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 玻 璃(三等奖)

文/凌可新

我调进来之后,我们研究室马上就拥有五个人了。我们这个集体非常之牛那个,名声显赫于圈子内外。原因无他,皆因我们的学历高,职称也高。五个人里,有三个教授级的人物,另外两个也是副教授级的。主任和两个副主任则肯定是教授了。没有官职的就两个。副教授。我是里面的一个。

说三个领导领导着我们,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另外一个副教授,也就是毛尼副教授,还担任着一份职务,叫科长。因为其实我们研究室不应该设科长,所以不直接叫科长,简化了一下,叫科。连起姓氏来,就叫毛科,分管日常事务。但他们几个主任副主任不叫。他们叫他小毛,或者干脆就叫他毛。这样叫的时候,开始我还以为他们叫的是一只懒散的动物,后来慢慢才习惯了。

照理说,有科长,就应该有副科长。但我调进来后,主任们认真权衡了一番,说,不能再设副科了。再设的话,就都是官了,就没有可供支使的一般人员了。

毛科也这么说,说老任你暂时就算了,等主任升了官,当院长了,副主任中再升一个主任了,我升成副主任,把科这把椅子腾出来了,你老任就直接上科算了。省得脱裤子放屁――费二道手续。那时候肯定还会再调一个进来的。那样――毛科翘着脚尖,细白的小手轻轻拍打着我的肩膀,亲切地说,你就直接三人之下一人之上了。

我说这样也好。这样痛快,用不着脱裤子。

毛科咯地一笑,捂着嘴说,咱研究室里全是爷们儿,你就是脱了裤子也施展不上呵。毛科笑我也笑,说,不施展不施展。

毛科比我年纪还要小几岁,去年我调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两年零一个半月。而且据介绍,他学术成就已经非常之不少了。他发表了许多篇论文。摞到一起,都快有毛科本人高了。因为据说有一家法院在判决一桩学术争吵案时,经过严格考证,得出一个非常振奋人心的结论,就是:只要是公开出版发行的期刊,只要标有统一刊号,不管是国外的,还是国内的,不管是中央级的,还是县级的,都统统地属于国际期刊。所以照此权衡一下,毛科仅在国际期刊发表的论文就达到了上百篇之巨。如果没有这个英明结论,毛科的学术成是要被打百分之九十几点几的折扣的。因此毛科十分感动,亲自给那家法院写了一封声情并茂的感谢信,特快专递寄了过去。据说里面还附了一个附件,说是如果万一他日后也被人诽谤了,他一定跑到他们法院起诉去,诉讼费一定给得足足的。

这件事情似乎是应该再细说说。毛科打字,两只小手在键盘上忙活得飞快。因此就喜欢上网,尤其喜欢到网上骂一个名叫房什么的人。这姓房的家伙开了一家网站,专门跟国内的学术精英们过不去,吹毛求疵都吹求得一塌糊涂。结果把国内的学术界搅闹得乱七八糟,弄得许多著名的学术精英都怨声载道,恨不得把他捉了来,剥了衣服,用开水细细地洗干净了,开肚破膛,刮了阴阳两毛,丢锅里狠狠煮了。这叫寢其皮食其肉。痛快。

但遗憾得紧,据说姓房的一般不在国内,而是在美帝国主义的土地上厮混,无法直接捉了来享用。不过好在有网络在,你可以跑到姓房的博客上去骂他,可以跑到任何一家网站上去说姓房的是美国鬼子雇佣的反动分子,是花着白花花的美元,专门糟蹋中国人的卖国贼。而且还可以把最粗俗的文字泡进洗脚盆里,泡臭了后往姓房的脸上泼。反正网上是可以化名的。你骂了半年,姓房的还不知道骂他的是何方神圣,是男是女。所以跑到网上骂姓房的,是毛科每天都要做的功课。如果哪一天忙过了头,没有时间骂一回,毛科就一定会寝食不安,肠胃发炎。而一俟骂过了,就五体通泰,流光溢彩,双眸朦胧,感觉爽得很。

记得有一回开会,毛科说起他骂姓房的事情。他一提起话头,几个主任就说,骂得好,该骂!他们说,像这种唯恐中国不乱的人,骂是轻的。

毛科笑嘻嘻地说,我骂他是没有丝毫私心的啊。我与他陌生得很,没有任何个人恩怨。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无理表情,好像天底下就他一个干净如玉似的。他干净,难道我们就不干净吗?看看人家某某某,想弄个院士,费事八怪的,他非得出来说咱国内的刊物不是国际期刊。就是法律判决他失败了,他还是茅坑里的石头,硬是不肯认错。这种人要是当了道,咱国家的学术成就是要后退一百年的。

几个主任哼哼着说,小毛啊,我们一致授权给你,想法查清楚姓房的在国内的家庭住址,然后去砸他家玻璃。好不好?

