们先讲了规矩,请问主人家,是鼓乐全套,还是要我们只作应景?

我问全套是怎么的,应景又是怎么的呢?

金唢呐说,全套就是人停声不停,一天十二个时辰鼓乐伺候,酬金二万五千元。

我说这样是不是太高了点?

金唢呐说,那还是应景吧,来人拜丧、哭灵、敛柩入棺、送丧入坟、告座升碑……

这时候曹端公插话说,我们做法事带的有响器,就不劳你们动手了。

金唢呐斜了曹端公一眼,继续看着我说,这一套做下来,最少也得一万二千块。

我说不是说好了五千块的吗?

金唢呐嗤笑说,那是去年的价了,这一万二千块,一分也不得少了,主人家,不是我吹嘘……

我说行,就看在你手上的那支金唢呐,值!

金唢呐说,主人家,你要听听我的曲儿,才知道究竟值不值。

我说刚才已经听了,好啦,就这样定了吧,请洗脸洗手,准备吃饭吧。

金唢呐道了谢,然后带着他的陈家班进了灵堂,向我曾祖父鞠了几躬,边鞠躬边说,先人在上,不才陈瑞林陈家班向先人拜礼,百年以前,先人一声啼哭,来到人间,含辛茹苦,育得儿孙满堂,兢兢业业,创得伟业丰功,先人功德,后世传诵,先人伟名,后世敬仰,先人教诲,后世不忘,先人业绩,后世得享。如今先人驾鹤西去,百花闻之,潸然残败,百鸟闻之,禁口不开,苍天闻之,泪雨潸然,大地闻之,泣声一片……

金唢呐陈瑞林带着他的陈家班把躬鞠完了,又说了一阵子什么,几个人然后在灵堂里分站成两排,吹奏起来。那亢亮凄厉的声音就像一群发疯了似的马蜂,在狭小的屋子里横冲直撞,最后这群马蜂钻进了身子里,在五脏六腑之间冲撞着,蛰着,噬咬着,让人浑身哆嗦着站立不稳当……

忽然一阵狂风骤雨,马蜂落荒而逃,但是雨点太大,太过急促,那些马蜂纷纷被击落在地,没入了泥土中……

我的心象是一个沉入了水底的葫芦,忽悠悠地浮了上来,散发着凉气。大家也完全被刚才的唢呐声给震住了,一个个的表情竟然都有些呆滞了,额头上沁着密密的汗珠。

我的手脚冰凉,动一动,有些麻痹。

金唢呐站在那里,像是背过去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来。

许继红招呼金唢呐他们去洗了手和脸,然后带着他们进了后屋,那里有专门为这些先生们准备的酒席。

他们刚刚入座不久,李华就带着秦村两委的几个干部来了。我问李华吃过了没有,李华说没。许继红过来说有一桌还余的有位置,应该坐得下的。我让再新安排一桌,让张明举和王天棒帮忙招呼一下,当当酒保,陪陪酒。

李华并不急着入席,他四处走着看了看,然后问我,如果下雨了怎么办?

我说怎么办?

李华忧心忡忡地说,这前来送丧的怕不止三两百人吧,这么小的一个地方,怎么搁得下这么多的人呢?万一下雨了,场面恐怕就惨不忍睹了。

我想了想,觉得李华的担忧是必需的,要真下了雨,这前来送丧的几百号人,别说有地方吃饭,恐怕是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我说,那怎么办呢?

李华仰头看了看天空,说,今天晚上月亮挺圆的,看什么影影绰绰半清不楚的倒也看得见,这样吧,今天晚上召集几十个人,砍些竹子和木头,连夜搭上两个棚子。

吃饭的时候,李华叫住张明举和王天棒,说你们别跟客人拼着喝了,吃两杯就下桌子去,有事要你们忙乎,这陪客人的事,有人。

王天棒问,这深更半夜的,还有什么事情啊?

李华说,今天晚上要连夜搭两个棚子,你带人去砍树和竹子,药人,你去叫上两拖拉机,连夜去土镇,买上几百米的塑料布回来。

张明举爽朗地应了声,搁下酒杯站起来就出去了。这王天棒却找着借口说,明天还要赶做棺材呢,得早睡才是啊。

李华说,把你那些斧头和锯子拿出来,拿出来你就去睡吧,你小子偷奸耍滑,我可记住了,你和许继红是不是想要个生个娃娃?这好办,我要让你腿杆都跑断,也不给你办手续!你要敢没手续生出来,我就狠狠罚你几千块!

王天棒说,唬谁啊,有法律呢!

李华说,法律?我跟你说的就是法律!不信你就等着试试!

王天棒笑说,村长,别这么损,我这就去还不成么?

李华叫过来一个村干部,让他去组织人,把那些还在这里玩耍的男人都叫上,那些回家睡觉的,也都叫起来。

我要出去招呼,李华不让,说这么多顶级的大师傅在这里,他怕招呼不周全,让我在场,不喝酒,倒酒总还是可以的吧。

金唢呐不仅不抽烟,而且也不喝酒,无论这么劝说,他也不端那酒杯。

李华说,酒壮唢呐胆,一百个吹唢呐的,也难得找一个不喝酒的出来。

金唢呐说,我就是那不喝酒的一个。

吃了一阵菜,李华嫌闷,让金唢呐把那金唢呐拿出来,让大家见识见识,开开眼界。

金唢呐笑笑,给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有人立即起了身,将一个暗红色的木箱拿过来,必恭必敬地捧在金唢呐面前。金唢呐轻轻打开盖子,随着一道金光,一股异香溢满屋子,大家哗然了。除了刘瞎子自顾自地喝酒,和曹端公一班人不动声色地吃着东西,其余的都搁下筷子,围在金唢呐他们的桌子周围,外边有人听说了,也都蜂拥而来,把小小的屋子塞得密密实实的,连一根针也插不进来了。

金唢呐说,这箱子是檀木做的。这檀木非同一般,可是千年老檀木,由名师雕琢而成,为什么说是雕琢呢?你们看看,这箱子不是板儿拼装成的,而是浑然一体,凿出来的。那名师原本是要在箱子上雕刻上些花纹图案的,但是害怕这样做了会抢了箱子里的宝色,也就断了念头,如果要真雕了,只怕这只箱子,也是要价值百万的。

大家都咂舌起来。我看见曹端公乜斜了金唢呐一眼,往地上啐了口,嘴巴里嘀咕了句什么,虽没听见,但是看那口形和他的表情,估计也是鄙夷金唢呐的话。

这支金唢呐,要比他吹的那支小一些,但是却要比那支金光闪亮许多。金唢呐说,这支才是真正的金唢呐,是道光皇帝赐给我们先人的,这其中还有很多传奇的故事呢。

李华一听直叫好,说,快快讲,这里正好有个作家呢,你要讲给他听听,让他给你写出来,让你们的先人和这金唢呐一样流芳百世!

金唢呐听了,一笑,说,不用劳驾写了,我们先人的故事,不用上书也能流芳百世的。说完,将那支唢呐装进箱子里,嘴巴也和那箱子一样闭上了,任凭大家怎么问,只是笑,不再吱声了。

师傅们喝完酒,入了寝,我一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

走出门去,外面灯火通明,树木和竹子已经砍了回来,堆了好大几堆。大家一边忙碌,一边说着玩笑话,从中我竟然看见了章木匠的身影,章木匠拿着卷尺,丈量着那些树木和竹子,他的另外两个徒弟,根据师傅做的记号,忙着下料。

我正感叹,身边许继红说话了,说,他就是连着干十个通宵也值啊。

我听出许继红的话语里有不屑的成分,回头看着她。许继红说,你知道不知道曹端公和陈家班要给他拿多少回扣?

我说不清楚呢。

许继红伸出几根指头在我面前晃了晃,嗔怪说,大作家,你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了,连这都看不出来?我见过有钱人,可有钱人也没有你这么爽利啊,都被人宰成冤大头了。

我笑说,不要说这些了,伤了大家的和气,你还是去给大家弄些吃的吧,大家可能都累坏了。

许继红走到院子里,大声吆喝说,大家快点干啊,等干完了,吃肉喝酒,我这就给大家准备去。

有人取笑说,许继红,你张罗什么啊,这主你做得了么?一点不嫌外,咋唬得跟人家媳妇似的。

许继红恼了,要追那说话的人打,谁知那人一闪,就避开光亮,躲进黑暗里去了。

有人问,咦,王天棒呢?这王天棒呢?

大家四处都没找着王天棒的影子,有人说王天棒可能和张明举去土镇买塑料布去了,有人说不可能,砍竹子的时候还看见过他呢。于是有人取笑说,王天棒该不是跟那个寡妇去了吧。

许继红大方地说,不管他了,管得他跟谁去了呢。

在章木匠的指挥下,两个巨大的棚子很快有了雏形,只等张明举的塑料布回来,就可以完工了。

许继红让厨师煮了一大锅肉丝面条,还搬出两件啤酒来。见大家吃得欢,她担心起王天棒来,以为他在外面的竹林子里睡着了,拿着根电筒四处寻找。见她一个人孤伶伶地往幽黑的树林里去,我也拿了根电筒跟上去。我们两人在树林里找了一阵子,没找着。在回来的路上,我被一截倒在地上的断树枝绊了一下,跌倒在地上。许继红赶忙上前扶我,边扶边诅咒王天棒。

回到家中,张明举正拿着啤酒仰脖子喝着,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我为曾祖父曾经带给他的伤害感到万分歉疚,同时也对张明举的宽容和大度感慨不已。

正想着,祖母披着衣服走到我跟前,说,你去看看你祖父吧。

我说他在什么地方?灵堂守灵么?

祖母叹息一声,说,他在地上呢,嘟嘟囔囔直翻白眼呢。

我随祖母进了他们的睡房。在我父亲的固执下,祖父和祖母都还是被搬出了大屋,在柴房里给他们支上了一张临时床铺。屋子里灯光昏暗,祖父蜷在墙角里,就像谁扔在那里的一件破棉袄。

我上前把祖父往起拽,祖父死活不肯起来。

我说,我的祖宗,你这是耍哪门子小孩子脾气呢?快起来,地上冷,别感冒了。

祖父把我一搡,说,死了干净,都死了干净。

我被祖父搡了一个趔趄,一下子恼了,叫道,你这是发哪门子的疯呢?死了干净,死了干净,你倒是死啊,趁好曹端公和陈家班都在,不外多挖一个坑罢了。

祖父气得直哆嗦,我上去扶他,他竟软弱得跟一个面团似的。床是新铺的,看样子下面铺了很多稻草,祖父一上去,一下子就深陷了进去,我摁了摁,软乎得就跟高泡的沙发一样。

祖父被气得很厉害,他别过脸,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坐在床沿上,想着刚才的态度,心生丝许歉疚,叹息说,我的祖宗,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忙啊,分出三个身来,也觉得不够用啊,你还添什么乱子呢?

祖父突然转过脸来,恶狠狠地骂道,你知道个屁!

我一楞,笑了,说,好好,我知道个屁,我知道个屁,你知道,你就应该跟我说说啊。

祖父说,他个老畜生就算拖出去喂狗也不解恨,你请了这么多人,铺设这么大的排场,闹得跟死了个皇帝样的。

我叹息说,祖宗,人死为大,你今后百年归西了,我把排场摆得比这还阔气!

第三十六章

民国二十四年,也就是红军过爱城的那一年。

这年的秋天刚到,就到处闹起了兵匪。随着这些兵匪一起来到的,还有冰雹和洪灾,然后是可怕的干旱……

先说兵匪吧。那些兵匪就像疯狗一样流窜乡里,毫无节制的进行烧杀掳掠,有时候一个村子竟然在一天时间里遭受四五次掠抢。如果是土匪,他们大都在夜里进行,用锅灰将脸涂黑,然后十几个一群,选中目标,对那些有钱人家进行搜刮式的抢劫。所谓搜刮式抢劫,就是他们进了家门过后,别说是什么金银财宝,油米茶盐要抢走,就连那衣物鞋袜,锄头粪桶也要抢走。据说有土匪连那老妇的裹脚布也不会放过的。因为这些土匪大都有内线,所以被选中的这家究竟会有什么,没有什么,都一清二楚,如果你为了防范土匪而将那些东西藏了起来,他们掘地三尺,也要给你找出来。这些土匪,大都是穷人家,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走上这条匪道的,他们白天是卖劳力的挑夫或农夫,一到夜里,便抹黑了脸面钻出来。因此有人经常头夜里被抢,第二天在人家地里就看见被抢走的锄头粪桶之类的东西,更有可笑的是昨夜被抢的衣物,今天正好穿在人家身上,天下土匪,你看见了又能怎么样呢?

这些本地产的土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流兵散勇,这些家伙,遇着那锄头粪桶,他们是断然不会要的,他们感兴趣的首先是现大洋,然后是粮食,再则是好的衣物—— 凡是可以带走换钱的,他们都不会嫌弃。有人甚至在大路上遇着一群兵背着桌子、椅子,见人就问要不要,贱卖。谁敢要啊,露出财来,命就拿来,估计那些兵最后还是只有将那些桌椅扔掉了了事,因为断然没人敢跟他们交易的。这些流兵散勇还对一样东西感兴趣,那就是女人。这些流兵散勇抢劫完了,作孽完了,丢下一句话,我们是霉老二,你们要想报仇啊,找霉老二去。谁都知道这些家伙不是霉老二,他们把帽徽和领章扯了,但是身上那身黄皮,却告诉了大家他们的真实身份。

这一日,有个叫南瓜花的女人家撞见了这么一群人。

这个南瓜花,就是何五老爷的六姨太,我曾祖父安子介的六干娘。

那日何五老爷从龙隐寺回来,就感觉家里的几个姨太太不对劲,平时一个个无精打采,蔫不吧唧的样子怎么一下子都换了个人似的面色红润,眼睛里流光溢彩。何五老爷何等精明,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将姨太太一个一个叫进屋子里,盘问下来,六姨太、七姨太和八姨太都招了。

何五老爷也不声张,大家还都以为事儿过去了。这一日深夜,何五老爷突然闯进六姨太、七姨太和八姨太的房间,先拿破布塞了她们嘴,然后拿绳索捆了,把她们一个个扔上马车,赶着就走。三个姨太太出得气,可是出不了声,看着满天星斗,也不知道一路颠簸到了什么地方。

三个姨太太都以为这下小命不保,就像那些被绑票而无钱赎的,不是沉入深潭,就是丢进野狗洞,活不成了。三个人泪水长流,又惊又怕,到天明的时候,看见了何五老爷的脸色虽然铁青,但是目光里充满怨恨,却并无杀气,这才知道自己可免一死,何五老爷定会念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不下死手。但是他这样星夜兼程又把自己往哪里送呢?三个女人各自思量,七姨太和八姨太都想到一处去了,以为何五老爷会把她们送到妓院里去。想到这里,两个姨太太难免一阵悲切,但转念一想,这样也好,难不倒两个如花似玉的女人,用不了多长时间她们就会各自逮住中意的有钱的男人,七姨太会用那莺哥一样的戏文,唱软这男人的耳朵,八姨太会用那青楼女子不外传的绝技,软了男人的下体。男人就是怪东西,只要软了这两样东西,一身都软了,叫当孙子他也不会不乐意。到那时候,两人只要跟那男人一说,男人肯定会乐不可支地用那金元宝和大花轿将自己迎出青楼,照做太太不误。

这六姨太可就不这样想了,她长得丑,而且这么几年的姨太太生活,早就皮松肉懒没力气,不是干活的那块料了——自己的下场究竟会是怎么样的呢?六姨太越想越是想不明白。

马车到了一个山崖上,何五老爷驾住车,卸下马,然后将六姨太拎小鸡样地拎下来,丢在路边上,抓住那车辕,以老汉推车的方式,将那车猛地推起来。那车可真快,呼的一声飞起来,一下子飞进了山崖下,没声了。

六姨太被吓坏了,尿了一裤子。何五老爷拍拍手,走到六姨太跟前,扯下她嘴里的破布。六姨太舌头一下子能动了,赶紧喊叫,求老爷饶命,求老爷饶命。

何五老爷并不说话,在六姨太身边坐下。六姨太又哭又叫,历数自己的千般万般好,对自己的不忠痛心疾首,悔不当初,说只要五老爷肯饶她一命,她将为五老爷的万事亨通、千岁万寿吃斋念佛一辈子,将自己的阳寿尽数许给五老爷……

何五老爷叹息一声,终于开了口,说,我已经饶过你了,你和刚才那两个妖精不一样,我从她们的眼睛里都看出来了,她们还没有离开我,就开始想怎么拴男人了,把她们留给别的男人,我舍不得啊,留着她们呢,只会脏了我的名声,所以只有送她们走了。

六姨太看着何五老爷,不知道他又将怎么处置自己。何五老爷给她解了绳索,叹息说,你为了怀上我的娃娃,房事后仰卧床上可以二十四时辰不动。因为长相丑陋,平日我对你总是少有好言好语好脸色,你非不责怪,反而百般贴切我,如今放你生路一条,也算还了你的情义,你好自为之吧。

六姨太爬起来,对着何五老爷一连串磕了几十个头,磕得头皮都破了。

何五老爷上前扶起六姨太,然后从屁股后解出一个口袋,扔在六姨太面前,里面叮当直响。何五老爷说,这口袋里有两百多个大洋,你拿去,走得越远越好,只是记住,这辈子你不得再回秦村!记住了么?

