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的一生必天真烂漫(二等奖)

· 吴高泉 ·

那是哥哥一生中最为风和日丽的日子,午后有许多白云在山间轻轻流淌。当时哥哥正戴着他那副厚重的眼镜在山坡上弯腰除草,汗流浃背,镜架绿霉斑斑。哥哥是方圆几十里里唯一戴着眼镜而干农活的人,那副眼镜是他七年高中生活的最大收获,这一历史产物在山村那些勉强温饱的人们眼中就如孔乙己的长衫。直到当天哥哥一直认为他终于摆脱不了这一片土地正如摆脱不了那副眼镜一样,他已经开始打扫那间小房并暗暗叹了口气想去讨他的小学同学外号傻姑的老姑娘来生孩子。在阳光令人昏眩的瞬间他听到了一阵热烈的鞭炮声响起,经过判断那正是从自家的庭院中传来。

父亲手里拿着皱湿湿的一个信封,躺在床上好像中风一样气喘得说不出话,在这样的热天里父亲跑了三十里路把哥哥的录取通知书快递回来,父亲像唐朝那些送荔枝的马匹一路飞跑,引起路人纷纷侧目。

哥哥冷静地接受了这一现实。哥哥说好事总不会轮到他。四次高考,哥哥的分数令人心碎地不断接近录取线,他曾绝望地想象幂函数曲线与X轴无限接近但永远不能到达的情形。哥哥年复一年地追求点滴进步的过程经历了由考六科到三加二,由公费到并轨的历史转折,总之是考上大学的难度和人民币数额成反比的过程。当大学生多如牛毛通货膨胀的时候哥哥才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如果哥哥交得起那笔数额很大的学费,他就将成为王城师范大学的一名新生。父亲所有的欢欣喜悦是在看到“入学须知”那冷冰冰的单子之前的事。那张单子喝令哥哥一系列注意和须知之后列出了几行费用数目。哥哥将要扔进火炉之时单子偏离了预期的轨道,家人惊呼未定之时,父亲及时从炉边捡了回来。哥哥无言拖着鞋子进入卧室,两天后才从中走出来。父亲怯怯地问读不读,哥哥恶狠狠地说操他妈的我读!

一向拘谨的父亲满脸涂上笑容走进何支书的楼房。刚迈进门槛冷不防一只高大的杂交良种狗猛扑过来,父亲吓得瘫软了。不过那只狗并不咬,一副得意洋洋的嘴脸。父亲大声喊,何支书!彩电音响后面传来微弱的一声:进来。父亲往里走却看不到人。在这里!你们这些人连我上厕所的时间都不给,进来吧,老子日理万机似的!厕所里怨气冲天,父亲一脸愧色。何支书,那等你有空我再来吧。有屁就放,进来吧,你不知道我时间宝贵?何支书于是在厕所里接见父亲。何支书赤裸着上身一条硕大的红色裤衩横褪在大腿上高踞马桶,脸上表情似哭似笑。何支书,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写张证明,浩文他考上大学了想到信用社贷点钱。老栓啊,不是我不给你写证明……支书使了一下劲……写了也没用。平时不见你存一分钱,有困难就想到贷款,这行吗?什么叫信用合作社?你有钱不存它,就是不信用也不合作嘛,你想想只有人贷没有人存那银行不都关门了吗?再说现在银行都股份制了,你上次硬是十块钱一股你一份都没买……。支书,那时我实在没钱,现在求你开开恩好吗?老栓你太不老实了,贷款现在都很难,像你这种情况,写了也没用,银行有自己的原则,我妹夫是信用社社长我知道的。父亲只好把目光投到马桶底部的高度,支书,那海彪不是一分也没存不照样贷了四万元无息来承包鱼塘吗?何支书排便可能遇到了一些阻碍,恼火地说,这你就不知道了,鱼塘是有担保的,他保证能还你能吗?别说你这人我知道,去年你欠的教育附加费和危房费和种木薯的农业特产税如果不是村上组织人员拉走你那两头生猪到今天还没还呢!支书的排便过程顺利结束,一脸轻松幸福。

父亲为了避开支书上厕所的时间特地把第二次拜访选在了晚上。其时何支书正翘着腿剔牙,把从牙缝里剔出来的肉末饭渣像牛一样细细反刍一番然后再咽下去,咂着舌头嘴角吸着气像牙疼一样。父亲把鸡笼放在一边,谄媚地笑着,向日葵般灿烂地朝着支书红光满面的太阳。何支书,又来麻烦你了,我这次想向你借些私人的钱,你知道,我们这里能借钱的就只有你了……何支书正费劲地剔最里面的牙缝。半天歇下来才说,老栓呀,借钱这东西,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这是老话了,问题是你怎么还呀?把你那破房子卖了也不值几个钱呀?——何支书语气忽然严厉起来:唉哟你那客气干什么?——你的这老母鸡……哎呀……何支书把反刍的肉末和口水一同咕地吞了下去,老栓呀,你家值一点钱的也就只有你屋后的那几枓细叶桉了,不过现在还嫩着……我这钱,你也知道,是要利息的。父亲差点就跪了下来,说谢谢你了谢谢你了。

父亲在灯下摆了一桌子钱来数时家人才知道他借了钱。哥哥坐在旁边,妹妹不屑一顾回自己的房间。母亲支着下巴坐在门槛,她在生父亲的气,或者在恼火何支书,为了她那只老母鸡。那是家里唯一的母鸡,这些年鸡瘟像全国范围的洪涝灾害一样频频发生,这只久经革命考验老干部级的母鸡硕果仅存,现在窝里只剩下十二只已经孵了半个月的鸡蛋。老母鸡每天脚不出窝安分执着,父亲把它虏走时发觉它已经瘦得不成样子,胸上的毛全掉光了。

母亲坐着不知怎的就呜呜地哭了,你这麻风吃下去也不得好死……。母亲哭了一阵子之后父亲才动手打她的。瘦弱的父亲显得极其粗暴,把更加瘦弱的母亲踢翻在地,然后才指着骂,你遭贱你骨头痒是不是?母亲说你这麻风我没骂你你干吗打人?老子喜欢打怎么样?……老子心里不舒服!最后父亲也流下几滴浑浊的泪水。哥哥的表现令人失望,冷静地只顾收拾桌上的钱。

