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志林 · 秘蜜(一等奖)

 

作者:非禅

一、不关我的事

夏日的槐荫里,蝉鸣高一声、低一声。

树下铺着方凉席,摆着张小桌,桌上一壶酒,三个酒杯。

酒壶倾了又直,杯子在人手中起起落落,起落声中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显见是三个友人在消暑闲聊。

有一人已经颇有酒意,双肘撑在席上,表情有些呆滞。

又一人是个乡村老者打扮,端端正正地席地而坐,言语却最少,常礼节性地微微点头,又将目光越过对人的身后,落在一丛丛鲜艳的榴花上。

第三人却有点旁若无人的样子,手抚须髯,目光挥洒,口中的谈吐如流水般难以止歇。他正是被贬在黄州的东坡居士苏轼。

“王老,”他说,“我讲了这么多杭州的趣闻,也该轮到你了。此厢近来可有什么奇闻逸事,说来一听。”

“嗯……好像没有……”老者做沉吟状,其实并没用力去想。

“那鲁直呢?”苏轼问。

那个被叫做“鲁直”的醉者强打起精神,却禁不住舌头短了一截,咕哝了句听不太懂的话,索性整个人躺在了席上。

“王老,认真想想!鬼故事都行!”苏轼又回头望向老者。

“苏公,黄州偏僻之地,日日如昨。此间人事既少,更无鬼话啊。”老者又坚持说。

“哎?你姑妄言之,我们姑妄听之嘛。”苏轼并不死心,仍旧继续开导。

“那……好吧……我不如转述个佛经上的故事。”老者勉为其难的说道,目光又情不自禁地避开苏轼的注视,去看那些绚烂地即将开败的花朵。

“从前身毒国有一个客商,在荒野中行脚。天色黄昏,路途无人,他恐怕遭到不测,避进一栋废弃的空屋中过夜。不料半夜里听得脚步声入来,却非人类——青面獠牙、舌长半尺——分明是只食尸鬼,身背一具死尸,准备于此享用。不待客商多作骇怕,又有第二只恶鬼嚷着进屋,说:‘这是我的!我的!’前鬼拖住尸体不给,争辩道:‘明明是我从彼处背来的。’后鬼不肯,强要抢夺,两鬼便对打了起来。灰尘弥漫中只见前鬼体型稍逊,眼看不敌,忽然伸爪曰:‘且住!这里还有一个客人可以作证。诺——’于是两鬼笨拙地转头,上前,瞪着血红的四只眼睛逼问客商道:‘你说说看!这是谁带来的尸体?’

“此人惊定自思,前后二鬼,哪个都惹不起,不管如何表态,自己都要遭毒手,不如直言,死后还有可能生天。于是指着前鬼说:‘是这位大王带来的。’后鬼果然大怒,用蛮力拔去了客商的四肢,只剩一个囫囵的肉冬瓜样式。前鬼惭愧,说:‘你为我一言之证,而致肢体不全。’于是取下死尸的四肢,安在他身上补齐。后鬼那肯善罢罢休,又取了这人的头首心腹,前鬼再一一以尸块补上。你来我去,客商的身体被置换净尽,二鬼这才凶性大发,索性踞地把客商的肉瓜分狼吞而去。

“于是客商眼见父母所生的身体,已成二鬼腹中之物;所补换之身,却是他者的尸体。此刻的躯壳还在动、还在想、还在疼痛,但它是我吗?非我吗?此刻的我,还有吧?没有了吧?……于是心中狂乱,百思不得其解,终于发足奔走至一精舍,把前事向一位老和尚相告。和尚对他说:‘好啊!恭喜施主已经证得此身非有的道理。’于是为他略说佛法纲要,此人当下开悟,证得了道果。”

老者说罢,似乎有点担心故事的不精彩,连忙补充道:“我也是许久前听寺院里和尚俗讲时说的,细节记不太真切,是这个意思罢……”

苏轼却拍手鼓掌道:“王老,这个有意思啊!好,好得紧!”又转脸推推醉者,说:“鲁直,你评评看,是我非我,有我无我,这其中是什么佛法道理?”

鲁直已经差不多睡着了,喉头正酝酿着暗涌的鼾声,被这一推,一激灵,仰面望着苏轼,又瞧见王老期待的眼神,一派不知所云,许久憋出一句没头脑的话来:“不关我的事啊。”

二、江寺奇遇

苏轼被激起了谈禅的兴致。

“王老,这话头的关键,正在‘不关我的事’中间!”苏轼点评道,“鲁直歪打正着。所以《辨中边论》道:虚妄分别有,于此二都无。此中唯有空,于彼亦有此。故说一切法,非空非不空……”

王老很认真地盯着苏轼看,又很认真地捋须思索,显然根本不明白此中的意思。而鲁直在这绕口令式的偈颂伴奏下,又眼睛闭上了。

苏轼只得把话题扭回来,说:“鲁直难得来看我,却轻易中酒如此,非关酒量,只缘他自己胸中块垒越浇越多,反成‘息壤’了。我们且不管他,让他吹吹凉风,你也别忙着回去抱孙子,我接着这话头讲个段子,你再吃点果子,如何?”

说罢,自己抓了个香榧,扔到牙间轻咬。“刮啦”一声中,干果裂壳而出,露出了黑色打皱的肉身。

“苏公也是要谈鬼吗?”老者终于可以接上话茬了,如释重负。

“当然啊,人事自有朝廷诸贤把握,我等至愚之人只能谈谈鬼罢了。不过我讲的可不是哪儿看来的典故,更非老和尚赚人迷糊的话头,而是自己的经历,相当的诡异。”

“哦?苏公有何非常经历,老朽愿意一闻。”

“最有意思的是,这件事情到现在都还没有完……不过我还是从头讲起吧……”

以下便是苏轼所说——

很多年前,我去镇江金山寺游玩,僧人好客——不过那时佛印长老还不在彼处——强留我看长江上的日落,说是很壮观。于是当天便没有下山,在寺里客房过夜。

夜半,我听到槛外鸟声喧动,窗棂间透进光线闪烁,怕是失火了,连忙起身察看——确实有火在烧!却不是在山上。

据当时目测,这火有一里开外,位于江心正中,火势熊熊。

我的第一反应是有谁点燃了捆木柴,柴趁着浮力,带着火到了江中。然而不对,如果是这样,江流汹涌,火源即使不被淹没,也一定会随着江流而向东漂移,越来越往下游。但这火恰恰始终停在那个位置。而且如果不是我眼花的话,这火竟是活物,因为它还在前后左右有规律地振动,时而略显暗淡,时而又特别明亮,逆着周边水势,激起白色的水花。正因为如此,金山林梢间栖息的鸟儿才会受到惊扰。

当时我四顾无人,万籁俱寂,不见有僧人出来,也不想因此而去叫醒谁,面对眼前的怪象,心中反而镇定了。

定下心来边看边考虑它到底是什么,又排除了一些可能:

首先,这东西绝非夜渔的渔火,否则船在哪里?

非鬼火——鬼火是暗淡的青色,不会有这样的亮度,也不会在水中出现。更不是漂浮的燃烧物,前面已经提到,它本身似乎有动力存在,能顶住水的流势。

那么,还有一种可能,是长江中的水族精魅在弄影,或许是大蚌一类的东西吐纳夜明珠?但这半夜里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究竟是为什么呢?

王老,须知凡是经过岁月磨练、得以年老成精的东西,必是有缘故逃避天刑,才得以长成。就像《庄子》所云: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看到一株奇异的大树——细枝蜷曲,不可以为栋梁;大根纠结,不可以做棺椁;叶片入口,口烂受伤;探鼻嗅之,使人发狂。于是子綦叹息说:“这果然是‘不材之木’啊,以其全然的无用,才能逃乎匠人之手,存身于世间,竟至长得这么大吧。”你想想看,树犹如此,这活物,假设它是什么的精怪吧,能在长江里发出这样的光芒,恐怕没有坚忍韬晦的道行,是度不过漫长岁月中外力的贼害的。但正因为如此,又怎会如此招摇,还能存活至今呢?

答案或许是——我当时想——它像我一样,也是客人,今晚是它初次在这里现形。

这也对,因为从没听说过此地有何异象,僧人也没有跟我提及……但这是什么东西,依旧是一个问题;还有它为何选择这个时机散发光芒,也是一个问题……

我正疑惑此物何物、今夕何夕之际,背后的一个骇人的声音着实吓了我一跳。

像是有人捏着鼻子用很怪的嗡嗡声说话。它说的是:“奇怪了,大家可睡得真熟,没人起身察看么?”

我猛地回头,阴郁的月亮钉在天空上,淡白的月光憩息在琉璃瓦和新粉的院墙上,周边的树木枝叶纹丝不动,一切像被施予了定身法术。

“何物作怪?还不现身?”我轻喝一声,声音与其说是义正词严,不如说是虚声恫吓。

“奇怪啊,我怎么觉得有那个家伙的气息……真是那家伙可不得了!”嗡嗡声一变为叽叽喳喳声,继续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

刚要壮着胆子朝声音的方向走去,身旁梧桐树的枝干上有一团黑影扑簌一声迎面飞腾起来,翅膀几乎碰到我的脸,把我吓得往后一退。

再定睛看时,似乎是天牛、金龟子一类的虫子往反方向飞远了,除此无它。等待了一会,不见再有动静,四处察看,依旧音尘俱无,唯有夜晚寺院的宁静对峙着奔腾不歇的长江水。

对了,长江水!这时我才察觉到,此刻的水中不再有什么火焰,黑茫茫的水波反射不了多少夜光。一派空江,在时间中若无其事地流着,否认一切都曾发生过。

整个下半夜我都在山崖江畔徘徊,然而那些怪异的事情好像下定决心似的不再出现了,我于是又把它看成是江神对自己显露的一个哑谜,其意义只能待什么事情发生之后才能验证。再后来又过去了几年,这晚的遭遇也就淡忘了,直到我遇见了那个男人。

三、那个男人

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情的主角是在杭州任上,缘起是因为城里风传的一首寒食节词:

“涌金门外小瀛洲,寒食更风流。红船满湖歌吹,花外有高楼。晴日暖,淡烟浮,恣嬉游。三千粉黛,十二阑干,一片云头。”

词是好词,我承认有一种潇洒从容的气质,和西湖市井的风物正相匹配;俗也脱俗,至末句笔锋一转,便能拓开境界,纵身天外冷眼相看。所谓:“一切有为法,如星、翳、灯、幻、露、泡、梦、电、云,应作如是观。——繁华只是现象变灭之前的注脚。

到这里都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它的传布:几乎是一夜间,它竟能从默默无闻变为脍炙人口?

须知杭州江南路繁华之地,又是吴越国钱氏的故都,什么样的大世面没有经历过。况此地丝竹兴盛,能写曲词的各色人等众多。便是元白再世,一首诗词好歹也得一两个月才传遍口耳吧?此是何许人也,朝夕之间便哗动大众?

打听下来却只是一个僧人。

大家似乎都明白无误地知道,作者是城南宝月寺一个叫做仲殊的普通僧人。至于自己是由何而知、诗是如何传开的,却又不甚了然,只顾急急忙忙将信息传给下一个人。

大家都疯了么?就这中等偏上的一首小词至于吗?在种疯疯癫癫的状态下我被惹动得当即想要去会会他。

因为别的事情,我还是隔了三天才前往宝月寺,而且顺便先已打听到了此人的底细。

据说他俗姓张,名挥,安州人氏,年轻时风流倜傥,放荡不羁,因此妻子对他甚为不满,曾在食物里下毒药喂给他吃,经高人出手相救方得不死。但他也从此心灰意冷,弃家为僧,一度浪游于江浙一带,目前挂单于宝月寺暂住。仲殊身为僧人,却有意思得很,嗜诗、酒、蜜三样东西,尤以蜜为最,每餐必食大量,号称是中毒的后遗症,一餐不食便会毒发身亡,故而人称他“蜜殊”云云。

步出清波门,登上吴山的半山腰,黄墙红瓦,便是宝月寺了。山风拂面,寒意嗖嗖,我进门和知客说明了来意,一会儿便有一个身材矮小、身着灰衣的僧人出来相见。

只见此人相貌特异,大头大眼,皮肤苍白透明,几乎可以看清额头的青筋。年龄莫测,从某些角度看会觉得他上了年纪,从另一些角度看又会觉得其实很年轻。他随随便便地打了个问讯,一副漫不经心又居心叵测的样子,然后便主动邀我去后房一叙,知客也识趣地自己走开了。

主宾坐定,我清了清嗓门,正打算问那首词,没想到仲殊却抢先开口说:“苏公,我放出香饵,您却让我好等了三天啊。”

又补充道:“上回一别,匆匆寒暑更换,大人廨务倥偬,倒是清瘦了不少。不好,不好。”一副自来熟的口吻,又语出莫名、不知所谓。

我当然十分惊讶,说:“素昧平生,禅师何出此言?”

