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傻瓜(二等奖)

· 井底老蛙 ·

§ 杨枝塘?养猪塘?

杨枝塘原名养猪塘,本是东湖城郊的一个村落。家家户户养猪为业。

养猪塘供应给城里的猪肉,味道好极了。百年老店陆稿荐有道著名的时令菜叫“酱猪肉”,据说非养猪塘的来料绝不加工。有人说这是因为养猪塘的水土好,也有人说那里的猪吃的虽是残羹剩饭,毕竟是人的食物,不是什么化学饲养、某某素的药渣……但有人却叹道:亏得养猪塘如今不养猪了,要不,即使坚持让那些猪吃人食,也免不了带进隐含的毒素、激素和色素。

为什么养猪塘不再养猪?这是时代发展的需要,人要减肥,市要增肥。时代没有脚,却有脚步声。东湖市必须与它同步,否则就不是与时俱进。于是古城周边的村落,变成了首选的侵略目标。

养猪塘城镇化了,百丈高楼平地起,乡下人很快变成了街上人。这没什么不好。只是养猪塘名不副实,听起来又不雅,有关部门便参照方言的谐音,改称“杨枝塘”,虽说这地方很少有杨柳。

就在古城增肥的当口,东湖大学趁汤下面,早早用低价在养猪塘买进了五十亩地,替本校教工盖了个家属宿舍区。这个小区按理顺章冠名为“杨枝新村”。

新村里的住户大多是有知识的分子。有了知识通常就爱风雅,没有风雅也要抚弄风雅。杨枝即杨柳的枝条,这名词听上去很美。既有志向:杨柳轻飘,可以直上重霄九。又有意境:今霄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虽然新村里没几棵杨柳。

知识越多,联想越多。

人人都道杨枝好,只有老石不明了。

他说,杨枝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它只会随风飘,一时飘高了也会落下来。我真是不明白,干吗要叫杨枝新村呢?

有人逗他玩:如果改称养猪新村,你我不就都成了猪吗?

做猪有什么不好?不中看却中用!猪,从头到尾从头到脚全是宝!

不怕别人骂我们笨猪?

猪笨能怪猪吗?你把他圈养在狭小的猪圈里,不让它接触任何信息,能不笨吗?世世代代这样待它,它的智力能不退化吗?你怎么不骂野猪笨呢?再说了,猪还脏呢,但也不能怪它。你改善一下它的生活,它不就不脏了么?……

老石还想往下说,他有说不完的话,可对方推说家有要事,笑一笑,没影了。

他不知道对方跟你搭讪,是可怜你孤独。更不知道自己讲的这番话,就像祥林嫂似的,已经重复了不知多少遍,而且句式都一样。

上帝死了,老石老了。他住在新村4幢104室。

§ 无罪现场

这一天是老石七十岁生日,对他而言,无非是昨天的复印。能跑来给他祝寿的亲人,全都移民去了“阴国”。他那个家,不是“宝盖头下一群猪”,只有一口猪。未婚是因,无子是果。

老人们通常特别注重保健,说是为了多多享受生活。潜意识里恐怕是为了保命。怕死啊。当下这批老人,年轻时大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临到老了,却怕死了。老石并不怕死,只怕死得不痛快。所以他也保健。

保健方法千千万,他只取其中一瓢:三十六计走为上。走,是他每天的必修课。什么时候出去走——随心所欲,上下午各走半小时——是他不逾的矩。

这天他吃过简易早餐,晃晃悠悠走完新村前的小街,便来到街口,面前横着一条大马路。时值上班高峰,马路上车水人龙涌动,川流不息。这个丁字路口虽有斑马线,却无红绿灯。老石站在斑马线这端犹豫、观察、等待,几次想见缝插针走向对岸,几次迈步又缩了回来。终于看见一个胖老太肩挎两只鼓鼓的书包、左手一男孩、右手一女孩,勇敢地踩着斑马线向前冲锋了,他便紧紧跟上。不料胖老太牵着两小孩刚上岸,只见右侧有辆红色桑塔那疾驶而来。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一声尖利的刹车声,身高码大的老石便应声瘫倒在岸边……

汽车里跳出一位浓妆浓抹的大MM,指着老石便骂。

喂,装什么装啊?年纪一大把,还想诈钱不成?

老石明白对方误把自己认作“碰的”了,便忍着脚痛想解释。可他不知该怎么称呼,叫同志吧,那是指同性恋,叫小姐吧,有三陪嫌疑,称女士也不妥,万一对方未婚呢?叫她师傅是贬她,工人阶级早不领导一切了……

最后老石说,老板,我没诈你的意思,是我自己扭脚摔倒的。

汽车的前轮在线外,车头刚进线内。

老石撑地想爬起来,试了一次没成功。这是人高码大的缺点。瞧瞧四周,聚拢的人们就像定了格,只是瞪大眼睛看,谁也不敢过来扶他。

这时碰巧有位“同村”的邻居推着自行车过来,本来也是想看热闹,但一见是老石,赶紧停车上前,把他扶上了岸。

马路上的一切像接通了电,又川流不息活动起来。

老石,你伤着没有?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没事,自己扭了一下脚,贴块伤湿止痛膏就行。我家里有。谢谢你啊,小庄。

