娥眉月(长篇小说)(二等奖)

作者:南希

内容简介:

一部更有味道的《山楂树之恋》,一部出自海外女作家笔下的绝味《人生》。

一曲感人肺腑的青春晓歌,一片斑驳陆离的时代足音。《娥眉月》是一部关于青春、爱情、希望、奋斗、寻梦的小说。小说纵越三十年时空,横跨大洋两岸,表现了一对年轻人在特殊的年代,相遇、相依、相伴,经历了坎坷、震荡、裂变、悲欣交集的动人故事。小说鲜活灵动地讲述了主人公从城市到乡村,从国内到国外的坎坷经历与精神成长,描摹了在社会大动荡中,各色人物的悲欢沉浮,对那个时代的中国进行了独特的记录与审视。

作者简介:

南希,原名王燕宁,北京人。高中毕业去山西农村当过知青,曾经的身份是农民|、大学生、记者、洗碗工、保姆、餐馆服务生,现在美国从事服装设计。多次获美国汉新文学奖、获全国散文作家論壇大賽一等奖,各类文学作品散见于海内外报刊、杂志。多篇文学作品入选各式转载本和年度精选本。

目录:

第一章:朔月

美少年的音容笑貌落进她心底影像,注定了她终生的遥望,如同太阳对月亮的致命吸引。

第二章:新月

她的眼神光滑鲜亮;她绷得很紧的头发和圆润的脸颊侧影,在阳光下发出一种奇异的光,温和又有质感。

第三章:娥眉月

雪化了,地里的草七高八低地冒出来了,有一种庞大而芜杂的春意。

第四章:上弦月

她们衣裤崭新,表情严肃,近乎虔诚,稚气而阳光,好像一排新玉米。

第五章:望月

夜深人静,一瓣月牙儿像姑娘的眉毛,弯弯地挂在纯净的空中。

第六章:团圆月

青梅的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像窗外泄了一地的如水月光,淌到天边……

第七章:满月

月亮圆了。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人,穷尽一生只到世间来寻一个完满。可是完满真的来临时,却在一分一秒地亏损了去。

第八章:瘦月

冬季的月亮,失去了夏季的明媚,秋季的丰润,它逐渐瘦下来了,也不见了玉兔和嫦娥。

第九章:下弦月

有声音从他腔内游出,不是哭声,是肉体在过去与现实两块磨盘里辗碎、折断的响动。

第十章:残月

她咣噹一声把自己锁进黑暗的角落,敛起被撕得支离破碎的自尊和脸面,再一块一块地拼凑起来;又用这个实际上无法完好如初的自尊,脸面,把自己严严实实地罩起来。

第十一章:晦月

这些年,安德烈一直想着青梅。她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月牙的样子。

第十二章:朔望月

时光停止了,雨也停止了。世界笼罩着—种潮湿的、芬芳的静寂。一弯新月从透明的薄云中钻出来,像被雨水洗过的一样。

第十三章:红月

红月的一半无可奈何地坠落到湖水下面,另一半仍然疲惫地衔着湖水,仿佛在偎着它歇息,又好像举着半个红苹果,坚持着它最后的表演。

第一章:朔月

当月亮运行到太阳与地球之间的时候,月亮以它黑暗的一面对着地球,并且与太阳同升同没,人们无法看到它。这时的月相叫“朔”。

当那个深秋的夜晚,青梅坐在大罗山村头的孤伶松树下,顺着嵌钉在重甸甸、黑沉沉的山地丘陵上,如逗号、句号、顿号、惊叹号和破折号的灯火,九曲十八弯地开始她对黄河流域沟壑纵横山地的阅读时,安德烈正在大罗山脉的另一处山坳里,向滂沱大雨中抛洒出一道在膀胱中储蓄过久的液体。

虽然他正在经历他人生最可笑又可悲的低谷,已经是公社革委会干部的他,正在因为“作风问题”、“路线问题”、“家庭问题”而受处分,写了三天检查书,他还是不知天高地厚地、尽最大可能地在空中划了一道完美弧线。由于后力不足,他身子低下的坐炮没有了充足的供应,弧线徒地直线垂落,还有一两滴差点掉到裤脚。他猛地一抖,似乎想帮助那道弧线的最后收势,后腰上却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家伙。是一把枪。

站在他身后的那个叫二柱子的民兵,手里有一把真正的枪。二柱子的任务就是看着这个名叫安德烈的知青,叫他别耍花样,别逃跑或者像前天他看管过的一个玩自杀的带队干部,老老实实地把他该写的检查写完。所以他跟在安德烈身边,寸步不离。

这一切,青梅并不知道。她已经很多天没有安德烈的消息了,她有一件天大的事要跟他说,可是他却像消失了一样,久无音信。第二天早晨,村子周遭静悄悄的,青梅挑着水桶去井边打水。她觉得有点慵懒,就坐在井边上歇口气,顺着井壁,她看到水底有一块白云漂过,就趴下去看,看着看着,安德烈的脸忽然从井底升起,停在她的脸旁。他的双唇间是水,眼睛在闪动。他的眼珠清澈而无底,如同最深的井。井台上又滑又冷,青梅觉得身上已经冻得麻木了。井,很像镜子。向井里望得久了,常常会望进去。

跳吧!跳下去就不用担心害怕了。这个念头让自己心痛,又有一种自残的快意。解脱了,就好了。青梅望着井底隐约可见的面孔,像被施了催眠术似地恍惚起来,一种甜滋滋的恐惧感,丧失了意志的陶然欲醉的感觉升上来,这时,有个声音似乎在她头上炸响——这是知青小何。小何说话是女中音,声音很粗,她大喊着:“你在这儿干什么?”声音在井壁回荡,就像是从桶子里发出来的一样: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青梅做梦似的回应了一声:哦!她脸色惨白,半启的眼睛里含着困惑。

小何又问了一声:青梅,你怎么了?

当人们知道了井台上的那一幕,都议论纷纷。青梅是个很内向很文静的女孩儿,她为什么精神失态?在那平淡又艰苦的插队生活里,人们总是希望听到一些解闷儿的故事,比如这件事的内幕。

一切都是安德烈的错。

安德烈是谁? 这还得从青梅十六岁那年说起。

青梅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她裹进了插队这档事完全是因为安德烈的缘故.

这事发生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按说青梅不该掺合进上山下乡这场运动里。按照当时的政策,她可以不下乡的。青梅性格内向,爱读书,不爱合群,在人群中很不起眼,但她很要强,因为出身不好,她爸爸有历史问题,不属于根红苗正的那种人,所以为了参加红卫兵和共青团,她费了很大的劲儿。十六岁的青梅,除了最宝贵最值得炫耀的年轻和健康,她几乎什么也没有,没有恋爱,没有忘不掉的欢乐,也没有驱不散的痛苦,生活对她来说似乎还没有真正开始,就像在农历每月初一的月亮,还没露头显形。当月亮运行到太阳与地球之间的时候,月亮以它黑暗的一面对着地球,并且与太阳同升同没,人们无法看到它。这时的月相叫“朔”。

直到高二那年, 她见到了安德烈, 一切都不一样了。那天,青梅陪着马彦红去男二中参加学生会活动。马彦红是女中的校团委书记,她正在跟一群人站在远处说着话,他们都是一些应届高中毕业生,比青梅她们高一届,正在讨论串联全市应届毕业生响应党的号召,到边远农村去插队的动员大会细节。青梅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见身材丰满的、穿着军装的马彦红,双手比划着,就像小说里的革命者。谈完了,马彦红朝他们点点头,转身跟青梅她们走了,快走到大门口,有一个男生从后面追上来叫住她们,说明天本校应届毕业生有个上山下乡动员会,想请她们女中的低年级同学参加,并告诉她们了开会的地址。

这个男生名叫安德烈。比青梅高一届。但他的神态要成熟得多,在葱翠的垂柳背影下,他身穿白衬衫绿军裤,高挑个子宽肩膀,头发漆黑,一脸阳光,简直英俊极了。青梅注意到他的鼻梁很高,长得像新疆人一样,两根剑眉挑向太阳穴,一双眼睛十分漂亮。他对她们说话时,他特意看了她一眼,那眼光温暖、柔和、深情。自从她接触到那充满柔情蜜意的眼光之时起,就完全属于他了。他的这道目光好像吸铁石,既脉脉含情,又荡人心魄。她失神地看着他白衣俊挺的背影,飞身骑上自行车,施施然向远方行去。他是那么青春和俊美,像春天散落在指缝间的阳光,耀眼夺目。这一次注视,那美少年的音容笑貌落进了她心底的影像里,注定了她终生的遥望,如同太阳对月亮的致命吸引。

安德烈这个名字很古怪,不像是中国人的名字。据说在他爸爸去苏联学习的时候,住在一个苏联人家里,在一次意外事故中那个苏联人为了救他爸爸,牺牲了,名字叫安德烈,后来他爸爸给他起名就叫安德烈。他出生在军人家庭,是那种要献身使命的人。后来青梅在动员大会上又一次看到安德烈,这一次他的眼窝深陷,似乎没睡好觉,但他的眼睛里仍然黑光四射,富于强盛的生命力。他站在主席台上,袖子高高地挽起来,手臂挥舞着,慷慨激昂地说,“同学们!我们的农村实在太穷了,多么需要不怕吃苦的有志青年去建设它啊!我这辈子就想干一件事,就是亲手建设社会主义的新农村!”然后,他用低沉的男中音朗诵了高尔基的《海燕》:“海燕像黑色的闪电高傲地飞翔”;“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云霄”;“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深信乌云遮不住太阳”。最后,他借高尔基的口吻大声宣布:“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他的手一挥,那么有力,那么有激情。

他说的什么,她丝毫不感兴趣。但她注意到他的声音低沉,好听的男中音,中央人民电视台广播员的声音,也不过如此,还有——你看他的样子!他说话的时候,打着手势,就像在转动一个地球仪。她突然觉得很久就认识他了,那声音也熟悉,好像上辈子就认识的一个人。

他肤色白净,神态深沉,声音激昂,身材高大,五官俊朗,称得上“玉树临风”。

青梅站在台下的人群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仿佛中了魔似的。她简直开始崇拜他了,觉得他的那些话带着精辟的、有着无限重大的意义。虽然他还什么话也没跟她个人讲,她已经觉得面前展开了一种新的、广大的、这以前她一直不知道的东西。她充满期望的凝视着它,做了一切准备,甚至不惜一死了。她热血沸腾,为了表达积极响应的态度,她也学着安德烈的样子,咬破手指,写下了血书,表示明年她毕业后,也要到偏远的穷山区下乡插队。

一阵热闹很快过去了,安德烈去了一个很远的、名叫大青山的穷山村插队。她再也没有见过他。接下来的一年,青梅觉得很难熬,心里空落落的。每当她想起安德烈,心里就会微微一颤,仿佛有一阵风吹过。听到有人提到这个名字,就会出现某种微妙的精神震颤,失神发怔。她总是站在教室窗前,朝着操场发呆,幻想有一天他会出现,英气勃勃朝她走来。她独自悄然享受着秘密思念的咬噬,这至少是安全的,可是很孤独。关于安德烈的想象就像一只伸出的手,它越来越亲切又深刻地触摸着她,温暖着她,给了她各种各样的愿望和力量,使她的生命获得了某种伸展和灵敏。

高中最后一年时间很快过去了,实际上她们并没上什么课,当时的学校热衷于带学生们到工厂、农村参加各种劳动,所谓的学工、学农、学军的活动就占了大半年时间。现在高中快毕业了,学校马上开始了新一轮的插队动员高潮。青梅是学生会委员,她帮助马彦红做宣传工作, 比如布置会场啊, 买大红纸啊, 买笔刷, 买墨汁啊, 买蜡纸啊, 油墨啊, 印小报啊等等。她楼上楼下忙得脚不沾地, 脸上红彤彤的,挂着汗珠,还觉得很充实。

毕业动员大会的前一天,她和马彦红一起布置会场。她把马彦红写好的标语大字按顺序摆在地上,又站起身子看看,再摆好字与字之间的缝隙距离。马彦红背着手走了一,像领导视察似的,她抽出几张自认为写得不好的字,重写了。青梅便用大头针一张一张地,把标语字别在大红布条幅上,这才叫来几个男生爬上木桩拉起了大红标语。木桩两侧挂着一副对联:“志存胸内跃红日,乐在天涯战恶风”。横批是:“坚决要求到最艰苦的大罗山去!”

青梅这时才看清了马彦红写的内容,她吓了一跳,大罗山?那么远的地方,它处在所在省最边远最艰苦的山区,听说那地方穷得女子连年外嫁,小伙子争着当倒插门女婿逃到半平原地区,农民外流现象严重。青梅的学校并没有要求毕业生去外地插队,所有的毕业生都是去北京近郊区插队落户,探家方便调回城也方便。

大罗山?她能去吗?

第二章: 新月

他的眼睛像寒星,像秋水,像一团撩人心旌的火。

去年秋天的时候,安德烈的入伍体检结果很棒,被选上了当空军,军装帽子都发了,可他却转身就去插队了,还是去了穷山区的大罗山,这是青梅从报纸上看到了,她还看到不少应届中学生也学他的样儿,报名去大罗山。现在马彦红也报名去大罗山了。她已经问了青梅无数遍,说,咱们三个好朋友,你,我,小何,如果咱们能一起报名去大青山,比翼齐飞,谱写像《边疆晓歌》《军队的女儿》那样的奇迹,让全国人民都看到,那该多好啊!

马彦红说话总是一套一套的,又充满了特有的激情。她说,就像《边疆晓歌》里面说的,那里是一片人迹稀少的神秘大地,是埋藏在千里云山之中的一块巨大的绿宝石,等待着我们去那里披荆斩棘,把这块绿宝石开发出来,使它在祖国社会主义时代,放射出独特鲜艳的光彩!马彦红圆圆的脸上泛着红光。

青梅没吱声,她知道吱声也没用。按政策一个家庭只有一个插队名额,她姐姐已经替她和弟妹去插队了,而且走得很远。家里弟妹还小,她必须留在家里,顶多是到城近郊区插队,以便照顾家里。她是不能去大罗山的。她只是被一种盲目带着,被一股神秘的气息裹着往前走,至于毕业后去哪儿?干什么?她并不清楚。姐姐走时嘱咐过她,姐先走是为了让你留下照顾咱妈,妈妈常年生病,要有个女儿留在妈身边。可是,当她在报纸上看到了安德烈的照片,就又没了主意。她觉得已经忘了安德烈长什么样了,照片上的帅小伙儿朝她笑着,露出雪白的牙。他的眼睛像寒星,像秋水,像一团撩人心旌的火。不一会儿,他的表情变了,似乎是嘲笑。他像是在嘲笑她,嘲笑她变卦了,是革命的叛徒!她看着照片,他瘦了,衣服破了,头发长了,脸也黑了。青梅很心疼。她并没有理会到他会成她的什么人,可是她不能不去照顾他,她心里升起一股责任。她也不能忍受永远见不到他的那种痛苦。

青梅离开北京的那天早晨,细雨霏霏。她背着父母偷出了家里的户口本,前天才吊销了城里的户口,她是违背了父母的意愿离家的,带着出逃的惶恐和内疚。站台上到处都是情绪高涨的知青们,他们穿着崭新的绿军装像上前线的战士。到处都是歌声,像当年的解放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青梅的家人当然没来送行。妈妈气病了,躺在床上,眼睛哭得像两只烂桃子,爸爸发话说不要这个女儿了,跟她断绝了父女关系。站台上人山人海,没有一个人跟她有关系。她在人群中特别的孤独。她多希望妈妈就在站台上的人群里。

自从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的按语转引了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之后,许多城市出现一片红,一锅端的下乡方式,整所学校,整条街道的知识青年统统被送往农村。青梅毕业的时候,下乡运动已经历时数年,上级已不再号召到边疆、农场和边远山区插队了,而是采取就近下乡的方式。青梅是不同的,她是本校毕业生中自愿到外地山区插队的几个应届毕业生之一。母校的同学老师敲锣打鼓地前来送行,校长和学校的军代表亲手给她们戴上了大红花。

火车晃动了一下,似乎是费了力气,停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动了。站台上的人开始大声地喊,大力地挥动手臂,大声地哭叫,大声地告别,人声、气笛声、呼喊声、哭声顿时混成一片,所有的人都在说话,谁也听不见谁的。青梅这时才意识到,刚才只是演习,现在是真的要走了!直到这时候,青梅才大哭起来。现在她才明白她确实走定了,先前她离开家门还不相信真正会走。别了!北京!一切都在不断地退后,越退越远。那个代表她青少年的过去,正在迅速地缩成一小团,同时,她知之甚少的广大宽阔的未来,却铺展开来。从窗户里望出去,可以看见碧绿的田野,电线杆子和电线上的鸟儿纷纷闪过去。欢乐,别离,不舍,向往,忽然使她透不过气来。

列车开出了北京,在平原旷野上飞奔,车厢高音喇叭里传出了列车长的声音:旅客同志们!在我们的列车上有主动到大罗山插队的同学们,让我们学习他们的精神,愿他们在祖国农村实现战天斗地的远大理想!马彦红马上在火车上组织起一支“战天斗地宣传队”,到各个车厢拉琴唱歌,给乘客倒茶送水。歌声此起彼落,一路高亢。青梅觉得充实极了,她被一股气托着,轻飘飘的。她们唱了很多歌,比如《党的阳光照耀祖国》、《雄伟的天安门》,《我爱这蓝色的海洋》、《红星歌》、《北京颂歌》等等,还有《歌唱祖国》、《我们走在大路上》。所有的歌都唱完了,不知是谁起的头,唱起了一首《知青之歌》,据说这是一个南京知青作的,原名叫《南京之歌》。“辞别了妈妈再见了家乡,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载入了青春的史册一去不复返,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多么漫长,生活的脚步深浅在偏僻的异乡。”刚唱了开头,马彦红赶快制止了,说这是“反动歌曲”,是被禁止的,不能唱了,“苏修”电台放了这个歌曲,作者已经被关起来了。咱们唱《共青团员之歌》吧!

于是大家唱起了《共青团员之歌》,这是一首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歌曲。有人拉起了手风琴,更多的人跟着琴声唱起来,再有人合上来,接着,整个车厢的人都开口了,手风琴加紧了节奏,低音键也加了进来,气氛昂扬起来,越来越雄壮,在一个副歌段上无穷反复。手风琴这种乐器是战斗性很强的乐器,这种带有苏联风格的乐器才能配合这种进行曲的气势。有人激昂地站起来,站在座位上,挥着手臂,打着拍子,好像他们真的是一群上战场的战士:

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
穿好军装,拿起武器
亲爱的朋友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
万众一心保卫国家
我们再见吧,亲爱的妈妈
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
再见吧妈妈
别难过或悲伤
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再见吧,亲爱的故乡
胜利星会照耀我们
再见吧妈妈
别难过莫悲伤
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青梅大声唱着,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不知不觉又流下了眼泪,眼角的泪流到嘴角,咸涩涩的。她大声地跟不在场的母亲道别:“再见吧妈妈!”她身边也有人开始掉泪,大家都假装没看到对方,她们也不用手绢或衣角去擦那些挂在脸上的泪水,就让窗外的风去吹干它们吧,这样更像个革命者。这一列车的年青人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带着泪痕和笑容,与家乡、家人渐行渐远。他们还年轻,以他们少得可怜的人生经验,他们觉得自己跟父辈革命者没什么分别,不都是冲出家庭,投身到另一个世界么?那里是好地方,好风光。他们觉得自己是站在一列雄壮的队伍里,迈着大步,高唱着战歌,去改变整个中国,那是什么气势?再往前就是更有意义的生活,流泪无非就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的软弱。忽然,手风琴全开放地奏出一个大和弦,紧接着,在一个有力的休止符上,停住。

没人注意到车厢外,景色已经悄悄地置换了。火车刚从震得发颤的橘红色岩石的隧道里开出来,就进入了一望无际的荒芜山地。这里空气干燥,绿色植物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时从车窗里吹进一股令人窒息的干草气。与铁路平行的狭窄的小道上,有几辆牛车拉着槿条,一辆小得惊人的手扶拖拉机,驮着超高的货物,看不到开它的人,它仿佛一个无脚怪物在路上颠簸。铁路的另一侧正路经一个小镇,光秃秃的空地,那里是一排乡镇办公室、和一个写着“农业学大寨”的围墙,一个小学校,和正在空地上跑跳的农村孩子。土坯墙的教室掩映在沾满尘土的矮树和槿丛之间,教室里摆着长短不齐、高矮不齐的椅子和小桌子。这时候正是上午十一点,天气还不太热。站在青梅身边的是马彦红,已经是冒了一头汗了。她穿了一身洗白了的旧军装,她总是特别活跃,谈笑风生的,动不动就发出响亮的笑声:“哈!哈!哈!”她给大家起头唱歌,还打着拍子。她看见青梅的腮边挂着泪,搂住青梅的肩膀说,“坚强点!青梅,人总要有一点精神的!”