他却笑笑,没有再接这个话题,只是用一双大眼睛冒昧地上下打量着我,又不言语。

一股厌恶感油然而生。我不怕被人注视,便也用直视回敬他。

遇上他的眼球黑多白少,瞳仁几乎挤占了整个眼眶,却又黑得很不纯粹,像褪色的墨迹上又覆盖着一层蒙蒙的灰烬。巨大的头颅,被不相称的细颈支撑着,略驼着背、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当时就想,这人的长相,比王介甫丞相还要古怪,恐怕不是什么正常人,表情又恶,不如略微敷衍几句就离去算了。

仲殊却像是已经察知了我的心思,露齿笑道:“大人今天恐怕没有这么容易走。”见我脸色多云转阴,紧接着又说:“因为我要告诉大人一个天大的秘密。”

我当时就答说:“看相算卦、追影觅形的事情,我见得多了,不稀罕。禅师若是要施展危言耸听的故技,可以不必。我苏某生来命犯磨羯,饱经摧折,命理是一塌糊涂的。管他什么秘密,不听也罢!”说着就做起身状。

然而仲殊的一句话让我一愣——

“大人的豁达,让人佩服,‘明处来,明处打。暗处来,暗处打。四面八方来,旋风打。虚空来,连架打。’就是这个意思,好!不过,说过此话的人,你不想再见吗?”

我想见吗?

四、普化是头驴

王老,他所提及的这段话,乃是一个奇僧的招牌话语。

此人名叫普化,既是禅门一位了不起的祖师,更身怀着降妖除魔的高超绝技。

在我二十岁之际,普化禅师曾与另一位高人一同出手,救我于妖魅指掌之间。但当时,由于种种复杂的机缘牵连,我却对他颇怀憾意。此事可以略去不表。

事后他飘然远游,十多年未有踪迹。我这一段隐秘的遭际,除了几个当事人之外,应该无人知晓,这仲殊何许人也,怎会知道我与他相识?

所以当时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十分复杂,既充满着疑问,又难免为往事触动,胸口隐隐作痛。

仲殊察言观色,又不怀好意地笑了:“看得出,大人还‘隐隐犹怀旧时嫌’啊。好在这老鬼今天并不在此,不会有尴尬的重遇场面,你可免去心潮澎湃。”

仲殊又观察了半天我的脸,接着说:“只是他非得要我捎个口信给大人:十七年前写在你天庭之上的《金刚经》已经失效,如不及时重写,不止是对大人的前途有挂碍的问题,弄不好还有生命之虞、牢狱之灾。这可不是唬人的话,切须听从!可惜这老鬼总做半吊子事,那时竟在忙别的无聊活计,不便脱身过来重新施法,只能拜托我从旁出力了。呵呵,大人福气好,总有贵人相助,绝境里化险为夷。事不宜迟,接下来请让我施法吧。”说罢,这怪人竟然象模像样地卷起了袖子。

我直觉此人未可凭信,或许是从哪儿耳食来半鳞星爪,再巧妙地参杂入一己的谎言,要赚我入他斛中。

虽然还猜不出他的意图,直觉让我出言加以阻止:“禅师不必多言,我看无此必要……”

就在那一霎那,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仲殊似乎只是略一伸手,拇指与中指在我眼前轻弹一下,一幅图景展开在我的眼前:

原野在葱茏的远山背景前起伏着绿浪,暖暖的熏风吹过,空气中是成熟的花蜜和青草的香味。

一条清澈的溪水分开大地,唱着歌、打着漩、溅起细碎的水花,从脚下的野桥流过。

我好像凭着古旧的栏杆已眺望了许久,还打算一直这样下去。

阳光从云层中透射下来,给溪水撒上金色的软网,把大地划成阴晴变幻、明暗割据的疆域,而远山只是静默着。

身侧有声音打破了静默——

“子瞻,很久没来这里了,你恐怕……什么都遗忘了吧?”

这个声音我熟悉,却又完全无法和记忆中的某个人脸对应起来。可是这有什么要紧呢?我依旧站在桥上、望着远方,心情是种空空的慵懒。

“这里是你的世界,只为你一个人而存在的世界,而我替你看守它,已经看守了无量数日月。现在,该是到我全身而退的时候了。子瞻,你会留下来吗?”这个声音继续用平淡而意味深长的口气说道。

“我?我没有离开过……也不打算走。我就在这里,时间对我是无始无终的。”另一个声音,来自我的心中,并不开口,却在那里说道。

“这样很好,子瞻。这是你应该呆的地方,一个万年长青的世界,除了至道的周天运行,万物的和谐消长,没有尘世的尔虞我诈、厮杀倾轧,没有刻骨铭心的仇怨、转瞬即逝的快乐,没有无谓的种种记忆的积集、种种欲望的生起,这里是真空妙有的大梵境界,只有一切即一,一即一切的大欢喜。”

“欢喜?”我的心中像是抽芽开放出一朵巨大的芬芳花朵,在这叙述与逗引的言辞中颤巍巍地承接着一颗颗自天而降的露珠。

于是,我满怀期望地举步想要走过桥面,到溪水之北、山野之南的陆地去。却发现自己停留在了原处,任怎样都不能移动双足分毫。

心中的声音问:“这是怎么回事?”

一开始的声音回答:“你须得先抛弃这沉重的肉身,从这个皮囊的拖累中腾空出来。”

“抛弃?腾空?可是没有了身体,我在哪里……”

“你还在那里,只是你被超越了。就像蝴蝶破蛹而出,会发见自我拥有了会飞翔的身体。只要你说声‘我愿意’,你就可以解而脱之。……说吧,子瞻……”

就在那时,我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就好像听到一个气毬忽然发出轻微的嘶丝声,透露出它或许在漏气的消息。我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妖魅也曾用这样的口吻,要我吐露深藏的秘密,之后的结果,勉强才收拾得住……

于是,我咬住嘴唇、转头朝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我看到了一头驴。

它全身灰色,与一般的驴大小相等,唯独长着一张人脸——光头、大眼、狮子鼻,十分蹊跷地安在驴脖子上。此刻正竖着两支驴耳朵,表情严肃地注视着我。

不用端详,我已知道,这张脸不是别人,正是多年前普化禅师的尊容。

我突然有种滑稽的感觉,滑稽到想要发笑。随即一股轻微的瘙痒在喉咙口积聚,心口翻腾起水花,但没容笑出声,我眼前的世界已经分崩离析,眨眼间连碎片都蒸发地毫无影踪。

五、吾之所以有大患

“呵呵……呵呵……大人机变不凡。”仲殊曼声笑着,笑容中隐约带着愠怒。

我一下子感到彻骨的寒意,在这初春本来就不太暖和的日子里。

自己刚才若是依了话音的提示,恐怕再无出头之地,又成了陷落在哪里的孤魂野鬼。但我不明白,为何这人选中了要害我的性命,普化禅师在这其中参合着什么,刚才那个人头驴的影像又是怎么回事?

十七年前,我记得——

在那件大事发生之后,普化禅师确实有在我头顶上方比划,说是以虚空为底,用金刚指为笔,写了所谓的梵文原本《金刚经》,以镇服我体内的妖孽余势。写完后的离去之际,我自管自坐在地上哭泣,依稀听得普化与张志和——当时参与其事的另一位高人——讲过类似“只得十年八年活”之类的话,只是我当时以为他们在打机锋斗嘴,与我无关。或许,我的命运,当那件事情再次回到我记忆之光中时,是该在十七年之后画上句号了?

然而,有什么关系呢?当时我还没有遭遇过太多挫折,动不动就觉得有股浩然之气充溢胸中,让我产生行动的勇气。

我上前一步,揪住了仲殊的前襟,说:“你究竟何许人?为何要害我性命?”

仲殊眯缝着眼,并不为我所动,幽幽地说道:

“大人,你说的‘我’是什么东西?这一刻与前一刻,后一刻与这一刻,难道有同样的东西在那里吗?”他见我一愣,又缓缓地指着窗纸的一只蝇子说:“你看——这蝇子,过一会儿就会飞不动,死在窗格之间。如果不去动它,隔年就是一个薄薄空壳,第三年恐怕就是尘土了。当它活的时候,它的‘我’在哪里?当它死了之后,它的‘我’又去哪里了?”

我忍不住回答说:“所谓我,便是这蝇子的‘命’,也便是它的‘灵魂’。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我们每个人、众生皆有命,躯壳中的主宰不就是‘我’吗?在六道中轮回之物,过去未来‘业’之承载者,不正是它吗?请法师不要岔开话题,依旧把前事说个清楚!”

“呀!啧啧!”仲殊又做出一副讶异的嘴脸出来,说:“此刻大人的‘我’和相见之时的‘我’是同一个‘我’吗?”

见我不知所云,他又发挥道:“来时,大人静穆穆、洒落落,好一派闲情雅致;此刻,大人却气急败坏、怒形于色,好一具嗔毒的皮囊。这难道是同样的东西吗?你说老僧要害‘我’性命,老僧到底是要害哪个‘我’的命呢?”

我张口结舌,像被一只巧妙的手带到了答案的反面,出乎意料地呆在了那里。这禅师,看来确非等闲之辈。

“如果不甚了了,不如坐下,慢慢听我讲啦。”仲殊很笃定地坐着,眼珠骨碌碌地转着,越发看不见眼白在那里。

“你看这个字”,仲殊顺手取过一本《金刚经》,指着第一行字说,“‘如是我闻’。——如果这个‘如’字没有了‘口’,它还是‘如’么?”

他瞄了我一眼,继续:“读者只知道它是‘女’。如果这个‘如’字加上‘心’,它又变成了‘恕’,谁会想到它曾是‘如’?再如果这个‘如’去掉一横,它就什么字都不是,什么意义都无法给到人了。大人遗忘了生命中很多经历、刻意埋葬往昔的记忆,是变成了‘女’,还是仍有一个‘口’在?同样,今日增加了所有此前并不具备的、关于老僧的认知之后,大人的‘我’是变成了‘恕’,还是变成了一个被破坏的废字了呢?

“大人,所谓的‘我’是时刻变化的,与其讨论它‘是’什么,不如说它是变化本身,这也便是我们佛家所说的‘人生无常’的含义。但老僧今日,并不是要特意找你来纠缠一个无意义的字眼。我是要帮大人了断生死大事!

“你不妨知道,普化那老鬼不现身,其实是因为他早已经不在人世了。老僧可以告诉你,他已经没了,他被妖怪吃了,连变化的立足点都没有了!只怪他当时犯险和妖怪打了个赌。他赌自己放弃身体,重新进入轮回,仍旧能够降服那个家伙。大人,我说的妖怪,可不是评话里青面獠牙、长得跟野兽似的低等动物。它是色界中一团巨大的势体,靠着其强大的势力,能把所有靠近的物体全部拉近、拥抱、碾碎成极微的颗粒、并永久地融合到它自己体内去,然后好象没事人似的,继续潜伏着等待下一个猎物。它不为人视线所及,因为在它的势力影响之下,连光都会改变运行的轨迹,从它身后绕到它前面呈现,让你以为它是透明的。可是普化,为了证悟‘无生法’,却主动找上门去,与它纠缠。

“当然,普化并非等闲之辈,在佛家,也算是快登初地的菩萨,烦恼习气的种子差不多要转化干净了,可是他偏在这个节骨眼前去和妖怪赌斗,不自量力,前功尽弃。生死没了,真的死了,连一点点粪渣子都觅不到。而那个妖怪,当然还很自在地在那里,一天比一天滋润……”仲殊满脸感慨地说,似乎自己都有点心有余悸的样子。

我当时渐渐迷惑于他的那番怪谈,也开始设想起普化在宇宙中大战妖怪的情景,于是问道:“禅师所言,如果那个妖怪真的是什么都逃不出它的掌控,所有他者遇见它都会被吞噬。普化禅师的这一节,无人能知。你何以知道,又如何好好地在这里跟我讲述?这明显是自相矛盾的。要么你在撒谎,要么……你本人就是妖怪!”

六、狭路相逢

“呵呵,出家人不打诳语,怎么会撒谎呢。”

“哦?那……”

“大人先莫要紧张。或许我是你理解中的妖怪,但我肯定不是那个妖怪。”仲殊施施然地说,将重音放在“那个”两个字上。

“你承认了,那你是何妖怪?”我追问道。

“请大人解释一下何为妖怪?”

“……非人、非兽、非器物的就是妖怪!”

“再请教什么是人?”

“人么……就是人呀。我是人,刚才的知客是人,清波门外行来行去的都是人,可你似乎不是!”

“‘妖怪’也好,‘人’也好,老僧问的是它的名相定义,你却先反过来给老僧排除了什么不是,又列举了一个个具体之物,答非所问!知客和通判大人你,难道是同样的吗?一个是和尚,一个是官老爷,一个老大猥琐,一个少年才俊,一个吃素饮茶,一个吃肉喝酒……你们如此大相径庭,怎么能被归为同一类呢?你若是人,他就不应当是,反之亦然!”

“人和人当然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但一样的地方更多。因为这些一样的属性,所以才被归类为同一。你这是白马非马的诡辩!”

“好吧,暂且不谈这一点。《逍遥游》上说‘北溟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鲲和鹏,究竟是一样东西,还是两样东西?如果说是一样东西,鹏就可以叫做鲲,鸟也应该等同于鱼。如果说是两样东西,鲲因着什么变成了鹏?鲲和鹏之间的差异又是什么?难道它们不是前后相一致的主体吗?如此说来,人与非人,不就像鲲与鹏,是可以前后转换的同一件东西吗?”

“禅师,你是想用奇谈怪论把我彻底搞糊涂,再对我有所企图吗?”