毛科欢呼雀跃,连声说好。结果他真就把姓房的在北京住处的详细地址查了出来。主任亲自批了经费,毛科包里装着几块经过认真遴选的石头,迈着细碎的步伐,气势汹汹跑到北京。半个月后他回来汇报说,姓房的住在四层,我用力扔石头,石头们似乎是对万有引力太痴迷了,怎么也不肯砸到他家玻璃上去。

主任们都相当地失望,主任说姓房的是不是预先知道自己作恶多端,有人会去砸他家玻璃,特意住那么高啊?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他心虚哩,不敢正面跟正义的人们交锋哩。这种人,鄙视他!

大伙一齐说,鄙视鄙视!

但毛科的表情半点也不像是没完成任务的表情。在主任们鄙视过后,毛科又笑嘻嘻地说,主任啊,虽然没能砸到他家玻璃,可我毛尼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哩。

主任一听,急忙问,你咋个弄他了?是不是碰巧他出来蹓弯儿,你把石头直接砸他脑袋上,砸出个血包来了?

毛科忸怩了一下,说,这个倒也不是。我调查了一番,姓房的根本就不在北京居住。他北京的房屋,是狡兔三窟中的一窟。我呢,不是窗玻璃砸不着吗?引力往下引吗?我就跑到楼上,找到他家的门,把包里的石头都砸到他家门上去了。遗憾的是他家的门是防盗门,铁的,砸不碎。砸了半天,只砸出几个坑来。

主任的眼睛亮起来,连连说,这样也好。砸些坑出来也让他懂得,中国的石头不是吃素的。

毛科说,我还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笔,在他家门边的粉墙上留了言了。

他把他留下的言一五一十地细说了一通,说得主任们哈哈大笑,一个个开心得不得了,都说姓房的这一次算是遇到强悍的对手了。下一回他就不敢再肆无忌惮了。于是主任们一致通过决议,给予毛科一千二百五十元人民币的奖励,同时全室的人跑到学校外面的精英大酒店好好吃喝了一回,以示庆贺。

毛科跑到北京砸门留言之前,我对房某某的行为有所了解,但并不深刻。我听说房是以揭露学术腐败为己任的。但学术腐败到底是什么东西,不清楚。因为似乎是只有官场腐败一说,学术是什么?这个还能腐败了吗?想要腐败,怎么个腐?往哪里败?说不好。就脱了鞋子,赤脚跑到他的网站上看。这一看可不得了,原来所谓的学术腐败,指的是论文抄袭、数据造假,还包括骗取国家科研经费。他揭露出来的,不光有一般的教授学者,甚至还有院士,有大学校长。我一连看了半个多月,把眼睛都看花了,也没能全部看完。

一时我很紧张,赶紧对照着看看自己这些年是不是也腐败过了。幸好我的级别不够,论文稀少,没腐败成。而倘若我也腐败过了,也让人揭露出来,日后只怕是连这科也当不上了。

对照过了自己,我就想对照一下我们的主任副主任,对照一下毛科。但一是我不掌握他们的资料,二是我没那么多精力,三是上网时间长了我受不了,四是我也相信他们不会腐这个败,就不再想这些破事了。

不过,我对毛科他们热衷于砸姓房家的玻璃一事,还是有点想法的。好好的,姓房的也没招惹你们,你们关上门,骂骂也就骂骂了,为什么非要花公款,前去砸人家玻璃啊?有这种必要吗?房的行为真的为国内学术界所不齿吗?而且竟然还得到了主任们的一致支持和奖励?

