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于风中(三等奖)

作者:夏沙

(一)

很多年过去了,金风还是能清晰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冯露时那一天的细雨。

那是江南特有的一种绵绵细雨,柔和而又多情地播撒在一片苍翠欲滴的校园里,润物于无声处,人们走在迷濛的雨中,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凉快,就像济慈说的,仿佛喝了一口曾在地窖冷藏多年的美酒。但是金风并不能感受到这样的凉爽,他依旧沉沉欲睡,他穿过这宽阔校园人工湖的水上走廊,去往他喜欢出现的那个地方。

巨大的人工湖是在新校区建立之初挖出来的,挖出的泥土运到另一边堆成了一座小山,小山上种满了各种各样的常绿乔木,经过十年的努力生长,今已亭亭如盖矣。湖面上细小雨滴画出的涟漪点缀着粉红的睡莲,与湖中走廊上行人手中一朵朵盛开的花儿相映成趣。

金风很快便消失在掩映于一片玉兰林中的雪白建筑里,不一会儿他走出电梯,来到写着“编辑部”的办公室之前,敲完开着的门才走了进去。

金风是因为机缘巧合进入编辑部成为记者的,虽然他是个理科生,却爱舞文弄墨,每有得意之作,便往编辑部邮箱投递,而编辑部的老师们也常常回以鼓励,直至偶尔也有文章能发表在校刊之上,久而久之,金风就接受老师的邀请成为了校刊的学生记者。金风瘦骨嶙峋的躯壳里,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想在这一方田园一浇胸中块垒,幸好现在,他有了一帮可以谈天说地碰撞思想的好友,特别是他的心中,已经迷上了其中一位才思敏捷温柔可人的姑娘——冯露。

冯露,是在朋友的介绍下进入校刊成为学生记者的,第一次走进编辑部那天,她的脚步轻盈到甚至无法盖过细雨汇成的雨滴坠下屋檐的琼音,她的如墨发丝贴合到甚至无法画出与雪白肌肤纹理的界限,她的眼眸清澈到甚至无法看清其中盈盈的秋水,特别是举手投足间的顾盼神飞,金风一见便瞬间丧失了免疫力。冯露站在一群人中间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就像站在一个华丽的舞台中间,舞台之外的一切,都仿佛变成了黑白,只有冯露瘦弱的身影是多彩的存在。

(二)

可惜,金风于感情之上,却甚为笨拙。他就像是自己感情世界中的一个局外人,虽然把一切细节都观察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是每一个关键的节点上,却只能看着宛如痴呆的自己干着急,每一次恋爱都把对方和彼此害得心力交瘁,最后总是漠视着垂垂将死的自己见死不救。也许,是没有遇到对的人吧,金风还是这样安慰自己。金风每一次的恋情都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对方,也从来没有被理解的感觉,仿佛是看了一场热闹非凡的搞笑电影,除了哈哈大笑之外,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感动和收获,可是他分明认真地看过了。

不过冯露让金风有了耳目一新的感觉,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在她面前表现得一点都没了平时的自然,这跟大多数遇到自己心仪对象的小男孩一样,对,在感情上,金风的智商只够得上一个懵懂少男的水平。他知道自己既没有高大的身材,也没有帅气的面庞,更非大富之家的公子,是没有理由让对方爱上自己的,可是自己分明又知道,他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在远处默默地观察了一段时间以后,他还是走出了那一步。

反复思索以后他还是用了最传统的方式,给冯露写了一封情书,夹在了跟她借的那本《春醪集》里:

云上的花儿
安静得不染纤尘
她只独爱清风的吹拂
却不愿接受他的触碰
垂下的青色柔荑
躲闪着他那探寻的余温
透明如琉璃的血管里
仿佛听得见液体流动之声
云上的宫殿
宛然是一片钢筋水泥之森

谁也不知道
她的鲜嫩是为谁而等
就像谁也不知道
是什么让云儿带上了花纹
也许是她云下错落有致星罗棋布的根
也许是蜂蝶翩跹四处飘洒的胭脂红粉
也许是他把泪珠遗失在了寻找她的梦
也许是玉净瓶碎片在云上划出的伤痕
多少世自灭自生
轮回割掉了他们记得的部分

她说她喜欢游刃有余的爱憎
他总问绣球可否换灯
他说他讨厌毫不分明的缘分
她也曾笑他几度成僧
不需要谁来分享她的寒冷
也不希冀谁记得他的燃烧
戒不掉人间的贪痴嗔
却不再有任何温情脉脉的眼神
独自去等那三生

他不能
把诺言肢解成句句碎屑
化作流云的肥料
也不敢
把温情修剪成丝丝微风
轻抚昨夜的泪痕
他所能做的一切只是
化作那最后的雨露
等待她的盛开

和预想的一样,金风并没有收到任何回音,就跟这封信寄丢了一样。金风看冯露的表情也看不出有任何的变化,大家就和平常一样一起采访,一起写稿,一起谈天,金风的生活并没有产生任何的波澜。金风总是在想,是不是我应该再写几封才有用呢?但是他又觉得自己在自讨没趣,他很想把冯露请出来问个清楚,可却总是提起了勇气又作罢。