六姨太颤声说,记住了。

何五老爷挥手,示意六姨太赶快离去,六姨太却再次跪下,感谢何五老爷的大恩大德。何五老爷面露厌恶神色,跨上马,扬鞭而去,待六姨太抬起头来,面前只剩下一溜烟了。

六姨太把那口袋大洋贴身捆着,却不知何处去。经过几天几夜的跋涉,她回到娘家,发现娘家兄弟早已不在,说是逃荒去了。举目无亲的六姨太四处流浪,半年过后,六姨太竟然腆起了大大的肚子,步履蹒跚,行走困难了。六姨太着急了,她得要找个安身之处,因为并不是那捆在身上的大洋在一日一日渐长,长的而是她的肚子,她怀孕了,就快要临盆了。

这一日六姨太路过一个村庄,看见一个身材短壮的汉子坐在门口,望着大路不住叹息,一脸愁容,身边是那卖豆腐的挑子,只是那挑子上只有装豆腐的箱子,里面却没有豆腐。

六姨太走过去,向那矮汉讨水喝,矮汉看都没看她一眼,顺手指了指屋里的一口大缸,说,冷水,自己舀去。六姨太腆着肚子,正要进屋里去舀,矮汉看见她原来是大肚,行动不便,就起身去给她舀了碗水出来。六姨太一喝,蛮有味的。问是什么水,那矮汉说,是豆腐水,不过是前两日的,还能喝,没馊。六姨太喝了豆腐水,问有没有豆腐,讨一块充充饥。矮汉瞅着六姨太,一脸愁苦地说,如果还有豆腐,我怎么会坐在这里呢,我早赶集去了。六姨太问豆腐呢?为什么不做?矮汉说,要是这地上的泥巴石子能出豆腐,我早做几千几百大箱子了,可是这地上的泥巴石子不出豆腐啊。

六姨太仔细看了看矮汉,矮汉衣衫破旧,家里摆设凌乱,刚才给自己盛豆腐水的碗上面脏兮兮的,跟从来没有洗过似的。六姨太说,这做生意,只要腿脚勤快,有一点本钱,就有三毫利润,你前两日还有豆腐卖,为何今天就没豆子可做了呢?想来必定是没人照料家里,你在外面打了只嫩斑鸠,家里丢了只老母鸡?矮汉一听,眼睛一愣,说你怎么知道?六姨太说,你衣衫破成那个样子,竟然没有给你缝补两针,而家里乱糟糟的一团,碗也脏成那样,倘若家里有个女人,肯定是不会成为这个样子的。矮汉咧嘴笑了,说,你这个女人,丑模丑样的,脑袋瓜子倒挺灵性的,实话跟你说,爹娘死得早,除了这做豆腐的箱子石磨和这卖豆腐的挑子,他们什么也没给我留下。

六姨太说,你怎么不找一个女人啊,帮你料理算计一点儿,何至于做豆腐的黄豆都买不起啊?

矮汉听了,哀叹一声,我这长做不了顶门杠,短做不了门闩儿的样子,怎么会有女人瞧得起我?再说这家里穷得只剩下一只熬豆腐的锅,一扇推豆腐的磨,谁会上门来啊?

六姨太指指自己,你瞧我怎么样?

矮汉笑了,就你这丑样儿?

六姨太说,你别说这话,武大郎玩夜猫,什么人玩什么鸟,你这歪把的壶,只能配我这豁嘴的瓢,莫不是你嫌弃我肚子里的娃娃?

矮汉的笑从脸上消褪下来,黯然说,我哪里敢嫌弃啊,现在我一个人都填不满张嘴巴,若要娶了你,再把肚子里这娃娃生下来,恐怕都得饿死。

六姨太说,饿不死,今后我给你守住家,你安安心心做豆腐,诚诚实实去卖,不要耍人秤杆,用不了几年,咱们就会是这村庄里的富人,然后再买田置地,这日子会过得比那九月的秋蜜还要甜。

矮汉正要嗤笑六姨太太白天说梦话,却见她捋开衣服,从那园瓜似的的肚皮上扯下一只口袋,在矮汉耳朵边抖了抖,问他,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矮汉眼睛一亮,这是钱的声音么?

六姨太掏出几块大洋,买回的黄豆堆满了屋,买回的干柴堆成了小山。随后六姨太又掏出几个大洋,买回了头驴,买回了十几只小猪崽。矮汉套着驴磨豆腐,豆渣熬熟了喂猪崽……这年冬天,六姨太临了盆,生了个男娃。轮着给娃娃取名字的时候,矮汉才猛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这个给自己带来财富和希望的女人叫什么名字,就问了她。六姨太说,自己早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矮汉不相信。

六姨太说,现在这顺顺当当的生活,都是你给的,这样吧,你给我取一个名字吧。

矮汉犯难了。

六姨太说,你姓什么呢?

矮汉说,南,南瓜的南,为了好记,你就叫我南瓜吧。

六姨太说,那你就叫我南瓜花吧。

矮汉南瓜说,那这娃呢?

六姨太说,这娃娃就不要姓南了,叫安生吧。

自从娶了南瓜花后,这南瓜的豆腐生意可是一日比一日好,那圈里的猪,豆渣喂得一身皮毛光滑水溜,吹气似的长。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南瓜说话的嗓门大了,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那脸上始终都招牌似的挂着笑容,挂不住,就流到了地上。他人走到哪里,那笑容就河水般流淌到哪里。

安生满了月,南瓜花让南瓜去街上买了肉回来,割下几大块豆腐,然后去村上请回两个种庄稼的老把式。南瓜一一照办,请回了庄稼把式。酒桌上,南瓜花热情地向两个老把式敬酒,然后说了想在村里买地的愿望。两个老庄稼把式活了大半辈子都是帮工的份,平日里受气挨骂犹如家常便饭,何曾受到过如此厚待啊。听明白了南瓜花的意思,立即争先恐后的跟南瓜花详细介绍了村子里哪块地人家有意向卖,价格多少,实际价值多少大洋,出什么,不产什么,这卖家的品性如何,等等。

送走了两个醉醺醺的老庄稼把式,南瓜直埋怨这两人简直就是两头猪,吃了多少豆腐多少肉,多少米饭多少酒。正嘀咕,南瓜花冷笑说,这东家的习性没人教你,你倒是无师自通了,不过你这算计不得法,只算了出,没算进,知道不知道,咱们今天可是赚大了。

南瓜不解。

南瓜花说,你想想,咱们买地要是找那经济人,中间手,他们会从中抽走多少佣金,而且这种人,大都不是实在人,吃了卖家吃买家,遇着个和那卖家串成一条绳子的,还不知道要亏多大呢!现在咱们请了这两个种庄稼的老把式吃酒,看样子是好酒好肉被白吃了,你却不知道他们一辈子和土地泥巴打交道,清楚土地比清楚什么家里的老婆孩子还清楚呢,把他们的话听进脑子里就等于把大洋已经赚进了口袋里!而且自己还落得个善待乡邻的好名声,这名声,可是花钱也不容易买来的啊。

在两个老庄稼把式的指点下,南瓜花一口气买下了村子里五十亩好地,全租了出去。秋后,当那黄澄澄的稻谷进了仓,约摸一算计,家里竟有数百块现大洋的赢利,南瓜欢喜得简直要上天了,对那南瓜花敬佩得五体投地,于是处处疼爱,百依百顺。

生下安生过后,南瓜花的肚子就像装核桃的口袋漏了洞,一个劲儿往外掉娃娃,一年一个,两年两个……但这孩子的命都不长,生下来不出三月,总会夭折。到第五胎的时候,才带成一个女娃。叫南瓜取名的时候,南瓜胆战心惊,说再不敢取了。第一个取名叫南花花,没成,第二个叫南月月,没成,第三个叫南拳拳,没成,第四个叫南云云,没成,这第五个,万万不能叫南什么了,还是取名姓安吧,你看看,安生取名叫安生,就长得挺顺当的,跟地里的花生芽似的,长得又白又嫩,又壮实。

南瓜花想想,点点头。

南瓜看着南瓜花,说你取吧,叫安什么呢?

南瓜花说,就叫安心吧。

还真像南瓜说的那样,取名叫安心的这个女娃,长得竟然很顺当,半年过后,出落得跟花生芽似的,白嫩而茁壮。不过这南瓜花的肚子自生了安心过后也安心了,不再往外掉娃娃,歇了。

民国二十四年,兵匪四起的时候,南瓜和南瓜花已经成了富甲一方的大财主了,名下一处酱菜作坊,两处酿酒作坊,三处豆腐作坊,拥有三百多亩的好土地。兵匪一起,南瓜花立即关了所有作坊,大洋藏起来,请了几支枪炮护院保安。

每日里枪声一响,一家人就吓得心惊肉颤。提心吊胆过完民国二十五年的新年,南瓜花决定将那些田产卖了,店铺卖了,然后带着一家人进城去。南瓜不愿意,说,这么辛苦才创下的家业,这一走,不都没了吗?再说现在兵荒马乱的,卖谁谁买啊?

南瓜花掰着指头算了一帐,说,养着这几支枪在家里,成天要吃要喝的,还得给大洋,祖宗样的供养着,每个月得差不多三百个大洋,一年下来就是几千大洋啊!

南瓜苦皱着脸,南瓜花也不住地嗳气,两人郁闷了整整一个上午。最后南瓜挠挠脑门,后悔不迭地说,早知道这有钱的日子是这么当的,我们还不如做个穷光蛋呢。

那几个护院的枪手走过来说,这个容易。还没等南瓜和南瓜花醒悟过来,就被他们拿枪抵在脑门上,将一家人塞了嘴巴,粽子似的捆了个严严实实,几个枪手倒也是那不贪的人,他们从地上起出南瓜花深藏的大洋,拿走八成,留了两成,然后道了谢,扬长而去。

一家人被捆在那里,动弹不得,喊叫不出,整整三天,才被人救出。

这救人的人是一大群扛抢提炮的兵,他们自称是霉老二。

第三十七章

这群兵给南瓜一家人松了绑,南瓜一家感激不尽,那些兵说,你真要感谢,就拿出点东西来。南瓜花一听,赶紧叫南瓜驾上老驴,推豆腐给这些兵吃。南瓜花做好几大锅大米饭和豆腐,拿出上好的酱菜,捧出上好的酒,感谢这些恩人。

一个带头模样的斜眼兵吃了两口,叫声不实在。南瓜花心想,又是大米饭,又是酱菜,又是好酒的,这都不实在,还有什么实在呢?只听得一声枪响,把南瓜花一家人吓了一跳,那斜眼兵将冒烟的枪,指着倒在磨盘边的驴,笑呵呵地说,这得有肉吃,才叫实在!

那些当兵的见有肉吃,一个个高兴得手舞足蹈,跑上来一起动手,洗锅的洗锅,烧火的烧火,剥驴皮的剥驴皮。

—— 这些家伙还真是那会吃的主儿,他们把火烧得熊熊烈烈,等水开了,先倒了半缸酱菜进去,然后将那驴肉丢进锅里,那肉香弥漫了整个村庄。要在平日,那些饥饿的乞丐闻着了,肯定都会跑过来,讨吃讨喝。因为平时里他们看见南瓜家的大烟筒冒烟,有豆腐味儿出来了,就会三三两两的过来。过来后,南瓜花会端出几大簸箕黄豆,让这些乞丐们挑里面的石子,为了防止他们偷吃黄豆,就让安生拿着根木棍在一边守着,一旦发现,立即驱赶。等几簸箕黄豆选完了,南瓜花这才拿桶盛上豆渣和豆腐水出来,让这些乞丐们吃个饱。

乞丐们是看着一群兵闯进南瓜花家里的,都叹息,这下完了,再没豆渣吃了,没豆腐水喝了,却不想先是从里面传出豆腐香,而两声枪响后,那肉香又飘散出来。吃肉怎么会打枪呢?有乞丐猜测那些兵是杀了人,然后煮着人吃。吃的又是谁呢?南瓜肉老涩,出不了这香气,只有南瓜花,南瓜花一身肉滚滚的,只有她的肉,才会煮出这香气来,或者吃的是那叫安生的小东家……不管是谁的肉,反正这肉香就跟瘟疫似的折磨得这些乞丐们口水直流,肚子里的肉虫钻心啃骨,死去活来。

这些乞丐们被肉香障住了眼睛,使得他们看不见了危险,三三两两地一起向南瓜花家走去,谁知刚走了两步,就又听见几声枪响,吓得一个个慌忙驻了步。

那些兵吃饱喝足了,真叫爽快。所谓“饥寒起盗心,饱暖思淫欲”,有些个醉汉眼睛瞄着了一身白肉的南瓜花,淫笑着,都说干过老的少的,但是还没干过这么胖的,有肉的。南瓜花叫声惨了,就被那些兵扑翻在地,几把撕扯干净了身上的衣服。

南瓜在一边看得真切,大叫老总,你们怎么能这样啊,她那么丑,你们也看得上么?

那些兵们呵呵笑着说,丑有什么,我们只干一干,又不是跟她过一辈子,不嫌弃,不嫌弃。

南瓜见南瓜花痛苦挣扎的样子,心里犹如刀绞,一个男人的血性显露了出来,扑过去抓住那个正要上南瓜花肚皮折腾的兵腿就咬了一口,吐掉咬下的肉,破口大骂这些畜生。那兵被痛得嗷嗷直叫唤,突然那个斜眼兵拔出枪来,啪啪地就是两枪,南瓜翻滚在一边,不出声,也不动弹了。

斜眼兵大骂手下的兵,你们这些王八蛋,不知道规矩么?我都不来,你们来什么来!有兵说,这么丑,怕你看不上,斜眼兵说,欲火都要把头皮烧焦了,还有个什么挑头不成?斜眼兵端详了一下南瓜花,说,丑是丑了点,不过这又肥又白的样子,肯定又是另外一番风味了。

南瓜花虽说肥胖,可力气不小,哪里肯由人胡来,虽被人摁住手脚,但是一扭一歪,使得斜眼兵鼓捣了一阵子,也不得法,逗得这些兵们大笑不止。

斜眼兵也不恼,叫人将南瓜花的儿女抓进来,然后在南瓜花的耳朵边说,你要再不肯依,我就先送你上了西天,然后干你女儿,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滋味呢。

南瓜花一听,马上不动了,伸伸展展地摆在那里。那斜眼兵干了两下,一眼瞥见翻在一边的南瓜正鼓着死鱼一样的眼睛瞅着自己,心里一咯噔,叫人赶紧拖出去。那抬的人问抬到什么地方,刚才被咬了一口的那个兵呲牙咧嘴地叫唤着痛,一听问抬哪里,生了坏心思,立马起身一趄一拐地走到外面,说我知道抬什么地方最好。

斜眼兵叫人将南瓜花的儿女扯到跟前,让他们看着自己干。安生和安心吓得哇哇大哭,被斜眼兵吼了两句,安生住了嘴,但是安心却吓得越发哭得大声了,斜眼兵叫人拿一根大骨头来,塞在安心嘴巴里。斜眼兵说,塞着你的嘴,你还要再哭,我们就要拿其他的东西塞你了!说得一群兵们呵呵地浪笑起来。南瓜花哀求斜眼兵说,兵爷,你就放过她吧,积点阴德吧,她还小,还是娃娃啊。哀求完了那带头的,南瓜花又喊叫安心住嘴,不要哭了。安心拿着骨头,住了声,嘎巴嘎巴啃起骨头来。

斜眼兵一边干,一边跟站在一边的安生说,小孩。知道么?这就叫干你娘,等你长大了,也去干人家的娘呀。霉老二的娘,狗日的霉老二,老子两百多号人,三百多条枪,现在还剩下不到一半,狗日的,干你娘,干你娘……

安生和安心站在一边,吓得泪水都不敢流了,只淌在心里。安生一身哆嗦得连牙关都咯吧直响,而安心却抓住骨头,一个劲地拼命嚼着。南瓜花流着眼泪,说,我的可怜的娃娃啊,你们闭上眼睛吧,闭上眼睛吧……

斜眼兵干完,裤子还没提起来,就有人光着屁股站了过来,一边接着干,一边接着骂。

后晌午,这些兵将南瓜花家搜刮了一空,他们说,走了这么多地方,还是这家人实在,除了那个丑胖女人,东西都还不赖。他们将能带走的,全部席卷一空。

到黄昏的时候,那些乞丐们看着南瓜花家里的那大烟筒还冒着浓浓黑烟,村庄里飘散着浓郁的肉香,这人都走了,还煮什么肉呢?大家纳闷了。

有胆大的乞丐说,走,去看看吧。那南瓜花连那些匪兵们都要给东西吃,咱们去了还都认识,她还会连一碗肉汤也舍不得么?万一遇着她高兴了,给咱们几个大骨头嚼嚼,也是上辈子修来的口福啊。

于是一群人进了南瓜花的家门。有人心急,也不看一地狼藉,径直奔那肉香而去。

南瓜家熬豆腐的锅奇大,一口大锅盖严严实实捂在上面,被那翻腾的水汽冲击得“啪啪”直响,香气随着水花四溢。再看灶膛里,塞的全是碗口粗的柴禾,虽已经燃尽了,但那炭块却旺旺的,红红的象塞了一灶膛的黄金。

乞丐们围着那大锅,嗅着那肉香,谗涎欲流,一边喊叫一边作揖,恭祝东家富如东海,寿比南山,财源广进……

好听的话塞满了整个屋子,乞丐们喊得嘴都干了,也没人应答。有乞丐不耐烦了,揭开锅盖,随着锅面的白烟气散尽,那乞丐吓得大叫一声,连人带锅盖摔在地上。大家上前一看,唬得一个个魂魄都散了,锅里熬的不是驴肉,不是马肉,而是一个人,南瓜。

大家斗着胆子进了里屋,只见南瓜花赤条条躺在床上,下身血肉模糊,安生蜷缩在地上,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傻了一般,而安心却抓着一根骨头,嚼得嘎巴嘎巴直响,听得人心里直发毛。有人上前试了试南瓜花,还有点鼻息,拿了碗水给她喝了两口,只听得南瓜花喉咙里“咯”了一声,悠悠地缓过气来。

这些畜生啊,遭天收的,遭枪子的啊,就算是畜生,也干不出这事儿来啊!乞丐们诅咒着,流着泪。

南瓜花牵着两个娃娃的手,跟乞丐们说,各位大爷,不要骂了,骂也没有用,想想我,平日里那么亏待你们,刻薄你们,没想到这最后来救命的,却是你们。

乞丐们说,东家大娘,这说哪里的话呢,要不是你的那豆渣和豆腐水,我们哪里还能活到现在,现在东家大娘有难,有什么话就吩咐吧。

南瓜花说,我不中用了,你们帮我挖个坟,把我和南瓜埋了,然后帮我把这两个娃娃送到一个叫秦村的地方。

说着,南瓜花拉过安生,说,安生我的儿,娘平日里跟你说的话,你都记得么?