说了这么多,似乎有点跑题了。但其实并没有跑。因为不久我们一个副主任的名字就上了房的网站。有人信誓旦旦地在上面说,李玉快的论文涉嫌抄袭。用了许多汉字。

李玉快就是我们研究室的一个副主任。我们主任姓高,叫高明仁,另一个副主任叫马上好。李玉快的名字一出现在那个网站上,周围马上就轰轰烈烈地展开了讨论。因为毛科天天晚上骂姓房的,也是第一时间知道了李副主任的事情。第二天他就向李副主任作了汇报。李副主任一看那篇文章,当场就气得脸色一片鲜红,眼睛也跟着火辣辣燃烧起来。他跳着脚,连声说,反了反了。这是赤裸裸的诽谤,这是无中生有的造谣,这是旗帜鲜明的反动,这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要亲手杀了姓房的……我要把他捉回来……我要……

他摇晃了一会儿身体,慢慢坐回到椅子上。毛科赶紧给他捶背,捶了半天,李副主任才把一口气缓出来,脸色慢慢变得白起来。再喝一杯茶水,脸色就差不多恢复到原先的程度了,眼睛里面的火辣辣也淡了下来。

因为出了这样的事情,室里的人就都汇聚齐全了。毛科说,我早就瞅着姓房的不顺眼,小鼻子小眼睛的,说话跟个娘们样。这不,他真就把脏水泼到咱李副主任头上了。

马副主任说,怎么回事?李主任,你得罪过姓房的吗?

李副主任苦笑着说,我连他长得什么样,是男是女都不晓得的,哪里会得罪了他?

马主任说,是不是你在北京上大学的儿子碰巧得罪了他,他才对你下如此黑的黑手?

李副主任说,我儿子哪里是在北京读大学,他在哈尔滨,离北京远着呢。

马副主任抠着鼻孔说,怪了怪了这事。

毛科说,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老二没有偷。定是周围哪个人瞅着李主任的显著成就,心里不舒服,屁眼冒火,这才出此下三滥手法。他眼睛看着我,这人就在人民内部。

我觉得毛科的眼睛里有根鱼刺在晃悠,似乎是在暗示事情与我有关。我一时急了,说,毛科,你拿眼睛看我,是不是想说这人是我啊?

毛科这时笑起来,说,我没说。就看看你。你又不是个美女,大男人一个,胡子拉拉的,看不得吗?再说我也不会怀疑你。怀疑你的话,别人会以为我在欲盖弥彰呢。

我松了一口气,就是么。这等上层次的事情,我如何能够做出来?就是想做,我才来多久,也不了解情况啊。

大伙说这些的时候,主任高明仁则坐在一边吸烟。主任的烟瘾大得很,烟的牌子也好。本来主任吸烟的牌子是大张旗鼓的。因为这可以象征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但自从出了南京周局长的事情后,主任就不再大张旗鼓了,而是把烟从原先的盒子里抠出来,一根一根塞进另外一种品牌的盒子里。这种牌子的香烟司空见惯,一盒才十元不到,就是摆放到主席台上,让记者随便拍摄,也不会透露出主任的本质来。以前主任不大注意细节,有些时候张扬得很,现在则非常之注意了。都说细节决定成败嘛不是?

照这么说,如果南京周局长的事情发生在毛科到北京砸玻璃之前,主任肯定不会如此高调地支持毛科的行为,相反,他会坚决反对的。

主任一连吸了三支香烟,才慢悠悠说,玉快啊,怎么搞的嘛这是。听毛说房的网站影响很大的嘛。虽然咱不齿房的行为,可房本人的影响听毛说也很大的嘛。毛说中央电视台他姓房的都上过好几回了嘛。咱室里的伙计们,就是想上上中央电视台,也不是至今还没有一个人上去过嘛不是?连省电视台也没能上去过嘛。叫他盯上了,可不是好现象哩。上好副主任问你是不是得罪过他,这一问问得诚恳哩。好好想想,到底是不是真得罪过他?

李副主任苦着脸,我真没得罪过他啊。要不……他把眼睛转向毛科,要不就是小毛去砸他家玻璃的事情被他发现了,通过美国联邦调查局上手段,查出是咱研究室干的,他这就报复过来了?可砸门写留言的不是我李玉快,他干嘛专门跟我一个过不去啊?

这话说得就有点露骨了,大伙都有几分不高兴。高主任的脸慢慢沉了下来,他轻轻哼了哼,又点燃一支香烟,足足吸了一口,慢慢说,玉快啊,你的意思是说,他要报复就冲着我报复?要干就干掉一把手?要把我的名字弄上去,造我的谣?诽我的谤?只有这样才算是找准了下脚的地方?是不是?