编辑部每学期会有固定的一次采风活动,这次的金风也在被邀请之列。金风高兴的是,听说冯露也会去。编辑部的学生们都是一群喜爱文学、好谈天地的文学爱好者,金风结交到了一位好朋友陈凡,两个人虽然会为了各种各样的话题产生争论,甚至最后可能会因此发展成为争吵,然而第二天,什么矛盾都会随风而散,两人依旧是好朋友,酒照喝,话照聊。这样的活动,金风非去不可。

白天大家在山溪涧流之间玩水捉鱼,翻石找蟹,聊天逗趣的时候,金风不由自主地和冯露一直待在一起,甚至还因为需要一起爬坡,金风还牵了冯露的手,弄得没出息的金风一阵脸红心跳,好在冯露似乎毫无察觉。 也许这帮城里孩子确实很少来到山村,大家玩得不亦乐乎,编辑部的两位老师和年轻人在一起玩也仿佛年轻了十岁,大家一直玩到日落时分才罢。晚饭过后,金风和陈凡被分到了旅馆二楼的房间。也许是看出了金风对冯露特别的关心,陈凡不无调侃地笑道:“看得出来你对冯露很关心嘛。要不要我帮忙?”

金风脸都红了,心虚地说道:“哪有!你别瞎掺和啊!”

陈凡笑得更大声了:“好好好,不过你可要有心理准备呀,听说很多人在追她。”

听到这句金风不做声了。他邀请陈凡和自己一起下楼和大家聊天。此时大家正在旅馆门口的花园上坐着秋千聊天,一片月牙儿伴着无数星光,令众人敞开了心扉高谈阔论。聊天过程中声音最大的是刘夏和孙莉,话题不知不觉就变成了生活中的养身之道。

“我这几天有点上火,嘴唇上长疱疹了,一直都好不了。”孙莉指着自己略有些肿的红唇。

“我喜欢菊花茶,有时候上火了泡这个,去火效果很好。”冯露带着微笑缓缓说道。

“是嘛?那我也去买点,一上火去校医院,医生就给我配牛黄解毒丸。喝茶总比吃药好。”

金风几乎是脱口而出:“上火其实是个综合概念……喝菊花茶其实并不能去火的……”,理科生的直觉让金风想起了自己认真看过的那些书,可是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他反驳的是冯露,也许他是太急于表现自己,也许是金风对冯露的没有回音有了怨气,却没意识到这会让冯露感到难堪。可是现在金风只能硬着头皮把话说完:

“真要去火的话要对症下药,比如口角炎的话,要吃点维生素B2才会有用……”

冯露的脸红了,也许她没想到自己的善意建议被金风给批驳了,但还是小声地回了一句:“可是,我喝这个真的很有效啊……”

金风几乎已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这可能是因为上火本身就容易自己好,哪怕是不吃药,也总归会恢复。”

这下大家跟炸了锅一样和金风讨论了起来:“那你是说中医不可信咯?”

“对啊!中医只是一种传统医术,里面混杂了阴阳五行这些朴素的世界观,是经不起现代科学检验的。”金风只能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

“但是中医真的治好了很多的人啊!你为什么这么看不惯中医呢?其实西医也有西医的问题啊,比如抗生素滥用问题,比如药物副作用问题。”

“中药的毒副作用更严重,而且都不会告诉你,你们有没有看过自己买的中成药的说明书?上面往往写着不良反应尚不明确,禁忌尚不明确,注意事项尚不明确,这样的药你敢吃吗?何况有不少我们传统认为没有毒副作用的中药还被发现是有毒的,比方说什么龙胆泻肝丸、安宫牛黄丸、牛黄解毒丸,其实都是有毒的。这样的药其实是不应该被审批通过出现在市面上的。”金风知道自己已经挖了一个大坑,这下子一时半会儿是填不上了。

“西药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了吗?西药的问题只怕更严重吧?什么四环素牙之类的,不就是西药导致的么?”

“西药当然也可能有毒副作用,但是它的毒副作用是明确的,是写在了说明书上的,我们在审批通过它的时候,不是什么都尚不明确的,这就是西药胜过中药的地方。而且我们应该避免把西药和中药对立起来看,这里的西药严格意义上来说,应该是指现代医药,其实传统西药也和中药一样不靠谱。四环素除了针对某些特定的疾病,现在基本上很少用了。”金风感觉自己正在孤军奋战,哪怕是要好的陈凡也并不站在他这一边,相反他很讶异于金风的惊世骇俗。

“我看啊,是你读书读得太多了,不去现实生活当中看看医院里的病人有多少是被中医治好的,如果中医没有效果,中国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我当然知道现实生活当中的中医是怎么一回事,其实有很多疾病是可以自愈的,而中医治得好的恰恰是这些疾病,对于真正需要治疗的疾病,中医基本上都是束手无策的,比方说康熙皇帝曾经得过疟疾,所有的太医全都束手无策,最后还是靠外邦进贡的金鸡纳霜才治好的。外国人没有中医,不也是活到现在?动物没有中医,不也是活到现在?”

