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利如刀(一等奖)

作者:周海亮

1

我舅说他杀过人。全世界只有我舅相信他杀过人。他把这件事跟我舅妈联系到一起,他说报应成为赐赏,赐赏又成为报应。

他的话总是逻辑混乱,高深莫测。逻辑混乱并高深莫测的我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活得就像一把刀子。

我舅长得也像一把刀子。刀子脸,刀子身材,刀子般的皮肤和眼神。小时候我很怕我舅,我认为他无论走到哪里,必有一股凉嗖嗖的闪着淡蓝光泽的薄如蝉翼的锋芒伴随。换句话说,我舅是长成刀子形状的男人或者长成男人形状的刀子,没有温度。锋利无比。

我舅上面有七个姐姐。姥爷去世以后,他成为家里唯一的男人。唯一的男人却五谷不分,他说他对种地没有任何兴趣。其实对种地感兴趣的农民极少——种地是逼不得已的事情,既非兴趣更非事业——但像我舅这样全盘拒绝的,全村仅此一人。不种地,却馋,家里有好吃的,如果少,便全归了他;如果多,便有大半归他。一次我五姨跟他争半块掺了红糖的苞米饼,被他一拳打翻在地,失去一颗门牙。我五姨找我姥姥告状,我姥姥说,抢成子的东西,打你一拳能怎么着?我姥姥重男轻女,近五十岁得一子,看得比七个闺女的脑袋加在一起都重要。

我舅最大的姐姐大我舅三十岁。那些年月,生育是全民的希望、寄托、信仰和狂欢。

我舅十二三岁的时候,迷上捕鱼。他把塑料布绑上洗脸盆,中央挖个小圆洞,里面放上麸皮,将脸盆沉入河水,回岸边等半小时,待将脸盆端出时,盆里必挤满黑压压的小鱼。鱼提回家,我姥爷掐把鱼头,洗透,用一点油煎了,香透半个村子。姐姐们自然是没份的,或者有,也仅仅是十条八条,而我舅每次至少能带回五六百条小鱼。

这办法虽由我舅发明,但因没有技术堡垒,其他孩子一学就会。几次以后,他再下河,河边的孩子就多起来,水里的脸盆就多起来。我舅于是发明了另外一个办法:用手榴弹炸。

那时村里还有民兵,有枪械室。夜里我舅拆掉窗户的防护木板,钻进枪械室,偷出六颗木柄手榴弹。看护枪械室的董爷第二天去数手榴弹:一双,一双,一双……一个不差,正好。董爷不管数什么,都是一双一双地数,假如最后单出一个,他就知道少了,假如不单,那就一个不差正好。村里派他看守枪械室,一是他德高望重,上过朝鲜战场并如愿以偿挂彩保命;二是谁也不会料到竟有人敢打手榴弹的主意。总之待发现丢了六颗手榴弹时,时间已过去很久,董爷也刚刚驾鹤归西。怎么查?没法查。因为没法查,只好想办法瞒过公社了事。

夜里我舅腰插手榴弹来到河边,寻一处水深的地方,拔弹,咬弦,投掷,卧倒,抱头,动作连贯,一气呵成。稍后水底传来一声沉闷微弱的爆炸,水面鼓起一个巨大的乳白色气泡。我舅卷一根草烟炮,慢慢抽,待抽到只剩个尖屁股,水面已见白花花一片。多是鲢鱼,也有鲤鱼、鲫鱼和鲶鱼。我舅提鱼回家,我姥爷眉开眼笑。鱼多是一斤来重,这样的鱼收拾起来,有些难度。我姥爷一边给鱼开膛破肚,一边问,怎么弄的?我舅说,炸的。我姥爷说,哪弄的炸药?我舅说,硝酸铵炒的。我姥爷说,哦。他根本不相信我舅的话。公社都弄不到硝酸铵,我舅去哪弄?再说,就算弄到硝酸铵,炒炸药这么大的动静,绝不会瞒过他。不管如何,我舅弄回鱼,放开吃就是了。鱼大,油少,又缺佐料,远不如小鱼可口,我舅就慷慨地将鱼分给几个尚未出嫁的姐姐。我五姨想起上次挨揍的事情,就是不敢吃。馋到咽下二斤唾沫,馋到眼珠子瞪得比眼眶都大,也不敢吃。

几次以后,我舅不再炸鱼。他说反正鱼不好吃,不如先养在河里。我姥姥问他养到什么时候,他说养到咱家做饭可以放一大勺油一大块姜再加一大把葱花的时候。我姥姥就撇嘴,她认为这样的日子不过是个传说,美帝都达不到。

不再炸鱼,手榴弹还剩两颗。我舅藏起它们,想日后必能派上用场。几年以后,用场果然来了。十八岁的我舅,要用手榴弹炸人。

我舅看上邻村一个姑娘。姑娘叫星星,细腿,削肩,五官精致,满脸雀斑,说话时眉梢勾着笑,声音湿得能攥出水来。我舅想了她几天,接触过她两次,便向她表白了心思。星星有些纠结,说,怕我爹不同意呢。我舅说,你同意吗?星星说,你家太穷了。我舅说,你嫁过来,我给你盖五间大瓦房。星星说,等你盖好大瓦房再来提亲吧。我舅回家合计,等他盖好大瓦房,星星也许能当上奶奶,于是他手提二斤红薯干散酒登门拜访。星星她爹喝着酒,说,生产队都不去,怎么养我女儿?她养着你?我舅说先嫁过去再说。她爹说好闺女多得是啊,青年。他起身,有了送客的意思。我舅转向星星,问,你听你爹的?星星点点头。我舅转向她爹,说,我早把你闺女亲了。他说了句实话,却让她爹倍感侮辱。她爹说不要脸的臭流氓,给我滚!

他不该这样刺激我舅。之前他只知道我舅像一只耗子,却不知道我舅像一把刀子。

临走前,我舅告诉他,大年夜我再来。

除夕夜,我舅头戴绿军帽,身穿绿军装,脚蹬解放鞋,腰插手榴弹,兵一样踢着正步进门。他先冲她爹鞠躬作揖,说声“过年好”,然后坐下来,边抽旱烟边将手榴弹拍上桌子。他说你不该骂我是臭流氓。她爹哆嗦着嘴唇,说,你吓唬谁?我舅瞅瞅脸色煞白的星星和她娘,说,你俩躲进里屋,关好门别出来。她娘“扑通”一声跪下,说,成子你可千万别干傻事啊!我舅大吼一声,滚!她娘立刻变成软脚螃蟹,拖着星星,连滚带爬逃进西屋。我舅抛起手榴弹,接住,再抛起,再接住,看看她爹,微笑着作拉弦状,她爹忙说慢慢慢慢慢……如果你真的喜欢星星,咱俩再谈谈。我舅说,以为我是来逼亲的?我是来让你道歉的!她爹说,我道歉我道歉,我不该骂你臭流氓。我舅说,那你同意了?她爹说,我同意我同意!声音像被雨淋过的鸡。我舅喊出星星和她娘,说,你俩同不同意?她娘说,同意。星星说,不同意。她娘吓傻了,猛拽星星衣角,星星急忙改口,同意。我舅盯住星星看了半天,说,早知你这样说,我还来个屁?此时已近午夜,村里响起零星的鞭炮声。我舅转向她爹,说,放个炮仗听?她爹再一次抖起身子,说,家里没炮仗。我舅晃晃手榴弹,我有。她爹慌忙跪倒,紧紧抱住我舅的膝盖,亲吻着我舅臭哄哄的解放鞋,却被我舅一脚踹开。我舅面露狞笑,喊一声“卧倒”,咬弦,手榴弹甩到院中央。那是令星星全家人魂飞魄散的一刻,她妈压住星星,她爹压住她妈,三个人在屋子里叠起怪异并且结实的罗汉。后来我舅说甩出手榴弹的瞬间他就后悔了,尽管他真的只想把手榴弹当成一个炮仗来放。

庆幸的是手榴弹并未爆炸。即使臭弹,也无人敢动。手榴弹躺在院子里,从大年三十直到大年初三,星星一家人连门都不敢出。初三傍晚,有胆大的村干部来到星星家,两根手指捏起手榴弹,狂奔至早就挖好的深坑边,扔下,掩埋,汗珠子蹦蹦跳跳,滚落一地。到此时星星她爹终敢走出屋子,深吸一口冷气,呛得连打三个喷嚏。

村干部找到我舅,问哪来的手榴弹,我舅说,河里捞的。村干部不信,我舅说,现在应该还能捞到。村干部就去捞,果然捞出一颗。其实那颗也是我舅几年前扔下去的——他去炸鱼,也遇到过臭弹。

当年丢失手榴弹村里隐瞒不报,这次村干部就不敢把事情闹大,既然手榴弹是我舅从河里捞的,也就不了了之。一起不了了之的还有我舅和星星的爱情。我舅后来对我姥姥说,现在就算星星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要她了。

尽管说这些时,连我舅都知道他在撒谎。

手榴弹事件以后,我舅开始去生产队上工。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干的也多是放牛放羊之类工分很少的活,但他开始像一个农民了。尽管他非常不愿意去,可他没有办法。

因为我姥爷在春天去世。他成为家里唯一的男人。

2

我没有见过我姥爷。凭仅存的一张一寸黑白照片,我觉得他很像李鸿章。这个乡村李鸿章一生里做得最伟大的事情就是让我姥姥生下一男七女,并在他不长的生命里,奇迹般地将他所有的闺女全都嫁了出去。

七个闺女里,我妈排行老六。她嫁给了她表哥。我奶奶是我姥姥的亲姐姐。说白了,我爹和我妈,近亲结婚。

那几年我姥姥和我奶奶常凑到一起商议儿女们的婚事,商议来商议去,就想出这样一个简单实用的办法。如此一来,我爹就不会打光棍,我妈就不会嫁不出去。问我姥爷,我姥爷说,好啊好啊,亲上加亲。婚事就定下来了。那时候,在我们那里,没有人知道近亲结婚有多可怕。

只有我舅站出来反对。他说,这事不合适。我姥爷问,怎么不合适?我舅说,我问过师傅,师傅说不合适。我姥姥说,哪里不合适?我舅说,哪里说不清,反正不合适。我姥姥说,合不合适都这样了,你还是找你师傅给看个好日子吧。

我很感激我舅。因为只有他反对过。我认为假如他能做得强硬一点,比如用掉最后一枚手榴弹,或许我爹和我妈就不会结婚。可是那样的话又没有我了。不管他们生出的孩子多健康,多聪明,多英俊,也不是我了。所以再想,其实我不应该感激我舅,而应该恨他。假如他最终得逞,世上也就没有我了。

万般侥幸的是我哥和我都很正常。就像把一千枚鸡蛋同时从十层楼扔下去,我哥和我是仅存的没有被摔碎的两枚。假如你知道近亲结婚有多么可怕,你就会理解我的比喻已经很保守了。

我舅说的师傅是邻村农民,除了务农,除了会编筐子和篓子,还会算命。所以他说的“不好”是玄学而非医学。不过我舅所言师傅,是指编筐编篓的师傅而非占卜算命的师傅,尽管我舅那时已经开始偷偷跟他学习算命。师傅曾送我舅一本石版的《推背图》,我舅日日捧读,很快倒背如流。

我姥爷肚子痛了很多年。痛了,找把铁锹把或者笤帚顶一会儿,再喝两口能把嘴烫熟的开水,就扛过去了。过了年,他的病突然加重,痛到满炕打滚,汗如雨下,到最后,只剩下流汗的力气而没有打滚的力气。那时村人生病极少去医院,没钱是其一,医院也看不明白是其二。得了病,都硬扛,扛到不治而愈,或者扛到不治而亡。

我姥爷属于后者。

一连很多天,我姥爷躺在炕上哼哼,下不了地。他说他的肚子越来越痛,好像里面有个人用斧头把他的肠子剁成了一段一段。春天的一个下午,我姥爷突然坐起来,双拳紧攥,二目圆瞪,从嘴里射出嚼烂的高粱米一样的深红的黏稠的糊糊。他把糊糊喷上土墙,那墙便成了梵高的画布,各种图案清晰可见。我姥爷喷了足有两大碗,重新躺下,擦着汗,笑着对我姥姥说,轻松多了啊。问题是我姥爷已经三个多月没有吃过一粒高粱米了,所以我舅认为那些糊糊也许是他的脓血甚至腐烂的内脏。我舅吓出屁,抖着牙关说,爹爹爹爹爹……我姥爷看看他,说,别怕成子,真的轻松多了。明天我就去生产队推小车。我姥姥拉我舅去到一边,说,看样子你爹撑不过去了……去给他弄两条鱼吧。我舅就拿着最后一颗手榴弹去炸鱼,却再一次碰上臭弹。待他回到家,院子里挤满邻居和闻讯赶回的姐姐姐夫们,屋子里躺着我直挺挺的姥爷。临死前我姥爷抓住我姥姥的手,说,成子成子成子!就死了。他将我姥姥的手心抠去一大块肉。

我姥爷放不下我舅。这世上只有我舅让他放不下。我舅不擅农事,我姥爷认为不擅农事的农民必将一生苦难相随。他绝想不到生产队会解散,更想不到随着生产队的解散,我舅从此不再是农民。

仍然是农民身份,却不种地。我舅过着一种与乡下人迥然不同的生活。

我姥爷去世以后,我舅到生产队上了三年工,生产队就解散了。三年时间里,他不仅跟师傅学会了编筐编篓,还学会了算命。那时分到责任田的村人绝非像广播里和报纸上说得那般欢天喜地,事实上,突如其来的变化把他们吓坏了。他们聚到一起谈论形式,说刚吃了几天饱饭,现在又要单干,是不是又要挨饿了?最忧心忡忡的,就是我姥姥。姥爷去世了,闺女们出嫁了,剩下她和一个只会放牛放羊的有着火爆脾气的儿子,这地怎么种?