哥哥在准备入学时为要不要请支书和老师亲戚吃饭时与父亲发生分歧。父亲说这是人情世故,不请,人家会说的。哥说现在这年头上大学不算什么光荣的我反而觉得羞耻,过几年大学生都要扫街了。但最后还是请了,支书、校长、小学老师,亲戚都来了一些,每个人来时也都给几元钱说买本书或补补营养什么的。小学校长代表培育哥哥的学校说了几句话。浩文是国家的栋梁啊,我们这里从开天辟地以来也只有浩文是第一个大学生,上了师范大学,这好啊,做老师不是很光荣吗?不管怎么说也比当农民强,而且国家包分配,是正式老师,一个月肯定有几百块钱的工资啊——不像我女儿代课的,一个月的工资只能买一包尿素,代课工资涨了尿素的价也跟上。从几年前每月120元到现在180元,尿素的价每包也由原来的120元涨到现在180元……

二十三岁出远门,一出火车站哥哥便懵了,有位老女人热情地塞了张本市地图到他手上,他以为是像宣传淋病梅毒壮阳药物的小报一样免费赠送就接了下来,害得那位老婆婆追着他喊了很多话,就差点没喊抓贼了,哥哥最后才窘迫地还给了她。接待新生的老生们都还热情,这差事毕竟是他们一生一次的善行。哥哥于是踏上了接生的校车。车上挺立着两名如临大敌的荷枪实弹身着防弹衣的武警,显得戒备森严。在那个银行卡还不普遍流行的年代,学校知道,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辆押款车。在车上哥哥和意气风发的同伴们被搁浅了半个多小时,校车是专门接新生的,但有些家长也随了来,家长每人要交5毛钱的票。不过司机在清点人数和核算票钱时发现有一人漏网,于是大为光火拒绝开车。

昏头转向的哥哥觉得过了几道桥便到了日思夜想的校园。哥哥一走进校园便掠过一丝失望,这不是他想象中的大学,这个大学没有亭台楼阁,没有荷塘曲桥,除了几条一竿子插到底的光光的大道外,就是一个翻修得面目狰狞的田径场,还有几座同样搭着横七竖八的木杆竹子像骨折残废者一样的水泥建筑物。也许真正的大学就该是这样吧。大学是学习的场所而不是公园,走在校园坚硬的水泥路上让你觉得学校就得这么实实在在,哥哥因此打消了一切非分之想,环境确实可以使人得到净化。

哥哥交了若干数量的四位数的学费和三十张一寸免冠照片后才觉得真正得到了学校的欢迎,就把心重重得放了下来。该歇一歇了,明天一切会好的,以前那些混乱不堪的日子去他妈的吧,明天开始将是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将会看到漂亮的女生白发的先生。哥哥内心充满一股欢欣与冲动,像一个奥运冠军在领奖台上经常会有的那种热泪一样,哥哥登上层楼,拍遍栏杆,清泪满腮,握紧拳头将心中所有的踌躇最后汇成一句表达信念的话:操他妈的!哥哥感觉到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大学生,他有一段时间甚至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那个遥远的山村里的亲人,这种瞬间的遗忘迫使他内心里掠过一丝不安和愧疚。

在入学的第一周尽是安排各种会议,参观校史、聆听各种驯化性质的报告。也就在这一周里,他过上了丰富的物质生活。学校统一分发一色的席子床单毛毯被子蚊帐蚊帐杆水桶脸盆水壶口盅饭碗毛巾枕巾浴巾凉鞋球鞋校服内衣内裤而且每样都编了号。哥哥很感慨,他以前只知道监狱里才有这种待遇的。为了方便英语学习每人发一台过时了的红色漓江牌单声道收录机和一副杭州某厂产的听力考试用的耳机(这种耳机后来每次四六级考试前大学生科协里有几百副急待维修,科协、电子协会的会员像斯大林保卫战的枪械工人一样日夜奋战,此是后话),同时每人发一沓印有哥哥贵校名的信笺信封和作业本笔记本,还有各种课本之外的新版旧版的书籍,最后每人发给一个纸盒,盒里装有学生证借书证听力证上机证通行证准考证就诊卡就餐卡金龙卡太平洋卡等等证明你不是冒牌货的本校学生的一系列证件。这种证件是相关的部门发配的,工本费手续费非常便宜,每件大约十到二十元。在这种大小不等厚薄不一的证卡上大都贴有哥哥那张神情呆滞的一寸黑白照片。哥哥从以前的一无所有变成了现在和别人没有什么区别的人,穿上一身麻制校服,你能看出来哥哥是一名来自穷山村借钱读书的学生吗?哥哥于是渐渐地融入角色,开始了他难以忘怀的纯真年代。

相比之下,哥哥发现自己确实年纪大了,特别是军训列队时,干瘦细高个儿而且老气横秋的哥哥尤为引人注目。也许正因为这样,教官经常找他的茬儿,上面来个什么临时营长之类的路过也能在人群中一眼将他揪出。军训生活是哥哥一生中最为晦暗不明的日子,几个简单的机械动作他硬是无法领会。本来就放不开的哥哥在这种辱骂和恐吓的训斥下更加麻木不仁。班长小姐用充满奶味的娇嫩声线高精尖地对他单独培养也无济于事,为这他很感羞愧。最终是同学们雄赳赳气昂昂跨正步走过田径场会操时他负责留守宿舍。

正式的大学生活对哥哥来说困难重重,长期的阴雨使哥哥愁容惨淡,而且来到这里以后,哥哥就便秘了,常常蹲麻了两脚还是毫无收获。有时经过持久战和坐老虎凳刀刮竹削般的痛苦才叮当出几颗蜡丸似的家伙。不久后正如我们所担心的那样,哥哥患上了痔疮,有一段时间同学们经常见到哥哥迈着八字步在校园里蹒跚起步。哥哥说这都是食堂惹的祸,也许这是一个借口,王城师大饭堂哺育了那么多学子,他们普遍精力过剩脂肪超标,我想象中不能同意哥哥的看法。其实哥哥正像冯铿女士那样,他的体质是弱的,而且并不美丽。

根据学校当局的综合测评,哥哥的各项指数符合本系优选出的49个家境困难的学生。作为一个灾民哥哥并不觉得有任何值得高兴的地方,但室友们望着他拿着的60元钱救济款大喊请客,哥哥的小气名副其实。此后室友们总盯着哥哥的铁饭碗。他们似乎怀疑哥哥在救济申请书上谎称父母双亡全家瘫痪而得来这宝贵的60元人民币。每当哥哥久不久买一份带几丝肉末但没有肉味的荤菜时他们便友邦惊诧:我崽!小康了!