“我们家那边就有人得了妇科病,西医治不好,最后还是靠老中医配的中药调理好的。这你怎么解释?”马上就有人表示反对。

“什么妇科病?这事儿需要求证到底是怎么治好的。”金风已经成了求证心切,丝毫不再顾忌任何人的面子。

“反正就是中医治好的,为这病我亲戚在西药上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却不见好,最后老中医开的药没花几个钱,病却好了。我不懂医学,但是中医有时候就是这么神奇。”

“我不相信有这样的病,西医治不好,中医却能治好。我怀疑就是吃西药好得差不多了,才让中医抢了功劳。”金风开始急了。

“行了行了,反正治好了都是西医的功劳,治不好就都是中医的错,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嘛!”有人突然来了这么一句,逗得除金风以外的所有人都笑了,而且听上去仿佛都是嘲笑。

“我哪有这个意思?你怎么理解能力这么差!我说的这些话可都是有证据的。”金风一下子满脸通红,感觉整个人瞬间颓丧了下来,他不甘心自己就这么被打倒。

最后编辑部的杨老师出来收拾局面了,可能他看双方面红耳赤的样子,多少觉得有些可爱,同学们针锋相对地讨论虽然有利于求真求实,但是如果场面失控的话,可能会影响到大家这次旅游的心情:“我相信金风同学说这些话,肯定是因为他看了一些书,不如请金风同学给我们推荐推荐这些书,让大家都读一读,我们再来讨论是不是有道理。”

“书么,我主要是看了方舟子的《批评中医》,大家可以看看这本书。”金风这里的声音突然变得有点轻。

听到这个大家的意见更加分化了:“哦,他啊!这个人不是不好的嘛?”“有人说他是给美国打工的呢。”“这个人太讨厌了,他还说转基因的东西是好的呢。”“我不喜欢这个人,整天炒作自己。”

“我看啊,是你看方舟子的书看太多了,这个人写的东西,不可全信。”

金风不再说话了,他知道这个话题自己已经百口莫辩,而且双方的关注点并不相同,也缺少了一个相同的思维逻辑,不过金风知道,自己已经得罪了所有人,没有人相信他所说的东西,事实上他也只是说服了自己。甚至在很多同行人的眼里,他很崇洋媚外,观点偏激,缺少了一种一分为二看待问题的能力。他很痛苦地看到冯露在这之后对他表现出的若有若无的回避,而以后的每次见面,都会有不大不小的尴尬需要金风去努力化解。

在这次旅游的后半段,没有人再提起这个话题,冯露也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和他的接触,甚至任何眼神的交流。只有陈凡,多少能够理解金风的心情,但也总在私底下提醒金风,不要为了这个没有意义的话题,引起冯露的反感,因为这实在是太书呆子气了。

(三)

日子很快被各种各样的专业课和考试所淹没了,金风也还是照旧抽空去编辑部转转,自己的稿件也还是能被老师们所赞赏、接受,但是他们都有意无意地提醒他,不要太过耿直,也许他是对的,但不要那么强势地表达出来,也不要让人觉得只有自己的观点是对的,别人的观点则一文不值,而是应该以一种商量的语气说出来。金风接受了老师们的建议,但他性格当中的固执,却往往令他的言语如脱缰的野马一般不受控制,他甚至明明知道自己应该变得中庸一点,却还是把所有与人的辩论,变成了自己和一大群人的争吵,只有陈凡,偶尔还能因为和自己的友谊,表示对自己的支持,但是有些问题,就连陈凡也无法理解他。金风为了佐证自己观点而送给编辑部的《批评中医》,大家也是拿起来翻了翻,就放下了。

虽然金风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但他却感到难受万分,有一种明明握有胜算,却无法实现胜利的痛苦。金风一遍遍地质问着自己:你为什么这么极端?你就不能随波逐流一点,学着中庸一点吗?未来的日子还长,不要把自己和所有人对立起来,不要把自己放在不利的局面之中,即便真理站在你这一边,你也要明白,只有时间,才能让一切模糊的东西清晰起来,只有时间,才能让一切曾经误解你的人明白你的良苦用心,只有时间,才能让一切的恩恩怨怨都随风消散。

金风很喜欢看冯露发表的文字,每次他都会把带有她文字的校刊反复看了多遍,甚至到了能背下来的程度。她喜爱张爱玲、玛格丽特?杜拉斯和米兰?昆德拉,并且有意地模仿着他们的笔触。每当金风有意无意地当众赞美她文字的时候,大家就对着他们两个起哄,但这并没有让金风羞于继续说下去。

每当金风和冯露探讨文学和电影的时候,他们似乎总能找到很多的契合点,他们都很欣赏王家卫和侯孝贤的电影风格,喜欢那种平凡但又细腻的感情刻画;他们都很喜欢张爱玲的小说和曹雪芹的《红楼梦》,常常能够为了某一段情节在图书馆讨论一个下午。可是,每当话题移到别的领域,金风却变成了一根筋,在冯露眼里成了一个冷酷无情的理性者,有时甚至变成了无谓的争吵。