李副主任一听不妙,急忙说,主任,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啊。

他的头脸上出来了好些汗水,哗哗往下流淌。毛科找了块毛巾,想替他擦擦,可眼睛却往高主任脸上瞅。瞅了瞅,就把毛巾放回到原处了。我知道毛科心里想的什么,不过瞅瞅李副主任一副可怜相,到底不忍心,就扯了毛巾塞给他。

李副主任把汗水擦了擦,毛巾一离开头脸,新的汗水就又哗哗跑出来了。他说,我就是恨姓房的专挑病鸭子咬啊……

高主任哈地笑起来,说,玉快啊,你啥时候成了病鸭子了?再说了,身正不怕影子歪嘛。挺直腰杆来,咱是哪个,怕他个球球哩!

李副主任说,怕是不怕他,可这影响……影响……

高主任说,别人嚼舌头,咱管不了。不过我不相信你还会搞学术腐败。什么抄袭,不就是合理引用嘛。天下写论文的,哪个不合理引用引用别人的成果?一引用就成抄袭了,一引用就成抄袭了,这还叫咱们怎么搞学术研究啊?开天辟地的只有盘古先生一个人嘛不是?造人的只有女娲女士一个,圣人也只有孔夫子一个嘛。马副主任也说,就是嘛。咱不跟他一般见识。

可李副主任心里老放不下。原因还是既然房已经把事情给捅了出去,影响算是造出去了,想回收回来,只怕是难呢。万一上面认了真了,要查处了就不好办了。其实大伙也明白,姓房的敢于捅出来,一定是掌握了确凿的证据了。这个连我也懂得的。尽管现在是他们当领导的事情,与我这个唯一的兵没关系。我坐到一边假装读《光明日报》,其实对他们的心思看得透透的。

回家我上到那个网站,把揭露李玉快副主任的那个文章认真拜读了几遍,感觉事情不会差了。因为证据都在里面一一摆放着,而且如果说是合理引用,也说不过去,毕竟一篇论文,你不可能合理引用了百分之六七十不是?想想李副主任这回悬了,学校方面应该会认真对待的。一旦认真了,不悬了还能怎么着?再想想,这个化名问号的会是谁呢?谁会这么惊天一问呢?

想了大半夜也没个眉目,就不想了。反正事情与我没有什么关系。我一个兵,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就是了。管他哥哥的呢。

转天上班,李副主任的两只眼睛都是红彤彤的,像是两只兔子的眼睛被错误地弄到他的眼眶里了。显然他一整个夜晚也没睡觉。学术方面的问题,出了,往往是致命的。弄不好,一个人的学术生涯就此完蛋了。李副主任都五十好几了,成果出了一片,名气也不俗,这一弄,日后还咋个过日子啊?

等人来齐了后,李副主任就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然后他也不坐下,表情严肃地对我们说,你们得为我做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被姓房的给玩死了。

马副主任笑了一声,说,李主任身广体胖的,哪个能玩儿死你哩。

李副主任丝毫也没有笑容,说,咱们可是同一条船上的啊。你们得替我说话,上手段,把事情摆平了。

高主任吸着香烟,慢悠悠说,玉快啊,你要我们上手段,把事情摆平了,我们上什么手段啊?咋个摆啊?跟姓房的理论?他在哪里我还不知道呢。唯一可行的是,你到法院起诉他嘛。不是有人起诉他,已经胜诉了嘛。不是姓房的银行里的钱都被法院划走了嘛。要是胜了诉,他赔偿你个十万八万的,咱们还可以沾点光,跟着到精英大酒店好好吃喝一通嘛。

李副主任的眼睛转向高主任,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的意思是,要我自己处理这件事情?你们就撒手不管了?

高主任有点发毛,说,你这是什么态度啊?我倒是想管,可哪里插得上手啊?

李副主任拍了一下桌子,你是主任,你就得管。

高主任恼火起来,也拍了一下桌子。可是还没等高主任说话,李副主任已经掉头出去了。出去后又推门,把头从门缝里塞进来,说,我已经开始着手查阅你们的论文了。你们个个都有犯罪嫌疑。等我查清楚了,要是你们还不把我当作一条船上的,那时要沉船,大伙就一起完蛋了吧!