马彦红身边有一个女孩很特别,她穿的军装是新的,真正的,小号的女军装,腰部是收紧的,胸部挺得很高,她手里竟然有一把真正的乐器——小提琴。她的小提琴拉得很好,这种东西很少见到呢。她长得不像青梅那种浓眉大眼红脸蛋的健美,她是另一种美,她的美罕见其匹。她的体态婀娜苗条,皮肤赢弱苍白,是一种透明的白,皮肤下几乎能看到淡蓝的筋脉,晶莹剔透。她站着拉琴,额发潮湿了,弯曲地覆在光洁的额上,显得淡泊雅静。她走路的时候,挺胸昂头脚尖朝两边撇,烟视媚行,像个骄傲的小鸭子。

坐火车,倒汽车,走了一天一夜,她们先去参观了全国农业标兵大寨村;然后又坐火车,倒了几次汽车,终于来到了大罗山。跟着马彦红后面走进知青点的院子,青梅用眼睛四处寻找,一眼就看到了安德烈。他和去年一模一样,仍然是英俊漂亮,可是又有些不大一样了。他还是穿着绿军裤,只是衣服有些肮脏不堪;他一脸的胡子茬,一头散发,眼睛仍然又大又圆,可是他的外表看上去不太健康,神色疲惫不堪,不停地咳嗽,面容疲惫灰暗,嘴巴干皮泛白,说起话来声音有点嘶哑。青梅不断地暗自打量他,不相信他就是安德烈。不知什么缘故,青梅觉得他又灰色又土气。也许是在这个土气的村庄,这些土气的窑洞和贫瘠的环境衬托下,他不再像在北京时那样新奇和有趣了,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灰秃秃的,毫无生气,所有的房子都盖满了灰尘。农民们灰头土脸,相貌难看,脸上没有表情,连老知青的脸上也是农民那种木然的表情。

安德烈在生活上马马虎虎,但他在劳动上适应很快,第一年就入了党,还当了生产队长,成为了省知青模范标兵。他的身材显得结实了许多,虽然脸变黑了,却有了岩石雕刻般的肩膀和手臂,两条腿粗壮有力像两棵树,腰一挺就能扛二百斤的麻袋。有趣的是,新知青们新衫新裤站在院子中间,安德列一脸一身的土,站在他们对面,形成一个对照,他的身上除了一种土气外,还有一种令人琢磨不透的东西,冷漠,淡然,略带讥讽的神色。一年没见,他的姿态表情跟从前相比发生了质的变化。这些天他在打谷场上干活,几天几夜没下来休息,对队里要来新知青的事一无所知。天时不等人,要把收到打谷场的粮食尽快晒干、脱粒、装麻袋、归仓,是农民当下的头等大事。安德烈吃在打谷场,睡在打谷场,人都累虚脱了,才硬被人替下来的。

青梅不了解,正是因为他近日的劳累,为“抢收”几天几夜没有休息,才造成他外表的变化。接下来,他代表老知青发言,“欢迎新同志,来参加建设祖国新农村的伟大事业!”他说话的时候,打着手势,那声音就好像他是上辈子见过的一个人。他说话的时候,用那自信而睿智的目光,看着面前的每一个人,像探照灯似地扫过平静的海面,他不看她的时候,她才敢看他。她相信,这世上有熟悉的陌生人,现在,他再也不陌生了。一切前世的记忆又回来了。

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距第一次见面,差十六天就一年半了。在这五百多天里,安德烈对青梅无从知晓;而青梅每次“偶尔”想起他,都会心生温暖,如想起一个远方的亲人。所有的回忆都来自那个知青上山下乡动员报告会。安德烈根本不知道那天台下那个穿白色短袖衬衫的女生,和眼前这个扎着短辫子、穿着新军装的女知青是同一个人。但是她的样子让安德烈觉得很特别。她微笑地看着他,眼神,鼻子,微笑,都非常与众不同……她的眼神光滑鲜亮;她绷得很紧的头发和圆润的脸颊侧影,在阳光下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家常、温和但又有质感;鼻子饱满,阳光在鼻尖上形成一个点;笑的时候,整齐的牙齿闪烁,令人想到发光洁净的玉米粒。

为了这个模糊的印象,他在讲完话后,喊了“解散”,就向新知青队伍走来。马彦红迎着他,老远就像老熟人似地含笑伸出手来,说道:“你瞧,安德烈,你的报告多有煽动力——我把我的好朋友都带来了!”安德烈像个老首长似地,跟“新同志”一一握了手,轮到和青梅握手后,他把手揣回到裤袋里,站在那里微笑着,打量着她,用很随便的口吻问道:“好啊!欢迎!你叫什么?我们见过面吗?”

这是安德烈见到青梅的第一句话。他完全忘了她是谁,或者,他根本不知道她是谁。青梅千里迢迢来寻他,听到的竟是这样一句话,青梅觉得头顶上的太阳忽悠一下,落到山背阴里去了。

青梅注意到他穿的那条裤子,膝部向前凸着,显然是连续穿了好多天了,宽大的裤腿被掖进高统球鞋里,清秀中便露出匪气来。忽然他咳嗽起来,青梅记住了他咳嗽的样子:一只手握成空拳轻轻抵在嘴唇上。骨子里隐藏的羸弱和柔情遗露了一瞬,就在那咳嗽中。

不知为什么,青梅觉得此时的安德烈很像一个人。青梅记得安德烈做下乡前的报告时,提到他家有一顶俄罗斯军帽,不是如今俄罗斯军人的头上那种俄式大盖帽,而是尖顶皮帽,皮帽前面嵌着一枚红色五角星。这大概就是十月革命之初红军战士戴的帽子吧? 青梅想象着如果安德烈戴上这顶帽子,配上他的新疆人似的高鼻大眼,应该跟苍白消瘦的保尔有几分相像吧?

后来青梅又发现,安德烈其实有多重性格,他在一些场合很爱开玩笑,很爱讥讽人,很活跃。她从没接触过这种人。他的嘴巴从来不停,爱讽刺人,爱笑,爱骂人,简直“贫嘴”透了,典型的大院子弟的大大咧咧。他还喜欢捉弄人,他的鬼点子特别多。他有一项发明就是:把肥皂切成水果糖大小用糖水浸泡过,然后用糖纸包好后做上记号与真的糖果混放在一起。另一个点子就是把烟卷里的烟丝抽出一些,放上一只小鞭炮再把刚才拿出来的烟丝放进去;或者是偷偷把野兔子粪碾碎缠到烟丝里。每当他外出回村,总会大大方方地、笑眯眯地拿出一些烟、糖之类的紧俏货,总有人狐疑地里里外外检查一遍才敢往嘴里送,结果,总是吃“哑巴亏”。他走到哪里,笑声就带到哪里,比如他在食堂买饭,从厨房窗口递进一张知青自制的面值二两的“粗粮票”,炊事员就递给他一个玉米面窝头。他嫌小,就大声朗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我们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是还不够,还要更大些”,炊事员很快就笑吟吟地选了一个大的窝头拿给他。

吴倩倩也是大院子弟,就是那个“骄傲的小鸭子”,但她的话就少。安德烈一见到吴倩倩就闭嘴了,后来才知道他们从幼儿园和小学就在一块,彼此知根知底,安德烈还为她跟同学打过架,大腿上被人用削铅笔的竖刀扎了一刀,流血如注。青梅想象着吴倩倩如果穿着绣花长裙,梳着仙鹤式头发的样子,鹤颈蜂腰,再披一件羊皮外套,就很像小说《钢铁是怎样练成的》里的资产阶级小姐东妮娅了。

青梅从此对吴倩倩戒备起来,见到她便绕着走。吴倩倩到这个穷山村来,一定是专门来找“保尔”的。这个想法使青梅非常泄气,这时农村生活渐渐地露出了它残酷狰狞的真面目,她简直快崩溃了。

第三章:娥眉月

青梅撑起身子,看见那一片空明的天上,有细细的一钩淡金色的娥眉月,又清又冷。

结果和当初的想象是那样的不同。

生活拥挤着——梦想,粉色。回忆,枣红。现实,棕色。爱情,湖蓝。它们互相冲撞纠缠,扰成一团。5点半,全村只有一个人有手表,这个人就是安德烈。他有一个小铜哨。天还没亮,他一声尖利的哨声,如同一只硕大的鱼钩,把青梅从睡眠的河水里中猛地勾起来。在黑暗中她坐起身来,啊我这是在哪儿?真希望再睡一会儿,就一小会儿。不行!安德烈的哨声从远而近,催命似的,就像一根皮鞭在空中挥舞:“起床!起床啦!大家注意——十分钟,就十分钟:洗脸,刷牙,上厕所——十分钟之后,在小学校操场集合,全体知青一个不能少,集体出操!”

他喊了一声“解散!”话音未落,自己先跑了,跑去食堂,给大家打洗脸的热水。一排知青,齐齐地站在知青食堂门外的悬崖边上,面对中原的群山沟壑,默默地刷着牙,他们还都没睡醒,个个睡眼惺忪,悃得眼睛都睁不开,连话都懒得说。

后来,每当他们几个再站在崖边上刷牙的时候,意外地出现了“观众”——几个农村孩子蹲在墙根儿,看他们刷牙——在知青到来之前,村子没有一个人刷牙。

大罗山村地处苦寒高陵深谷地,离富裕的平原很远。不像在平原的一些村庄,遥远地看上一眼,便是“青砖到顶”的村庄。这个村子穷得没有一间青砖瓦房,人们住的是土窑洞,吃粮靠人推碾子加工,常年伙食就是小米、棒子面窝头和土豆山药蛋,人们为了买盐打醋、买个信封也要跑几十里山路。

最初的几个月,青梅最怕的不是吃窝头,少油少盐胃里烧得直吐酸水,而是上厕所——厕所又脏又臭又滑又透风,晴天熏死人,雨天烂泥泞。每一次她颤微微站在茅厕便边上,望下看,都怕一头栽进大粪坑里,不被淹死也被熏死;每一次上厕所,她都需要鼓起十分的勇气,直到憋不住才去。有一天,安德烈把知青出操内容改为挖厕所,他说:“同志们!我认为厕所是农村改造远未完成的东西。农村的厕所需要改造,我们要选出积肥员,专门负责改造厕所,第一去其臭,第二去其黑,第三去其狭,即使水洗设备暂时搞不来,通风、通光、宽敞些,这些总还是可以做好的,这里有个意识问题非常重要:一部分村民认为‘国厕’是无关紧要的”。他堂而皇之话音未落,一些人就吃吃笑起来,结果,凡是发笑的人,都被安德烈指定为“积肥员”。

在农村的头几个月,青梅简直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她明显地感觉到老知青的鄙视,她更感到了安德烈的生分,她觉得自己干农活儿的样子简直难看极了,缩着肩,勾着腰,累死了干一天活儿才挣八分钱的工分。当时的邮票就是八分钱一张,换句话说,青梅干了一天活儿,连寄一封家信都不够,因为还差二分钱的信封钱呢!青梅的自尊心受到了彻底的打击。她只有能像老知青一样能干活,才能跟安德烈平起平坐。

她的内心在枯萎,目光是飘的,不知要飘到哪里去了。她以为粉色的梦想会带来湖蓝色的爱情,却把她带到了冷酷琐碎庸常艰苦的、棕色的现实生活。

她所有的努力在这个土山沟里都不作数了,这里只需要一把力气,可是她一个女孩子哪有什么力气?面对这荒蛮的世界,她束手无策,进退两难。

青梅累得腰酸背痛,晚上也痛得睡不着觉。窗外很亮,青梅撑起身子,看见那一片空明的天上,有细细的一钩淡金色的娥眉月,又清又冷。寒风把光秃秃的树枝,吹得呼呼直叫。青梅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想就家了。白天,她跟着老知青抡镐刨冻土,推小车,抬筐担土。天寒地冻的,风削得脸上生疼,手上震出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回头再看看那些老知青们,抬筐的土装得满满的,冒了尖;独轮小车推得咕噜噜转,像走在柏油马路上;担子挑得超重,把扁担压成一张弓,脚下还一溜小跑;二百斤的麻袋,“嗨呦!”一声,就上了肩。任青梅干到吐血,也学不来这种本事。她体力差,干不了大田的活儿,挑担子,推小车,抡镐头,挥镢头,全是以优胜劣汰的残酷方式进行,青梅一上手就出局,只得站在一边看。

有一天,青梅挑着担子被大队人马甩在最后,她咬牙坚持着往前赶,终于赶上了前边的一个人。与之齐肩的一刹那,她听到了哭声,应该说是一种近似于呻吟的声音:“嗯……哼!嗯……哼!”她回头一看,是知青小何。小何是个知青党员,个头矮小体态微胖,脸蛋上常年带着病态的潮红,她并不知道自己有病,事事要强,简直是“马彦红第二”。青梅不无惊讶地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便问她:“小何!你哭啦?”半晌,小何才跟没事人似的回答说:“我没哭!”“那我怎么听见你哭了?”青梅语无轮伦次了。“我是累的,走路发出来的声音就像哭”。小何的解释也合情合理。等青梅超过了小何,她相信小何真的在哭,等到很多年过去后,她才明白,那种与年龄不符的苦役,不仅会使人痛哭,还会使人发疯,变成神经病。最后,体弱的青梅和小何都被分配到了知青食堂。

知青食堂是用国家给的安置费,知青自己动手盖起来的砖房,是全村唯一的砖房。食堂包括一个饭厅一个厨房及两间砖房给女知青住。说是房子,实际上没有钱封顶天花板,抬头就能看见大梁和椽木,是个四壁透风的房子。饭厅又兼作会场,知青生产队在这里组织“政治学习”,办“劳动大学”。饭厅前面是讲台和黑板,大家坐在几排木板条和几摞砖架成的“条凳”上,在膝盖上记笔记,有点像当年延安的“抗大”。在后面的角落里有一排有机玻璃做成的窗口,到开饭时便拉开来,卖饭卖菜。里面就是厨房。快到开饭的时候,里面蒸馍的蒸汽,炒菜的油烟味,便飘忽出来,弥漫在食堂周围,这时总会吸引一些村里的小孩子围观,闻味。

青梅她们学着农村婆姨的样子,烧柴灶熬小米粥、蒸山药蛋。厨房有两个灶台,镶着两个磨盘大的铁锅,一个蒸煮,一个炒菜。那口白天煮粥的大锅,到了晚上就换成烧开水了,每人一铁瓢热水,是知青们劳动一天后定量的“洗澡”水。要是加些凉水,就可以当成两瓢水用,所谓洗澡,就是在一盆水里用洗脸毛巾沾沾水,擦一擦身上的泥;再幸运些,或许可以洗个头什么的。可是这种幸运很少发生,因为村子里常年干旱缺水,饮用水都是炊事员和值班生每天走很远的坡路,从井台上担来的。那种在一般农村里常见的,女人们天天到井边来洗衣服、淘米、洗菜、涮尿布的情景是不存在的。在这里井水贵如油,弄得不好,在更干旱的年景,就要靠知青们排着队,浩浩荡荡地去更远的大山里挑水吃了。在最难的关口,知青们就没有洗脸水了,只有每人每天一只饭盒的饮用水,包括刷牙。

山区的冬天很漫长,村子四周除了山还是山,满眼都是光秃的贫瘠的,可怜的,清寂的气氛,带着枯乏的面目。树枝是光秃秃的,草是干枯的,泥土是板结的。远山上的残雪,带着风流动过的印记,覆着枯白的薄粉,似乎随时会碎成灰。山上很少颜色,植被很薄,要说树,也有,少数几棵树疏落地分散在山上,因为缺少水分而萎靡矮小,平伏着,在山峦嶙峋的轮廓下,显得细碎可怜。

又过了些日子,草籽开始发芽了,一蓬一蓬地,和土粘成了一片;山岗上透了出淡淡的青色,时而有白色的山羊跑过,点缀着大罗山的单调宁静。暖和的太阳,又转回来了,呆板的冬天终于活跃起来。村里开始有了些走动的声音:车轱辘轧过冻土坷垃路面,布鞋底板敲击路面,间或有狗和猫柔软的印爪,或者一头猪哼哼地穿过。有一些炊烟,黑的或者是白的,从各家的烟囱里,从窑洞的门缝里,一缕缕冒出来,飘出来,带着小米粥苞米窝头和土豆菜蔬的青涩气息,有点风雪宁息的意思。

就这样,最难熬的冬天过去了,春风带走了漫长的寒冬,知青们盼望着一刻已经很久了。雪化了,地里的草七高八低地冒出来了,有一种庞大而芜杂的春意。村巷里的道路被一家一户自觉扫掉积雪接通了,村外牛车路上的雪,和路两旁田里的雪连成一片,难以分辨。再过了些日子,泥泞黄土草屑的车辙路,变得干躁清洁了,路面上被踩得发白,走在上面使人觉得轻松愉快,已经可以闻到四野清新的气息了。青梅听着小鸟在料峭的春寒里,甜蜜地唱着歌,心里一阵轻松,有什么东西如雪一样融化了。

春节那天新知青吃到了第一顿白面馒头。老知青对他们说,这样的白面馒头一年只能吃一次,要可劲儿地吃!知青们对白面的渴望是强烈的,可以说是“如狼似虎”。二两一个的白面馒头,买了五个,用两个手指夹着,还能腾出半只手,再端一碗小米粥,淅沥呼噜几下,五个馒头二两小米粥就消灭了。摸摸肚子,好像还没有吃饱,又去买了五个馒头二两小米粥,才算安心了。他们在城市时还可以凭面票每月吃上几次白面,那好像是上个世纪的记忆了。大家吃得兴奋莫名,说话的声音也大了,像喝了酒一样,都有三分醉了。知青饭厅灯火通明,吃完了,大家仍久久不肯散去,似乎意犹未尽,还要再进行集体讨论和回味,他们对白面馒头的回味,简直可以跟北京的五分钱红豆冰棍相媲美。

每天早晨六点,天还没亮,老乡们还没起床,安德烈就吹起了知青起床号子,队里的干部们披着长年不离身的黑棉袄,走到地里去“看地”,这相当于工厂车间里的“班前会”,即察看地里情况,总结昨天的生产情况,布置今天的生产任务。其余的知青们排好了队伍,在安德烈的“一二一”的号令下,迎着晨曦跑上东坡,顺着村外的大道跑上三十分钟,在早晨的这段时间,是炊事员最紧张的时候,她们要摸黑挑几趟水,把小米粥熬上。锅热了,掀开木锅盖,屋子里立刻烟雾腾腾,锅里盛着滚烫的黏稠的小米粥,扑鼻的小米香味。在滚烫的白雾中,青梅手里拿着一个铝勺,在锅里搅一搅,粥已经熬到正好,然后卷起袖子,在大缸盆里快速地和好玉米面,趁着锅热的时候,“啪“地一声,快速地把玉米饼子贴在滚热的粥锅边上,凉的面团立刻就被“吸”住了。这是跟老乡学的“贴饼子”,这个法子一锅两用,又煮粥又贴饼子。等粥好了饼子也熟了,知青们也出操回来了,接下来是十分钟的“整理内务”时间,然后开就早饭了。这时,青梅拿着一把尖锅铲,在粥锅边上取玉米贴饼子,只见她轻轻地一蹭,在饼子落到粥锅里之前,用铲子接住,再轻轻地一扔,扔到大笊篱里,金灿灿的贴饼子渐渐堆成了小山,她手起饼落,一点都不乱。然后,打铃开饭!平常的日子里,主食都是玉米面饼子,大茬子粥,小米饭在屉锅里蒸着,白菜或土豆在大锅里炖煮着。开饭时炊事员用大勺子盛了粥当当地舀到一溜排开的搪瓷盆、铁饭盒里。

早饭后,经过片刻的整顿,就要准备午饭了。首先是要挑水。在食堂工作的女知青都戴了顶军帽,为了不让头发掉进锅子里,也因为早上爬起来就忙着做饭,实在没时间梳小辫儿。青梅比较特别,担水的时候,她习惯用一块绿方格头巾裹着头,头巾沿了发际向两边弯下去,在下颌交叉,在绕到颈后,打一个活结。又保暖又好看。透过围巾的形状,能看到她纤巧的头颅,头颅上梳得很光的头发和编得很紧的小辫儿。她脸色红润,神气飞扬,透着女孩子的妩媚和俏丽。

好长时间内,安德烈没有注意到青梅。有一天他路过厨房,在窗外看到了青梅的身影,忽然站住了,才几个月,青梅的变化几乎使他认不出来了。她不仅明显长高,也丰满了,胸部骄傲地挺著,好像随时都可能从衣服里面弹出来。那一天食堂侥幸有猪肉,对知青来说,相当于提前过年了。柴禾烧好了,炉火燃起来,屋里有了生气。青梅和小何锅上灶下地忙着,一个和面、揉面,一个炒菜。青梅手执一柄铁锹样的大锅铲在锅里搅和着翻炒着,肉片、土豆片、葱段、白菜帮,被掀到半空中,再落回锅里,香味滋啦啦地爆着,向四面八方飞溅,这香味带着一种过节的喜悦。青梅身手娇健,动作中有一种韵律的美感。她苗条又秀气,个子高高的,腿长长的,即使裹着厚厚的大棉袄,也遮不住她的天生丽质。安德烈站在那儿悄悄地看了一会儿,青梅的影像被摄入在眼里,却好似相熟而又诧异。

第四章:上弦月

她的眼睛像一泓秋水,目光湿润而清澈。

安德烈是负责大田组的生产队长,平时跟后勤组的青梅接触不多,契机来了,最近他们忽然彼此熟悉起来。那是因为知青队指派安德烈兼任了司务长。司务长负责管理食堂和采买、帮厨。每天他早上来到食堂,帮着卖饭,刷锅,挑泔水桶喂猪,最后才跟炊事员一起吃饭,往往这时饭都凉了。有的知青来晚了,安德烈就会把自己的饭放进人家饭盒里。青梅看在眼里,对他有了好感.从此她利用职权,总会留几个热的玉米饼子藏在屉布下面,或留下一饭盒粥给安德烈,她会说,唉,我吃不了,你帮我吃吧!