金风知道自己应该用更温和的语言、更柔软的态度去阐述自己的观点,争取在不引起冯露心理防御机制的前提下,取得有限的认同。可是在与冯露你来我往用力表现自己的过程中,不知为何双方都变得越来越着急,各种激烈的言辞成了让分歧愈发分裂成沟壑的催化剂,探讨到最后还是演变成了一场无聊的口水战。金风知道,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特别是当他知道自己得罪了冯露,用一种无奈又痛苦的方式。就好像一边是真理,一边是爱情,虽然有的人为了爱情可以牺牲生命,但要让金风为了爱情放弃真理,似乎对他而言是更大的折磨——当然,也许年轻的他还不知道,对于人生的道路而言,所谓真理也不过是一种奇怪的东西罢了。

“我不想为了讨好别人,而放弃自己心中的真理。”

“你的真理,只是你自己所认为的真理,而且只是你口中的现在的真理。”

也许他爱的只是自己心中的那一份执着,爱的只是永远不肯放下的那一点自尊,爱的只是美丽而易碎的那一片幻象,至于她的内心,他其实从来就没有触碰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毕业的日子也要临近,当他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快要没有希望了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跑去和她表白了,结果自然换来的是她的错愕和婉言拒绝。他为她写了一篇文章,但他没有把它送给她,而是选择放在了电脑里,也许是不敢,也许是觉得说再多也是徒然,纵然内心有再多话想跟她说,见了面也绝说不出其中的任何一个字:

相 逢

有人把她叫做缘分,有人把她称为宿命。有人有幸见过她的笑靥,有人至死难觅她的芳踪。见过她的人得偿所愿,没遇见她的人抱憾终身。见过她的人永远忘不了她的美目巧笑,没遇见她的人总说其实也不过如此。为了能见她一面,有人骑着白马四处流浪打听着所有有关于她的消息,有人倾家荡产抛弃身边一切去踏遍所有她走过的地方,有人孤独终老看不见无数红颜白发的痴情厚意心心念念的只有她无意间说过的一句话,有人痴痴守候多少年直至回忆爬满青苔心门挤满野草只为了兑现对她许下的诺言。

一直在等着那一场相逢,等待着她的出现,等着那一场心跳加速面红耳热头晕目眩泪眼婆娑的相见,也许会相逢在这一条街道那一个街角某一无名的咖啡馆一次有关志摩的交谈里,也许会相逢在新雨之后晴空万里山花烂漫的乡野小路上梁祝秋水盈盈的双眸中,也许会相逢在高空万丈冰冷刺骨狂风呼啸金风玉露一瞬间的鹊桥上,也许会相逢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却又冬噎酸齑夜围破毡的那一场长梦中;也许会相逢在白茅纯束有女如玉爱而不见搔首踟蹰的城墙上,也许会相逢在青松上愿君如行云时时见经过的萝花里,也许会相逢在发钗颤动纸伞轻盈柳絮纷飞波光粼粼的西湖边,也许会相逢在风度翩翩彬彬有礼心思细腻明于事理的凡人达西的庄园里;也许会相逢在异国他乡语言生疏水土不服夜不能寐的星空下,也许会相逢在人来人往行色匆匆满身行囊疲惫不堪的机场里,也许会相逢在同好齐聚土豪希至同人抢购手办狂舞的漫展上,也许会相逢在水草丛生鱼龙混杂相濡以沫不如相忘的江湖里。

是的,其实她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一场场相逢不过是你自导自演自怨自怜式的笑剧,缘分也好,宿命也罢,你只是一直在要一个答案,一个在何年何月何时何地何情何景何心何念相逢的答案,也许是痴人说梦穷极无聊也许是心有不甘不愿放弃也许是飞蛾扑火以心相许也许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不愿意她就像昙花一现匆匆一别,所以你总是在预演着那一个相逢时的场景,你会以何衣何发何眉何眼何齿何口何速何调说出那一句你好,就好像早是知人知面知根知底知心知意知情知思的老熟人,你们就这样牵着手走在拥挤不堪人声嘈杂随时都有可能走散的大街上,却早已把对彼此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分分秒秒的思念紧紧攥在手心,透过对方的清澈双眸看见那一句暖入心脾的话:原来你也在这里。

多少年来你骑着白马四处流浪倾家荡产抛弃一切孤独终老心心念念痴痴守候那一句对她许下的诺言只为了等一个奇迹出现等待她突然到来等待她说出那一句好久不见,也许你和她已擦肩而过而你忘记回头也许她早已走远而你正向别人打听也许她在某处执着等你而你从未觉察而这一切早已与你无关你只能对着虚空默然枯坐就像一颗不见雨露的种子永远等不到发芽那一刻的喜悦——节哀顺变。

知你者谓你心痴,不知你者问你何求?

