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香子(三等奖)

· 格桑梅朵 ·

叫她姐姐的时候,我懂得这个称呼的含义。

她死的时候,我的哭却不是因为懂得死的含义。

谭香子,我儿时同乡;第一个记得的玩伴,第一个记得的亡者。她死时七岁。那年我四岁。

我对香子的最初印象不好。在和她家住一个院子前,我家借住在赵二奶奶家。我对那里没多少记忆,好像从二岁半到四岁之间,记忆丢失了大部分,又被第一次见到香子时的惊吓,给接上了。

是那年正月,天寒地冻的。山区的天很奇怪:夏天雨多,冬天风硬。后来知道是山的走向的关系。风口正对着村子。风一起,近山的林木呼啸着,像有怪物走来。雪厚还好,轻雪会被扬得乱窜。走路迷眼,脸如冷鞭抽打。

正是这样的一个早上。我和弟弟在炕上玩,母亲收拾完,拿出针线要做。忽然门被嘭地撞开了,两个人挟着寒气进来。前面的那个人把一个孩子嗵的一声放在炕上,急火火地说:

“婶儿,快救命吧!香子没气儿了!不知道啥毛病,送卫生所怕来不及。”

母亲让我和弟弟靠边。一边问情况,一边查看炕上的人。

我看见一个比我大的女孩。上衣是黑色的破棉袄,袖头露出棉花,领口没扣子;围巾是灰蓝格子的;棉裤很薄也短,露脚指头的棉鞋是黑布的。她躺在那,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却不动。

她青白的脸色和瞪大的眼睛,吓得我往墙角靠,也没听懂母亲和来人的谈话。就见母亲翻过女孩,让她趴在炕沿,用力拍打她的后背。听到一声咽东西的声音,而后是一阵喘息,她的脸色渐渐红润,眼睛也慢慢睁开了。

她的眼睛很大,黑幽幽的。一醒就要起来,不顾母亲的劝阻,使劲往地下挣,还打母亲的手,两条辫子甩来甩去,嘴里还呜呜地说着什么,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看她打母亲,我又急又怕;我一哭,她的手就停下来,看我一眼,低下了头。

母亲一边拉过我,一边让我叫她“香子姐姐”。她见我不哭了看着她,就摸了摸我的手,我才看见她的手上有血印。

这第一次的相见,成就了两件事:一是以后她经常来带我去玩,一是她父母同意把一栋空着的房子,卖给我家。毕竟母亲救了香子。

其实,香子只是饿了吃粘豆包时,怕被父母看到,噎住了。她说不出话,也不想实说。母亲识字,在这个山村是少有的,乡人有事常来问。后来母亲说,看香子脸色铁青,手有脉息,口却不出气,猜的。

香子手上的血,我以后看到不止一次。每次的问,都是一样的回答:谭队长打的。

谭队长是她父亲。叫父亲谭队长,是无法不让人奇怪的;可我以后竟也这样叫了,没像称呼同样的长辈一样叫“大爷”。因为他太凶了,凶得女儿和外人一样,用这个称呼疏远了他。

母亲救了香子。香子从此和母亲很亲近。香子的母亲,外号“二疤愣”,因为左眼眼皮上有个疤。是个好吃懒做的女人。她家七个孩子,五男二女。香子的姐姐叫秀容,大香子七八岁,整天和男劳力一样出工,根本帮不到香子。

香子和我差三岁多,却是家里的劳力:照顾弟弟,帮“二疤愣”做饭,还要伺候七十多岁的奶奶。母亲心疼香子,经常给她缝补破旧的衣裤,香子只有在我家才是不忙的。

母亲一看见我俩在一起,就说:香子才是咱家的恩人呢。

香子是救过我的。就在认识不出俩月。

年过了。春近了。河还未开。村子后面的大河中央,有冬天人们为捞鱼凿的冰窟窿。冰层很厚,冰窟窿就很深。正冬天时,孩子们可以在里面避风或藏猫猫。

那天香子领我玩。看见一个个圆圆的冰窟窿,冰面上有雪和泥,冰窟窿底却是透明的,可以看见气泡和冻死的小鱼。我要下去玩,香子就选了一个,自己先下去蹦了几下,没事,就把我放下去了。我蹦着高兴,就没听香子让我轻点的劝嘱,到听见“咔嚓”的声音,还没来得及明白怎么回事,一只脚已经陷下去了。