室友们同时还发现了他的口音,哥哥像许多讲“壮语”的广西同胞一样,在念普通话时t与d、k与g、b与p不分,把天念成颠、口念成狗。这一发现给宿舍茶余饭后带来了活气,室友们一改往常不理不睬的态度主动逗他说话,然后得到预期的笑声。睡在他上铺的兄弟经常用他那包两毛钱的纸巾向他展示,一边问这是什么,哥哥哪怕一声不吭宿舍里也会笑声鼎沸,皆因哥哥有一次把一包口纸说成一泡狗屎。哥哥悲哀地觉得能给别人带来欢乐也许本身就是一种活着的价值和意义吧。

哥哥这段时期的大学生活不堪回首,在孤独压抑躁动中放逐自己。哥哥有时看着校道上青葱鲜嫩的女孩会有一种悲凉的痛。哥哥仿佛觉得自己在萧瑟冷漠中流浪了很久。在某些伤痛的时候思念顺着离家那条小路蜿蜒回去,依稀中看到挥汉如雨的父亲和田地旁那片累死累活的牵牛花。除此以外就是日出日落一天天地度过。哥哥已不再年少,哥哥的青春岁月流失在那些毫无目的的流放中,流失在那些没日没夜凝视课本的日子里。哥哥的青春被困锁在几尺见方的书桌上,衰老了他的心脑,摧残了他的四肢。它还耗费在那些不知多少个失眠的夜晚,多少次的冷眼和屈辱中。在身心疲惫的行程中,在日子被揉碎的午夜,哥哥常醒对夜空,看青春在夜幕中萧瑟陨落。楼后的垃圾堆在夜风中吹来一阵阵酸腐的气息,哥哥觉得自己的青春已经酸了一半。幻灭与虚无常伴绕在哥哥心中,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哥哥这样对自己说。

四月是残忍的月份,这里阴雨连绵,一切都被浸淫得起毛发霉,云层总是低低压得令人窒息。穿过阴雨连绵的春日便走到了夏季,阳光明丽的时候校园里的姑娘穿得很少,哥哥的眼光温柔而缠绵,热切而执着。外面蝉声如雨,敲打门窗,哥哥理解它们的喧鸣,它们是在为自己的青春爱情或者生命在呼喊和欢唱。但热闹是它们的,哥哥什么也没有。在这薄如蝉翼的夏季里,哥哥多想像蝉一样躲进一方绿荫,为自己苦涩的即将逝去的青春狂乱地呐喊。来吧,妈的,操他妈的,哥哥抡起吉他,疯狂地扫拨铁质的琴弦,嘶哑悲壮的吼声汇入聒噪喧嚣的蝉声。强烈的吼声如风声鹤唳丧偶哀猿或者什么都不像。楼上有人往下倒水有人狂叫有人砸瓶子有人打玻璃窗,他们一样渴盼融入这一片蝉噪与呐喊中。哥哥仿佛听到来自内心的呼唤,听到自己骨头断裂沉闷的响声。外头残阳如血,空气凝结。哥哥学会了吸烟和醉酒。半个学期下来,哥哥的床单布满了形状各异的斑斑。宿舍卫生检查时宿管科的刘大妈发现这些蛛丝马迹,当着几个女学生干部语重心长地开导了哥哥,你这位同学啊,多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多锻炼身体跑跑步打打球嘛,天热了就不要盖太厚的被子了,短裤穿得宽松些。害得几位女生又尴尬又同情,她们帮不了哥哥。其实这也是哥哥一向的为人原则,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

哥哥上了大学后很少想家,只是因为这里太冷第二年寒假才回家。旧历的年底毕竟像年底,寥落的山村也透出一些节日的气息。忙了一年的人们终于有借口放松自己。村公所广场上铺上了一层煤渣进行篮球比赛。哥哥向来不热心在公开场合露面的,只因为与炮屯的比赛中妹妹是本屯队员,哥哥想表示自己的一点人情味才到了现场为妹妹捧场。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的乡村女篮,人们倒不是欣赏球艺而是逗乐。面对这种场面像橄榄球赛、比分像足球赛的活动哥哥也几乎被场外的笑声感染得笑了出来。场上队员老中青混杂服装各异,妹妹穿着一身白色运动裤以她的健康端庄年轻灵秀引人注目。瘦小枯干的哥哥为自己的妹妹感到自豪。哥哥的视线一直充满关爱地追随着妹妹,妹妹在对方篮下抢得篮板球,回传中线,跑到三分线接球、起动、上篮、得分,对方发球,妹妹身姿优美回跑对方篮底时却摔倒了。这一摔似乎很重,待队员围上去扶起她时脸色惨白,白色的运动裤洇湿了一大片。送妹妹到卫生所检查时赤脚医生面带神秘意味深长地告知这是小产,这年妹妹十六岁。

无论哥哥怎样逼问,妹妹一言不发,母亲哭声中充满了怨气,家人似乎决定对哥哥守口如瓶。父亲抖索地摸出烟袋时被哥哥制止,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忍了半天最后还是滚出了一滴眼泪,接着像放开了闸的水一样痛哭起来。你不在家的时候,何支书经常来逼债,他威胁……,我们家这几年是无法还债的了,后来……,阿妹自己也同意……

后来妹妹去了广东,音讯全无。有人说妹妹挣了很多钱。但不见寄回来一分。父亲一直伤心地认为,妹妹肯定恨透了他,恨透了这个家。后来有人说妹妹染了病了,无脸回家。后来又有人说妹妹是进工厂做工的,父亲才半信半疑地放下了一半悬着的心。

哥哥学的是中文,混张文凭应该是很容易的事,平时可以不用看书不用听课,临近考试时老师会点题,看看女同学的笔记猛背几天考试便不成问题了。平时作业花上一个半天到图书馆去查些资料组装拼凑一番便大功告成。作业成绩高下之分是看你拼凑得是否干净利索浑然一体,如果能做到天衣无缝那实在是高,那将被老师拿来做范文宣读,是上品。

哥哥大部分时间在大街上闲逛,短短几个月内走遍了全城的每个角落,之后的日子就不断地重复他以前走过的地方。白天走在人流中会有一种悲怆的滋味,深夜走在空街上会有一种落寞的感觉。这是个陌生的城市,他拼却一生的努力都无法融入其中,这是别人的城市。这个城市到处是酒楼宾馆,夜未央时总能听到醉生梦死的举杯碰樽声,总会传来酒渴烟干的卡拉OK声。夜深时也总能见到露宿街头的外地的民工,还有那些背井离乡为这个城市提供廉价劳动的姐妹。这些纯朴善良的姐妹呀,你们是否为自己的青春叹惋?你们是否为自己的前途担忧?哥哥常因此想起远在异乡的妹妹。哥哥有一次在滨江饭店门口见到远房的芙妹,俨然一副鸡的行头在那里守望。哥哥摘下自己的围巾说,芙妹,我是浩文哥呀,还认得出来我吗?……一切都会好的,答应我,回家吧!寒风中哥哥和芙妹抱头痛哭。哥哥的内心被深深刺痛,像芙妹这些善良的姑娘,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在霓虹的阴影下打扮成鸡,在城市的深处无望地打鸣,接受男人发绿的眼光和肮脏的纸币。还有那些深夜在寒风冷雨的桥头挑担摆卖水果的贩子,那些拖着一只肮脏蛇皮袋翻捡垃圾的老妇人……,哥哥和他们一样,在这个城市的边缘眺望。