“怎么会呢?嘿嘿。大人此来,不就是打算勘验勘验老僧的吗?老僧也正想与大人脑力激荡一下。”

“生死迅速,何暇戏论。”我很不客气地追问道,“你也承认了,自己是妖怪,那么我便只问你两件事:刚才的幻术中,你打算对我做什么?现在我要离开,你又会奈我何?”

“刚才吗?刚才是敲门砖也好,是要紧处也好,只是要你静下心来返照,不要如此浮躁。现在吗?现在我正在回答你的问题,等我回答好,你就不会这么急着要离开。

“大人一定听说过,老僧嗜吃蜂蜜,是个怪人。可大人不知道,蜂蜜的妙处,独一无二。一盘肉放一天会臭,一碗饭放一天会馊,便是干果、馕饼,放久了也会变质发霉,我听说凉州的蒲桃酒,十年二十年贮藏下来,再好的口味也会成为酸醋。曹操当年掘开汉武帝的陵墓,不但没找到传说中李少君所制、武帝来不及服用的不死药,还自作聪明地误饮了存放三百年之久的铜仙玉露水,腐气入髓,引发了头风病。这就是人所食之物给人带来的祸害!天天吃变易之物,天天也便与之一起变,趋向无可挽回的衰老,趋向于死。

“唯独蜂蜜这东西,只要一旦在蜂巢中酝酿成熟,便永不会变质。这也是我自天外来到大宋国的原因——寻找不会带来‘变’的食物。

“不瞒你说,我确实不是普通人,用你们的话说,是‘天人’。很久以来,我辈在无色界的下阈穿越翱翔,寿命以半劫计算。但我虽然本领极大,却也没有逃脱变异的法子,到了寿命将尽,一样会躯体败坏、神识涣散,最终成为朽烂的腐土。此之所谓‘天人五衰’,也叫做“天刑”。

“彼时,我正在一空间中浪游,随遇而安地寻找长生不灭的法子,躲避像前述妖怪那样的暗陷阱。机缘机缘,便遇到了普化这个老鬼。

“在彼的所遇,当然不像此处,有你我这样的手脚形体,只是一团意识、一丛实力、一部分空间的扭曲。在那层天界里,相遇者更容易交流,不需要费什么口舌,只是意识的交互、探索。交流的方式,也不是你一句我一句,更像是海绵浸到水中,把该获取的知识吸进每个孔洞里。因此,我立时了解到普化不会对我造成威胁,并同样将我的一部分信息开放给他。他也如此做了。

“我了解到,他要证验‘无生法’的领悟,要去挑战妖怪,并且这妖怪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它和天界一个恐怖的名字有关,这里我绝对不愿提及,姑且称之为魔王。

“这魔王一度所向披靡,让所有的天人闻风丧胆、一头把自己埋进沙子里——色界当然没有沙子,我只是打个比方——连大梵天都退避三舍,装聋作哑。然而在炫哗一时之后,魔王却意外地在最近失去了踪影。

“但普化告诉我,魔王一部分的分身曾经到欲界活动,并在最底层的人界中的大宋国里搅起一波杂事来,其中有个关键的少年……嘿嘿,他的名字正是苏子瞻你啊……

“总之这老鬼沿着事件的余波追溯而上,要和那个与魔王有关联的妖怪做个根本的了断,而按照彼处空间的逻辑推演,他计算出妖怪似乎应当在此现身云云。我则从他的开放意识中检索到了一些其他信息,包括我毫不感冒的‘佛法’,禅宗的一堆法门,达摩易筋经练法,‘无生法’存在的十二个论证等等。唯一的意外收获是:就在人界,有一种叫做蜂蜜的物产,性状奇特,久难变质,以大宋国的东南为盛。我猜想,这或许是我求索的问题答案。

“然而就在那时,我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迟钝,好像所有的速度、心跳和思考都变缓了,事件与事件之间的间隙却变密了。我暗叫不妙,知道自己踏入了妖怪的势力圈中!”

七、喘口气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醉者鲁直醒了,手支着大头,神情迷蒙地侧卧在席子上,听苏轼讲一个错过了开头的故事。

王老当然也听到现在,听苏轼转述仲殊转述的故事。可惜完全没听出什么名堂来,无奈抬头望望天,又用手一根根拔自己胡子玩。

夏午的荫凉转浓转厚,空气却变得凝重起来,连蝉都叫得更有气无力了。

八、咒

仲殊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后象想起了什么,转身从不知什么地方捧出一个平常的酒壶、两个酒杯。

杯子被注满了酒液,晃动着琥珀色的光芒,一股甜美如蜜的花香和果香,洋溢到我的鼻腔中,清新而饱满,如同春日早上初醒的美丽少女,惺忪的嘴角开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甚至周边的事物都被感染得明净可人。

“来,”仲殊做一个请的姿势,说:“请大人用吧!这新酿的甘露,是老僧受蜂蜜构成的启发,自己改良过的天人之酒。延年益寿,绝对无毒,可以放心尝试。”说罢,自顾自取端起一杯。

只见他眯缝着眼注视着嘴边的酒色,又缓缓地用鼻子对着液面吸了口长气,尖着嘴小小翼翼地饮入口,却不马上下咽,而是在口中前后左右地漱了很多下,然后才见他喉结滚动,口唇微张,一副十分做作的夸张表情。

而我,在香气撩动下,心思竟也变得迷乱,勉强才能压抑住拿起杯子的欲望,又忍不住迸出一句赞叹:“禅师,这酒,好特别的味道!”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决定是否喝它。”仲殊故意把剩下的那杯酒又从我面前挪开,继续说道:“回到当时,接下来我将跳过一些难以向人类说明的细节,并且用常人的语言来描述那个过程——

“于是我便发现自己和普化都被妖怪俘获,浸在消化液中,象掉进水里的盐粒,色身的轮廓开始融化、消解。但一点都不痛苦,妖怪仿佛正用万千只手轻抚着我的全身,抚平我的颤动和慌张,又仿佛有千万个声音在我意识的缝隙中耳语:回归吧,辛苦旅行的浪子,回头向父的臂弯,投身入父的怀里,你便从此与大我同在、与宇宙同寿了……

“但有一种尖锐而节奏迥异的声音从普化那里响起,把妖怪潮汐般的催眠节奏撕开一个口子:‘怛侄他,一峙鼻峙,枳峙呬峙,密峙儞峙,痾滞那滞,伽滞独伽滞,喝峙薄具峙,谤苏必舍只儞,痾嚧汉儞,乌嚧汉儞……’我后来知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孔雀明王咒’,乃是佛佗为救被大毒蛇所咬的莎底比丘而作,能除诸毒,远离一切恐怖。

“于是倦怠的入睡感嘎然而止,替代以全身火灼火燎的疼痛。事实丑陋的一面显现了出来,这是来自妖怪异质的消化液正侵蚀我的躯壳外层,试图把我的结构转化为它的。而我的思维仍承接着被妖怪毒化的余势,丝毫没作任何逃逸的努力,甚至意识中还有相当的怨恨,怨恨普化打扰我的安歇、阻止我与大我融合。

“但普化那老鬼确实是有备而来,他竟开始自己旋转起来,越旋越快,很快像嵌在松糕中的一粒蜜枣似的,将自己抠了出来。不仅如此,他的咒语持续地循环往复,向四围蔓延,并伸出一角触须,化为一层坚质的网状物,包裹我、隔离我、试图把我牵引出来。

“而妖怪,当然也非如此便能轻易克服,一方面加大了对我俩的势力影响,让我朝它坠落得更深;另一边继续通过思维毒素,让我以为接近了时间终点、真实不虚的知识,瞻望了空间中央永恒不变的源泉,诱引我自己奔向它的深处、它的胃。

“所以当普化好不容易地将我拉出临界层之后,我当然是又踢又咬,毫不领情,掉头又要朝妖怪奔去——因为我奔赴的,是幻觉中造物主慈祥而伟大的笑容。好在那咒所化的网还拉着我,并像清凉的药膏、逐渐平息着我的热恼。渐渐可以闻到全身一股腐烂之物的酸臭,又渐渐被凉爽的薄荷和柠檬草味所压服,最后那股草药香汇聚成清明闪烁的音乐之流,修复着我溃烂与创伤,又回复为咒的节奏与韵律……

“因为我躯壳的外层被妖怪侵蚀了大半,失去的物质已无法寻回,所以普化用咒为我重新构造了一个不一样的外壳。所采用的材料无他,就是他自己。——后来我晓得,佛教里早有这种传统,佛佗本人就有这种癖好,他一会儿舍身饲虎、一会儿割肉喂鹰,简直就把自己当成了肉铺子——

“可是所谓构造,就好比造房子,并非仅在地上搭建木材、填充砖瓦,而是要让房子能和地面结合在一起。因此,他既不能拆除原先的遗迹、也不能不打入新的榫头和地基。此外,房子原先的图纸已经不见踪影,那么只能按照留下来的规模,参杂己意来画构造图了。终于,新的和旧的交互在一起,不分彼此,我也就不可避免地变成了非我。——老僧今日在大宋国呈现的这副模样,正是拜普化所赐。

“但这老鬼并非全心全意,而是有他的小算盘在。他在我的躯壳中注入了一些特定的咒,使我必须要完成一些任务。这些任务,在我以前的生命体验中,是没有的。打个比方吧:传宗接代的驱力,是人生下之前就被注入的咒,在这咒的作用下,人不会质疑它的合理性,反而会为了实现这一任务而不自觉地奔忙。婴儿快快地成长、学童朗朗地读书、商人厚厚地聚敛,其实都是为了奔向它、拥抱它、实现它。当然僧人禁欲、老人无能似乎都是与此相违背的状况。然而不然,僧人日常修行中得花大量的精力去降服这一咒的势力,即便如此,一不小心还是会让咒语得逞。破戒比丘不用说,连空宗大师鸠摩罗什,不是主动问皇帝要美女享用吗?新近滥觞于天竺的所谓男女双修‘密法’不也是僧徒堂皇的借口吗?至于老人无能,不代表无欲,只是说这个咒不论实现与否,在肉身将要崩溃之前,已经临近失效期罢了。

“普化对我所下的咒,谢天谢地,当然不是传宗接代,但仍是非常讨厌的一重咒。这咒与其说是一项具体的任务,不如说是一种脾性,一种临事便会显露出的取向——那就是为了他人的安全或福祉,可以去做于己无利的事情,甚至在必要时,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我对此非常地不乐意,但也无可奈何。

“就拿今天来说,此番我招大人一叙,纯粹出于好意,无非是承了普化之咒的余绪,要为大人镇服你身上本有的独特的因缘罢了。所谓独特的因缘,也可以说是一重咒。不镇服它,大人自有灾祸,自食其果,而我反而可以多省点力气,完成我自己关于永生的答案寻求……”

“等等,我身上也有咒?”苏轼问。

“没错,十七年前的事情,你自己知道它的严重性。普化老鬼应该告诉过你,那事情没完着呢。两年前,我初到大宋国,在金山寺打了个照面,就立刻洞察到大人便是那段孽缘的关键。”

“金山寺?”

“不错,大人若是还记得,我们其实早已相逢。两年来我一直试图剥离普化的咒,专心做自己的事情,怎奈机缘不凑巧,大人的事情,我还是不得不管。可惜大人反而疑惑老僧有他图,不识好人心哪!有些人生病虽痊愈,病却无法断根。这咒像一根经线般已经交织在大人的生命中,又像狮子笼上开了个小门,迟早里面的猛兽会再逃出来。……嘿嘿,况且这猛兽还不是一般的家伙,而是那个天界无人敢提及名字的魔王。”

又是魔王!

九、天人之酒

我终于有些松动,他所道出的那些话,确实与那段往事契合,不像是出于杜撰。金山寺的火光和黑影,也可用天外来人解释。

再看那仲殊,这时又露出“信不信由你”的态度,自顾自斟起酒来,终止了言语。

我决定做一个愚蠢的尝试,便站起身来,故意说:“一派胡言,难以凭信。”作拂袖离去状。只要他不挽留,我便会折身向他请教。

仲殊冷笑一声,叹道:“可惜了普化,死不瞑目。”又说:“大人好自为之,将来莫怕崎岖,也莫学令尊那般忧愤而死!不送!”

因了他最后这句话,我天生的那股脾气又腾地冒出来了,心中窜出憎恶的怒火,刚还有的想法全抛到了九霄云外,真的径直出门而去。

天色已经从午后变成了黄昏,山腰上可以俯瞰整个杭州城,景物全笼罩在一片暮色中,迷迷蒙蒙。嗖嗖的冷风吹在脸上,像是持续不断的叩问。

听得身后仲殊叫了声:“大人。”

但我不敢回头。唯恐这一回,便又会落进妖怪所布的局中,再也无法逃脱。但他真的如自己所声称的那样是来自另一空间的“天人”吗?

