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钉子醒了。他听到哗哗的声响，有人伸进手来抓取钉子。小钉子马上兴奋起来。
“太好了，”他想，“也许这次我就能离开这个破烂箱子了。”
自打进入这个钉箱，小钉子就一直盼着能出去。他还记得刚刚步出制钉机的时候。那时他躺在一条传送带上，说出了这一生中第一句话：
“太好了，现在我可以去看看这个世界了！”
可是世界很快就对他盖上了盖。他被倒进一个木制钉箱。钉箱很厚实，里边黑不隆咚的。小钉子不喜欢这种挤在一起互相扎着的感觉。他发现其他钉子都要比他长一些，也粗一些。那都是些沉默的钉子，显得老气横秋。
“我真想快点被人钉在木头上，随便什么木头都行。”小钉子说。
他多次试着聊天。终于，一枚长钉对他说：
“你还是闭上嘴安静一会吧。”
总算有人开腔了。
“你想被钉在什么地方？”小钉子问。
“别管什么地方，反正比你的地方强。”
“那可不一定。”
“你这种小东西，最多去钉钉三合板。”另一枚长钉说。
“你待错地方了，”第一枚长钉说，“你看看你跟我们有什么相似之处？”
“还不都是一头尖一头圆？”小钉子说，“我长得小，但我的身板跟你们一样硬。”
另外两枚钉子同时失去了谈话兴致。
“木匠就喜欢我这样的。”小钉子说，“我一定能钉在一块好木头上，而不是一块三合板上。”
虽然他们都是些崭新的钉子，但对于钉子的事，他们全都知道——那是制钉机赋予他们的本能。此外，在他们体内往往还有一些模糊而零碎的记忆，这取决于组成他们的铁原子从何而来。不过，铁原子过于古老，经历太多，所以他们的振动只存在于潜意识里。
“我希望我能被钉在一座高高的塔上。”小钉子接着说，“这样我就能看到很多东西，而且看得很远。哪怕风吹雨淋让我生锈，我也愿意。我就是想看看这个世界。”
传来几声讪笑。
“谁在笑呢？”小钉子生气的问。不过他并不真的生气，他只想挑逗那个钉子说话。
发现笑声的是一枚钉在箱子里的钉子。
“我在这箱子上钉了八年，还从没见过你这么多嘴的钉子呢。”那枚钉子说。
“你是哪位？”小钉子问。
“我？我是一枚鞋钉。”
“鞋钉干吗钉在箱子上？”
“因为我短小精干，不会把木板钉穿钉破。还因为我的身上有棱有槽，不会把木头撑裂。我的优点多着呢，头大身子尖，不用费力就能钉得牢牢的。”
“还有吗？”小钉子热情的问。
“还有。”鞋钉说，“还有我可以周游世界，到很多地方去。我不用像你们那样，永远在一个地方钉着。”
鞋钉确实有这样的特权。
“可你为什么没去周游世界呢？”小钉子问。
“你怎么知道我没去？”鞋钉说，“我去的地方多着呢。”
“你被钉在这么个破箱子上，能去哪儿？”
“这只是我的退休生活。”鞋钉说，“我去的地方太多了，太累人了。现在我可以休息了。”
“你去过哪儿？”小钉子热切的问。
“我去过北京，我去过上海，我还去过好多地方。我还去过美国，我去过很多国家。”
“太好了！”小钉子体内快乐的铁原子振动着。“你先说说你是怎么去的，然后再给我讲讲那些地方都是什么样。”
“啊，”鞋钉说，“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去的？告诉你吧，我是非常非常幸运的。同样是鞋钉，有的一辈子可能只走过几条街，而有的却可以游历世界。”
“多说点。”小钉子说。
“我曾经被钉在一只漂亮的红色高跟鞋里。这只鞋属于一位美丽的女士，热爱旅行。每当她抵达一个地方，她就会换上那双红色高跟鞋。于是我就跟她一起，走在各种各样的街道上。”
“你的命真好。”小钉子说。他现在觉得被钉在高塔上不如被钉在鞋跟上好。当然，鞋的主人必须喜欢旅行，一定得这样啊。
“我也曾经和你一样，”鞋钉说，“躺在盒子里，跟其他钉子在一起。”
“真的？”小钉子问。那还有假，当然是真的喽！