在哥哥那些落寞的日子里田径场旁边一间小房子里传出的鼓声吸引了他,那是一个校园乐队。他们操持的是一种浪漫的事业,能够把自己的心声呐喊出来是多么令人快慰的事情。哥哥立即喜欢上了他们,同时流露了自己的敬慕和好感,于是每天都站在窗前看他们排练。哥哥起初问他们这叫什么乐队,他们爱理不理地说叫无聊乐队,他们并不因为哥哥的忠诚与崇拜而喜欢他,他们似乎更喜欢女孩子。直到有一天他们休息喝啤酒时鼓手拿起一瓶向哥哥说,窗外的朋友,进来坐坐如何?

和他们交上朋友在某种意义上是哥哥人生中的重大事件。哥哥把原来逛街的时间花在了鼓房里,整天和他们混在一起,除了写歌排练外就是喝酒抽烟,偶尔向路过的女孩子吹几声口哨。和他们交往才知道他们并没有想像的那么孤傲。鼓手张民激情洋溢对生活有宗教式的虔诚与关怀。贝司手荣光启同他的乐器一样深沉,刘春的吉他弹得清丽婉转,另一个是吉他快手王小鱼,能把吉他弹得急风骤雨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境界。加上键盘手罗春光和二胡手韦礼明,乐队一共六人。后来乐队在高校出名是在哥哥加入以后的事。哥哥音乐天分平平但他高瘦得仙风道骨,面有菜色而显露沧桑,更因为哥哥有一副苦涩穿透力的嗓子而成了了乐队的主唱,此后乐队名为竹林七贤。

在这个朋克和发克油呼声甚高的时代竹林七贤退回古典追寻诗意,他们依然崇尚技巧和真诚,他们用自己的才情和感悟重新演绎了广陵散的神韵。首次演出令哥哥终生难忘。那是一个炎热的夜晚在学校唯一一座有盖的大礼堂里进行,观众群情振奋热情如火,但当音乐响起时一切归于平静。哥哥用一种近乎投入得献身的精神首先唱起了张民词曲的《羔羊》。在这首歌中哥哥融入了他二十多年来的情欲、疼痛与眼泪,覆盖了他将来的道路与方向、沉沦与超拔。在哥哥的动情演绎中似乎有一种力量像漩涡一样要将所有的观众带走,卷离尘世。

观众们在幸福的痛苦中沉浸时响起了张民低回的贝司鼓声,那是一首名叫《奶奶的葬礼》的布鲁斯风格的歌子。……这是一条上升的路,奶奶,昨晚在月光下,在晒坪上,我们围坐一圈,和诵经的师傅一道回忆了你的一生,一起品尝了一个女人,所流下的血泪和汗水,把你的一生,分成几份留在我们身上,一切都妥了,你的呼吸没入空中深入瓦片,我们把你干净的身躯收敛停当,敲响锣鼓把你送回到山上,奶奶啊,那是我们家乡平缓的山坡,你知道,在我们心中,那是最高的高度……现在,大家将你种下,没有碑文,几个雨季之后,你就会和山上的泥土悄然醒来,守望着山下的炊烟,在蓬勃的草木中茁壮苍绿,再会如水的月光(张民词)……间奏中加入了韦礼明一段如泣如诉的二胡SOLO。《忧伤的月亮》那段著名的吉他华彩流淌在刘春六弦琴下,《谁长期隐居我的怀抱》只用张民的鼓和荣光启的贝司,哥哥声音沙哑,全场熄灯,凄美地令人窒息,沉重得压断脊梁。

演出宣布结束后乐队在观众的强烈要求下重整阵容,哥哥把为远在他乡的妹妹而作的一首歌送给了大家。妹妹说读书真累/再读一年的学费交不起时却在流泪/告别校园和家乡去远方做个打工妹/来的信很短每一封都令我心碎/我无法说出自己的伤悲/也无人知道我心中的滋味/校园里走过的女孩个个快乐妩媚/远方的妹妹和她们一样聪明一样美/青春却在廉价的劳动中枉费/妹妹/我们不怨命运不怪谁/生活是解不开的迷堆/我已背负一身苦困后悔与惭愧/唯一的安慰是替你擦干眼泪在我身旁静静依偎……

校报是这样报道的:这是一个多雨的季节,空气中有一种富裕的气氛,每个人都似乎置身其中,望着身边汹涌而过的人群,他们想起了生命里的许多画面。一点简单的浪漫,一些真诚的痛苦。幸福远在天边,活着不太容易。他们的作品都来自于生活的真实体验,在无处可以宣泄解脱的时候在胸中累积压抑,在不得不唱出来的时候歌已成歌。我的阳光我的风,我的眼泪我的梦,他们给人的不仅是旋律和节奏,而是令人动容的真实的泪水和心跳……(记者:孔龙)

这段辉煌而短暂的沉醉生活令哥哥无限怀想。乐队因为一个名叫蓉的女孩子而内部瓦解,关于这段秘事哥哥向来讳莫如深缄口不提。事实上蓉什么样子我没有亲眼见过,她的许多故事一直在校园里四季传播。

作为一名校园里的歌手使哥哥多少有了一些信心,也有机会认识许多女孩子。雪儿是唯一令哥哥感到心痛与绝望的女孩。这个向往浪漫的清纯女孩让哥哥在这个尘世中无比感动,清纯正如没有人破坏过的自然山川流水一样已经很少很珍贵了。雪儿那时青葱鲜嫩。哥哥说雪儿像一枚水滴,离水最近,下陷到清纯最深,没有一丝浑浊的风能够把她带走。那时候哥哥又重新恢复了自己根深蒂固的自卑,每天在自己所应该在的位置遥望雪儿欢快的身影。我知道哥哥也曾多次制造和雪儿在路上迎面相遇的巧合,但是哥哥每次都低头走过,只闻到雪儿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清香。哥哥那些日子像一只急切而又忧伤的鸟,只能在旷野无人的地方唱些绝望的歌。在哥哥当时经常出现的想像里,天蓝树绿山川庄严温柔,雪儿裙裾飘飘迎立在午后青翠的山坡上,有柔风有白云,有雪白的羊群在身旁,草地上有一座小木屋一段低矮的栅栏一条清澈的小溪蜿蜒远方。哥哥把自己想成骑着白马的歌者,身负吉他手持鲜花向山坡上的雪儿快活地飞奔而来。哥哥甚至曾经想过在某个关键的时刻来场地震或火灾或者劫匪,他愿意用自己现实里很瘦弱的双臂给雪儿温柔地呵护,替她挡住尘世所有的风霜,他愿意死在为了保护雪儿的营救过程中,他一无所求满心幸福地想像雪儿扑倒在他临死前的身体充满深情而悲痛欲绝的目光,拼命摇着他说,你不能死,我爱你,我一直等着你开口,你为什么不早说啊?傻瓜!……