小庄用自行车将老石推回家,一直扶到房门口,说,我就不进去了,还要去买菜,有事你就打电话叫我。

老石连声道谢,心里不免遗憾。小庄啊,要是你能进门跟我聊聊多好!今天上午我总共只走了六七分钟,来回折腾却花了个把小时。下午是出不去了,真想和你聊会儿。

这话当然没出口。

小庄其实不小,这一年六十,刚退休,叫他小庄是相对论。他就住在3幢303,当过老石的学生,后来兼同事。在整个小区里是惟一愿意没有大事就登门的邻居。他不怕老石屋子里弥漫的“单身老人气”。

§ 无罪现场分析

犯罪现场归公安部门分析,无罪现场人们通常不分析,大家熟视无睹,认为一切正常。

刚才马路上发生的一幕,无罪可言。现场有三类人:车主、看客、还有老石。没有人愿意去分析,分析了,还是一切正常。

那位涂成花脸的车主为什么气焰嚣张、开口骂人?因为她有车。有车的比无车的高人一等。当然,比起那些有专用司机开豪华车的车主来,她又低人一筹。古今社会上,人的尊严是跟拥有的财产捆绑在一起的。在透明或灰色的工资袋、甚至红包里,尽管钱数不同,但始终附有同等数量的尊严。无论历史如何变迁,《林家铺子》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法则世代相传。这很正常。

那群看客为什么只看不插手呢?图个热闹。以前上戏院看戏,如今在家看电视,天天看、月月看、年年看,得个电视病也很正常。

世上本来没有正常,非常的东西多了就有了正常。套用学者的说法,这叫审丑疲劳。

小庄不疲劳。他偏偏喜欢分析无罪现场。

顺便交代一下。小庄和老石一样,同为历史专业出身,但自从历史系改成社会学院之后,他就改换门庭去教授社会学了。当时戏说历史还未成风,百家讲坛尚未开张,他觉得讲历史没前途。

两个月前,也就是在学院免费发给他四本《老年知识丛书》之时,他径直找到院长,说自己身体倍儿棒,吃么么都香,希望给他返聘机会,离婚不离家。可人家要你退,就为了空出位置填新人,哪怕你占着茅坑拉屎也不行。

不让我参与国家大事?那我就关心国家大事!

小庄注意不让自己的精神休息,继续发扬他的癖好:观察现在、思考过去、面向未来。一句话,求道。

早闻道,夕死可矣。

对他而言,老石值得观察。

轿车明明没有撞着老石,他怎么就吓倒了呢?他为什么害怕?他到底怕什么?

小庄一边拣菜洗菜,一边忍不住分析。

他是怕死吗?不。老石并不怕死,他说他只怕死得不痛快。那么如果他被车撞死,一痛就死,不就死得痛快了吗?这理由不成立。

那么他是害怕车主?这理由更不成立。老石被吓倒时双方根本没有照面,他怎么会怕她呢?再说了,就她那身打扮、车子级别,恐怕连中产阶级还划不上。

老石害怕的应该是轿车本身?人害怕自己制造出来的机器?这话听起来不可思议,小庄却认为可思可议。可以联想到《摩登时代》里的卓别林,可以联想到异化理论……

但小庄有自己的解释:老石有“怕少情结”!

§ 怕少情结

怕少,是“惧怕少数人”的缩写,就像PK是Player Kill的缩写一样。

自从有了录音技术,速记不再时髦了,但缩写却是时尚,只要在报刊或网上一露脸,就能吸住众人眼球,让人一眼看不明白。

所谓情结,在活的语言中大致相当于弗洛伊德的潜意识,但他比潜意识好听,也好看。好听好看才叫好,词汇不例外。

因此,怕少情结就是指骨子里(潜意识里)惧怕少数人。这是小庄创造的新概念,是小庄对社会学的一大发明。

小庄认为,历史上的中国社会都是少数人折腾多数人的社会,当今也不例外。无论好事还是坏事全是少数人折腾出来的。获得的利益绝大部分归少数人享用,所化的代价全由多数人受用。且不说房改、医改和教改,也不说股市与车市,单说跟车相关的城市交通折腾,就足以证明自己的观点。

马路拓宽了,看上去很美。中间的四车道要扩张为六车道,领土不够怎么办?那就让非机动车道和人行道挤一挤吧,于是不少人行道成了单(人)行道。腾出的面积给谁?有车一族呗。东湖市五百万人,除了有限的公交车和无限的公家车外,私家车少说也有九万辆,不照顾它们照顾谁?其实有车一族看似庞大,实际上还是五百万人中的少数。小庄的结论是:城市道路的折腾是以少数人为本。

有人反驳他:多数人会“后富”起来的,与国际接轨,家家有车,甚至人人有车。所以做事得有前瞻性。小庄便会应答:千万别忘记中国特色——人口众多,地不大,物不博。

人生活在一个少数人折腾多数人的社会里,天天接受少数人的刺激,有的会产生神经适应症,用麻木来排解刺激。比方说,最近传言电视数字化了,家家要装机顶盒。小庄听了就很适应,少数人要“更富”起来了,等着挨宰吧。老石却适应不了。电视好好的,干吗要折腾呢?机顶盒技术过关吗?数字化图像真的更清晰吗?不清晰找谁论理去?要收多少费?成本合多少?我不装行不行?……

总之,他怕,怕少数人折腾出来的新主意、新玩意儿,包括横冲直撞的小轿车。所以小庄认定老石有怕少情结。

§ 临终邀请

小庄护送老石回到家,分手时说了句有口无心的话:有事你就打电话叫我。结果那天下午老石真的打电话叫他了。小庄跑去一问,老师身体没事,倒是碰上了一件难以决断的事。

原来老石贴了现代膏药之后不到半天,小病初愈,便下楼去开信箱取杂志。信箱里照例泻出一堆垃圾广告,有的还很精致,比如推销“山水”别墅之类的广告册。他发现其中有份广告信很特别,在铅印的寄信人地址“夕阳红养老院”下面,居然有一行手写字:101室张缄。

这就奇了怪了。难道这位姓张的是推销员?住在101室?