这天,大家吃完饭,安德烈照例又吹集合哨,他身板挺直,站在队伍前,自己带头以军人的标准姿态“稍息”、“立正”,批评了几位知青的衣冠不整,被点名的人咧咧嘴,拽着没穿好的袖子或衣领,换来的是一阵不以为然的小声哄笑。在莽山薄雾的早晨,万物还没苏醒,这些年青人又困又乏,觉都不够睡,早就不耐烦他的唠叨,又不敢吱声,都知道他太教条。他按规定,先带领知青大声地背诵一段伟大领袖的教导,接着是由小二伯布置生产任务——谁谁去前山,谁谁去后沟;谁谁去菜地,谁谁去羊圈;谁谁今天耕地,谁谁去鸡场帮忙,谁谁下大田,谁谁留下到机房磨面……,在小二伯一大堆零七八碎的交代后,安德烈一声“解散!”,大家就三三俩俩,拖着锄头,挑着扁担,赶着牲畜,朝着自己的任务地带进发了。

大罗山地薄人稀,又干旱缺水,可耕种地很少,都是分成几小块、几小块地,藏在大山皱折里、沟凹处,队里的田地分布得很分散,知青每天往往要走很久的路,才能走到干活的地方。走这么远的路,知青们当然不能回来吃午饭了。有时候,他们用书包装了窝头咸菜去劳动,也有时会派一个知青回村去取饭,再搭上一个炊事员,两个人挑着两副担子,给地里的人送饭。安德烈总是主动要求回村,他飞毛腿似的冲进厨房,进了门一边问,谁跟我去送饭?一边用水瓢在水缸里舀水,咕咚咕咚地喝上几口水。青梅早就瞄见安德烈进村了,她提前换好了解放牌球鞋,抓一大把咸菜丝放在窝头下面,拿块白毛巾压在窝头上,再把盛窝头的盆子盖在粥桶上,麻利地说,我去!

就这样他俩一前一后,迈着欢快地步子上了路。青梅步履轻快走在前头,她体态丰盈,担子在肩上一跳一跳,像在舞蹈.她一边走,一边躲开酸枣刺。酸枣刺是村子里最为疯狂的植物种类,有风有雨就有红有绿。每年盛夏满山沟谷都要结满籽粒,红得炯炯有神。她的腿结实而修长,身体随着重心移动的韵律而自然摇摆,腰间一鼓一凹,显得婀娜多姿。安德烈走在她身后,走着,看着,竟入了迷。这种时刻也并不总是浪漫,碰到上山的路,空着手都不好走,何况要挑一副重担子。青梅渐渐被安德烈落在身后了,突然她脚下一滑,桶里的粥泼撒了许多。她气喘嘘嘘好不容易走到了地头,掏出小手绢,不停地抹她那热汗涔涔的脸。知青呼啦一下围到粥桶边,看粥桶里只剩下小半桶粥,上面还漂着一些杂草树叶。有人就骂开了,青梅一扭身跑到山背面去抹眼泪,赌气连午饭也不吃了。

安德烈听见了有人开骂,便反骂过去,“少喝一口粥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你回村挑一桶粥来?”没人敢接他的下茬,因为没有人愿意又干活又回去挑午饭,那样太累人了!只有安德烈才乐意干这种傻事。“瞧你那身腱子肉,你不干谁干?”那个知青服了软,找个台阶给自己下。安德烈再补一句,“那就闭上你的臭驴嘴!”他以为来这么一句,就砸实了,就再没有人敢公开乍刺儿了。不料,还有更厉害的主儿,知青胖刘儿带头反击:“我们干了这么多活儿,出了这么多汗,现在还不让我们喝上一口粥?你是周扒皮啊你?”安德烈也不来善的:“你属猪啊?光知道吃?少吃一口都不行?”胖刘儿更不干了,声音高了八度:“怎么着?除了吃咱还能想什么呢?咱队里的牛马都比人强,山区的畜生金贵,长年圈在牲口棚里养着,到秋收了才拉出来干活,比人强多了。在这么苦的地方,我他妈的就剩下一个念头——吃!怎么着?”

青梅听到他们为了自己吵得火药味十足,心里更是内疚不已。那边声音忽然弱下去了,不知道安德烈怎么摆平了这件事的,肯定是他把自己的窝头分给了胖刘儿。不多会儿,安德烈在山背后找到了青梅,小声说:“别哭了,小心眼睛受了风肿起来!快吃饭吧!”青梅听了,拿出手绢把眼泪擦了,又把鼻涕擤了。她把两个窝头分给安德烈一个,又把军用铁皮水壶递给他,说,你下午还要干活儿,快吃!

然后,两人坐着看天。

自从安德烈兼任司务长后,青梅明里暗里得到他的保护和照顾,心里踏实了许多。她的这种信念孕育出平静,脉搏的跳动缓慢下来,能够打量打量四周了。

这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他们坐在高山上,旷野空荡得很,全是正午金色的阳光和干爽的风。俯瞰这片荒凉的异乡风景,虽然不如她无比熟悉的北京城绚烂华美,但是经过了她自己的汗水和痛苦过了的日子,它竟然有了亲切的成份。虽然这里缺少热烈的人气,缺少城里蔬菜水果的清香气,缺少油和肉的浓烈厚腻香气,可是它也有了些青梅可以辩认的特征了,比如厚实的土壤的碱气,山里特有的清新、凉爽的新鲜空气,村子里羊圈猪圈和积肥堆的酸腐气。也许是空气的性质从冷冽沉闷到轻松的变化,也许她觉得没有人用挑剔的眼光来衡量她和别人的劳动和贡献了,她的精神振作了起来。迎着温柔的南风,展开了她的笑脸。她交叉手指,手搭凉棚,影子落在眼睛上,她轻轻地,甜蜜地叹了口气,在吹来的阵阵微风中,她听得出快乐的声音,在一声声小鸟的啼鸣里,也似乎潜藏着欢愉。

周围安静了,知青们吃了午饭可以休息半个小时。他们学着农民的样子,七倒八歪在朝阳的沟里,用棉袄蒙在头上,抓紧时间眯上一小会儿。安德烈蹲在一棵壮硕的玉米边上,他说这块田里试种了一种新的玉米品种,年产量要比其它品种高。他长久地看它像大刀一样的叶片,那上面有一丝一丝银色的丝络。青梅趁机盯着他看,她觉得他侧面轮廓特别好看,特别是高而直的鼻子和挑起的浓眉。时间停止了,风不吹了,日头在空中停住了。安德烈一回头,看见青梅两手抱着膝盖,把脸贴在膝盖上,正歪着头看他。她的眼睛像一泓秋水,目光湿润而清澈。安德烈一愣,忽然有点走神了。

他注意到青梅椭圆形的脸上,皮肤非常细致,如同上了釉的新瓷,发着明亮的光。她那艳若牡丹的嘴,加上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为她的容貌增添了动人之处。记得青梅刚到村里的那天,和女知青们整整齐齐地站成一排听老知青致欢迎词。她们衣裤崭新,表情严肃,近乎虔诚,稚气而阳光,好像一排新玉米。她们大都梳着短辫子,细看,也有差别:一般女生都是梳成两寸长的两把刷子,用皮筋捆着,像羊犄角;而青梅的小辫比较长,小辫梢扫到肩膀上,编得很紧,头发贴在头皮上,额头中间齐齐地留了一排刘海。最特别的是,她耳畔处有一个白花,细看原来是用白色绳线在小辫上系的蝴蝶结,像一只白蝴蝶翩翩翻动在女孩的队列里。在一群穿着“国防加强特别绿”军装的队伍里,她是唯一能以这种引人注目的装饰而感到自豪的人。

青梅给人的感觉不成熟。一头黑缎子似的头发,常常被她编成这样的、那样的样子,除了毛线绳,什么配饰都不用,却冠冕似的华丽。今天,青梅扎辫子用的是一根红色的毛线绳,中午的阳光把她的脸照得红扑扑的,显得娇嫩异常。

青梅见他的大黑眼睛盯着自己,出了神,她脸颊上的红晕扩大了,从脸上延伸到脖子上。

安德烈为了掩盖自己的失态,问道:

“你是怎么来到大罗山的?”

“当然因为你啊!”青梅心里想着,嘴上却说:“我倒要问你呢!你怎么来大罗山的?听说——空军招兵,你被招上了都没去?”安德烈睁大眼睛,来了精神,“我们的八旗子弟故事你没听说过吧?”——他一向很得意这个故事,“哪个八旗?”青梅果然上钩了,被他吊起了胃口。“八骑——不是八旗!”他刚想长篇大论,在女孩子面前吹嘘一番他当年上山的传奇,话刚说到这儿就顿住了。他不再说下去了,因为这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此刻,山上突然刮起了一阵旋风,脚下的大地好像突然发起抖来,空气一股一股地旋转起来。一阵不冷的反而是热乎乎、几乎是灼热的旋风袭来,山坡上的树枝、草叶及尘土都被吹起来,霎那间掀掉了安德烈头上的帽子,青梅的头发被吹得横飞起来。一时间,周围的那些农具、铁锹、扁担、铁桶通通滚动起来,互相碰撞,七倒八歪。更可怕的来临了,天色忽地黑下来,一股更大的浓烟似的黑风吞噬了一切。青梅什么也看不见了,风中的沙粒像千万个小刀子飞舞,袭击她的眼睛、鼻孔、嘴巴,抽打着她的脸、腿、身子,她在风中站立不稳,不由自主地揪住安德烈,紧贴在他的胸前。安德烈似乎在叫喊着什么,他的声音被风撕碎成一片一片的:“快……用衣服……包住头!”

这一阵呼啸和骚动延续了大约一分种的光景,也可能更长。旋风像一群惊飞的大鹏,骤然而来,又骤然而去……周遭恢复了原来的静寂,太阳还是那么懒洋洋地挂在天空中。

青梅微微抬起头,她看见了一张惊慌又兴奋的脸,一双那么大那么美的眼睛,俯视着她:“你怎么样了?”

“啊,对不起!”他发现自己覆在她身上,马上挪开了。

“刚才……怎么回事?”青梅惊惶未定。

“没事,这种怪风在山区常有,叫龙卷风,能把邻村的牛羊卷了来,如果你看中哪一只羊,说一声……隔着大山就能给你搬过来……”

青梅开始还挺认真地听,后来知道他又在瞎吹了,白了他一眼。

“真的!我常看见远处山上刮龙卷风,像妖怪一样拔地而起,但是过一会儿马上就消失。你遇到这种情况别傻站着,要闭上眼睛蒙住头,马上趴在地上别动!躲过去就好了。”

这时,周围的人如梦中方醒一般大叫大嚷起来。每个人的头上身上都蒙了一层浮土。“恐怖啊!恐怖!”胖刘儿此刻像疯子般地嚷着,拍着身上的土,像一只老鼠一样从灌木丛里冲了出来。小二伯因为年纪大了,手脚不利索,飓风来时被一根横躺的树枝绊了一跤,仰面摔在地上,引来知青们的哈哈大笑。人们看见彼此脸上的灰,互相取笑。安德烈一转头,才发现头上的军帽没了,被旋风刮走了,他站在山上,看见青梅已经挑着担子下山去了。在刚才那阵骤然而起的旋风袭击下,他几乎也那么骤然感觉到——青梅喜欢他!

如同今天的一阵旋风,爱情也骤然像他袭来。他还感到青梅按在他手臂上时富有生命力的重量。

一天,青梅看见安德烈抱着吴倩倩跑进了知青食堂,愣住了——他竟然抱着吴倩倩,不是背着,是双手抱着!她简直不敢相信。其实,安德烈还没出现时,青梅已经觉出不对劲儿了。农村生活太单调,太安静了,每天的日子千篇一律,安静的村庄似乎在等待着“事件”的发生。青梅老远就听到小孩子们的嗷嗷叫声,想想看,一个男知青抱着一个女知青,一路狂奔,在七十年代,即使是在农村,男女交往也是忌讳的,怕被指为“作风问题”。孩子们的呐喊声由远而近,朝着食堂这边来了,更多的大人跟着孩子们,冲出各自的家门,他们也在跑,围在安德烈的身边奔跑,一路鸡飞,一路狗跳。

这时青梅从人群中看到了安德烈,也看到了他臂弯里的吴倩倩。她几步走到食堂门口,门外的人们突然安静了——人们在看着她,全都在给她让路,此时她是关键人物。

安德烈说:“青梅,快!吴倩倩晕到了!”

青梅突然明白,这场事件的主角是她自己——她是刚刚上任几天的赤脚医生。前些日子,队里接到公社的指示,要在知青中间培养一个赤脚医生。马彦红提议让青梅当赤脚医生,因为她在学校学扎针灸时,表现得特别不怕痛,多长的银针扎下去她都不吭气,她给人扎针灸有酸、麻、涨的感觉,可是其他同学扎的只有痛的感觉。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水平,她不当谁当?生产队干部马上同意了,倒不是因为相信马彦红的话,而是觉得让一个女知青当赤脚医生比耽误一个男劳力合算,再说青梅还是炊事员兼赤脚医生,更合算了。于是青梅在公社的“红医培训班”深造了半个月后,就成了赤脚医生。她整天在右肩上挎着一个方形的包,上面有红十字标记,里面装着一些针剂药品和绷带之类的东西,晃呀晃地在村里巡诊。

现在,真的考验来了,吴倩倩是她的第一个病人。青梅在脑子里一直忙盘算着,如何像一个真正的赤脚医生一样对待她的第一个病人。她估计吴倩倩可能是因为长时间在地里爆晒,被太阳晒得中暑了。她紧张地挺直了身子,霍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她下意识地卷着袖子,一边走,一边卷,走到门口,袖口就差不多卷好了。她嘟嘟囔囔地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谁也没有听清那是什么。安德烈僵在那里,所有人都在看着青梅。这时青梅突然手往外一指,“先抬到外面去!”屋里人多,空气流通差,大家七手八脚把吴倩倩放在饭厅里的木条桌上,这里通气好,又遮阳。

知青饭厅里有了一种肃穆的气氛,人们看着青梅的一举一动。过了一会儿,看看吴倩倩还没苏醒,旁边的人有点沉不住气了,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掐人中!不!掐合谷!”安德烈大声地维持秩序,转身对众人说:你们——站到屋外去!青梅镇定地给吴倩倩扎针灸,又给她吊瓶,不一会儿,吴倩倩的嘴唇由紫变白,由白变红了。

整个过程中,青梅并不去看安德烈,似乎他并不存在。青梅在用温毛巾给吴倩倩擦汗,又给她灌了一点盐开水。安德烈没注意到青梅有什么异样,他开始絮叨起来,表情上有些愁苦,仿佛是交待病人的病情,又像是替病人感谢青梅。他说,我就知道她又要晕了。她小时候就很容易晕倒,特别是心情紧张和劳累的时候就会发作。她考试的时候经常因为紧张而晕倒,有一次她和我在少年宫参加演出,刚跳完一场新疆舞,大幕还没拉上,她知道自己要晕倒了,立刻拉着我的手奔到后台,一到后台,“嘣噔”就晕过去了。

他说话的时候,额头上一直在冒汗,人们以为他抱着吴倩倩猛跑了那么远,累的。突然,他不说话了,就像他描述的那样,“嘣噔”就晕过去了。

第五章:望月

她的气息围绕着他,就像一片有毒的花丛,香味令他沉醉。

青梅的注意力都放在吴倩倩身上,没想到吴倩倩好了,安德烈却趴下了。实际上真正病得严重的是安德烈。他不小心染上了急性痢疾,一天一夜,泻到脱水也没告诉别人,人都脱了形。可是青梅除了生理盐水和消炎药,没有治痢疾的必需药品,怎么办?马上送公社医院吧?可是因为队里穷,没有卡车也没有拖拉机,队里的马车又被公社征用了,没有马车没有办法送安德烈去医院。他本人也坚决不同意下山,他说,跑肚,就是拉稀嘛,怎么能一拉稀就跑医院呢?这还算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知青标兵吗?应该“轻伤不下火线”嘛!

几天下来,安德烈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瘦了一圈,衣服挂在身上,松松垮跨;一天跑厕所无数次,吐出来的东西都是绿的。队干部们都来看他了,准备用人力担架把他抬到医院去。青梅完全没了主意,脸上挂着泪珠,小二伯见了大声说,咳!跑肚怕什么?咱农民跑肚是常事—饿三天不吃不喝—就好了!瞧你们城里人金贵的!于是青梅真的按小二伯的嘱咐,真的饿了安德烈三天,同时给他吃黄连素、消炎药、做静脉点滴、配合做针灸,实在不行了,就给他喝一点含盐的米汤和口服补液盐。有的老乡找来一些草药如马齿苋、穿心莲,让青梅给安德烈煎水喝,村里的大嫂们送来新鲜的紫皮蒜,让青梅给安德烈每天吃一到两头蒜。

青梅完全没有经验,她不知道怎样才能使安德烈好起来,只能守在他的身边,给他喂汤喂水,希望奇迹的发生。安德烈这时又发作了,他被肠道内突然的冲击力弄得浑身发冷,脖子上和手臂上乍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很不好意思,觉得他肚子里的咕咕响动一定让青梅听见了。他捂着肚子,半弓着腰,想去厕所,可一动也不能动。青梅对他说:“你是病人,知道不?”她双手一抬,把他的一只胳膊架在自己脖子上,扶着他挪到男厕所,自己守在厕所外面。听见他在里面大口地喘气,青梅在外面难过得想掉泪。安德烈蹲在厕所里,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是他脸皮薄,硬是不肯让青梅进来扶他,一个人在里面呆了好久还不出来。青梅慌慌张张跑到村子另一头,找来了红脸膛的放羊娃,放羊娃虽然比知青们小四五岁,可看上去是大人了。放羊娃进了男厕所,帮安德烈系上了裤带,把他背回了牲口棚边的小窑洞里。

牲口棚不在村里,盖在村外的山坡上,平时不大有人来。饲养员住的小窑洞,里面黑乎乎的,原来的饲养员是个孤寡老头,前几天爆病去世,队里就让安德烈接任饲养员。喂牲口虽然不是力气活儿,可是要起早贪黑,半夜加料、打料草、磨豆子、背料袋、送牲口去公社配种、钉掌换掌、伺候母畜下崽儿,关键时刻要照顾病畜,整夜不能睡觉,这些都得男劳力才行,女劳力干不来的。按旧风俗女人也不能进牲口棚,说是不吉利。牲口是队里的重要财富,要交给信得过的人,因此交给年轻力壮、又是党员又是队长的安德烈再合适不过了。

青梅就这样第一次走进了安德烈的屋子,扶着他靠在被垛上,给他喂汤喂药,喝完了,转身绞了一把热毛巾,给他擦脸。他很听话地任青梅擦拭他的额头、脖子、前胸、胳膊和手。擦到手的时候,青梅停下来细细地查看,她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他的手。手掌上有厚厚的茧,手指细细长长的,掌心平展温厚,指甲坚硬整齐。一双相貌堂堂又有点傻乎乎的大手。接下来,青梅又仔仔细细观察他的眼睛—他的眼睑很深,覆盖着长而浓密的眼睫毛,眼角和眼梢都有点斜斜地向上挑起来。他的眼睛睁得老大,但眼光很虚惶,静静的流露着驯顺,像一匹跑累了的马。有一种让人醉心和心疼的虚弱。

他的脸像白纸一样,透着青灰。可能是消耗了体力,青梅来了,他并不睁眼;问他好点没?他便含糊应一声。让他继续睡,似乎又不妥,再喊他,再应一声,眼睑里恍惚一下又闭上了。青梅不敢离去,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他昏睡。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安静地度过。

中午,青梅去厨房替他做了一碗杂面汤,回到小屋,安德烈还在头朝里睡着。青梅把面汤放在桌子上,想去查看他的脸色,就挨在炕边上轻轻地歪过身子去,不料安德列突然一个翻身,一把将青梅拦腰抱住,伸手毫不迟疑地围在她的腰和腿上,青梅吓得不敢动,生怕弄醒了他,但脑子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外面来了人怎么办?她又急又羞地把安德列的手挪开来,逃出了小屋,一颗心像兔子一样上下乱蹦。

屋外的阳光下,茂密的杨树叶子翻着亮片,闪闪烁烁,满眼都是春色。

晚上夜深人静,一瓣月牙儿像姑娘的眉毛,弯弯地挂在纯净的空中。青梅想着,这就是老乡说的上弦月啊!安德列那只含义不明的手曾经绕着她的腰,要干什么?她想着,感到心里很潮湿。

床头边的木箱子上,东方红牌的马蹄表在滴滴答答地响,这轻响中她感到了时间的节奏,人生的又一层帷幕在这节奏之中悄然开启。

青梅像所有单相思的姑娘一样,同样有着她们的温柔的折磨、苦味的甜蜜、可爱的痛苦和愉快的烦恼。青梅最终用偏方韭菜汁救活了因患痢疾濒临死亡的安德烈。可他病好后,没跟青梅说过一句话,这显得有点不正常。那天青梅背着卫生包照例在村子里走了一遭,给贫下中农换药送药,她在回来的路上有意饶了一段路,来到牲口棚。

天刚下过雨,院子里满地泥泞,挨着山墙有一溜牲口棚,棚子里的马和骡子已被牵走了,棚子里只留下一只黑病驴。那条黑驴一动不动地站在圈里,身架瘦骨嶙峋,好像一阵风就会被吹倒,直挺挺的驴腿像黑棍子一样。牲口棚外有一只石头水槽,水槽已大半埋在泥里,水槽上被牲畜踩得尽是斑驳的麻点。周围散发着马粪又热又酸的臭味。走过这个院子,鞋子难免沾上烂草烂泥。

牲口棚小屋的木门板上,贴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红条幅,颜色有些旧了,皱得就像干橘子皮。门开着,青梅犹豫着,不知道是进去好,还是不进去的好,就站住了。她低下头,假装在蹭鞋底的泥,鞋底在地上朝前一下,朝后一下。这时候,安德烈拿着一个脸盆,刚好从小屋里出来,看见青梅立定在门口,愣了一下,猛地转身又缩回了屋。这时青梅才发现他竟然一丝不挂,白花花的一条,一闪就消失在里面了。

青梅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似地跟了上去。她走进那间阴暗的小屋,安德烈已经穿好了裤子,正在手忙脚乱地忙着套上衣,他的背完全露出来了。

“安德烈。”屋里很黑,她在黑暗里叫他。

“嗯?”他听见她的声音有点哆嗦,一惊,但很快回应了一声。

“干嘛这几天总是在躲着我?”