这一回他是真走了。他一走,屋里的气氛就僵了一样,听着没有人敢出大气。好半天也没有。高主任夹在手指缝里的香烟都自己燃烧到烟屁股了,也忘记了往嘴巴里塞。好像大伙都被李副主任给镇住了似的。

马副主任先打破了僵局。他小声说,疯了。李玉快疯了这是。

高主任啊了声。香烟到底烧着了他的手指。他把烟屁股丢到地上,狠狠踩了几脚,把烧黑的手指塞进嘴巴里嗞嗞吸吮。一边吸一边说,李玉快怎么可以这样说话?难道咱们都欠他的债不成?自己搞学术腐败,不幸被逮了个现行,不想法把事情化解了,反而出来胡乱咬人。真是……他吐出手指,狠狠说,疯了啊……

毛科把两个领导的眼色都看遍了,然后小心翼翼地说,李副主任只怕也是被逼的。哪个摊上这种事情,也要受不了的。咱们是不是得帮他一把。要不然……

马副主任瞅了毛科一眼,说,你是不是同病相怜啊你?

毛科急忙说,没有没有。

马副主任笑起来,就是有点病也是正常的嘛。哪个写论文不引用啊?高主任都说过了,合理引用嘛。不用怕李副主任。他就是疯了。

毛科说,是疯了。

我想了想,也说,是疯了。

高主任就哈哈一笑,然后慢慢说,就算是李玉快疯了,咱们也得治病救人嘛是不是?帮助他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是不是?要不然,咱这里出了学术腐败事件,臭了他一个人倒无所谓,只怕连累了咱这一锅美味的高汤啊。

马副主任说,主任你语重心长,咱们如同醍醐灌顶。

毛科说,主任,你们说应该咋个做吧。我去跑腿。老任也不能闲着。

我说,我自查过了,我跟李副主任没有同病相怜的基础。

这是我迄今说出来的最差劲的一句话。一出口我就知道坏事了。因为三个人的眼睛马上都集中到我的脸上。他们的表情虽然不尽相同,但都有一种怪诞在眼睛里面闪烁。好像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冒充人的怪物。我听见他们一起冷笑起来。高主任冷笑的时候,把手里刚刚抽出来,还没来得及点燃的香烟给捏碎了。马副主任则踹了一下桌子腿。毛科跳起来,直接冲我过来了。他跺着脚说,你什么意思?你想营造出来一个世人皆醉独我醒,世人皆浊独我清的人生境界吗?区区你一个任来起,难道胆敢跟整个大千世界抗衡吗?斤两。你掂掂斤两再说。

我小声说,我没斤两。只是我没有……

高主任哼了一声,马副主任说,任啊,你没有什么?你没有学术腐败是不是?是。没人说你学术腐败。学术腐败也是要有基础的。你没有基础,你想腐败?腐败,再说了,腐败是什么?是腐了败了。看看大伙,哪个腐了败了?就是被姓房的给诽谤了的李副主任,虽说有点疯了,可他也没腐败嘛。还活生生的嘛。这个不能由姓房的一人说了算,得有法律尊严……

我说……我说……

我还没说什么,高主任慢悠悠说,任来起啊,你的意思是咱们室是个大浑水缸,你是出污泥而不染了?你的意思是你是一朵绽放的大荷花?好啊。我高兴,我激动,我雄起。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好,好得很哩。我这污泥里养不起你这一朵鲜艳的大荷花啊,你是不是写个报告给我,我签字后,你另行高就啊?荷花嘛,得找一个清水缸里养着嘛。是不是?

我感觉头脸上一片热,摸了一把,是汗水下来了,哗哗的,都流到地上了。我把昨天李副主任用过的毛巾扯过来,擦了一回。一停手,汗水就又主动跑出来了。我哭叽叽地说,主任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我也不是荷花啊。我没绽放啊,也不鲜艳啊。我就一狗尾巴草啊我。求求你不要让我写报告,好不好?只要你不要我写报告,下回我去砸姓房家的玻璃。

我这么一说,倒把高主任给说笑了。他哈哈大笑,说,砸玻璃……好好好……砸玻璃……毛去砸过,可人家住四楼啊,有万有引力保护着啊。你就是用上吃奶的力气,你也砸不到啊。砸不到,你不是白说了一回嘛。是不是?口不择言说明了什么?心里有鬼?是不是?