老石拆开一看,傻呆了。竟然是一份手写的临终邀请,全文不长,半页信纸,现抄录如下:

石兄:我得了肺癌,已经扩散,来日不多了。我想见见你,算是最后的告别。希望你不计前嫌,来一趟吧。下周五(7号)我等你,中午请你吃饭。

地址见信封。

张建国  

有读者会指责我用词夸张。人到咽气时才叫临终,这位写信人只是来日不多,还能请人吃饭,这算哪门子临终?我说老兄你落后了,不符合时代新潮流。如今汉语名词、形容词都在晋级使用,副处长的称处长、副教授的称教授、没多少人知道的作家被誉为著名作家,刚奔六十便不叫老×而叫×老了。

这是大势所趋。

再说,生下来就注定要死,既有始必有终。虽说老子活了160多岁或200多岁,但200年在时间长河里也只是一瞬间。所以人生始就是临终到。

你说我是在寻求歪理?

很高兴你这么看。这表明我已接近少数人了。

张建国是何许人?老石的大学同学、历史系的前总书记、退休后是杨枝新村的村民,住6幢301室。怎么会去了养老院呢?村里无人知道,包括前朋友老石、也包括前部下小庄。

检验真理的标准是实践,检验官员的标准是看他退休后在本单位还有没有朋友。

张书记退休了,原本汹涌澎湃的朋友们立时退了潮。如今门前冷落车马无,他成了孤家寡人。这现象至少说明两点:一是早先他那些朋友并不是朋友,交易场上的伙伴而已;二是他当官时没有善待臣民,大家是心字头上一把刀,忍就是了。

虽然杨枝新村不大,同村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但有人在村路上见到他,不熟悉的只是点一下头,熟悉的往往装作没看见,当他根本不存在。

做人做到这个份上,也真够惨的。

大家跟他老死不相往来,但鸡犬之声还是相闻。据他对门邻居所闻:张书记家夫妻不和,经常吵架。大约过了半年,对门才不再传出摔东西的声响了,只见“家主婆”偶尔出入,却不见书记的踪影。和解了?分居了?

老石对此不感兴趣。

原来他住到养老院去了!老石收到邀请信后,无法决定: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

小庄大致了解他与张建国之间的前嫌,所以想让小庄出出主意。

§ 友谊价不高

如果我想,我会把这篇东西写得跟脱衣舞一样。把裹住真相的衣服徐徐地、缓缓地、慢慢地、悠悠地、一件件地脱,让列位看官伸长脖子、瞪圆眼睛、咽着口水盯着、等着、盼着。想看真相吗?没那么容易!即使脱剩了胸罩和内裤,我还会吊你胃口,罩内有罩,裤内有裤。

可我不想跳脱衣舞,因为我知道,一旦真相彻底暴露,便会变成崔永元的书名:不过如此。

还是竹筒倒豆子好,实在。

老石不姓石,姓老名石。老姓在古代也许平常,在现代则属稀罕。

物以稀为烦。

首先烦在跟名字的搭配上,总不能像金庸的黄河老祖之一,姓老名爷,字头子吧。所以起名时父亲就把妻子的姓作了他的名。其次就在于称呼。老石大学毕业派到东大历史系当老师,第一次跟学生见面就被叫作“老老师”,其时他才二十三岁。如今他老了,可又不能称为“老老”(姥姥),这有变性嫌疑。所以他在线时吩咐学生叫他“石老师”,下线后便请大家直呼他老石。

老石有两个要好的大学同学:张建国和胡和平(女)。三人专业相同却不唱同一首歌。老石只专不红,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历史书,人称老夫子;张建国只红不专,只关心窗外的风声和雨声,好好表现,天天向上,三年级时光荣入了党;胡和平呢?又红又专非红非专,中不溜秋,中间色调。人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殊不知相反亦能相成,不同的乐音能配成和声。按小庄常挂在口头的新名词:那叫“互补”。

总之,按现在流行的说法,当时他们是三人帮。

大学毕业时,老石和张建国一起被分配到东大历史系,一个教书,一个管人。胡和平进大学工作还不够格,被派到东湖郊县一所中学里教书育人,这是组织上的照顾,因为此时老石和胡和平已经谈恋爱了。

我对“谈恋爱”这种说法一直心存怀疑。除了说我想你、我爱你、问你爱我有多深之外,想像不出还能谈些什么?现代人往往会谈有多少票子、有没有房子、买不买车子、生不生孩子,这是谈条件,不是谈恋爱。