我舅说,不种。

不种吃什么?

我去挣钱。我舅说,我会编筐编篓子,还会算命。

他的话吓得我姥姥彻底难眠。生产队虽解散了,却绝没有人敢去做买卖,那是资产阶级的事情。至于算命,更要不得了,敢搞封建迷信,不要命了?

我舅说,那就只编筐编篓。地分到家,就是国家鼓励单干。既然鼓励单干,我去当编匠挣钱,怎么不行?

我姥姥说,谁知道以后是什么形式?哪天再变了,说你投机倒把,抓起来,挨枪子,怎么办?

我舅说,管不了那么多了。先过几天好日子再说。

第二天,我舅正式成为一个编匠。最初他只在村子里给人修补竹筐和柳筐,几毛钱几分钱地挣,甚至有时只挣一盒火柴。后来他开始串村子,一根扁担,前面挑些柳条竹条,后面挑几个编好的筐子篓子,且修且编且卖。有时他会在外面呆上好几天,住在村里碾屋里或干脆席地而眠。我舅说他喜欢那样的日子,走南闯北并且逍遥自在。

那时他赚的钱并不多。很多时,找他编筐编篓的村人仅管他一顿饭而已。也不是什么好饭,无非几块豆腐、一把粉条炖上半锅白菜,碰上条件好的人家往锅里削几块猪血,就称得上饕餮大餐了。现在想我舅外出的日子里,过得并不好。他之所以喜欢,也许只因为这会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有本事的男人。

最初我舅算命不要钱。他把算命当成编筐编篓的热身、噱头或者添头,很受村人欢迎。重要的是,筐、篓、抬箱和簸箕之类属于乡村易损品,我舅不愁没有活干。虽赚不下几个钱,但相比那些老实本分的农民,我舅的生活日渐好了起来。每次回去,他都会给我姥姥带点麻糖、烧饼或者桃酥,时间久了,我姥姥对我舅编筐编篓的营生竟不再反对。

虽不反对,家里农活全归她一个人干,她变得百病缠身。那时她年近七十,看起来完全是一具会挪动的干尸。我姥姥三十岁以后开始驼背,到七十时,一张脸几乎能够碰触到膝盖。她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站立,走路,下地,喂猪,她是脸距离大地最近的女人。于是很多村人骂我舅,说他不孝,说他挣钱挣红了眼,黑了心,彻底不管老娘了。我姥姥就替他开脱,说既然国家鼓励单干,成子去当编匠挣钱,有什么错?成子刚给我捎回二斤桃酥,你们的孝顺儿子什么时候捎回过桃酥?村人就不吭声了。我姥姥大胜而归,步履轻松并且蹒跚。她的嘴几乎亲吻到满街的鸡屎猪粪,她骄傲。

我舅编筐编篓,不觉过去好几年。几年后的某一天黄昏,他突然打算盖上五间瓦房。之前我舅和我姥姥一直住在三间破草房里,那是我姥爷给他们留下的唯一的财产。几个姐姐未出嫁时,晚上都不敢出门,怕回来晚了炕上没有睡觉的地方,只能睡灶间甚至睡院子。姐姐们出嫁以后,虽然炕上空出地方,但房子更破更烂,很多时,我舅躺在被窝,就能从墙缝里看到初升的朝阳。院墙更是形同虚设,我舅原地一蹦,就能从墙外跳进院子,连助跑都省了。

我姥姥极渴望能有五间大瓦房。每次去赶集,经过公社的瓦房,她都会坐在那里看半天。因为驼成锐角的身体,她必须使劲仰起头,甚至让自己半躺,才能看得全面。这时如果我舅在场,他就会变得非常不耐烦。他虎着脸说你看什么看?再看,房子也不是你的,里面也不能蹦出个儿媳妇。

那几年我姥姥正忙着给我舅张罗媳妇,但因了我舅刀子般的体貌与几年前的手榴弹事件,既没有姑娘敢主动接近我舅,也没有媒婆敢主动给我舅提亲。仅有的一次,媒婆跟我姥姥说,姑娘哪里都好,就是脸上有个黑痦子。我姥姥说,脸上有痦子怕什么呢?问我舅要不要看看,我舅说,看看也行。结果当他见到姑娘,非常后悔当初没有留下一颗手榴弹。姑娘脸上的确只有一个黑痦子,但那个痦子长满了整张脸。屋子里光线黑,若是姑娘不翻白眼,我舅根本找不到她脑袋的准确位置。问题是姑娘不停地翻着白眼,所以大半个下午,我舅只看到肥硕的肩膀之上,两线眼白忽闪忽闪。后来那个媒婆挨了我舅一记封门拳,失去她的最后一颗牙齿。后来媒婆的儿子找我舅报仇,又挨了我舅一记封门脚,失去他的第一颗牙齿。我舅说我不是嫌那个姑娘长得难看,我最恨别人骗我。

我舅计划盖房,除了想圆我姥姥一个瓦房梦,还因为他也开始想媳妇了。他认为瓦房盖起来,就会有姑娘喜欢,就会有媒婆登门。我姥姥问他,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姑娘?他想了半天,竟想不明白。

其实那时候,不是他想找个什么样的姑娘,而是什么样的姑娘愿意嫁给他。

我舅就像一把刀子,没有人愿意搂着一把刀子睡觉。

我舅开始攒钱。他不仅断了我姥姥的桃酥,给人算命也开始收费。别的算命先生专拣好听的说,我舅不是。他先说事实。说完事实,别人对他有了信任,一切就变得非常简单。什么样的事实?你家几头猪,几只羊,几个兄弟姐妹,他只需问你几个简单的问题,就能把这些说得八九不离十。然后,他再问你几个简单的数字问题,就能算出你口袋里装了多少钱,并且精确到分。他的这一技艺令我姥姥和他的姐姐们大为诧异,便让他给她们也算算,却遭到我舅的拒绝。他说他从不给家人和亲戚算命。那么,他的所谓算命便是唬人了。即使唬人,也有人找他算——这世上的人们总喜欢找一个对自己一无所知的陌生人来一起合计自己的命运。

我舅二十九岁那年,终于攒够盖起五间大瓦房的钱。夜里他把钱搬出来给我姥姥看,我姥姥张开空洞的嘴巴,抽风似地笑。我姥姥已经风烛残年,她说即使她不得病,也活不过五年。可是她却得病了,并且日渐严重。她病了,我舅就想送她去医院。

我姥姥说,谁知道医院大门朝哪开?不去。

我舅说,闭嘴。

我姥姥说,省下钱,盖瓦房,你娶媳妇。

我舅说,娶了媳妇忘了娘。趁现在还没娶,带你去看看。

我姥姥受了一辈子苦,却住进县城的中心医院,这让村里的很多老人希望自己就是病入膏肓的我姥姥。医生给我姥姥治了半个月,对我舅说,送她回去吧。我舅说,没救了?医生说,回去吧。我舅说,死也得让她死在这里。

我舅不想我姥姥死,才说出这种话。可是我怀疑那段时间,我姥姥总盼着自己快死。

护士给我姥姥换床单,我姥姥羞愧难当,冲护士抱歉地笑;护士给我姥姥洗屁股,我姥姥又羞又怕,感激得差点给护士跪下。之前她只侍候过别人,何时让别人如此侍候过她?所以有一天,她郑重地对我舅说,我受不了了。受这份罪干什么?

受太多苦的人,偶尔得到难以承受的幸福,真的是受苦。

我舅说,闭嘴。

我姥姥说,再不送我回去,我就跳窗户。

我舅把我姥姥送回家的第二天,她就去世了。送她回家,既非她的恐吓,也非我舅认为她真的没救了,而是他们被医院赶了出来。

我舅已经为我姥姥花光了最后一分钱。

我舅没有选择火化。他将我姥姥土葬。他说他见过火化我姥爷的情景,好端端一个人推进去,再出来,就成了一把灰,拾掇不起来了,让人心里冷。姐姐们劝他说,火化也罢,土葬也罢,反正人是回不来了。我舅说,反正回不来,为何不土葬?姐姐们又说,就算你想土葬,国家能让?我舅说,那就别让国家知道。下午我舅雇一辆拖拉机,拉上我姥姥和一口棺材,围县城殡仪馆转一圈,夜里返回。拖拉机直接开到山里,我舅将我姥姥葬到早已备好的墓地。我姥姥的墓地与我姥爷的墓地紧挨,墓地旁边,两棵由我舅亲手栽下的柏树,已经枝繁叶茂。

从我姥姥去世直到下葬,我舅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可是半个月以后,我舅还是哭得撕心裂肺。

因为他把已经入土为安的我姥姥挖出来,重新葬了一遍。

3

为这件事,我舅奋力抗争,就差杀人和自杀了。但是,没有用。上面的人说,你不挖,我们就挖。你不用铁锹挖,我们就用挖掘机挖。你若闹事,就把你抓进去,清明也不放你出来。

很多时候我认为我舅的粗鲁、野蛮和不要命是装出来的。或者说,他的粗鲁、野蛮和不要命只能对付诸如星星一家那样老实的乡下人。他其实没有改变任何事态的能力。

他无能为力。一两颗手榴弹根本解决不了问题,那也许需要一挺机关枪或者一个迫击炮。

有人找到我舅,问他是否将老人家土葬,我舅就知道坏事了。他说那是我家的地,老祖宗说……来人说谁说也不好使,就国家说了好使。我舅说可是已经土葬了啊,难道还要挖出来?来人说,你挖还是我们挖?我舅就从炕上跳下来,说,谁乱动我就把谁劈成两半!来人扭头就走,话都懒得再跟他再废一句。

我舅想了一个下午,知道这次他无论如何也扛不过去。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犯下的错误有多不可饶恕——不是对抗拒国家政策的不可饶恕,而是折腾我死去的姥姥的不可饶恕——假如最初他将我姥姥火化,至多心冷,现在他必须将我姥姥挖出来重葬,就是心碎了。

心碎,我舅对我妈说,我的心痛得受不了了。

将我姥姥挖出来之前,我舅请他的师傅做了法事。法事很简单,几近潦草:烧几刀纸,点几柱香,念几句话,磕几个头。师傅虽年事已高,虽与我姥姥没有任何关系,却要陪着我舅磕头,直把额头磕得鲜血淋漓。作孽啊!他望一眼苍空,眼睛里淌出血。

尚未动锹,我舅就开始哭。哭无声,无泪,却五官扭曲,浑身抖颤。是时,山林里突起一阵阴风,阴风从空中起,然后紧贴地面,掠起落叶。落叶越来越多,卷成漩涡。漩涡蜿蜒前往,忽高忽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更多落叶加入进去,漩涡越来越大,又挺起身子,扭曲翻滚,有了挥舞的爪子、尖锐的利齿和高高的犄角。漩涡犹如一条邪恶并且绝望的龙。漩涡先到我姥爷墓前,疯狂扭动一番,再到我姥姥墓前,再疯狂扭动一番,蓦然刹住。龙在瞬间分崩离析,落叶从空中纷纷飘落,几乎将我舅掩埋。我舅就是在这时哭出声的。起初声音很小,就像蚊鸣,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如同婴儿的嘶嚎。他给我姥姥磕了三十几个响头,猛然蹿起,拾锹,挥锹。他说,妈,儿是被逼无奈啊!

不远处,他的姐姐们挤在一起,面如白蜡,身如筛糠。棺材挖出来,黑处耀眼,红处醒目,阵阵恶臭弥漫。无人敢打开棺盖,我舅也不敢。所以人都坚定地认为,假若棺盖打开,我姥姥的眼睛,必是睁开的;我姥姥的拳头,必是紧握的;我姥姥的表情,必是狰狞的。或许我姥姥早已变成一把枯骨,一堆枯叶,一汪血水,一滩骨灰……现在这是我舅的心愿。他不想棺材里的我姥姥变成如木乃伊般的可恐模样。这与土葬前他的想法,大相径庭。。

我舅从未那样哭过。据我妈后来说,我舅哭到几乎脱水。他一次次背过气去,一次次醒来。每一次醒来,都要跪下来继续磕头。后来他连跪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干脆仰躺在地上用后脑勺继续磕头。坚硬的地面被他并不坚硬的后脑勺砸出一个深深的土坑。

我舅将我姥姥送到殡仪馆,所有人都捂着鼻子逃开很远。我姥姥进入火化炉的那一刻,我舅的眼前再一次闪现出那条龙。龙变成一缕轻烟,飘飘渺渺,几近透明。我舅嗅到皮革发霉的气味。

我姥姥被装进骨灰盒,那么少,那么小,那么轻。拖拉机上,我舅捧她在胸前,一路颠簸。我舅再一次嚎啕起来。他说,妈,对不住你,颠痛了你啊。

再次下葬,坟头小了很多。土潮湿,颜色很深,与我姥爷的坟头格格不入。我舅在坟前撒下一把花籽,又连磕几个响头。我舅抬起头,张张嘴,说不出一个字。

我舅开始抽烟,一根接着一根。姐姐们劝他回去,他站起身,拖着脚步,身体佝偻。他在一天里老去二十年。

一行人往回走,我舅突然停下。

他问我妈,听到了吗?

我妈说,什么?

风。

怎么?