“我没有啊!”

说话间,安德烈突然转过身来,青梅没有防备,被他的肩膀撞了一下,黑暗中他的鼻息喷到青梅的脸上。屋里暗得好像洞穴一样,黑暗让高大的东西更加高大。她看不清安德烈的脸,但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似乎是汗气,却有着一种迷醉。她将身子移向他,将上身慢慢向前倾,终于靠在他的身上。他开始剧烈地发抖,呼吸变得急促。他觉得自己像被逼到一个陡峭的悬崖边上,很想马上转身,从她的身边跳开。可冥冥之中她的气息围绕着他,就像一片有毒的花丛,香味令他沉醉。

有那么几秒钟,静静地谁也没动。

青梅的手开始挪动,它们小心奕奕地搁在他的身上,摸摸他皮肉上的一层热汗。它们先是试探地摸摸他的肩、背、腰,慢慢地大胆地在他身上移动起来,像回忆一幅久违的地图。安德烈没来得及穿上衬衣,他下意识地举着双手,像投降的姿势。

刚才他撞到青梅的身上,明显地感到自己的胸膛被青梅饱满坚挺的乳峰紧紧贴着,惶惑地感触到自己身体中涌动的激情。他心惊胆颤地将目光从那里移开,转向她的脸。她的脸就像三月里最早开放的一株花朵,忽然唤醒了一个春天。他伸出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臂也围了上来,不由分说地把她揽在怀里,埋首在她的颈间,一动不动。他奇怪地感觉到一种感动。那么自然,那么近,那么贴心,那么亲。仿佛他们是两个已经生活了一辈子的亲人。

这间小屋是从山坡上挖出的窑洞。破烂的快腐朽了的木门,门框胡乱地嵌在破砖里,往里走越走越黑,越走越矮。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四面墙“,墙壁不是直的,如山洞的洞壁一样,是用镢头挖出来的,土“墙”上的镢头印子斑斑点点凹凸不平。在土窑洞里没办法刷白粉,所以白天点着灯,窑洞里仍然黑洞洞的。青梅走进窑洞,有那么一瞬,眼里简直一片漆黑。可是,黑得多好啊!她就可以藏身在这黑暗里,连安德烈都看不见她的大红脸。她的脸像一块发烫的烙铁,靠在安德烈的胸口上,哧哧地冒烟。安德烈在慌乱中把青梅一下子推开,又一下子把她捉回来。他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呼吸,头发,胴体,衣服……

屋外寂静,暮霭沉沉。

在昏暗中,安德烈依稀看见青梅秋水般的明眸,眼神特别地飘,使他心荡神移。他的脸是那么凑近她的脸。青梅并不挣扎,就算她的双臂没被箍住,她也不打算挣扎反抗。

他向青梅的嘴唇靠过去。

青梅是高三毕业生,语文学得不错,成绩跟其它几门功课一样优秀,可是在语文课上没有学过“吻”字。虽然在列属禁书的外国小说里看到过“吻”字,但是对“吻”的理解是非常浮浅教条的。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三年级的语文课本里,都没有出现过这个字,只有靠学生在课外阅读中去认识它。直到高二年级,才在一篇课文里出现了“吻”字,但也不是作为一个单字动词出现的,而是以“口吻”这种词组出现的。老师说,可以理解为语调,但又不同于语调,而指一种特殊人物关系规定前提下的特殊语气。老师讲得很含蓄,学生只好借助查字典。字典上的解释也是闪烁其辞——“人与人之间表示爱意的亲密举动,以唇轻碰对方的唇或面颊,是西方人之间的一种亲密方式”。

现在,他们到了这个关键时刻,在他们所不知晓的那个词,那个动作要发生的时刻,他们的大脑里是一片空白。

他的脸离青梅的脸只有一指的距离。

他的嘴唇向着青梅的唇逼抵过去。

青梅理解的吻,不过就是在面颊上蜻蜓点水地轻碰一下,与“亲嘴”不同,是亲密程度次于“亲嘴”的一种方式,就是“以唇轻碰对方的唇或面颊”而已。不料,安德烈在触摸了青梅的手臂之后,摸到了那里一层皮肤激起的小麻麻颗粒,这些麻麻的感觉传回到了他自己身上,意外地激发出另一种渴望,那是一种极为强烈的欲念,绝不是“轻触”所能削弱的。他的唇压在了她的唇上,马上以千钧之力冲破防线,青梅本能地咬紧牙关,却像被地下岩浆的热力融化了一样,被一股意想不到的强力冲开了牙齿组成的封锁线,她与安德烈胶着在一起……

第六章:团圆月

一轮圆月挂在天上,清辉映照,一切东西在无影的薄暮中清晰可见。

他们忘了时间,站在黑暗里,既不说话,也不动。

他们气喘吁吁的,简直晕旋了,好像小屋里缺氧,两个人的呼吸把小屋里的氧气烧光了,剩下的只能烧他们自己了。安德烈下死力给了青梅很长很长的一个吻。青梅感觉被他吻得快要憋死了。突然,一阵风哐噹撞开了门,哗啦啦地吹响了窗子上的窗纸,屋外响起了马蹄的“嘚嘚”声,下田劳动的人赶着牲口回来了。青梅倏地推开了安德烈,一转身闪出了门。

青梅走远了,安德烈还在屋子里发着怔,他慢慢地坐在炕沿上,他的手在炕上无目地的摸索着,摸到一个东西,是一个细细的、用铁丝做的简易发卡,有点生锈了,铁丝外面缠了一圈透明的暗红色玻璃丝。

走在小路上,青梅的心慌得都要跳出来了。傍晚天气暖洋洋的,夕阳被云层遮住了,从云彩的缝隙里射出的光带像极光一样,一道道从东拉到西,横跨天庭,十分壮观。太阳快下山了,可是它意犹未尽,发出来的余光,具有使不完的威慑力。旷野上开遍了野花,归林的鸟雀在树枝上盘旋啼啭。牲口在村外的路上踩出一片清脆的蹄声,家燕轻快地在院场上空飞来飞去,小鸡、鸭子和老母鸡都纷纷从田地里回家来了。四面八方响起了瓮瓮的风箱声、孩子们的欢笑声、大人的谈话声、老人的咳嗽声、砰砰的开门关门声。无边无涯的玉米地里,拂来阵阵香甜的熏风,风把花粉席卷而去,在高过人头顶的玉米地里扬起大片大片的花粉,在紫红色的夕阳中,远远望去就像紫色的雾团。那样子多么轻柔!青梅奔跑起来。

那天之后,她很怕见到安德烈,果真几天没见到他,大概他也吓坏了,不敢见她,直到青梅回家探亲之前,都没露面。

青梅第一次回家探亲,回到了北京。她太兴奋了,如果家里不寄路费来,她根本没钱买火车票回家。她敲着门,心里砰砰跳个不停,门开了,妈妈看到一个长得又高又黑的“傻丫头”,楞了一秒钟,便爆发出一阵尖利而绵长的哭声:“这是什么年头啊—孩子受了什么罪啊—” 青梅很窘地站在那儿,不知怎么安慰她,心中空有千种温情,无奈于不会表达,也不好意思表达,只是傻站着。爸爸怕邻居听到了,忙把母女拉进屋:“去!去!屋里说话去!”青梅妈回到屋里,却不说话了。她细细地观察青梅那红透了的脸蛋,上下打量她拔了个头的身子,突然又皱起了鼻子—她转身找来青梅妹妹的几件衣服,命令青梅马上洗澡换衣服。妈妈把她身上的衣服扒下来,两只手指拎着,扔到外面去了。

青梅回到家,很怕碰到跟父亲单独相对的机会,后来知道是多虑了,因为父亲一点都不记她的“脱离父女关系”的仇,倒是和蔼可亲多了。照母亲的话说,人老了骨头就不硬了,就儿女情长了。倒是青梅忙得脚不沾地,一天到晚往外跑,很少陪父母。因为她有个重大使命。她要做信使,给每一位战友家送信,然后,各家会邀她再来一趟,取回带给孩子的东西。一共二十多家,东城西城的,她每天忙着,但很兴奋。走在街上,觉得北京人的衣着式样有了些变化,那种透明的“的确良”化纤布很流行,而棉布绿军装和中山装已经不太流行了,街上出现了类似列宁装的尖领、掐腰的卡其布外套。青梅到各家取回了家长给孩子带的衣服和食品,唯独小何家没有。小何跟青梅住同一个宿舍,又都在知青食堂干活,其实,两个人称不上是什么和睦的伙伴,理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性格,一个外向活泼,人长得漂亮人缘又好,另一个则是性格持重办事认真。虽然并没有什么过节,可是她们都喜欢安德烈。她们倒从来不把私人情结带到工作里来,还算合作得挺不错。如果不是这次探亲,青梅不会了解到她家的真实情况。小何一家九口人,全靠她父亲每月65元生活,平均每人生活费只有七元二角。前几年她父亲去世了,她母亲拼命挣扎,到街道小厂干活,每月只能够挣三十几元。小何家里有一个大炕,炕上有一个矮立柜,暗红色的橱门上镶嵌着两块雕花板,一左一右,是对称的。小何妈妈爬上炕,以农村妇女的姿式跪着爬到柜边,掏了许久,掏出一个白布包,打开一看,是一对手缝的“垫肩”。“垫肩”是农村人挑担子时用的,围在肩上系在胸前,是一种千层布做的垫子,形如月牙,用以减少对肩膀的磨损。还有小何妈妈亲手作的“假领子”,用几块小布头做成领子的形状,穿在棉袄或外套的里面,很像穿了一件衬衣的样子。小何家不能像其他人家一样,给孩子带去饼干罐头奶粉白糖,她妈妈说:“不怕你见笑,咱家穷,孩子又多,只能扯几尺布,加上千针万行的针脚,亲手做几件小东西给女儿。”

回到家,青梅把妈妈买的“板油”拿出来,放在一个瓷盆里,开始在盆里把板油研碎。她妈妈的眼睛马上跟过去,看她在做什么。“板油”,就是猪肚子里一块块的白色油脂,买回家,切成小块,在锅里熬出油来,叫“猪油”,一般是烧青菜汤的时候放一点,比较滋润,有时也用来炒饭吃。熬完猪油剩下的那些小块块油渣,就不腻了,可以洒上白糖当点心吃。因为当时城市吃肉要凭票买,每月供应的肉很少,食油也总不够用,人们就熬“板油”来代替豆油和花生油。青梅在炉子上熬了一大锅的猪油,油锅开了,青梅在撇沫子,又放进二斤黄酱,炒香,屋里顿时传遍了诱人的酱香味。现在,厨房里的参观者增加了青梅的妹妹。她们一声不响,瞧着青梅。青梅问她妈妈:“咱家刚买的半斤猪肉馅呢?”“等一等,我马上去拿”,青梅想不出这半斤肉馅还能放在哪儿?妈妈拿了肉馅来,往锅里倒了进去。青梅做成了又香又解馋的“猪油肉酱”,装了满满两大玻璃瓶。她想好了:一瓶给小何,一瓶留给了自己,拿这个抹在烤窝头片上,别提多香了!虽然回村的当天两瓶猪油肉酱都被“充了公”,一个晚上就被知青们“报销”了。但是,后来青梅明显地感到了小何的示好,她把妈妈亲手做的垫肩送给了青梅一个。两人的关系比以前更好了。

一天早上,青梅用一个大脸盆,把头发彻底地洗了一遍,在农村很少有这么多的水洗头发,洗完好舒服!等到头发干了,梳理好了,她的头发看起来比平时多了一倍。她用一条粉红色的手绢把头发扎起来,然后又穿上一件在当时流行的“的确凉”布料的粉红衬衣。这一头蓬松浓黑的头发,配上身上的粉红衬衣,使她正在发育的身体透露出一种成熟来。青梅这么忙着,突然门铃响了,一个人在门口低声跟妹妹讲话,声音很熟。

门口的人身披一件军绿色棉大衣,初秋的天气,北京一点都不冷,穿着棉大衣的一定是插队知青,他们习惯在单衣单裤之外,加一件棉衣,干活时就脱掉,这是跟老乡学的。她楞住了,是安德烈!青梅简直不敢相信眼睛。安德烈个子很高,肩膀很宽,高大帅气,往那一站,门框顿时显的矮了。所有的人都眼珠不转地看着他。青梅的妈妈更是笑眯眯地上下打量他,青梅的父亲热情地邀请安德烈进屋,青梅执拗地把他往外赶,“出去吧!出去再说!”一个很热情地往屋里让,一个很执拗地往屋外拉,安德烈不知就里,朝屋子里走了几步,看清了青梅的脸色,就站住了。青梅注意到,安德烈虽然衣着一新,脚下的一双胶鞋却没有鞋带,用破麻绳系着,头上没戴帽子,却冒着汗,蒸腾腾的,像个小火山。她心下一笑——他一定是心急跑着来的!

两人来到门外,谁都不说话了。“你怎么来了?”青梅打破僵局先问。她心里美滋滋的,分开才几天,就想我了?可是安德烈却说,“是来开知青代表大会的,明天就去报到。”明天?青梅心里一叹,只有半天时间了。两个人在心里紧张着,嘴上却说些没盐没油的话,比如这两天村里怎样啦,谁谁谁也回城探亲啦等等,安德烈推着一辆自行车,不知不觉走到了陶然亭。安德烈提议去划船。走到卖票处一看,排对买船票的人已经有很多人了。

“怎么办?这么多人,下次再来划吧?”

“不!我要划!”

安德烈在心里笑了一下,反正他也一样,只要能跟青梅在一起,在哪儿都行。他一会儿跟青梅并肩而行,一会儿稍微落在她后面。一阵轻风带着香皂的清香吹过来,他用了极大的毅力才能抑制自己不去嗅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有一种硫磺香皂发出的香味。两人的眼神像出了毛病似的,不断地粘到一起,但每次对视一下,又都不好意思地望别处去了。他们的手偶尔擦碰一下,又怕烫似地闪开了,他脸色煞白,她激动得脸上绯红。他们俩都看着前方,眼睛眨都不眨,迷迷糊糊地往前走着,像被一股强电磁波冲击着,那是多么强烈,多么新奇的感觉,似乎不管前面等着他们的是什么,哪怕是悬崖,他们都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周围单调灰色的房子,穿着灰色衣服的人群,大地、天空、城市的街道、湖边单调的景色,一切东西在他们眼里都变成了美妙可爱的东西了。

半天过去了,长蛇似的队伍只见加长,不见移动,安德烈有点着急,青梅也等得不耐烦了,一会跑到前头看,一会跑到后头看。

“不如我们去北海转转吧,我已经好多年没去北海了,离这儿很近.”安德烈再次提议.

“行!”

“那我在门口等你!”

他骑车,她坐公交车。到了北海门口,他买了两支一毛钱一支的大雪糕。一支雪糕吃光了,她没来;另一支雪糕化掉了,她还是没来。怎么还没来呢?不会是她到北海后门等他吧?安德烈又骑车奔到北海后门,也没有。只好悻悻赶到青梅家,她也不在家。一阵寒颤,使他害怕起来。

安德烈退出来,飞奔去了几个青梅可能会乘车的公交车站,等到圆圆的满月升上来,才看见青梅姗姗归来。她刚踏上台阶,安德烈就从边上闪了出来,双手拉住她,青梅一头抵在他胸前,无声地哭起来。在她断断续续的哭声中,安德烈才知道,她是去了北海旁门等他,她也买了两只雪糕,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只好穿过公园走到北海前门再等,直到公园里一个人都没有了,直到她都要冻僵了。

一次游北海化入梦中。

偌大的北京,没有让他们两人好好倾诉衷肠的地方。安德烈告别青梅后,走下台阶,这时,一轮圆月挂在天上,清辉映照,一切东西在无影的薄暮中清晰可见。安德烈推着自行车,慢慢走到了街道的尽头,该拐弯了。可他并不急着回家,他还要在这个清净的晚上再蹓哒一会儿。慢慢地,他又推车走了回来。还没走到楼下,临街一层的窗户忽然轻轻地打开了,“咔嗒!”一声,在静夜里十分清晰。房间里没开灯,在窗户的四方框里,显出一个女性的身影。他听见有人在叫他。

“安德烈!”

他立刻向窗口急奔过来,是青梅!

她把双肘撑在窗台上,身子前倾,穿着一件白色的家常衣服。

“我忘了给你一件东西,回到家才想起来。你等着。”她压低声音说。

她的身影隔了一会儿又出现了,隔窗递出一样东西,安德烈借着灯光一看,是个流行式样的军绿色帆布书包,上面精心绣了一颗红艳艳的心。安德烈没说话,沉默了一会,突然拉住了青梅放在窗台上的手,把它们贴在自己眼睛上,接着又贴在自己的嘴上。青梅的双手冰凉,贴着他滚烫的面颊。

他抬起头来,她凝眸不动的大眼睛在暗夜里闪烁,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他的心几乎停止跳动了,又快活又痛苦,他轻轻地说:“青梅!”

“安德烈!”

“青梅!”他又喊了一声。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世界上没有比语言更有力,也更无力的东西了!

这时,房间里响了一下,青梅马上缩回了手,窗户砰地关上,窗帘也拉上了。那黑沉沉的玻璃窗里什么也看不见,也没有了白色的身影。

安德烈赶去开会后,生活又旋转了起来,但是青梅的形象随着各种各样的感觉、印象不停地飞驰,这个形象是在那热乎乎的、风驰电掣大地震撼的山上,在那黑洞洞的窗子里,在繁星的光辉下,如此强烈地留在他的脑海里。

知青的集体生活和劳动占据了一天大部分时间。他们的见面只能在熙熙攘攘的地方,在众目睽睽之下。每天吃过晚饭后,知青们都会挤在一间屋里开会或者“政治学习”。这时女生们会嘻嘻哈哈地挤在土炕上,靠墙根坐着,男生们则散乱地坐在大炕边沿儿上,男生跟男生,女生跟女生挤在一起,开始了政治学习。此时,青梅和安德烈藏在伙伴们的身后,带着蓬勃的欲望,利用任何天赐的良机,彼此用目光互相触摸。青梅低着头,她的脸埋在头发里,被阴影罩着,心思在梦想里漫游。安德烈偷眼瞧着她的脖子、瞧着她丰满的肩膀和胸脯,连她头发的分缝都能让他辨认出一切印象。跳跃的灯火使人们的身影印在墙上,忽大忽小,恍惚身处妖魔的洞穴里,阴影模糊了青梅那令人沉迷的可爱。当安德烈发言时,她就趁机打量他;当他迎向了她的目光,她就扭转了脸看别处去了。安德烈正襟危坐,做出漠然的样子,嘴角却微微上翘,泄露了内心的喜悦。事到如此还不算太坏。事情坏在安德烈自己。他一见青梅,眼睛粘在她身上,拔也拔不开。他的心一下一下地打秋千,连步子也迈不好了,像不会走路似的。他每天都期待她的出现。他喜欢她走路的样子,她是那样轻盈,阳光似乎也随着她到来而散满人间;他喜欢她静思的样子,她脸上似嗔似喜的表情让他的心时阴时晴。她蜂蜜一样柔腻的肌肤,柔软的腰肢,黑黝黝的眼睛,小而漂亮的嘴,都让他忍不住遐想。有时,他趁开会大着胆子坐在她身边,翘着二郎腿,好像无意间在她小腿上碰一下,又一下。没有人看见,可是两个人都慌得要命,在众目睽睽之下眉目传情有着极大的危险,又有着极大的诱惑。他坐立不安,不知道该照着什么样的姿势坐着,才能不致被激动的情绪压得筋疲力尽。青梅则紧张得鼻子上冒出细珠子似的一层汗。

其实,浪漫的恋爱和隐秘的约会在那个封闭的年代也照样进行,城里女孩子坐在男友的自行车后座上,羞羞答答地穿过街坊邻居的视线。傍晚时分恋人们需要格外小心,他们或者会到免费开放的公园里去,假如女孩无法抵御男友的青春冲动,假如他们躲在树丛后面接吻,极有可能遭到带红袖标的联防人员突袭,最终被双双带进某个办公室里接受盘核或者羞辱。敢于在公园里谈恋爱的女孩有时不免陷入种种窘境之中。恐惧使更多的人望而却步。而安德烈他们另有便利条件,在农村有广阔无边的青纱帐,钻进去个把人别想找到。一天,安德烈塞给青梅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去后山。”

晚上政治学习的时候,青梅请了假,背起红十字包去给老乡“巡诊”,安德烈也请了假,说是要留在牲口棚“喂牲口”,实际上两个人手拉手上了后山。他们的行动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于是大会小会上开始了不点名的批评,威胁说抓住了“现行”就要送交公社革委会严肃处理。在多次批评施压后,他们开始了猫捉老鼠的游戏。人们发现了他们互相交换纸条的规律。一天,有一个纸条被送到带队干部的手里,打开一看,没看出什么名堂,又召集了其他几个队干部共同研究了一晚上,还是不了了之。因为纸条上写着三条“最高指示”: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2)要互通情报。

(3)一要抓紧,二要注意政策。

最后党支部决定把它原封不动地放回了原处,因为那上面都是毛主席语录。事后青梅问安德烈,怎么会想到用毛主席语录写条子?

“我发现敌情有变,所以改变了策略。”

“那你不怕我看不懂?”

