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川的诗(三等奖)

它们耐心地活在自己的世界

一只蜗牛很慢,两只蜗牛
结伴,会快一点还是慢一点
蹲在路旁,一些低微的事物
围着我:杂乱的草,迤行的蚂蚁
扭曲的蚯蚓,间或一两只粉蝶
它们耐心地活在自己的世界
安静地生,安静地死,安静地
把阳光变成自己的身体
又把自己的身体变成泥土、石头
或者我的某根手指。无意惊扰它们
但我的影子,已经成为一朵乌云
让它们的颤抖了一下,变得迟疑
慌乱,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对繁生的灌木丛我是无力的

对繁生的灌木丛我是无力的
在山坳,在心灵向阳的斜面
它们无节制地生长,新生的
睡在死去的上面,没有怀念
没有悲伤,那些又湿又滑的青苔
漫溢出来,让我无数次跌倒
这是一个敞开的世界,出没着我
不认识的植物、动物和幽灵
想象被牵引,意志被左右
繁生的灌木丛在不知不觉间
替换了我的身体,灵巧的松鼠
跳来跳去,我毛孔溢出的绿
被一泓山泉,无声地稀释

突然出现的一大片嫩黄

在这一大片嫩黄面前
你只能俯首称臣。翻过山梁
突然出现的一大片嫩黄
让你惊厥。涌过来的滔滔色浪
把你高高抛起,语言丧失
思想丧失,你的世界
被它瞬间浸透:记忆是嫩黄的
想象是嫩黄的,爱是嫩黄的
恨是嫩黄的,无法挣脱它的魔力
你只能融化,与它同一
与它一起涌动,把时间的杂质
剔除,让这个春天纯粹而透明

所有事物都在整理着自己的命谱

鸟整理着气浪,鱼整理着波涛
我整理着房前屋后,丛生的杂草
立秋以来,日子慢慢变凉,所有事物
都在整理着自己的命谱,世界
突然安静了许多,我把生锈的月亮
挂了出来,在夜晚,修补破损的诗歌
用蟋蟀的叫声,用蝙蝠的低飞
用梦的诡谲。夜露轻凝,很多消失的人
注视着我,在生锈的月光下
在修补诗歌的过程中,慢慢变成一句诗
嵌在修愈的诗歌里,像一道脊梁
弯曲着,向夜空的深处延伸

有一种力量想把我举起来

不再羡慕一飞冲天的鸟
时间太真切了,一把剪刀
让世界简洁。失去的与得到的
都不是我的,夏天的河边
我一贫如洗,一张皱脸
泡在河水里,与漂浮的落叶
挨在一起,又旋着分开
日光很短,它照亮的事物
渐次熄灭,只有风吹着我
吹着对面的树林,静寂深处
有一种力量,想把我举起来

我感到自己像消失一样

风有些散漫,阳光有些游离
在这方阔地,一大片石头睡着
无考斯年。鸟的鸣叫是徒劳的
蛇的噬咬是徒劳的,我的想象
是徒劳的。它们有的站着睡
有的坐着睡,有的跪着睡
有的躺着睡,零星的呓语
是一蓬蓬青草,招来蝶,招来牛羊
招来我,静坐其间,一种透骨的凉
由下而上。血流渐缓,很多事物
抽身而去,我感到自己
像消失一样,慢慢地飞了起来

你只需要感到自己依然存在

不需要记忆,不需要梦想
在这里,你只需要感到自己
依然存在。风从四面八方吹来
你只需要敞开自己,天越来越高
地越来越阔,所有事物不过是你
瞬间幻象。在这里,不需要亲人
每一粒泥土都是你的亲人
不需要朋友,每一块石头
都是你的朋友,不需要爱人
每一株青草都是你的爱人
你只需要顺着风,把自己抛出
或者逆着风,把自己抓住
你就会感到自己:是泥土,是石头
是青草,是一切事物,无始无终
与天地一起,共用一颗亘心

其实每一个人都有一条河流

河流穿山破石,逶迤而去
河流穿过大地,留下滩涂和两岸村舍
河流穿过你,留下波涛和伤口
搁浅的船,浑身布满裂隙
风雨进出,它的静默是巨大的磁场
消失了所有言语。其实每一个人
都有一条河流,满盈,或者干涸
它吞吐日月,身子愈益瘦小,心灵
愈益博大,能看见、能感受的东西
慢慢流失,滩涂上的牛,半空中的水鸟
你的前世今生。不能看见、不能感受的东西
留存下来,在波涛中,在伤口里
在最初,在最终。河流穿过万事万物
世界会更加清晰,还是更加迷茫
逝者如斯,其实每一个人都是一滴水
在河流中,有的在跳动,有的已沉睡
只有极少的水滴渗入搁浅的船
变成木纹,让进出的风雨,变得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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