哥哥那段岁月内心像一条远方的溪水一样为雪儿跋涉千里,绕过雪儿白裙伫立的沙洲。雪儿裙裾飘飘倒映在他心头,多年以后哥哥仍怀着甜蜜的痛楚频频回首。就在那条哥哥曾精心设计过无数相遇但又未果的路上,后来雪儿安详甜蜜地靠坐在一辆专程接送的小车里来回,飞起的尘土逐渐撒满他的身心。有人传说在此很早以前哥哥曾在某个夕阳惨淡的时刻约会雪儿,并且被阳光拉长的身影缓缓向雪儿跪下,我心里不能同意这样的说法。但雪儿每收到他写给的情书立即在自己的同学里广泛传阅似乎是真的。

哥哥后来和云儿相好是大学生活里最长的一段恋情。这段日子里哥哥整天陪云儿逛街吃饭看电影,哥哥变得豪爽大方同时负债累累,宿舍里的酒瓶、破凉鞋和旧书报被哥哥盗卖一空。爱情不是我想像,哥哥说。哥哥的爱情生活内容单调节奏缓慢,他已经认定这辈子睡在自己床上的人是云儿无疑,直到有一天他们的生活被人打破了平静。哥哥后来一再自责那一次和云儿在驼山公园的幽会简直是愚不可及的冲动。

哥哥和云儿想起要到驼山公园是因为前一天晚上两人在校园深处亲嘴时被几只电筒照住并按校规罚了二十元钱的惨痛教训才思变的,哥哥当时没带钱,是云儿出的。二十块钱不是小数目了,可以买100个白面馒头。哥哥和云儿照例拥抱亲嘴,坐在驼山公园南角的一丛青竹后面。哥哥喜欢捧起云儿的脸颊盯着她的双眼看,一到这个时候云儿的眼睛就会秋波泛起。哥哥忽然看到云儿的眼睛掠过一丝惶恐,她说好像有人在那边偷看。哥哥回过头看了一下,搂住她充满阳刚地说,不怕,有我呢。当他们照例进行到亲热的第二阶段,哥哥将手放在云儿的胸口,两人进入陶醉状态时忽然发现两个人影早就立在他们一旁。哥哥和云儿惊吓不已,他拉起云儿就要走。……哥哥和云儿被拦住了去路,哥哥厉声说你们要干什么?一个家伙手持尖刀抵住哥哥,另一个家伙拉开了云儿。哥哥爆发出令人惊讶的吼声拼命抓住握刀的手,把歹徒绊倒并紧紧地压在他身上,另一个放开抖索哭泣的云儿,朝哥哥身上连捅了五刀,当他们扬长而去时哥哥只能用手指了指他们的背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云儿扑在他的怀里,伤心欲绝地说不值得你为我这样,傻瓜!哥哥脸上露出微弱的笑容……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出于对哥哥的怀念我宁愿虚构了以上的英勇行为。事实上哥哥一开始就被刀逼住了。前后不过十分钟,云儿伤心地收拾她那些横七竖八的带子和被扯坏了的衣服时,哥哥甚至已经不敢上前去了。他从此不敢再看云儿的眼睛,这两道愤怒鄙薄的目光足以摧毁一个男人所有的尊严。那天云儿迈开流血的双腿蹒跚往回走时哥哥上前扶她被冰冷地无限遥远地推开。云儿后来跟体育系铁饼专业一个体格健壮精力充沛性情粗野像彼得大帝的男生好上了,那男生粗壮的手臂拥着娇小的云儿昂首阔步在哥哥面前经过,让哥哥看到自己长袍下面的小来,爱已成往事。

在一个阳光极为明亮的午后,天出奇地蓝。外面绿得闪亮的树叶中蝉声绵延成幅。哥哥坐在窗前用衣角擦这两片厚重的镜片,上面有着岁月沧桑的重重年轮。反看镜片这种厚重与深邃的感觉使人变得渺小拉远直至漂浮在空中,以鸟瞰的姿势看到层层叠叠的梯田。哥哥用小刀轻轻刮下镜架的霉斑,像在清理一件刚出土的青铜文物。他重新戴上眼镜后把目光越过窗口,山坡上有几个穿红衣服的小孩子在阳光下追逐。不知怎的他感到很不真切,可能是隔着厚厚的镜片吧,他想。他感觉到现在与视觉中的世界已经隔阂了,透过曲面镜把折射变形的世界送到眼帘,他看到的只是一个虚幻的世界。哥哥只能怀想以前眼睛很好的时候,在月下听爷爷讲故事跟奶奶看星星的情形。那时候他连极为遥远的一粒移动星点都能捕捉到,那时他的双眼像两滴澄明洁净的水。现在借助眼镜,月亮再也不是那个月亮了。

外面近处是农田,在农田更远处才是山坡,坡上种满了茶树,那几个小孩子便在那边。那片农田上春天是淡黄浅绿的秧苗,夏天幻化成翠绿,秋天变成金黄。随着季节的转换也可以闻到粪便味农药味以及后来的稻花香。在那片满是金黄的田地上,哥哥看到一位农人拿着铁锹一下一下地狠命追打一头瘸了一只腿的小白猪,小白猪绝望的嚎叫和艰难逃跑的步履使哥哥想起了自己的生活,生活啊……