“别说你不懂,我看他们也没看懂。”

“咦? 我怎么不知道语录里还有‘一要抓紧,二要注意政策’这句话?”

“说明你没学好毛选嘛!”

“讨厌!”顿了一顿,青梅迟疑了地说:“以后咱们还是别见面了吧!”

“你——怕了?”

“不是,”她低头绞着自己的手指,“反正你不能拉我的手了,也不能亲我了!”

安德烈的脑子里“轰”地一下:“你这么快就要甩我了?”

“我妈妈说不能跟男生太接近。”

安德烈又吃了一惊:“你告诉你妈妈了?”

“没有。她说,理了男生,就会出事。”

安德烈略放下心了,说,“好!你不理男生是对的,理我没事,因为我不会碰你的。你没读过《赤脚医生手册》吗?亲嘴不会有事的,这都不懂——还是赤脚医生呢!”

青梅恼羞成怒:“我们的《赤脚医生手册》上就是没有!没有!没有!你从哪看来的?”

“我妈是医生,我家书架上有这类的书。”

青梅嘴上还是不依不饶的:“看黄书!”

“你不但没学好毛选,连《赤脚医生手册》都没学好,切!”

安德烈除了给青梅讲《赤脚医生手册》,还给她讲牲口经,两个人谈天说地,谈情说爱,也说生产、种地、喂牲口。他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每过几个小时就要提着煤油灯,到牲口棚转转,一边添料一边说,“喂牲口很复杂。喂马的学问最大,‘马无夜草不肥’,懒人不能当饲养员。马不是渴了就给水,饿了就给草,干完活的马身上出汗,特别是拉车、犁等,要忍一忍,拴在桩儿等汗消了半个小时,先饮水,后吃草。春种、秋收二季马的活计重,要在草料拌适当豆饼渣、最好喂煮熟的黄豆。但牛若在秋场院前吃饭黄豆,再喂水会胀死。”透过煤油灯的阴影,安德烈的脸上有了一种特别的耐心,或者可以说是风韵,稳重扎实可靠耐劳的男人风韵。三年中,他学会了开犁、耕种、锄地、收割、锄草、修渠、放牛马羊猪、采石、盖房、赶车、运肥、打场……等数十种农活。劳动会使人对土地产生一种热爱和自豪。这种自豪感给他身上增添了男人的魅力。青梅对安德烈越了解,就越发崇拜他了。

这时,村子知青里又流行读禁书了。知青的生活单调沉闷辛苦,无以排解,他们便在暗地里开始传阅“禁书”。有一次安德烈带给青梅一本“地下”小说,说是胖刘儿借给他的,第一页还没看完,青梅的脸上一阵发烧,倏地合上书。这是一本没有封面的外国小说,是胖刘儿从别的知青点“拿”来的。胖刘儿对爱情小说不感兴趣,他常常和三五个男生聚一起,挖空心思找乐子,最后就找到了恐惧,每个人把知道的最恐怖的故事说出来,什么《梅花党》啦,《铜尺案》啦,《绿色的尸体》什么的。对青梅来说,这种书像精神鸦片一样吸引她。她在中学时读过几本革命小说,他对安德烈多少有点像小白鸽对少剑波,林道静对江华,是带着革命理想主义的仰慕——他有那么精彩的口才,那么好的嗓子,有振臂一呼众人响应的魅力。然而,这本书却告诉她,男女之间还有更私密更隐晦的神秘吸引。这种书是要等到熄灯后、打着手电在被窝里才能看的。然而,她还是忍不住又打开了那本书,仿佛中了邪似的,虽然脸红心跳,被鬼使神差似的,快速看下去,有的地方跳过,看得又明白又不明白,只觉得脸上一阵阵的发热,心跳加快,血液倒循。

才看几页,小何回来了,她身后还跟来了一些人,想到可能又是党员开会,青梅急忙把书藏到枕头下面,抬脚就往屋外走,说,“党员开会呀?那我先出去一下”。小何高声说,“等等!我们开的就是帮助你的会,你坐下吧!我们都是北京来的知青,在动荡的形势下,我们需要一场灵魂的短兵相接刺刀见红。有人已经有反映,说我们北京来的知青出现了思想腐化现象,男女生约会,看黄书。这是有损于我们北京知青集体形象的。咱们县有一个知青私下传抄毒草小说《少女之心》,已经被捕了,我们要引以为戒。”

这天安德烈到公社开干部会去了,北京知青决定趁安德烈不在村子里,先做做青梅的“思想工作”。他们先唱了“任重而道远”语录歌,接着小何背诵了一段领袖的语录:“一个正确的认识,往往需要经过由物质到精神,由精神到物质,即由实践到认识,由认识到实践这样多次的反复,才能够完成。这就是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轮,就是辩证唯物论的认识论。”小何希望随着她第一个慷慨激昂地说完,众人也能接连发言批评青梅。可是,这种情况没有按预期的那样出现。小何的眼睛像钟表的秒针,从一个人脸上移到另一个人脸上。但是没人接受她的暗示,同时他们也为自己的懦弱而害臊,所以更不出声了。小何很失望,就挑明说,“我说的是青梅!你检讨一下你的行为。”

接下来,安德烈的小屋成了怀疑目标,领导安排了另一个知青住进了安德烈住在牲口棚的小窑洞。

下一次,安德烈的纸条上写道:“晚上用手电,晃窗户!”

每当手电光在小窑洞的窗户上一晃,安德烈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去。

后来这个暗号也被人识破了。偶然发现这个暗号的是一个女知青。一天晚上她从牲口棚前经过时手电无意识地扫了一下窗户,走上大路时发现有人在后面追了上来。她怕得要命,撒腿跑了起来。前面跑得越快,后面追得越急;跑了几百米才追上看清是一场误会。秘密就这样被发现了。安德烈只好再改变策略。

这天是中秋节。八月十五的月亮,原是情人的月亮,不比荒春早夏的月亮是诗人的月亮。何况月亮团圆,安德烈更想见到青梅。这次他俩进了后山的知青果园。这里有樱桃,苹果,梨树,桃树和杏树,果树一排排站好队,走在树丛里,好像两堵连绵不断的墙,夹出一条幽暗而美丽的林荫道。他俩顺着林荫道跑着,笑着,互相不时地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谁也不回答对方。十五的圆月像一只雪球,镶嵌在蓝紫的夜空上,显得格外皎洁。月光穿过树阴,漏下了一地闪闪烁烁的碎玉,树梢高处的地方颤抖着明亮的银光,空气中有一股浓郁的果香。奶白色的月光照在他们的身上,他们的眼里闪着矿物质的光亮。那些树啊花啊草啊,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微光,带着毛刺刺的影子,一些野花从青草的暗影里探出身子,仿佛也请求参加他们的游戏似的。

他们跑累了,就在村边高处平坦的打谷场上坐下来。青梅轻轻唱起了“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这是一首脍炙人口的、被禁唱了的儿歌。歌声有点凄凉,使整个打谷场变得更空旷了,显得忧郁起来了,连青草也悲伤了,蛐蛐的叫声也好像拘束多了——他们都有点想家了。

此时村里正在大乱,带队干部听到报告说,安德烈不在宿舍,青梅也不在屋里,这两个人都失踪了,就动员知青打着手电到处去找,找遍全村也找不见,心想莫非是因为小何上次开会批评青梅批得太狠了,想不开寻了短见?他把知青们带到更远的河边、树林去寻找。一开始大家还嘻嘻哈哈不当回事,后来反复寻遍了各个角落也不见踪影,渐渐也有些不安了。

月亮下山之后、天亮之前是最黑暗的一段时间,他俩趁黑回了村。走到村口,忽然听到了脚步声。他俩拉着的手马上分开了。不远处有一点微弱的光亮,有人匆匆忙忙地走来。他们听到青草在那人脚底下咯嚓咯嚓地响,脚步声近了,一道手电筒的光好像一把剑,突然把黑黢黢的夜刺穿了一个窟窿。他们看见带队干部那张疲惫的、生气的脸,他好像睏了,没有精神。

“你们到底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就是散散步,聊聊天。”安德烈说。

“还干了什么?”

“还唱了歌。”青梅老实地回答。

带队干部哭笑不得,他总算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临走时恨铁不成钢地说,“安德烈,干部带头谈恋爱违反纪律,别忘了你是省里的知青标兵!”

带队干部又咕噜了一句什么,扭头走了。安德烈低声地说:“刚才忘了,我应该用毛主席语录来回答他——‘彻底的唯物主义是无所畏惧的’”。

青梅抿嘴一笑:“又逞能!”

不久,安德烈真正的麻烦开始了。

连续几天,他被叫到公社革委会开会。他刚刚回到村子里,就疯狂地寻找青梅,可是到处见不到她的身影。正在发愁,远远地就看见青梅背着药箱走了过来,他假装没事似的迎上去,没有像平常那样打招呼,他把手揣在裤兜里,低着头看着地面,脚尖蹭着地皮,匆忙而小声地说,你今晚有事吗?我找你说点事!就像贯常见到的,党员干部找群众个别谈话的那种口吻,脸上是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

青梅点点头,各自分开。青梅去了老乡家给病人打针,安德烈回到牲口棚小屋。牲口棚不在村里,盖在村外的山坡上,平时不大有人来。他默默地坐着等了很久,忽然觉得身上一阵阵燥热,他站起来,喝了一茶缸冷水,忽然听到有人笃笃地敲窗。他忙开了门,青梅进门,两人对望了一下,一声不吭。后来青梅嘤嘤地哭起来。安德烈托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着急地问,“怎么啦?出了什么事?”青梅声音颤颤地说“怎么才回来?”听到这个表白,安德烈心里一热。他赶忙插好了门,把头伏在青梅胸前,一动也不动。青梅双手分开,慢慢地用手指插进他浓黑的头发。青梅叫了他一声,他没声音。又伸手去摇他,他还是没声音。青梅焦急地喊叫了,用力地把他的头捧起来。她发现安德烈眼角上有一滴泪,害怕地“啊”了一声。想不到他哭了。他把脸靠在她的身上,断断续续地说:“青梅!你不知道,这些天发生了什么,现在你来看我,让我多踏实”。

在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青梅知道他在全国知青代表大会上受到表彰,还受到周总理的接见,周总理说,听说你是老革命的后代,你要扎根农村一辈子?能做到吗?他大声地做了保证。可是,就在接受了极度的荣誉后,却发现父亲被关押隔离了,他和家人都打听不到关押原因和关押地点。安德烈在揣揣不安中回到农村,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爸爸可能会有严重的问题,我不能再跟你来往了,青梅你明白吗?你不要再见我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不知说什么好。青梅手里的十字箱哐啷掉在地上。听到“不要再来找我了”这句话,如同宣判了她的死刑。她嚅动嘴唇,脸色煞白,身子往后退。安德烈走向她,伸出一只手捂住胸口,“我向毛主席保证—我不是想离开你”。他的眼神很可怕。恐惧,渴望,卑微,绝望,那两道目光就像航标灯的光柱扫过水面,发出令人看不懂的灯语。

她愣愣地瞧着他,好像没听懂似的。然后她满脸通红,眼里迸出了眼泪——“你不要我了?”安德烈急躁地上前扳她的手指。“我……”他凑着她的耳朵说,他的鼻息喷在她的脸蛋儿上,他十分激动地嘟嘟囔囔地说:“我是真心的……想……要你!”

她凝视着安德烈,绝望抓住了她。这个世界就要离她而去了。她豁出去了,终于仰起了头,迎向他的吻。为了吻得久些,安德烈用手指捧住她的脸蛋儿,两只胳膊像钳子一样夹住她,箍得她喘不过气来。后来发生的事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控制。一切都不存在了,世界消失了。他们都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只是想消灭他们之间的距离。安德烈粗手笨脚地撕扯掉青梅的几颗衣服扣,他试图发现青梅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秘密,他渴望与她合为一体。青梅把他带到了高山、深谷、平原,带到了茂盛的花径小路、幽秘的山间溪流。夕阳斜照,树叶在微风中轻微地抖动,小鸟在窃窃私语;迟归的蜜蜂发出断断续续的嗡嗡声,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上……他们在花园里没有尽头的小路上走啊,走啊,时而登山,时而躲进浓密树阴里,时而微笑,时而紧张,久久地在情爱的草原上散步。情爱是温柔的花也是锋利的剑,它刺进青梅的体内,生命的热血像溪流一样喷射而出,带着咝咝声滴落下来。安德烈在寂静中忽然听到一声惊叫,他浑身一颤,在万般情急中掉进了冰窟窿。那个奇怪的声音是从青梅的嗓子里发出来的,她双眉紧蹙,脸色惨白,眼球向上翻了一下就不动了。安德烈以为她死了,魂飞魄散地爬了下来,抓着她的手说,“怎么了?”

青梅一动不动,半天,她才吸了一口气,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安德烈又问:“你怎么了?”

青梅顿了一下,说,“疼!”

“哪里疼?”

青梅没出声。

“我弄的?” 安德烈的表情很无辜,停下来,撑住身子在那里喘气。

青梅伸出柔软的手臂环住他的脖子,两片如花瓣似的嘴唇覆盖了他的。他扭头,把身子撑起来,离开了她。“不了!”安德烈被刚才那一吓,像泄了气的皮球。

青梅的手柔软地拍拍他的背。她叫着,“安德烈。”

一直沉默的他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

“你爱我吗?”她问。

“你爱我的!”她又替他回答了自己。

青梅静静躺着,一行眼泪慢慢地从眼角流进了发际。

安德烈又一次傻掉了!

他环顾四面,一筹莫展。

青梅摇摇头。这会儿,她已经平静了,既没有大声地喘气,也没有鼻翼一张一合地抽泣,她也没看他,只是安静地流着泪。

安德烈绝望了。他用力甩了甩头,望着天花板,他天真的眼神像个孩子,站在教室里准备回答老师的提问,糟糕的是,他没听清老师的问题是什么。

“你怎么了?”他支起身子,绝望地问青梅。“是不是因为我——碰了你?”

青梅又摇摇头。

“你说话啊!说点什么,说什么都行。”

他俯视着她,显出非常虚弱的、被吓坏了的样子。青梅盯着天花板,慢慢地开始说话了。开头说得有些乱,断断续续的,后来一句接一句说得很快,甚至有点喋喋不休。青梅讲到了他们的第一次见面,讲到了她与家人的决裂,讲到火车……她向安德烈展示了一个少女羞涩又孤绝的内心。这么一个柔弱的女孩子,怀着怎样自卑的绝望,躺在他的身旁,微微地依偎在他身上,一边说着话,一边朝他脸上看了又看。他刚开始只是在听,同时在欣赏她娇媚的小动作和眼神,后来他被她的话吸引了——爱一个人原来是这么沉重,这么痛苦啊?好像站在一个深渊边上,明知危险却又要朝那里坠落,没有了自尊,直到粉身碎骨。“我觉得我对你的感情太可怜了!连自尊都没有了!”她说完,又叹了口气:“和你做了这件事后,我已不再是我了,我不喜欢,这种事让我……好恨哦!”

安德烈跪在那里,把青梅抱起来,所答非所问地说:“你是高兴的,是吧?你是高兴才哭的?”

青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出了一句让安德烈永远不能忘的话:“我是高兴的!”

安德烈久久地端详着那张他看不够的脸:“你真美!”

青梅非常意外,她没有想到在大家面前成天忙着“革命加生产”的安德烈,会说出这种浪漫情调的话。“你,真美!”这是她最最喜欢听到的话。她想不出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句话更棒的了。但是她马上又害怕起来。她害怕“一失足成千古恨”,她以前不知道什么是“失足”,现在知道了,“失身”就是人们说的“失足”吧?她说:“我们犯了现行了,我们会不会被抓起来?”不等安德烈回答,她又自问自答地说:“我不怕!抓起来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她自言自语地说,口气好像是去旅行似的,虽然语气有些自虐,但她的表情非常天真可爱,安德烈故作调侃地说:“你不要嘴硬,到时候人家一逼供,你就把我出卖了”。

她抢着说,“我决不会!”

然后又靠近他道:

“我怕什么?沙漠、深渊、大洋,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能过得去。我们在一起,什么也分不开我们,我们只有自己,除了你和我,就是你和我,永远这样……说话呀,回答我呀。”

他一会儿回答一声:“嗯,是呀……”一边拿手摩挲着她的头发,觉得她像个小孩似的,一遍又一遍地说,“你爱我吗?”她似乎总是不满足,她要听到更多。

安德烈没回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没有机会学习怎么跟异性交谈。他没有这种习惯,跟女性这样坦率、大胆地说出心里话,是不被允许的。他只能用行动交谈。两人现在不一样了,正是用身体和身体在交谈。语言到底无法说尽,用嘴巴说话是越说越乱,终至不知所云。

其实不必问,只要看到安德烈的眼睛,一切不言自明。但青梅还是想求证再求证,安德烈却像有意让她的期待落空似的,说不出那三个字,就算答案一定是“我爱你”,可用嘴说出来仍觉不好意思。但是男人越是拂逆,女人就越是要他说出来。

“喜欢我吗?”青梅又换了一个词。

他仍然不放弃语言上的防御姿态。

其实这也是不需要确认的。刚才,在那个紧要关头,安德烈撕心裂肺地脱口喊了一声:”青梅!我爱你!“但是青梅还不满足,她要求道:“那是一次,我要你说三次!不,我要你永远都这么说!”

安德烈听不懂又像听懂了似的,他惊异地发现,女人与男人是这么不同。男人多么简单啊!可是女人竟能说出那么多感受,又是哭又是笑的,还有那么多的含意,那么多的希望和那么多的寄托。女人简直是把全身心都挂在男人身上了,意志薄弱的男人是绝对消受不了的。如果不是因为他爱着青梅,换个女人会吓坏他的。

他俯在青梅耳边轻轻地说,“我会对你好的!”

青梅的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像窗外泄了一地的如水月光,淌到天边……

第七章:满月

一轮圆月正冉冉升起,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玉盘,透明而晶莹。群山被月光的轻纱笼罩着,像沉睡的美人;微风吹动一树树的叶子,像摇起来一树树金铃铛,趁着夜晚,在风的怂恿下歌起了情歌。

月亮圆了。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人,穷尽一生只到世间来寻一个完满。可是完满真的来临时,却在一分一秒地亏损了去。

在青梅和安德烈相爱的时候,小麦返青了。

正当他们爱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村里的麦收也正在热火朝天地加紧进行着。

六月里的一个早晨,雾气朦胧,太阳还没升起,麦地里的小路上走来了两拨人,一拨人是农民,包括妇女和学生,学生是特别回乡来参加夏收的;另一拨人是知青,包括后勤组的炊事员、饲养员,总之全村人都出动了。晨曦横着扫在麦穗尖上,割麦人的头上沐浴着朝霞的时候,他们的脚却还踩在黎明前的凉土上,感觉到鞋的周围沾了露水,渗得透心凉。

这会儿,太阳已经从后山探出头来了,在天地相接的地方,有一道宽阔而耀眼的黄色光带沿着地面爬行,不一会,这光带亮闪闪地靠近了,滑过去,搂住了对面的群山。不知什么温暖的东西碰到人们的脊背,原来又一条光带悄悄从后面迅速追上来,掠过了人群和麦田,向前边那一条光带跑过去,终于汇合在一起,像两个忘情嘻戏的孩子。忽然间,广阔的田野抖掉清晨的朦胧,现出微笑,漫坡的麦子映得天地都是黄澄澄的。风从坡上吹过来,空气里弥漫着谷物成熟的沁香,一杆杆麦穗随着风儿摇摆,左也点头,右也点头,万千的麦穗灼烧成一个黄灿灿的世界,一波一波地向山上隆隆滚去。

太阳出来了,夜里聚集的浓雾一下子变轻了。它们分散开来,缩小成一堆一簇的雾团,掩藏在洼地里、树林中,后来逃散的速度更快了,最后消失得一干二净。那些割下来的麦子、杂草、野麻本来已经晒得枯黄,现在受到了露水的滋润,遇到了阳光的爱抚,一个激灵活转过来。鸟儿抖掉了露水,在天空中盘旋着飞翔着,拍着翅膀快活地叫唤着。地里的蟋蟀、树上的蝉也苏醒了,在一起奏起来吱呀吱呀的大合唱。又过了一会儿,鞋子上的露水干了,人们身上也干爽轻松了,他们吃了送到地头的小米粥和玉米饼子,劲头儿也回来了。他们开始比赛,埋头割麦;你三垅,我四垅,一队西头,二队东头,不割到地头不休息。麦地里传来一种“嚓嚓”声,像蚕宝宝吃桑叶的声音。

可是很快,太阳过分的热情就把一切改变了。地上似乎冒出蒸汽,把早晨凉爽的露水蒸发掉了,代之以沉闷的酷热。热气停滞了,人们的说笑声也稀稀落落起来。他们不时地用袖子擦着汗,腿麻了,步子小了,割麦子的手也慢了下来,有人直起腰来,把两只手放在酸痛的背上,溽暑烘烤使他们透不过气来了。