安生点点头。

南瓜花说,娘再跟你说说,你的亲爹不是南瓜,我儿的亲爹,是一个叫安子介的人,你带着安心去找他,让他收留你们兄妹俩。

安生终于哭了起来,憋了这么久的泪水就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将整个村庄都淹没了。

第三十八章

“兵匪过境犹如蝗”。直到民国二十五年开了春,四处兵匪才渐渐平息下来。避匪躲难的人们纷纷回到家里,所见田地荒芜,房屋倒塌,一派萧杀之气。

兵匪可以抢人财物,夺人性命,但是那土地,终究还是没有办法抢夺走的。有了土地,就会有庄稼,有了庄稼,就有了生活下去的希望。但是秦村的人们看着土地却并没有看见什么希望。

——民国二十四年入秋,先是遭了一场雹子,将那些半熟的庄稼尽数摧落在田地里,而后又是秋雨滂沱,缠绵一个多月,将庄稼全沤烂在了地里。等到雨住了,已经是寒冬腊月了,因为雨水太久,田地早被泡成了泥汤,麦种根本就种不进去,即便种进去了,也不可能生长得出来。

转眼二十五年的春节到了,这个年里,大家都过得怬怬惶惶的,预感着更大的灾难可能就要降临了。果然,那场持续了一个月的滂沱大雨,似乎将天上的雨水全都下干净了,之后就一直是干旱。开了春,土地上都开裂了口子,下了种,多长时间也生不出芽子来,最后等到生长出来了,却老是萎萎缩缩的不肯长,枯黄着没一点儿生气。夏天到来了,才两三个日头,就将那些禾苗全部晒得要死不活的了。为了抢救住那些禾苗,秦村的人每天都往地里担水浇灌,但是水一浇进去,只听得哧一声,烟儿一冒,湿印儿也不留下一个,就没了。

再后来先是秦河枯竭了,接着井水也枯竭了,大家吃水都困难了,那里还有水去浇灌那些禾苗呢?禾苗在一双双泪眼中,很快就从土地上消失了,饥饿和死亡降临了……

这一天,一群乞丐带着两个娃娃来到秦村,那两个娃娃,就是安生和安心。

乞丐们望望挂在天空的炎炎烈日,又看了看秦村这片土地,说,娃娃,这就是秦村啊,这里看样子没有什么吃的了啊!

安生说,走吧,找着我爹就有得吃了,我听我娘说过,我爹家里很有钱的,粮食装满了好几个仓库,猪油是用水缸装的,腊肉都是隔年吃。

乞丐们张着干得已经结壳了的嘴巴,呵呵笑着说,如果找到你爹了,叫他给我们好好做一顿饭,猪肉就免了,用猪油炒干饭,我们一人吃上三大碗就行了。

再怎么的也要煮上猪肉啊,别说三碗,管饱,吃不了还可以带着走!安生给他的妹妹安心抹了把汗水和鼻涕。安心手里攥着一根骨头棒子,不停地塞在嘴巴里嚼着,安生抓过那只骨头,扔得远远的,然后牵着她的手说,妹妹,咱们走快点吧,就要见着我爹了,见着他,你就不用啃这没有油水的骨头了,咱们天天吃大肉!喝肉汤!

乞丐们被说得一个个肚子咕噜咕噜乱叫,都吧唧着嘴巴,好像已经看见了那肉就摆在面前,散发着喷香的热气。一个乞丐走着看着,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说,这可不像是有肉的地方啊,你们看看,到处都枯黄一片,瞧见那树没有,好像树皮也被人剥着吃了啊!

另一个乞丐看看也说,是啊,这村子里看起来怎么跟死了似的,没有点儿生的气息呢,这里的人呢?是不是都死了?都去逃荒要饭去了?

余下的几个乞丐自然是不同意他们的猜测,说,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前些天我们不听人说了么,那安子介可是远近有名的富人,枪都有好几百支呢。

一个老乞丐说,你们就不要争论了,等会儿就要见着那个安子介了,咱们把娃娃交给他,也算是和南瓜花情义两讫了。

又一个说,是啊,争论什么呢,积攒点力气吧,不要等会儿肉上来了,都没有力气嚼了!

一群乞丐在秦村的道路上行走着,噗噗地踏得尘土飞扬。走着走着,他们突然闻到了香气。

是肉香。有乞丐说。

是我爹在煮肉!安生激动起来,拽紧了安心的手,说,妹妹,咱们马上就要吃肉了,我爹已经煮好了,在等咱们呢。

乞丐们仔细闻了闻,不止肉香,还有酒香呢。不管是不是安生的爹在煮肉,乞丐上门,吉利的话总是要说几句的要好,于是都敲打起了手里的竹板,唱起了“莲花落”,寻着那香气而去。

乞丐们在秦河的桥下找到了酒肉香气的出处——一个汉子在那里烤蛇肉吃。那个汉子将一条酒杯粗的蛇用藤条缠在一段树棍上,从尾巴开始搁在火堆上去烧烤,烤一截吃一截,已经吃了一小半,但是那蛇还吐着信子。

汉子就当根本没看见有人站在身边似的,继续烧烤着,熟一段,吃一段,不时还掏出怀里的酒葫芦,猛灌两口。

乞丐们很失望,牵起安心要离开。但是安心却一屁股坐在地上,两眼死死地盯着那在火上被烤得吱吱冒油的蛇,吧唧着嘴巴。

那汉子抬起迷迷糊糊的醉眼,看了一眼安心,将一截烧烤好了的蛇肉递过去,安心抓住就啃,不仅啃吃了那熟的,连那生的也啃着了,而且啃得满嘴鳞片,鲜血直流。那汉子抢了过来,放在火上继续烧烤着。安心爬到那汉子跟前,眼巴巴地张望着在树棍上不停蠕动的蛇,涎水直流。安生使劲扯着安心,害怕她会跌进火堆里。

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未必不成这里还能讨要到什么?那汉子问。

我们是来找一个叫安子介的人。乞丐们说。

你们找他干什么?那汉子问。

我们是给他送娃娃的。乞丐们指了指安生和安心,说,他们的娘死的时候,拜托我们把他们送到秦村,叫给一个叫安子介的人手里,说他是娃娃的爹。

他们的娘?他们的娘是谁?那汉子问。

南瓜花,我们只知道她叫南瓜花。乞丐们说。

她是不是长得很丑?那汉子问。

乞丐们说是。

那汉子将那烤好的蛇提起来,送到安心的跟前,让她吃着,然后仰起脑袋,望望天空,说,我就是安子介。

乞丐们面面相觑,说,你拿什么证明自己是安子介?

安子介苦笑说,你们看这天下还有谁比我更倒霉的样子?这天下最倒霉的,就是安子介。

乞丐们先是说了南瓜花一家人的悲惨遭遇,然后说了南瓜花临死的拜托,最后讲了为了寻找他所受的苦难。说,为了寻找他,他们从北走到南,又从南走到东,一路上乞讨着,就像唐僧去西天取经那样,历经了千难万险,还有一个老乞丐得了病,死在了路上,大家掩埋了又继续走。现在他们终于找到了秦村,找到了安子介,并且将娃娃完完整整地送到了他的手里。

安子介给火堆添了些干草,火旺了起来,烤得他汗水直流。安子介抹了一把汗水,把剩下的小半截蛇放进那火堆上,转动着烤着,说,我知道你们辛苦,但是现在除了这半截蛇肉,我也没有什么给你们吃的。

乞丐们完全失望了。

安子介说,你们既然来了,也不能白来,我这里还有一葫芦酒,你们大家轮流喝两口吧,解解乏,消消渴。

乞丐们接过那酒葫芦,轮流喝着,不两圈,就把酒喝干净了。乞丐们把葫芦还给安子介,说,娃娃已经给你送到手上了,我们也该走了。

安子介说,你们还是把这两个娃娃带走吧。

乞丐们以为听错了,愣怔怔看着安子介。

安子介说,把他们留在这里,只有饿死!你们带他走,没准儿还有一条生路。

乞丐们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啊?这是人说的话么?我们千辛万苦把他们送到这里,你让我们带走?带走干什么啊?学乞丐啊?

安子介说,是啊,让他们跟你们去学讨饭吧,在这里真的只有饿死。

乞丐们说,你这家产万贯的人现在都这副德行了,我们还能跟谁去讨啊?有钱有粮的都饿死了,这讨口要饭的还活得出来么?

安子介不说话了,闷声不响地烧烤着那蛇,烧烤熟了,就给安心吃。安心吃得很快,安子介不得不将火烧得更旺些。最后,安心吃得只剩下一个蛇头了。

那些乞丐摇摇晃晃走了。

安子介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问安生,说,你叫什么名字?

安生怯怯地看了看安子介,说,我叫安生。

安生,安生,这名字取得,咳!安子介爬上河堤,说,你们跟我走吧。

安心要去拣那被扔得远远的蛇头,让安生死死拉住,然后拽上河堤。安子介拍拍安心的脑袋,问安生,她呢?叫什么?

安生说叫安心。

安心?安子介弯下身子,看了看安心,喃喃自语说,她不是我的,怎么还姓安呢?

安心把指头噙在嘴里,吸吮糖豆一般,吧唧直响。

天啦,怎么给我送来个饿死鬼啊!安子介叹道。

安生说,她不是饿死鬼!

安子介苦笑着说,你瞧瞧她,这么久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长得这么肥实的娃娃,跟一疙瘩肉似的,这饥年馑月的,哪里有人会长成这样的!看看她,满嘴的肉屑和骨头渣,两眼还饿狼样的这里望望,那里瞅瞅,看见有吃的就会不要命的去抢,还不是饿死鬼?

安生说,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娘死了,她就成了这样。

第三十九章

我祖父正给我讲得带劲的时候,许继红冲了进来,她张皇地说,王天棒不见了。

许继红进来的时候,我祖父正讲到我曾祖父安子介如何打安心主意的这节骨眼上。许继红说王天棒不见了,我的脑子半天才缓过来,问,不见了?

许继红说,我刚才回去了一趟,家里没人。

我说不会有什么事情的吧,他一个大男人。

许继红抹抹眼泪,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说,你不知道,有人要暗算他呢。

我说谁啊,这么大胆。

许继红说,他啊,他扬言了,要收拾他。

我明白许继红说的是谁了,是她的那个前夫。我说你别这样,他不会有什么事情的,可能还真是躲什么地方偷懒,睡着了,咱们再去找找。

祖父说,刚才听你祖母说,好像你那床上躺了个人。

许继红一听就骂起来,我说别骂,咱们先找着,看是不是他。

我和许继红进屋一看,还真是王天棒。这家伙,已经睡安逸了,正蜷在床上玩我的那电脑呢。

我打开了,但是不知道怎么弄。王天棒说。

许继红上前一把揪住王天棒的耳朵,骂起来,说,你个王天棒王八蛋,人家都在外面搭棚子,你跑什么地方去了?

王天棒疼得呲牙咧嘴地说,我在这里眯了一会儿瞌睡,醒来跑外面一看,棚子都搭起来了,回头就睡不着了。

我拉开许继红的手,解救出王天棒的耳朵,说,你这王天棒,真是的,许继红到处找你呢,都急哭了,你真要睡觉,给她说说,别让到处瞎找你啊。

王天棒揉揉耳朵,笑呵呵地说,要跟她说了,就睡不成了,你没看见,她今天晚上比在自己家里干事还要利落勤快呢,她还会要我睡么?

王天棒的话让我听起来感到很不舒服,看看他的表情,并没有怪异的神色,再看看许继红,她已经不恼怒了。我说,天已经快亮了,你们就不要回去了,就在这屋里躺一会儿吧。

许继红说,你呢?

我说一来我要守灵,二来祖父还有事情要跟我说呢。

王天棒指指面前的电脑说,你说这怎么弄呢!

我上前要关,王天棒不准,就看看,你怎么这么小气呢?

我说你看什么呢?你不懂这个。

王天棒说,有什么不懂的?人都是人做的,还有什么比做人更复杂的?你不是说你这电脑里有那什么图么?给我看看。

我看看许继红,指望许继红能帮我把电脑从王天棒手里夺过来,谁知道许继红竟然埋下脑袋,莫不是她也想看?我的心里颤了一下,突然泛起恶作剧的快意来,就打开看图软件,找出那个文件,然后告诉王天棒怎么翻页,怎么使用幻灯片看图……

出了门,我到灵堂里去看了看。为了减少恐怖气氛,李华他们出主意将灵堂里布置了三盏灯,并且全是一百瓦的灯泡。我曾祖父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一床红色的寿帐,寿帐太短,腿脚长长地露在外面,那双黑皮鞋在强烈的灯光下看起来倒成绿色的了,脚下的那七盏长明灯,也成了几豆昏黄。

我的父亲和母亲没有来守灵,灵堂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祖母,她披着衣裳,歪在那把椅子里,好像已经睡着了。另一个是秦三老汉,秦三老汉端坐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看我的曾祖父,就连我进去,他也没斜我一眼,在他旁边,放着一碗肉丝面条,早已经凉透了。

我在里面待了一阵,就回到了祖父的屋子里。

祖父问我,看见我祖母没有。

我说她在灵堂里呢。

祖父没有吱声。

我说你要吃点什么不?饿了么?

祖父摇摇头,说,我们接着说吧。

祖父说他的妹妹安心长得一点也不随他们的母亲南瓜花,长得也不是很随他们的父亲南瓜,她长得很漂亮,非常白净,两只大眼睛就像泉水里游动的鱼,又鲜活,又干净,不沾一点尘埃。

—— 说了这么久,也就这几句话,让我感到祖父语言能力也是非同凡响的。和曾祖父相比,祖父的语速很快,快到有时候含混不清,你问他他也不会再重复,而是白你一眼,继续说下去。他没有一点累的感觉,嘴巴里啪啦啪啦像是放机关枪,如果隔着一道门听,你不会想到是一个老年人在说话,而会联想到是一个饶舌的女人。

听完祖父的讲述,我才知道,他原来怨恨诅咒我曾祖父是事出有因的——

我祖父怀疑我的曾祖父吃了他的妹妹安心。

自从那日受了惊吓过后,安心随时都要吃东西,也就是说,嘴巴里必需随时得有东西嚼着。尤其是受到了惊吓,或者紧张,更得要吃,要嚼,要是没有,她就会把指头伸进嘴巴里,嚼得鲜血沿着嘴角直流……

那日,安子介带着安生和安心,回到了那有着高高门楼的大屋前。站在高高的门槛外面,安生仰望着厚重的大木门上那巨大的黄铜扣环,顿时心生敬畏,却也按捺不住的高兴,他以为在这样的豪宅里,肯定会是丫鬟成群,端着喷香的肉和大米饭恭候着。当大门被安子介推开,那嘶哑的“噶吱”声定了,安生看见了一个阔大无比的院落,院落里到处都是枯萎了的野草和落叶,空空荡荡并无一人。

你们站在这里干什么呢?进来啊!安子介给他们招招手。

安生拖着妹妹翻过高高的门槛,站在门楼下,过堂风迎面而来,汗水被吹干了,留下的痕迹就像一层壳,紧巴巴地贴在身上。安生跟在安子介的身后,穿过门楼,向大屋的深处走去,大屋实在阔大,走过一个天井又走过一个天井,炎炎烈日被高墙和厚瓦挡在了外面,眩目的光亮针般从厚瓦的罅隙里刺进来,却将大屋映得更加昏暗。安生感到身上的燥热转瞬间就消退得无影无踪了,一股凉气从脚底下慢慢透上来,水一般从心里涌出,四散蔓延。安生打起哆嗦来,他隐约感觉到阴森森的恐怖将他和安心包围了,仿佛走入了一个传说中的地狱和恶梦的境地。

安心被哥哥牵着小手,瞪着明亮如灯的眼睛,这里看看,那里望望,犹如一只迈进屠场门槛的猪,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威胁,蒙昧不知。

你们是不是饿了?安子介问。

安生点点头,把妹妹紧紧地拢在怀里,他已经打好了主意,坚决不让妹妹离开自己一步,要像母鸡带崽儿一样,时刻保护着她。

安子介带着他们进了一间很大的厨房。厨房的地上到处都是锅碗瓢盆的碎片,狼藉不堪,灶台上不见一口锅,留下空洞洞的灶膛。屋子上下到处都密布着蜘蛛网,安子介从地上拣起一根擀面杖,耍剑似的在空中飞舞着,将那些蜘蛛网打得支离破碎,满屋子飘飞。