像一把刀子。

像一把刀子。风像一把刀子,我舅不像。他窝囊。他变成狗,变成猪,变成老鼠,变成鼻涕,变成尿泥。

我舅猪狗不如。

整整一个多月,我舅没有出门。他躺在炕上睡觉,从夜里再到夜里。偶尔他去院子里拿草烧饭,就会吓坏从门口经过的孩子。孩子们软着腿跑回家,告诉大人说,我舅的院子里有一个鬼。鬼披头散发,行动迟缓,胡子遮住了脸。

一个月以后,突然有一天,我舅挑起扁担,走出家门。村人问他,又要串村编筐了吗成子?我舅答,挣钱盖房。

那次我舅在外面呆了三天。三天里发生了很多事。这些事,改变并纠缠了我舅的一生。

包括我舅妈。包括他说的,杀人。

4

第一天,我舅专心编筐编篓,待忙完两个村子,天近黄昏。村里没有供他夜宿的碾屋,我舅决定赶赴第三个村子。他独自穿越山野,惊醒路边的野兔和猫头鹰。山路崎岖陡峭,我舅攀上山顶,已是汗流浃背,又累又困。此时月亮很大,树影婆娑,夏虫呢喃,暑气尚未完全消散。我舅寻到一个树墩,一屁股坐下去,再也不想动了。树墩冰凉柔软,我舅不觉沉睡过去。醒来天已微明,我舅起身操起扁担,头发骤然根根竖立。

——他坐了一夜的“树墩”,竟然是一条手腕粗的大蛇。蛇盘成树墩形状,脑袋缩在中间。昨夜我舅一屁股坐下去,蛇无法挣扎,最终窒息而死。死去的蛇,仍然像一个花纹丰富的树墩。

我舅被吓傻了,连滚带爬逃下山去。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喘息,他怀疑那块石头也是一条大蛇。他甚至感觉到蛇的肌肉在一丝丝抽搐,让他的每一丝肌肉也跟着抽搐不止。

后来我舅无数次回忆,说那也许真的只是一个树墩。月光已经隐了,太阳还没出来,我错把树墩当成蛇,也有可能。他说,只怪我当时没有细看。想了想,又说,就算真是一条蛇,又有什么呢?蛇嘛,大虫子嘛。我杀了那么多鱼,杀一条蛇跟杀一条鱼有什么区别?

一条手腕粗的大蛇被我舅活活坐死,此事有些诡异。这让我舅整整一天心神不宁,总感觉必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他进村,放下家什,开始干活。那天活很多,他连啃口午饭的时间都没有。日头偏西时,正干着活,突然觉得旁边有女人总盯着他,我舅抬头,便看到了星星。

星星冲他笑。

我有两个抬箱要修。星星说,我搬不来。

我舅的表情,比看到大蛇还要惊恐。

你去我家。星星说。

没工夫呢。我舅手足无措。

忙完再去。

得很晚……

我等你。

太晚了……

多晚都等。

星星指指不远处的五间大瓦房。就那里,她说,你夜里可以干。

好几个村人在场,星星并不避他们。他们也许听得懂,也许听不懂,听得懂听不懂都无关紧要。村子里无人知道我舅与星星认识,星星没有说,我舅也没有说。

我舅不想去。我舅真的不想去。我舅还是去了。他站在院中央,重担在挑,笔直如一棵树。星星说,进来。我舅就进来。星星说,来炕间。我舅就来炕间。星星说,炕上坐。我舅就炕上坐。星星说,脱鞋。我舅就脱鞋。我舅变成星星的玩偶,任由星星指挥。

两人对视,无语。

抽完一根草烟炮,我舅问她,嫁这么远?星星说,爹做主。我舅看看炕头,星星的孩子睡得正香。孩子只有五六个月模样,睡梦里津津有味地咂着拳头。

你男人呢?

走了。星星说,和我爹。

走了?

死了。

星星给我舅讲她的故事。她说她嫁过来,好几年没有添丁,这让婆婆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说养只鸡还能下个蛋,养她有什么用呢?因错在她,她不敢争辩。本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岂料去年春天,她突然怀上了。婆婆得知消息,兴奋过度,伸腿瞪眼,一头栽倒,再也没能活过来。如此,在男人面前,她再一次罪孽深重。孩子生下来,男人为多赚点钱,去山上偷采石头,并拉上了星星她爹。偷采了几次,没人阻拦,两人的胆子就大起来。他们去弄了些雷管和炸药,点燃,却不响。等了半天,壮起胆子,一起去看,咦?咋还冒烟呢?然后,轰!

说到这里,星星低头抹泪。就该是挨炸的命吧?她瞅瞅我舅,可怜楚楚。

我舅搓搓手,抬箱呢?

星星去西屋,却没有搬来抬箱,而是抱来一床被褥。没用过的,她冲我舅笑,今晚就睡这里吧。

我舅摸烟,点烟,抽烟。

我先去洗洗。星星说。

星星嘱咐我舅,如果孩子哭,就喂她水。最后一个字“水”字是她从水里说出来的,星星迫不及待地钻进院角早已晒好的一缸温水里,舒展身子,让白处雪白,让红处血红,让黑处漆黑。脸上的雀斑们唧唧喳喳,星星的心里唧唧喳喳。

我舅嗅嗅那床被褥,他闻到棉花的芳香。

孩子从梦里醒来,看一眼我舅,“哇”地哭出声来。你喂她水。星星在院子里说。她为孩子准备的水就放在旁边,我舅却并没有去拿。他将脑袋凑近孩子,一口唾沫吐上孩子的嘴唇。孩子果然不哭了,她舔着我舅的口水,冲我舅“嘻嘻”地笑。

我舅也笑。摸烟。点烟。抽烟。

星星进屋,香气四溢。她说,你也去洗洗。我舅说,好。他脱光衣服扎进水缸,将周身搓得通红。裆间蹦蹦跳跳,我舅指着它,说,再不老实,我就骟了你。

然后,穿好衣服,担起扁担。

星星追出来,说,成子!我舅说,得走。星星说,你不想?我舅说,想。星星说,那就住下。我舅说,以前你说了算,现在我说了算。

那一刻,我舅的尊严拔地而起。即使多年以后,当说起这件事,我舅仍然骄傲自豪。他说相比一时的舒坦,一世的尊严重要得多。

“尊严”这个词,让我对我舅肃然起敬。

夜里他睡在村里的碾屋。他梦到老鼠娶亲,梦到蝙蝠嫁女,梦到星星来到他的近前,俯下头亲吻他的下巴。星星的长发撩得他奇痒无比,后来她流下眼泪,将我舅胸口打湿。醒来,天漆黑,血红,雪白,不见星星,胸口却真是湿的。我舅希望那是露水。

第一天和第二天就过去了。我舅以为遇到并拒绝星星就是他所预感的“大事”,岂不知,更大的事情随后就到。

——星星并没有成为我的舅妈。我的舅妈,远比星星差劲、委婉和热烈。

5

第三天,我舅已经走到五十里以外的村子。村子很大,到处都是山楂树和无花果树,茅草和贝草。我舅挑一处树荫,从早晨忙到中午。中午时他刚想啃两口自带的比石头还硬的烙饼,一个男人凑上前,讨好地对他说,去我家吃吧!

我收工钱的。我舅以为这个男人只想管顿饭。

我没有活给你干。男人笑笑说,我只想请你吃顿热饭。

我舅听不懂了。

我妹很会烧饭。男人补充道。

没有活给我舅,却要请他吃饭,这事本就有些蹊跷。更蹊跷的是,男人莫名其妙地拉出他妹,我舅顿生防范。

无功不受禄。我舅说,再说活多走不开。

吃顿饭耽误不了多少工夫。

不去。

我妹喜欢看你干活。男人说。

让她来看吧。我舅说,白看,不要钱。

她看一上午了。男人说,她说你的手指真长。

我舅手指的确长,却没有长到让一个姑娘看不够的程度。他认为要么男人在撒谎,要么那姑娘有病。

下午干活时,我舅果然注意到距他不远有个姑娘一直在看他。姑娘留着两条长长的辫子,脸白,唇红,不漂亮也不难看。上午她就一直在看我舅干活,只是我舅没有发现她。

姑娘后来成为我舅妈。我舅对我说,你舅妈是悄悄来的,我毫无准备。

没有准备的我舅并未对我舅妈一见钟情。干完活,日头已经偏西,我舅算算时间,假如路上快一点儿,半夜前他就可以赶回家。

我舅犯了一个错误。他留下一只用编筐的下脚料编成的一只小螃蟹。那螃蟹本是他送给一个小孩子的,可是那孩子更想得到一把劈竹条的弯刀。到现在我舅也说不清那螃蟹到底是他故意留下的还是走时忘记了,总之当他离开以后,我舅妈上前,弯腰,拣起螃蟹,捧到胸口,兴奋得满脸通红。

——这很浪漫,也很残酷。

为早些到家,我舅健步如飞。为避开山林,我舅只走大路。天黑透的时候,他经过一个村子。村头有一条河,河面很宽,河水很深。喉咙冒烟的我舅趴在河边,一口气灌下一肚子凉水。他认为他随时可能炸开。

困意袭来,我舅眯起眼睛,躺上松软的河滩。即将睡着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一件诡谲之事:自他来到村子,竟没有遇见一个村人。甚至连鸡鸭都没有遇见一只,唯一闹出一点声音的,就是一只坐在树上怪笑的猫头鹰。我舅有些害怕,想站起来继续赶路,可是两眼偏偏睁不开,两腿偏偏使不上力气。迷迷登登的我舅,翻一个身,越睡越沉。

梦里他见到唇红齿白的我舅妈。梦里的我舅妈含情脉脉,楚楚可怜。

夜半时分我舅被人粗鲁地拍醒。他打一个激灵,醒来,面前站着一个男人。男人高如铁塔,胸膛赤祼,眼似铜铃,表情狰狞。男人手持一把菜刀,就像要索命的鬼。菜刀逼上我舅的脖子,寒气逼人。

我舅后退,侧身,一只脚挑起扁担,双手接住,抡圆,劈出去。扁担砍中男人的脑袋,我舅听到钝刀剁开大骨的声音。男人发出一声短促并且沉闷的惨叫,一头扎进河里。我舅拾起家什,撒腿就跑,又在跑开几百米以后原路返回,趴在河滩上等着男人。此时月似银盘,水似明镜,连夏虫鬼鬼祟祟的叫声都不见了。假如没有河滩上的那把菜刀,我舅真的以为刚才他只是做了一个梦。

我舅将脑袋拱进河水,他什么也看不到;我舅将耳朵紧贴水面,他什么也听不到;我舅静静地趴伏在河滩上,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天网般的恐惧让我舅无处可藏,他只想逃走。

这次我舅再也没有回头。他一口气跑回家,扎到炕上,浑身瘫软,再也动不了了。

接下来那段日子,我舅惶惶不可终日。几天后我妈过来看他,他就将这件事跟我妈说了。他让我妈前去侦查一下,看那个男人的尸体是否已被发现。尽管我妈战战兢兢,一个劲地摇头,但为了我舅,还是去了。那是最让我舅心惊胆战的一天,他担心我妈会被警察发现,然后将警察带回来。我舅甚至想到并决定逃跑。正当他匆匆忙忙地往帆布包里塞着零零散散的钞票,我妈回来了。

我妈说,什么事也没有。

没有尸体浮上来?

没有。

那就是还没有发现……

你说的那个地方,很多人在挖河沙。我问他们,他们说已经在那里挖了一个多月了。

什么也没有发现?

除了一些蚌壳和几个坛坛罐罐……

那就是尸体被冲到下游了。

我舅坚肯定那个男人被他打死了或者被河水淹死了。但我妈肯定是他弄错了。也许他第一次逃走的时候,男人已经从河里爬了出来;也许我舅趴在河滩上的时候,男人早已游到了对岸;也许那不过是我舅的一个梦,躺在河滩上睡觉的我舅梦到一个手持菜刀的男人……

那河滩上的菜刀怎么解释?我舅说,我回去的时候,菜刀还在。

菜刀也你的梦。我妈说,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躺在炕上做的梦。这个梦太清晰太真实,你信以为真。

我妈说的有些道理,但我舅说服不了自己。两天后我舅再一次支使我妈前去打探,带回的消息仍然是“平安无事”。以为这次我舅该彻底放心了,想不到我舅说,肉被鱼吃了个精光,骨头就浮不上来了。我妈说,问题是白天在那里挖河沙的人多得跟赶集似的!我舅说,尸体被冲到下游去了。

总之他坚信自己杀了人。到最后连我妈都烦了,说,你这么肯定的话,去自首好了。

我舅没去自首。他躲到家里,草木皆兵。门口只要有人走动,他必会以为是派出所的人前来办案。家里腌了些咸鸭蛋,那段时间我舅突击着吃。他想假如被抓进去,就再也吃不到了。

派出所的人没来,姑娘的哥哥却骑一辆崭新锃亮的自行车过来找他。他把自行车停在门口,将二斤猪头肉和二斤烧酒放上灶台。他对我舅说,我妹让我来的。

我舅挠挠脑袋。

我妹她想你。男人说,没黑没白地想。

我舅把脑袋挠得“哗啦啦”响。

如果你喜欢我妹,不妨娶她。男人说,我妹很会烧饭。

你是疯子。我舅说。

我舅把猪头肉切了,与男人喝酒。有姑娘喜欢我舅,我舅虽有成就感,但此事蹊跷到诡异甚至惊悚。特别是男人说把自行车当成见面礼送给我舅的时候,我舅把酒喷了男人一脸。

送我自行车?