麦子割倒后,需要一部分人留在大多数人后面捆麦子。这些人几乎都是以女知青,她们扎着短小辫、戴着草帽,脸蛋圆乎乎红扑扑的,草帽上隐约可见“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红字。她们体力不如男知青,但都很要强,不甘示弱,你追我赶的,干得很卖力,在这些女孩子中间,有个姑娘最引人注目,她的草帽压得低低的,一时看不清她的脸,她的身材苗条,动作富有弹性。她从刚捆好的麦捆里抽出一把麦穗来,在左手掌上磕一磕,分成两把,拍齐了麦头儿,两下一拧结成一条长的“麦绳”,把它们弄整齐,碼在地上。然后弯下腰去,一双手把麦堆拢到膝盖跟前,左手从麦堆下面伸过去,同另一边的右手会合了,把麦子抱在怀里。她把地上充当“绳子”的那束麦子两头收拢来,单腿压在麦捆上,把它捆紧。不一会儿,她就汗流满面了,不得不把衣服的袖子挽起来,把一截胳膊露在外面。麦穗很硬,很尖,慢慢地,圆润的胳膊也被麦茬刺破了,流出了鲜血。她的手指在捆麦子时,在麦捆上反复地磨擦,那些尖利的麦芒和坚韧的麦秆慢慢地把她的十个手指磨薄了,慢慢渗出了血丝。很快,她的手就被扎得鲜血淋漓,一抓一把血印子。此时,她直起腰来休息了一会儿。这时候,你可以从她涨得通红的鸭蛋形脸上,看出她就是青梅,她多少有了一些变化——还是原来的她,又不是原来的她了。

她的表情,随着心境的变化而变化,有时快乐,有时沉郁,就像春天的天空一样变幻无常。此刻,她的心情如小鸟般跳跃,她迎向南风,脸颊浮现出两个令人心醉的酒涡,她的微笑、眼睛、一举一动都带着使她承受不了的幸福。她总是在回忆,他们在一起的夜晚,小屋留下了他俩柔肠百结的呢喃,充满了微风的低语、虫声、鸟鸣、花儿绽放的声音、细雪飘落在树梢上的声音。她爱安德烈是精神上的,也是肉体上的,直到他与她完全融合在一起时,她才能感到全部的生命力。青梅想自己这样是不是太不庄重了?与自己的想象完全不同。本来想着两个人的爱应该有万水千山的距离,又有惊天动地的意味,都没有,爱的神圣和神秘没有得到隆重的证实。不能让安德列认为她是个轻率的女孩儿,更何况安德烈是党员又是省里有名的知青先进典型,一举一动都要被注意的,弄不好被人说成作风问题,影响他的前途。

她最初什么也顾不上,一味陶醉在爱情之中,可是她渐渐有了畏惧心理;得到了他的心,她的生命就少不了它了,她生怕一星半点的意外干扰。所以她每次离开安德烈的住处,总是东张西望,忐忑不安,村里每一个观望她的窗子,远处的每一个身影,她都要看个明白,脚步声,喊声,鸡鸣,狗叫,风声,雨声,她都要听一个分晓。她有时会突然停下脚步不动,头上晃来摇去的树叶子,也不像她抖得那么厉害。每一个微小的声音都吓得她魂飞魄散,心想再不和他也见面了。

可是再见了面,这些筹划就一点用都没有了,爱的冲动,有时候比死亡的伤害来得更猛烈。曾经的忐忑和寂寞,终于可以用芳香的一瞬来交换了。

麦收的这些天,安德烈一直特别忙。

他担心着天气,他希望老天爷给他三天的好天气,三天就成! 如果三天之内下起了雨,地里割下的麦子抢收不回来,抢收回来的麦子拉到了麦场上又没打完,遇到了雨水那就全遭秧了。现在他像小二伯一样——像一个真正的农民一样思考问题了。

但是他一静下来,眼前就跳出青梅的脸。他试图想点别的事:明天的麦收!还有,牲口和打谷场上的事……。但是他失败了。晚上,在打麦场上召开知青动员大会,她偏偏就坐在他对面。他不敢看青梅,可是耳朵里,鼻子里,都是抵制不了的她。他脑子里浮现她含笑的样子,像旋涡里的叶子在打转。他偷看她一眼,这一眼让他看痴了,青梅的脸光洁得像月光泼上去就会滑下来。她的目光是飘的,眼睛里闪活着月光,嘴唇因为光线的暗淡而变为滋润的深暗。

他又想她了!在这么紧张的时刻竟还想着触摸她的皮肤的感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第二天,和安德烈同住一间屋的胖刘儿有事离开了村子,牲口棚的小窑洞又成了他们的两人世界。

屋外,一轮圆月正冉冉升起,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玉盘,透明而晶莹。群山被月光的轻纱笼罩着,像沉睡的美人;微风吹动一树树的叶子,像摇起来一树树金铃铛,趁着夜晚,在风的怂恿下歌起了情歌。

忽然听到了轻微的敲门声,“有人,”青梅低声说。安德列机警地听了一会儿,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窗棂上的窗户纸在“呼啦呼啦”地响着。过了一会儿,“青梅!青梅!”屋外又有人在喊,安德烈紧张地压低嗓子说,“是马彦红!”他三下两下套好了衣服,抢先用身体堵住了门口,门半掩着,灯光从他的身后透射出来,身影显得更加高大。如果他不闪开身,根本看不出他身后还藏着一个人。青梅躲在安德列的身后,靠着他的掩护正在紧张地扣着扣子,可是手忙脚乱地找不到扣眼。她的手指开始发抖,领口的扣子好几次夹住了手指,由于扣眼扣得不对,领口卡得过紧,憋得她连脸色都发青了。她喘着粗气,嘴里胡乱地说着,“彦红,找我有事吗?”

门开了,马彦红看见了青梅,她明明是来找青梅的,找到了,还是有点不敢相信,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她的目光越来越重,终于撑不住了,落到安德烈没系好鞋带的鞋上,又落到青梅扣错了的纽扣上——她的脸比青梅的还红。

“出事了!出大事了!到处找你都找不到!”跟在马彦红身后的是小何,她呼哧喘着气、用着急的、好像要窒息的声调,没头没脑地嚷起来,好像淹在水里,喊人救命似的。

当她在大喊大叫地从马彦红的身后钻出来,才看清了情况,这时安德烈面色焦黄,嘴唇干裂,头发乱如败棕,身穿一件破军衣,上面好多破洞都是橡皮膏粘上的,这些天麦收紧张,他几乎没睡觉,看上去狼狈而猥琐;青梅斜站在他身旁,衣冠不整。小何的脸色变了。

青梅想,“完了!完了!让她们抓到了现行。”现行是指流氓罪犯被证人现场抓获。马彦红两个人好像是选好了时辰来捉奸的。这么想着,她捋捋衣角,反倒有了一种破釜沉舟的镇静,脸上不改颜色,迎上前去,听见小何说了一句:“吴倩倩的胳臂断了!被磨面机轧断了!”安德烈像遭了雷劈一样,高叫了一声“在哪儿!”“在磨坊!”小何话音未落,安德烈三步两步就跑远了。

青梅跟着小何走。小何匆匆在前边带路,一面走,一面嚷着,喘着,讲着。“真惨啊!真可怕呀!”小何语无轮次地嚷着。青梅浑身发冷,眼前出现了一个画面——吴倩倩倒在一滩血泊中,一只被辗断的手臂像一截棍子,被甩在一边的地上……青梅腿软得抬不起来,嘴里念叨着:“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小何没好气地说:“还说呢——还不是因为你——把安德烈抢走了,她当然心情不好,最近老走神,终于把自己的胳臂轧断了!”青梅听了吃惊得要命,除了小何,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如此推理,如此直率。

磨坊门外很安静,不像出事的样子,有一只山鸡在鸣叫,一只狗在远处吠了两声。走进门,大家出乎意料地看到,吴倩倩一脸镇静地坐在地上,而不是按青梅的想象——倒在血泊中,她的胳膊并没有断,但那个胳臂已经像一个血葫芦了。她脸色苍白,头发蓬乱,身上穿了件衬衫一样的东西,一边的袖子已经部分脱离了主体,她瘦弱的胳膊就从扯破的衣袖里露出来。她的胳臂在上面是白的,在肘以下是血红的,血肉模糊,形状难辨。她出人意料地镇静,口齿清楚简明扼要地说明了出事经过——磨面的时候,她的一只袖子不小心被机器卷进去了,她一边大叫“救命”,一边去拽,没拽动,机器还在转,像一个沉默的魔鬼,默默地与她对峙着,耐心地、胸有成竹地拽着她那只袖子,执意地往辗轮下送……周围没有人,磨坊离村里还有一段路,没有人听见。磨面机的电闸在墙上,离她很远,她已经无法去拉闸了,她的手将很快就被辗进去了,后来是胳臂……她的整只手臂眼看也要被辗进去了,靠她的力气是不可能扛过机器的。这时,她突然看见不远处地上横着一只盛面的笸箩,她伸出腿,用脚尖踩住笸箩的边儿,一挑,把笸箩抛起来,用另一只手接住,朝着墙上的电闸奋力抛去,反扣着,朝下一拽——机器停了!然后她就这样坐着,慢慢地从磨面机里拖出了自己的手臂,浑身瘫软,这时才想起来大叫救命。

这个苗条美丽、神情永远严峻、小嘴轮廓优美的女孩子开口谈正经事的时候,总是干巴巴的,此刻,她正是带着这种口吻,好像是说别人的事。

屋里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青梅的脑子里只有两个字——“消毒!”她还记得在赤脚医生培训班上,老师说过,断肢再植或者皮肤恢复手术的关键,就是第一时间的消毒是不是彻底。在农村因机械事故和交通事故而被截肢的人很多,多数人都是因为医疗条件差,消毒不当而感染,失去了修复再植的机会。“消毒”这两个字,像鼓点似地在她的太阳穴捶着,她紧张地行动起来,进进出出,一样一样把需要的药品和器械拿到手里。她一遍一遍地冲洗着伤口,一遍,两遍,五遍,十遍。她像一个机械人似地冲洗伤口,说实在的,没有什么伤口——整条胳臂都是伤,根本没有“口”——整个一层皮都没了,被机器卷进去了,现在是皮肉分离,没了形。

盆里的水全是红的。整个脸盆好像盛着满满一盆血。血腥的味道令人头皮发麻。屋子里有一股令人呕吐的血腥味。马彦红脸色苍白,慌了手脚,跑着去报告队长;安德烈一看见血,就头晕得受不了了,说,“我去套马车,送医院!”小何吓得差点哭出来,她端着“血盆”走到屋外,腿一软,“哇!”的一声,蹲在门外呕吐起来。屋里只剩下了青梅和吴倩倩。此刻,青梅心身俱疲,开始头晕起来,但是她想到自己是唯一懂点医的人,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应该冷静,她压抑着太阳穴突突乱跳的感觉,重新让自己静了下来,用发抖的手继续为吴倩倩消毒。屋里的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吴倩倩用剩下的那只好手替青梅端着盆子,青梅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吴倩倩的受伤手臂。吴倩倩突然幽幽地说话了:我不能没有手,那样我就再也不能拉琴了!不知怎么,一股巨大的歉疚感涌上心头,青梅的心情变得特别沉重,似乎是真的如小何说的,是她抢了吴倩倩的男朋友,她突然说;“对不起!”

吴倩倩并没抬头,也没看她,淡淡地说,“干嘛道歉?”她们的话题没能继续下去,安德烈的大车到了,马彦红陪着吴倩倩上了马车。

安德烈赶着马车。

青梅望着他走开。

他头也不回。她追过去,站在乱草丛中,身子俯在车帮上,喊道:小心!

他已经离开了,马车很快就上了路。

一轮满月升起来了,照亮了寂静的山谷,月光下能看到灰白的小路,还有满山遍野的灌木树丛。马车在不平的土路上飞奔,安德烈的身子在车子上跳上跳下,像炉子上的水壶盖。由于车子走得快,他穿着白衬衣的背部吹鼓起来,像个白气球。白气球变成了灰气球,仿佛幽灵,在黑暗中渐渐消逝,最后飘走了。

月亮藏到云层里去了,光线也黯淡下来,灰云无精打采,似乎有点脏。

这一年,全国开始了大规模的“干部插队”运动,把那些曾在文革中经过冲击,并认为“问题不大”的干部,从种种“牛棚学习班”和“劳改队”抽出来,派到知青点去。被派来大罗山的几个干部,其中包括原来在地委工作过的老高,还有理论教员、农科院技术员、长期在农村基层工作的干部。这些“插队”干部和知青、老农一起,对大罗山的经济对策做了调整,扩大了林业的比重,加强了农业在种子、施肥、耕作上的科技含量,使当年的粮食产量猛增到了原来的两倍半,超过了《六十条》规定的“过黄河”的水平(指粮食产量的规定)。这一年大罗山的知青普遍沉浸在喜悦的气氛中,大家的心情特别好。

由于粮食生产上的突飞猛进,大罗山知青点儿成为省里“学大寨”的典型,省里要求从知青党员中选拔一名人大代表,并同时担任公社党委副书记。在公社党委的印象中,其实这个位置非安德烈莫属。他当初拒绝当兵、带头到边远穷山区插队,很多人跟随他来大罗山,他理所当然地成了红极一时的“典型人物”。对于这些荣誉,安德烈是问心无愧的。他从来是冲在最艰苦的地方,他刚到农村两个月时,就能扛着百十斤的麻袋登梯上房;后来,他能担着二百来斤的担子爬坡下沟,如履平地。在秋收季节,因为生产队太穷,没有畜力和机械化生产能力运粮,全村的粮食都是靠人背肩扛运回来的。每天早上天刚亮,在高寒山区料峭的晨风中,安德烈带头,男生们都不穿上衣,一律光着膀子,扛着一根大扁担便出发了。不用担心他们会着凉,待两座小山似的庄稼压上去,一不会就大汗淋漓了。安德烈说,出汗是最好的润滑剂,之所以光着脊梁,是为了换肩膀方便,他脖子一低,担子就从右肩换到左肩了,连脚步都不停一停。安德烈的肩膀很快就被压肿,碾起了泡。然后,血泡又被压破,流出脓血,挨一下就钻心地痛,晚上只能趴着睡觉;第二天一早,他照样又争着往前跑,好像慢一步都是耻辱。后来,他脖子后面就留下一块永久的痕迹——一个圆圆的担茧,像个扁柿子似的趴在脖子边上。后来根据国务院允许知青报考大学的文件,领导说可以推荐他上北京大学。安德烈的反映却出人意料,他谢绝领导的好意,说搞不好建设绝不离开大罗山。

在领导的眼里,让安德烈担任公社党委副书记兼人大代表,是水到渠成的事。只不过要先走群众路线,要由队里由民主推举产生这名候选人。

与安德烈有竞争力的人选是马彦红。她是个活跃、积极的姑娘。她的信仰坚定而纯洁,一切都带着正派的意味。她讲话很有特色,声音很响,中间还常夹杂着领袖的教导和社论上的话,听上去难免枯燥无味。她衣着朴素,总是穿军服、戴军帽、背一个军队式的黄色挎包,胸前总是佩戴着毛主席语录的像章,完全是个红卫兵的形象。可是人们对她的实干精神不能不佩服,她和男劳力一起到漫坡下破冰担水,到草窑里切草,和村民们一起干农活、挑粪、挖渠、修路、起猪圈、打柴,这些男人能干的话儿她都抢着干。人家都休息了,她还带着办事的操心脸色村前村后地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事需要她帮忙的。她待人和气,对谁都很亲切、热乎,见老乡说老乡的土话,完全融入了当地人的生活。她很能适应农村生活,什么都能够学习,什么都能够克服。在女知青里,没有人比她更优秀的了。

这天,知青食堂杀鸡宰羊庆祝大丰收,青梅坐在院子里忙着杀鸡、拔鸡毛,鸡毛摊了一地,沾了她一身。她恍惚地想着,安德烈走了多少天了?心里像被无数小虫咬噬着,也许心理反应变成了生理反应,也许是鸡毛的臭味刺激了胃,她突然上吐下泻,还发起了高烧。

几天后她又去知青食堂上工,可还是没力气,炒菜的那口大铁锅,就像一只野兽的巨口,要把她吞下去。厨房的油烟滚滚,熏得她头昏眼花,连那把长柄锅铲都拿不动了。一阵倒灌风把浓烟从灶口吹进了屋里,布满全屋,迷得她睁不开眼睛。慌忙中,她用沾着面粉的手去抓柴禾,结果手上又沾满了茅草,她只好站起来去洗洗手。她头发上撒着一些细草,脸上淌着汗水。屋里蒸着闷人的空气,浓烟遮住了太阳,一霎间,屋里一片幽暗。为什么安德烈不能留在村里?她胃里一阵难受,掏出手绢捂住了鼻子,但依然无法抵厨房里的气味。这些气味包括了蒸馍的发硣粉味和微酸的蒸锅汽味、馊饭味、霉干菜上头的白毛味,墙角醋缸里的酸腐味……她像得了一种怪病,什么气味都能让她呕吐,吐出来的都是一些清水甚至黄胆汁。她明显地浮肿了,脸上还出现了难看的蝴蝶斑。

这天村里的德二嫂来到知青食堂,说借了几颗大葱,说是来客人了,要添个菜,弄个大葱炒鸡蛋给客人吃。第二天她给青梅偷偷端来一只大粗瓷碗,碗里漂着两颗洁白如玉的荷包蛋。她悄悄地说,你自己身上有了不知道补啊?记得给自己冲红糖水荷包蛋呦!

有了?有什么了?

有娃了呗!

这简直就是晴天里的霹雳。德二嫂的话好像一道电光,照得青梅两眼晕眩。青梅的脸涨得通红,咬住嘴唇不说话。她看着德二嫂的嘴一张一合地嚅动着,脑子里却在上演着沙尘暴。白色的龙卷风浑如粗大的缆绳,直挺挺拔地而起,向高空伸展。沙尘暴朝她这边步步逼近。她感受到了风压,它即将把她吞噬。她紧紧捂住眼睛和耳朵,一步一步穿过风沙。那里面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方向,甚至没有时间,沙尘在高空盘旋。沙沙沙。德二嫂走了,沙尘暴立即消失了,青梅仍然闭目合眼。

第二天是个大好的晴天,德二嫂在门前的石磨上晒菜籽,她身边有几个媳妇在叽叽喳喳的说话。

第三天是雨天,雨淅淅沥沥地下不停。青梅怀孕的事就像雨水一样,沿着河沟水坑、房檐屋角,尽情流淌,在村里马上传开了。在知青集体里保持隐私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巴掌大的地方,三只猫六只眼,要想逃出众人的眼睛是不可能的。千万不能低估农村传递小消息的电传效应,一传十,十传百,人们信口开河涌出去,最有刺激的,就是所谓生活作风问题,这种新闻一旦不胫而走,被细细咀嚼,可以在心中引起一种模糊的肉欲,成为他们平淡生活中唯一的波澜。

青梅开始头晕,恶心,无法控制的干呕,不分场合。似乎变得敏感,雾状的灰尘粘附在毛孔上,进入内脏,它们眉目不清,鼓荡在身体里,四处发胀,从乳房到全身。面目憔悴。

这天,青梅和小何在工作之余照例帮助妇女组干活,妇女组里都是一些拖家带口的、要留在家里做饭,照顾小孩儿的中老年妇女,她们今天的活计是给土豆备种。先有人把土豆挑一遍,把好的,能当种子的留下来,放进一个大筐子里。妇女们拿着小板凳围坐在筐周围,一人一个木案板,把土豆切成几块,每一块土豆上必须带一个或两个芽。这样,把它们埋到地里就会长出一堆土豆来。青梅坐下来,慢慢地切,慢慢地想心事,后来不知怎么,她使足了力气,朝这一只土豆一个劲地剁着,仿佛不把那个土豆剁进案板里去绝不罢休似的,那铿锵的声音,连同案板,都发出咚咚的声响,人们惊讶地停住了手,看见她脸色绯红,一缕头发披下来盖住额头,嘴里念念有词,像是跟人吵架。连有人喊她都没听见。“青梅,你在跟谁发狠哪?”青梅的目光马上就胆怯地一跳,说:“哦,没事!”小何又说:“马彦红找你。”青梅的心跳得很快,她用半边脸笑笑,往大队部走去。

马彦红告诉青梅说,生产队要公布推荐知青上工农兵大学的名额了,听说大田组推一名,后勤组推举一名。小何也想争取,名额只有一个。作为老同学,马彦红已为她力争过一次了,都因青梅父亲的历史问题而搁浅了。这次马彦红又推荐了青梅:我看你还是走吧!你前几年就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几次不能被提名,听说这是最后一批工农兵大学的名额,知青们除了招生招工这两条路,就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回到城里了。上大学是脱离农村的窄路,大家都在争取。青梅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安德烈不走她就不离开,她要跟他在一起。

偏偏在这个时候,安德烈不见了。他像一滴水一样蒸发了。似乎在那天,他把吴倩倩送医院他也就跟着消失了。有人说安德烈牵着队里的牲口去公社配种了,过两天就回来。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还不见他回来。青梅找不好公开问,就分别私下寻问队里的干部。第一次是问小二伯,小二伯说小安子是给牲口配种去了;第二次是问书记,书记说小安子开会去了,又有人说他去了公社的水库工地。怎么说的都不一样?