我说,不是啊主任。毛科砸不到,是因为他理论水平不够啊。再说他的实际高度也不够啊。换了我,我保证让姓房家的玻璃一块也没有囫囵的……

毛科恶狠狠地哼了哼,不屑地说,吹牛那个不上税。我一科长都砸不到,你一区区什么也不是的,就能砸到了?简直是天方夜谭了哈哈……

我静下心来,把头脸上的汗水擦干净,再拧毛巾里的汗水,拧得地上一片泥泞。我一边拧一边说,毛科你砸不到,高度不是主要问题,问题是你没有动用高科技手段。我小时候玩儿过弹弓,打起鸟儿来又准又狠。四楼有多高?也不过 二十米 吧?我保证一弹弓一块玻璃,片刻之间姓房家的玻璃统统完蛋。

大伙听了都乐,好像我已经把那些玻璃统统干掉了似的。好像他们就在一边眼睁睁看着似的。他们一高兴,就决定放过我一马了。高主任说,行了,打玻璃的事情以后再说吧。我已经差不多体会到你的良苦心情了。相信大伙只要齐心协力,一定会把李玉快这个疯子给挽救回来的。领袖生前都好几次说过了嘛,要治病救人嘛是不是?

具体办法,一是想法把姓房的网站给弄得大伙都看不见了。看不见了,也就无所谓什么揭发不揭发了。你姓房的就是说出大天来,没人知道,也等于没说,等于放屁了。二呢,但凡有人问到李副主任是不是真的腐败了,大伙要一致对外,义正辞严地说,放屁。你才腐败了哩。不信?不信我这就回去好好查查你狗日的论文。查出来就实名举报了你个狗日的。三,想法把李副主任相关论文的网络版给撤销了。只要网上看不见相关论文,哪个想再拿出来做文章,起码也困难重重了。四呢,做做李副主任的工作,说明大伙确实是同一战壕的战友这一基本事实,要他放弃非常之不健康的想法,不要再继续在家里对室里其他同志的论文人搞什么鸡鸡的肉搜索了。那样做的结果是,只能让亲者痛仇者快,只能搬起石头砸破了自己的脚丫子。

但想想其中有些条款,执行起来也不是很容易的。比如姓房的网站,虽然别处也有过想法给弄得大伙都看不见了情况,但也只是一地一处的。想让全世界都看不见了,难。当然了,只要本地的人看不见了,也基本上等于全世界的人都看不见了。这样,需要做通本地管理网络处相关人员的工作。至于第二条,这个相对容易,只要吓唬吓唬那些幸灾乐祸的,相信他们一般的就会乖乖的了。这是因为,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完全地屁股干净脸面清白。第四条款,只要李副主任安全了,估计他不会再铤而走那个险了。

高主任心里很烦李副主任,不住地骂他疯子。

用了三天时间,事情基本上就摆平了。姓房的网站起码在我们本地的网上看不到了。而问起此事的人,一经吓唬,果然就都夹起尾巴逃走了。李副主任相关论文的网络版也想法撤销了,至于李副主任威胁大伙一事,当然也就没了下文。上面似乎是过问了一下。但也只是过问了一下而已。高主任对上面说,李副主任只不过是合理引用了几次,一时疏忽,在注解上忘记写明了。以后此类情况再也不会出现了。并且做了保证,上面哈哈两声,也就过去了。如果上面抓着不放,第二条款兴许也可以对着上面使用使用。

但是没能用得上。

摆平此事,据说花费了不少公款。好在高主任是弄经费的好手,花费了也就花费了。末了,大伙让李副主任请了一顿。李副主任一兴奋,就上了茅台。结果大伙快喝光了,才喝出来是假茅台。跟酒店交涉了半天,对方也不肯承认。后来大伙也只好认栽。因为再不认,对方的保安就要动手了。我们室的都是君子,动口可以,动手的不可以。

事情摆平了后,毛科提议要查查诽谤李副主任的黑手。因为明摆着,姓房的不可能主动去关注李副主任的学术问题。姓房的眼光主要在院士、校长什么的那里转悠,最差也得是正主任,李副主任的知名度也不够。被关注了一回,真是蹊跷。所以毛科感觉应该肯定是身边人做的。起码也是本校里的人做的。

马副主任也主张查一下。因为如果不查,他也要担着一份嫌疑。于我来说,查不查都无所谓。反正我知道这不可能是我做的。但我也必须要支持查。否则就又独醒独清了。倒是高主任不同意,说是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反正也没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得过且过了的好。万一你一查,他再给你来个破釜沉舟呢?