我回味他说的话,试图找到他刚才话中的漏洞,来证成他的欺骗。

蜂蜜是蜂的食物,人也常吃,不见蜜蜂长生不死,更不见养蜂人寿命迥异于常人,此为漏洞一。

普化禅师若真的死于妖怪之手,仲殊实力弱于普化远矣,无可能逃脱,还在此处大摇大摆,此为漏洞二。

仲殊自吹是天人,天人者,在此最下界的人界来去自如、神力百变,没有寄形于僧人相的必要,此为漏洞三。

仲殊所施的法术止于一个幻境,前后又主要靠语言来说服我,更像催眠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窜出个人头驴,但终归计谋未成,此为漏洞四。

所谈佛理,什么有我无我,人相非人相,似是而非,更像江湖术士耸人听闻的套路,此为漏洞五。

开头大言说我走不了,终究无可奈何地由我走了,此为漏洞六……

理智渐渐清醒过来,我前前后后地思量,觉得刚才种种所闻,不过是妄人编造的大头话,经不起推敲。但他的意图,依旧是一个谜。

下山路很快要走完了,我从理智上已经确信仲殊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但心中总有一种难明的阴影萦绕不去。我一变又开始频频回望,生怕会有什么未知的怪物从背后赶将上来,腾地将我扑倒。

回到官舍,一夜难以入睡。零星的梦里,尽是空旷的宇宙和身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的意象。

第二天清早,一番犹豫之后,我还是放弃了派人去把仲殊拘过来的想法,怕动静太大,太守这边不好解释。于是只派了两个差役,拿了自己的帖子邀他来官衙一叙。他若不来,或有其他什么狡诈伎俩,到时再作他图。

不过我想,总应当主动把此事做个了断,胜过去逃避它,以后自己时时心存疑问,开个疑窦的口子,实无此必要。或许,在官衙谈,主客易位,仲殊会吐露真相。

一直到午饭时分,都没等到差役回报。正纳闷之际,消息传来了,却是出乎意料的。

当夜仲殊于宝月寺后一棵大槐树下自缢而死。

差役随同僧人一起突入寮房,翻检遗物,不见留有遗书或其他解释。

据僧人说:仲殊颇能谈吐,应对如流,更写得一手小词,和杭州城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有交往,方丈也不愿意管束他。昨晚晚课露了个面,之后就再也没见到过。因他是挂单僧,又不守清规惯了,常消失好几天再回来,故而大家不甚在意,只当是又去哪里鬼混了。今早小沙弥打扫净房时从小窗望出去,忽然看到树影婆娑中有个黑影,这才发见出了事。众人上前看时,那尸首吐着舌头,尿湿了裤子,四肢早已冷硬。

再之后闹腾了一阵,没有什么意外的证据出现,也从没人想到问我,那天为什么要派人去请他。

大家猜测,仲殊本来就是带病之身,或许由于什么缘故,体内毒性再次发作,让他精神错乱,自寻短见了。

而我,虽然此前的所遇成了一件无头公案,虽然仲殊一死,他的谣言更加不攻自破,但心里总是放不下,又不得不放下。之后转运司差遣我去盐官督修运盐河,完了又是赴湖州相度筑堤利害,然后是蝗灾的事情,忙忙碌碌,三年的任期转眼将满。

熙宁七年秋,我受朝廷委命,从杭倅转知密州,临行整理行李、家什之时,在住所的贮藏室里发见了一坛酒。

酒坛上贴了张陈年的毛边纸封条,用秀逸的笔迹写着,“天人之酒,名曰秘蜜,持此留别,使君珍重。”

我一见大惊。仲殊不是已经作古了吗?怎么还会阴魂不散?会不会是此前官舍里谁的遗物呢?遍问家人,都说此前从未见过,更不知何时摆在那里。

启程那天,我决意把它留下,不能让这死鬼再来纠缠我未来的生活。可及至入了密州官署,赫然在林林总总的坛罐中又看见了它。

我想打碎它、掘地深埋它,但是我的侍妾朝云对我说:“既来之,则安之。相公无愧无畏,何妨由他去呢?”于是这坛所谓的“天人之酒”,就这样一直在身边,随着我经历了生命中的种种险恶。

元丰二年那场灾祸,举家仓惶地从湖州到京师,从京师又来到黄州,我都明白它不会遗失,事实也确实如此。

如今,即使不特意去看它,它都在我脑海里,像是一个阴郁的提醒物,默默地让我为错失仲殊的祝福而后悔,暗暗地告诉我:我所遭受的,未来还有更多。

十、有人在撒谎

“有人在撒谎!”

鲁直的醉已经醒了小半,刚说了句这话,又打了个酒嗝,好像有什么从胃中翻上来似地,表情难过地中止了言语。

王老没想到故事结束于此,况且也不明白到底所言何物,觉得好不无聊。客套地赞叹了句:“这么高深的故事,只有苏公能说得出来。”正对着苏轼期待后文的眼神无可回避,又觉得不好意思立时三刻地告辞回家,为了表示出互动的精神,问:“这坛酒现在也在苏公的黄州府邸吗?”

“对啊。”苏轼回答。

“哦!能否带老汉一观?”

“岂止是一观!说出来两位莫要怖畏,刚才我们所喝的,便是这坛酒!”

“啊!”王老失声惊呼,鲁直像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剧咳不已。而王老的脸随即绿得像青菜。

苏轼却并不理会,继续声音平静地说:“刚才漏说了,这酒坛,本来只是见它贴着封条,又是奇怪之物,并未注意到坛底有什么其他东西。但元丰二年,御史台要搜集我谋反的证据,抄家抄了半天,还是他们发现的,它的底上刻有字,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年号,‘崇宁元年’。国朝以来,只有‘熙宁’,是当今圣主曾用过的年号,十年才改为如今的‘元佑’。‘崇宁’二字,闻所未闻。这当然是谋反的证据,或许可以说明是我狂悖到意欲改元新张。据说舒通道这家伙闻之大喜,后来却不知何故,没有锻炼进我的四十条罪状之中,大约是事涉荒诞,前后无根,他需要较费力气地附会吧。”

“‘崇宁元年’到底是什么?这和酒有什么关系?”王老问。

“我不知道,从字面猜想,‘崇宁’者,尊崇‘熙宁’乎?或许这是一个未来的年号?或许这个时间点上,有什么关乎我生死的事件发生?或许这酒,该当在这个时候里饮用?然而今天两位到访之前,这酒坛子却碎了。”

“碎了?怎么碎的?怎么又拿给我们喝?”王老继续问,脸还是绿的。

“因为侍妾朝云有孕在身,即将临盆,今早却发现人失踪了。一阵乱找之后,发见她痴痴地伸腿坐在贮藏室的地上,脸色桃红,人已经醺醉。身边赫然是碎片横陈,一片狼藉。查看之下,人无恙,胎儿也还在肚子里,但这酒坛碎的样子,则有点古怪。它似乎并非是因外力而碎,更像自己从内里爆开,故而酒浆流溢,酒坛的下半截之中却一片碎片也无。说实话,当时有一股摄人魂魄的异香让在场者都觉得难以把持,我也晕晕的。之后发见酒坛底上还有三分之一的酒,金黄清澈,十分可爱。我觉得可惜,就把剩余的那点装壶里给大家喝了。”

“啊!这样!岂不是把我们都当成儿戏了?酒里若是有毒、有蹊跷,我们不都被连累了!你怎么可以这么害朋友啊!”王老越想越愤怒,脸从绿色又转成了猪肝色。

“‘天人之酒’,怎会有毒呢。仲殊说了,这可是能让人长生不老的啊。”苏轼拖着声调说,神情也变得古怪了起来。

“你难不成是拿我们做试验,要看酒究竟起什么效果吧?是不是朝云还没有醒?”王老惊异地睁大了眼睛,上身前倾,快要扑向苏轼了。

“呵呵,王老难得这么一说就准。来,那就再多喝一杯。”苏轼伸手要去取酒壶。

王老立刻用手打开苏轼的手,又一跃而起,揪住他宽松的衣领,说:“你莫发癫,我带你见知府徐老爷去!”

沉默着的鲁直还双肘撑地地躺在凉席上,这时冷冷地发话说:“我刚才说了,有人一直在撒谎。”

“撒谎?……哦……”王老好像渐渐明白了什么,有点如释重负地对苏轼说:“苏公,你刚才是在开玩笑的吧?”

未待苏轼接口,鲁直已经插上去又说:“王老,你没明白。苏大先生岂是胡言乱语惑众之辈,撒谎的不是他。”

“啊?……那,那是仲殊?他骗了苏公?……可不管怎么说,让我们毫不知情地喝这种乌七八糟的酒,苏公也是太过分了。”王老又说,说罢又去看苏轼,苏轼却是很定心地坐在那里,自斟了一杯酒,手抚须髯。

“王老,你有没有读过《维摩诘所说经》?”鲁直问。

“啊?怎么又扯到佛经了?”

十一、天女散花

“文殊菩萨向神通广大的维摩诘居士请教佛法,一干人等在场旁听。维摩诘的房室之内有一位天女现身,漫天抛洒香花。花飘落在在诸菩萨身上并不沾着,顺势便落到地上。独有佛陀的大弟子舍利弗身上花瓣沾满,用尽神力也不能去除。

“天女看见舍利弗手忙脚乱的样子,就问他:‘身上有花不是挺好,何故要弄掉?’舍利弗答说:‘这花色香绚烂,使人贪爱沉迷,非佛弟子所应有。’天女说:‘不要以为这花不如法,实际上花就是花,本无分别,有分别的是受者的分别之心,投射出分别的心相。譬如人若先存了怖畏之心,妖魔鬼怪才能乘虚而入;因为你对生死还不能放下畏惧分别之心,色声香味触才能显现出分别。在那些菩萨看来,现象不过是现象,如同水中月、镜中影,如芭蕉坚、电久住,如焦谷发芽、石女生儿,.如空中鸟迹、如梦见已寤……’

“之后天女又长篇大论地说了一番佛法要义,舍利弗听了之后相当佩服,便问:‘你见地这么高明,何以不把自己低贱的女人身转化掉?’天女说:‘十二年来,我寻求自己的女人相了不可得,又该如何去转化呢?在我看来,我的外形如同万事万物一样,是如梦如幻的影像,处在变化之中,无有定相,你这样的问题问得太低级了。’

“这样还不够,天女索性放出神通手段,施法将舍利弗变为天女、自己变为舍利弗,又对着女身的舍利弗说:‘现今你并非女人而现女身,应该会明白我说的了吧。反过来看,一切女人也是这样,虽现女身,而不能称之为女人。因为所谓女人,即非女人——只是名相,无有恒定的实体。求证于佛陀的教说,便是万事万物非男非女、非此非彼、无在无不在啊!’”

“哦,这段天女散花我也有听过,不过重点是介绍这天女如何美艳,所散的花又是如何芬芳,还有她的法力是如何强大,把智慧第一的舍利弗搞得十分尴尬……这个这个,鲁直先生说得好!更加深刻难懂!不过,这和我们刚讨论的事情,有什么关联吗?”王老一副大梦初醒又仍在梦中的表情,问。

“有关联!你说是苏公撒谎,我说不是;你说是仲殊,我也说不是。因为在我们面前的这个人,看看是苏公,想想不是苏公,如同天女所施的法术,亦天人、亦苏公!”

“啊!你指的是妖怪?……妖怪啊!”王老又恐慌了起来,“我要去叫徐老爷派人……”

“哈哈,鲁直真会开玩笑,我哪里像三头六臂的样子啊?王老,你不要听他的。除非你真的觉得我的脸……嗯……有点青面獠牙。王老,我的脸青吗?”

话还没有说完,王老已经一溜烟地逃了。

鲁直却直截了当说:“我已经知道你不是‘他’。但你究竟意欲何为?‘他’人又在哪里?”

苏轼,或者说被鲁直认为不是苏轼的那个男人却并不接口,而是说:“之前说了这么多,你还没有听懂吗?再说一遍:每个人都是流变的现象聚合,就是说,如同海水中的聚沫一样,哪有什么苏轼的实体在呢!前一刹那与后一刹那,并非同样一个人,你问我是不是苏轼,岂非了无意义?只不过因为差别相不显著,前一刹那与后一刹那被常人以为是相续的同一。实则此一刹那永在此一刹那的时空中,彼一刹那亦永在彼一刹那的时空中,‘法无动转’啊!”

“道理是如此,不过你还没说圆。”

“怎么没说圆呢?那个相续的、被视作是‘苏轼’的现象,之前算是‘鲲’,此刻已处于‘鹏’的状态,‘鲲’与‘鹏’难道不相续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男人说罢,故作温和地看着鲁直,又接着说:“鲁直,现在王老已经被我遣走了,你与他不同,你是懂得‘苏轼’的,我也很欣赏你,正可以好好地谈一谈。我这次是想问你一件事情——你是怎么识破的?”

“我要是不说呢?”

“那你从此就无法回归自己的躯体,只能在这一世界中浪游了。”

“我一向在此世界之中,难道还有另外的世界、另外的躯壳?”鲁直并不相信。

“你只是我召唤而来的幻魄,是在一个梦境中的独头意识,你还真以为自相是真实的、外境是真实的吗?呵呵。鲁直,你姓什么?名什么?如果连这都回忆不起来,应该可以相信自己是一个幻境中的幻影了吧?”

“幻境中的幻影?”

这下鲁直终于沉不住气了,神情中露出难以抑制的慌乱,他在心中默默地搜寻答案:我姓什么?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对苏大先生如此了解,为什么却记不起来自己?……但越是这么想,心里却越是一片空白。

“你明白了吧?”眼前的男人得意地说,“我召唤你来的目的,是帮助我发现问题,纠正细微出错的地方。这是你存身于此的唯一意义。同样,王老也是如此,我请他,因为他是苏轼在黄州最相熟的一个村老。不过既然他刚才完全被骗过了,所以我也就打发他回去了。唉,多好啊,那个真正的王老会在朝阳的照耀和熟悉的清晨中醒来,他会摇一摇头,说:‘昨夜多么奇怪的一个梦啊!不过幸好不是真的。’然后他伸伸懒腰,满足地把这个梦当成每天的梦,遗忘了。鲁直,难道你不希望也以如此的方式回归真身吗?”