“命运就是这样。”鞋钉说，“命运会突然改变。对我来说是变好了。那天，当那位鞋匠把我捏起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命运变好了。因为他对我说：‘你运气好，可以跟着空姐上天啦！’”
“哼，”一枚长钉说，“我从没听说人会对钉子说话的。”这枚长钉语气生冷。他体内的一部分铁原子来自一座雕塑，这造就了他高傲的性格。
“真的，”鞋钉说，“你运气好，可以跟着空姐上天啦！”
“人不可能对钉子说话。”长钉说。
“他真是那么对我说的。”
长钉哧了一声。“那你是怎么被钉在这个箱子上的？难道还会有人从破鞋上回收钉子？”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鞋钉说，“反正像现在这样退休也挺好。”
“唉。”小钉子叹了口气。跟着一只红色高跟鞋周游世界，这事好得超出了他的想象力。就在此时，箱子盖打开，一只大手伸了进来。
“太好了！也许这次我就能离开这个破烂箱子了。”
好运终于来了。这次小钉子没被漏下。他与许多长钉一起被抓了起来，扔进一个秤盘。那只大手捏起小钉子。小钉子看到好大一张人脸。
“你怎么会在这里边？”那人问。
小钉子欢呼起来。看呐，他冲我说话啦！人真的会对钉子说话的！但他马上心里一沉，这次别再又走不成啊。
那人把小钉子往腰后一甩。他的腰带上有一块吸铁石。
呼，吸铁石真带劲！小钉子想。吸铁石上还有几枚和他差不多个头的钉子，他们对小钉子热情欢迎。其中一枚告诉他，他们马上要去钉木板了。
“不是三合板吧？”小钉子问。
“是木板。”向他报信的钉子说，“挺厚实的木板。我们刚刚钉到一半。”
那这位就是木匠喽。小钉子望着眼前无比宽阔的后背。
木匠走出店门，转身扒住一架梯子。阳光照在小钉子身上。这是他第一次晒太阳。木匠往梯子上爬。小钉子步步升高，看得越来越远，看到的东西越来越多。他高兴极了。他看到一条河，看到河上的一座铁桥。一条载满了沙子的船正在桥下通过。河边人来人往，汽车一辆接着一辆。
“太好了，太好了！”小钉子叫了起来。
“你说‘太好了’是什么意思？”
“啊？”小钉子一看，问他的是榔头。
“就是很好，非常好的意思。”小钉子说。
“那我能不知道么？”榔头说。“我也常说这仨字。我不想说，可这仨字总是蹦出来。”
小钉子同性的看着榔头。
“我快崩溃了！”榔头说。
小钉子正想宽慰几句，可榔头被抽出了工具带。咚咚的敲打声响了起来。小钉子耐心等着。眼前的景色不错，也许不像在高塔上那么高瞻远瞩，也不像在鞋跟上那么千变万化，但是很热闹。他喜欢热闹！
终于轮到他了。木匠！木匠！小钉子欢呼着。
榔头轻敲了两下，先把小钉子的钉尖敲进木板里。那块木板上写着：供应五金水泥黄沙。
“太好了，太好了。”每敲一下，榔头就脱口而出。“哎哟……太好了，太好了！”
真够他受的。小钉子觉得又同情又好笑。这本是他的口头禅，可他现在倒不好意思说了。
“吱——”木匠手一歪，把小钉子敲斜了。
“我晕，”小钉子说，“你倒是小心点啊。”
木匠揉着手指。“我操你妈了个逼的。”他说。然后他用力砸了一榔头，把小钉子彻底砸弯，接着又是几下。
“太好了！你没事吧？太好了，太好了！”榔头说。
“哎哟哟……哎哟哟……”小钉子小声叫唤着。钉子是不能弯的。“弯折之时即是殒命之时”，这是钉子的谚语。
“哎哟哟……哎哟哟……”小钉子陷在木板里。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没能去看看这个世界，甚至连这家五金店也没离开过，不过他晒到过太阳，站到过高处，虽然比不上高塔，但对一枚钉子来说也够了。至于鞋钉所说的故事，小钉子到最后也没怀疑过。总有钉子能交到好运的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