半个世纪之前,恋人们是不谈这些的,甚至连“我爱你”三个字也不好意思说出口。那么他们谈什么呢?他们谈理想、谈思想、谈工作后的感想,这叫谈心,也不是谈恋爱。

爱,是谈不了多少话的,爱,是要做的。当时不时兴婚前做爱,老石和胡和平逢到休息天往往就是谈心。

谈着谈着,最后谈出了事。

那一年正值整风反右,运动进入了后期,开始给中计的教师戴帽子。别看老石书呆子一个,他学的可是历史,以史为鉴,多了一点心眼。他知道历史上的言官通常都无好下场,何况他不是官,是个草民。所以在鸣放会上他绝不敢大意,只说了些等于没说的话。不料那天胡和平从县城赶来和他谈心,他却大意了。

大意失荆州。

系里有位中年教师,才高四斗,持才自傲,领导早看在眼里,他自己却浑然不知。在鸣放会上他被上司的一片真诚所感动,于是放了一炮:我对党没有意见,只对汪(副)书记有点意见。汪书记来系三年了,可是跟我们教师很少接触,处理事情时不听当事人的解释……是不是有点官僚主义作风?

接着举了两件人人心里有、个个口上无的小事。

此时店里的帽子正愁缺人戴,就戴在他凑过来的头上。

老石和胡和平谈心时就这件事发生了一场温柔的争执。

老石认为:那位教师不是反党,充其量只是对汪书记个人有意见,汪书记不等于党。

胡和平争辩:党不是抽象的,具体的领导就代表党。反汪书记就是反党。

这天天气闷热,老石宿舍的门敞开着,胡和平见张建国正从走廊里经过,一时冲动(她为这次冲动后悔了一辈子),便叫:

建国,建国,快进来,你给我们评评理!

结果,老石因为替右派分子鸣不平,匆匆赶上了划右派的末班车。

§ 事过情未了

几年以后,老石幸运地从劳改农场被调回到历史系。课,当然是不能教了,就安排在资料室做图书出纳。系里的老同事们知道,他当右派是因为替人家抱不平,所以见了他都很客气。其时张建国已经荣升为总支副书记了,偶尔见到老石,点一下头就过,当然不会说声对不起。在他看来,自己听党话跟党走,根本没有做错什么。老石心里却有怨恨,但人家是官你是民,而且还是个贱民,奈何他不得。再说老石也不想君子报仇,出卖朋友之事历史上还少吗?张建国不说对不起,我对你打心眼里还瞧不起呢。

老石在资料室里得闲还是读历史书,后来处境略有松动,他在系里能兼教些课了。

伯恩斯坦说:运动就是一切,目的是没有的。依我说,一切都在运动,目的是有的,只是不断变换而已。

当运动运到“革文化命”之时,张建国的官当不成了,一夜之间被贬为贱民。右派或“摘帽右派”的帽子是无形的,由语言缝制而成,张建国戴的帽子却是有形的,由纸糊成高筒帽(形如厨子帽),上书“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除了他“镇压”造反派之外,主要罪状是:一年前,他把一位未婚怀孕的女学生(工人家庭出身!)找到办公室训了一顿,当晚那女学生就跳河自杀了。这是他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血证!后来又传说他根本不是训学生,而是对她动手动脚。

工人阶级开始说话了!无产阶级造反派开始愤怒了!人们把他五花大绑,拖到“新街口”(校内热闹的十字路口),众人唾,众人打。

等他遍体鳞伤被押回牛棚之时,只剩下喘气的份儿了。牛棚居民同是天涯落难人,相逢装作不相识。大家失去了自由,却有“自由主义”的表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是不想,实在是不敢多事。如同昨天老石在马路上摔倒,看客们只看不插手一样。

当时老石也住在牛棚,见这位昔日同窗沦落为贱民,不由起了同情之心,开始给他送水端饭。张建国感动了,便为57年旧案向老石表示歉意,他说:我这是遭报应啊!

两人虽然没有和好如初,但老夫子宽容了。

宽容的前提是对方首先得认错,对方不认错就原谅,这不叫宽容,而是纵容!

一切还在运动,重点开始转向专案审查了。老石和张建国是在红旗下长大的,揪不出历史问题。这批人被转发到五七干校接受监督劳动。两人待遇略有差别。老石属于前科,张建国是“现行”,前者的惩罚是养猪(这也许是老石爱猪的情感源泉),后者则罚干重活,如雨天担粪浇菜之类。雨天浇粪之举曾让附近菜农们笑话,但工宣队认为这是培养“自找苦吃”精神,有利于改造。

有一天下雨,老石在田埂上遇到张建国,张建国放下粪担,瞧四周无人,便哭着求老石:帮帮我吧,我实在熬不下去了,求你了!

老石问怎么帮?对方居然说:把我膀子扭断了,好歹也能歇上几天。

张建国怕痛,自己干不了,只能求助书呆子。老石见了他这样子不免心痛,真的就使劲把对方扭骨折了。

当时他根本没有思考:万一这事穿帮,他就会由前科升级为现行。

§ 本性难移

俄国诗人普希金曾经唱道:“不顺心时暂且克制自己 / 相信吧,快乐之日就会到来”。

这话张建国相信,老石起初相信,后来又不信了。

少数人折腾出的十年运动终于结束了,借用胡风的说法:“时间开始了”。人人都想把损失的时间补回来。张建国早已官复原职,此时又努力好好表现,终于扶正为总支书记。老石也解脱了“帽子咒”,“改正”了,可以堂堂正正教课了。

当下的媒体如果去调查青年学子,问他们有什么理想?凡是说想当国家总统或公司总裁的,就会备受赞扬,夸他们有拿破仑的志气!老石没有出息,从青年时代起就只想当一名受学生欢迎的教师。可惜只当了三年,下岗了。就在这短短的三年里,他的课确实受学生欢迎,因为他会讲“但是……”。

举个例子,有一回他讲诸子百家,提到老子的《道德经》,有个学生笑着插话:想不到世上真有姓老的,石老师,你们家族的祖先原来是老子!