安子介从地上拣起一个瓦罐,指着安生说,你们就在这里呆着,我马上就回来。安子介说着拎着瓦罐出了门,过了一会儿拎着瓦罐进来了,瓦罐变得湿漉漉的了,沉甸甸的装满了东西。安子介将瓦罐搁在一个炉子上,从怀里摸出火镰,打着火石,慢慢地将一点火星吹旺,然后把炉子里塞满柴禾,生着了火。火燃烧得熊熊烈烈,像一团舞动的红绸,把瓦罐整个包围了起来,只听得瓦罐上的水珠在火里嘶嘶地响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水被烤焦糊了的味道。

柴可能不够,你去找点来。安子介跟安生说。

安生出门去,到处找了一圈,也没见有什么柴禾,想了想,就将那些断桌子腿拣了几截,抱在怀里刚往回走,突然听见旁边的一间屋子里传出悉悉簌簌的声响。安生有些害怕,但是却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靠进了那间房屋,就在他畏畏缩缩地刚要探头去看的时候,一个什么东西从门边爬了出来,正好在他的脚下停住。安生吓得大叫一声,连连后退几步,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娃娃。那个娃娃赤裸着身子,仰着脑袋,望着安生,“唔唔”地叫唤着。

安生惊魂未定,匆忙跑了。

你刚才叫什么呢?安子介问。

娃娃,我看见有个娃娃。安生指着外面,说,他在地上爬。

没什么,他马上就过来了。安子介说着,将那些桌子腿用刀劈成小块,塞进炉子里。炉子上的瓦罐沸腾着,香气四溢。安心靠得炉子很近,眼巴巴地看着那沸腾的汤水,微张着嘴巴,嘴角上涎水流淌着,那手痒痒的,不停地在身上蹭来蹭去,实在忍不住就要伸进瓦罐里抓了似的。安子介拧着安心身上的一点皮肉,将她扯到一边。安子介下手太重了,将安心扯得痛了,要是平常她肯定会泪水在眼里打着圈儿,到处找那些能啃能嚼能下咽的东西,但是现在她却完全被那沸腾着的冒着香气儿的瓦罐给诱惑住了,她只是用手蹭了蹭那被弄痛的地方,不甘心地上前一步,眼珠儿落进了瓦罐里一般地继续张望着。

安子介痛苦地呻吟一声,跟安生说,你把她扯开点吧,我怕她会扑过来把瓦罐打翻了,要是那样,大家就只有喝风了。

安生早被那瓦罐里的东西勾去了魂魄,那瓦罐里沸腾的汤水和四散的香气,利爪似的已经将他肚子掏空了,薄得跟纸片一样,要不是脚杆跟灌了铅般的沉重,他可能已经飘飞了起来,趁着安子介不注意,钻进那瓦罐里去了。安子介说第二遍的时候,安生才听见,他慌忙将安心拉扯到身边,放风筝似的使劲拽着她,害怕会她飘飞起来,钻进瓦罐里。

安子介熄了火,将瓦罐端下来,搁在地上。这时候从外面爬进来一个东西,这个东西抻着枯细的脖子,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珠有气无力地翻动着,他一边爬行着,嘴巴里一边发出“唔唔”的声响。安生认得他,他就是刚才吓了自己的一跳的娃娃,安生拽着安心,往边上挪挪脚,给那个娃娃让开了一条路。

那个娃娃爬到安子介跟前,冲着他“唔唔”叫唤着。安子介抱起那个娃娃,像是从泥堆里拣起来的一只芋头一样,啪啪地拍打着他身上的灰尘,呵呵笑着说,我还以为你饿死了呢,你还活着啊,活着好啊,马上就有肉米稀饭吃咯!

安子介把娃娃搁在地上,再从地上拣起三个没有完全破碎的碗,抓起一把草灰,在碗里蹭了几下,然后将瓦罐里的东西呼呼啦啦倒满了三个碗。安生看清楚了,那碗里果然有肉,不仅有肉,还有一些大米粒,熬得很粘稠。安生看得人都要晕眩了,嘴巴里的口水潮水般涌了出来,浸得腮帮子都酸了。安生吞着口水,使劲地拽着安心,安心拼命撕扯着他的手,要扑过去抢那碗里的饭食。和安生一样,安子介也使劲地按住那个娃娃,不让爬到那个碗边去。安生和安子介都知道,如果他们一松手,安心和那个娃娃都会被那滚烫的粘稠的肉米稀饭给烫伤。

过了一阵,安生看见安子介把那个娃娃松了,他也把安心松了。只有三碗稀饭,被安心和那个娃娃各自抢了一碗,还剩下一碗,安生看了看安子介,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去吃,安子介说话了,他说,你还等什么呢?等两个饿死鬼吃完自己的,就该来抢你的了。

安生端起那碗肉米稀饭,呼哧呼哧喝了几大口。抬起头来,看着安子介,把碗捧过去说,爹,你也是吃两口吧。

安子介怔怔地看着安生,潮湿着眼睛说,娃啊,你叫我?你叫我也吃两口?

安生点点头。

安子介站起来,抹着眼泪出了门。

安生和安心以及那个娃娃几乎都是在同一时间吃完了碗里的东西,安生看着那个娃娃面前已经被舔得干干净净的碗,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么小的一个娃娃,怎么有着和自己一样大的喉咙啊!

安心没吃饱,抓过那个瓦罐,抱在怀里,伸手进去抠沾在上面的汤汁。那个娃娃见了,扑过来抢,安生从安心手里夺过瓦罐,像踢一只破南瓜,踢到那个娃娃跟前,那个娃娃竟然把脑袋伸进了瓦罐里,在里面哼哧哼哧地舔着。

安生拽着妹妹,来到厨房外面,看见安子介歪坐在一把破椅子里,仰望着屋檐外面明晃晃的天空,怀里抱着那个葫芦,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灌满了酒,喝得咕咚直响。安生绕到安子介旁边,看见他的脸上白哗哗一片,全是泪水。

后来安子介喝醉了,滚下了椅子,又爬起来,一边哭喊着,一边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戏文,跌跌撞撞地在大屋里兜着圈子,疯了似的。安心被吓住了,抱住安生,牙关哆嗦着嘎巴直响,好几次要把手塞进嘴里,都被安生给挡住了,安生擒住她的手,要是不这样,她就会把手咬得血肉迷糊,鲜血直流。自从那日受了惊吓过后,安心就不会哭了,只有眼泪,没有声音,如果除了眼泪,唯一可以知道她难受和痛苦的,就是看见她没命地咬、嚼、吞咽东西。

安子介最后跌倒在地上,他就像一只濒临死亡的青蛙,慢慢地将手脚蜷缩起来,怕冷似的蜷缩成一团,呼呼睡着了。过了一阵,那呼呼的鼻息声变成了响亮的鼾声,鼾声很奇怪,像是谁在笑,又像是在哭。

那个娃娃从屋子里爬了出来,他爬向安子介,却在那个酒葫芦跟前停下来了,他摆弄着那只葫芦,摆弄了一阵,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将嘴巴凑到那葫芦嘴上去,双手捧着葫芦肚,可能是灌了一口酒,那娃娃先是呛呛地咳嗽起来,然后哇哇地哭了,在地上打着滚儿。

安生将安心拖着离开了安子介他们,到了厨房里,安心看见了那个瓦罐,慌忙挣脱安生,将瓦罐拣起来,西瓜似的抱在怀里,然后伸手进里面抠,抠两下,就把手指放进嘴巴里吧唧吧唧地吮吸。最后,安心试图把脑袋伸进瓦罐里,但是脑袋太大,怎么也伸不进去。安生一把抢过来瓦罐,往地上一摔,瓦罐成了碎片,安生将瓦片拣起来,递给安心,安心狗似的在那瓦片上舔着。

安生看得泪水旺旺的。过了一阵,安心舔遍了那些瓦罐的碎片,也累了,就小猫一样蜷在安生的身边睡着了。安生轻轻离开厨房,到这所大屋的各个角落去寻找可以吃的的东西。安生知道,安子介一定在什么地方藏着许多粮食,要不,刚才他出去了只一会儿,怎么就能弄回来了那么大一瓦罐好吃的肉和米呢?而且都饿死了那么多人了,他怎么还会有喝不完的酒呢……

安生遍寻了这所大屋的所有角落,也没有找着安子介藏储的东西。值得高兴的是,他在一个箩筐里意外地发现了许多骨头,那些骨头尽管是很多年前的了,但是看起来还是油腻腻的,里面一定有许多骨髓和骨油。安生抱柴禾似的,抱着一大把骨头回到厨房,然后从外面拣了两疙瘩石头,推醒安心。安心一看那些骨头,顿时来了精神,抓起一根骨头就要啃,被安生夺去了,安生说,现在我来教你另外一个吃法!

安生用石头砸开那些骨头,不出他所料,里面果然还有骨髓。安生把砸碎的骨头递给安心,安心津津有味地吮吸着上面的骨髓,笑逐颜开。

就在两兄妹贪婪地吮吸着那些骨头里的骨髓和骨油的时候,安子介突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首先发现安子介的是安心,因为她面对着门口坐着,她猛然间抬头看见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吓得手里的骨头都掉在了地上。安生还没来得及扭过头去看,就被拧着脖子拎开了地面,然后腾云驾雾般地离开厨房,一个筋斗摔在外面。

安生惊惧地看着安子介。安子介的嘴巴都气歪了,他涨红着脸,鼻孔里呼哧呼哧地喷着气,指着安生的鼻子,怒骂道,你个小畜生,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是要害死我们的!

后来安生才知道,安子介跟他发那么大的火,是认为那些骨头还没有到要吃的时候。安子介认为,灾难不会在短短几个月后就过去的,还会深夜的噩梦一样,持续很长的时间,一年,或者两年……

每天早晨,安子介都要将安生叫起来,递给他一根木棍,而自己则拿着一把长长的柴刀,就象两条被饥饿逼得走头无路的野狗,在村子里和田野里到处游荡。他们要寻找那些趁着晨风出来透气的老鼠、蛇、野兔、斑鸠、青蛙,甚至蚱蜢……

开始的时候还会有收获,偶尔会抓住一两条蛇或者野兔什么的,但是越到后来,连青蛙也抓不着了,最后甚至连那些蚱蜢也捉不到一只了。

慢慢的入冬了,他们就开始煮那些陈年的骨头。安子介用锤子将那些骨头砸成小得不能再小的碎片,丢进大瓦罐子里,然后搁进在外面挖回来的葛根和一些叫不出来名字的树皮,用大火使劲熬着。没有柴禾就劈大屋的桌子椅子甚至床来烧,这些东西烧完了,安子介就爬上房梁,取那些檩子下来劈成柴禾。熊熊的火光周围,围聚着大大小小四个人,一面取暖,一面嗅着瓦罐里飘散的香气。

看着三张被火光映得通红的小脸,安子介捧着葫芦,咂着酒,无限感慨地说,这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够品尝着这么美味的好酒,闻着这么喷香的骨头汤啊?

安生跟了一句,说,还有谁有这么温暖的火烤着啊?

安子介对于安生跟这一句表示夸赞,递过葫芦让他也来一口。安生接过葫芦,大大地喝了一口,虽然又辣又呛人,但是一旦进了肚子,就像在里面生着了一个炉子似的,浑身暖和起来,感到出奇的舒坦。

骨头是何五老爷留下的,平常吃肉,何五老爷就叫把骨头拣起来,拿筐子装在那里。安子介吁了口气,说,想想那时候,这些骨头拿去喂狗,狗都不啃,现在却成了我们救命的粮食啊!

这酒也是他们留下的么?安生问。

酒是我的药,我得病的时候,专门买的。安子介伸手比了三根指头,说,我埋了三大瓮在地下,已经完了两瓮多了,如果这一瓮喝完,就开春了,要是开春了还不下雨,我就没酒喝了。

安子介看看面前的三个娃娃,顿了顿,又说,到那时候,怕都活不成。

骨头汤熬好了,大家一人一碗吃,吃到中途的时候,安子介会拎起他的酒葫芦,给每个娃娃的碗里倒上些酒,说喝了肚子里会更加暖和。那葛根和树皮本来就是非常苦涩的东西,再加上又辣又呛的酒,就更不是滋味了,但是饥饿仿佛已经让人的味觉麻木了,都只顾连汤带水将那些葛根树皮和骨头渣子往肚子里倒,恨不得连碗也塞进干瘪的肚子里去。

遇上十天半月,安子介也会给几个娃娃熬一大瓦罐子肉米稀饭,开始的时候还有点米,后来就全是肉了。那些肉被切得很碎,快煮好的时候,安子介会在里面搅和上两把干枯的揉碎了的树叶。他说,久了没吃肉,肠子没油水,紧巴巴的缩成一团,如果油份突然去得大了——就像驴崽子经不得重石磨——容易拉肚子,这年月要是一拉肚子,小命儿就完了,所以得加上这些树叶,压压油腻。

一个偶然的机会,安生找到了安子介藏储的肉。那天早晨安子介大早起来就出去了,只跟安生说,他要等上一天才回来,如果一天后还没回来,就让安生带着两个小娃娃出去逃荒。安子介还告诉安生,逃荒的时候要走大路,别走小路,要往人多的地方去,讨要东西的时候,别进人家的屋子。安生当时不解,问为什么。安子介说,走小路会让人把你们当野物给了猎杀了,进人家的屋子会被人当小猪宰杀了,咳……现在干旱已经吓不着人了,吓人的倒是人自己了啊!在人眼里,不会动的是死肉,会动的就是活肉……

安子介走了的那天晚上,安心饿得呻吟,那个娃娃饿得先是哇哇大哭,哭得没力气了,就到处爬着找吃的。

到凌晨的时候,安生决定再次寻找。这一次,安生寻着酒香,先是找到了那个酒瓮,盛了一碗酒出来,拿去给安心喝了两口,然后给那个娃娃喝了几口,剩余的全部倒进了自己的肚子里,顿时感到自己浑身就像是着了火般的燃烧起来。这个寒冷的早晨,在安生飘移不定的目光中,变得格外明亮。在明亮的晨光中,安生找到了另外一个瓮子,和那个酒瓮一样,也深埋在地下。打开盖子,安生闻到了一肉香。安生大喜,跪在地上,使劲将手往瓮子里探着,什么也没有。安生不死心,探进了半个身子,最后在瓮底上摸着了一小疙瘩肉。

安生拿着那小疙瘩肉,乐颠颠地跑去要给妹妹安心吃。安心抓过那疙瘩肉就往嘴里塞,安生说你怎么把我的手指往你嘴里塞啊。说完话一瞥,自己的手好好地抱在胸前呢,心头一凛,一把将那疙瘩肉从安心嘴里夺过来,仔细一看,的确是手指,上面还有指甲盖儿呢。安生吓得一哆嗦,那截手指掉在了地上,被那飞快爬过来的娃娃一把拣起来,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咬起来。安生腿一软,跌坐在地上,面前昏暗了过去。

安子介到深夜才回来,他像是跟人打架了,脸上全是血迹,走路也一瘸一瘸的。

一夜里安生都没有睡踏实,迷迷糊糊做着许多奇怪的梦,但是每个梦都和吃有关……安生不敢回忆梦境,直到天蒙蒙亮了,他才沉沉地睡着。

早晨一起来,安生就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安子介坐在他面前,跟前趴着那个娃娃,两人目光熠熠地看着他和安心。尤其是那个娃娃,两眼痴迷地看着安心,嘴巴里不停地“哦叻哦叻”叫着,嘴角流淌着涎水,好像面对的不是人,而是一砣散发着扑鼻香气的肉……

安生赶紧将安心揽在怀里,敌视着安子介和那个娃娃。

马上就要过年了啊!马上就要过年了啊!安子介站这里,喃喃自语着离开了他们。

这天晚上,安子介砸完了最后一块骨头,熬了满满一瓦罐子骨头汤,给安生舀了一碗,那个娃娃舀了一碗,却给安心多舀了一碗。喝完骨头汤,安子介又去打了一葫芦酒过来,说,这是最后一葫芦酒了,今天晚上喝了,就再没有了,都喝点吧。

安生喝多了酒,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醒过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呼天抢地的找安心。

安心不见了。

安子介也着了急,说刚才还在呢,会到哪里去呢?莫不是她跑出了门,被过路的人掳走了么?

尽管安生不相信安子介的话,但是她又会到哪里去呢?安生找遍了大屋的所有角落,甚至揭开了那个瓮子盖儿看了,里面黑洞洞的,硬着头皮伸手一探,空空如也。安生疯了似的跑出大屋那高高的门楼,跑进了村庄,哭喊着安心的名字。村庄像是已经死去了,沉寂着没有丝毫回音。直到傍晚,也不见安心的踪迹。

——安生断言,安心被安子介宰杀了!尽管他也做出那痛不欲生的样子,但是那样子却是披在狼身上的羊皮。安生就像一头发怒了的牛犊,猛地扑向安子介,一头将他撞翻在地上,然后抓住他又啃又咬,哭喊着要还妹妹来,还安心来。

安子介一把推开他,说你发什么疯啊!