(四)

时间过得很快,大学毕业之后,大家已经各奔东西,有的成为了大学教员,有的在职场上辛勤奔波,有的人开起了网店做起了老板,金风读完了生物学博士,选择留在国内做起了讲师。金风每天的生活过得非常规律,备课、上课、科研,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只不过他依旧是独身一人。也许是缘分还没到吧!金风还是这样安慰自己,通过各种各样渠道介绍给他的相亲,他也参加了不少,可是他即便勇敢地去追那些女孩子,却发现自己和她们的距离特别遥远,自己依旧还是这样一种书呆子的表现,引得这些女孩子们纷纷逃离。自从表白被拒以后,他只是偶尔听说过冯露的消息,她成为了一名报社记者,过着时时需要赶稿的生活,断断续续似乎也谈过几场恋爱,但却都无疾而终。

陈凡通过了公务员考试成为了一位公务员,并且终于结婚了,在陈凡的婚礼上,金风再一次遇见了冯露。虽然岁月给她的文静加上了一丝成熟的韵味,她依旧是那么地令他心动,在他眼里,她似乎从来没有一丝改变。她不再像学生时期那样爱穿碎花洋裙,而是穿起了更加传统的中式旗袍,但这却把她瘦削的倩影勾勒得更加线条分明。

他们在陈凡的婚宴上又聊了起来,比以前更加熟络,但似乎总有一道屏障隔绝在两人中间,让他们的每一句对话都如鲠在喉,但是当金风从陈凡口中得知她依旧是单身时,已经死去的心似乎又获得了新生。他又重新开始发动攻势,并小心翼翼地避免和她的任何争论,一切都顺着她,一切都照顾到她的感受。冯露似乎渐渐接受了这样的他,但是她并不允许他牵她的手,也并不允许他去她的工作单位或者住所找她,更不答应他所期许的任何承诺,他知道自己可能只是她的一个备胎而已,但是他似乎并无怨言。他只是渐渐感觉到日渐繁杂的工作让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他希望她不要再常常熬夜赶稿,也希望她能够过一种更规律的、简单的生活,而不要为了工作不惜身体。

终于,在一次偷偷去工作单位找冯露的时候,他从她的闺蜜兼同事口中得知了冯露早已得了乳腺癌。但是冯露在父母的陪同下去医院做过一次化疗以后,却不肯再去医院治疗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就把父母支回了家里,选择了经人介绍去找一位叫顾医生的中医配了一些中药“调理身体”,但是她在单位却请了越来越多的病假。

(五)

金风决定当面去说服冯露,他希望自己的专业知识能帮助自己说服冯露早日把病治好,而不是选择在家吃那些从江湖游医那里配来的中药。

当他敲开她远离城市住所的门时,他被眼前这一身形瘦削、面容憔悴的人儿吓呆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我不是说过让你不要来吗?”她苍白的脸上难掩一种复杂的情愫,既带着愤怒,又带着委屈,还有着一丝的心虚。

“有这么严重的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我的谁啊?”她不屑地回答道。

“我谁都不是,但我是你的朋友!你还有我们这一帮朋友!为什么你要选择一个人扛,却不告诉任何关心你的人?”

“又没有人真能帮助我。为什么不能让我独自存活?也许再过一段日子,我的病就会好了。”

“人是不能独自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特别是你的病,更需要交给科学,不能意气用事。”

“谁要相信你的科学?你有真正关心过我的感受吗?现在只有这药能救我的命!能救我命的药就是好药!”她已无法再平静。

“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呢?我就是因为关心你才不希望你吃这些毒药!你为什么就不能听我一句呢?”

“咱俩到底谁固执?你就当为我好,别再妨碍我做这做那了!我就喜欢过这样的生活,你为什么就不能尊重我的选择呢?”

“露,我真的害怕你会从我眼前消失,请你不要再做这样伤害自己的事了!只要你现在马上回去医院,听医生的话好好治疗自己,你还是能活得好好的!相信我好吗?”他的语气稍有缓和。

“不要!我讨厌那些细长的管子,讨厌那些冰冷的刀子,我看见它们就烦,你看我的头发,它们都被这些东西害没了,你看见过它们每天是怎么掉下来的吗?我每天都上吐下泻,我每天看镜子里头的自己,都想从这窗户跳下去,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我告诉你,你再逼我,我真的会从这里跳下去!我现在已经把自己调养得好好的了,顾医生说我现在气色已经好了很多,准备之后再给我配几个调理身体的方子,很快我的身体就会恢复正常了。”

“真的吗?为什么我觉得你的气色反而大不如前了?”他满脸不信,不无担忧地说道。

“我现在气色很好,请你马上出去!”她更生气了。

“对不起,我可能说了你不爱听的话,但是我现在真的顾不了那么多了,请你马上跟我去医院好不好?”他近乎乞求地说着,同时拉住了她纤若无骨的手。

“请你放开!”她命令道。

“不放!请跟我走!”他更执着。

“啊——”,她像个孩子一样尖叫起来,“你为什么这么野蛮,你为什么不懂得尊重别人,我!不!想!去!你放开我!我的一切与你无关!你放开我!”一边挣扎着,一边已经瘫软在地上。