这一天后来变成哥哥一生中不可割舍的部分,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很多回忆的眼光都投射到这一天上。接近黄昏的时候彩霞满天,整个天空火红的云霞使他昏眩了很久,过了许多天他脑海中还燃烧那一片旺盛的红霞。后来他才知道就在那天,远在广东打工的妹妹在那场全国震惊的火灾中消失了。那是一个玩具厂,起火的原因已经永远弄不清楚。哥哥听说同妹妹一起的还有四十三个女孩和八个男孩。他们同妹妹一样背井离乡,一样青春年少。哥哥不知道妹妹在火中是否来得及想些什么,是否在最后一瞬想起家乡和亲人,是否会原谅哥哥和父亲?哥哥想像他像一片落叶一样在火浪中无助地飘零,这个形象概括了她短短的一生。一周后南方那场大火和妹妹的消息才蜿蜒曲折地传到他的耳中。接到妹妹噩耗的那一刻他正独自走在大操场边上,当时操场一棵电线杆上的喇叭正播放一张嘎嘎作响的缺边的唱片,唱片卡在了一句歌词回环往复地唱着:我拿青春赌明天我拿青春赌明天我拿青春……哥哥不由得淌下了眼泪。操场那边是一批可怜的新生在反反复复地操练左转右转。唉,秋风起了,又是一年。

往事苍凉,哥哥回忆起那个送走妹妹远行的午后,干燥的深冬有些淡淡冰凉的阳光。那天就是那个寒假里的正月初二,妹妹忽然决定要出走。妹妹走了大半天哥哥才知道的,从哥哥那个偏僻的山村要走很长的山路才能到达一条通往远方的公路。哥哥奔跑了很久才赶上妹妹,看着气喘吁吁的哥哥,妹妹只是冷漠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他们一前一后不吭一声。大年前后来往的车很少,面对寂静的公路哥妹俩感到世界的辽阔与荒凉。等了很久车还没来,妹妹忽然说,我以后不再回来了,这个地方再没有什么让我留恋。现在想起来那天妹妹的话语似乎是一次诀别。隔了很久妹妹说,爸妈对你很抱希望的,家里出了个大学生让他们有了点面子和人样,乡亲们嫉妒得恨不得你被开除或出车祸死掉呢,你要把它好好读完。公路远处突突驶来一辆手扶拖拉机,卷起漫天的烟尘……隔了很久妹妹说爸妈和你是不是一直很厌恶我?

哥哥很难过地说,不是的。从小到大父亲总是打骂我,母亲总是贬低羞辱我,心情不好他们打骂我,心情好了也还是看不惯我,你不知道我经常在傍晚到山里赶山羊回家的路上,在荒凉清凉山路上感觉的那种凄凉和孤单,几乎每次我都自己哭泣,那是一种自我怜悯的彻底的哀伤。我内心一直很自卑,你知道我在人群中多么的无助和拘谨,小学四年级那一次在全校列队集会的时候,我竟然放不开不敢跑去上厕所后来大便拉在裤裆里了……

父亲脾气暴躁也许是因为生活艰难,其实我一直,也会永远,因为有你这个妹妹而自豪的……不知道为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一直似乎有道墙隔着,我希望有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真的,为有你这个妹妹而自豪。

那天是他们前所未有的一次谈话,内容和方式。疏懒的阳光斜斜打在妹妹的脸上,苹果一样朴红的脸颊上浅淡细微的汗毛像阳光下一株株灿烂燃烧的小草。妹妹眼里流露出许多欣慰和感动,在班车来到之时妹妹满含泪水,匆匆踏上那辆根本不想停留下来的过路车。妹妹踏上车门来不及回头车就开了,开动后扬起的尘土在阳光透射下可以看到一粒粒追逐的尘埃,它们和阳光一道遮挡了哥哥和妹妹之间的视线。那时哥哥张开口大喊了一声,阳光立即灌进了哥哥空洞的口腔。哥哥有了第一次咽下阳光的感觉,那是一种又沙又涩的滋味。当时哥哥想起了远方和辽阔,还温暖感伤地想到了幸福,啊,幸福幸福,过往的车辆。

哥哥完全可以用妹妹被拖欠的半年工钱和1000元的抚恤金把欠学校的学费还清,学校为这已无数次地通知催促警告哥哥了。但哥哥还是把妹妹一生最后的这点财富用她的名字定期存进了银行,储期50年,他想妹妹本来可以活到存折兑现的那一天。

哥哥是在一天傍晚回到自己的山村的。那时父母正在田间耕作,父亲汗流浃背地扶犁,母亲包着头巾敲打一些干硬的土块。田地里除了父母没有别人,从远处看着他们听不见扬鞭挥锄的声音,他们好像在这风和日丽的田野上演出一幕哑剧。父亲解下牛轭说收工了你看日头都落山了。母亲抬起头看了一下西面的山头,山头上空的一朵红云很像一个人头,她当时想起以前生产队仓库上墨印的领袖头像。她惊奇地说你看那人……。父亲误解了她的意思,他没把目光望天,他愣了一下说,那边不是浩文吗?怎么回来啦?在父母的视野里哥哥在夕阳余晖的背景中正向他们走来,在充满温馨宁静的凝望中他们忽然哟地同时叫了一声,然后以一种苍老的步态朝哥哥跑去。在他们视野中哥哥像夕阳下一株燃烧的玉米杆被风吹断了似的,踉跄了一下便摔倒了,正当他要跨过一道田埂时。哥哥把妹妹的消息带回了家。

哥哥最终没能把以前日夜梦想的大学读完,他又走在老路上,又回到老地方。哥哥曾发誓要走出这千年不变的青山,哥哥曾在城市的边缘徘徊追索,但哥哥只能路过,那是别人的城市。

我能够理解刚回乡的那段时光哥哥颓唐的心情,在理想最终幻灭的那些无聊赖而又痛苦失落的晚上哥哥常睡不着,心无着落彷徨无依的那种势头像野马一样拉着他停不下来,一个深夜他跑到深山里撕心裂肺地哀号:我快疯掉啦……

一天哥哥拿出他所有的书籍课本作业本日记本及其他和读书生活有关的物什在院子里悲壮地烧掉,弥漫的青烟中哥哥依稀看到曾经的雄心灰飞烟灭往事如烟,在哥哥对像蝙蝠一样轻轻飞舞低回盘旋的纸灰的凝视中我体会到哥哥的缱纤与决绝。在残余的灰烬清理中哥哥拣起一片还有部分字迹的纸片,竟伤心地哭出声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无望地哭。

那是一首小诗,文笔幼稚但情感强烈,估计是哥哥高中补习时写的,题目《走出山外》。

山冈比树木更加令人忧伤
风中的树叶绿了的时候
菜花一片金黄
蜿蜒在故乡每一条路上
童年的脚步比死亡更加铭心刻骨
所有的辛酸还来不及细细抚摸
那双手就垂下来了
亲人一生就是山林里闪现的露水
在我心中轻轻一碰就掉落下来

……(遗漏一两段)