安生指着安子介,哭骂道,你是恶魔,你是畜生……

在此后的日子里,安生无数次地追问安子介,问他是不是杀了安心,但是都被安子介否认了。

过年了。

安子介不知道在哪里搞出来的肉,煮了一大瓦罐。第一天,安生没有吃。第二天,安生没有吃。第三天,安生还是没有吃。第四天,安生依然没有吃。到第五天,安生吃了,边吃边哭……

春天转眼就快完了。

雨是夏至那天来到的。突如其来的雷声让大地颤抖着,滚滚乌云使得白昼成了黑夜。安子介正在屋里熬东西,尽管烧的干透了的檩子,但是火却怎么也旺不了,浓烟在屋子里翻滚着,被外面的大风阻隔着,透不出屋去。

大雨突然就来了,借助着呼啸的狂风,倾盆而下,犹如巨浪滔天。大屋突然嘎嘎地响起来,安子介叫声不好,抱起那个娃娃,拽起闷在一边的安生,飞奔了出去。刚跑过那高高的门楼,就听见后面传来震耳欲聋的轰响声。

雨下了一天一夜。等雨过天晴,安生看见眼前除了一片废墟,大屋已经无影无踪了。

立秋过后,安子介在大屋的废墟上,用原来那些残砖碎瓦,盖起了两间房屋,然后把那个已经能到处行走了的娃娃,送给了五道河一户人家。冬至那天,安子介离开了秦村,小雪的时候他回来了,身上别着一口袋大洋,然后买酒买肉,成天醉醺醺的。到开春那些大洋快用完了的时候,他就又出去了。安生从来不问他去干什么,他恨他……

第四十章

在这一个章节里,我认为有必要罗列出一些我所收集的资料。这些资料大都是储存在档案馆里的一些旧报纸,查找起来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你甚至可以通过网络搜索,也查找得出来。

资料一:

“爱城一宿,路愈曲折险峻,土色赤红,重山裸露,草木稀疏,益觉不胜荒凉辽阔,至此始知已入重灾区矣……计全县无一处不受旱灾,以树皮草根白泥作食者约十八万人……民食恐慌,已达极点……倘非亲历灾区者,将不信四川夙称天府之国,人民生活竟一降至于如此,恐直与阎罗鬼国相似矣……”

摘自1936年某月某日国民党《中央日报》

资料二:

水旱灾严重的1934年,饥民靠野草、树叶、树根、白泥(俗称观音土)苟延残喘。省政府不断收到告急文书:邻水县几天内就饿死300多人;古蔺县饿死3000余人;泸县白节镇饥民抢挖白泥30余处,深数丈,以致岩土崩溃压死多人;铜梁县斑竹乡饥民挖掘白泥,岩石崩坍压死30余人。

摘自1934年4月29日《新蜀报》

资料三:

“本县饿殍遍野;据前20日中统计,每场饥饿死者,日在10人以上,近复渐次增加,每场日达20人左右。”

“现在万源人口骤减三分之一……万源城中,亦仅稀稀千余人而已。如旅行长途,整日难见炊烟,沿途倒毙饥民几无地无之。”

“总计城乡饿死者,每日达千余人……2月1日迄今(按指5月2日通讯时),该县饿死的饥民不下8万余人。”

摘自1936年4月23日、5月2日《宣汉通讯》、《南江通讯》

资料四:

“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农历丙子,大旱。田地龟裂,沟渠干涸,河水断流……所种玉米,远望一片枯黄,可点火烧。秋禾无收,百姓无存粮,处于绝境。百丈境内,日死数十人,甚有全家饿死者。溪边、道旁、桥下,举目可见饿殍死尸,盛传人相食……”

摘自旺苍《百丈乡志》

资料五:

……饿死在大路旁的饥民也到处可见。这年三月初,父亲和我去赶后坝场,20 多华里的大路上,来往看到的死人有12个。我们去的时候,看到路上偏偏倒倒的饥民还在走,转来时有的饥民已倒在地上了。那些尸体的大腿、臀部上被割得血淋淋的。还在路上走的饥民,衣服褴褛、骨瘦如柴,脸带黑浸色。两颧骨高耸,两眼深凹,两颊皮肉下垂,看一眼令人胆战心惊……

摘自《四川文史资料集粹》第6卷,作者石懋修

资料六:

“本县鹤游坪王家沟居民谭九风,原有田十余亩,自耕自作。连年天灾颗粒无收,生活绝源。草根树皮,亦早经取尽。有三女二子,皆幼稚无知,先于正月将长、次两女饿死,二月初旬又将幼子饿死,夫妇五旬有奇,饥寒交迫,动举维艰,抱头痛哭,甚为惨凄。竟悬梁自缢而亡!”

摘自1937年4月重庆《涪陵通讯》

从1930 年到1937年,是四川近代历史上天灾人祸频繁、民不聊生的年代。旱灾、水灾、雹灾、虫灾、匪灾……连年不断。据当时报纸和省“赈济会”公布的资料, 1932年全省有16县受灾,1933年增至53县,1934年为101县,1935年为108县,1936年、1937年几乎无县不灾。而人祸更可怕,军阀割据,连年混战,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富户乘势囤积居奇,米价疯涨……

关于当时的四川灾荒,《大公报》和《申报》等多家报纸都有过报道。《大公报》1937年4月14日社评写道:“成渝公路两旁,为四川最富厚之区域,本年2月份统计,沿线饥饿倒毙之不幸同胞达3000余人;3月份之中,单成都至内江段五百里沿线,饿殍遗骸亦在300具以上。”

四川省政府向中央政府告急请求赈济。国民党中央批交内政、财政两部处理。被内忧外患弄得焦头烂额的蒋介石在牯岭公开说:“水旱都要中央拿钱赈济,试问中央以有限之财力,何能补助你们川人。”

更令国人震惊的,是四川频频传来惨绝人寰、饥民吃人肉的可怕消息。

资料七:

“今年树皮吃尽,草根也吃完,就想到死人的身上,听说死尸的肉每斤卖五百文,活人肉每斤卖一千二百文。‘省赈会’特派员王匡础到六口场视察,在一肖姓的屋里发现女饥民张彭氏、何张氏等围食死尸。通江麻柳坪有一妇女杨张氏因生活艰难,携其六七岁及九岁的两个女儿向他处逃荒。不料走不远时该妇倒毙道旁,二女饥极,就在她娘身上啮面部及身上的肉充饥。”

摘自1936年5月4日《天津日报》载《成都通讯》

资料八:

“近有桐木洞贫妇邱氏因迫于饥饿,将其3岁小女杀而食之,以延旦夕之命。”

“涪陵饥民、丰都饥民,烹子充饥,杀食胞弟。苍溪饥民,阆中饥民惨食子女,烧食小孩。”

摘自1936年4月10日《重庆快报》载《邻水通讯》、《赈务旬刊》

资料九:

“巴中县第一区贫农曾明国夫妇煮吃人肉充饥,经县府于2 月15日抓获审讯,据曾明国及妻刘氏同供:金宝寨人,年50岁,有小子女各一,佃张姓山地耕种。去年大旱,半年不雨,野无青草,饿殍在途,我家只得沿门求吃,不得一饱,延至腊月十二日,饥寒交迫,奄奄待毙,因见路边饥毙乞丐中,有白姓二小孩,想前人有荒年吃人之说,是夜取回屋,去其肠胃头骨,煮肉作食,藉以充饥肠。不数日,饥毙一张姓小孩,复行取回,如法煮吃,嗣将年终,窃见赖姓埋有已毙之小女孩,我就先后刨回,仍如法炮制,收贮两桶,存作过年度岁之需,忽被团正查出,说我吃的活小孩,解送我来案。我实固生计断绝,没有办法,所以偷吃死尸,请调查施恩等语。县府以其饥寒所迫,亦甚怜悯,惟前后煮吃四小孩,究系乘其将毙而食之,抑或盗取死尸煮吃,候派员查勘真实后再行核办。”

摘自《新民报》载《巴中通讯》

一位叫李石锋的先生有幸保存下这张报纸剪报,报上有张照片:头缠布帕身著破褂赤脚的曾明国,满脸茫然愚昧可怜状,两提桶内装着储备度荒的人肉,地上摆着三个人头……这篇题为《曾明国饥饿吃人图》的剪报后来刊于成都《龙门阵》1982年6期。

资料十:

…… 鹿停溪有个康三春,他家女子饿死后,康把她身上的肉割下来吃,认为比野菜味道好,便到处找死人吃,后来竟发展到吃活人!他家在岔路口上,有人过路时,他乘机将人打倒在地勒死,把死人肉块装在缸里,将骨头埋在窖中。有人听他说:“小娃儿肉好吃不出门,小伙子肉好吃打不赢,老婆婆的肉吃起皮得很!”于是康三春吃人肉的事被揭发。

…… 木门场下街大桥巷还有个趁乱世卖死人肉挣昧心钱的孙×光,先在本地名为卖牛肉,实际是卖人肉。有时一两个人吃肉时,他见周围无人,随手将吃肉的人打死。牛肉里面掺人肉,被人在联保处告发,即派团丁孙骞、谭正明去检查。孙、谭二人也装着买肉吃,先问孙×光:“是啥肉?”答:“牛肉加野猪肉。”两人说:“只买半碗……”在查出事实后,将他抓住绑在石门枋上审问,孙×光供认不讳,群众无不唾骂。

摘自《四川文史资料集粹》第6卷,作者石懋修

我之所以耗费近数千字的篇幅来罗列这些资料,就是要说明当时我祖父安生他们面临的是一场什么样子的灾难。我告诉祖父,我说那场灾难我是知道一些的,祖父用不太相信我的眼光看着我。于是我就将上面罗列的资料给他讲了几条,祖父点点头,说,这才过去多少年的事啊,闭着眼睛一想起来,就好像刚刚发生在昨天啊。

我说,当时是不是比我说的还要惨烈些啊?

祖父牙疼似的倒吸了口凉气,然后闭上眼睛,眉头皱起来,非常痛苦。

那的确是一场只要经历过就会被烙下噩梦印记的灾难,是一场无药可救的灾难!是真正的天灾人祸!

曾在当时省政府任职的甘典夔回忆:为赈灾,省政府好不容易向银行借入131 万元,又由民政厅筹款10万元,共140余万元。区区赈款,如按受灾人口三千余万人平均分配,每人仅能得四分钱。一些办赈人员昧尽天良从救命钱中刮油,如蓬溪县公安局长陶子国竟吞食赈款一万多元。1936年6月15日《西南评论》载:“蒋介石来川招待绅耆时,省赈委会主席尹仲锡将灾区照下来的人吃人的照片交蒋,蒋阅后放在袋内。”

既然靠不上政府,就相信鬼神吧。据当时重庆《商务日报》1937年5月1日报道:“成都绅耆善士联合组织办祈雨法筵,于北门石马巷玉参慈善会内,由二仙庵退隐老方丈王伏阳法师主坛,并由省赈会主席尹仲老手撰祈雨疏文。”

身为四川省主席、21 军军长的刘湘,对四川大灾荒无计可施。他本极迷信,也寄救灾希望于神仙、异人身上。当时最蛊惑人心的当属执掌“一贯先天大道”的威远县人刘从云,人称刘神仙。这位刘神仙,利用扶乩占卦、祈福养生等手段,将刘湘、刘文辉、杨森、范绍曾、贺国光等川内军阀和党国要人,都罗致为门徒。刘湘“入道”后,道名“玉宪”,在重庆成立“事圆馆”一只舟,计108人,又称一百单八将。刘神仙得意洋洋说:“从此英雄入彀了。”刘湘对刘从云躬身作礼:“蜀中大旱,恳我师广施大法以求甘露,以救百姓!”刘从云说:“请将军朝天门内搭二丈高台,再派生肖属龙蛇之兵丁,我自有法……”此后,刘湘和国民政府特派代表朱庆澜等,还率省城官员到佛教名寺文殊院内礼佛祈雨。青羊宫的道教、四圣祠的天主教、老皇城西侧的伊斯兰教,祈祷声声连日不绝,用心良苦,可惜于事无补。

各路神仙妖人也纷纷出道,怪闻不绝,令人真伪莫辨。1937 年5月4日重庆《国民公报》又登出奇文:“余道成,某县人,精通奇门遁甲,法术高妙,去年夏季三台县久旱不雨,县中善人曾请其设坛祈雨,果如其言,大降甘霖。又如去年夏,大水几上河街,后经其用板凳数条拦住水边,施以法术,水头即至此退去。祈雨时,用水缸盛树叶变为金鱼,即可下雨。因言多奇验,均目为神,一般人尊称为余老师。遂宁苦旱,该县商会、红十字会、平粜会、救济院特联合敦请至遂宁设坛祈雨,以救人民。”

四川大学教授朱青长搜寻典籍,从汉代董仲舒《春秋繁露》书中发现一个“解旱古方”,献策于刘湘。刘湘明令各地对民间祈雨活动一律保护,于是各县政府在抗旱救灾中迷信鬼神求雨,如设坛“赶旱魃”、大唱《目莲救母》等24本连台川戏。对这些拜神祭鬼,官府大加鼓励;认为天降大灾,乃人心不古老天惩戒。如南充县长还捧香领队,去龙王井迎水,率领大群和尚、道士沿途念念有词。然而这一切活动都不灵验,钟磬锣鼓、香烟缭绕中,人越死越多……

鬼神无用,就靠自救了。据一位叫张鉴虞的老先生回忆,三庙镇联保主任何宴平,声称他试验成功一种“救饥丸”,黄豆、芝麻作原料,三蒸三晒,从戌时蒸起,至子时止,寅时出甑,午时置日中晒干,每服一丸可三日不饥,七升黄豆和三升芝麻可以救济六七百人。一时间,各种救灾“验方”、“神药”纷纷问世,可惜都是纸上谈兵。

宜宾专员冷寅东认为吃白泥巴观音土可疗饥救荒,请某大学鉴定。上海科学家回信称:白泥含有人体所需要的矿物质,吃百斤可获热能三百卡云云。冷寅东兴奋地上报刘湘,刘湘批示省政府转发到全省各市县,希冀靠白泥巴救灾。

白泥巴,又称观音土,还叫“神仙米”。这种泥巴,在秦村和爱城到处都是,我曾经在一家土陶作坊里见一位老艺人将那种白色的泥巴和黄土合在一起,然后搁在机器里搅拌。我问老艺人,为什么不全用白色的呢?白色的多好看啊。老艺人说,白色的黏性不是很好,加上点黄土,增强黏性。临走的时候,我跟老艺人要了一疙瘩那白泥巴,老艺人问我要去干什么,是不是准备做饼子吃。我奇怪地问,这泥巴还能吃么?老艺人惨淡一笑,说,别小看这泥巴啊,这可是“神仙米”啊。老艺人告诉我,民国二十五年,饥荒年,灾民们听当官的说这泥巴有营养,谁知道吃了却排不出大便,腹胀如鼓,匍匐呻吟,胀得喊爹喊娘,死亡者难计其数。说到这里,老艺人还给我念了一段顺口溜:“吃了神仙面,胀得光叫唤。屙又屙不出,只有上西天!”

距离爱城不远,有一个叫遂宁的地方。曾经记得当地一位叫吴永胜的作家跟我说,他们公园中一棵被剥开树皮露出白心的大树,树下有一块碑,碑文写着:“荒年之树——民国二十五年,秋收荒欠,入冬复数月无雨,麦浅叶枯,瘐死饥民成群,剥树皮,掘草根以食,在公园不能禁,此树即其剥后所遗残形。特留志,以供研究社会现象者之资料,且以促官吏对于为政者之警惕!”

吴永胜不无遗憾地说,只可惜那块“为政者警惕”碑早已不存了。

第四十一章

当天大亮的时候,祖父已经将他准备告诉我的都告诉了我。我也将曾祖父在弥留之际给我讲述的那些故事,向他做了简述。通过我的中介,两个老人进行了一场心平气和的对话,并且达成了难得的谅解。

听着外面的鸡啼,和人来人往的脚步声,以及他们的喧哗声,祖父说,送他的时候,我就站在门口看看就是了。

我代表曾祖父说,你也是老人了,腿脚不灵便,远远站着看看就最好了。

祖父突然啜泣起来,我轻轻地拥抱着他,感到他在我的怀里抽搐得很厉害,于是我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就像安抚一个失去了玩具的小孩一样安抚着他。过了很久,祖父才止住哭泣,安静了下来,我扶他躺下,然后给他拉上棉被,坐在床沿上等他入睡。祖父很快睡着了,婴儿似的蜷缩成一团。

一夜未睡,我又困又累,头轻脚重,走起路来都是摇摇晃晃的。

大家都早起了,说话的说话,洗脸的洗脸。

许继红给我端来一大盆水,拿来洗发膏,说你洗洗头吧,洗洗头就会清爽许多的。

我问许继红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还习惯吗?

本来的非常礼节性的问候,谁知道许继红的脸一下子红了,神情羞涩着,好像我触及了她的什么隐秘。忽然看见王天棒站一边蔫不拉叽的,神色委琐,再看看许继红红润的脸庞,宛如秋水荡漾的双目,想起那日王天棒说的话来,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于是忍不住笑起来,叫王天棒过来说话。听见我喊王天棒,许继红赶紧走开了。

王天棒走过来,还没等我问,就自己说了,说,你那电脑可把我害惨了。

我装傻,问他究竟怎么了?

王天棒感叹说,那些图上的样式,真绝,我差不多都试。不过试到是试了,只是现在走路腿都成了面条腿,软乎了。

这时候张明举那着几张发票走过来,跟我说了昨天晚上买塑料布和铁丝一共花了多少钱。看着他通红的双眼,我瞥着王天棒说,人家张明举昨天晚上跑前跑后忙了一个晚上,你倒好,好事没干一桩,今儿你倒跟我说累来了!

王天棒要申辩,我挥挥手,攀着张明举的肩膀走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买塑料布和铁丝的钱给了他,然后又摸出两块大洋塞到他手里。张明举一下子紧张起来,说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我悄声说,这是我曾祖父留给我的,原本是想等葬礼结束给你的,但是怕到时候事情多,忙不过来,就先给你,你留着作个纪念吧!算是我和我曾祖父对你的感谢!

