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斯尼真人版电影《花木兰》侮辱了中国经典

文 | 方舟子

迪斯尼公司拍摄的真人版电影《花木兰》在世界各地陆续上映了,有很多人呼吁要抵制这部电影。抵制的原因有两条:

第一,《花木兰》的主演刘亦菲在香港“反送中”的示威中曾经发了一条中、英两种文字的微博,说香港的这些示威者是香港的耻辱,表示支持香港警察。这引起了很多人的反感。在香港的示威当中,出现了很多警察滥用暴力乱打示威者的事件。这些在墙内可能大家不知道,因为大家在墙内看到的都只是很片面的“暴徒”“废青”怎么样扰乱社会秩序、怎么样动乱的那些视频,对香港警察滥用暴力的视频墙内是禁止传播的,但是墙外的人看得很多。刘亦菲去支持香港警察,就相当于支持香港警察滥用暴力,就引起墙外很多人的反感,要去抵制她。 

这其实很容易理解。现在不是都在讲“对等”吗?如果在美国有一个演员说他支持香港示威者,那么在墙内肯定也有很多人要去抵制他。类似的事情是发生过的。NBA有一个球队的经理说他支持香港示威,结果导致墙内的人就要抵制整个NBA。所以,这种因为发表了政治言论,别人认为不恰当,要抵制,是很正常的。

还有一个原因,电影上映以后有人注意到,在电影的片尾出现了感谢新疆的宣传部、公安局的鸣谢。现在新疆的人权状况在国外引起了很大的关注,有些人见到这样的鸣谢就往人权方面联想了,认为《花木兰》的制片方是在跟新疆那些侵犯人权的部门合作,所以也要去抵制它。 

不管抵不抵制,这部电影我本来就没有想去看。最近这几年迪斯尼将几部经典动画片重拍了真人版,我都没有去看。我觉得拍这些真人版电影是在糟蹋经典动画片。所以真人版《花木兰》本来我也不想去看。但是我在网上看到了这部电影的广告片,其中有一个镜头引起了我的注意:刘亦菲扮演的花木兰在里面强调了这部电影的主题是“忠、勇、真”,“忠”是排在第一位的,这部电影要突出花木兰是怎么样的“忠君爱国”。我还看到了这部电影一个镜头的截屏,里面有一句花木兰的台词:“保护皇上是我的职责所在。” 

由此可见这部电影很重要的一个主题是“忠君”思想,这跟木兰从军的传说的主题完全是冲突的。木兰从军的传说的源头是大家在中学都学过的《木兰诗》,也叫《木兰辞》。《木兰诗》的主题主要有两个:

 第一是要表现“孝”,更确切地说是表现家人之间的亲情。木兰之所以会去从军,不是因为她“忠君爱国”、主动要去从军打仗,她的从军是被迫的。因为发生了战争开始征兵,每一个家庭都要派人参军。“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木兰的父亲也在被点名从军的名单上,“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家里又没有大的儿子能够替代他去从军,木兰只好女扮男装去代父从军。所以这是被迫的,是无奈的,并不是主动要去保卫国家、保护皇上。 

这首诗反映的主要就是家人之间的亲情。木兰离开的时候,“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宿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都是在表示一对亲人的怀恋。后面诗里描写木兰获胜回家以后,家人怎么样地迎接她,怎么样地高兴,不厌其烦地叙述,都是为了表现亲情。 

《木兰诗》还有一点女权主义的思想在里头,为了表现女的不一定比男的差,甚至在打仗这种传统上都是由男人从事的场合,木兰作为一个女子同样能够立下很大的战功。这是诗的另外一个主题。

在这两个主题之外有没有忠君的思想在里头呢?没有,整首诗根本就没有体现出忠君思想。甚至打完仗以后皇帝要让木兰当官,“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不愿意当高官,你只给我一匹马好了,我要急急忙忙赶回家去了。如果忠君,那就应该留下来给皇帝当官。对木兰来说,打仗完全是为了应付,不得不去打的。 

为什么不得不去打?这跟当时的环境是有关系的。这首诗写于南北朝的北魏时期,那时候北魏的皇帝是鲜卑族,所以诗里面用“可汗”来称呼皇帝。但是,木兰她家是汉族,或者是已经完全汉化的少数民族。诗里头有很多她是汉族的描写:她家是住在黄河以南的,所以才会说“旦辞爷娘里,暮宿黄河边”,就是往北走了一天,才走到黄河边上。她住的地方非常繁华,集市很多,“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如果是游牧民族居住区就不会有这么多的集市。而且,她家是住在城郭里头的:“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她家住的是阁楼,“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她家是养猪的,“阿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这些都是汉族或者汉化的少数民族的特征。她家的女孩子的化妆完全是汉族的化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理红妆”“贴花黄”都是汉族女子的化妆。木兰的穿着也是汉族的,“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裳”是汉族女子穿的衣服。 

所以从整个描述来看,可以知道,木兰是汉族或者是已经完全汉化的少数民族,跟鲜卑人的皇帝——可汗,很难说存在一种忠诚关系。即使是汉族的皇帝,中国古代普通的老百姓也不会有忠君的思想,皇帝轮流做,只要对老百姓好一点,大家也就满意了。忠君思想往往是官员、文人才会有的。不仅《木兰诗》里头没有忠君的思想,后来由此衍生出来的很多民间故事、戏剧也都没有忠君的思想在里头。木兰传说有一个版本说后来皇帝发现木兰是女的,就想把她纳为妃子,木兰宁死不从,自杀死了。更说明没有忠君的思想在里头。 

中国古代的文学作品里头有的是有忠君思想的。在以前那被认为是糟粕,是要批判的。但是现在反过来了,本来没有忠君思想,还要非给塞进忠君的糟粕。动画版的《木兰》还是比较正常的,主题主要是亲情和女权,里面并没有忠君的糟粕,木兰见了皇帝甚至是不下跪的,反而是皇帝要向她低头感谢她。真人版的《木兰》反而给塞进去忠君思想。这可能跟中国目前的大环境是有关系的。这部电影的主打市场是中国,制片方甚至让中国电影主管部门审查剧本,就要迎合中国现在的“正能量”,就要强调“忠”。忠于大领导就是现在的“正能量”,个人崇拜盛行,说不定很快要跳“忠字舞”了。 

所以,这纯粹就是迪斯尼的制片方为了迎合中国的“正能量”,硬把忠君糟粕给塞进去。这是在侮辱中国的经典文学。《木兰诗》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代表作,是经典中的经典,就这么给糟蹋了。

2020.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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