事关学问,老石决不含糊,立即纠正道:老子不姓老。据《史记》记载,他姓李名耳,为什么不称他“李子”而称“老子”呢?这是因为古代人对这位老前辈格外尊重。但是……

学生最喜欢听老石讲“但是”了,“但是”之后便会有课本之外的内容。

“但是司马迁不一定句句是真理,有研究者认为,春秋时期根本没有李姓,只有老姓,而那时侯李和老是同音字……”

如果说当时老石上课虽能旁征博引,但说的依然是他人的话,那么在三十年之后,他认为既然思想可以解放,就该说点自己的话了。于是他从讲述历史渐渐发展成评述历史,又从评述过去渐渐地、偶尔地……发展为与评述现在挂钩。他不但讲课大受欢迎,而且开始在刊物上发表文章了,他在一篇论文中说了句俏皮话:“反封建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这篇文章引起了不少共鸣。

老石有点春风得意了。可是发展不一定是硬道理,得意也不一定是好事。得意容易忘形,老石的忘形是忘记了形势。

突然开始刮“清除精神污染”风了。张书记的能耐就是善于辨别风向,而且敢为全校之先。他把老石这几年的文言(文与言)判为精神垃圾,亲自主持召开了一个对老石的批判会。让他没有料到的是,会上居然很少有人发言,更谈不上言辞激忿了。多数人都从反右、文革中取得了宝贵经验:今天我跟风批了你,万一明天你被改正了、平反了,我还有什么脸面对你?!

卑贱者不是最聪明,但吃过亏往往会聪明。果然,过不久那段“清除”风莫名其妙就停了。老石有惊无险,没有再戴新帽子,不过本该戴上的副教授帽子也就随风飘走了。

自此之后,老石和张书记变成了生命之河的右岸和左岸,共赴终点,永不相交。

最后说说老石为何终生未婚。

当年老石被划右派之初,虽感惊恐却还不足十分,心想,不是说右派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吗?肯定是团结——批评——团结吧。待到上边宣布他去劳改农场时,他才感到了不可承受之重。其时胡和平已经悔得肠子都青了,她哭着对老石说:我们结婚吧,是我害了你,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依当代人的眼光看,这女人真是傻得没治了。要是现在丈夫破了产,妻子十之八九都会离:当初我嫁你是为了“幸福”,如今你条件没了,不离,我还能幸福吗?可那个时候傻瓜多:丈夫一旦遭了难,妻子十之八九会共患难。这就是恋爱中谈条件与谈心之间的区别。

老石还没有做丈夫,胡和平却甘愿做这样的妻子。她见老石不同意,便几次三番哭着求他,最后把老石惹火了,跺脚骂道:你把我害成这样还不够吗?!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其实老石心里不这么想。他是怕拖累她、害了她。

这同样是谈心的结果。

在以后的日子里,老石既没有天云山的传奇,也没有牧马人的运气,始终孜然一身过活,直到眼中不再有男女之分。

§ 熟识的辩白

夕阳红养老院座落在古城西南的小巷深处,收费之高为全市之最。据统计,东湖市500万人口中有110万老人,五人行必有一老。可市政府日理万机,库银别有他用,还想不出应付这五分之一人群的办法,这才让那只看不见的手抢占了先机,不用说,生意人是不搞福利事业的。

老石乘公交转了两次车、问了三次路,这才找到了夕阳红的石库门。这里原本是大户人家的旧宅,进门是个院子,但早先木结构的楼房已翻造成水泥楼,冬凉夏暖。院子两侧新添了库房和厨房,没有花坛,也无盆栽,水井早已填没。整个院子只是一片水泥平地,大概是用来放风的……

我决定就此打住,放弃描述。因为哪怕描述得天花乱坠,也只能激起虚假的想象。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只有靠亲口品尝。希望列位不要撇嘴,怨我无能。只要再过半个世纪,只要你一息尚存,这养老院的滋味你不想尝也不行。

老石在101室见到了张建国,并没有一付病入膏盲的样子,依然胖胖的,只是脸色又灰又白。房里还有一位老太,干瘦干瘦的,白发稀疏。她站在窗口看风景,听见有人进来,一返身,便朝老石走来,伸手说:

老石!你认不出我了吧?

你……你是……胡和平!你是胡和平!