“因为我怕失去你!”他突然感到鼻子一酸,“因为我喜欢你!虽然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但是我就是喜欢你!我爱你!我害怕你的身体受到伤害,我害怕你看不到明天的太阳,我害怕明天一睁眼,就再也见不到你。”

“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你知道什么叫爱吗?爱是尊重,不是占有,不是控制!”她只感到一种好笑。

“爱应该是真正关怀一个人,把她的病痛,当成自己的病痛,把她的煎熬,当成自己的煎熬,把她的磨难,当成自己的磨难。我不希望你去吃那些有毒的中药,这并不代表我想控制你,并不代表我不尊重你。”他只能退到底线之上坚守。

“那也只是你不信,治好了那么多人,你看不到吗?顾医生真的治好了很多人的,不信你去问他,难道你能比医生还要懂吗?”她还是不予置信。

“那个顾骗子给你开的药里面是不是有当归和益母草?这两种药都能诱发乳腺癌,对你的病情不仅不利,还会有害的!”他开始激动了。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污蔑别人?人家明明是个好医生,治病救人怎么会是骗子?”她越发觉得他很不可理喻。

“那你知不知道,有个号称能治病救人的李大师进去了?”

“那种人又不是医生,怎么能相提并论?”她口气中殊为不屑。

“你怎么听不进别人的话?”他开始着急,“他们懂什么医学吗?那个顾医生和李大师有什么本质区别吗?他懂解剖学吗?他懂药理学吗?——”

“这不是我需要关心的问题,我只知道西医没有把我完全治好,我需要中医的帮助。”她直接打断了他,觉得他很厌烦,并开始把他往门外推。

“你怎么这么固执?”他还是没有别的话可以反驳。

“我就这么固执,你满意了吧!请你出去!”她重重地关上了门,也永远不再向他打开自己的心门。

站在门口,金风感到一种脑子被抽空般的无力,嗓子干涩,双眼无神,竟在门口枯站到双腿失去知觉,可是门内的人儿在想什么,他却永远也不会再有机会知道了。

回到住处,金风拿出了冯露送给自己的那罐龙井绿茶,用透明的玻璃杯泡上了一杯,他愣愣地看着茶杯,看着多数茶叶舒展了叶子,犹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向上挺立,杯子口冒着浓浓的水雾……他每次喝了茶都会因过度兴奋而彻夜难眠,可是她每次把茶捧给他的时候,他却又从不拒绝,而是满怀欣喜地喝下。难以入睡的夜里,他总是在辗转反侧之后昏睡于黎明前的暗夜,这样的夜晚总是充满了奇形怪状的梦境,在梦里,他亲吻过她的红唇,那种柔软就好像亲身经历一般,令他沉醉。他凑近她的耳垂轻轻地说了一句:露,我喜欢你……她愣住了,下一瞬间已经泪如泉涌,甚至泪水已经让他看不清她的脸。

……

(六)

一度,金风听说冯露已经痊愈了。

他真的为她感到高兴,他也经常听说她在各种场合感谢那位顾医生,虽然金风对这位所谓顾医生始终抱着反感的态度,但是既然他帮助过冯露,至少他也不愿和他公开翻脸,不过金风真的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冯露了,除了回复他的关心之语,她从来没有联系过他,也许,她真的是因为自己老是和她过不去而恨死自己了吧……他也自觉没脸去找她,只能把无限纠结写成文字送给自己:

可 能

你可能并不爱我
虽是我多么不愿承认的事
你躲闪我的碰触
和任何想要更进一步的尝试
我用尽了最后的气力
也只是为了看见那份诚实
任何温情脉脉的眼神
都被你的莫名冷漠驳斥

我可能并不爱你
虽是我多么想要去做的事
我不愿放下自尊
和任何自觉深感羞辱的历史
我释放了最后的无知
也只是为了消除这份幼稚
任何无意之间的话语
都被我的满怀欣喜珍视

时间是美酒也是毒药
她总是让我满怀期许
也让我永远失去渴望
每当我明了自己一无所有
我的心就会坠入一种哀伤
直到绝望

他感觉自己的心真是静悄悄得像老人了,而她似乎变得从未有过的阳光,一切都仿佛是新生的一样。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之后,她甚至主动来找他出去散心,虽然他们依旧避免谈及任何和疾病有关的话题。他看到她的脸色日渐红润起来,仿佛重新找回了十几岁少女的神采,她开始学习各种过去不敢尝试的新技能,同时把家里打扮得五彩斑斓,她捡回了路上一对没人认领的小野猫,并让它们和自己的巴西龟成了好朋友;她不再拒绝会让她吃胖的提拉米苏,而是央着他每次都在经过点心店时买给她吃;她邀请每一位腻友,来到她的城市和她共享她重生后每一天的阳光;她不再珍惜自己的积蓄,而是走遍这个城市的角落,买下所有自己过去看上了却舍不得买的衣服……