香子救我的过程,惊险得我总不敢复述。我无数次在想起时知道,如果不是香子的聪明机智,危险是逃不掉的。

当时我的一条腿在迅速下陷,攀住边沿的手劲,无法和下沉的力量抗衡;大哭只让身体放松,加重了下沉的速度。这都是我后来明白的。

香子边哄我别怕,边迅速脱下棉袄,里面只有一件破旧的背心;她趴在边沿上,把棉袄绕在我的胳膊下,使劲往上拉,一点点的,我记忆里的时间,像停止了一样的长,到终于把我拽上来时,她一下子瘫倒在冰上了,手掌上有水,和冰一接触,被粘掉一层皮,星星点点的血在冰上,惊人的红。

两个湿漉漉的孩子回到我家,吓坏了两家的大人,闻讯赶来的“二疤愣”,不由分说地打起了香子,我对自己的大哭,第一次觉得不对了。母亲也生气地架住“二疤愣”的手,指责她对女儿的不经心。因为香子的棉袄,薄得像秋衣,不然也起不到绳索的作用把我拉上来;棉鞋破旧单薄,根本无法遮寒。

二疤愣讪讪地走了。香子在我家过了一夜。

那是我记忆中唯一的一次,和香子姐姐一个被窝,被窝像我俩喝的姜糖水,很温暖。

母亲坐在我俩身旁,在煤油灯下一夜未眠,给香子做了双棉鞋。第二天早上香子穿上棉鞋就哭了,这使得母亲无数次责备自己。

责备的原因却是:如果不是心疼香子,没又送给她一双绣花的鞋子,香子许不会淹死呢。

香子是淹死的。就在同一年的秋天。

一年的时间里,夏秋是相对好过的。有各种可吃的山菜山果,鱼虾菱角。不像春冬。那时的春天,经常是青黄不接。粮食够吃的人家不多;交完公粮后,各家的米囤子被看得像眼珠一样。孩子多的家就更糟了,一天只吃一顿干的。孩子们经常无知地站在一起,互相拍打喝稀粥撑得鼓鼓的肚皮;疯跑一会儿就饿了,回家找吃的,很少不挨骂的。

秋天的西山很漂亮,山下的西河,水流湍急;大鱼不知为什么愿意在急流里。大人是不被允许抓鱼的,这会被叫“搞副业”,孩子就成了各家囤积东西的主力。

出事那天香子没领我。后来听人讲述:香子用石头打晕了一条大鱼,放在岸上正准备穿鞋,然后用树枝串上鱼嘴,好拎回家去。脚下的鹅卵石滑倒了她,鱼被蹬到水边,沾水就缓过来了,迅速钻进水里,香子向鱼扑过去,手里的鞋就甩进了西河。

鱼逆着水向上游,鞋顺着水向下飘,香子疯了一样,东一下,西一下,竟跑到河中央去了;她像没听到岸上人的劝阻,湍急的河水把鱼和鞋带向远处,香子的速度快得像赴一场最终的幸福。

身边没一个大人。大人赶来时,香子的尸体被西河下游的一团树枝裹住。

二疤愣连香子穿衣服的长短都不知道,母亲就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做了全套的新被子、新衣服。夭折的女孩是不能入土的,要烧掉,也入不了谭家的祖坟,只能埋在道边。这是我后来知道的。

那天最深的记忆是香子的美丽,和她的手。

院子里,一个木板上,香子穿着从没穿过的新衣服:上衣是蓝底白花的,裤子是绿色的,那是我儿时少见的新鲜颜色;她长长的黑黑的辫子,姐姐秀容给她扎的红头绳;鞋是母亲连夜做的,却来不及绣花了。她的脸白净,安静的样子像睡着了,让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撕心裂肺的哭。

我也大哭起来。母亲不让我上前去。最后她的两个大哥哥,抬起木板往外走,香子的母亲和姐姐秀容,拼命地哭着拉住不放,我看见香子灰白的手搭拉下来。

那双曾经拉着我玩的手,无力地搭拉着,我再也没牵到。

我和别人一样放声大哭,却不知道这就是死亡,不知道死亡就是再也见不到了。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永远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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