晚上,青梅一个人恹恹地歪在床上,拿起一本书读起来,可是她的眼睛徒然在字行上溜过,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她明白自己离不开安德烈了。这有多么可怕,一旦他离开了她,她的天就会塌下来。怀孕的事,青梅因为害怕不敢跟别人讲,就自己跳胎,每天跳。她以为跳跳就能把胎儿跳下来。这还不是她最担心的,她发现见不到安德烈了。这比什么都让她不安。他是不是害怕了?后悔了?她背起红十字包去给福全婶家的孩子打针。月光照耀着,空气中没有一丝风,远处有几只狗在吠叫,沉睡的树木垂下枝子凑近墙头,印在墙上的影子轮廓分明,像泼墨山水画。青梅看着它们——这是跟白天不一样的另一个天地,月光柔和美妙,像躺在摇篮里熟睡了似的,这里没有规矩、没有窥视、没有闲言碎语,它是一种宁静、美丽、永恒的生活。枯叶、石墙、残花的清香都带着一种宽恕和安宁。周围一片肃静。她正享受着这天籁般深奥的温情,突然觉得有人在瞧她,刚才那一霎那的安宁和恬静,不过是愁闷和绝望产生的幻觉罢了。

青梅走进了福全婶家。

福全婶神秘地问:“安德烈是不是在公社?”见青梅点点头,她又压低声音说,“我刚刚听说公社开大会,公审了两个人,给枪毙了。”青梅一惊,她脑海里出现了流氓犯公审大会的场面,安德烈被五花大绑,押上了解放牌大卡车,被运到刑场去枪毙。青梅一下子就撑不住了,膝盖也瘫软了,恐惧和惊讶使她的声音都变了:“谁?谁被枪毙了?”“其中一个是我远房侄子,那个挨千刀的!” 福全婶骂了一声,说,另一个她也不知道.福全婶接着说道:“我侄子,在沟下三里坡的那个,他年纪轻轻刚当了大队长,放着大好前途不老老实实的,偏要在大队部里跟村里的女知青犯粘糊,结果被男知青堵了门揍了一顿,俺那个丢人的侄子就这么丢了命!唉!”青梅在心里盘算着,安德烈真的被抓了?还被枪毙了?不可能啊!强奸女知青的罪是需要女知青本人指证的,我又没有告发他,他怎么能被枪毙呢?她快失去理智了。可是为什么人人都不告诉她安德烈的去向?为什么每个人的回答都支支吾吾?他到底出了什么事?青梅把身体缩成一团。

屋外起了风,月亮走到云后面去了,仿佛一块幕布落下来似的,忽然四周全黑下来,地上的落叶被风吹着,转着圈儿,那些落叶轻飘飘的,像诸多鬼魂赶赴世界末日。

第八章:上弦月

月亮走到云后面去了,仿佛一块幕布落下来似的,忽然四周全黑下来,地上的落叶被风吹着,转着圈儿,那些落叶轻飘飘的,像诸多鬼魂赶赴世界末日。

冬季的月亮,失去了夏季的明媚,秋季的丰润,它逐渐瘦下来了,也不见了玉兔和嫦娥。

在青梅度日如年的时候,大罗山的知青点儿也处于风雨飘摇。

进入冬季农闲期,回城探亲的知青多了,回家的人呆在城里不返乡的时间越来越长。晚上的政治学习取消了,人人思乡心切,白天出工的人数逐渐减少。这时知青回乡的方式,除了一招工,二招生,三招兵外,还出现了第四个办法——“病退”,出具有力诊断证明有病,确实无法从事繁重的农业劳动者,经各级领导盖章批准,可以准予回城。第五个办法比较“迂回”,称为“转点儿”。人们千方百计打通关节转到条件好或有势力背景的插队地点,为日后返城铺平道路。这几年来,大罗山的知青们随着招工、招生的机会,已经走掉了不少人,出现了劳力荒。

为拓展知青来源,并保持住大罗山这个全省“知青标兵”旗号,省知识青年安置办公室跟省会的一个大企业定了“对口”计划,即该企业中学毕业子女来大罗山插队,满两年就能回城安排工作,期间由该企业派带队干部前来管理。这次企业派来的带队干部叫成刚。成刚年轻气盛,但是不懂农业生产管理,与之前的下放干部老高不是一个路数,跟安德烈和小二伯之间也有隔阂。在这个政策下,知青的流动量大起来,来来去去的,几年后真正留下来的,反而是最早来的北京知青——他们不在“两年”的优待之列。知青的心散了,可是农活儿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来。农民们忙着挖圈肥、垫地压盐碱、整地、修水库、切干草等等,冬天最危险的活就是放炮打石头。根据公社的要求,每年冬天各村要抽调壮劳力组织“青年突击队”,去公社的水库工地搞“大会战”,这次大罗山突击队是由老高带队。

水库工地上天寒地冻,地里冻得铁块似的,北风凛冽,手不伸出来都会冻僵。尽管知青们戴着狗皮棉帽、穿着条纹黑棉鞋、带着棉手套,但也冻得浑身直打颤。他们刨冻土、推小平车,干活时一身汗,一站下来就会全身冻僵,呼出的呵气在眉毛上、帽檐下冻成了雪帘。劳动很艰苦,业余生活也是很无聊,必须找点乐子才能熬下去。为了消耗掉身上那多余的青春精力,他们每天在一起玩扑克牌消磨时间。有知青探亲带回来一兜子香瓜子,于是规定谁输了就罚吃香瓜仔。他们还是些孩子不懂得深浅,加上顿顿吃的都是胡罗卜小米粥高梁面窝头,一会儿就饿了,觉得吃香瓜子挺过瘾。胖刘儿那天输惨了。香瓜仔吃了一碗又一碗,小石头般的香瓜仔很不容易消化,后来胃痉挛疼得他受不了,送到医院做了手术,医生从他胃里掏出一痰盂香瓜仔。说,如果晚到几时也就一命呜呼了!

大罗山知青突击队回村后,胖刘又想出了一个新招——集体过生日。11月7日,这是十月革命纪念日。“为庆祝大难不死,咱们要好好过一个革命化的生日!”当时,大部分同学即将步入20岁,应该庆祝一下。于是在安德烈和胖刘儿的倡议下,知青们决定举行隆重的二十大寿生日庆典。生日庆典的地点,当然就是男生居住的“三星级”的大窑洞;生日庆典的时间,只能是晚饭之后,睡觉之前,这是知青唯一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

吃过晚饭,天就完全黑了。灶房在女生宿舍那边,从灶房到窑洞还有四、五百米的一段山脚下的羊肠小道。说是羊肠小道一点也不夸张,不但窄,而且弯曲,还有几处豁口。白天走只要小心一点,并无危险,因为坡不很陡,沟也不很深;晚上看不清路,四周都是黑黝黝的,好像路就变得格外地窄,坡格外地陡,沟也格外地深,走路就需要格外地小心了。他们几个人沿着路自然地排成一队,兴高采烈、有说有笑,一路走得格外的轻松。他们有一把小提琴,一架手风琴,更有一帮音乐爱好者,庆典活动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他们没有想到小何来敲门了,一个男生朝窗外看了看,说,“嘘!有阶级斗争脸出现了!她会不会去报告书记说,咱们这些人聚众唱反动歌曲?”

胖刘儿说,那我们就可以从容应对,说是庆祝十月革命。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列主义! 给革命的老祖宗过生日肯定是革命行为,谁要是反对谁就是“不革命”或者“反革命”。他大方地开了门,还对小何说了很多慷慨激昂的话,最后说,“总之,这是一次名正言顺的集体生日庆典。”

演出曲目全部是苏联歌曲,庆祝十月革命嘛,当然是苏联歌曲。《共青团员之歌》,这是苏联卫国战争时期,讲述共青团员拿起武器、告别母亲、走上战场的歌曲。曲调悲壮,既有慷慨赴义的激昂,又有告别母亲的悲伤。与他们此时的心情,非常贴近。《喀秋莎》,这是卫国战争时期的名曲,曲调优美,歌词动人,特别是末句的高音“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每个小伙心中都会有一个“喀秋莎”,或者是模糊的,或者是清晰的,或者是亲近的,或者是遥远的。每当唱着这首歌的时候,就会看见美丽的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边,背后是成片的梨花,姑娘的裙子在风中飘动,她用歌声为战士送别。喀秋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她能激起青年们的英雄欲望、奋斗欲望、献身欲望,这歌声真能成为小伙心田的明媚春光 ……

他们有一本十月革命短篇小说集。安德烈朗诵了其中的一篇小说,他的嗓音铿锵有力,很能表现十月革命的豪情万丈,就如阿芙乐尔号的炮声;吴倩倩朗诵了另一篇小说,她的嗓音甜美细腻,善于表现故事情节和人物内心。他们沉浸在十月的故事中。高大的窑洞,又高又黑的穹顶,正好成为声音效果极佳的“金色大厅”,昏暗的煤油灯,只能照亮书桌前的一本书,但黄黄的、暧暧的光,会从桌前辐射开去,把朗诵者的影子,打在窑顶上。灯火微微跳动,把大家带入十月革命那遥远的、天翻地覆的惊涛骇浪之中。朗诵声在窑洞中形成共鸣,更容易在他们心中形成共鸣。

打开窑洞门,月亮已经悄悄地升上来了。柔和的月光,朦朦胧胧地洒在树上、田上、山上。远处的山脊形成自然的、流畅的曲线,但又积蓄了一种厚重的、层层叠叠的力量,在月光下显得神秘而深遂。山中空气新鲜,沁人心脾。山村是安静的,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狗吠。手风琴打出节奏与和声,小提琴继续欢唱。《山楂树》、《三套车》、《小路》、《灯光》……,这些曲子的旋律并不复杂,也不华丽,但它们非常优美和深沉,有一种隽永的力量……

像这种日子是少有的,平时的日子除了劳累就是无聊,知青们为了打发无聊,知青们常去赶集,往数十里路外的集市街上跑。每月逢五、逢十的日子,当地农民都会把自留地上的土产拿到集上去卖,再从供销社里买回油盐、布料之类的生活必需品。也有牵着母猪去配种站配种的,去食品公司割肉的,去农具厂门市部买铁锹、镰刀的。街的两边店铺林立,屋檐下农民们席地而坐,他们面前摆的是箩筐、笆斗、篮子,或者仅仅是一条铺开的化肥口袋,上面摆一些山桃、鸡蛋。知青们去赶集,一般不买什么,也不卖什么;只要在人群里挤一挤,到处看一看,就觉得非常快活了。有时还能赶上看一场电影,甚至可以碰到一些知青同乡,因此赶集对他们来说,就是寻找组织,或者说是走亲戚。除了知青以外,集市街上还活跃着另一伙人。他们也和知青一样,喜欢穿绿军装和白回力鞋,有的甚至戴着城里人时髦的假领子。不过他们的军装是真的,他们是以退伍军人为主的基干民兵,被从各村抽调上来组成一个组织,“文革”初期叫“群众专政指挥部”,负责集市的治安保卫,文革后期改称“群专部”为“人保组”,有时知青们在街上和他们擦身而过,偶尔身子碰撞了对方,也能感觉到对方的肩膀很硬,互相都是不太服气的样子。

有一次胖刘儿撞肩膀没撞对,撞到一位女孩子身上了。那天去赶集,他有一个包裹要去邮电所里取,取了包裹以后夹在腋下,又跟别人借了一辆飞鸽牌加重自行车,为的是看一部老掉牙的电影《地道战》。他吹着口哨骑着自行车飞快地穿过一条弯曲的小街。小街处处弥漫着烟火气,摊子乱糟糟地摆在路边,还有各种小物件小玩意的架子安插在空隙里,本来就不宽的小街更窄了。有一个赶集的农民挑着箩筐迎面挤过来,为了躲箩筐,胖刘儿的肩膀不小心擦着了一个女孩的手臂,女孩惊叫一声。胖刘儿赶紧停下,一条腿支地问伤着了没有。没事,女孩子不过是胆子小了点,一只蚊子擦着胳膊飞过去也会尖叫。但和她同行的三个“人保组”小伙子不答应了,一脚把他连人带车踹倒在地,然后六条腿同时往他身上踢。赶集的人围了过来,没有劝架的。围观者说,辩白的时间都没有,一个戴军帽的家伙朝他心口就是一脚,胖刘儿被活活打死在离电影院五十米远的当街上。内脏破裂。事后人们总是不相信,因为胖刘儿是个精力太过剩的小伙儿,他的力气几个人都打不过。一定是有什么原因使他没有出手。听说是那些“人保组”们喝多了,刚从酒馆里出来,认为应该施展一下拳脚,给他看看“公开耍流氓”的下场。按说胖刘儿的身手不在他们的话下,那天他光顾着辩解“我不是流氓”,这么一个体壮如牛、精力过剩的小伙子,就这么没了。

安德烈愤怒极了,胖刘儿就像他的兄弟,虽然他们之间性格志向有差异,总是吵嘴,可胖刘儿毕竟是当初他们的“北京八骑士”之一,是真诚自愿来建设新农村的,怎么一个鲜活的有尊严的年青生命,说没就没了?于是他带领知青去县里告状,在县委大院贴大字报,要求严惩杀人凶手,要求对草菅人命、欺负知青的人绝不能手软,必须法办。他还带头在县委大院里静坐,还去找张书记,还把打算绝食抗议的事说明了。谁知打死胖刘儿的人来头不小,据说还是县委张书记的什么亲戚。于是安德烈被点名批评领头聚众闹事,干扰县党委正常工作。此事不了了之,充其量也就是“打错了人”。

安德烈的厄运也因此开了头。

县党委批评安德烈欠缺“管理”经验,知青队无组织无纪律目无领导,说胖刘儿的死是“意外死亡”;还有人反映安德烈纵容知青以“过生日”为名,大唱反动歌曲……;有人反映他父亲出了严重的问题,正在隔离检查,让他小心做事,与其父划清界限,夹着尾巴作人。

还有人反映,安德烈最近有出格的“反党言论”,与党的政策唱反调。这件事还得从他和马彦红的一次“饭桌争论”说起……

知青的这种饭桌上纠纷往往是从开饭前就开始,直闹到最后一拨人吃完饭为止,其间种种狂风急雨,难以详细追述;只有长年离家、在集体食堂里吃饭的人才会这样争论。开始动意气,是由于有一个知青抱怨说,食堂做的饭真是越来越难吃了!没有疏菜吃,除了土豆还是土豆,从来没有别的花样;菜里也看不到一星油水,一大锅鸡蛋汤只放五个鸡蛋,捞半天也捞不到一片蛋花。另一个知青说,都是因为我们以激进的方式交了“爱国粮”,超出我们的能力。每户社员只能留两斤食用油,其余国家收购。农民老乡想“打点埋伏”多留些,以聊补口粮的不足,可是被知青当作“小农经济思想”加以抵制,结果如数上缴了。没有油水,饭量大增,口粮也不够吃了。政府倒是有“返销粮”,可是那也得花钱买啊!结果,我们那样郑重地上缴的“爱国粮”,又一点一点地用毛驴驮了回来满足我们这些大肚汉。区别是,原来我们上缴的是当年新鲜的谷子,可是拉回来的却是放了五、六年的、带着一点发霉味儿的玉茭面。他提议,今年不按上级规定的指标上缴公粮,不然除去口粮和种子,队里仓库将一无所有,耕牛和驴子将没有饲料来喂,这样的指标显然做得太不合理了。

这时,马彦红插进来说:“什么叫合理?什么叫不合理?解放战争时期,老百姓还不是吃糠咽菜,省下粮食交公粮、支援解放军?请打开《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的第某某页,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看问题要从中国六亿人口这个根本点出发。离开了这个基本点,我们就会迷失方向。”

不料她的话音未落,坐在角落里的安德烈紧接着说:“请再打开同一本书的第某某页,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办事,必须兼顾到国家、集体、个人三个方面,三者缺一不可。”

他的机敏引起了一阵掌声,顶得马彦红一时无话可说。安德烈一时得意,侃侃而谈起来:“为什么我们这么拼命干了这么多年,却一点都没改变当地的贫穷面貌?我们的汗水究竟流到哪儿去了?我们看到的是荒山、废弃了的农田、跟着‘农业学大寨’的风头而放弃的副业,农民的日子越过越穷。农民用的还是秦朝时的原始农具;他们每人每年只有三百斤带皮的粗粮,只有过年才能吃上几顿白面。他们的生活水平跟解放前没什么区别。我们没有帮助老乡,反而是抢了他们的口粮。这些年来的一些政策脱离了农村的实际,自上而下的“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把农民的自留地也收回集体了,老农的生活困难得不到帮助,生产的积极性受到了打击,与我们知青的关系也更紧张了。老乡分到的食用油本来就不多,他们一天三顿粗粮,有一点点油水就是最可怜的改善了,咱们还让老乡把多余的食用油交上去了。现在的政策又要我们批判‘以副压农’的资本主义倾向,结果把种树的副业也取消了。我们除了口粮外分文乌有,更可怕的是长期超体力劳动和低营养摄入,使一部分同学身体垮了,病魔缠身。”马上有人用教训口气反对说:“你这是上山下乡无用论!”又有人出面调解说,“你别乱扣帽子!用事实说话!”有人问安德烈,“那你说了半天,到底结论是什么?你倒是有什么未雨绸缪的办法?”

安德烈说:“在事实面前,我们不得不冷静下来算一算,根本原因在哪儿?原因是生产队根本没有赚到钱。按照村里原来土地可供养的人数,也刚刚够勉强度日,而我们外来知青一下子增加了这么些人,尽管土地从经营质量和面积都有提高,但必竟只能补偿人数增加所需要的粮食,实际上没有余粮可卖,没有卖粮食就没有钱,在单一农业生产状态下,答案,就是这样!”

“钱!钱!钱!就知道钱!那么方向呢?路线呢?”马彦红问。她的档次一下了就提高到理论家的水平上去了。

“老实话说,我也不太清楚。我只是亲身感受到,我们要把自己的热情和农村的实际、和科学的决策结合到一起,否则汗水白流,壮志难酬。”安德烈摊一摊手,走了。

这时对话渐带火性,争论分为两派。发言的人越是“抵毁”上山下乡,反对者辩护得越热切(其实已远远超出了他内心的真正感情,年轻人在辩论中,赢的心理是第一的)。可惜的是,这两拨人都找不出有力的论据来反驳对方,只是宣称自己有理。这么慷慨激昂无异是吹起了战斗号角,他们忿恨切齿地向对方反击。负责知青果园的刘阳,眯缝着眼镜后面的一双笑眼,总是以中立者出现,一直满脸含笑坐在中间,像握着马表的足球赛裁判员似的,每当气氛胶着形势不妙,他就要抓起筷子在桌面上敲几下表示警告:“同学们,算了吧!省省力气,下午还干活呢!”

外人很难想象,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缺食少衣的艰苦生活,知青们竟还保留了当年红卫兵的那种爱辩论的劲头。在这种时刻,他们黄巴巴的小脸,骤然间容光焕发,一个个变得能说会道,而且言语风趣,连表情也生动起来,渐渐被自己的雄辩陶醉了。他们衣衫褴褛,披头跣足,但神色并不凄惶;黑黢黢的脸上,展开爽朗的大笑,焕发出昂扬的风范,包含着要命的豪情。

若是平时,这些知青有口无心,恼了,吵了,嘴上痛快了,说了就过去了。可是马彦红觉得,这是一种阶级斗争“新动向”,应该向上级领导反应。她留了一个心眼儿。就在争论的当天,她以探讨交换意见为名,叫安德烈到大队部兼广播室来,让他把当天的言论又重复了一遍。安德烈并不知道此时广播室的录音设备是打开的,他的言论被录制下来,成为了阶级斗争“新动向“的反面教材。

胖刘儿被草草地埋了,按红宝书语录上的话说,这种死是“轻于鸿毛”的。毫无价值。人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就是“搞阶级斗争”,在全公社范围内,经过发动群众,已经揪出了630个“阶级敌人”和“坏分子”。

又一件大事发生了,知青身边出现了一个“暗藏的阶级敌人”。这天,在修水库的工地上,有线广播里《社员都是向阳花》的音乐之后,广播员突然宣布,说大罗山下放干部老高是一个“暗藏的阶级敌人”,有严重的“历史问题”。当时,老他带队参加公社水库工地的“大会战”。正在他身边劳动的知青们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弄清是怎么回事,老高就从他们的视线里消失了。他们不知道怎么评价这个满脸干皱,颧骨突出,有着骆驼一样疲惫的脸,病马一样瘦骨嶙峋的脊背,带着他们走出生产困境的干部。老高回到村子来取行李,告诉小二伯说他要走了。小二伯不知所措。像他这样耿直的农民,对自己喜欢的人,既不能拥抱,也不习惯流泪,他能做的只剩下骂人了。

老高走的那天,小二伯对他说,“日你娘!你走吧,再别来了!” 临别前又补了一句,“我死前,你再来看我一回,啊?”

听说老高被遣送回老家,郁郁寡欢,两年后患胃癌去世。

村子里,死的死,走的走,一派凄凉。

一天晚上,村里党支部开会,按上级指示推选一名知青做为人大代表。平时党支部有七个人,安德烈不在村里,现在只剩下六个人,小何、马彦红、成刚、小二伯和刘书记,还有站在门口抽烟袋的徐会计。

一开始气氛就不太对头。会议第一项内容,照例要先学习《红旗》杂志的文章,小何说,光学习有什么用? 关键是抓事情。屋子里静下来,这句话隐含了严肃,重大又迫切的内容。刘书记说,什么事?说出来听听。

小何清清嗓子,先郑重地背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阳春白雪和者盖寡,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她对刘书记说,青梅怀孕了,这是党员思想腐化生活放荡的表现。她还说了一些时髦的词——男女作风问题、精神空虚、意志薄弱、庸俗、流氓犯罪……从宽处理等等。小何和马彦红坐在桌子边上。徐会计靠着门框抽完了一袋烟,这时终于离开了门框,坐下来,把烟袋锅子在鞋底磕了磕,收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烟瘾了,伸出手在小二伯的烟锅里掏着,边掏边问:“老汉你还抽不抽?烟叶子给我一点吧?”