张明举面露难色。

我抓起那两块大洋,给他塞进口袋里,要他别告诉其他人,悄悄拿着就是了!

开饭前,陈家班的金唢呐叫别急,要将刘瞎子和曹端公等师傅们请到一起,还有章木匠,他们要开一个短会。

开会?我看着金唢呐。

是的,开会。金唢呐说,我们得在一起算算葬课的时间和一些细节安排。

尽管曹端公他们有些不乐意,嘀咕说他已经算好了时间,但还是勉强同意了金唢呐的提议。然而却发现刘瞎子不在。到处找也没找着。有人说看见刘瞎子天还不亮就出去了,因为眼睛不好,刚出门的时候还摔了一跤。正纳闷着这瞎子跑什么地方去了,听见有人指着对面的小路说,喏,那不是他啊。

刘瞎子显得很兴奋,说,我昨天晚上琢磨了一晚上,想着那块地好像总是有点缺陷,早上起来赶紧去看了。的确是块好地,到时候在那坟前墓后栽种些松树柏树等常青乔木,那穴星就更活泛了!

我有些感动,赶紧牵着他往金唢呐他们开会的地方去。刘瞎子说,这收殓入棺、动丧出殡、起攒破土、进金升碑……的时间,我昨天晚上算了一夜,已经算好了。

说着,刘瞎子拿出一张黄表纸来,将写在上面的那些日课的时间一一说了一遍。

金唢呐正要发话,被曹端公抢了话头,说,刘老师算的和我大致差不多,我和刘老师共事过几回,他的技法我是见识过的,我认为就依刘老师的为准。

说完,曹端公转头征询章木匠的意见,问是不是这样?

章木匠嘴里唔唔地应着,眼睛却看着金唢呐。

金唢呐说话了,但是刚刚开口,就被刘瞎子抢白了一顿,刘瞎子说,你知道什么,这阴阳玄理的事,你们响器班子的人什么时候知道了?

金唢呐面红筋涨地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刘瞎子脖子一硬,乜斜着金唢呐,你要我怎么说?这是干咱们这些行当的祖辈们留下的规矩,我看阴地的找准利于丧家后代儿孙亨通发达的龙穴,他曹端公做好法事免除亡灵生前生后灾孽,助他升天得道、再护佑他后代子孙安享平和,你响器班的,就好生哭丧悼灵,歌功颂德,这都是大家的的本分,莫不是你要把我这看阴地的生意和曹端公祈福驱邪的生意一下子揽去?如果你行,还要我们干什么?

金唢呐气得直哆嗦,说,我这、这、这都是为了主人家好啊!

刘瞎子嗤笑一声说,主人家请我刘瞎子,是信得过我刘瞎子的眼睛,我自然是要尽心尽力为主人家着想,该说的我说,不该伸手的我不伸手,绝对没有二心!

害怕两人就此吵闹起来不可收拾,我赶紧上前给他们取烟点火,并找了个借口,说有要紧的事情咨询刘瞎子,将他请到外面。

走到外面,刘瞎子跟我说,我昨天晚上就看他不顺眼,想要斗斗他了,不就拿了个祖宗留下的破玩意儿么?装什么腔做什么势啊!我说你啊,你有钱,给多少我不敢多言语,可不值得那个价啊!你现在惯坏了他,今后他要跟别人也依照这个价要,不害人了么?

我说是啊是啊,先生说得是啊,都怪我没经见过这些事,不知道什么价。可是我已经答应了他说的那数啊。

刘瞎子叹了口气说,你不知道那陈瑞林,他是畜生,不是个东西啊!

我惊讶地问刘瞎子,你怎么能这么骂他呢?

骂他?我就揍他也是应该的!刘瞎子说,你哪里知道他的丑恶嘴脸!

我说怎么回事?

刘瞎子摆摆手,显得心情非常沉重,说,旧事不提了,旧事不提了,提起来伤心啊。

但是随后刘瞎子还是跟我把那旧事重提了。刘瞎子说,陈瑞林原来是爱城川剧团的团长,吹得一手好唢呐,人称金唢呐。那时候川剧团排演什么节目,从爱城中学招了一个会唱川剧的女学生,这个女学生,就是刘瞎子的女同学,也是他的一个远房的亲戚。后来那个女同学莫名其妙地跳进爱城河里自尽了,被打捞起来后,发现竟然身怀有孕。

我问,那是陈瑞林干的么?

刘瞎子说,那时候还没有想到会是他啊?后来他糟蹋另外的女子,被发现后才怀疑上他。为了让他受到法律的惩处,给我的那个女同学在天之灵一个交代,我给北京都写过信。

我说有结果么?

刘瞎子说,没有。不过我不会就这么放过他的,此路不通,我会另想别法!

我说你想什么法子?

刘瞎子冷笑一声说,我这看阴地的还能有什么法子?人治不了他,鬼还治不了他么?到时候你要是感兴趣,我就请你来,一起看我怎么施法!

我说好!你可要记得喊我!不过,你现在可得要放过他,等他的响器班帮我把我曾祖父的丧事办了,再对付他不迟!

刘瞎子说,我不是粗人,懂理的,只是我看着他那嚣张的样子,忍无可忍罢了。

陈家班的人吃饭吃得也实在太快了,我刚刚捧上碗,他们就在外面分列两排,吹打起来。

外面太吵,我不得不端着饭碗,跑进厨房里去吃。

祖母和母亲坐在灶膛前,父亲蹴在旁边抽着烟,金色的火光映照着他们一脸的愁容。我知道他们的为什么忧愁,这么多人,这么铺排的场面,让他们感到恐惧,算都不用算,他们就能想到这丧事办下来,会给家庭带来多大的一笔债务,这笔庞大的债务,让他们忧心忡忡,寝食难安。

我忍不住想要笑,有一种恶作剧后的快意。我问父亲吃过饭了没有,父亲翻了我一个白眼,我又问母亲,母亲说等等再吃。正问着,一个帮忙的过来传话,厨师说的,今天的菜只够中午的,晚上的还没有。我说你赶紧帮我把村长李华找来。

李华揉着猩红的眼睛过来说,昨天晚上打牌久了,鸡叫三遍才睡的觉,问我什么事。

我说你赶紧帮我垫上三万块钱。

李华说我哪有什么钱啊。

我说你没有,村上有,我都问过会计了,你帮我把钱取来,交给村上的会计,这些天要买什么油啊肉啊,菜啊鱼啊的,所有的开支,都让他给我一笔一笔记着,丧事完了算账。

李华说,这丧事完了,你可得归还啊!

我说这还要你操心么?

等安排完了,看见父亲蹴在地上,慢慢站起来,头疼似的扶着额头。我走上去说,爹,你赶紧吃点东西吧,曹端公说的,九点钟要做法事,我们都得在灵堂里跪着呢。

父亲摇摇头,痛苦地呻吟声,说,我哪里吃得下啊。

你看看这个,你就吃得下去东西了。我放下碗,在包里掏出个大洋,塞到父亲手里。

第四十二章

孝子孝孙,请上跪前来,开咽喉献羹汤!

随着曹端公一声吆喝,我和父亲、母亲还有祖母,以及秦三老汉一起跪下,捧上饭碗和菜盘子,以及酒水。秦三老汉一跪下,四周那些看热闹的人都哗然了,我父亲想要说点什么,欲言又止。

这么一跪,我倒猛然想起昨天晚上没有背东面西跪下作揖和念那“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九字咒语来。想想也就释然了,因为按照王半仙的说法,我得在睡的时候下跪作揖,既然我没有睡,可能也就不用了吧。

古来世间多有道,广德圣论十六条。开头就把孝字表,孝善二字占鳌。古有二十四大孝,传于今人仔细瞧。也有皇帝肯行孝,脱了蓝衫换紫袍。也有农户肯行孝,白手兴家财星照。也有富人肯行孝,富贵双全福寿高。也有穷人肯行孝,后来子孙独占鳌……

这时候曹端公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念唱起来,一段一段的,念唱两句,他的徒弟们一边敲打着木鱼和磬儿,一边就在后面跟上一句,有点像川剧里面的“帮腔”。我听了一阵,觉得很有点意思,无奈外面陈家班的唢呐声尖利刺耳,而四周的议论声又如同潮水涌动,后面的就没办法听明白了。

唱了好半天,我跪在那里脚都麻木了,捧着饭碗的手都酸了,曹端公才念唱完。他的徒弟们从我们手里接过饭菜,供在我曾祖父面前。这就叫“开咽喉献羹汤”,也就是《周礼》上所谓的“以乐侑食”——劝亡灵进食,要我曾祖父好好吃点东西,让我们这些子孙尽尽最后的孝心。我以为这就完了,谁知道曹端公又接着念唱起来,他的徒弟继续跟在后面帮腔。

又念了半天,曹端公的徒弟递给他两张黄表纸,依旧采取那种哭腔,进行念唱。我总算听明白了,内容是早上刘瞎子念的那些什么“时间表”,不过增加了些,什么发引出丧、回煞开七……末了曹端公将其中一张时间表烧了,另一张递给他的徒弟,那徒弟拿起来,走到灵堂外面,张贴在了墙上。完了,又开始念唱,而陈家班的唢呐,也一直没有停过。

正在我膝盖生疼、腿脚麻木得受不了的时候,救命的电话来了。

萧树打的。

你家在干什么啊?唱戏么?萧树问我。

我也没说话,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把手机拿开耳朵,走到外面,我把手机搁在耳朵边,萧树正不停地“喂喂喂”,听我应了声,萧树急切地问,是不是死啦?

我说不是死了,谁家没事,请人在家里这么吹啊!

萧树说,他都给你讲完了么?

我说讲完了,现在是我祖父开讲!

萧树说,不知道你怎么结束这个故事啊?是不是以曾祖父的死亡告终呢?

我说是的,把曾祖父埋了,故事就结束了。

萧树显得很激动,说,那就正好,我正这么想呢,你不急吧?

我说急什么急,急着去下跪啊!说吧,有话就说,我有时间!

萧树说,昨天晚上张放给我打电话了,说他想出本小小说集子。

我说他出书干我什么事,未必还要我去给他那些狗屁小小说写序言么?

萧树说,不是那意思,你知道,张放这家伙照相的水平比他写小小说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我的意思呢,就是赶紧通知他拿着相机来,把丧葬的过程拍些照片下来,作为你那书的插图,或者封面什么的,我知道你们秦村丧葬是很有意思的,外面谁经见过?

我说主意好是好,这钱谁给啊?

萧树说什么钱?胶卷钱么?

我说屁话,那几个钱要你给,我请到场做丧事的可都是顶尖的大师,土镇有名的曹端公,还有享誉爱城方圆五百里的金唢呐……

萧树急了,说,书好卖,你赚版税,我这是为你考虑呢!

我笑说,这几个钱,现在对于我来说,已经算不得什么了!这照相的,和摄像的,都是应该请的,谢谢你提醒我,不过这张放的电话,还是你打的好!

萧树说,我知道,你还记着张放跟你抢小姐的仇呢,昨天晚上我们还说这事呢,人家张放大度,可没放在心上。

我说什么屁话那么多,快打吧!

又和萧树罗嗦了一阵,才挂了电话。陈家班的唢呐和曹端公的念唱依然继续着。我在灵堂门口愣了愣,看见金唢呐和他的徒弟们闭着眼睛,鼓着腮帮子,正忘情地吹着唢呐,敲打着钹儿磬儿。我看见几丝晶亮的涎水从那唢呐的喇叭口儿处悬挂出来,在金色唢呐的衬托下,有如蜘蛛丝儿一样随风晃悠着。

我没有再继续走进灵堂里去,而是拐去看了看祖父。祖父依旧熟睡中。

出门的时候,恰好遇着许继红。许继红笑说,你不去跪着,你跑出来干什么?

我说实在跪不住了,膝盖都肿了。

许继红吃吃的笑起来,说,你这黄瓜才起蒂儿呢。

我说什么意思啊。

许继红说,才刚开始啊,你得从今天跪到后天啊。

我说不会吧!

许继红说,怎么不会,接棺你得跪,烧库钱你得跪,辞生你得跪,大殓你得跪,还有封钉、出山、请棺、发引什么的,你得一直跪到安葬了,接着好还有接主安灵、吊祭、超度、升龛什么的,你跪到做完了头七,基本上才算完。

我说我的天,这不要人命么。

许继红说,是啊,我爹死那回,把我的膝盖都跪破了,后来医了半年才好呢。

我们正说着话,听见有人喊我。

许继红说,快去,你又要跪了,接棺了。

接棺是丧葬中的一个比较重要的仪式。

曹端公率着他的弟子们,手执法器,穿着法衣,敲着那木鱼和磬儿,念着谁都听不懂的经文,从灵堂出来,缓步来到院子里。一口乌黑的松木大棺材停在那里,章木匠和他的徒弟分站棺材两边。等到曹端公念完了,我被人叫到棺材跟前,按照他们的说法下了跪,给章木匠奉上礼信人民币一百块钱。章木匠也不道谢,把钱揣在口袋里,从旁边人手里接过一只大公鸡,拿出斧头,一斧头将鸡脖子剁了,把鸡身子丢进他装木匠家什的背篓里,然后拿着那只鸡头,在棺材上画了一个谁都看不懂的符号,边画嘴巴里还边嘀咕着咒语。在秦村,如果请木匠打棺材,最后一道工序就是这样的,传说木匠是鲁班师傅的大徒弟,深得鲁班仙师真传,法力无边。打造的棺材必须很虔诚地以一只公鸡和人民币的代价,请木匠师傅去掉煞气,才能进屋去,态度越虔诚,公鸡越肥实、人民币给得越多,那煞气就去得越是干净,否则,将会被这有煞气附着的棺材带来可怕的死亡灾难。画完了符号,章木匠望天拜了两拜,将一锋利的斧头,噌地一下劈在棺材板上,算是镇住了煞气和邪气,然后揭开棺材板儿,错开一条宽宽的空隙,这就可以请棺材入屋,进行装殓了。

将棺材迎进屋子里的当会儿,曹端公和金唢呐他们手里的响器都响了起来,有人将一大挂鞭炮用竹竿挑到外面,鸣放起来,那巨大的轰响,震得地皮都颤动起来。

入殓的时候,我悄悄将一枚大洋递给曹端公。曹端公将我曾祖父的嘴巴启开,拿出原来搁在他嘴里的铜钱,将那枚大洋塞到他的嘴里。

第四十三章

安子介用那一挂脑袋,在袁小脑袋那里换了一大口袋大洋,然后背负着回到了秦村。

秦村用哭声和诅咒迎接安子介的归来。

安子介一个人行走在秦村里,脚步越走越沉重,越来越缓慢。最后,他被一群女人、老人和娃娃围在当中,妇女们叫唤着丈夫,老人们哀号着儿子,娃娃们哭要着父亲……

安子介留下那口袋大洋,颓然回到家里,将那些地契和账本全部烧了,而后大病一场,三个月才痊愈。

病中,没有人登门看望他一眼,问候他一声。安子介躺在床上,眼睛一合上,就会梦见山狗,梦见那些惨死的人们,梦见那些头颅鸟儿般在他身边飞来飞去,梦见自己跌进永远也不着底的深渊里。安子介的耳边,是飘飞在秦村上空的诅咒和哭泣……

—— 安子介知道,如果继续这样子下去,早晚有一天他会被这些噩梦和诅咒以及哭骂折磨死的。他去买了很多酒,寻求酒精的麻醉和庇护。这一天,他喝醉了,和往常不一样的是,他没有睡着,而是迷迷糊糊去了五道河。当站在张姓人家门口的时候,他看见张姓人家的那女儿正在挖一个深坑。那女人枯瘦如柴,双目黯然,挖掘得很艰难。安子介正要问她挖坑干什么,忽然看见旁边用烂席子卷巴着一个人,席子太短,一头露出苍苍白发,一头露出一双没有穿鞋的肮脏的小脚。在席子旁边,还有一个娃娃,那个娃娃躺在地上,抱着脚,正吮吸着脚拇指。

安子介从那女人手里夺过锄头,帮忙挖着。深坑挖好了,安子介和那女人抬起席子,放进深坑里,然后掩上土。安子介跟那女人说,你跟我回秦村吧。

那个女人摇摇头,目光落在那个娃娃身上,那是你的娃娃。

安子介点点头。

那个女人说,村子里的人都出去逃荒了,我也要去。

安子介说,你跟我回秦村吧,我娶你。

那个女人说,你把你的娃娃带走吧,跟着我,要饿死。

安子介抱起那个娃娃,回到了秦村。而后,安生带着安心来到了秦村,找着了安子介……

那场灾难过后,秦村只有一少半人活了下来,他们继续在土地上耕作,延续着生命。

灾难过后,安子介显得很茫然。因为他不懂得种庄稼,只会杀猪和打枪。但是要活下去,他必需选择一种生存方式。当屠户吧,但是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哪里还有猪杀呢?就算有,也没有谁会请他。安子介是秦村的罪人,尽管他将所有的土地都分给了大家,但是谁也没想到要宽恕他,诅咒就像他身后的影子,与他时刻相随。

安子介想到了当一个杀手。他接到的第一桩生意,竟然是龙隐寺老和尚介绍给他的。

那日,安子介正在家中,突然来了一个小和尚,小和尚说,他的师傅有请。

安子介问谁是你师傅。

那小和尚说,就是龙隐寺的主持。

安子介问,那老和尚还没有饿死么?

小和尚说,多亏得爱城米店章老板的菩萨心肠。

安子介随那小和尚去了,却发现龙隐寺比以前更加香火旺盛了。见到老和尚,老和尚说,请你来,是要你帮菩萨超度一个人。

安子介说,帮菩萨超度人?