山冈……(遗漏)
祖辈们接续从上面走过
以血为油 以骨为灯
照亮我出山的路
路的前方是荆棘
荆棘的前方还是荆棘
千百年来都是这样
山的外面还是山
……
为秋风所破的茅屋哟
你就留守家园吧
依山而立 傍水而居
严守山中的秘密

哥哥喜爱海子的诗,从这些文字也可以看出模仿海子的痕迹,我认为。但哥哥没有诗才,海子面对的是一片辽阔无垠的麦地(如别人都通常说的那样),哥哥只能看到高山上狭小的天空。

回乡后一段日子哥哥整天跑去村公所混。不久哥哥当上了何支书的跑腿,这种跑腿就是跟何支书去跑镇上开会,写写板报通知,上面来人时帮忙杀鸡宰羊屠狗炒菜做饭等杂活。对此父母曾表不满,但哥哥出言不逊,后来几乎就不回家了,农活也彻底不干,整天喝得乜乜斜斜。也许哥哥成家后会老实起来,父母于是开始焦急他的婚事。像哥哥这样的年龄在村里已经过趟了,原来条件还算不错的弱智大龄青年傻姑去年也都嫁人了,村里年纪小些的姑娘一来看不上哥哥,二来都已有主了,别看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了。

父母考虑了所有认识的女子,一一被他们排除后母亲一拍脑袋说我倒忘了娘家那边的兔儿不知嫁人了没?只是脸蛋小时候被烫伤没鼻子没嘴的。父亲像哲人一样沉思了一下说,不管白猫黑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烫伤又不是先天的,她小时候我见过还挺漂亮的嘛。第二天母亲借故回了娘家一趟。兔儿已经生了一个胖小子有两岁半了。村里像哥哥这样的光棍不在少数,他们一直梦想共产主义快点实现以便各取所需能分到一个老婆,但有些光棍注定像山上的野花一样在焦急等待中老去枯萎。

这里流行的是从人贩子手中买来外地(一般都说是越南)的女子做老婆,但要看守很严谨防逃跑。这里穷山恶水加上夫君又老又黑,真能死心塌地留下来的很少。有不少根本就是骗局,事成后女子便与卖主配合夹衣物夜间潜逃。这种情况往往花了几千块钱只能用几个晚上,亏大了。村上的黑孬叔省吃俭用卖猪卖牛辛辛苦苦攒了几千元买了个模样还算周正的女子,刚娶到家后女子说最近来红不方便,不几天人走财空,发动全族人员漫山遍野地搜寻已经无济于事。黑孬叔大喊冤枉,跟人诉苦说,那地方老子连摸都还没摸过一下呢。成了村上的典故。要哥哥走这条路太冒险了。父母甚至想起再向何支书借钱去买一台二手的手扶拖拉机,在这里有一台现代化机器是一种魅力,也许能吸引个把外村的女子,但这条路看来更难于上青天……

哥哥却不急不躁,有一段时间,晚上也同一批小青年去村尾的刘寡妇家里玩,主要是她有一个读初中的女孩小红。这些小青年吞云吐雾乱吵乱闹有一次十几人挤坐在小红床上把床架压断掀翻了好几个,刘寡妇一怒之下把他们轰了出来,见到哥哥也不知自重地夹在其中就说,你就不要来嗅这份骚了我家小红才读初二呢。不过后来哥哥还是经常去,后来令父母不能接受的是哥哥和这位刘寡妇好上了。刘寡妇有一女一男,男的读小学,更为要命的是她已是因超生被结扎了的妇女。一向迁就哥哥的父亲大发雷霆,威胁说要断绝父子关系。哥哥没有任何悔悟反而搬了进去,引得村人议论纷纷,茶余饭后编出许多下作的笑话,对于刘寡妇怎样吸引哥哥他们做了许多带有色彩的遐想。

很多东西说不清楚,但当后来两个人被世人隔绝起来的时候,对方就是全部的世界。哥哥和刘寡妇真正的爱情也许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他们仿佛回到年轻,两人甚至在村道上嘻嘻哈哈打闹,渐渐难舍难分。白天两人一起出工干活,关爱有加,晚上恩爱缠绵幸福美满。后来我只好叫她嫂子,他们堂堂正正领了结婚证。哥哥声称他们的恋情要坚持一百年不动摇。父亲只能哀叹着把传宗接代的重任降在我身上。

哥哥革命取得了成功但没有民心向背,小红姐弟从未答理他。他俩认为就是因为哥哥他们家才出了那么大的丑闻。哥哥和刘嫂曲意逢迎还是没能使姐弟俩回心转意。一次小红的衣服换下来泡在桶里还没来得及洗,哥哥错误地认为这是扭转局势的好机会。哥哥动手洗下去时才发现底下还有小红的内衣裤,他尽量以父辈的身份和父亲的心态来完成了余下的工作。小红回来时哥哥正笨拙地晾出小红一件像一只花蝴蝶一样的衣服。

那天下午吵架很激烈,引来了许多围观的村民。小红把积压了许久的所有愤怒都爆发了出来,哥哥甚至动手打了小红,按照哥哥一向逆来顺受的性格,他不是被羞辱到极点是不会动手打人的。

哥哥当晚决定要出走。
刘嫂看着他收拾行装,
真要走吗?
我还有什么脸面在这里……
真要走……?
……
刘嫂和哥哥无语地走到村口,
刘嫂说你能去哪里呀。就拉着他痛哭起来。
……

哥哥后来终于没有走。也许哥哥找到了留下的理由,哥哥说,如果我还有什么的话,那就是你了。

往回走的时候刘嫂说,你应该有个自己的孩子。哥哥说我还是把小红姐弟当作自己的孩子吧,他们会有一天接受我的。刘嫂凄然地笑了笑,你和他们年纪……不管怎么说你无法给他们父亲的感觉,你一辈子也不会有做父亲的体会。说着她就哭了,听增文说结扎还可以手术解开的,他在医院做事让他想办法,嗯?哥哥摇了摇头。

过了一段时间,从未挑过水的哥哥加入了清晨挑水的行列。在这个队伍中哥哥是唯一在路上歇脚的人。哥哥横扛扁担张开双臂弓身挑水的情景一直以来让我感慨,在温暖的初阳下他踉跄的步伐像一只快活幸福的蝴蝶。人们往往笑他,干嘛不要老婆来挑呢?哥哥涨红扭曲的脸上艰难地微笑。刘嫂的肚子显露迹象的时候村里的计生队一阵激动,连夜召开会议研究方案。