他甚至感到一种没有来由的自卑,就好像自己在冯露面前突然矮了一截。事实并没有证明他是对的,反倒把他映衬得像一个小丑。但是她并没有和他谈论起这个话题,相反,她开朗起来,认识了更多的朋友,工作也比过去更勤奋了。他们依然是好朋友。

……

直到有一天,他从冯露同事打来的电话中得知,冯露又住院了。

当他赶到医院的时候,他从冯露父母已经哭红的双眼中看到了一丝绝望:“医生说,她身上的癌细胞已经扩散了……”金风不敢相信,直到自己亲耳从医生口中听到了这几个字,才宛如瞬间被抽去了脊椎一样瘫软在地上。

(七)

虽然想尽各种办法没有把病情说给冯露听,可是敏感的她还是从父母红肿的双眼中读出了她不想要的答案。

冯露的父母去帮她办出院了,他们拗不过她。她不喜欢这个由酒精和血腥组成的世界,伴随着那些瓶瓶罐罐和冰冷刀剪的嘈杂声响,总是让她觉得自己走在痛苦的悬崖边缘。

金风自己一个人默默地看着冯露躺在略显老旧的病床上,泛黄的床单上只有苍白的藕臂接受着盐水的冰冷注入,依然上扬的修长睫毛微微颤动,没有一丝血色的双唇无力地闭合着,胸前微微的起伏提示着平稳的呼吸,脸上平和安静,仿佛正在做一个令她无限着迷的梦。她还是那么美,虽然现在的她已经变得非常虚弱,体重也已经只剩下七十多斤,可是在金风的眼里,她永远是那么令他着迷。他依稀记得那个细雨纷纷的下午,她是怎样地走进编辑部的办公室,她是怎样地介绍着一个喜爱文字的自己,屋檐上的细雨是怎样轻轻地坠落在她的眼睛里。他知道,她是那样一个性格复杂的女孩子,她比他还要固执,还要自我,还要感性,可她是那样的令他着迷,以至于她越是不同意他,他就越想去说服她;以至于她越是对他不屑一顾,他就越不甘心自己在她心中其实没有任何位置;以至于她越是因为自己的固执受到伤害,他就越像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一样去试图解救她。可是,这种解救在她看来,无异于是干涉她的自由意志,而她,其实并不愿意过他安排好的生活,他越是试图接近她,却只会把她推得更远。

金风站起来把点滴握在手里,希望冯露不会感到过于冰凉。许是因为感受到手臂传来的变化,冯露醒了。她艰难地撑开自己仿佛已经干涸的双眸,用尽全身力气看着这个哭成泪人一般的他。

“风,你怎么了?”,她平静而悲声。

过了好一会儿,金风才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我在想,我那天为什么要走。”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可是,我无法原谅我自己……”他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哽咽。

“对不起,风。”

“对不起,风”,她平静而悲声,“我知道你真的对我很好,我也很感激你对我的好,每一次看到你为我着急,我都觉得真的很窝心。我很想试着去喜欢你,我也努力地去尝试说服我自己,应该给你一次机会,可是我每次都无法欺骗自己,我觉得自己真的好固执。我们是根本不同的两种人,我们在一起就会争吵,你所说的一切我都提不起兴趣,你所关心的一切也都只是你所关心的,我根本就参与不进去。如果爱一个人,应该就会去关心他所关心的一切吧……如果让你关心我的一切,我却只关注自己的世界,对你实在太不公平了……”

他已经泪流满面:“我不在乎……只要你能给我对你好的机会就可以了……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你要相信自己。到时候,我可以陪你去一切你想去的地方,陪你吃一切你想吃的东西,陪你看一切你想看的电影,陪你读一切你想读的书,陪你做一切你想做的事……”

“谢谢你……风……”她带着满脸的安详,“你会遇到喜欢你的一个好姑娘,而不是像我这样,又固执又任性,还对你这么坏。”

“不,你很好,在我眼里你就是最好的。”他已经泣不成声。

她可能是说得太累了,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又渐渐沉睡了过去。窗外温暖的夕阳把床单染成了红色,时间仿佛永远在定格在了这个安宁的下午……

(八)

很多年过去了,金风还是能清晰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冯露时那一天的细雨。冯露站在一群人中间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就像站在一个华丽的舞台中间,舞台之外的一切,都仿佛变成了黑白,只有冯露瘦弱的身影是多彩的存在,他清楚地记得,她的脚步是那样轻盈,甚至无法盖过细雨汇成的雨滴坠下屋檐的琼音,她的发丝是那样青翠,甚至无法画出与雪白肌肤纹理的界限,她的眼眸是那样清澈,甚至无法看清其中盈盈的秋水……

很多年过去了,金风还是坚持认为冯露是自己害死的,如果自己能够给她更多的尊重,更多的赞许,也许就不会导致冯露对自己的厌恶。也许这样,就能挽救她的生命,至少,不会让她这样早离他而去……