老和尚拍了两声巴掌,爱城开米店的章老板手里拎着一只口袋从外面走了进来。安子介在爱城风光的时候,和章老板有过交道,他们在一起玩过牌,去过窑子,还抽过大烟。

那章老板打开手里的口袋,里面是几根金条和几十块大洋,还有一支自得来手枪。安子介正纳闷,章老板开门见山说,要你超度的,是袁小脑袋。

安子介一听笑起来,说,你们不是很好的兄弟朋友么?还一起在牌桌子上暗算过我,怎么这下要对朋友兄弟痛下死手了?

老和尚走过来说,你有所不知,干旱的时候,灾民们都拥进寺院里来,求我们救救他们。于是老僧拿了寺庙里的香火银子,在章施主的米店里以平价买了大米,开了粥厂,希望能拯救众生。这章施主虽有些许不雅的习惯,但总归还是有一副菩萨心肠,由于灾民实在太多,考虑到自己米店的那些米可能撑不了多久,决定帮寺院去买几船米回来。佛祖保佑,章施主动用他那些多年的关系,差不多跑遍了川内各地,总算在那些米店里调匀了些米回来。咳,谁知道那米就快要运到爱城的时候,就遭遇了一伙土匪,被抢劫一空,还打死了押运大米的几个伙计。

章老板接过话来说,就在我们大米被抢劫后的第三天,袁小脑袋突然在爱城开出了家米店,价钱高得出奇,我感到蹊跷,去看了那米的成色,竟然和我在外面调匀的那些米一样。

你说是袁小脑袋抢了寺院用来开粥厂的米?安子介问。

他不仅抢了寺院的米,还借故害了章施主。老和尚说,没过几天,丝厂的刘汉生刘老板在街头被杀,那袁小脑袋诬陷说是章施主沟通外面土匪干的,就将章施主拘押了起来,扬言要枪毙问罪。章施主的家人找到老僧,老僧说,那袁小脑袋要的不是章施主的性命,而是米店的米。

救了我一条残命,却害得上千人死难啊!章老板说。

这话怎么说?安子介问。

老和尚说,为了买米,寺院耗尽了香火钱,而章施主的米店也被勒索一空,粥厂没米,那成千的灾民守着粥厂的几口空锅又不肯离开,哀号声声,其情其景,让人不忍目睹……我们一班和尚,除了掩埋尸体,就只有求神拜佛,央求菩萨早降甘露,救民于苦难,普度那些死去的亡魂,登上极乐,其他的,就再无能为力了。

说到这里,那老和尚止不住老泪纵横。

我变卖了所有家产,换得了这些金银,和这支快枪,只求你除掉袁小脑袋这个狠毒的家伙,祭奠那些死去的亡魂,以报仇恨。章老板说着下了跪。

老和尚双手合十,念叨了几声菩萨,说,这等罪人如果留在人间,必然还要生出更多罪孽,超度了他,让他去了极乐世界,给佛祖管教吧。

安子介犯了难,因为一场灾难过后,这袁小脑袋的势力不仅没有得到削弱,反而强大了许多。为了防人害他,他的府第戒备森严,而他又深居浅出,极少露面,就算偶尔出行,前后左右都是保卫,个个荷枪实弹,如狼似虎。安子介心想,如果接了这笔生意,保不定会把自己的性命赔上。

思忖了半天,安子介拿起了那支枪,拎着那口袋金条和大洋出了门。

安子介并没有立即去找袁小脑袋,而是去了袍哥梁大爷开的十三楼。

十三楼是方圆五百里都有名的妓院,这主要是院里的姑娘品相好,床第功夫一流。尽管是在那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的灾难岁月里,十三楼的生意也是火暴的,那些赈灾官员和前来视察的要员,以及一些富商和军政要人,同样在里面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当时形成了两个景象,十三楼里酒肉飘香,歌舞升平,十三楼外哀号阵阵,哭爹喊娘,卖儿鬻女……当时有好多人把自己的女儿送到十三楼,乞求梁大爷能够开恩,给不给大洋无所谓,只要能打开大门,让女儿进得这大门,就算有条活路了。

梁大爷也想趁着这时节挑选几个女人,把那些人老珠黄的,患有隐疾的替换出去。但是这些前来的女人,个个面黄肌瘦,就像一把柴。如果要收下这些女人,就必需得养肥实了,才能够出得堂来接客,但是要让她们肥实,得耗费多少粮食和油水啊!

这一天,梁大爷在躺在床上烧烟,门房说,外面又有个女人要卖身,价钱还是给口饭吃。梁大爷不厌烦的说,赶走赶走。那门房说,那女人和其他的女人不一样,肥实。梁大爷一听,来了精神,问容貌怎么样。门房说,院里的姑娘怕是没一个比得上。梁大爷一个筋斗爬起来,却又听得门房说,那女人是个瘸子。梁大爷瞪着大眼,说,瘸子怎么成?门房说,我也跟她说了,可是她说,干这事又不是比赛跑路,比的是九尺床上的功夫。梁大爷想了想,出去了。一看那女人,果然貌美如花,体态丰腴,从骨子透着一股媚气,是男人一见就迈不动脚步的那种。

梁大爷摇摇头说,你天生媚骨,那床第功夫不用想也是一流的,但只可惜你是个瘸子啊!

那女人莞尔一笑说,操持这行当的,几个是用脚的?如果你留下我,我愿做你院里的教习,把你的姑娘们个个训练成风情高手,让她们从头到脚,连头发尖,都飘着蜜糖香味,让那些贪春的男人,把那金银珠宝流水般淌进你的腰包。

梁大爷点点头,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人说,一品红。

梁大爷说,进来吧。

这一品红果然是个风情高手,进院的当天,梁大爷试了一试,被治得三魂飘飘,七魄渺渺,大叫“绝品”。梁大爷放出话来,说做男人如果不从一品红的裙子底下过一过,就算是白活了这一世。

安子介和梁大爷都是熟识的人,那梁大爷最佩服的就是安子介的一手神枪,安子介在爱城混的那时候,梁大爷还曾经摆下酒宴,请教枪法。一次酒后,梁大爷曾经告诫过安子介,要他防范着袁小脑袋,说袁小脑袋跟他示好,其实是为了他的口袋里的大洋和金条。后来果然应验了梁大爷的话。虽说那袁小脑袋在设下牌局害安子介时梁大爷也是帮凶,但是安子介并不责怪他,反倒觉得他这人是可以交游的。

安子介上门,梁大爷大喜过望,立即安排了好酒好菜。席间,安子介将此次到爱城的目的跟梁大爷说了,梁大爷沉吟半晌,说,这袁小脑袋本是我的一房远亲,而且我们又深交了这么多年,如今你告诉我说你想杀他,倘若我向他通风报了信,就是不讲江湖道义,对不住你,但是要是不告诉他,我却于心不忍。

安子介冷笑说,你装什么正经啊,其实你也早就盼袁小脑袋死了。袁小脑袋在爱城胡作非为,先是暗算了丝厂刘汉生刘老板,然后又害了米店章老板,至于你,也早晚是他砧板上的肉,这情形,莫非你不清楚么?其实你早就清楚了,只是苦于不知道怎么对付罢了!

梁大爷听了,由不得不点头。说,这袁小脑袋现在势大力强,不是一般人可以对付得了,弄不好就要惹祸上身,你此番前来,就给我带来灾难了。

安子介说,如果不除掉他,就是灾难!如果除了他,天下就太平了。

梁大爷说,你别在我身上打主意,明天我就起身下武汉,一来是免得惹祸上身,二来是送一批烟土。

安子介说,你怎么办我不管,我只是有一事需要你帮忙。

梁大爷直摆手,说坚决不会插手这事。

安子介抓住他的手说,我只是借你的婊子用一用。

梁大爷说,婊子楼上多的是,你想跟谁睡都可以,我一文不取,只是你睡了就赶紧走人。

安子介说,我不睡她,我只包她三天不准出门。

说着,安子介从口袋里掏出几根金条,搁在桌子上。梁大爷拿起那几根金条,说,这院里有谁值得了这个价钱?

一品红。安子介说,据说这个女人的床上功夫天下无二,那袁小脑袋几乎每两天就要将她接过去享受,我要这女人三天不要出门,慌称腿病犯了。那袁小脑袋已经有两天没有接这一品红过去了,他就快要憋不住了!从袁小脑袋的府第距离这十三楼,得过半个爱城,这半个爱城的距离,就算他有十八条性命,也得玩完!

梁大爷唬得慌忙站起来,说,我今天下午就上路去武汉,你有什么,直接跟那一品红说就是了,我走了我走了!

安子介上了楼,找到一品红。那一品红正在睡觉,听得有人叫他,起身一看,两人都呆住了。

——那一品红,竟然是何五老爷的八姨太。

第四十四章

后来的事情,我曾祖父讲得非常简单了。他突然间就变得十分疲惫,每讲一会儿,就要歇息一下。我说,老祖宗,你干脆睡吧,明天我们再接着讲。

曾祖父摇摇头说,哪里还有明天呢?你没看见他们在门口等着么?阎罗王已经在阎罗殿里等着了,等他们带我下去开堂呢!

我握着曾祖父的手,感到他的手竟然在开始慢慢变凉,变得僵硬,我触及到他的脉搏,搏动得非常微弱和迟缓。我还企图安慰一下曾祖父,但是看到他那平和坦然的样子,我住了嘴。

曾祖父告诉我,他装成一个垂死的乞丐,躺在袁小脑袋必经的路上,一直躺到第三天晚上,才看见袁小脑袋出来。打死袁小脑袋过后,他再去找八姨太的时候,八姨太已经不在十三楼里了。

从那后,我曾祖父就成了一个杀手,干过几票大买卖后,名声在江湖上大了起来。这个时候,我曾祖父害怕了,害怕仇家会找到秦村来,他认为他为秦村带来的灾难已经够大的,就收了手。

至于后来的事情,其实你小时候也听说过了,而且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我也不跟你说了。曾祖父说到这里,叹息一声,又说,我死了过后,你也不要声张,叫你爹他们也不要声张,把我抬到后山,找个地方挖个坑随便埋了就是了,也可以按照你说的,拿去火葬了,化成灰,撒了。

我说,老祖宗,你放心,你的后事会风风光光的,我会操办得很漂亮!

不要那样,一是浪费,二是遭人家咒骂,我一个老混蛋,能活到这么大年纪,我都不知道上天是怎么想的,是在惩罚我折磨我呢,还是在怜悯我。咳!曾祖父苦笑着,他的眼皮好像很沉重,眨巴眨巴的,我老是感觉到他会睡着,而这一睡着,可能就再不会醒过来。

老祖宗,我要问你一个话,张姓人家的那个被你带回秦村的娃娃呢?是他么?我指了指躺在一边轻轻打着鼾声的秦三老汉,问。

曾祖父点点头说,你祖父当时挖空心思地想要害死那个娃娃,我只有送给一个姓秦的人家了。

我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祖父怎么会害他呢?

曾祖父告诉我说,自从安心失踪了过后,我祖父就挖空心思地想要进行报仇,他不敢对我曾祖父下手,因为弄死了我曾祖父,就没人供养他了,就等于是自掘坟墓。所以,我祖父就把复仇的目光瞄准了那个娃娃。

有一天我曾祖父从外面回到家里,一看不见了那个娃娃,问我祖父,我祖父说没看见。从我祖父的眼神里,我曾祖父看到了凶光,情知不妙,于是赶紧到处寻找。最后我曾祖父在茅坑里把那个娃娃找到了,但是娃娃已经被大粪灌得奄奄一息了。从此后,我曾祖父再不敢把娃娃单独丢在家里,他知道那样子的话,早晚会被我祖父弄死。最后只得把那个娃娃送了人。

我想了想,大着胆子问曾祖父,那个叫安心的娃娃,是死在你的手上么?

曾祖父不言语了,他变得烦躁起来,扭动着身子,痛苦地喘息着,好一阵才平息下来。我看着曾祖父,等待着他回答我刚才的提问,但是他却避开我的眼神,把脑袋轻轻偏到里边,静静地看着酣睡中的秦三老汉。

我被曾祖父晾到了一边,不知道是应该离开,还是应该继续等候着。

过了许久,曾祖父回过头来说,我死了过后,你帮我跟你祖父说一声,就说我对不起他。

我点点头,看见曾祖父的眼睛潮湿着。

曾祖父说,我还有一件事,小龟孙子,你帮我钻进床底下,把最里面的那个尿罐子拿出来。

尿罐子?你要尿罐子干什么?撒尿么?我问曾祖父。

曾祖父摇摇头,说,最里面的那一个,就是最臭的那一个。

我钻进床下,在最里面靠近墙角的地方找到了那个尿罐子,尿罐子很沉。我拎出来丢在地上,感觉很恶心。

曾祖父笑笑,示意我打开那只尿罐子。

我用脚踢了踢,察觉有些异样,拿起来一看,尿罐子的口上被泥封住了,那泥大概是用屎尿调和了的,散发着阵阵恶臭。我敲开那只尿罐子,散落出来一只口袋,拣起来抖抖,竟然叮当作响,打开一看,天,全是金灿灿的金条和白晃晃的大洋。

曾祖父说,这包东西是我舍了老命藏下来的,原来是想留给你祖父的,呵呵,他也想要,不过拿去不是他用,而是作为我的罪证,有了这个,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害死我。后来想要给你爹,你爹也想要,不过他那时候脑子不清醒,如果他拿着了这东西,我也死路一条。我也想给你,但是你这个龟孙子也是个不成器的家伙……咳!现在我要死了,想来想去,还是给你吧!只求这东西不要害了你!

我颤抖着手,捧着那包东西,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好好善待你的爹娘,善待你的祖父祖母,还有你的秦三爷。曾祖父说,如果你要给我操办丧事,来的人,都要款待好,好酒好肉……

我点点头,说,老祖宗,我记得了。

好了,我讲完了,我该跟他们走了,我不能让人家站在门口久等,还有那么多要死的人等他们去带呢,都忙。曾祖父说着,闭上了眼睛。

第四十五章

到傍晚的时候,张放才来,不单单是他来了,野鸽和郑鸣也来了。我先向野鸽问了好,问他政务那么繁忙,怎么也跑来了。野鸽说他正在党校学习,恰好放了假,听张放一说,觉得好玩,就一起过来了。和张放客气地寒暄了两句过后,我问郑鸣,既然是来看热闹,为什么不带上小玉。

郑鸣酸酸地说,你打个电话,她还不屁颠颠跑来?

野鸽问谁屁颠颠跑来。

我说小玉,就是搞儿童文学的那个梁玉,不过没通知她。

野鸽说这还不简单吗?打个电话!电话号码是多少?

我说了,野鸽也打了。

吃晚饭的时候我叫许继红帮我留一桌,我们还得等一个人来。

许继红问我是谁。

我说是土镇的一个朋友。

许继红问是不是个女人。

我说是,你怎么知道。

许继红说,我听你和那个姓郑的说话了。

我们正在说话的时候,冷眼瞥见张明举在一边窥头窥脑的,被许继红先发现,许继红问,张药人,你在那里贼眉贼眼的干什么?

我走过去,问张明举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张明举神色很紧张,浑身上下竟然有些哆嗦。我说你怎么了,冷么?你先去灶膛前烤烤火,等等你陪我的那些朋友们一起喝酒。

张明举直晃脑袋,结结巴巴地说不了,我有、有点事情,想要跟、跟你说。

我说什么事情呢?

张明举从包里拿出那两块大洋,烫着了似的,飞快地塞到我手里,说,这东西,我、我不能够要,还、还给你。

我抓住张明举的手,说,你的手怎么了,怎么弄伤了,出血了?

张明举挣脱我的手,仓皇着离开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搞不明白这人究竟怎么了。

就在这个时候曹端公颤巍巍地匆忙过来,惊慌失措地说,不好了,主人家,不好了。

我说怎么了?

曹端公压低声音说,先人出了事了。

我说哪个先人?出了什么事?

曹端公说,刚才我做法事的时候,看见你曾祖父的手指没了两根。

我笑了,说,他的手指早就没了两根,听说还是他自己嚼起吃了的呢!

曹端公说,不是,是才没了的,淌了一棺材的血呢。

我大惊,随着曹端公进了灵堂,大家看见我们神色仓皇的样子,以为是出了什么事,赶紧围聚上来。曹端公慌忙挡住大家。

曾祖父的右手没有了两根手指,中指和食指,不过是旧伤痕。这两根指头,传说是他在文革运动的时候自己嚼掉的,那时候他为了逃脱人民政权的惩处,故意装疯,被批斗的时候,先是吃自己拉的屎尿,然后又啃自己的手指……

搁下曾祖父的右手,拿起他的左手,我差点尖叫起来,他的中指和食指不知道被什么样子的利器齐根剪没了。

我抹了一把汗水,凑在曹端公耳朵边说,你不要声张,什么人也不要说,今天晚上就把棺材口儿给钉上!