你骑车去接我妹,快些。男人说,我妹夜里说梦话都喊你,她说那个螃蟹是你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哪有这样的?我舅说,你是疯子,你妹也是。

也许我妹配不上你,但你是让我妹动情的唯一男人。

男人很儒雅。儒雅到我舅跟他说话,不敢带一个脏字。我舅喝得有点多,坐着迷糊了一会儿,醒来,男人已经不见。去门口看,自行车果然被男人留下。我舅的压力,有些大了。

我舅躺回炕上,想了两天,骑上自行车,出门,找到姑娘。姑娘站在院子里喂鸡,见到我舅,吓得差点瘫倒。我舅清清嗓子,说,我来娶你。姑娘“嗷”一声叫,跑进屋子。稍后她哥出来,叼着烟,手拎一串鞭炮。鞭炮被点燃,“啪啪啪”响,婚礼就开始了。倒是我舅有些手足无措了,感觉这一切太过突然,让他猝不及防。

我舅用自行车驮回姑娘,仍然不敢相信一切成真。第二天两人去登记,一路上,姑娘低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昨夜她把身子献给我舅,我舅进入她的那一刻,就后悔了。后悔他也舍不得停下来。后来他说,他是从进入她的那一刻,才爱上她的。

姑娘就这样成了我舅妈。都以为我舅太过随意,我舅却说,这是报应。

他杀死一条蛇的报应。他杀死一个男人的报应。他将我姥姥从坟墓里抠出来的报应。总之这是报应,他的后半生,必将苦难相随。

我姨们不解,说你年近三十才娶到一个媳妇,媳妇不图你任何东西,大舅哥还送你一辆自行车,还帮你摆了五桌酒席,高兴都来不及,怎么是报应呢?

我舅说,报应在后。说时,眯起眼,一手托腮,一手轻抖。

我姨们才想起来,我舅还会占卜算卦。他说的报应,肯定是他算出来的。

但我舅说的这些,跟占卜算卦一点关系也没有。

有关系的是,当我舅妈三天回门,我舅从村人的嘴里听说,我舅妈有很长时间的精神病史。

换句话说,我舅妈是个真正的疯子。

6

我舅妈是个真正的疯子。当我舅确知这件事,找到大舅哥,一把将他拎起,一脚踹开很远,再上前将他拎起,再一脚踹开很远……如此反复。累了,歇一会儿,再拎,再踹……如此反复。我大舅哥既不争辩,也不反抗,他看着我舅,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又似乎什么也不想说。后来他闭上双眼,一只眼流出眼泪,一只眼流出鲜血。

那天我舅变成一头暴烈的狮子。假如不是他踹崴了脚,我想他会一直踹下去。

我舅骑自行车回家,后座上没有我舅妈。他认为一切都结束了——他可以娶一个丑的,馋的,懒的,甚至有残疾的,但绝不可以娶一个疯子。尽管我舅妈现在很正常,尽管她向我舅保证她以后不会再犯,但我舅知道精神病这种事谁说了都不算。哪个疯子在正常的时候想再一次成为疯子?或者说,就算他可以忍受夜夜与一个疯女人睡觉,也不能忍受村人对他的嘲讽;更或者说,就算他能忍受村人的嘲讽,也不能忍受他对我姥姥无尽的内疚。他希望用一件体面的事情来弥补,这件体面的事情,就是娶一个起码过得去的老婆。然现在,他认为他的所为,等于又一次将我姥姥从坟墓里掘出来。他丧尽天良。

娶我舅妈以前,我舅想了一千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我舅妈是疯子。这就是随意的代价。他谁也不怨,只怨自己。

我舅对我妈说,怪不得她哥这么着急把她往外嫁,怪不得她哥要送我自行车,怪不得她看我的眼神那么奇怪。我妈说,真打算离婚?我舅说,你支持我?我妈说,支持。又说,不但我支持,他们都支持。

他们是指我大姨二姨三四五六姨加上我大姨父二姨父三四五六姨夫再加上我爹。有了这个强大的亲情团,加上我舅妈和她哥有错在先,离婚是很简单很理直气壮的事情。两天以后我舅骑车去找我舅妈,不是要驮她回来,而是要驮她去办理离婚手续。

大舅哥说,喝完酒,再去吧。

几个小菜,三斤白酒,两个人喝得人仰马翻。大舅哥问我舅想不想知道她因何而疯,我舅说不是小时候受到惊吓吗?大舅哥问知道是受到什么惊吓吗?我舅说好像是见到杀人。大舅哥喝一口酒,痛苦地咂咂嘴,说,知道是几个人吗?二十一个。如果你亲眼见到二十一个乡亲被杀死并且是被他的乡亲杀死,你也会疯。

他说那夜奇冷,有月无风。他说那段时间村里天天有人贴大字报,有人撕大字报,有人被揪出来批斗。然后那些贴大字报的又变成撕大字报的,那些撕大字报的又变成贴大字报的,那些批斗别人的又被别人批斗。那时他和我舅妈都小,不懂事,感觉挺好玩,只是偶尔从父母的表情里看到一丝不安。后来批斗升级成体罚乃至殴打,他和我舅妈就怕了。虽怕,仍结伴去看,感觉刺激过瘾。那天母亲回娘家,家里只剩他和我舅妈。虽然母亲叮嘱他们不要去看批斗,但兄妹俩禁不住诱惑,还是偷偷去了。批斗在夜里突然升级,三十多个人被罚赤祼上身,先被抡耳光,然后被拳打脚踢,再然后细铁丝缠紧身子,铁丝间捅进棍子,一下一下地绞。铁丝杀进皮肉,鲜血淋漓,再浇上盐水,涂上辣椒,淋上马尿,其场面惨烈恐怖。三十多个人一起惨叫,声音传出很远,令草木颤抖,让猫狗丧命。大舅哥捂住我舅妈的眼睛,一路狂奔回家,闩好门,抱在一起,觳觫不止。大约午夜时分,惨叫声不见了,我舅妈才发现弄丢一只手套。尽管仍然怕,但想到母亲回来会冲他们发脾气,两个孩子决定把手套找回来。他们战战兢兢地去到批斗场,那里既没有人,也没有手套。这时我舅妈想起她曾在村头水井边坐了一会儿,她说肯定是把手套遗落在那里了。这是他们犯下的永远不可能挽回的错误,因了这个错误,我舅妈成为疯子。

月光下,一些人正在把另一些人往水井里扔。扔人的那些人,我舅妈认识。被扔的那些人,我舅妈也认识。他们的身体仍然被铁丝勒成粽子,他们被他们的乡亲倒提两腿,对准井口,头朝下,脚朝天,松手,人就不见了。然后,下一个。起初还能听见沉闷压抑的“噗通”、“噗通”声,后来那声音就听不到了。我舅妈后来说是因为井被填满了。井被填满了,就没有了声音。

杀人的人和被杀的人,都是灰色的,全都紧闭了嘴巴。似乎是一场哑剧表演,每个人各司其职,该登场时就登场,该谢幕时就谢幕。那么小那么浅的井,却能容得下二十一个人,而之前,村人一直以为那口井连一条狗都掉不进去。后来很多人纳闷那些被杀的人为何不发出声音,,比如喊叫,比如咒骂,比如哭泣或者呻吟。最起码他们应该求饶,像一个正常人那样求饶。村人给出的解释是:他们或者被堵住了嘴,或者被吓傻了,或者已经晕死过去,或者,他们不敢。临死之人有何不敢?因为,假若他们喊叫、咒骂、哭泣、呻吟或者求饶,就会受到更加惨无人道的折磨。更或者,他们的家人也会因此受到牵连。

——所以很多时候,人并非可以一死了之——当一个人只有死可以选择,那么,其实,他已经变成被死亡所挟持的木偶——除了默默去死,他没有任何权利——包括呻吟和求饶。

我舅听说过这件事。虽然现在记得这件事的人已经很少,但我舅仍然记得。他想大舅哥肯定是对的:假若他亲眼目睹,他也会疯掉。

那时,我舅妈不是不想跑。她完全吓瘫了;也并非不想闭上眼睛,而是连闭上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后来她看不到村人,只看到一群鬼。一群鬼押着三十多个被铁丝缠紧的村人,一部分人被静静地丢进水井,一部分人跪在旁边静静地看。后来她也变成被捆绑的村人,她被鬼们丢进又黑又冷的井里,她的周围,全是或奄奄一息或已经死去的乡亲。

当她再一次醒来,行为就变得怪异。她整天缩在炕角,缩进被窝,牙关紧咬,瑟瑟发抖。有时她会指着院子,对母亲说,有人拿着铁丝来了!一头扎进被窝,任谁劝说都不肯出来。以为过段时间她就会正常起来,想不到半个月以后,她彻底疯了。

她变成疯子,却与别的疯子不同。她不闹,不吵,不骂人,不打人,不自残,不自杀,不虐待动物……她只是时而呆滞,时而惊恐。母亲带她去村里卫生室,去公社医院,去县里医院,说是惊吓过度,吃了些药,却没有用。不过那些平庸并且弱智的医生们均给母亲开出一个良方,说:你绑她几天试试,或许有效。母亲把麻绳翻出来好几回,比划了好几回,终不忍下手。她说她只是呆,只是怕,绑她干什么呢?她对别人又没有危险。不过村里人却不这么看,他们认为她毕竟是一个疯子。一个疯子怎会没有危险呢?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倒提个孩子,“噗通”一声扔进水井。

其实那时候,我舅妈也只是个孩子。

就这样,我舅妈疯到二十五岁。二十多年里,我舅妈几乎没有出过村庄。最初的几年,我舅妈每一次上街,她哥必陪在身边——不是怕她闯祸,而是怕村里人欺负她。后来见村人慢慢将她按受,才放心让她独自出门。——不是村人宽容,而是村人烦够了。

不是村人宽容,而是村人烦够了。这句话是大舅哥说的。说完,一杯酒一饮而尽,伏到桌子上“呼呼”睡去。我舅想扒开他的眼睛让他接着喝,可是他的手既抖且软,用不上劲。后来我舅蹲到墙角呕吐,那天他吐出了自己的五脏六腑……

我舅醒来时候,看到天上的月。他躺在炕上,炕前站着大舅哥,身边坐着我舅妈。舅妈垂目浅笑,一手端一碗荷包蛋,一手拿一条湿毛巾。那一刻我舅突然感觉,我舅妈挺可怜,也挺漂亮。

虽头痛欲裂,他仍与大舅哥聊到天亮。大舅哥说自母亲去世以后,我舅妈就没有笑过;自那天夜里后,我舅妈就没有正常过。可是自看到我舅,她不仅会笑了,也不疯了,她像个正常人一样聊天,下地,做家务,更神奇的是,她对那段漫长并且混沌的日子感到难堪。大舅哥说,你就是她的医生,她的恩人,她的神。

最后这句话让我舅非常受用。之前至多有个别人奉承我舅为“半仙”,现在有人称他为“神”,他得到前所未有的虚荣与满足。再想第一次见我舅妈的那几天里,他先是坐死一条蛇,然后打死一个人,一切那般蹊跷诡异,如同神话甚至鬼话。一条蛇、一个男人、一个疯子,稍早些,从坟墓里拙出的我姥姥、一阵不明不白的阴风、浓重的皮革气息,他认为他们和它们之间必然是有联系的。他想到一个词:报应。又想到一个词:赎罪。

他杀死一个人,就必须挽救一个人;他犯了一秒钟的罪,就必须用一罪子来赎罪。这天经地义。

这是我舅的信仰,非儒非道非佛。后来有一次我与他聊天,他说那天驮着我舅妈往家走的时候,又一股怪风“嗖”地从身边划过去。他扭头看看我舅妈,我舅妈笑笑,说,像一把刀子。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舅知道,这个女人,必伴他一辈子了。尽管他有一百个不愿意的理由,尽管他又找出一百个愿意的理由,但假如让时间回到见到我舅妈的那天,他还是会选择放弃。

那么,就是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舅很想放弃这段婚姻。

他只希望从此能与我舅妈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他只希望我舅妈真能如她所保证的那样“不会再疯”。他几乎警告过每一个村人,谁要是敢刺激我舅妈或者欺负我舅妈,我就找个雷管把他家的房子炸上天。在夜里,他甚至偷偷去到我姥姥的坟头磕头,幻想我姥姥能够保佑他。

但我舅妈很快就疯了。

7

我只见过没疯的我舅妈一次。那时我还很小,趴在我舅的炕头,看我舅妈在灶间愉快地忙碌。之前我妈嘱咐我,说她曾是疯子,让我防着她点,可是我总觉得她比正常人还要正常。我倒是有点害怕我舅,因为那次,我在正月里剃了个头。

本不想剃,陪同村一个孩子去理发店,店主说,你剃的话,不要钱。店主与我爹认识,我爹干石匠,会凿猪槽,我想他肯定是想巴结我爹免费给他凿个猪槽。有这等好事,我当然愿意,不过当我坐定,他突然问我,你有舅吗?我知道他的意思。若是我说“有”,他肯定不会给我剃。

我们这里有“正月剃头死舅”的说法。说法归说法,几乎没人相信。有一次我的一个小耍伴被他舅揍了两巴掌,他对他舅恨之入骨,就故意在正月里去剃了两次头,结果他舅非但没死,活得更加欢畅。也曾问过我爹,我爹说,封建迷信的东西。既然我爹都这么说了,我当然要剃。所以我的回答是“没有”——我不想让这个剃头匠既送了人情,又省了力气。