十二、戏台

一个夏日的庭院,坐着两个谈话者。

谈话者身畔,点缀着葱茏的花草树木,茂密繁盛,把四周更远处的风景全都巧妙地遮掩。

庭院之外,会是什么风景?

那个刚才还被唤作王老的独头意识,急匆匆穿过树木,一脚踏空,像泡沫般消灭了踪迹。

说穿了,庭院其实漂浮在一无所有的虚空中,如同一个临时搭建的戏台,所有已发生的事情都发生在这里,所有未发生的事情只能发生在这里。

十三、好奇心

“我不答应。”

鲁直打破了难堪的沉默,坐直了身子,一字一顿地说道,“既然召唤我来,你应当知道我和苏大先生的关系,你应当比我更清楚那个‘我’的脾气。舍身成仁,没这么高尚。但也决不至于为了自己的生死得失,凭空牺牲朋友的性命。”

“鲁直,你的忠直我当然知道。元丰二年那会儿,多少老熟人落井下石,多少人背转脸去,你和我认识不过一年,却甘心受到牵连,吃了不少苦头。我相信,你是真朋友!不过论到这次,你的坚持是错的。”

那个男人投出诚恳的眼神,继续说,“你只有照我所说的做才是在帮我,也就是帮苏轼。归根结底,我即是苏轼,苏轼即是我。这一点,我只能举如下的例子,无法进一步分辩:苏轼左右都是通关手,你看我的手;苏轼小时候被砚台磕破过额角,你看我头上这个疤;苏轼的胡须中有不少金棕色的,你看我可不是故意染的。元丰元年,你写了两首诗寄给我,那时我还只认识你的外舅……咳,要证明‘自己是自己’是荒谬的,我根本就是他啊!”

“样子一般无二,记忆貌似无错。但只能说明你有天女的能力。”鲁直摇摇头,并不买账。

“鲁直,你说对了两个字——能力。鲲化成鹏,它在变;蝇从生到死,它也在变。一个向上,一个向下,众生在命运之流的卷裹下,没有选择。但我却不同,我有能力选择!鲁直,你知道吗?‘我’苏轼并非普通人,我独具的前缘,我独特的构造,完全能让我成为真正的鹏鸟,不,岂止是鹏,成为宇宙中最伟大者都有可能!只是由于一些微小但关键的障碍嵌在那里,卡住了齿轮、阻碍了我转化。我还是留在人的形体之中,并且会蹉跎、会衰老、会堕落、会死,像那只蝇子一般!鲁直!如果你真是我的朋友,这次你一定要帮我,帮我一飞冲天!”

“诚然,万事万物是在变,但不是随意的变。鲲之所以化成鹏,扶摇千里,是因为它变化的因缘具足了;蝇之所以从生变成死,分解成尘,也是因为特定的因缘突破了临界点,从自我组织变为了必须崩溃。可另一方面,稻谷不会变为沙砾,焦芽绝成不了大树,因为没有适当的因缘,就不会有相应的结果。就比如你,无论是何方神圣,无论学得如何惟妙惟肖,无论偷到多少他的记忆,绝对成不了苏大先生。你欠缺的他的灵魂!”

“哈! 鲁直,不要一意气用事,就忘记了平生所学的佛法。灵魂?人有灵魂吗?你刚才不也说,所谓女人,即非女人,因为女人实体了不可得吗?譬如你家宅院,如果有一把大火烧个精光,按照原来的图纸,用和原来一样的砖块、木材、油漆再造一座一模一样的,难道就不再是你家宅院了吗?如果,你出门远行十年又回来,并没有人告诉你宅院经过重建,难道你会发现?难道你要说,这宅院缺乏原先的灵魂?”

“不存在灵魂,那我是什么?”

“你?哈哈,你只是围绕着某人过往事件作用而生的余势,好比:香炉被移走之后,留在房间中的余薰;达摩只履西归,少室石窟墙壁上的影子。你是梦中梦,幻中幻的一点独头意识啊。”

“真也好,幻也好,我被摄在此处,想来不是受邀讨论佛理的。口舌何必多费,离题的话可免了罢。我不是不可以告诉你,我是如何发现不对劲、如何识破你的。但作为交换,你须得告诉我,这前前后后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可不是一个很好的交换条件,你为什么不要我解决你的生灭问题,至少让你能够回归真身呢?”

“你说了,我是幻魄,是梦中梦。当人们每天从梦中苏醒,昨夜的梦又去往何方了呢?既然我的我不是我,我何所怜惜呢?消灭本是我的常态。相反,在消灭的时刻来临之前,我倒是愿意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如你所愿,我答应。那你说吧,等说完了,我就告诉你我的秘密。”

“不,我如果先说了,便成了已陈的刍狗,你完全可以不履行诺言,把我化为乌有。相反,如果你告诉我,我若是耍赖,于你也没有任何损害,毕竟我离不开这儿,我总是要化为乌有的。”

“呵呵,少少的一点独头意识,不要以为有讨价还价的资本!我完全可以去抽取别人的,在另一个世界中加以验证。不是缺你不可!”

“好吧。话不投机半句多,那就听凭你处分吧。”鲁直索性往后一躺,眼目微闭,侧倚在席子上—副听天由命的表情。

男人被撩拨得怒了,这就伸出一只手掌,作势要按向鲁直。但迟疑了一下,又硬生生把手缩了回去。归根结底,犯不着跟虚幻的泡沫生气、耽误本就宝贵的时间。他干咳了一声,终于压着嗓门说:“好!我就满足你了,但你记着:没有我,你根本就从来不会存在,从来不会有意识,从来不会听闻这些伟大的知识。因着今天的经历,希望你能始终心存感激。”

十四、那种能力

以下是鲁直面前男人所说的:

如前所述,我是一个的天人,喜欢在空间中浪游,并且寻找能长生的法子。

所谓的长生,是绝对的长,而非相对的长。你也听说过,“天上一日,地上千年”。在天界,由于我们所运动的速度要快于四大洲——也就是人界,因此,从人界仰看天界,天人的寿命确实要远长于普通人。一个天人的自然寿命是八千岁,就等于人界的八十万年。

但可惜的是,这仅是旁人的观感。在天人自己的体验来看,一天还是一天,不会有千年的感觉。并且,不像人们所想象的,我只要在人界,人界的一年就会消磨我一岁的光阴,而不是千分之一岁。

此外,由于天界的空间广阔异常、几十倍于人界,浪游也相当地消磨时间,一不留心,一个天人已经走到了终点。

在我之前,许多伟大的天人已经化为了灰烬,像一个时限一到就自己爆裂的罐子;在我之后,还会有更多的天人经历荣耀的顶点与无可挽回的衰败。之所以寿限如此、难以逾越,我知道这是因为我们自身的缘故——造就我成为一个天人的原因,也同样是让我变成非天人的原因,如同花朵为了招蜂引蝶,持续不断地制造香蜜,而制造香蜜的过程,又让花自身枯萎。

除非,能从这些原因的枷锁中跳脱出来,才有可能远离天人的生与死。

这样的尝试并非没有成功者,佛陀便肯定是其中之一。然而当他在人界住世说法时,我还浑浑噩噩地探求着宇宙各个角落的知识,并没有想到“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直到他已经进入了无余涅磐,我这才后悔机会的丧失,急追之而不及。然而太晚了,他留给弟子的那些平庸修行法门,我不是不能学,但恐怕余下的寿命容许我的时间已经太短,没有开始就会结束。

那么除了佛陀之外,便是一些无色界中神通广大的魔王,杀人于无形、完全不把你当一回事儿的存在者。从没有谁真正见过它们,只有只言片语的流言,早已过时的传说,似是而非的猜想,以及令人毛骨悚然的、作为它们存在证据的受害者的残骸。然而我必须冒险一试,想办法发现它们,潜近它们,发挥我的智慧去解开它们的秘密。前面提到的吞噬妖怪据说就是它们最原始的形式,是蛇蜕下的旧皮,或者是“顺藤摸瓜”所需要的藤。

我不是不小心遭遇了妖怪,而是刻意地找到了它,遇见普化才是意外的事。

当时我已经决意牺牲自己大半的身体,听任妖怪溶解它、同化它,在这一过程中争取到的时间,便可以用预先保存起来的意识中枢去分析妖怪的构造,了解它的机理,希望着,妖怪提供的线索能把我引向魔王。

然而,普化的在场把情况搅得的乱七八糟。

当我什么都没摸透时,他就把我从妖怪口中拎了出来,还苦口婆心地灌输了我一大堆人界的知识,我完全不需要的知识。这还没完,他又自己挺身去和妖怪缠斗,造成空间扭曲,妖怪的存在变得极不稳定,摇摇欲坠。

我气愤不过,眼看自己辛苦觅得的机会又将泡汤,于是乘他不备,在他背后轻轻施以一推。

这一推,就打破了他和妖怪的均势,使他被妖怪吸了进去。但普化这老鬼着实顽强,他进了妖怪的核心还翻江捣海,让妖怪遍体肿胀,几近瘫痪。我也连忙趁机抓紧研究妖怪,似乎也了解到了些端倪。

终归,不幸的是,妖怪还是湮没,或者说是向内爆炸了。

爆炸惊天动地的势力使得覆巢之下的我随着爆炸的吸力被引向了湮没点,被彻底分解成碎片,极微,无差别的颤动,无物。

如果妖怪的秘密终止于此,我们三者都消失于空间之中,那么今天的这些事件也便从来不会发生了。但魔王的秘密终于向我展开了第一页。

湮没,并非终点。毋宁说是一个转换的节点,如同两个尖对尖的漏斗的连接处。

在我被吸入的同时——说同时是没有意义的,在那个点不存在时间——我也被喷射到了另一个空间。

说“我”也是没有意义的,喷射出的非同以往之我,只能说大致包含了以往之我的那些要素,大致按照了以往之我的构成方式。然而只是大致。那时之我所感觉到的,就好比你一觉醒来,发觉自己被装了个普化的胳臂,某某人的脚趾,几颗不合尺寸的牙齿硌着舌头,脑袋里冒出了某甲某乙的私房事。

——普化的一些部分被砌到了我身体的里面,还有另一些新的未知来源,妖怪也好、妖怪胃里的残渣也好,总之我可以确信绝非来自以往的我。

然而“我”还在——躯壳还在动、还在想、还在疼痛——不管它是个新我、旧我、还是揉碎了之后重新捏一块儿的我。

之所以这么说,因为有一个大致不自相矛盾的记忆系统在。我是谁,我是如何经历过来的,我的目的是什么,我爱吃什么样的食物,我有什么能力……这些都清晰地显现在那里,与以往不异。并且记忆的主体还能反躬自照,分辨内里的那些显然的异质,一一加以标记。比如普化的残片,别的什么残片。

这在我看来,真是十分新鲜的启发。

我意识到,如果我有能力了解自我构成的每一个细节,认清这些细节在整个“我”中发挥什么作用,那岂不是能够找到自己身体中那些使我衰老、让我崩溃的关键细节?

然后我运用那能力,把那些致命的局部错误一一剔除,或者把它们关闭、不再在整体中发挥作用,如果有必要,再替换补入以正确的局部,那么,我岂不是长生了吗?

还有,如果我那能力使我在任何被伤害、分解的情况下,都能重新再组织回原先的模样,那么我岂不是永不会死了?

我从没有这么清晰地看清过自己所追求的目标——掌握什么样的能力是长生的关键。

而命运再一次青睐了我,因为普化闯入的那些碎片还提供了一个魔王的线索——我又用了无谓的词儿,事实上单数或复数都不适合来指称魔王,“它”、“它们”都不恰当,魔王的存在是无可想象的。

言归正传,普化的残片告诉我:

苏轼便是开启永生秘密的钥匙,一座被人为熄灭的活火山。

十五、太学馒头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金山寺那夜,长江江心的火光,其实正是湮没点所对应的喷发点。恰巧那夜,你从另一空间被传输到了大宋国,甚至还和苏大先生打了照面。对吗?”

“哼,这是很明显的事情。”那个男人说。

“那你为什么迟至两年之后才下手?乃至还要摄我们来做什么测试?”