两位老人紧紧握手,无语凝咽。

自从老石当年向她吼出那一声“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之后,胡和平并没有滚。老石在劳改农场劳改期间,还是时不时收到她的来信,他怕自己心软,不敢拆开看,只好接一封烧一封,直到他被调回历史系后,才不见再有信来。有一天他在资料室偶尔听说,胡和平已调离县中去别地任教了,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无人知道。他有点伤感,但更多的是放心。

将近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张建国居然能把砸碎的瓦罐当文物一样拼合起来,老石不由不暗暗佩服他的能耐。

午餐就安排在养老院的食堂,那里有单间。三个老同学在方桌边坐下,服务员端来四菜一汤。张建国还要了一瓶干红,给各人的酒杯满上。两位客人既不开口,也没动筷,气氛有点尴尬。张建国并不在意,自己饮了口酒,语气淡淡地说:

我明天就要去上海住院,估计这次是有去无回了。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大脑,承蒙组织上照顾,让我去做咖玛刀手术,但我心里清楚,咖玛刀也救不了我的命,我的命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了。

知道你们两位并不想见我,不过你们还是来了,肯在我临死之前见老同学一面,我很感激。今天我请两位来,一是想在永别之前说说这几年我的反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可我有言无处诉,于是想到了你们两位老同学;二是当初全怪我拆散了你们,你们之间不该有仇,也不该有怨,可你们互相憋气、不再见面了近半个世纪,这是我的错。趁我还没有死,我要让你们重新见面。

我反思自己的一生,觉得这辈子我最大的错误就是追求“政治正确”,把政治错误当作政治正确,结果得罪了一大片,临死了,没人愿意理我。而我得罪最深、伤害最大的就是你们两位。我真诚向你们赔罪……

张建国站起身,向两人深深鞠了一躬。胡和平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她只是不屑地侧过了脸。老石却跟着站了起来,说: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大家都老了,忘了算了。

我也想忘记,忘了轻松。张建国接着说。但列宁说过,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过去的教训不该忘记。这几年趁我大脑还没坏死,我思考出了一个道理:政治是肮脏的东西,我根本就不该去参与……

这时胡和平突然阴不阴阳不阳地冒出了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嘛。

老石望望胡和平,心想女人毕竟是女人,肚量至老还那么小,不能宽些吗?至少让他表白完了再说吧。

人的认知功能真是奇怪。刚才他初见胡和平时,说什么也无法把眼前的陌生老婆子跟昔日的少女联系起来。这会儿却越看越像、越看越像,拉平那些皱纹、拭去老眼里的昏黄,胡和平还是那个胡和平。

张建国见胡和平终于开口,他说话的语气也轻松了几分:

和平这话说得对。想当年你想不问政治,政治就会来问你。现在情况不同了,上边巴不得你不问政治呢。如果我下辈子投胎还做人,我一定不再涉足这劳什子的政治。

老石插话:当初我们三个在大学里学历史,各有专攻。我攻秦汉那一段,和平攻唐宋那一段,我记得建国你攻的是先秦那一段,后来你怎么就去当门客了呢?门客的人生你还没看透吗?

张建国叹了口气:可惜等我看透,人生也就结束了,迟了。从本质上讲,我不过是书生而已,可我这个书生却要去参与政治,结果弄得自己众叛亲离,人人喊骂。

不过,今天跟两位老同学吐吐苦水:我心里也有点不平呢。想当年,国共两党斗得你死我活,国民党杀了那么多人,可共产党胜利之后是怎样对待以前的敌人呢?对那些高层的策划者、指挥者,共产党又是宽待,又是特赦,李宗仁回来还热烈欢迎。对那些保长甲长呢?不是杀头就是坐牢,至少也得批斗一辈子。为什么呢?就因为这些人冲在最前边、最招恨。我这个官有多大?当年的保长甲长罢了,我一直冲在前边,所以我该死,该死啊!可我也劳改过、戴过帽……

张建国有点动感情了。老石拿起筷子,忙说:不提了,不提了,吃,大家吃!又转脸劝和平:既然建国想明白了,大家也就不必计较了吧。要怪就怪该死的政治,你说是不?

胡和平只是勉强笑笑,不过开始动筷吃菜了。

席间谈话慢慢缓和,胡和平对张建国依然爱理不理,只有后者问她时才简短答上几句。看来旧恨难消。

直到张建国讲起他不幸的晚年生活,她才开始喝了几口酒,不过自始至终她不跟他碰杯。

§ 张书记的晚年生活

世上的男人品种繁多,有一种男人离开了女人就没法活,张建国不幸属于此列。

他一生经历过四次婚姻,一次比一次惨。第一次婚姻还算美满,但美满婚姻不长久,首任妻子在生孩子时难产死了。于是他急急给孩子找了个后妈。后妈虽有文化,政治上却不求上进,老拖他后腿。夫妻俩吵吵闹闹凑合过了好几年,终于他发现这样下去势必会影响自己的仕途,这才把心一横,把她休了。为此他损失了一半财产。第三任妻子是个党内同志,也有很强的政治上进心,按说同志加夫妻应该长久了吧,谁知不是。党内有党,党外有派,历来如此。到了文革那年月,一切公开了:党内有两个司令部,党外有造反派和保皇派,阵线分明,誓不两立。张家夫妻各站一队,待到丈夫被打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之后不久,妻子就把丈夫休了。

路线是个纲。路线不同,不相为谋。

以上经历跟最后一次婚姻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我休你你休我都是闪电战,痛一下也就玩完。可最后一次离婚却是持久战。

长痛当哭。

待到张建国终于扶正当上了总支书记,其时他已过了天命之年。我已经说过,他离开女人就没法活:既不会自己烧饭、料理家务,又守不了空房。所以急急如丧家之犬,四处寻找,托人为他物色填房的女人。