回到家,我妈却把我大骂一顿。她说过几天要带我去我舅家,我舅会生气的。我说他又不会死。我妈说你舅挺信这个。我说那我不去了。我妈说你戴顶帽子吧。

开始我还记着帽子的事情,但很快就忘记了。加上我舅妈把炕烧得很热,帽子便不知去向。待我再一次想起这事,我舅正盯着我的光脑瓢看。

我的脸都吓白了。

我舅阴着脸问我,剃头了?我点头。我舅盯住我看一会儿,挤出笑,说,挺精神。转身,去灶间帮我舅妈做饭。那天他所表现出来的大度和修养,让我至今不忘。不仅如此,他还特意去商店买回一瓶酒给我喝。他说这是给小孩子喝的酒,叫啤酒,没味也没劲。于是我平生第一次喝到马尿般的啤酒。虽是马尿,我也喝,直到把酒喝光,醉得人事不醒。后来,迷迷登登之中,我听到我舅说,这么晚了,天又这么冷,就让他睡这里吧。明天我再把他送回去。又听到我妈说,霞子还没动静?听到我舅说,急什么呢。听到我妈说,你们不急,我们还急呢。

我舅和我舅妈结婚不过才半年多。我妈的确有些着急了。

那段时间我舅拼命赚钱。他什么活都接,包括给别人看风水,给圈里的老母猪择良辰吉日。他说他得尽快攒够盖五间大瓦房的钱。我舅妈笑着说,那你快点攒。我舅也笑,快了快了。那段时间鲫鱼的价格疯长,我舅却不像别的村人那样下河摸鱼。他说这几年他不想杀生,也不想看别人杀生。村人开玩笑说他是在为自己成仙做准备,只有我妈知道他是在为当爹做准备——他想当爹。他希望一个小生命平安诞生。看到甚至想到那些垂死挣扎死不瞑目的鱼们,他就浑身冰凉。

我妈说得对,我舅越来越迷信了。或者,叫做信仰。

立夏以后我舅妈的肚子有了动静。怀孕的我舅妈完全变了样子,她的声音更绵,眼神更软,表情更柔,动作更飘。有时她会与肚子里的孩子说话,她相信她的孩子能够听得见。那是我舅妈最漂亮的一段岁月,她丰膄秀美,眉目传情。她的周身上下,散发出母性灿烂、慈爱并且圣洁的光辉。

我舅将这个消息告诉我妈,表现得却不是太过兴奋。问他怎么了,他说,担心遗传。

我妈说她都好了,怎么会遗传?再说她又不是生出来就那样。我舅说,他哥没吓疯,她却疯了,肯定是先前就有问题,只是问题不大,家人没有发觉。我妈说,那怎么办?我舅说,能怎么办?又检查不出来。想了想,又说,就算检查出来能怎么样呢?还不得生下来?还不得养着?

自我舅妈怀孕,我舅就很少再往外跑。即使出村干点编活,也是当天必回。他给我舅妈买来各种各样的营养品:麦乳精、点心、鱼、水果、羊肉……他说他希望他的儿子生下来就白白胖胖,虎头虎脑。村人问他,你怎么知道是儿子?我舅说,她近来爱吃酸,酸男辣女嘛!村人撇撇嘴,说,那也有不准的时候。我舅说看她肚子也能看出来啊!又尖又高的。尖男圆女嘛!村人再撇撇嘴,说,那也有不准的时候。我舅说你真是个乌鸦嘴!如果生下丫头,我先宰了你。

我舅妈怀胎八月时候,摔了一跤。虽不严重,却把我舅吓个半死。他从此再不敢出门半步,只一心一意在家陪着我舅妈,直到我舅妈生产。

我舅妈分娩那天,遇上难产。人很早就推进去,却总不见出来。产房门口,我舅使的力气使得比我舅妈还大。他围着医院的塑料长椅不停地划圈,那天他成为一位优秀并且疯癫的竞走运动员。后来护士终将一个皱巴巴的婴儿抱出来,却又告诉他我舅妈开始大出血,情况有些危险。我舅发出一声号呼,围着长椅跑了起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边跑边说。

从没人见过我舅那样慌张。后来我舅说,他根本回忆不起来那天他绕椅子转圈的事。他说他只是在恍惚之中见到一滴又一滴的血,一汪又一汪的血,一洼一洼的血,一池一池的血,血越来越多,汇成河,开始流淌,又汇成海,浩瀚无边。红海洋之中,他见到死去的蛇,死去的我姥姥,死去的男人,死去的婴儿、我舅妈以及自己。后来他被我大姨二姨三四五六姨们强行摁上椅子,总算老实了一会儿。这时他才想起孩子,问我大姨,我大姨说,在病房呢。他飞奔至病房,见我妈正给孩子喂糖水,他不问,只盯着我妈看。我妈说,丫头。我舅就抱了头,蹲到地上。他蹲了大约十几秒钟,起来,再一次飞奔至产房门前,再一次绕椅子划开了圈。我舅妈仍然在产房里抢救,护士跑出来一次,我舅拽住她问产妇怎么样了,护士说,你得有个心理准备。这次我舅没有再划圈,他瘫软在地,喊一声“娘啊”,鼻涕眼泪,抹了一脸。

然我舅妈顽强地挺了过来。从产房出来,她完全变成另外一副模样。不单是脸色苍白,不单是汗流满面,不单是双眼闭紧,不单是气若游丝,而是消瘦。难以想像一个女人在分娩的三个小时里可以瘦掉接近十斤,但这是事实。我妈说是她用了太多的力气,或者她的脂肪在短时间内变成鲜血,流出体外。

我舅妈没有死去,是大幸。不幸的是,她又疯了。生孩子也能生疯,我舅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起初谁也看不出她疯了。她与怀里的女儿说话,对我舅浅笑,每次哺乳前,都要用热毛巾将乳房仔细地擦拭一遍,她完全像一个正常的初为人母的女人。直到有一天,正喂着孩子,她突然盯住门口,眼神慢慢变得惊悚。她说,有人。我舅一惊,说,谁?我舅妈说,井。我舅说,你别吓唬我。我舅妈扭头就往屋子里跑,边跑边说,别跟他们说我生了小正。

——小正是我表妹的名字。我舅不奢望她将来能有什么出息,只希望她能长成一个正常的女孩。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两次,我舅就知道,我舅妈变疯了。

我舅妈变疯,一次是她小时候,一次是她生下小正。似乎变疯总与孩子有关,与诞生与死亡有关。我舅曾花费很多时间来思考这件事,他说文革跟她有什么呢?武斗和批斗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国家做错了事、别人做错了事,跟她一介草民、一个小孩又有什么关系呢?好像没关系。没关系,却仍然要疯,这至少说明她胆小、善良、有信仰。

我舅妈这次虽疯,却并不严重。她仍然将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仍然烧好每一顿饭,仍然对我舅嘘寒问暖,只是偶尔,他会缩到角落,紧紧抱住猫一般哭泣的小正。但她毕竟疯了,有一次,她与小正突然一起消失。我舅不过到邻居家借一把钳子,回来,她就不见了。我舅没有在意,坐在院子里抽了两根烟,又把小正的尿布洗了,我舅妈仍然没有回来。我舅有些着急,去门口找了一圈,没找到,回来又等了一会儿,再去稍远的地方找,仍然没找到,我舅就真的怕了。

他开始求村人帮他找。夜里,土路上,田野间,小河边,树林里,村人摩肩接踵,仍找不到我舅妈。天蒙蒙亮的时候,有人提醒我舅说,既然你能掐会算,怎么不算一卦呢?这样的话若在平时,我舅会确信对方在揶揄他,可是那天,他竟真的坐下来,闭上眼,调匀呼吸,郑重地为自己掐算。他的模样有些滑稽,以至于连揶揄他的人都开始劝他,让他别装神弄鬼,快起来继续找才是正事。此时,但见我舅猛然站起,二目圆瞪,说,东南!再也不顾别人,独自往东南方向去了。

村子东南方,一片安静的坟茔。没人相信我舅妈会带着襁褓里的小正去那里,理由不仅因为那里阴森恐怖,即使白天也极少有人去,还因为就在刚才,几个胆大的村人还结伴去那里寻找过。再说我舅妈去那里干什么呢?即使她是疯子,也会害怕那样的地方。

岂料我舅真的在那里找到她。找到她时,她正倚着一棵槐树,给怀里的小正喂奶。月光下,她就像一位慈爱的鬼。看到我舅,她笑笑,冲我舅使个眼色,示意别扰醒了孩子。我舅紧挨她坐下,不说话,只看她。稍后,我舅妈站起来,轻拍小正的后背,然后顺从地跟住我舅,往回走。途中一丛荆棘将我舅的膝盖划伤,我舅妈马上蹲下身子,温柔地用衣襟给我擦拭。

像一把刀子。她抬起头,冲我舅说。

直到现在我舅也没有问她那天为什么突然失踪,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片阴森恐怖的坟茔之中。或许他不敢问,怕我舅妈病情加重;或许他认为没有必要去问。不过从那以后,我舅妈的病情虽有过两次小反复,但总算开始朝好的方向发展,到小正不再尿床的时候,我舅妈已经至少有半年没有犯病了。我舅挺高兴,对我妈说,生个孩子傻三年,她傻那么一两次,也算正常嘛!我妈说,她不是傻,是疯。我舅说,不管以前了。以后她不傻不疯,就行。

但我舅妈还是疯了。并且疯得彻底。

8

因我舅妈难产,我舅花去不少钱;因小正营养不良,我舅又花去不少钱;加上那段时间他不放心我舅妈和小正,几乎没出去做生意,于是,他攒下来打算盖新房的那点钱再一次花得差不多了。我舅说不怕,反正小正还小,反正他还年轻。

小正长到两岁多的时候,我舅常带她去河边玩耍。那时捕鱼的村人已经很少,却不是他们不想捕,而是很难再捕到鱼。河两岸建起很多厂房,烟囱直插云宵,污水直接排进河,别说鱼,河蚌都很难见到一只。我舅曾找到村长,村长说,县城不让建,就建到这里。我舅说好端端一条河弄成这样,以后咋办?村长就笑。以后会治理的,他说,先污染,再治理,再污染,再治理,只有这样折腾,咱村才有希望。我舅说什么希望?村长说富裕的希望啊。我舅想了想,没弄懂,就往地上啐一口痰,说,瞎胡闹。

换以前,我舅极可能赏这个不着调的村长一记耳光。但那天,他仅仅是啐了一口痰。他的脾气那两年小了很多。他解释他想给小正做个榜样,但我爹说他是老了。他老了,雄性激素越来越少,脾气就变小了。

我认为我爹说的有些道理。

我舅话不多,但有时见到我妈,会把他的担忧说给我妈听。我妈说小正不是挺正常吗?我舅说霞子是六岁多才因惊吓变疯的。我妈说你的意思是小正长到六岁你才放心?我舅说我一辈子都不会放心。我妈说都是你自找的!当初我们反对,你偏不听!我舅抬起头,说,生个儿子会好些吧?儿子,随我,胆子大。

我姥姥和我姥爷都重男轻女,我舅也是这样。他曾那么期盼我舅妈生下一个儿子,然当我舅妈在产房里挣扎,他想,只要我舅妈能够平安,就算生下一只猴子,他也认了。

小正带给我舅最大的变化,是让他开始学着种地了。在这之前,他的地基本都荒着。地里的草长得近一人高,村里孩子常把那里当成捉迷藏的好去处。有一天他在地里发现四只出生不久的小野兔,他把小正带过去,让她看。小正试图带一只回家玩,我舅却死活不让。兔妈妈看不到兔宝宝,会着急的。他学着收音机里知心姐姐的腔调,说。我舅说出这样的话,让旁边的村人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不知是感动的,还是恶心的。

有时我妈和我爹实在看不下去,会过来帮他春播秋收,这时逢我舅闲着,必会来到地头,却只看不干,充其量,哼一首歌,算是给我爹和我妈加油鼓劲,消除疲劳。有一次我爹终于火了,扔下镢头,说,你还老太爷了是不是?我舅笑,说,这块地里忙一年,不够我出去干三天。我爹说,狗屁!不种地还算什么农民?我舅说,那就不当农民了。尽管那天我舅为我爹备上一瓶好酒和二斤猪头肉,我爹却并不领情。我爹走后,我舅对邻居说,看看,老思想多么可怕。

现在我舅决定开始种地,既让我爹高兴,也让我爹担心。他说你不出去挣大钱,大瓦房怎么盖得起来?我舅说,让我种地的也是你,不让我种地的也是你,你哪来这么多道理?