高主任的态度让李副主任心里不爽。出了这件事情,虽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但毕竟本校相关人员知道了,上面也知道了,于他的学术名声有损。而且这种有损,一旦损了,就不可挽回了。日后大伙再看他的目光,也肯定要与往日不同了。就是眼光没什么不同,难保心里的想法会同。所以有一段时间,他对高主任爱理不理的。仿佛高主任真的欠了他一屁股债不肯归还似的。高主任大人大量,没有计较。至于心里怎么想的,就不知道了。

过了几天,晚上李副主任约我出去喝酒。我不想去,怕担了嫌疑。可是再想想,如果不去,他可能会以为我心虚,以为是我弄的手脚,只好揣了自己的一瓶好酒过去了。喝酒的时候,李副主任怨气冲天信口开河。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倒是说了无数。比如喝到脸红耳赤处,李副主任说,定是毛尼那狗日的做的手脚。他是想用这种办法来把我挤下去,他好荣升副主任啊他个狗日的。

我急忙说,不可能的,毛科的本质多好啊。年轻,有才华,皮肤也不错,牙齿也洁白,仅仅在国际期刊发表的论文就达到了上百篇,前途无量哩他,哪里会做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事情来呢?

李副主任哼了一声,咬人的狗不露牙齿哩。狗日的毛尼写得那些狗屁论文,我能查到的都查了一遍哩。狗日的抄的那个狠呐!有的干脆一个字也不差,人家弄错了,他也跟着抄错了,就把个姓名换了哩……也是因为刊物档次不够,进不了数据库,要不,他狗日的早就赤裸裸了……

李副主任说,这些日子,回家我就做功课。查。看看咱室里到底有哪个是清白的。查了这几个月,也就你的论文还没查出个景儿来。

我汗颜,赶紧说,我是没几篇论文,要是像毛科那样都上百篇了,保不住就让你给查出来了哩。

李副主任说,我顺带把几个校长的论文也查了,结果你猜怎么样?

我不敢猜怎么样,含糊说,不说这个好不好?

李副主任说,不好。不说我不痛快。说了才痛快。

我苦笑,你是找我来痛快的吧?

李副主任也不回避,咱室就你一个兵,还没有牵连,我不找你来痛快找谁?姓高的?姓马的?还是毛……那狗日的?你说?

我急忙说,其实我也抄袭来着。

李副主任不信,眼睛红红地盯着我。我说,真的,不哄你。我上小学时特笨蛋,不会写作文,就买了一摞作文选,老师布置个题目,我就把相似的作文找出来,改头换面一番,抄到作业本里,就成了自己的了。

我说的是实情,可李副主任就是不肯相信。他说我就是哄他开心。我没办法,就说,我是哄你哩。咱喝酒。结果他喝得回不了家,还是我打的送他回去的。

回家后我很紧张,思考着李副主任约我喝酒的事情要不要跟高主任汇报。可是再一想,如果汇报了,就要把李副主任说的话也汇报上去。如果那样,室里肯定会乱成一锅稀饭,而我就成了一罪人。所以我不敢说,而且很害怕李副主任自己说出去。好在人喝醉酒的时候说了什么,醒过来后一般都记不得了。他也没说什么。事情就过去了。

如此过了小半年,突然高主任的名字也上了那个网站。上去的原因与李副主任的相同,学术腐败,抄袭。而且这一次揭发得相当彻底。更加严重的是,这一揭发并非只在这一家网上,国内十来家网站都贴上去了。有的是原发,有的则是转贴。反正一出来,轰轰烈烈的,想扑救也根本来不及了。高主任的事情就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下。

在第一时间内,高主任疯了。是真疯,毫无保留地疯了。这个从他的眼神里就看得出来。疯了的高主任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脚下踩着一双又脏又破的皮鞋,手里握着一块尖锐的石头,乐呵呵地在校园里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看见窗户,只要上面有明晃晃的玻璃,他就停下来,把石头举到眉眼处,尖锐朝前,也不瞄,用力就扔将出去。高主任显然是老手,手法相当准确,石头往往直奔玻璃而去,接着就是噗嗵一声,玻璃四分五裂,碎成一地鸡毛。

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大伙只要看见高主任,首先做的动作是把鼻孔掩盖起来,然后把目光丢到脚下,快步而过。如果高主任走近了哪家的窗户,而且碰巧主人站在窗前看见了,主人就得赶紧抱着头躲到一边,屏住呼吸,然后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声惊世绝俗的脆响。

2009年11月25日黎明4时半许于蓬莱新居
2009年12月12日早1时半修改
2010年7月29日早再改

~~~欢迎转发~~~

!!!转载请联系我们获取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