曹端公的额头上也是密密麻麻的汗珠,他说,按照规矩,得明天出殡的时候才钉棺材口儿啊。

我说你先带着你的弟子们去吃饭,我马上回来,把东西找回来,找回来你就给我钉上棺材口儿!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看到我们惶恐的样子,都觉得事情不小,以为是出现了诈尸还魂之类的恐怖事,个个都随同我们一起惊惶起来。

我拿上手电筒,叫上王天棒,出了门,王天棒很紧张,问我去什么地方。

你知道张药人的家么?就是张明举。我说。

知道,咱们去找他?王天棒问。

我说是。

张明举住在张家湾,张家湾是一个小山窝,里面住的几乎全是张姓人家,和五道河的张姓人家同宗,距离我们家大约三公里的路,路都是小路,还得翻过 几个小山头。一路上王天棒不停地问我出了什么事情,是不是家里丢了什么东西,还说张明举穷是穷,但是绝对不是那种贪便宜的人……我懒得理会他的嘀咕,只是催他走快点。

到了张明举家,大门紧闭。王天棒上前拍了两下,没人回答。我问王天棒,门上有没有锁,王天棒说没有。

没有上锁,就说明里面有人!我走上前,飞起一脚,踹在门上,门不仅没有开,反而将我反弹得差点跌到地上。我后退两步,再次猛扑过去,一脚蹬在门上,门轰隆一声,垮塌了。

我走进屋里,用手电在里面四处扫射着,大声喊叫,张明举,张药人,你给我出来!

张明举答应着,哆嗦着从墙角落里钻了出来。我扑过去,就是几耳光,一边打一边骂,日你妈,张药人,你个变态种!你个和尚种!

王天棒被吓坏了,问我为什么要打人,一边问,一边扑上来要拉住我,被我一拳打在他的脸上。我怒吼道,王天棒,你给老子出去,滚出去!

王天棒怯怯地走到外面去了。

我还要打,谁知道张明举瘫软在地上,呜呜地哭泣起来。

我找到电灯开关,拉亮了屋子里的灯。我没想到张明举家里会有这么穷,看见他的家,我才对“家徒四壁”、“别无长物”、“一贫如洗”这些成语有了感性的认识,也才知道这些词语形容贫穷是多么贴切。

你娘呢?我问。

张明举收住了哭声,说,为了给我治病,去龙隐寺求佛去了。

我说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张明举说,我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的,这么些年来,为了给我治病,家里能够卖的都卖了,大医院去看了,偏方也试了,吃的要药简直都可以拉上两车了,但是没有办法……

张明举告诉我说,早在半年前,他到爱城求一个叫王半仙的人算命,王半仙算他这辈子是做不成男人,也做不成女人。张明举一听,顿时嚎啕大哭,将自己的情况一一跟王半仙说了。王半仙问了他的病因,说他是受了惊吓,动了魂魄,精气残缺,血神迟滞,导致得了缩阳之症,之所以医治不好,主要是用药不对。最后王半仙给张明举开了单药方,但是那药引却让张明举犯了难,因为那药方,竟然是当初惊吓他的人的骨肉……

我还感激你不记前仇,宽宏大量,原来你所表现的一切殷勤,都是为了接近我们,好向我曾祖父下手啊!我悲叹道。

出了门,王天棒赶紧迎上来,问我把张药人打成什么样了。

我说没死,好好的。

王天棒不放心,进屋去看了,问张明举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张明举没理会他,王天棒还要问,被张明举一顿臭骂,骂他管空闲事。王天棒气咻咻地走出来,直骂张药人不是个玩意儿,还应该再揍两下。

我说走吧,回去了。

回到家里,大家已经吃过饭了,都站在灵堂外面,见我回来了,都让开了个道。我进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搁进棺材里,跟站在一边守护着棺材的曹端公使了个眼神,曹端公点点头,说,你赶快去吃饭吧,吃了,我们就做法事,钉棺材口儿。

张放和郑鸣他们都在院子里说话,见我出来了,都围上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说没有什么的,家里一个东西丢了,我去跟人要回来了。

你不知道,刚才我听他们都说玄乎了。张放说。

我看了看四周,没发现野鸽。

他么,跟梁玉在那边糊纸房子呢!郑鸣说着,指了塑料布棚,那里被很多人围着,不时传来笑声。我们挤进去一看,梁玉和野鸽在几个纸扎匠的指点下,正往一个骨架子上糊纸片呢,那里已经糊好了一座纸房子,一辆小汽车,两部手机,还有若干锭金元宝和若干根巨大的金条。最为显眼的是几个真人般大小的纸人,一个纸扎匠拿着墨水,小心翼翼地给那些纸人画着眉毛和眼睛,还有嘴巴。这些东西,明天将被人高举着,行进在出殡队伍的前面,它们将在我曾祖父的墓地前焚烧,被我曾祖父带到属于他的阴曹地府,作为他的家私,供他享用。

见了我们,小玉和野鸽都站起来,说真是太有意思了,还叫张放等一会儿帮他们照几张正在扎纸人的照片。我弯下腰问那几个纸扎匠,看见过驳壳枪没有。

几个纸扎匠不解地看着我,然后摇头说没见过那玩意儿。

我跟小玉说,小玉,你等会儿帮我画张驳壳枪的图画,请纸扎匠们照着样子帮我曾祖父扎两把驳壳枪。

郑鸣说,驳壳枪干嘛?等会儿给他扎上几个保镖,每个保镖两支AK47!

刚安排他们入了席,母亲就过来了,说我父亲找我有事情。我随着母亲进入厨房,我的祖父和祖母都坐在那里,父亲站在那里,见了我就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我觉得这事没有必要让他们知道。不管我曾祖父生前多么招惹他们讨厌,人一死,那些旧日的怨恨,也自然消除了,现在曾祖父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可以保佑众生平安的神灵了,一旦他的肉身和魂魄得到伤害和冒犯,将会给我们招惹来可怕的凶煞。我想,要是我将张明举冒犯曾祖父的事情跟他们说了,依照老辈人留下的规矩和传说,张明举将会被抓到灵堂前进行痛殴!就算我父亲他们认为这是活该报应,张明举企图吃人肉的事情也肯定会被他们传言出去,到那时候,张明举在大家的眼睛里,就应该是一个长着獠牙的怪物了,他招致的鄙夷和恶骂以及歧视,肯定不会亚于我曾祖父当年。于是我说,有人把衔在曾祖父嘴巴里的大洋给偷了,我又要回来了。

你要他们今天晚上就封棺?父亲问。

我说是的。

刘瞎子不说是推算好了么?明天中午出殡,哪里有没到出殡时间就封棺的?父亲说。

我说我已经跟曹端公说了,他掐算了,没有什么冲,今天晚上封棺也是好事。

父亲没言语了,我看了看祖父,祖父没有表情。

我说,等会儿曹端公就要做法事了,你们愿意出来跪一下的,就出来给他跪一下吧。

才扒拉了两口饭,曹端公的一个弟子就进来跟我说,师傅叫你马上出去,说法事要开始了。

我先进入灵堂,看见秦三老汉早跪在地上了。我刚跪在地上,父亲就跟了进来,父亲的身后,是我的母亲,母亲身后,是我的祖母。过了一阵,祖父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进了灵堂,在秦三老汉身边跪了下来。

哀乐四起,震得人汗毛都耸立起来了。

曹端公手执法器,念叨了一阵,突然立定,大声喊道,封棺封棺,一切平安,大事已了,往生西方!

我被曹端公的一个弟子扶起,随他走到棺材边,把那棺材盖儿推上,合拢。

这个时候章木匠走了过来,王天棒手里托着个盘子,盘子里是一把斧头和几根又长又粗的铁钉。

外面的哀乐停了,灵堂里一片静寂。

安头钉,万事兴;安二钉,子孙昌盛;安三钉,三朝克老;安四钉,四季兴隆;安五钉,五代同堂;安六钉,安到圆,内外行孙富贵万万年……

章木匠一边大声念叨着,一边举起斧头,将那粗长的铁钉砸进棺材里,“砰砰”的敲击声悠悠缓缓地在静寂的夜里响着。

二OO四年阴历九月初五日深夜于爱城

《肉米》后记

(一)

写《肉》这部书的心思,早在四年前就有了,一直酝酿着。我想,这部小说应该是部“三部曲”。这个“三部曲”我早就想好了名字,第一部叫《肉米》,我要在这一部里讲述“我”的祖先、我的曾祖父……也就是“我”的家族在1950年(共和国建立之前)的生存历史;第二部叫《肉弹》,我要在这一部里讲述“我”的曾祖父、祖父、父亲……也就是“我”的家族在“土改”、 “三年灾祸”、“文革”……这些特殊时期的生存历史;第三部叫《肉金》,我要讲述的是“我”在“现在”的生存历史……

作家是我最喜欢的职业,这个职业并不特殊,但是非常有意思,因为这个职业老是得穿行游走在虚构与现实这两个区域里,并且以梦游症的姿态和梦呓者的言说方式,对现实与虚构进行映照。在这个系列小说里,我赋予“我”作家的身份,可能就是基于这点来考虑的。

(二)

我对肉有着非常的兴趣,迄今为止,肉是我发现的最为迷人的东西。在我们村庄,衡量一个家庭是不是富足,要看一个月能够吃得上多少回肉,说一个人贫穷,往往用 “拉屎都不臭”来形容。在我们看来,如果没吃肉,拉的屎是绝对不臭的,在过去的贫穷岁月里,能够拉一泡臭不可闻的屎,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啊!

我的祖父过去有一个习惯,就是参加谁家的婚丧嫁娶,前一天基本上是不吃东西的,因为他是要去吃肉了,腾空了肚子,就是为了多吃。吃了肉回到家里的祖父,此后的几顿饭也是要尽量少吃的,因为吃得多了,就会把此前吃的肉排挤出来。我的祖父非常见不得有人吃了饭——尤其是吃过了肉就去上厕所,他骂人家,如此,你还不如直接倒茅坑里算了!

—— 不止我祖父对肉痴迷,甚至我们村庄里所有经历过苦难的老人都和我祖父一样的态度。他们甚至对肉充满了敬畏,记得我去参加一个乡下的婚礼,那日的桌子布满了鸡鸭鱼肉,一桌子八个人的菜,就算是再添八个人,也不见能吃得完。乡下的婚宴一般要持续三天,三天里,桌子上的肉食天天如此丰盛。一位老人吃到最后竟然恐惧起来,流着泪说,这样的吃肉,明天还有么?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听我的祖母说起过一九三四年到一九三七年的那场天灾人祸。灾难的时候,祖母还是一个少女,她说,那时候他们一天最主要的事情,就是躲避兵匪和寻找吃的。祖母说,那时候的人的嘴巴,简直比什么都可怕,因为看见什么都要拿到鼻子底下闻闻,尝试着啃两口,看能不能吃下肚子去。饥饿的人们啃树皮,吃草根,抓蚱蜢,还有那种白色的观音土……那些野狗吃死人都吃红了眼睛,只要看见你走路摇摇晃晃的,就会尾随在你身后,只等你倒下去。直到多年以后,这些狗还没有改掉习性,一次我和祖母一起去打猪草,有两条尾随在我们身后,祖母抓了土坷垃扔过去骂道,还没死呢!

在我们村庄,传说曾经有人吃人的事件发生,我说的是那种非常血腥的同类相食。不过这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是被认为恶心和诅咒的事情,意味着人性和道德的丧失,文明和进步的沉陷……因此,大家都努力运用时间的力量清洗着过去的记忆,直到现在,再也没有谁提起——仿佛都忘记了。

但是我们的村庄里现在仍然是非常热衷吃人肉的,这人肉就是被我们中医誉为“滋补上品”的胎盘,古称“人胞”,亦称“胞衣”、“胎衣”,干燥了的制品叫“紫河车”。中医认为,胎盘有补肾益精,益气养血之功。《本草拾遗》言其“主气血羸瘦,妇人劳损,面黩皮黑,腹内诸病渐瘦悴者”。村里有位老中医,他对怎么吃胎盘有整套经验,甚至还列出了方表,如“胎盘一个,焙干研末,用朱砂10克和匀,每服15克,治癫痫而身体虚弱”;如“将冬虫夏草与胎盘加水置瓦盅中,隔水炖熟,治阳痿、遗精、盗汗”等等。谁家女人怀了孩子,才现肚皮,那胎盘就被人预定了。因为是“滋补上品”,所以价值不菲,有拿一两百块钱去买的,有拿三五只大肥母鸡去换的,非常难求得。

在我少年的时候,也曾经听得有母亲吃自己孩子尸体的,但是记忆模糊了。为了写这部小说,我回到老家专门找父亲问了,他点头说确然有过这样的事情。父亲说,在过去,如果一个女人生了很多孩子,总是不满月就死掉了,那必然是鬼胎,为了防止鬼胎再次投胎来滋扰,就把他的尸体弄到河边,拿刀剁碎,取下一块拿回去给产妇炖着吃了,其余的用煤油和柴禾进行焚烧。据说在焚烧的时候,还有人听见过吱吱的鬼叫声。

曾经有一深夜,正在和QQ 上的朋友们瞎扯,谈起关于吃人的话题,当下有人马上给我传过来一组很清晰的图片,把在一边凑热闹的妻子顿时吓得失了颜色,跑进卫生间里呕吐起来。那是一组介绍怎么吃掉一个婴儿的照片,依照玩了多年电脑的经验,我断定那不是用Adobe Photoshop和ACDSee这些图像软件制作出来的,而是真的吃人照片。照片里的人是亚裔人士,他清洗着一个鸽子般大小的死婴,配上药材进行煲汤,最后端出来的时候,那婴儿的手足毕现……在这组照片旁边,是一组说明文字,说是当下流行于日本国和台湾地区的时尚菜肴,为壮阳大补。后来这组照片流行于网络,相信很多喜欢上电脑的朋友都曾见过。

动手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是在两个月前的一个深晚,那日外出采访归来很早,做了两个菜,喝了两杯酒,人感到慵懒得惬意,早早睡了。半夜醒过,再也无法入睡,打开QQ 想找人聊天,但是网上却没有一个人,无聊至极,漫不经心地动手了写上了前两章,谁知道一下子打翻了兴趣瓶,再搁不下手了。依照每天四五千字的计划,国庆不出门,等大假一结束,小说第一部《肉米》就可以完成初稿,所以那过程写得轻松极了。有时候晚上写得有点累了,还要妻子陪我上街去吃吃炒田螺和烤豆腐干,喝上两瓶啤酒,或者去邻近的桂湖园,要两杯清茶,桂湖园里栽植的全是桂花树,一到深夜,花香特别醉人。这段时间,我从来没感觉到写作有这么轻松和从容过。然而这样的轻松和从容却没有持续多久。

我的妻子是河南周口人,远嫁四川,当初这段婚事是极不得人心的,主要就是反对天地遥远,一家人相聚不易。每天晚上妻子都会给家里父母打上个电话,说说我们在干什么,问问他们在干什么,但是这一天晚上,妻子打去电话却没人接听,后来一直打到深夜,妻子预感到事情不妙,肯定是谁生病了。第二日从亲友那里获知,岳父已经生病住院有半月了,为了瞒住我们,岳母天天晚上从医院里回到家里,等着接完电话,再返回医院……

获知消息,妻子嚎啕不止。我的工作不是随便可以请假的那种,我们只有盼望着国庆大假的到来。

为了按照预定的时间完成《肉米》,妻子帮我列了一个“进度表”,上班时间需完成多少字,双休日又需完成多少字……我每天就按照“进度”,我乐观地估计,到回家的时候完成应该完全没有问题。一周时间过后,问题出现了,身体吃不消了。妻子吓住了,不准写了,于是休息了几天,方才缓过劲来。

起程时我仍然想,回家后抽时间得好好写写。岳父得的是中风,经过治疗,已经能够独立行走,但是摇摇晃晃,犹如蹒跚学步,让人看着,难免心悬悬的。

在家里,我和妻子每天的任务就是出去买菜,然后回家做饭。我们的回来,加上岳父出院回家,所以每天都有很多客人前来,应酬让我们都感到是一件很疲惫的事情。为了陪客人,我几乎每天都是醉熏熏的,根本没有时间,也静不下心来写东西。

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岳母问我现在写的是一个什么东西,我一时说不清楚,就说是关于灾难的,关于苦难的,关于生存的,关于道德底线和生命底线的……关于吃人肉的小说。岳父用含糊不清的话语说,在河南也出现过吃人肉。

河南被称为中原大地,自有人类活动,就战事不断,天灾不断。出生于河南省延律县的作家刘震云写过一部名字叫《温故一九四二》的小说,至今我还没有读到过这部小说,但是听说过里面的场景,关于吃人,关于死人——三百万的数目!

在中国,河南和四川是两个最为有名的灾难地,我这么说,一点也不为过。从明末清初的战乱,到我在文章里用一个章的篇幅援引资料进行佐证的一九三四年到三七年的天灾人祸,再到三年自然灾害……四川经历过一次次的人口锐减。

我父亲亲历过三年自然灾害,现在谈起饥饿与死人,仍然唏嘘不已……

当文明的脚步走到那个大地一片红的“革命岁月”,不仅裹足不前了,而且出现了被人称为“血咒”的道德和文明的沦陷,同类相食,再次出现在疯狂而愚昧的人们身上……

我在查阅资料的时候,发现了这样一则东西:

“《中风论》认为:‘中风日久,则卫气心衰,欲在表之卫气盛,必须益其肾间动气,如树木培其根本,则枝叶畅茂也,然诸药总不如紫河车之妙,其性得血气之余,既非草木可比,且又不寒不热,而为卫气生发之源,益以血肉之属。为血肉之补,同气相求也。’”

岳父患的是中风,输液了许久,腿肿得连护士都不敢下针了,但是效果总是不很明显。我把这则东西给妻子看了,妻子想了想,说,算了!

这部《肉米》就这么完成了,写完过后,跟一个朋友打了电话,邀他一起来吃饭,喝点酒,算是庆贺一下。无奈这位朋友正陷于现实与虚拟的爱情纠葛中,无法抽身,对于我的盛情,只是敷衍问了我余下的两部又什么时候完成……

2004年10月18日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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