我爹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我舅虽种地,却是有一搭没一搭,并且基本是播下多少种子,收回多少粮食。他最重要的工作仍然是走街串巷,当一名编匠和算命先生。小正出生以前,编匠是主业,现在,算命是主业。

因为算命更赚钱。因为他想早一天把瓦房盖起来。似乎只要瓦房盖起来,他就可以扬眉吐气,从此在村子里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

那时候,我舅认为瓦房会是他幸福的开端。然后,他的幸福可以无休无止。

秋天时候,我舅对我舅妈说,开春咱家就可以盖房了。我舅妈就笑,“咯咯咯”的,开心得很。那时她正哄小正睡觉,我舅正用一个铁脸盆接棚顶渗漏下来的雨水。雨水滴到脸盆里,咣当咣当的,扰醒小正。我舅冲她做个鬼脸,说,听到没有?多好听。小正不理他,头埋进我舅妈怀里,睡得像个布娃娃。

可是冬天时候,我舅就决定不盖房子了。

我想用那笔钱交了罚款。

因为我舅妈又怀孕了。

村里早该给我舅妈上环,但因为她情况特殊,便想拖到来年春天再说。岂料刚赶上第一场雪,我舅妈就怀上了。

之前我舅曾问过村长,说只生一个国家就给养?村长说,美得你。我舅说那多生一两个不用国家养,行不行?村长说,美得你。我舅说国家不用担心我养不起,除了天灾人祸,谁家饿死过孩子?村长说,你想多生?我舅说,连老婆都没有,生个屁。那时我舅还不认识我舅妈,说下这番话,完全是没事闲得难受。

舅妈又怀上,我舅忙不迭地把这件事报告村长,村长说,好事。我舅说,我也觉得是好事。村长说,你去找妇女主任说一声。我舅说,你去说。村长说,谁去都一样。我舅说,不能生下来?村长说,开什么玩笑?我舅说,你刚才说好事。村长说,是好事。我舅说,那怎么还得打掉?村长说,怀上了,再打掉,证明你积极,怎么不是好事?我舅说,我想留下来。村长说,你要对抗国策?我知道你有手榴弹,但现在就算给你个原子弹,你也对抗不了国策。

我舅不想对抗国策。他知道国家有困难,现在养不起这么多娃娃,以后也养不起这么多娃娃变成的老人。我舅热爱祖国,心系祖国,没事时练毛笔字,除了《普阉咒》,写得最好的几个字就是“毛主席”、“新中国”、“共产党”、“社会主义”、“一人超生,全村结扎”……写《普阉咒》是因为他想驱蚊。之前他听别人说过,把《普阉咒》贴上门窗,蚊虫便会避开。

得知我舅妈怀孕的那一刻,我舅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的确是打掉。然那念头仅仅是闪过而已,当我舅闷头抽掉两根烟炮,他决定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这无疑是一个疯狂的想法。

计划生育抓得轰轰烈烈,几乎每一天,我舅都能从广播里听到那些强制上环和强制流产的故事。有些故事很励志:比如谁谁谁因为上了环,思想从此没有负担,干起活来劲头十足,从此脱贫致富,成为养鸡养牛养葡萄状元;有些故事很温情:比如谁谁谁本来想不通,其嫂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加上亲自结扎示范,终让她看清国大家小之大道理,坦然上环,妯娌间的关系也更加融洽;有些故事很高大上,比如谁谁谁虽未念过一天书却主动结扎并积极宣传国策,遇到思想落后者必三番五次登其家门并带去腊肉咸鱼若干,告诉对方若不控制人口必实现不了四个现代化,也必不能挽救那些仍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亚非澳美欧穷苦人民……

还有些故事很恐怖。当然那些恐怖故事并非来自广播,而是来自村人的口口相传。我舅也许并非聪明人,但他的过人之处就是能够从一些细枝末节里判断出哪些故事是真实的,哪些故事是虚假的;哪些故事里的人说出了他的肺腑之言,哪些故事里的人是在自欺欺人,放他娘的千秋大屁……

最恐怖的故事,莫过于强行为怀孕七八个月的妇女堕胎。邻村有一妇女,虽上了环,却不知为何,还是怀上了。她说她真的想打掉,又真的不舍——她想打掉,既因为她知道瞒不过政府,又因为她也想上进,不想被别人瞧不起;她不舍,既因为那是她的骨肉,又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会动了。会动了,便不是胎儿,而是孩子了——就这么矛盾着,直到计划生育小组的人找上门来。往下就是我舅的梦,我舅听完这个故事,便做了与这个故事一模一样的梦。梦里的男人就是我舅,妇女就是我舅妈,打下的胎儿就是我舅的孩子。我舅将别人的故事搬进他的梦里,他认为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这个梦一连做了三个晚上,每一次,都会有一些新的细节添加进去。当我舅再一次从梦里惊醒,他知道,他必须得做点什么了。

在梦里,镇上的人闯进我舅家。那些人有男有女,男人的胸口全都插着一支钢笔,女人的屁股全都像磨盘一样大。我舅先跟他们讲道理,讲了几句就开始骂粗话,骂了几句就操起六齿粪叉,做出标准的投掷动作。他说谁敢动我老婆一下我就把谁的脑门变成蜂窝煤!对方见他不要命,就撤了。撤退前,语重心长地对我舅说,你迟早得后悔。他们说得一点没错,我舅马上就后悔了。当天夜里十几个人再一次闯进来,先把我舅摁倒在地,然后像提小鸡一样将我舅妈提起。我舅妈抡胳膊蹬腿,拼命挣扎,又咬破其中一人的虎口,那些人就干脆将我舅妈也摁倒在地,并轮流凑近她的耳朵,柔声念一遍基本国策。念完了,见我舅妈还在狂呼乱叫,便又轮流赏了她若干耳光,然后像抬死尸一样抬着她往外走。一直被卡住脖子的我舅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太阳穴上蹦起一根小指般的蓝色大筋,又在蓝色大筋上蹦起很多点状突起。他的野蛮和不配合让他很快被五花大绑,扔进猪圈。猪圈里的我舅仍然扯起嗓子叫骂,他说谁要是敢动我老婆我就杀死他!于是一根沾满猪粪猪尿的粗木棍捅进他的嘴巴,木棍搅动,再猛地拔出,木棍上,三颗镶嵌进去的牙齿就像刚刚长出来的带血的银耳。我舅继续用缺了三颗牙齿的嘴巴号呼,他说他妈的婊子养的我求求你们!他妈的婊子养的我求求你们!每一个字全都硬梆梆的,带着鲜血和绝望往外崩射。于是木棍再一次捅进他的嘴巴,深入至喉,至食道,至胃……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女人和肚子里的孩子被强行抬走,他的眼睛、鼻子和耳朵里流出血,他用一口松动的牙齿将木棍啃得碎屑乱飞,火星四溅。天明时我舅妈被人搀回,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已经不见。来人将我舅妈松开,她瘫倒在地,紧闭双眼,口吐白沫,一言不发,如同死去。事实上我舅妈真的期待死去,然痛苦与绝望让她活得更清醒,更痛苦,更绝望——在清醒里痛苦和绝望,在痛苦里绝望和清醒,在绝望里清醒和痛苦。不足八个月的婴儿,未及出生便已经死去,更不可能发出声音,可是当那个小生命离开她的身体的时候,她分明看到他胡乱蹬踢的两腿,听到他猫一般尖锐的哭泣。她甚至看到一个柔软的乳白色的小小灵魂在她的眼前飘来飘去,时聚时散,且聚且散,颜色忽明忽暗,边缘模糊不清。然后,捉摸不定的灵魂雾一般慢慢消散,她试图抓住他,可是她什么也没有抓到。闭上眼睛的她高呼一声“我的儿啊!”,只觉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每一丝肌肉每一根神经全都痛到极致。她终于说服自己昏死过去,意识全无。昏死里的她也做了一个梦,梦里那个简陋的产房里、那个本该是迎接新生命诞生的产房里,那个长着满嘴鲍牙的医生露出刽子手般的狞笑。每结束一个手术,做为奖励,她就能够得到一盒饼干。她甚至等不及洗手,便用沾了血污的手撕开包装盒,将做成婴儿形状的饼干塞进嘴巴。她发出“喀嚓喀嚓”的咀嚼声,似乎她正在啃噬着婴儿脆弱的骨头。我舅妈从昏睡中顽强地醒来,见她果真在咀嚼骨头,骨渣从她的牙缝里四射开来,鲜血沿着她的嘴角流淌,让她那张黑色的嘴巴两边多出两条怪异的又粗又长的暗红色鲤须。我舅妈大喊一声“我的儿啊!”,再一次昏死过去。待她再一次醒来,已经躺在自家小院里。她看到飘落的梨花,打碎的瓷碗,灰色的晨雾,以及猪圈里的我舅。我舅看到舅妈的瞬间,眼球赤红凸起,根根头发奓立,脑袋剧烈晃动,身体紧崩成弓。稍后,只听得“嘣”一声响,那根木棍竟被我舅硬生生咬成两截。我舅以头撞墙,眼睛里、鼻子里、嘴巴里一起喷射出眼泪。他一遍遍高呼“我操你妈”,直到把梦里的自己喊醒。其实他早知是梦,他想醒来,却就是醒不来。梦境如此逼真,即使明知梦境,他还是吓得脸色土灰,大汗淋漓。醒来的我舅抹一把脸,看看身边的熟睡的我舅妈,摸摸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月光下的我舅妈,面容安详。我舅庆幸并且伤心,独自来到院子,蹲到摇摇欲坠的猪圈墙上抽烟。他再一次从猪圈里看到自己——他蜷着身体,嘴巴里插着一根木棍;他被五花大绑,一只肚皮干瘪的母猪躺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

然后,我舅找到村长;然后,我舅找到妇女主任;再然后,我舅回到家,开始为出逃做准备——尽管他决定受罚,罚多少钱他都愿意——但他还是决定出逃。他知道任何人都有权力杀死一个活着的胎儿,但绝没有人胆敢杀死一个活着的婴儿。当几个月后,当他和我舅妈抱着一个柔软的哭泣的婴儿回到村子,他们唯一能做的,只剩下将他罚个底儿朝天。

我舅先是带我舅妈和小正去我大姨家住了两天,然后去我二姨三姨四五六姨和我家各住两天。他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连续住够三天,那段时间,我舅变成最优秀的特工战士和最狡猾的通辑犯。在夜里,那个梦将他反复纠缠,很多时,他会认为那个男人的故事,即将成为他的经历。

即使这般小心,也出事了。是在我家住到第二天的时候。那天风很大,柴门摇摇晃晃,太阳摇摇晃晃。我舅在灶间烧火,三个摇摇晃晃的男人走进同样摇摇晃晃的小院。看到我舅,第一人说,成子!另一人说,别躲!第三人说,听话!似乎我舅是他们走失的不听话的孩子。他们一边走向我舅,一边不动声色地拉开架式。我舅注意到,三个男人的胳膊,同时凸起一块菱形的结实肌肉。

我舅站起来,说,我认罚。

男人们脚步不停。第一人说,听话!另外两人一起说,听话!

我舅就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他从菜板上拣起菜刀。

三个人脚步停下。

我舅抡起菜刀,发出一声低吼。却不是剁向来人,而是剁向自己。他眼瞅来势汹汹的三个男人,左手按住菜板,小指高高翘起,然后,菜刀狠狠落下!血光中,我舅的小指瞬间脱离,菜板上跳起怪异的舞蹈。我舅不看小指,只看来人,他的眉毛、眼睛和嘴角完美地配合,这让他的笑容无比慈祥和温顺。脸色苍白的我舅妈从炕间跃出,拾起菜板上的小指,喊,快去医院接接接接上!我舅扭头看我舅妈,说,闭嘴!我舅妈说,去医医医医院!我舅大了声音,我让你闭嘴!他抢过孤零零的小指,弯腰丢进灶炕,眼睛都不眨一下。我舅妈惨叫一声,两只手一起伸进灶坑,试图抢出小指,我舅喊一声“去你妈的!”,一把将她推开。那根小指让灶炕里的火烧得更旺,一股烤肉的奇异香气霎时弥漫。我舅妈盯住灶坑,呆立片刻,突然弯下腰,剧烈呕吐。

她的手被严重烧伤。她浑然不觉。

我舅静静地看着院子里的三个人。三个人稍稍愣了愣,刚要抬起脚,我舅就再一次抡起菜刀。这一次,菜板上兀自蹦跳的是他的无名指。断指甚至一边蹦跳一边弹击着案板,所有人都听到好听的有节奏的弹击脑壳般的“嘭嘭”声。断指被我舅扔进灶坑的那一刻,三个人的腿,终开始发抖。

我舅仍然笑。他说,今天我不砍你们,只砍自己。他低头看看血迹斑斑的菜板,然后,中指高高翘起。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被我舅的无畏吓走。几乎在他们离开的同时,我妈从炕间滑翔而出。她手提一个包袱,抖着牙关说快逃快逃!我舅左手接过包袱,右手搀起我舅妈,又试图用左手从锅里捞起三个饼子。三个饼子掉了两个,失去两根手指的左手就像鸡爪子一样不听使唤。

逃向山林的途中,我舅扶我舅妈坐在路边休息。此时疼痛终变得真真切切,我舅盯着左手,痛出两滴眼泪。

我舅妈突然说,追来上了!

我舅看看身后,说,没有。

我舅妈说,死人!

哪有?

井!

我舅心中一惊。什么?

井!死人!井!死人!

是时,我舅妈目光涣散空洞,嘴角唾液澎湃。

我舅就知道,刚刚有些好转的我舅妈,再一次疯了。

10

没有人知道那几个月我舅和我舅妈是怎么熬过来的,在哪里熬过来的。后来从我舅零零碎碎的叙述中,我知道那些天他和我舅妈并非一直躲在一个固定的山洞或者坟茔之中。他们就像游击队一样你进我退,就像通辑犯一样亡命天涯,就像野人一样茹毛饮血,或者就像一滴水一样蒸发在浩浩荡荡的林莽之中。我真的怀疑我舅和我舅妈在那段时间是不存在的——他们让身体的每个细胞都散发到空气之中,让固体人变成了气体人,让寻找他们的人们一遍遍空手而归,然后,到了我舅妈临盆的日子,那些细胞又重新聚合成我舅和我舅妈。我始终相信灾难面前,人人都具备某些特异功能。比如飞翔,比如消遁。

当我舅和我舅妈再一次出现在村子,我舅妈的怀里已经多出一个胖乎乎粉嘟嘟的女婴。我舅一次给她取了两个乳名:“小常”和“断指”。前一个名字寓意美好:妹妹“小常”加上姐姐“小正”,正正常常,我舅希望两个闺女能与其他孩子一样健康;后一个名字,则痛彻骨髓,充满杀气,血腥味十足。两根手指加上几个月的逃亡加上他打算盖瓦房的全部积蓄再加上一个“对抗国策”的永远的污点,换来一个丫头片子,我舅的代价,可谓万般惨重。

所有人都感觉不值。

小常又胖又白,我舅却又瘦又黑。不仅又瘦又黑,几个月里,他老去至少十几年。皱纹、白发、胡须、佝偻的后背以及安然的表情让他变成真正的老人,而那时,我舅不过四十多岁。所以,真正的代价是,小常用去我舅十几年的生命。

——是生命,不是青春。是生命,不是青春。是生命。

都以为我舅留下小常是想要一个儿子。多年后我与我舅喝酒,问及此事,我舅说,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他说,因为我杀死过一个人。

我舅坚信他杀死过一个人。在夜里,在河边,用一把磨到又红又润的宽扁担。他杀死过一个人,所以他必须救活一个人,他的世界才能够平衡。

可是你没有杀过人。我说,连警察都不相信你杀过人。

可是如果我打掉小常,就是杀人了。我舅说,以前杀掉一个陌生人与现在杀掉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不同?先杀一个人和后杀一个人有什么不同?杀死一个成人和杀死一个胎儿有什么不同?如果有不同,前者要接受罚惩甚至要遭遇牢狱之灾,后者要受到褒奖甚至要受人歌颂赞许。尽管这个世界无比混账,可是你告诉我,这有什么不同?