“这个……我只能说,机会只有一次,浪费不得。我希望有绝对的把握。”

“是了,我想我知道其中的原因。在这两年时间里,可怜你一刻都没有闲着,一直是在学习尝试,怎样去控制作为人的身体,好将来也用同样的手法,施之于苏大先生。这事情,其实相当的无趣,不是吗?跟蒙童先描红、再在米字格里临大字、最后脱稿一样,光是磨墨就累得死人。你的做法应当是先去分析作为一个人的五蕴组织方式,色、受、想、行、识,都是怎么回事儿,每个细节如何互相关联、发生作用、表达与不表达……然后呢,你再调用能力去照此搭建一个人,而且让这个人不止是有鼻子有眼,还要有心意识的存在、能自己思想、带有过往的记忆、能够将生命活动延续向未来……经过这样的模拟,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嗯?你很有意思啊?有趣有趣,看来来我真是找对人了。什么关键一步,你不妨说说看。”那个男人露出难以置信的样子,不知道为何一个独头意识能够懂得或猜出这么多。

“最关键一步,就是主客易位,换骨夺胎,由你来主宰那个真正的人——你话事,你成为那个人本身。”

“唔唔。”男人嘴里哼着,眼里期待着下文。

“可惜这个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害你头疼了很长一阵子吧?你前面说了个房子的比喻,我没有辩驳你,其实你自己应当晓得,你所做的这件事情,完全不是同样的一回事。房子,固然可以驱赶原来的主人,让新主人来主宰老房子;但人,活生生的人,躯壳却不等同于房子,意识也不可看作主人。实际上,躯壳如梦如幻,是意识在活动、代谢的外在表现形式;意识如幻如梦,是躯壳存续的内在机理基础。躯壳与意识不一不异,两者密不可分,以无可分故。所以你固然可以勉强在大部分时间去的掌控,不让所控制的人分崩离析——仲殊算是不错的杰作了,原来的特异处都没丢,还能够填几首小词——但你终于无法做到去分析透一个苏轼、打造象一个苏轼,更遑论释放并掌握苏轼体内被闭锁的秘密!”鲁直原先一直低着头说话,随着话音,这时缓缓抬起头来,目光中放出光芒。

“胡说!你根本就不懂!你别神气活现,一会儿就让你跟王老一样,让虚空之兽吃进肚子里!”那个男人大声恫吓着。

“让我把话说完也不迟,我还想履约告诉你出错的原因呢。”鲁直不紧不慢地说道,此刻的他越来越显露出成竹于胸的神情:“我问你,你可吃过馒头?”

“啊?馒头?”

“对,太学馒头,就是得到仁庙褒奖、如今在京师极受好评的一道美食。外面是白净纤薄的面皮,中间是肥美多汁的肉馅,一咬汤汁就会流溢,令人沉醉而不知节制。这馒头,是和了面、加了引子,包上肥瘦相间的肉丁,搁蒸笼里隔水蒸出来的。你有没有想过,馒头有第二种做法?”

“啊?第二种做法?”

“对,除了我说的法子,还可以用天人的法术去做。首先还是去了解馒头的构成,面粉、肉、水,到底里面包含了些什么,分量多少,在哪里各就各位;然后呢,就在空间中规模出馒头的轮廓来,在轮廓内每一个细微到无可再分的位置做好标记,再将材料依次填入。该当是面的地方绝不可以是肉,该肥肉的地方绝不可以是瘦肉,每一粒材料其相邻的上下左右前后分别是什么材料,绝不可以搞错。那太学馒头的皮儿浸满了肉汤,肉馅之中还分布着溶化的盐粒,这些都应当根据方位将材料组织起来,使吃的时候能尝到同样的风味,一乱,就会不平衡,造成局部太干、太咸。还包括馒头释放出的热气、水份和香味也当加以考虑,必须在适当的外围空间将其布撒。稍微比例不慎、布局失当,京师人立刻会吃出来,称它是外省仿制的劣等品。以你的法力,多久能做出这样一个地道的太学馒头?”

“哈,我听出来了,你说的不是馒头。”

“没错,我说的是你的‘天人’笨办法,入海算沙、不识机变,难怪到现在都无法做到自信。若是你懂得用第一种方法来做馒头,馒头早就热气腾腾地摆在眼前了!”

“第一种方法?如何是第一种方法?”

鲁直敛襟正色说道:“佛陀的正道就是第一种方法。正见,正思维,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就像做馒头,准备好合适的材料,用正确的手法混合,然后提供它恰当的制作过程,恰当的火候,让材料自己在时间之流中反应、变化、增长,最后水到渠成,面粉和肉馅就成了太学馒头。简单如此。”

“小子何物,敢大言教训我!我可是天人,这种针对最劣根的法门怎么学!少说废话,如果不愿意再听我讲后半段真相,就赶快把你该说的说出来!”那个男人确实恼怒了,脸上浮现出阵阵杀气,双手也不断捏紧又松开,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是个冒牌的苏东坡。

“我要听的是真相,不是一个自大狂的妄言。你那些关于秘蜜的狂想,真的自以为编得很精彩吗?它恰恰暴露出你的病根和真实面目。但暂时按下不表,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认为你不是苏大先生吗?当然不是因为你所说的那些事件有错误。而是你叙述的方式让我觉得缺了什么东西。你知道缺了什么吗?”

“什么?!”

“对纯正佛法的理解。”

“切!又是废话!我已经没有耐心陪你瞎聊了。不要怪我,这是你自找的。”冒牌苏轼说罢,掌心射出一道电光,穿透了鲁直,又把他身后的花树灼成焦土。鲁直胸口洞开,表情平静,像一幅被火苗舔食的画纸,发黄、卷边、烧尽成灰。

那个男人表情一下子变得沮丧,闷闷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四周像是被吓坏了似地,拒绝透露出半点音响。男人从桌上取来酒壶,自酌自饮了一杯,又自言自语地说:“只有从头来过,再摄一些独头意识了。可是,摄谁好呢?”正在这时候,他忽然捂住心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十六、垂涎三尺

正牌苏轼一筹莫展。在他面前,是一个猝死的和尚。

他恍然记得,自己突然失去了时间感,在一个黑乎乎的石穴中一筹莫展。

石穴是六角形的,连同穴壁总共是七面,像一个竖起来的点心盒子,第八面是石穴的开口,外面风呼呼地吹着,但视域之中,一无所见。石穴相当之浅,大小只容他靠壁半蹲,连站都站不直。

苏轼谨慎地把头探出穴外查看,发觉自己正置身于半空,在一个悬崖中段。悬崖壁立千仞,目力所及,完全看不出上下的尽头,唯一能观察到的是,石穴并非唯一,有成千上百个同样的石穴挤挨着,开在悬崖壁上。

他等待,但没有任何新事发生,他惊慌,对着穴外的空间喊叫,没有传回任何回响。最后,他铤而走险,从一个石穴爬到另一个石穴。冷雨和狂风打着他的身子,攀爬的过程变得无始无终,他尽量不去设想一旦摔下去的后果。

身旁一个石穴中,突然冒出个驴脑袋,朝着他龇牙咧嘴地傻笑,在下一刻,时间又似乎解冻了。自己哪是在辛苦地攀登蜂巢样的悬崖,而是手捧着酒杯,痴痴地打量着杯中的内容。

奇怪了,这明明是个空酒杯,至少在当前这个时刻。

苏轼咂咂嘴,口腔中没有泛出任何余味,倒是脚下和尚尸体的嘴角淌出金黄的液体,在地面上呈现蔓延之势,难道那个“秘蜜”竟然毒死了仲殊?可是我喝了吗?为什么我没死?苏轼的诧异无可名状。

在此刻他努力回想着非幻觉的前一时刻,可以回忆起的最后一个场景是仲殊咂着嘴向他劝酒。然后自己情不自禁地为酒香所吸引,伸手待去接下。可是记忆就在这里发生了奇怪的反应,他既记得自己接了,又记得自己拒绝了。奇怪之处就在于,并非是像有时候由于记忆模糊而难以确信到底发生了什么。相反,那种印象很清晰——在过去的同一个时间点上,两种情况都发生了,纠缠叠加在一起。这是为什么?我怎么可能既接受又拒绝呢?

且不去管这事,当务之急,是拿尸体怎么办?苏轼一边想,一边跨步出门,打算叫人来处理此事。等他一抬头,却看见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双臂手抱在胸口,靠在门框上叹气。

“苏大先生,今天你一旦走出这个门,就永远迷失了。”年轻人说。

“你是谁?”苏轼问。

“我么?我是你的朋友鲁直。”年轻人转过头来,对苏轼一笑。苏轼的心立刻像被什么俘获似地,砰砰快跳了起来。

年轻人皮肤黑黑的,浓眉、小眼,棱角分明,谈不上相貌出众,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气度。特别是他的笑容,那是种似曾相识又无法回想的表情,明明是陌生的脸庞,却让人甘心解除一切戒备。

“我想我们见过……但‘鲁直’,我不记得我在哪儿听过你的名字。”

“没关系,有缘份你总会听到的。我来,是要跟你讲个新近听人讲的笑话。”鲁直似乎漫不经心地说。他带点江西口音,说话的样子虽然随随便便,却有一种让人不由分说对他产生注意的吸引力。

“笑话?这个时候还说笑话?”苏轼看看尸首,又看看年轻人。

“别急,听完再发言。话说从前有个傻解差押着一个犯事的和尚到官府去。临行前恐怕忘记了东西,就自编了两句话:‘包裹、雨伞、枷,文书、和尚、我。’途中走一步背一遍,唯恐失忆。那和尚听他一直在喃喃自语,知道解差傻,就在途中用酒把他灌醉,剃光他的头发,并给他戴上枷锁,然后逃之夭夭。解差酒醒后,自言自语道:‘我且查一查东西少了没有。’说着就一一清点起来。先看地上,说:‘包裹、雨伞,有。’摸摸脖子,说:‘枷锁,有。’又翻了翻文书,说:‘有。’忽然惊叫道:‘哎呀,和尚不见了!’正急得抓耳挠腮之际,忽然摸到自己的光头,若有所悟地说:‘好,和尚还在!只是,我到哪里去了?’——苏大先生,你说那个‘我’到哪里去了?”

“‘我’?‘我’被和尚偷梁换柱骗走啦!”

“没错没错,那先生还不把和尚找回来结案?”鲁直朝地上的尸首指指,又对苏轼眨眨眼睛。

苏轼恍然注意到,自己刚才眼睛是花了还是怎的,躺着的尸首哪里是什么仲殊,那五官、那额头的疤痕、那双手,明明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天哪,他不觉得恐慌,反倒是生出许多疑惑:我怎么死了?我怎么没头发一副僧人打扮?……

“……如果那个是我,那这个我是谁?”苏轼想着想着,不禁咕囔出了声。

鲁直哈哈大笑,声音爽朗,眼眸发着光。

受着笑声的感染,苏轼也情不自禁地和他一起笑了一回。

笑完,苏轼想了想,又问:“鲁直,多亏你出言指教啊,我想我有些明白自己的处境了。这是个梦幻之境,对吧?我是落在一个圈套之中了?”

“没错。是用法术设的一个局。你是被他摄来的。”

“那么请问,你也是被摄来的吗?何以能识破他的迷津呢?”

“我从未来之处来,你向不去之去处。若不是仲殊这妖人画蛇添足,此时也难得与先生会面。生灭短暂,说来话长,我的时间不多,前因不如留待以后分晓,还是赶快找个离开此地的办法吧。”

“刚才你说,我走出此地,便会永远迷失;为何此刻又说,要离开此地呢?”

“哈,问得好。我去年参访晦堂老师,听得他坐下一个叫唯信的师兄说:‘兄弟我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这话痛快!悟道之人如此,先生天资聪明,作为被迷惑一时的当局者,也该如此。”说着,鲁直把苏轼拉到门口,指点他探身往外看。

苏轼一低头,只见槛外浑然是一片令人眩晕的虚空,既没有花木山景,更没有什么寺院大地,只有混沌暗黑的背景上,不时闪现裂痕般的电光,不禁吐舌。

“先生,你看到了,我们目前所处,只是个构造出来的小小结界。只要一脚跨出去,你就掉在虚空里,地上的这个你,就归仲殊所有、被他吞噬了。”

鲁直继续说,“刚才你问现在的你是谁。其实还是你,只不过被分开了:站着的或许是仲殊所不需要的部分,而地上是被分隔出来、你已中计舍弃的你。当然,也未必这么复杂,本来‘你’就是空的,不是一个什么实体,只不过由这些、那些材料构成起来、互相作用,有一个变化的过程。给它强立一个名相,就叫做‘苏轼’。现在把材料分两堆摆开,让它们各自作用,就是两个‘你’了。”

“那如何能把两堆材料合起来呢?况且其中一堆看上去还是具尸首?”苏轼问。

“我也不知道,这就是我们要想办法解决的。”

“然后呢?”

“然后恐怕你还得把仲殊彻底解决。”

“听上去都是十分困难的事情啊。”苏轼犯愁了。

“的确,怎么想都是身处绝地,左右为难——跟食尸鬼的问题似的。”鲁直摇了摇头,然而又挺起胸正色说道:“不过,请相信我,既然我们于未来之际能够相遇为友,先生就不该命绝于此。否则未来的你从何而来?我又如何会认得你?先生,仲殊之所以对你垂涎三尺,一定是因为你身上有奇异的禀赋,不然怎会如此精心设局、又至今都难以得手呢?所以,好好想想,把它发挥出来吧!”