早上刘嫂正在喂猪时被计生队捕获,推上一辆半死不活歇斯底里的手扶拖拉机直奔镇上医院。哥哥目送黑烟感到一阵浓黑的悲凉。一整天哥哥忐忑不安聆听拖拉机的声响。不多久那声响如他所料的那样向他家汹涌而来。哥哥急切奔向声源看时却见不到刘嫂在车上,正纳闷时被计生队员围住,退伍军人马计生员卖弄一个漂亮的擒拿手法把哥哥摔倒在地,哥哥在莫名其妙的瞬间已被摁得扎实。计生队长威严地说:马上拉去医院!女的不扎男的扎!看我怎么收你们的墨斗!哥哥说你们要干什么?队长说你老婆在镇上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逃跑了,所以只好拿你去扎。这是政策,开车走不然医院要下班了。

哥哥的眼镜掉在了台阶上,他近视的双眼眯成一条缝也看不见那颗跌落的门牙,他满嘴鲜血嘘嘘漏风地说把我眼镜戴上。队长说闭上你的鸟嘴,什么眼镜,你只要把你的鸡巴带上就行了。围观的人民群众哈哈大笑。队长对自己发挥出来的机智和幽默表示满意,群众的笑声使他的胆子大了起来,步子也迈得大了些,踏上一个台阶慢慢地把脚踩在眼镜上,冰冷的镜片和同样冰冷的台阶合作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拖拉机在众人的瞩目下施放黑烟而去。当时父亲正在家里吮吸旱烟,白舅拿着一把菜刀冲进来说你们李家的人死光了吗浩文已被拉去医院了。父亲淡然说不要他这个儿子了。白舅摔门而去抄近道飞奔,在村边上拦住了气势汹汹的机器。白舅把刀子重重地拍在了水箱上说,你们谁敢动他一根毛老子这把刀就跟谁过不去!他又拍了一下说,卵毛的老子自从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一直职业杀猪,看来今天要改行了。计生队长跳下来说这是国家政策你敢跟国家作对抓你去蹲到鸟毛发白,你破坏……。白舅说我怕个卵你们敢把浩文阉了我扫平你们祖宗三代。这时何支书赶到说算了算了放了放了,人家崽都怀上了就是把他鸡巴割了也不顶事,你们几个真他妈的萎,连一个孕妇都抓不住,限你们五天之内把刘蕙兰抓到立即把她肚子打掉。被松绑的哥哥近视的双眼茫然呆滞,在他朦胧的视野中看到了远方将要落山的太阳。

计生队员整天轮班在刘嫂家门站岗放哨。一个深夜刘嫂机智闪过盯梢才在后窗与哥哥联络上,哥哥还来不及带上什么东西便在喊捉声中与刘嫂往后山里跑。这段逃亡荒山的日子他们犹如地下党的一对红色恋人一样在蚊虫围追堵截中艰难生活。哥哥凭靠挖些山薯偷些玉米红薯来活命,有一次哥哥冒险回村里偷到一只鸡。很多次哥哥曾想放弃孩子,让刘嫂跟他们去医院,但刘嫂坚决地要把孩子产下来。

哥哥带着刘嫂在山野里艰难地辗转奔走,刘嫂身心疲惫营养缺乏,哥哥有时伤心地想日后生出的孩子到底会不会成个人样。临产时哥哥必须冒险回家拿点必需品。哥哥极尽谨慎地潜到家门时,他绝望地发现计生队已住进自己的家里。他只好转到父母家里拿些东西,但他不料一路被跟踪。哥哥在山洞里安顿好刘嫂准备生产时山下已围了计生队的人马,为首者拿着一只电喇叭朝山上喊话,让人想起抗战电影里的某些镜头一样激动人心。哥哥手拿菜刀守在洞口,说你们上来我就杀了你们。下面的人听了大笑于是开始上山。哥哥说你们上来我真的会杀了你们。哥哥的话仿佛是一种动员,人们兴高采烈地前进前进前进进。哥哥说你们再上来一步我就死在你们面前!说着把刀横在脖子上,哥哥声嘶力竭表情绝望,于是他们就暂时停了下来。哥哥说我们既然已经被你们发现了,我们明天就回去跟你们去医院。今天她生病了不能走。

刘嫂担心自己的喊叫会让山下的人听见就只好忍着。哥哥听到刘嫂在里面艰难生产的压抑的哭声。浩文,进来帮我,不理他们……。哥哥进来看见刘嫂满脸汗粒脸色发白。浩文,帮我看看胎儿位置正不正,是头还是脚出来了?哥哥慌乱地看了半天觉得好像都不是,刘嫂听了大惊说完了。哥哥听见山下又喊话了,他们似乎正冲上来,哥哥只好又提刀出去。过了一阵,刘嫂喊哥哥,浩文,进来看看我吧。哥哥再一次进来才知道刘嫂自己用手帮着把孩子产下来了,一团乌紫的婴孩没有哭声。刘嫂痛心地哭着,浩文,拍一拍看能不能哭。哥哥接过血迹斑斑的婴儿还来不及看就双眼凸了出来了,他看到刘嫂身下的一大摊流动不止的血水,刘嫂已经昏了过去。哥哥眼睁睁地看着地上的血越流越多,从未迷信的哥哥在彷徨无望中忽然想起了上帝和神仙,他希望血水能奇迹般地突然停止。刘嫂看了一眼哥哥,说孩子能不能哭就再次昏迷。哥哥不顾一切抱起刘嫂和婴孩冲出洞口。哥哥双目喷火浑身血污令计生队员目瞪口呆,不再阻拦。荒凉的山路上哥哥一路伤心痛哭,直到刘嫂的身体渐渐僵冷,那个乌紫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也不哭一声。

此后村里的人再也看不到哥哥,偶尔有些传言回来,但都不像先前的故事那样吸引人心。在后来村里平淡的日子里何支书一次意外跌到一个粪池里淹死,计生队长一次上山采药失足从悬崖上摔下脑浆迸裂。其余的日出日落一切依旧,人们很容易就逐渐遗忘了哥哥。

公元二○○三年一个空气清朗的傍晚,四辆警车开到村里时惊动了全村,所有能走的人都聚集到父母家附近引颈张望。警察们表情严肃地用闪光摄像机在屋里屋外拍了一遍,扣下年老可怜而满心惶恐的父母到一个小房间问话。

……

哥哥涉嫌杀害了七条人命。

哥哥在他最后的日子来到王城师大,看看这个曾经影响了他一生的地方,这里有他许多失落的梦想和所有的情感与欲望。哥哥把自己扔在路旁,校道上走的人越来越年轻,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庞。哥哥登上了校园里的独角峰,站在冽冽风中简要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哥哥说幸福是不可能的。哥哥最后说,让我们来拼一拼吧。然后以一种优美的姿势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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