我舅总是这样逻辑混乱。混乱的逻辑之中,他的信仰又无比清晰。然他的信仰又常常让我搞不懂——因为那信仰多建立在虚构的事实之上。比如他杀死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比如他“杀死”了尚未出生的小常。我妈和我爹都曾经劝过他,说就算小常被打掉,也不关他的事。他反问,那关谁的事呢?我妈和我爹就不敢吱声了。关谁的事?国家有难处,能怨国家吗?百姓要过安生的日子,能怨百姓吗?或者,就算我爹我妈有想法,敢说吗?文革吓傻了太多中国人,包括我妈和我爹,更包括我舅妈。

回到村子的我舅,每天仍然胆战心惊。尽管已交齐罚款,尽管上面的人再三向他保证交够罚款就没事了,但每当门口有人走动,我舅和我舅妈仍然惊惶失措。好几次,听到声音的我舅妈一把抱起小常,狐狸般从窗口一跃而出。

我舅说,这样下去,他也早晚得疯。

我舅坐在炕头,看着我舅妈,抽着草烟炮。他对我妈说怎么会这样呢?文革,我舅妈疯了;计划生育,我舅妈又疯了。怎么会这样呢?我妈说,她从小就有问题,与文革和计划生育无关。我舅笑笑说,这句话是我以前说给你的。他掐灭烟蒂,发了一会儿呆,再卷一根烟炮。仅剩三根手指的左手明显降低了他卷烟炮的速度,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将卷了一半的烟炮扔开很远。他妈的到底为什么啊?他说。

那段时间我舅的心情坏到极点。罚款让他家徒四壁——说家徒四壁其实是降低了“四壁”的标准,事实上,我姥姥留给他的三间摇摇欲坠的破草房已经没有一面完好的墙壁。他点烟时,挤进来的风常常吹灭他手里的火柴。每这次我舅就要开骂。骂自己,骂舅妈,骂小正和小常,甚至,骂国策。

我舅已经很久没有出去给别人算命,这让他捉襟见肘的日子雪上加霜。他不出去,是不敢留我舅妈和两个闺女在家,怕她们出事。可是不出去,拿什么生活呢?后来有次他去赶集,经不住别人忽悠,以极低的价钱买回两拖拉机雪松树苗。他把这些树栽在自家地里,隔一段时间浇一遍水,这让他的地邻非常担心。地邻说过几年树长高了,会遮了半个山坡的太阳。到时庄稼减产,你负责?我舅说,不用等树长高,我就把它们卖了。可是三年以后,回购的人并没有如约而至,我舅去镇上找,得知那人一年以前就已经一命呜呼。回来后我舅将四百多棵雪松挨棵刨出,拿到集上卖,却只卖出去一棵。如此一折腾,我舅全家简直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小常长到四岁多的时候,我舅决定重操旧业。他说虽然他仍不放心我舅妈和两个闺女,但再不赚钱的话,两个闺女饿死一个并非没有可能。待他出去,才发现一切变了样子。编筐编篓的营生已经变得举步维艰——相比那些粗糙笨重的柳筐竹篓,物美价廉的塑料制品似乎更受农人们的青睐。不仅如此,在我舅蛰伏的几年里,方圆百里之内又出现一位大师,他不仅会算命占卦,还会发功。更神奇的是,凡经他摸过的饼干,均按受了大师之气,可治百病。

他的出现,彻底断了我舅的财路。

我舅曾经去拜访过他,见他高坐大堂,面前长桌上,几十包拆开的青岛钙奶饼干堆成一座小山。等候看病和算命的人排成蜿蜒的长蛇,从屋里延伸至院子,从院子延伸至门口,再从门口延伸至稻田。很多人就站在稻田里,挽起裤腿,饱含激情充满期望地等待。有人从早晨排到下午,仍然没有排到,饿得实在受不了,想去近在咫尺的小商店买点吃的,又不敢出队,怕回来还得从队尾排起,便掏出一百块钱,递给旁边看热闹的孩子,让他们帮买一袋面包和一瓶水,剩下的钱全归孩子——随着大师的名气越来越大,孩子的价码也变得越来越高,给他们五十块钱是绝不会有人理睬的。即使这样也常有孩子将百元大钞全部贪下,致使苦苦等待的人饿晕或者渴倒在稻田。是时,大师眯着眼,似乎总睡不醒,有人上前,才将眼睛睁开一隙,漫不经心地瞅瞅来人,说,手有毛病,腿有毛病,肝有毛病,腰椎有毛病。就算是看完了病。又说,近来易动土,嫁娶;忌入宅、置业,别去东南,少去西北。就算是算完了命。然后抓起三块饼干,往来人手里一塞,就算是开完了药。整个过程用时虽不足三分钟,但每个人至少得给他三百块钱。我舅说大师的助手有五人,两人负责安保,一人负责拆饼干,一人负责撑麻袋,还有一人专门负责耙钱——钱都堆在桌子上,堆得差不多了,那人便用小木耙将钱耙进麻袋。我舅说如非亲眼所见,他绝不敢相信世上还有人用麻袋装钱,但事实真的如此。回来以后我舅深受打击,说看那架式,大师真有两把刷子,否则绝不会有那么多人疯了似地去朝拜。想了一天,又说,大师抓过的饼干就能治病?打死我我也不信。又想了一天,我舅得出结论说,这大师要倒霉的。一个月以后,大师果然被抓了起来。他被抓了,按理说我舅的生意应该好起来,但那些人更不相信我舅了,说连大师都是假的,你一个农民还能真得了?我舅无奈地说,这是什么狗屁逻辑嘛?

既不能当编匠又不能当算命先生,我舅的日子,似乎真的撑不下去了。有时他会跑到我家借钱,三块五块地借,把我妈借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我妈说这点钱成子都缺,看来日子真是揭不开锅了。小正和小常越长越大,花销越来越多,我舅又把地种得一塌糊涂,我舅妈的病情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愈来愈严重,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舅感觉自己即将崩溃。有时与我妈聊天,我妈能隐隐感觉他似乎有点后悔:后悔娶我舅妈,后悔生下小常。问他,他却死活不承认。

后来我五姨和五姨父在镇上开了家路边店,让我舅过去帮忙,每个月给他三百块钱,我舅就去了。我五姨父掌勺,我五姨上菜收钱,剩下的事情,几乎全归了我舅。虽然很忙,每个星期我舅仍然会抽空回一趟家,逢这时,我舅妈的病就会好一些。她会将两条大辫子扎得漂漂亮亮,换上最好的衣服,领着小正,抱着小常,到村口迎接我舅。见到我舅,小正“爸爸爸”地叫,小常也跟着“爸爸爸”地叫,我舅妈不说话,低头瞅着脚尖,两腮粉若桃花,我舅的心就湿了。他抱起小常一顿乱亲,再把脑袋拱进我舅妈怀里对着小正一顿乱啃,然后一手小正一手小常,凯旋而归。每次他都会给两个闺女带点好吃的,花生啊猪肝啊鸡心啊香肠啊,这让小正和小常对他的期盼变得非常物质。我五姨和我五姨父生意很好,不差他这点吃食。

一次我舅在饭店门前揽客,一个开着大货车的秃胖子摇开车窗,问他,想住一宿,有陪床的吗?我舅说,住下就有。秃胖子就停好车,吃饱喝足,开房休息。一会儿他穿着花裤衩出来,问我舅,陪床的怎么还不来?我舅说,我陪你聊聊天吧。秃胖子说你开什么玩笑?我舅说不开玩笑,聊天,喝茶,下棋,我都陪你。秃胖子说,干那事呢?我舅说,你想陪我就陪。秃胖子说,你还是回家陪你妈吧!我舅说,你妈说她没空!说时,一脚踹向对方。

秃胖子移步闪开,一记勾拳将我舅放倒。我舅刚刚爬起,秃胖子又一记直拳将他放倒。虽然我舅骁勇善战,但那天他遇上了真正的高手。我舅也曾击中过秃胖子面门,却是用他并不擅长且力气很小的左手。所以,与其说那是一记勾拳,不如说那是女人蜻蜓点水般的一挠——很多时,我舅仍会忘记他的左手只剩三根手指。

这件事让我五姨父非常纳闷。他说以成子现在的体性,这点事应该不至于动手。我五姨说,那秃头侮辱了娘。五姨父说,那也不至于。其时,我舅闷头不语。我五姨说得很对,让我舅在瞬间爆发的原因是那家伙侮辱了我姥姥。我舅对我姥姥的愧疚让他在某些时候变得极其脆弱和神经质,比如他听不得任何一句对我姥姥不敬的话。

不过我舅和秃胖子在一个小时以后就和好了。秃胖子知道独自出门在外把一个店小二的鼻骨打折会是什么后果,所以他主动点了四个菜请我舅喝酒,算是赔礼道歉。后来他们聊起我舅的村子,又聊起我舅的邻村,他问我舅,认识星星吗?我舅愣了愣,你认识她?秃胖子说,我老板啊!我给她送货。他跑到收银台给星星打电话,说我正和成子贤弟喝酒呢!我舅注意到,秃胖子握住电话半天,好像一直在等那边说话。终于秃胖子把电话放下,出去,再回来时,怀里多出两箱白酒。车上拉的,星星姐让我送你一箱。他对我舅说,星星姐的生意做得很大。

我舅忆起往事,一夜未眠。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岂料第二天,一辆轿车准确地停到饭店门口。那时私人轿车极为罕见,这让星星在我五姨父和五姨的眼里变成了神,饭店的档次似乎也一下子提升很高。那几天他们逢人就讲这件事,就差整一牌匾,上书“星星住过之店”。

星星变得穿金戴银,珠光宝气。举手投足之间,不仅魅力四射,并且气熄嚣张。我舅说你早已不是星星了,你是太阳。我舅的话让星星的眸子里果真燃起太阳。星星说,不堪回首,不堪回首啊!

星星点了一桌子菜,让我舅陪她喝酒。星星不吃菜,只喝酒,很快如愿以偿地将自己灌醉。酒醉的星星将衣襟打一个结,露出两指雪白的肚皮。露出肚皮的星星继续喝酒,直到把那线肚皮喝成红色。后来星星开了一个房间,让我舅随她上楼。她笑着对我舅说,我听田秃子说了,你陪床。我舅抖着牙关说聊天喝茶下棋……星星说,成子,上来。

这些年,星星的故事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她撇下女儿去城里一个酒店打工,认识了她的贵人。贵人也是乡下人,前些年来城里收废品,收到几个古董,发了一笔横财,再用这笔横财投资建材,又发了一笔横财,再用建材的横财投资木材,又发一笔横财,再然后,他的钱就止不住了,横竖往他那里钻。贵人虽成为富人,喜好却极其特殊:他不喜欢城里姑娘。他说城里姑娘太浪太滑,清汤寡水,没意思,他觉得还是星星比较有意思。最初他真的只想和星星来点意思,但时间久了,意思大了,就甩不开她了。贵人给了星星一笔钱,又给了星星一笔钱,才终把她像鼻涕一样甩开,而那笔钱足可以让他同时迎娶三个城里姑娘。星星用这笔钱贩酒水贩海鲜,竟然很快发达。正当她想把女儿接进城的时候,女儿却出事了。是淹死的。夏天去池塘边洗手,站起来时,屁股碰到台阶,一头扎进池塘,捞出来时,已经泡成了发过的笋。从此这世上,星星再无亲人。

我舅问她,没再找个男人?

星星说,我不能再生育了。我结扎了。那些年,瞎积极,无知……

我舅说,没再找个男人吗?

星星说,多年前,对不起你。

我舅说,我问你没再找个男人?