“垂涎三尺?现在是地上的‘我’垂涎三尺啊。”苏轼苦笑地指指尸首,尸首嘴角黄澄澄的光再次映入眼帘,他心中忽然一动。

十七、陀罗尼

“我记得人家传说这仲殊爱吃蜜,是因为蜜能够镇服他体内的毒素。仲殊自己也透露,蜜是帮助他寻获长生不老的关键。但《论衡》上却说,‘蜜为蜂液,食蜜少多,则令人毒’。确实我们蜀中豪富之家,也有人颇嗜食蜜。凡菜肴瓜果,往往用蜜腌渍,一来图其保存食物之效,二来也添浓甜之味,但其家中小儿贪食蜜浆,常常有吃多至死的事情发生。这仲殊能甘之如饴,而我则吃了便倒,其中必有缘故。”苏轼蹲在尸首旁边,用手沾起一滴地上的液体,定睛凝看。

“先生所言甚是,据他道来,这‘秘蜜’是酒不是蜜,但又是受蜂蜜启发而成。或许是用蜂蜜为原浆,加入酵母和其他东西所酿之物。蜜变为酒,所经历的酿造过程至为关键,一定是籍此把蜂蜜之中的某些成分放大了。这个成分,或许就是仲殊认为可以得由长生而让正常人中毒的东西。”

“对,或者是这成分本身的浓度不够强,或者这成分被压抑着,经由酿造可以被释放出来!”

“就像仲殊要把你的什么释放出来一样。”

“鲁直,不瞒你说,所谓‘奇异的秉赋’,是在我的构成之中,可以说有魔王的残片混杂。这魔王的残片,大概就是仲殊孜孜以求的东西。不过从前听高人对我说过,每个人的所谓自我就像一盘大杂烩,它的作料数量和种类多至无可量数,又无时无刻不加入新的作料、无时无刻不分盘出去,所以说此刻的我中有魔王的残片是没有意义的,魔王只在他那个时空中是魔王,与我完全不是一回事儿。各种各样的种子混杂在一起,我无法想象仲殊如何下手,如何能把那些残片单独摘出来。”

“话虽如此,但也不尽然。我听说有一种法术叫做伏藏,就是把自己的种子巧妙地压缩打包,给以一个保护性的外壳,然后将其深藏于某处,可以是一颗树、一个山洞,也可以是某人的阿赖耶识深处。因为有保护性的外壳在,所以所寄存的处所环境再怎么样变化,都不会影响到伏藏的内里。伏藏静静地等待着,百年千年乃至更长的时间,直待初始设定的一个暗号被说了出来,才会轰然开启,像蛋壳里的毒蛇释放出自己的真实面目。假设魔王是寄居在你的构成之中,它完全有能力预先保存自己,像饭中的一粒硬石头,再如何翻炒,总在那里。”

“你是说,我内里的某些部分仍旧可以被称作是魔王?那为何以前的高人不能够将它彻底摘出来消灭呢?”

“我只是从常理推断。不过俗话说‘投鼠忌器’,一来或者消灭它时会伤及到你的性命,比如它正嵌在你的心脏要害;二来或许仲殊碰到的挫折也是他们当时所碰到的挫折。那么,当不能去掉石头时,能够做的,或者是把那句暗号彻底抹去,或者就只能在伏藏的外壳之外套上个新的壳。”

鲁直看苏轼闷闷无语,又继续说道:“我听说南海的珠蚌,一旦娇嫩的肉中被掺入了坚硬的沙砾,是没有办法自己将它弄出的。它只能坚忍地、日积月累地分泌出体液,试图去包裹这异物、减轻疼痛。时间一久,异物经过层层的包裹,就变成了圆润饱满、泛着银色光芒的珍珠。沙砾是珍珠产生原因,也是它的内核,但我们珍爱它、宝藏它,却并非是因为沙砾,而是因为包裹它的那层硬质,因为珠蚌始终如一的付出。所以话要说回来,先生,我觉得有魔王的碎片什么的,并没有什么关系,说不定谁都有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混在自己内里呢。这件事情,不在于你有什么,而在于你对它做了什么。”

“嗯,”苏轼感激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所以还是回到那个‘秘蜜’,先把它对这个‘我’所施加的毒害解除开来。我想到了一个方法。”

“哦?”

“从一种角度看,我是饮了毒酒,酒中的成分让这个‘我’停止了生命的活动,凝固在那里。从另一种角度看,这成分其实是一种咒。”

“咒?”

“对,咒者,梵言‘陀罗尼’,是‘总持’的意思,也便是为达成一定目的而能起一定作用的形式。这咒,可以是音声,也可以是任何起作用的形式,本来是外道和天神妖魔的手段。但菩萨以慈悲之故,将自己所修之念定慧功德总持,持善不令失,持恶不使起,以咒的形态为众生提供助力。所以菩萨的咒,是以念与定慧为体的。要对抗‘秘蜜’,解开仲殊所下的这重束缚,我想可以用佛陀所传的咒来对抗。”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在黄龙山晦堂老师处也学过一二,让我也和你一起来吧。”鲁直说罢,走到苏轼的身旁,与他并肩跏趺而坐,手结定印,调整呼吸。

苏轼转过头,注视着鲁直的眼睛,说:“我忽然想到,你刚说过,这里只是一个结界,是仲殊人为构造出来的幻境。那么在此结界之中的你我,是不是也是虚幻的东西呢?换言之,是不是有一个更真的‘苏轼’和一个更真的‘鲁直’存身于别的世界呢?而正是在那个世界里,仲殊要图谋我构成中的魔王碎片。”

“只能如此猜想,永远无法证实。但正因为无法证实,所以你说的应是极有可能。至少仲殊告诉我,我只是某人的独头意识,不与前五识俱起,独起而泛缘十八界。而先生,究竟为何物,是独头意识还是什么,大约也是一样的吧?”

“如此说来,既然这里以那里为原本,如同镜像、梦影,那么逆而行之,如果我在这个结界中找到了正确的出路,那个原本世界之中,情况也会对应地产生进展,是不是?”

“这完全超越了我的识见,只能试一试才知道结果。”鲁直点点头。

“我相信会的。《华严经》中说,世界与世界如同珠网,重重映照,互为关联。杜顺法师的偈子云:‘嘉州牛吃草,益州马腹胀,天下觅医人,炙猪左膊上。’当是这个道理。我想,从仲殊角度计,也是把我们摄在这里原因。如果刚才我走了出去,掉进了虚空之中,那么,这个结果应当是会对他的计划有所帮助的,或许他能进一步逼近魔王的碎片。你说对吗?”

“我看还是蚊子叮铁牛,无处下嘴。”

“哈哈哈哈,”两个男人又笑了,笑声互相激荡着,透出一股久违的默契。

然后,苏轼忽然又问道:“那么……之后呢,之后你我离开了此处,将往哪里去?”

“你,我不知道,我非你。我么,大约是消殒在虚空之中吧。”鲁直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

“啊?”苏轼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握鲁直的手臂,却握了个空。鲁直的手臂如同云雾。

“呵呵,你我都非真实,在这个结界中,一切都是现象,只是一些过往的余势被摆在一起,互相之间发生影响。但这影响,并非没有,也并非不带变数。我们只能希望它能反过来影响到那个世界,就够了。独头意识,不论是在梦中还是定中,本来就是要自然消灭的,没什么可惜。”

“鲁直,以后你我还会再见吗?”苏轼真诚地望着眼前的年轻人。

“先生,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另一个你我了。我能够确信的是:我们在这里相见,这里结缘。”

“谢谢!”

“幸会。”

苏轼闭上眼睛,长吸了口气,将散乱的心神收摄,音符般清凉顿挫的话语从他的口中流淌而出。他也听到他的同伴应合着一起在念诵《孔雀明王咒》:

“怛侄他,一峙鼻峙,枳峙呬峙,密峙儞峙,痾滞那滞,伽滞独伽滞,喝峙薄具峙,谤苏必舍只儞,痾嚧汉儞,乌嚧汉儞……”

十八、你试试看

一只手,手上有个旧伤疤,好像是什么动物的牙印,正端着一个酒杯。

酒杯停在嘴边,嘴是一张毛乎乎,有着漂亮胡须的嘴。

嘴张开了一条缝,拿杯子的手微倾,金黄色的酒液就倾了一半进嘴里。那嘴闭合后一扁,只见颔下的胡须影里喉结连动了两下。

看到此处,仲殊脸上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刚还在讲述的和妖怪的遭遇也停下不讲了,只是两只眼睛定定地望着喝酒的人。

喝酒的人咂咂嘴,仿佛在回味嘴里的余味,也报之以微笑,又低头去嗅杯中的酒液。酒液闪闪发亮,倒映着喝酒者自己的目光,这是一双变得坚定的大眼睛。眼睛抬起来说:“禅师,这酒,好特别的味道!”

仲殊忽然有种奇怪莫名的感觉,这句话似乎是在哪里听到过,可眼前的说话者明明是第一次这么说。

并且,虽是一句意料中的话,却让他油然生起不舒服的感觉,好像是一台运转的抽水车忽然发出嘎吱嘎吱要散架的异响。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说话者又说:“老是讲那些天界里的事情,我听得头都大了。不如说说禅师写的那首词吧——‘三千粉黛,十二阑干,一片云头。’唔唔,收结得不错啊。你不是天人吗?怎么还会写我们凡人的小词?”

“高就低,如水之下物,是很容易的事情啊。你们大宋的诗词歌赋,我什么不会,就是僧人早晚课诵的全套功课,我都倒背如流,哈哈。”

“这我不怀疑,也不稀奇。倒是天人,从来无缘得见,禅师不妨现出本色来给我见识见识如何?”

“啊?哦……这个……其实我并未刻意以别样的形色显现,只不过在大人这样的凡人眼里,我显的是僧人相;若大人也和我一样是天人,在你视域之中,便当是我的本然形象,清净庄严,美好微妙,带有火、金、青、赤、白、黄、黑七种身色光明。这就好比同样是水,水中的鱼和水外的人,看待它的方式决不会一样。对不对?”

“呵呵,这也说得过去。那你看我这杯中之酒,又是什么形色呢?”说话者将手中的杯子向仲殊面前一凑。仲殊眼睛翻翻,很吃不准地看看酒,又看看对面之人的脸色,不禁满脸狐疑。

“哦,是不是在掐算时间,想我为什么至今都没有仰面倒下去?”

“哈哈,大人开玩笑。”仲殊勉强挤出几声干笑,又继续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对面之人,连带着唇齿微动,似乎还在默念着什么话语。

“禅师既然不愿意讲,我就索性讲讲我看到什么。怪哉怪哉,我看见酒里有千百万个小禅师在摩拳擦掌,蹦上蹦下,好不活泼啊!他们是要去我肚子里逍遥吗?还是要在我脑袋里搭个禅院开堂讲法?”

仲殊的脸完全变了样,原先白净的面皮透出蓝绿色,瞳仁完全占据了整个眼眶,而嘴巴裂得更开,露出了里面的獠牙。他换了种叽叽喳喳的声音,恶狠狠地说:“你不要嘴硬,我叫你倒,你马上就倒!”这声音与其说是一个人的声音,不如说是许多个细小的声音,一齐在喊同一句话。

仲殊面前的人平静地放下酒杯,手抚须髯,目光直视,一字一顿地说:“你试试看。”

仲殊果然像模像样地大叫一声:“倒!”音声却像一阵箭雨射向了虚空,有去无回。他急得又跺脚喊了好几遍,随着喊声,连酒杯中剩余的液体也呈沸腾状,在那里咕嘟冒泡,唯独那人却依旧毫无动静。

见情况不妙,仲殊迟疑了一下,倒退着向门口摸去。

那人忽然张口大喝,如同洪钟大鼓、狮吼雷音,立刻将仲殊的两个耳朵对穿了个,使他脑袋里的一切像被狂风扫过一般,即刻寂无声息。

仲殊身体一软,颓坐在地上,眼睛久久离不开面前的人,心中一切空白。

慢慢地,那人面容模糊起来,像被雾笼罩着,现着种种变化莫测的效果,虽然初看是苏轼,可越看又有点像是鲁直,像王老,像普化,像任何其他人。

不久,意识开始慢慢地恢复,仲殊又开始盘算起来:自己刚才怎么就没察觉到不对劲呢?难道是自己也中了咒、栽在这里了?有没有办法应对突围呢?……

十九、你是谁

狂风再次在仲殊的脑海中掀起了波澜,打断了他一切不切实际的念头,却是那人又说话了。

“仲殊,你真的相信自己是天人,在天界漫游,遭遇过妖怪,还探求什么长生的秘密吗?如果我告诉你,这些事件都只发生在你的脑子里,不与五识俱,你会相信吗?如果我告诉你,你确实以前叫张挥,嘉佑元年便已出家,出家后除了江浙两路,没有到过别的地方,你又会作何感想?还有什么普化禅师——哼,我最讨厌这个老鬼了——你也仅在苏轼的意识中与他的余势打过照面,况且还老被他坏事、搅浑你的脑子,你难道自己不觉得?”

“这不符合事实,”仲殊用力地摇摇头,像是希望把什么东西拼命摇去似的,又背诵似地说,“我是天人,我来自天界,我曾经在多个宇宙中穿行,见过你永远难以想象的东西,我的力量是无以伦比的,我如今就要接近那永恒的秘密、不变异的真理了,是你来阻拦我……”

他的语气中露出怨毒,声调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我能饶得了你,我们却饶不了你。我们要在你身体里钻出千疮百孔,麻痹你的四肢呼吸,让你舌头堵住气管,生不如死……”

“你的自己如果还在,应当也听到了,仲殊——实实在在有东西寄居在你身体里作怪!我可以想见那些小东西惊人的数量,在你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上,此刻都密密麻麻附著着他们,连我的大力狮子吼,都只能把它们震傻一会会。可怜他们吃你的喝你的,象鸠占鹊巢的主人,还用自己的排泄物毒化、操纵着你的精神,让你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你想过要把他们赶走吗?”