学校医务室里有位护士大姐,年龄比他小十二岁,按时下标准已是半老徐娘,但姿色尚存,还有风韵。张建国听说对方刚离婚,带着个读高一的儿子过活,于是有事无事就去她那里量血压。一来二去,两人也就熟了。但张建国“眉来”,那女的却不“眼去”。俗话说: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层衫。现在是他想她不想,张建国觉得这座山是翻不过了,正打算放弃,医务室主任却来悄悄传话了:张书记如果真想成事,那就该答应对方提出的条件。

什么条件?那就是张建国必须出具一份书面的婚前协议:他要保证培养她儿子读上大学,并提供其学习期间的一切费用,直到他能独立生活为止。

张建国喜出望外,想也没想就写好了协议,签字盖章(私章)。这女人他实在离不了了,早就一看可以,二看中意,三看入迷了。

第四轮家庭组合成功,可他损失了自己的儿子。

他惟一的儿子已经成家立业,对老爸的前两次婚姻采取不支持、不反对的态度,但这一次却竭力公开抵制。他说,爸,你再婚我没意见,但也该痛定思痛,想想清楚!像这样的合同婚姻,绝不会有好结果!我反对,坚决反对!

反对无效。父子断了来往。

这次虽是再再再婚,开头几年倒还过得和谐。妻子充分满足丈夫食色的稀缺,丈夫如约向她儿子支付酬金,还千方百计捅路子、开后门让他读上了大学。真是为儿辛苦为儿忙,一直供应儿子(她的)读完大学,他才松了口气。他以为自己尽完了协议书上义务,可妻子却认为他尚须继续努力。这位护士大娘虽然没多少文化,却精通中国的特色。在我们中国,所谓儿子能“独立生活”,单有份工作还不行,父母还得帮他娶上老婆。要娶老婆首先得有房子,而凭前夫留给她那套破旧的小户,是绝对招不来儿媳的。

于是张建国又面临给她儿子供房的难题,谁叫他当初想也没想就在协议上写下“独立生活”这句要命的话呢?买房的首付款掏光积蓄好歹还能拼凑,但之后的每月还贷却无法支付。此时他这位供应商已经退休,虽说国家的GDP年年攀升,报上说人均生活水平大大提高,但这“人均”却均不到他这位退休老人的头上。

他烦了。恨不得离婚。但女人于他犹如鸦片,戒不掉。到了他这个年纪,也没有能力去弃旧换新。

他急了。不买房,护士妻子护子心切,天天吵,日日闹。买吧,那笔欠债他还不了。

最后他居然动了从商的念头。他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狭小的门面房,开了一家米店,用船运来家乡的大米,想利用城乡的差价赚钱。当时城里的米价确实暴涨,但做生意要有人缘,可他恰恰没有,反而落了个“书记卖米”的笑柄。结果营业利润只能勉强支付房租。白忙一场,关门大吉。

张建国彻底没辙了,但他妻子却有辙:她提出把杨枝新村这套大户过户到她儿子名下,他们这对老冤家住到她的小户去。

张建国终于爆炸了,叫着喊着要离婚!可妻子哪能这么便宜他?这房子还有一半产权归她呢。为这事夫妻俩吵闹不休,张建国逼得没法,只能老着脸皮去找亲生儿子。儿子对他毫不同情,说,当初我劝你你不听,现在尝到苦头了吧。活该!

不过,血还是比水浓。在儿子的策划下,张建国偷偷把房子过户到了自己儿子的名下。这下木已成舟,看你这个后后后娘怎么办?

第四任妻子得知消息,确实不知怎么办。上法院告他?这是婚前财产,法院十之八九不会受理。不告吧,自己的目标成了泡影。只好使出女人的三件宝:一哭二闹三上吊。张建国天天只好吃方便面,耳根子噪音不断,再也受不了了,于是举手投降:只要你肯离婚,除了房子我什么条件都答应。

对方眼见房子是弄不到了,就提出要他所有的积蓄,这叫赔偿青春(第二)损失费。

阿弥陀佛!张建国从此得解放。

离婚后不到一星期,他便把杨枝新村的房子租出去,自己搬进了夕阳红养老院。

§ 意外结局

老同学聚会之后过了半个月,东大布告栏里贴出了张建国同志逝世的讣告。小庄把这消息告知老石,并问他后天的追悼会参不参加?老石说参加。当即还给退休在无锡的胡和平挂了个长途,可对方反应冷淡,拒不出席。于是老石与小庄商定:联名送一只花圈,到时一起去。

追悼会那天,两人乘校车来到殡仪馆,小庄一眼就看出这个追悼会具有国营性质:死者亲属只有惟一的儿子(媳妇没来),“生前好友”也就老石才勉强算上,其余的便是社会学院的一位现任领导和若干工作人员,还有三四个教师(除小庄外,与死者均不搭界),不过校领导派了一名代表,仪式由他主持:宣读了类似表扬信的悼词。整个会场的气氛就像躺在展棺里的尸体:僵硬而冰凉。