星星说,我已经三年多没那个了。

我舅知道星星说的那个是指哪个。我舅本来不敢,随便应付两声,提暖瓶出来灌开水,见到我五姨父鼓励的眼神和下流的暗示,再返回时,便大起胆子脱掉星星的高跟鞋。星星勾住我舅的脖子,两只眼一个像星星,一个像月亮,嘴巴像太阳般火辣撩人,我舅骂一声娘,就小葱拌豆腐一样把她办了。后来他将责任推给醉酒,说他和星星都喝多了,失去理智,所以才闹出这样的事端。又说星星三年多没那个了,他这是在行善。我五姨父说就是说你行善时理智不清?我舅胡乱地点头。我五姨父说都理智不清了还叫行善?我舅想了想,觉得我五姨父挺讨厌,黑下脸让他闭嘴。可是我总觉得除了“醉酒”和“行善”,我舅肯定还想弥补他多年以前的遗憾。或者,我舅与星星交欢,不过是想发泄他对富人的不满,对现在的星星以及对多年前的星星的不满,对我舅妈以及对小正和小常的不满。我相信我舅爱我舅妈,爱小正和小常,这与他对她们不满甚至憎恨并不矛盾。就像我舅热爱生活,同时也憎恨生活。记得前几年与他喝酒,聊起生活,他让我给生活打一个比方。我说,梦境。他让我再整几个,我说,长跑。便秘。大海。打架。诗歌。交响乐。交配。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我舅摆摆手,满脸不屑。还作家呢!他说。于是我向他虚心请教,他说,刀子。一不小心你就会被切开一块,他盯着窗外的一丛毛竹,说,或者干净利索,就像剁掉三根手指;或者连绵不断,就像绫迟,把你的皮肉一绺一绺往下撕。还得逆着撕,这样更痛……我舅喝下一杯酒,将他的左手凑到眼前,近在咫尺翻来覆去地看。像一把刀子,他抬眼,指尖上看着我,说,锋利,如刀。

那次我舅与星星云雨过后,星星跟我舅撒娇,让他抱起赤祼的她在屋子里转圈。她紧揽着我舅的脖子,问他想不想换一种生活。我舅问怎么换,她说,娶我。惊得我舅将她扔开很远。她爬起来,摸摸脖子,说,娶我,你就不用再受这份苦了。又说,无论你选择小正还是小常,我都多出一个女儿,我也不用再受这份苦了。我舅说,霞子怎么办?星星说,人总得为自己活着。我舅重新抱起星星,屋子里转着圈。我倒是想,他说,可是不行。

我舅拒绝星星,就像当初星星拒绝他。他始终认为娶一个疯女人有失尊严,但现在,为这个疯女人而拒绝一个既漂亮又有钱的女人,我舅的尊严瞬间比他那话儿还粗还硬,简直一柱擎天了。从房间里出来时,我舅气宇轩昂,对一直陪着笑脸站在楼梯口等他的我五姨父视而不见。

那么,星星呢?与我舅的交欢是早有预谋还是纯属意外?我的判断更倾向前者。或许与我舅一样,她也在为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找回尊严。或许她认为多年前我舅之所以拒绝她,是因为她对我舅尚未构成不可抗拒的诱惑,如今她相信可以将任何男人摆平,包括茅坑里的石头般又臭又硬的我舅。事实证明她果真有这个能力:她眼神轻瞟,红唇微启,我舅就乖乖就范。至于让我舅娶她,或许那只是一个玩笑,或许不过是她众多选择里概率最小的一种。所以后来我舅非常庆幸那天他的决定——假若他答应或者假装答应了星星,将会是怎样一种无聊无趣并且不可收拾的局面?

星星离开时候,我舅送她一只柳条编织的蜻蜓。星星的脑袋从车窗探出,说,你要是想考虑一下,我可以等你一年。我舅说,我这样的人,不配考虑。星星低头看看柳条蜻蜓,说,挺漂亮。值五块钱?我舅说,走吧。她说,十块钱?我舅说,你快走吧。星星把蜻蜓像胸花那样别到胸前,拍拍,再冲我舅笑笑,然后发动了车子。从此星星再也没有在我舅的面前出现,我舅却偶尔从别人嘴里得到她的消息。比如她又开了一家火锅店,生意火爆;比如那个秃胖子将一个酒客打残,偏偏酒客是县城一个大人物,为此星星不仅赔上一大笔钱,火锅店也只能关门大吉;比如星星又注册了一个进出口公司,将与韩国人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最后一次,我舅得到的消息是:星星从县城彻底消失。一起消失的,还有她所欠下的三百多万元债务。

听到这些,我舅或笑笑,或长叹,或面无表情。星星与他再无关系,与他有关系的,是我舅妈,是小正和小常,是他艰难并且舒适、热气腾腾并且寒气逼人的日子。

一年以后我五姨父的酒店因涉嫌卖淫嫖娼被查封,而那时,我舅的柳编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不是编筐编篓,而是编织各种小昆虫。

他说,他从星星临行前的话里,听到了商机。

11

酒店查封以后,我舅开始走街串巷,卖各种各样的柳编小蜻蜓,小蝴蝶,小蚂蚱,小知了……我舅没拜任何师傅,但他编的那些小昆虫活灵活现,深受小孩子的欢迎。后来我舅改柳编为草编,便不仅仅是栩栩如生,而是真假难辨了。草编昆虫五到十块钱一个,每至一处,供不应求。我舅现编现卖,从早晨到晚上,忙个不停。那是我舅最快乐的一段时间,草编小虫们变成一张张钞票,然后变成点心,牛奶,水果,可乐,收录机,我舅妈的新衣,小正和小常的学费……我舅看到匠人和男人的价值。在梦里,他无数次看到新盖的五间大瓦房像北京天安门一样熠熠生辉。红光之前坐着我舅妈,我舅妈的膝盖上趴着小正和小常,身边蝴蝶翩翩起舞,脚边蜷着一条狗。狗吐起舌头,漫天阳光飘洒。然后,不知不觉间,小正读小学,读中学,淘气,生病……我舅醒来,除了五间大瓦房,什么都是真的。包括小正的病。

小正十二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将我舅准备盖五间大瓦房的钱折腾得一分不剩。我爹安慰他说小正没事就好,钱可以再挣。我舅说我这一辈子都盖不起大瓦房了。我舅第一次说出这种绝望的话,他的话令人讨厌和伤感。正说着,一颗牙齿突然掉落,砸中他的脚面,弹起很高,又跌落浮土之中,霎时不见。我舅拨开浮土,找到牙齿,手心里捧着,恭恭敬敬。你看,我老了。他说,我一辈子都盖不起大瓦房了。

我舅说小正的病完全可以避免。星期天,学校本该放假,可是县里一个领导一定要用他难得的休息时间来学校巡视和演讲,理所当然,同学们就得哄他开心,让他骄傲。那天小正与女同学们穿上最单薄的夏衣,手捧鲜花,站在春风里等候县领导。两个小时以后县领导像肉球一样滚过来,他一边滚动一边向同学们招手致意,脑袋上,至少顶着四把未雨绸缪的雨伞。然后他开始演讲,小正们开始哆嗦。然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小正们哆嗦得越来越厉害。再然后小正们觉得脸上凉嗖嗖的,分不清是春雨还是县领导春雨般的唾液。领导一直讲了两个小时,小正们一直站了两个多小时哆嗦了两个多小时。终于肉球般的领导心满意足地滚向他的轿车,小正们热烈欢送。这次是真正的欢送,为终得解放的小正们自己。回来以后小正就感冒了,我舅没当回事,给她熬了两碗姜汤,让她躺被窝里发汗。第二天早晨小正开始咳嗽并伴有低烧,我舅还是没当回事,盯着她吃了两片药,让她自己去上学。到了晚上,小正回到家里,一头栽倒在床,闭紧眼睛,说起胡话。她说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她说脚踏实地做事顶天立地做人。她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她说一日为师终生为李师师。她说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她说不能穷教育不能苦孩子。她说穷教育苦孩子。我舅就吓坏了。他首先想到的是小正疯了,像我舅妈一样疯了。把小正送进医院,医生为她做过一番检查,说她是高烧烧糊涂了。我舅说可是她说的那些话要怎么可笑有怎么可笑。医生说那些巨型语言都是领导的发言吧?我舅说所以说要怎么可笑有怎么可笑。医生说放心吧她没有疯她只是记忆力太好了。医生说得没错,小正的确没疯。虽然没疯,却患上很严重的肺炎,不得不在家病休两个月。一场肺炎不应该花掉五间大瓦房,但医院里的医生用了排除法,把小正像一块猪肉一样掂来掂去称来称去照来照去,钱就成了流水。——五间大瓦房换来安心,我舅认为值了,可是假如没有那个领导,没有学校的安排,小正就不会感冒,更不会肺炎。都猜我舅肯定会去找学校算账,然我舅却放弃了。他说找学校能怎么样呢?我老婆疯了,能找国家吗?我爹说学校会不会给点赔偿?我舅说算了算了不受那折腾了。也许我舅认为学校不可能给他赔偿,也许他真的不想受那份折腾。现在他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他不想生活充满动荡。

安安稳稳的意思是——小正和小常正正常常,我舅妈的病不求医好,只求别再严重。

有那么两年,手头有点闲钱的我舅带我舅妈去了县城医院又去了省城医院。他不厌其烦地向告诉医生我舅妈的病是因为受到惊吓,但医生们都没等他说完便将他的话硬生生打断。他们说她受到什么样的惊吓无所谓,但她的病想彻底治愈肯定不可能。我舅不死心,说,真这样一辈子了?医生们就给我舅妈开些药,又好心劝我舅,说真不行的话就把她送到精神病医院,并解释说精神病医院的医生和治疗手段都很专业,在那里或许还有希望。每这时,我舅拉起我舅妈,扭头就走。他始终认为精神病医院不是医院而是监狱。这么多年,我舅想过无数种可能,包括出逃,包括离婚,甚至包括杀死自己或者杀死我舅妈,唯独没有想过将她送进精神病医院。他说那不是人干的事情。

有时我舅会带小正或者小常去村头河边散步。河正在变得干涸,不仅鱼虾难得一见,连水草都无精打采。我舅对小正或者小常说,总有一天,咱们这个村子也会消失。又说,我和你们,都会消失。又说,地球也会消失。又说,历史也会消失。又说,都消失了,就当没有存在过。又说,是真的没有存在过。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存在过。我舅蹲下来,刮一下小正或者小常的鼻子,说,是不是啊?

——有时我舅就像一位高深莫测的哲人。但他归根到底是一个农民,并且是一个连地都种不好的农民。所以,虽然说出那样的话,但他仍然像一个疯子那样不靠谱。

小正和小常都没有读过大学。不是我舅不供她们,而是她们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材料。用我舅的话说,螃蟹上树,不是那上面的虫。小正初中毕业后进城打工,小常则把高中混到完。她们不再读书,我舅仍然走街串巷编小昆虫卖,仍然五到十块钱一个,仍然从牙缝里省钱攒钱。我爹说这下你没有负担了,该合计一下大瓦房的事了吧。我舅说,小正和小常的嫁妆不要钱?我爹说那你到底还想不想盖房了?我舅说,等她们出嫁再说吧。

小正把男朋友带回来那天,我舅目光冷峻。他上上下下打量那个小伙子,直把小伙子看得浑身不自在。吃饭时,我舅说,你也看到了,小正她妈是个疯子。只要你能接受这一点,婚后别让小正受委屈,你们过得穷点富点,我都不管。小伙子说,叔,如果我计较,就不会爱小正了。又说,我会像待我爸我妈一样好好待您和伯母。我舅愣怔片刻,低头抹一把脸,想忍住哭,牙咬了半天,还是没有忍住,就“嗷”一声哭了。他一边哭一边喝酒,一边喝酒一边哭。那天我舅喝下的,一半是酒,一半是眼泪。

小正分娩那天,我舅又哭了一次。她抱住我舅妈,说咱也有外孙了咱也有外孙了。鼻涕眼泪,糊满我舅妈一脸。我舅妈说成子快别哭啦多丢人!说这些时,我舅妈的怀里,抱着她刚刚出生的外孙。她的两条大辫子依然顺滑油亮,事实上,现今绝大多时,她并不像一个疯子。

然后便是小常的婚礼。婚礼上我爹再一次问起我舅大瓦房的事情,我舅沉默片刻,说,不想盖了。我爹说想了大半辈子的事情就这么放弃了?我舅说盖它干什么呢?住不了几年啦。说时,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小正奶水不足,听人说喝鲫鱼汤催奶,便打电话问我舅能不能弄到鲫鱼。数九寒天,鲫鱼像大熊猫一样稀缺,可是我舅还是在放下电话以后就借了渔具去到河边。是镇上的河,因是面子工程加上近年改了河道,几乎没被污染。我舅砸开冰层,下了沾网,然后像疯子一样一边在冰面上狂奔一边用木棍敲打冰面。他认为这样可以惊动水底的鲫鱼,让它们自投落网。这种办法非常弱智,但那天,我舅竟奇迹般地捕到两条鲫鱼。他把鲫鱼挂上摩托车往县城飞奔,途中与一辆轿车撞了个结实。我舅被高高抛起,在空中,他准确地接到两条被冻成冰棍的同样被高高抛起的鲫鱼。我舅把鲫鱼送进小正的厨房,又眉开眼笑地给小正讲捕鱼与车祸经过,听得小正泪眼婆娑。那天恰好我去看喜,见我舅讲到最后,又一颗牙齿脱落。我舅说,是车子撞的。可是我和小正都知道,那颗牙齿是老掉的,不是撞掉的。

那是我舅的最后一颗牙齿。

直到那时,我才深刻并且无奈地承认,我舅已经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

12

我舅妈常住小正家,我舅却死活不肯进城。前些天我去看他,见他正眯着眼,靠在自家墙头晒太阳。我怀疑他稍一用力,那堵墙、连同他住了一辈子的房子,就会一起坍塌。

我看到他灰色的衣服、灰色的皮肤、灰色的眼睛和灰色的表情。阳光里,他是一个标准的风烛残年的老农。可是当阳光划过,我分明看到他的周身,突然闪烁出利刃一般的清冷光辉。

那光辉给我欣慰,让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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