“胡说!”仲殊脑海中的无数个声音一起尖叫了起来,汇合成他自己的声音,“一派胡言!”

“我问你?如果你真的是天人,你叫什么名字,你真正的第九个名字呢?还有,这些所谓的蜜酒,或者说是容纳这些小虫的汤汁,是怎么酿造出来的,你还记得吗?”

“……我没有告诉你的必要!”

“连这些个都不知道,谈什么天人!”

“胡说!不要听他的!让他去死!掐死他!……”仲殊抱着头,满脑子是那些声音,不再整齐,而是乱哄哄的,像个一望无际的大鸡窝,逼着他要发疯、要从内里爆炸、炸成无量数个小碎片了。

“他们操纵你,还只是临时的,一旦找到更理想的宿主,便会把你像已陈的刍狗般抛弃——如果他们真的能够打开苏轼的阿赖耶识中所伏藏的所谓魔王碎片的话。到那时,你就会被发现不言不语恹恹地吊死在树下,是一具冷掉的尸体。”

“不要再讲了!”仲殊嘶吼着,同时试图从地上站起来,用奇怪的手势对那人挥舞。

那人却毫不为所动,依旧镇定自得地坐在那里,说:“你一定纳闷,百试百灵的法术怎么失效了。其实你的法术只能在意识层次里发挥作用,如果我们跳出这个层次,来到第七末那识界,它就无能为力了。

“不过,还是再来谈论一下蜂蜜和蜜蜂吧。蜂蜜,是蜜蜂的产物,它们吸食百花的露水,又回到蜂巢,从胃中把蜂蜜吐出来,合在一起贮存。它们自己、以及它们的幼虫都靠吃蜜维持生命,长大的幼虫又继续父辈的行为,采蜜、贮存、喂养。在这一循环的过程中,有一样东西借着蜜的载体,传布到了整个蜂群之中,让每一代、每一只蜜蜂体内都有它。这东西,我姑且把它看作是种极其细微的虫吧,就在蜂群中蔓延。结果,整个蜂群每天忙忙碌碌,像是在繁衍自己的种族,但这当中的实质,却是无时无刻被这些细虫挟持、驱策着,为细虫的目的而奔忙。细虫是蜂群的真正主人,蜜蜂在很久远的往昔,就成为了它们实现目的的工具、玩耍肆虐的游乐场、细虫的壳。

“再说说你你以前中的毒。下毒者的高明之处在于,本身并没有放任何毒物进入到你体内,但通过将一小段强加的执念植入到你的意识之中,使你以为自己中毒了而必须持续不断地服食解药。这所谓的解药,就是毒物本身。当然,蜂蜜以常人的食量并不成其为毒物,因为细虫在蜂蜜中通常是处于休眠状态,人体内的环境并不足以让它们苏醒。但问题是当你每天服用蜂蜜时,这些细虫积累到了一定的数量,就会如预期的那样大爆发。比如一本经书,抄经人抄写时因为走神,在某个句子当中误把上下文的两个字抄了进去。即便这样,整本经书还是可读的。但问题是,如果抄经人眼花到在每句句子中都杂入了不相干的字,一部经写毕,文本的意义就不再可晓,这本经书成了废话书。废话书的结果,就是你今天的样子。虽说万法无我,你的‘我’本是假立,但受到细虫的主宰,你的‘我’远离了它本该呈现的样子,便成了妖怪。”那个男人说。

“我很好。我有强大的法力,我能操控别人的心神,我能够变化出宏伟的曼荼罗……那都是拜它们所赋。我曾经只是一个庸俗的世人,每天做着同样的事情,读诵经义,练习诗赋,吃饭睡觉,交媾排泄,走向衰老,走向死亡。是它们,让我看清了,生命的真相不过是幻梦的一瞬间,是泡沫将破未破的‘啪’一声响,毫无意义。远离了‘人’该呈现的样子?我愿意,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找到永恒的真实,找到意义……”

“意义?是有的。但这些细虫?哼哼,远着呢。你看它们,分裂、增殖、寄生在新的宿主身上,吸取他们的汁液养分,为了什么呢?为了更多地分裂、增殖、寄生在别的宿主身上,何曾有旁的志向。它们与原来的你,岂不是一样?再说了,即便找到,仍旧是那些细虫的意义,与你何干?当渡者到达彼岸,他们是会弃舟登岸呢,还是背着船一起上路?”

“这……我就是我,没有两个我……”仲殊的脸抽搐着。

“不要再挣扎分辨了,‘我’不‘我’都没关系,阿赖耶识才是持种受报者。我也不像那个黄面瞿昙那么有耐心,要讲道理你可以找他的徒子徒孙。今天我是送苏轼一个人情,也顺便喂饱自己。”男人咂咂嘴,又继续说道:“在沉睡中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东西补充了。所以,把与你在一起的那些小朋友统统清理干净,把它们拆散、捏拢、重新组合成我的一部分,既修补我在时间之矢之中的损坏,也满足它们与终极真理融合的愿望。如何?”说罢,男人举起酒杯,毫不费力地将其中噤若寒蝉的酒浆一饮而尽,又站起身来,逼近仲殊,说:“就这样,你们是不是应当痛恨我?还是该感谢我?”

“你是谁?”仲殊半瘫在地上嘶嘶地说,像一条被打中七寸的蛇。

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处逃遁。因为,他此刻置身的也是一个结界,小过芥子、固若须弥。他自己曾做的那些结界与之相比,如同儿戏。

那人并不回答,只是注视着仲殊,将他笼罩在自己的威势之中。一双眼睛闭上又再次睁开,一只深邃如渊海,一只火红如熔炉。

与之相应和,在仲殊的整个脑海中,也渐渐被一个无比宏伟、无比广阔、超越时间与想象的声音所充满:“回归吧,辛苦旅行的浪子,回头向父的臂弯,投身入父的怀里,你便从此与大我同在、与宇宙同寿了……”

“你到底是谁?”仲殊或者说他身体中的那些细虫用尽最后气力,齐声问出了这个问题。它们正在以极高的速度被震动,震动,于是纷纷化解为碎片,极微,无差别的颤动,无物……已经没有谁来得及听到问题的答案:

“我是你一直想见的魔王。”

二十、月到门时

“禅师,‘我’变成了什么?”苏轼疑惑地问。

刚才面前的那个和尚还在夸夸其谈地说什么“‘我’是不存在的”,口若悬河,辨出万端,才说到“今日增加了所有此前并不具备的、关于老僧的认知之后,大人的‘我’是变成了‘恕’,还是变成了……”话音及半,却停在了当中。

“呃……什么变成了?”仲殊足足半晌才回过神来,表情十分无辜地看着苏轼。

“啊?你问我?”苏轼更加莫名其妙,但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自己也是模模糊糊地忘记了大半。可以记得的是:“你刚才在跟我讲‘如是我闻’的‘如’字云云。”

“哦,经文开篇啊,这是表示此下所言乃是阿难尊者直接从佛陀处所亲闻的正法,譬如这《金刚经》……”

“不是,不是,刚才你好像在说‘有我无我’的话头,‘我’是不断变化的……”

“正是,正是,所以《金刚经》中说,‘实无有法名为菩萨,是故佛说一切法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若菩萨通达无我法者,如来说名真是菩萨。’‘若复有人知一切法无我,得成于忍,此菩萨胜前菩萨所得功德。’……”

“禅师,我们不是在讨论《金刚经》的法义,而是你自己说要帮我写《金刚经》……”

“咦,大人家里是要做法事吗?善哉,善哉,功德无量啊。不过这个要去客堂登记的,我可不能随随便便帮你组织,否则方丈要怪罪的。”说着,仲殊朝苏轼挤挤眼睛,又搔了半天脑门,好像在努力恢复清醒似地,说:“况且……况且,我也不擅长这些,填曲子词可以找我,大人可听说过老僧新写的得意之作吗?嘿嘿。”

“涌金门外小瀛洲……”

“等等,等等,这好像不是我写的啊,我写涌金门干嘛。老僧的得意之作是:清波门外拥轻衣,杨花相送飞。西湖又还春晚,水树乱莺啼。 闲院宇,小帘帏。晚初归。钟声已过,篆香才点,月到门时。”

“嗯?我彻底被搞糊涂了!词是好词,不过不谈词,你刚还好像说过……那个什么普化拜托你帮我在天庭上写《金刚经》?”

“普化是谁?”

“你问我?”

“嗯,是啊,他是何许人也?”

“普化是头驴!”苏轼不耐烦地站了起来,心想,今天算是碰到一个错乱和尚了。

“阿弥陀佛,大善知识。”仲殊也恭敬地站了起来,双手合十,做送客状。

苏轼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人相貌一下子变得正常了许多,心中的恶感也随即消失了不少。他微笑着合十还礼,说了句:“既然是‘月到门时’,我也就告辞了。下回再与禅师切磋诗文。珍重。”转身迈步离去。还没走远,忽然仲殊在背后喊了一声:“大人。”

苏轼忍不住一回头,见那仲殊只顾仰望着门外的夕阳和满天的霞彩,并不看他,口里念叨了句:“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二十一、余意

夏日的槐荫里,蝉鸣还是高一声、低一声。

三个友人在树下消暑闲聊。

这是元丰六年的夏天,东坡居士苏轼已经在黄州的贬所呆了三年有余。闲居无事,日影漫长,每天与人坐而放言谈谐,谈至话题穷尽时,便瞎聊鬼故事。这天的相谈对象是一个老者和一个年轻人。

苏轼讲到了第七个鬼故事,其中包括把自己当年在金山寺的遭遇又说了一遍。老者终于听到崩溃,起身告辞而去,而年轻人仍旧躺在凉席上等着酒意消散。

“鲁直,”苏轼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从江西赶来,不是专要在我这里睡觉的吧,说点什么如何?”

“我不谈鬼,我最讨厌鬼了。”被叫做鲁直的年轻人黑黑瘦瘦,相貌棱角分明,正是被称作苏门四学士之首的黄庭坚。他眯起眼睛,斜看了一眼苏轼,又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有时候人心之险恶、之匪夷所思,远甚于鬼魅。”

“鲁直,你又发牢骚了。这回去德州赴任,可要小心。德州通判赵挺之乃是新派人物,手眼通天,慎勿与他起什么诤论,以免自讨苦吃。”

“呵呵,先生说我?你自己是跛脚法师,说得行不得啊。”

“哈哈,知易行难,说得行不得,是人的常态,你岂不闻‘相逢尽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让我说说总行吧?”

“现在是轮到先生要发牢骚了吗?”

“非也非也。我只是想到则好笑的旧闻,不说是忍不住的:当年真宗皇帝东巡封禅泰山,访求天下隐者,得一杞人杨朴,据说能作诗。召对时,杨朴却一再推辞,自言不能。皇上没办法,又问他:‘你临行之际,总有人作诗送你吗?’杨朴回答说:‘只有一首,是臣的山妻瞎诌的:更休落魄躭杯酒,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真宗皇帝一笑放之。”

“哈哈哈哈,果真好笑。”鲁直说。

“你也小心断送头皮,哈哈哈哈。”,苏轼说毕,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先生,说到作诗,我刚瞌睡之际,忽然有点心得。”

“哦?瞌睡会有心得,打喷嚏岂不要成佛了?”

“我是认真的。先生,诗意无穷,而做诗之人才力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就算是陶渊明、杜少陵,也不能保证每首诗都叠出新意。”

“嗯嗯,确实如此。”

“所以啊,我刚才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梦里什么情节,无关紧要。但我却由它想到,不妨师承前人的构思与意境,然而加以陶冶变化,用自己的语言去表达,一来二去,就把前人的成句转化为自己的构思和意境了。比如郑都官的《十日菊》曰:‘自缘今日人心别,未必秋香一夜衰。’此意甚佳,而病在气韵不长。所以王丞相另造新语,作《菊》诗就说:‘千花万卉雕零后,始见闲人把一支。’”

“哼,此老本是野狐精,偷别人的诗意也是当然的。”

“也不尽然。再比如白乐天诗曰:‘临风杪秋树,对酒长年身。醉貌如霜叶,虽红不是春。’先生有诗句不是也说:‘儿童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醉红。’这不是巧合吧?”

“啊?……被你抓个现行。哈哈,鲁直厉害!那鲁直,这种做诗之法你将何以名之呢?”

“不易其意而造其语,我把它叫做‘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就像先生你刚才的那句诗,我叫它‘夺胎法’。”

“‘夺胎法’?有意思,有意思。不过这方法只能用在写诗上面,做坏事就很恐怖啊……”

“我刚才做什么恐怖的梦先生想听吗?”

“没有兴趣。何以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先生你又瞎掰了……”

“我是谈佛法……”

“瞎掰佛法……”

……

……夏日的庭院里,两个谈话者,一对朋友。谈话者身畔,点缀着葱茏的花草树木,茂密繁盛,把四周更远处的风景全都巧妙地遮掩。庭院之外,会是什么风景?

世界之外呢,还有几重世界?

《楞严经》云:“此十方微尘国土,非无漏者,皆是迷顽妄想安立。当知虚空生汝心内,犹如片云点太清里,况诸世界在虚空耶。汝等一人发真归元,此十方空皆悉销殒……”

(完)

~~~欢迎转发~~~

!!!转载请联系我们获取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