小庄认为这种追悼会纯属多余,可老石却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

张建国在临死前毕竟做了件好事:他让老石和胡和平相隔半个世纪之后又见上了面。当初的笨姑娘变成了老太太后才明白,那年老石叫她“滚”,不是因为恨,而是出于爱。

此后,两位曾经的恋人开始有了交往。胡和平提出,你我两人孤独了一辈子,剩下的最后几年不如一起过吧?大家互相有个照应。老石当然赞成,但他信奉名不正言不顺,说,还是注册登记为好,免得别人说闲话。咱们俩个虽然做不了夫妻之实,但做伴侣还该堂堂正正。

两位七十岁的老人去民政局登记结婚,而且双方均为初婚,这条新闻让民政局全体人员兴奋了好几天。

读者也许以为,“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生活”。可惜这只是童话的结尾。

世事苦尽,不一定甘来。

老年人的缺陷之一,是骨头硬化、松脆易折,由于缺钙,弹性消失。如果说年轻夫妻磨合易,那么老年夫妻中和难。比方说饮食习惯。年轻时,喜欢吃甜食的丈夫可以顺着妻子吃咸的,时间稍久不但能适应,而且还会喜欢上咸食。可老年人就难了,半个世纪养成的习惯真正成了他的第二天性。天性不但难改,而且也不愿改。

老石夫妇就遭遇了这样的尴尬。起初他俩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互相迁就,时间一长,不由暗暗责问自己:人都快死了,这样强迫自己干什么?当初一个人多自由!

感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

于是胡和平时不时会去无锡自己的窝里待几天。不过这对“老伴”之间还有牢不可破的纽带,那是年轻时织成的习惯——谈心。

有一次老石无意间问胡和平:那次聚会你不跟建国碰杯,建国的追悼会你也不去,你也太小气了吧,到现在还那么恨他?

不料胡和平把脚一跺:你还说我小气!那天我真想扇他个耳光呢。说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那是其言也假。临死了还假话连篇,只有你这个老实人才会上当受骗!他把什么错都往政治上推,还说自己是受害者呢……真恶心!反正我也人之将死了,我跟你说真话。

上文已经交代,当初的胡和平是个又红又专非红非专的中间角色。那天她一时冲动叫张建国进房来评理,她忘了对方是党员身份。后来就出事了。按说张建国出卖了朋友,是叛徒,但这位笨姑娘打心眼里不相信张建国会主动告密,她相信一定是组织上排查时问到他他才说的,作为党员必须忠诚。她的思路是:他们三人的友谊那么深,张建国不可能主动去害老石,也不可能预料老石因此事会划成右派。所以她只怨恨自己,后悔一时冲动忘了张建国的党员身份。对后者的行为反倒有几分理解。

这种责己严责人宽的思路现在已经绝迹。阿门!

待到声称人民内部矛盾的右派按敌我矛盾处理,老石被流放去中国的西伯利亚之时,胡和平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决心以俄国十二月党人妻子为榜样,跟随老石去劳改场,结果遭到老石一顿臭骂。这回她又相信对方是真诚的,自己把他害成这样,他如此恨我,活该!

但自己犯下的错总想弥补,于是三天两头给劳改农场去信安慰,结果如石沉大海,这更证明老石对他恨之入骨。从此没了希望。

最后她想到了救赎。

此时传说对右派的政策有所松动,而张建国已荣升为总支副书记了,胡和平虽然开始怀疑他是主动告密,但为了老石,她还是上门去找张建国帮忙。此时张建国的首任妻子刚过世不久,家里杂乱无章,胡和平每次上门都帮着料理些家务,顺便提及老石的事。张建国每次都说正在努力,正在努力,却始终不见下文。有一天中午张建国硬拉她一起喝了点酒,开始对她动手动脚,胡和平脑子虽笨,心却敏感,这段时间交往下来,她朦朦胧胧意识到要他帮忙,必先予之,此时加上酒精的作用,她也就依从了他。不料床事之后张建国无意间吐出的几句话,却让她吓出一身冷汗。

他说早在大学期间他就爱上了她,后来见她和老石好上了,心里妒忌得宛如刀割。

当天下午胡和平像躲避瘟疫似的逃了出来,回家呕吐不止。从此再也不敢上他的门。

半月之后,老石被调回到历史系,是不是张建国帮的忙,无从查考。但张建国却跑到县中来向她求婚,她痛骂他一顿之后,便设法调到外地去了。

胡和平责怪老石说:他根本不是什么政治问题,是人品问题!你还去他追悼会上掉眼泪!

老石听了脸上毫无表情,但整整三天没有说话。胡和平急了,去找小庄过来跟他聊天,采用精神转移法。结果老石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我一定得了老年痴呆症,怎么会什么事都记不起来了呢?

事后老石病了一场,一月后才恢复,人却见老了许多。

一天老石对胡和平说,人家老年人都喜欢出去旅游,你我也出去玩一趟吧,再迟就走不动了。

老石夫妇去普陀山住了三天,据说玩得很开心。回来后,老石也显得精神了些,小庄见过一回,他们夫妇俩手牵手在新村水泥道上散步。

谁料一周不到,夫妻双双煤气中毒而亡。

新村里的老人们惊恐不已,担心自己也会睡觉前忘了关煤气。

但小庄却认为,老石夫妇是自杀。理由是:据他所知,夫妇俩一向是分房睡的,可他在现场却发现他们并排躺在一张床上,而且衣着整齐,还互相牵着手。

两位老人无幸同年同月同日生,却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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