忙完了一天的工作,他没有选择备课,而是喝得酩酊大醉,爬上了曾和露一起攀登过的小山,呆呆地看着这一座城市的霓虹,他曾经想和她一起共享的美丽时光。他只能怒吼着,嘶喊着,仿佛要把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悔恨、所有的难堪、所有的不舍、所有的伤痛、所有的煎熬、所有的无法言说的愤怒都倾泻在这片无声的黑夜之中,他就这样败给了看不见的敌人。他不愿接受这种天人永隔的痛苦,他不甘心承认他从来就没有得到过爱情,他不敢想象他已经失去了自己最深爱的人,而这种失去是连再见一面都无法做到的,再听一句话都无法做到的,他再也不会见到那个令他日思夜想的人儿,他再也听不到她拒绝自己的每一字每一句,他知道自己是个爱情世界的失败者,他知道自己永远都触摸不到她的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理解那样固执的她,正如他从来也没真正理解过这样固执的自己。也许未来会有那样一个理解他的女人出现,他可能会慢慢忘却露曾经是那样骄傲地拒绝有关他的一切;也许他会随波逐流地生活在这个嘈杂的城市,和一个并不相爱却适合相守的人一起度过余生;也许他会离开这座令他伤心的城市,在另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重新开始一种无人关心的生活……

也许吧,也许。

他就这样带着迷迷糊糊的醉意,摔倒在了黑夜的风中……

(九)

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清晨的阳光毫无底气,只能怯懦地从乌蓝的云层中探出几分。那开满黄色小花的小径上,有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年夫妇,他们互相搀扶着,从远处的朝晖中颤颤巍巍地走近了一块墓地,最后在其中一块墓碑面前停了下来。

墓碑前有一束带着细密露珠的白百合,饱满新鲜,可是两位老人却不知道它来自何方。化过了从随身包裹中取出的所有纸钱,两位老人只是怔怔地坐在草地上看着这束花发愣,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他们也说不出等候什么。微风吹拂着黄花,几乎要将它们折断,嫩绿的细叶上,细微的露珠已经风干。突然,阳光底下走来了一群年轻的身影,他们从墓地的入口一起涌入,打头的却是两位中年人。直到他们走近自己身边,两位老人才意识到,这群人要来看望的人和他们一样。

他们带着一大束白菊花,准备放在墓碑前的时候,却发现墓碑前已经有了一束洁白的百合。

两位老人中的老妇人不无惊讶地问道:“你们是来看我们的女儿的吗?”

“是啊!想必你们就是冯露的爸爸妈妈吧?我们是冯露在大学时的老师和朋友,今天得空约好了一起来看看她。”,打头的两位中年人不无悲伤地问道。

“哦,感谢你们还能来,孩子一定会很高兴的。她在家里的时候就经常说,校刊里有很多关心她的老师和同学。自己有什么烦心事,就会跟你们聊,父母不在身边,很多事情就是你们照顾的。”老妇人面露感激。

“阿姨,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只是可惜,冯露年纪轻轻就被庸医害……这些伪中医,真是不得好死……”其中一位男同学不无悲愤地说道。

“这就是这孩子的命……她从小就体弱多病,为了让她有一个好身体,民间偏方,高人仙方,哪一个不曾让她吃过?冬虫夏草、人参鸡汤,又何曾舍不得给她喝?我们到处托人,办法用尽,却总也不见好,直到今天这个地步,这就是命啊……”老妇人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语气中似乎在埋怨命运的不公,听到这话的也人无不感叹。

“这束百合花也是你们送的吗?”老妇人看着他们手中的白菊花问道。

“啊?我们才刚来啊。我们拿来的是这一束。”拿着白菊花束的女同学甚为纳罕,以为老妇人是因为太过悲伤出现了幻觉。

“那这一束百合是怎么回事呢?”,大家一起看向了那一束百合花,又都举目四望:“这地方还有谁来呢?”

……

过了很久,风儿开始变大了,天空中的乌云都逐渐消散,阳光开始变得放肆而刺眼,来扫墓的人开始逐渐增多,小径上的黄花都被他们踩得平躺在了地上。

“我们还是回去吧。”一直一言不发的白发老男人说道,把墓前那束百合和白菊花放在了一起。

祭 奠

这是喧闹的一个春天
是谁来祭奠我们的爱情
在酒精般迷醉的清晨
那开满黄花的小径
迎来了那些白发苍苍的生灵

过去好像一场默片
又像风中折断的野花
我们眼看着它的死去
腐烂在虚荣的囚笼里
那随风而逝的烟火
是海誓山盟的葬礼

我们亲手将自己埋葬
刻上早已想好的墓志铭
我只求无论你有多不愿
抱紧我给我最后一丝温暖
在永无光明的未来
我瑟缩得像一个小孩

也许不久会爬出灿烂的蛆
在破碎的躯壳上踽踽而行
它们用贪婪的欲望咀嚼
蚕食着你我最后的约定

你问我
可有来生
纵使相逢应不识
何必有来生
你我都得承认
只有这
残酷的爱情
死去的爱情
无可救药的爱情
永远看不到希望的爱情
才是对青春最好的祭奠

二零一六年十月六日 夏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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