“屁话!不抽我带它出来干嘛?”小二伯气呼呼地说。他似乎感到今天风头不太对,他收回烟袋敲着炕边上的木沿儿,盘起了腿,一边用眼睛瞅着刘书记的脚。刘书记动了动他的脚,脚上是一双黑色方口条绒面布鞋。刘书记和小二伯、徐会计都是农村干部,对小何说的那些词句听不大懂。

成刚皱了皱眉,准备站起来。

马彦红看着他。他犹豫了一下,又坐了下来。

书记他盯着自己脚上的方口条绒面黑布鞋,一言不发。

小二伯终于听懂了,是说安德烈在乱搞女人、“耍流氓”,他不觉一愣,眉毛挑上去,半天没落下来。他马上把盘着的两条腿从炕上放下来,嘬着的嘴唇对准烟锅子的烟筒,狠很地吸了两口。他的眼睛因患眼疾,眼珠子萎缩了,越缩越小,周边蒙上了一层浓重的白翳,很没精神。过了一会儿,他噗地一声吹出烟灰,又捻着黄亮绵软的烟丝儿装入烟筒,就着灯芯嘬起嘴唇噗地一声吹着了火纸,鼻孔里喷出两股浓烟,这时他才不容置疑地说:“搞女娃算什么阶级?斗什么争?哪个村子没有搞女娃的事?小安子还有没结婚,只要女娃子愿意,安德烈就是她的对象。”

小二伯虽然是个农民,其实天生有着艺术家的气质。这类农民有才能欣赏那种和他们不一样的人,也能从纷纭的现象中分辨出什么是真正的独特。安德烈这么年轻能干,作风问题上背个处分,他的政治前途就算完了。他喜欢安德烈的吃苦耐劳,农活儿干得漂亮。小二伯把能不能吃苦,看作是做人安身立命的第一条,何况小安子也会说笑话,跟他很谈得来;只要安德烈在,他就能放宽心,把生产队里的事都甩手交给了安德烈。

这时屋里的空气特别难熬,焦得快冒烟了。屋里的人不堪燥热。书记仍然在看着自己的脚,似乎看着看着,它就有了它自己的想法和意愿,就出现了一个哑语般的暗示。

马彦红忽然站起来说:“青梅不是自愿的,我看见了,在场的人还有小何。”这话一石激起千层浪,不管她的动机是不是保护青梅的名誉,会场上的风向马上变了,自愿变强迫,那跟流氓罪差不多了,何况有两个证人。

安德烈作为党员干部做出这种下流的事,青梅的名声前途怎么办?全省知青标兵集体的荣誉怎么办?团支书马彦红不仅为了荣誉,更为了自己的好友伤心,觉得自己对不起青梅的妈妈。当初若不是自己鼓动青梅,青梅这种老实疙瘩决不会背着家长,把户口揣在兜里,逃出家庭和城市,跑到这么远的农村来。所以马彦红坚决主张上报公社党委,给予处分。她说得有理有力有节。

小屋里交织着烟草味,烟油味、草席味,一种紧张和焦虑在烟雾燎绕中伸延。大家心里各怀心思。

成刚对待安德烈,有一种天生的敌意,他是A城工业局的团委干部,接触的都是工人子弟,喜欢老实听话的那种人。他被从A城调到这个知青点当带队干部,本来就是混个下乡经历为回去后提升的,他下乡才半年,与安德烈只有工作上的来往,几乎没有私人交际,他觉得安德烈似乎有意与他保持距离。他不懂农业生产,对上级唯命是从,对当时的极左政策与农村经济规律的南辕北辙毫无觉察,安德烈常常公开抵制他脱离实际的命令。他早就看不惯这种干部子弟,整天贫嘴呱舌的,嘴巴能弯成犁头,以为天下事他都知道,能受累不能受批评,还特别爱摆臭架子。哪儿来的优越感?要给他点教训。

还有一条他不能说出来的理由,安德烈的父亲正在被审查,因而安德烈是不能被重用的人,虽然这还不是最后结论;另外,安德烈曾为保护学校几十名老师不被批斗,联名上书中央“请愿”,是个“挂了号”的危险人物,不可给予上学、上调、提干的机会。这些都是“组织机密”,不便公开。于是他表态说,应该对安德烈的错误进行教育和处理,以警示他人。安德烈因“作风靡烂”、搞“三角恋爱”,还致使另一名女知青怀孕,性质严重,已属刑事犯罪,影响极坏,事关重大,要上报公社党委严肃处理。

但是,仅仅因为男女“作风问题”,就把安德烈搞倒是不够的,怎么说他也是上级竖起来的青年标兵啊!所以刘书记发言,并不同意把安德烈的名额取消。

他还有更深的考虑。这个安德烈不知天高地厚,最近竟然带人去县委闹事,他受了连累差点丢了党支书的职位。以前他对安德烈让着三分,因为他是县委张书记发展的知青党员,是团中央竖立的知青榜样。但是时过境迁,他感觉到县委张书记对安德烈越来越不满了,他还感觉到张书记对马彦红的印象很好。聪明的办法,应该选马彦红当人大代表而不是“刺儿头”安德烈。更深一层,他还有更切身的考虑——他在大罗村的地位。他一向在村里人微言轻,只是在党支部开会才有他的发言权,而村里真正的大事都是由小二伯和安德烈说了算。最近,安德烈和小二伯向他发难,说当时的一项重要政策是错的,严重触犯了农民的利益。他正在为此焦头烂额。但他自己不便说什么,就做出启发的口气说,不能仅仅因为男女“作风问题”,就把安德烈的名额取消,言外之意,需要更大的“名头”。

在这个关键时刻,马彦红拿出了一卷录音带,说这是安德烈反对党的政策的有力证据。

支部会上很快通过了“决议”,少数服从多数,连刘书记和徐会计在内,以五比一的压倒多数,决定上报公社党委,对安德烈的“反党言论”及其男女作风问题给予批判和处分,取消他的省知青标兵大会代表的资格。同时宣布了马彦红取得了省人大代表的资格。

小二伯听了好像身上给人掐了一下,打了一个哆嗦,他带着苦笑说:“你们这些学生娃呦!”最后,他喉结上下嚅动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我头痛!我头痛啊!”他在炕沿儿边敲了敲烟袋,把它塞在怀里,趿着鞋子走出门去了。

安德烈的高干门第,革命后代的背景,全省知青模范标兵的荣誉,在劳动中出色的表现,这些都没能为他帮上忙。此时,有一片更大的乌云将移到他的头顶上来。

安德烈终于回村了。静悄悄的,就像一个无声的影子。

他开始躲避青梅了。开会的时候,他溜进屋悄悄地坐在角落的凳子上。那儿正好是个黑影地,他又埋着头,青梅注意力却全在那个角落里。可惜看不清,只看得见一个轮廓,连表情都看不清。既使在食堂遇见了,他连余光都不朝她扫一下,好像她是码在食堂墙角里的一棵白菜。

知青食堂是一个没有天花板、苫着茅草顶,只有前面的墙是用红砖砌的,余下的三面墙都用土坯垒的,四面透风。房子中间放了些砖头垒起几排木板,作为条凳。知青们一人抱着一个小脸盆大的饭盒或碗,随意站着或坐着,有人爱边吃边争论着什么,有人一声不吭、吐噜吐噜地喝粥,跟农民一样,他们喝粥的声音呼呼震耳,很有风卷残云的气势。

安德烈在食堂打了饭,挤在贫嘴呱舌的伙伴中间,默默地往嘴里扒着饭粒。透过厨房的窗户,青梅长久地盯着他微驼的背影,把发黄的玻璃窗望成茫茫秋水。他消瘦的面颊,不明就里的沉默,受罚的表情,都让她心痛。两个人本是有电流感应的,五十步以内,一个咳嗽,另一个就会打哆嗦。现在他挤在人堆里,用吃饭声、电视声和嘈杂的说话声音把自己的眼睛、嘴巴、耳朵与青梅隔离开。青梅走过来,走到窗户跟前,安德烈的座位就在旁边。她倚在窗台边,拿起一张报纸,假装看报。

报纸是半个月前的,一切都是旧闻,因为山路偏远,邮递员只能半个月送一次报纸、书信,所以报纸都是半个月前的旧报。她不在乎。在她轻轻地向安德烈移过来的时候,他半边脸上出现了麻酥酥的感应。他心慌了,假装喝粥,呼噜呼噜地很卖力,青梅哗啦哗啦地翻报纸,就像一个配合默契的混声小合唱。在他们的静默中,能听到知青们正在激烈地争论声。

奇怪的是,此刻安德烈似乎突然换了一个人,他不再热衷于知青们的争论话题,而是默默地缩在一边,带着深不可测的石雕般的神态,盯着一个九寸黑白小电视发起呆来。电视上面几乎看不清人影儿,画面上下跳动,沙沙地翻着黑白横道。这个电视早该报废了,每次开电视要去敲它几下,画面才肯亮起来。有时它顶多起到一个收音机的作用。安德烈眼睛盯着小电视屏幕,实际上是在想心事。

他在想青梅么?是的,但还有更多的事情要他操心了。每当他想青梅的时候,感觉还是有的,冲动也有,有烈焰一样的灼烧感,也有一股要发疯一样的狂躁。但是最近,虽着形势的不明朗和不祥的预感,这些感觉不再那么强烈了,被一种黑影一样的忧郁笼罩了,像天空停着一只巨大的一动不动的老鹰,它用命运的鹰眼盯着他,伺机就会扑过来。

这些,青梅是不能理解的,女人很少注意什么命运这类大字眼。她们注意的是小事,大事她们顾不过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青梅每每见到安德烈,都用幽怨的目光看着他。那幽怨埋藏着一个女人的全部爱意,也埋藏着一个女人的仇恨。只不过,那怨是真的,那恨有点假。他成了她心里唯一牵挂的人,他的霸气,他的沉默,他的强悍,他的一双如湖水深潭般的眼睛。都是她喜欢的。可是她不明白,怎么忽然间他就变了,不再热烈地望着她,不再给她打暗语。他明明是喜欢她的,是他不想吗?她知道他想。那么,又是为什么呢?她是什么都不怕的,她已经豁出来了。不管事情到了哪一步,她都会甘心情愿地跟着他。

可是,安德烈却一直不给她这样的机会。

等待是很焦灼的。她每时每刻都在等着他的召唤。可是他从不在大庭广众之下跟她说话。偶尔碰上了,说一句什么,也像个路人。这又叫她恨他。恨得直咬牙,可又恨不起来。她心里说,谁让他是干部,又是知青标兵,要注意影响。他有他的难处,要时时为人们做出表率。不然,谁还听他的呢?可是,说是说,想是想,心里还是很委屈的。女人心里的火焰是最不容易点燃,一旦点燃了,也是最不容易熄灭的。一旦燃起来了,就成了烧不尽的野火。

她总是晚饭后给老乡打针送药,其实每次都是借口,她只是朝着一个方向走。有几次,她大着胆子跑到牲口棚找他。她没有从木栅栏的地方过,她怕人看见,她总是从另外的地方跳进去,那些地方扎满了荆棘,有一回,她把裤角都豁烂了。

青梅最苦恼的,是连别人都看出来安德烈在躲着青梅。她曾听小何说,“你以为安德烈就喜欢你一个?” 青梅听了又惊又奇,忍不住问:“你的意思是——他还不光是跟我一个人——好?”小何小声说:“除你之外,至少还有——别人。”

青梅爱安德烈,但她的爱太脆弱,太不会掩饰,他与别的女孩略有交谈,都会让她嫉狂心酸。女孩子的忌妒心是双刃剑——这样的爱情有如火中取栗:强烈的情感过于火热而失去控制,经常是燃烧了自己,又烫伤了对方。青梅想,安德烈和吴倩倩显然有一种默契,这是任谁都能看见的。他们之间总是有一些暧昧。安德烈不说,她也不知道他们关系究竟有多深。

吴倩倩是个特别的女孩儿,她过着离世的生活:除了拉琴外,没事的时候,手里总是拿一本书,她好像处在一个玻璃罩里,对周围发生的事麻木、不感兴趣。她沉默寡言,她的目光有时变得疲惫而呆板,而且她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可见这种阅读使她的脑筋多么劳累。只有见到安德烈,她才微微涨红了脸,睁大眼睛,活泼起来,和他一起大声谈论学校的往事,谈论大院的生活,谈论政治和形势,谈论不朽的生活和奇迹。他们有共同的过往和共同认识的人,她与安德烈就像“真正的革命战友”似的,他们共同的过去是他们之间的天然纽带。

其实吴倩倩对青梅没有好感,不光是因为青梅明目张胆地追安德烈,而是因为在她看来,青梅对革命的前途漠不关心,缺乏理想,置身于这个伟大的时代之外。吴倩倩这类人是知青中特殊的一种类型,他们喜欢男男女女在一起,高声讨论马列主义、讨论世界革命史、讨论哲学和文学,他们可以一晚上谈论精神、生命和意义。比如,上山下乡的前途在哪里?比如,文化大革命的用意究竟是什么?还比如,社会主义过渡时期的模式应当如何?他们不屑于谈情说爱,羞于正视少男少女朦胧的感情纠葛,羞于正视和他人的感情上的深度联系,对于他们,“革命战友”是高于其它一切的更动人的感情标签。其实在吴倩倩心里,她和安德烈在精神上早就结合在一起了。他俩站在一起是那么登对,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呢!在她面前,青梅常被一种不满意自己的心情煎熬着。

青梅打破了沉默,她用公事公办的口气对安德烈说:“今天你能不能来厨房帮帮忙?把泔水挑到猪圈去?”安德烈不能再假装看不见了。他迟疑着,拖到最后一分钟才朝着厨房走去。

他绕到厨房后门,刚挑起了泔水桶,就被青梅堵在门外。青梅揪着他的竹扁担,质问道:“这些天,你都到哪儿去了?”

“我一直在公社啊?”安德烈有点心神不宁。

“不是说你送吴倩倩去医院了吗?她都回来这么长时间了,你在公社干嘛?”

“我去公社给牲口配种去了。”

“怎么有人说你是开会去了?”

“我是先去公社给牲口配种,后来留在公社开干部会议。”安德烈肩上搁了一付不轻的担子,为了保持平衡,他的长脖子朝前微微伸着,额角渗出一层微汗。

青梅的眼睛完全让两汪泪水遮住了,她颤抖着声音说:“你瞎说!开什么会能开这么长的时间?”

安德烈有点委屈,他定定地站在那里,两桶泔水还在肩上,纹丝未动。然后他说:“人们的说法都没错,我确实是先去公社给牲口配种,然后就近参加了公社的干部会,老高被揪出后,我就受命径直从公社去了水库工地,接替老高作大罗山的突击队带队干部。来不及回来告诉你一声。”这番话听上去真是滴水不漏,青梅本该也松了一口气。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她觉得他变了,抓不住了,他人在这里,魂不知在何处。

青梅一跺脚:“那……你为什么回村不来找我?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安德烈有些头晕,就接着说:“你知道,我怎样对你的,你知道。”他看上去很孱弱,额上有虚汗,是不是发烧了?青梅不放心,她伸手去摸安德烈的前额;安德烈怕被人瞧见,朝后退了一步。泔水溅了一地。

青梅伤心地说:“你不像从前了”。

这话让他吃了一惊,“我怎么不像以前了?”

“你变心了!”

安德烈下定决心:“你说对了,我就是变了,我不变不行啊!”

“可是我还是喜欢从前的那个你!“青梅哭着打断说,她有千言万语要跟他讲。其实,安德烈的苦心她并不明白,他还是她的骑士,她的骑士还是苦苦地爱着她,不过这种爱要更加隐蔽,隐蔽到无形,隐蔽到连影子都看不见。这是不拥抱、不亲吻、不交欢的爱。他不用看到她才爱她,他在回忆中千万次地和她跳舞,她肥大的旧军装是晚会上的盛装舞裙,她的草帽是瑰宝的头饰。男人爱女人爱到极点,就要为她排除危险,为爱她而远离她。跟当年她追随他而来一样,他要让她安全地回到她的城市去。他怎么能让自己都驾驭不了的不可知的命运来影响她的?他怎么能让她和自己拴在一条绳子上一起坠落?他怎么能让这个像孩子一样单纯的女孩顺流漂向狂暴汹涌的江涛?然而这一切还来不及倾诉,他们的谈话突然被打断,有人来了,安德烈慌忙挑起泔水桶,快步走开了。

晚上,安德烈把吴倩倩叫到大队部,交给她一封家信。这封家信带给她一个坏消息——她爸爸在审查中“畏罪”跳楼自杀了!她的家人已分散在各地,哥哥姐姐在外地成了家,她母亲也被遣送回原籍农村老家。北京再也没有她的家人了。年轻的吴倩倩,怎么经得起这样可怕的冲击?她读着信,突然五官扭曲,目眦欲裂,然后像一截木头那样,僵直地倒下去。安德烈只好抱住她。在他的怀里,吴倩倩哽咽了半天,才哭出声来:“安德烈,我没有家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可能因为哭得太伤心,加上感情上的激荡,让她生理上起了反映,忍不住呕吐起来。安德烈给她找来喝的水和擦脸毛巾,忙个不停。

安德烈的父亲也被打成了“反革命”。知道了父亲的事,安德烈马上猜到了自己“不能被重用”的原因。上大学和提干都无指望了。一种寒战从脚底涌上来。这种时刻他和吴倩倩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过去的辉煌瞬间成了历史,乾坤颠倒,他们的父母成了革命的对象。于是热情变为愤怒,但依旧保持着同样的激越。安德烈此刻心绪不宁,他甚至没注意吴倩倩躺正在自己的怀抱里,他情不自禁地紧紧拥抱着吴倩倩,真心地想安慰她的伤心,同时他在担心自己的父亲,会不会像吴倩倩的父亲那样因不堪而“畏罪自杀”?

整个下午,青梅都心绪不宁,她还在想着那场没有结果的谈话。她和安德烈只匆匆地谈了几句,只来得及谈到安德烈的处分,很多的话还来不及细谈。而且安德烈见到她,好像并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反而埋怨说:“你不应该再来找我,我很快就要调到采石场去;这件事对你的影响还看不出来,也许,你还会有希望上工农兵大学。”

青梅急忙说,“怎么会这样?你快去找县委张书记,他不是你的入党介绍人吗?”

“别找了,他要是不同意我还不会这么快就被弄走。你还记得那年我在县里开会,批评了有的干部,在中央下发停止招工的期限前,开着小车,连夜到几个大厂工矿,敲开厂负责人的门子找出公章,为自己的孩子突击办理招工手续吗?其中就包括县委张书记,没有想到他记了仇。”

“你怎么会得罪了他?你怎么还不检点一点?刚才还在食堂跟人家大肆辩论。”

“是啊,我真是很笨,就像老高说的,我太张狂了!老高早就劝我不要针尖对麦芒,做事要讲究策略,那天他临走,还送我十六个字:大量容人,小心处事.正身率物,屈己为群。老高还说,你就是这一个‘屈’字没学会,这个字学会了,你一辈子都够用。”

“他还跟我说,该服软的时候就要懂得服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不是要勇敢,而是要缩起脑袋,学会在权力面前装孙子。而我不懂得这种狗人生。我才会吃亏。”青梅回忆着白天安德烈说的话,觉出他心里的一种莫名的悲切。

夜色如墨。此刻青梅正背着卫生箱在村里巡诊,天上阴凄凄的,不久就飘起了雪花。在这个阴沉晚上,看到的景色都是压抑、破败的。知青宿舍大多点着油灯,窗子里还有些微光亮,但是农民连油灯都点不起,天一黑就睡觉。所以从远处看去,他们的房子一片黑暗凄惶,到处是破旧的土坯房,趔趔趄趄的,就像一群醉汉,眼看就要跌倒。这种俯瞰在猝然间结束,因为她好像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在不远处闪了一下,是安德烈?她急忙跟了过去,到了大队部门外,人又不见了。

给老乡打完针后,青梅又折回来,想看个究竟。她在门外正踌躇着,忽然屋里传来了什么声音。这声音像蟋蟀的触须,细小而恼人,顽固地往她耳朵里钻。她趴在窗户往里瞧:这一看不要紧,浑身都凉了。安德烈竟然抱着吴倩倩!两个人在抱头痛哭!

她的心头咕嘟一声撞了一下,是她眼花了?认错人了?还是现实?看仔细之后,她的脸由青变红了。

她麻木地站在那里,四肢如灌了铅,脚被钉在了地上,动也动不得。雪花成团地旋转,落在她的头上、眉毛上、睫毛上。她不知站了多久。风声如猫在嘶叫,好像全村的猫一起行动,发出了那种此起彼伏的、凄厉的、痛苦的、贪婪又凶恶的猫叫。那叫声不像是求偶,倒像是决斗、像凶杀、像吃人。青梅打了一个冷战。嚎叫声驱散了,她又听到了风吹树枝和树枝落地的声响。她转身跑起来,一失足踏了个空,摔倒在雪地上。她跌跌撞撞地,踩着一地的昏暗和狂怒,在雪地上留下了清楚而乌黑的、歪歪扭扭的脚印。

她看见雪在飞,雪花清楚地形成各种形状的东西,时而有一张死人苍白的笑脸从黑暗里露出来,时而头顶上飞过一串白色的天鹅,时而有一匹白马跑过去,一个女人骑着白马,穿着飘飘的白裙,好像是吴倩倩。风雪扫过屋顶,扫过摇晃的树梢,带走枯枝残梗,带走堆在栅栏下和角落里的玉米秫秸。她浑身发抖腿发软。她气喘吁吁,心跳得那么响,好像自己也能听到。

青梅跑进屋,砰地把门关上了。她放声大哭起来。安德烈追上来了。他在门外慌张又着急地低声说:“别哭得这么响!青梅开门!我有话对你说!”青梅也不搭理,她压低了哭声,屋子外面都能听见一阵一阵摧到了肝肺的啜泣。

过一会儿,她开门了,带着憎恨对安德烈说:“你走开!”

安德烈不动,青梅就说,“好!你不走,我走!”她不理他,气咻咻地往外走,他追上来,一把抓住她,拉到自己怀里:“别生气!我不想让你生我的气,别生气!” 她心里一下子就有点心软了。身体的接触,实际上是另一种语言的妥协。

他已经几天没睡好觉了,脸色煞白,眼白上网着通红的血丝。他的声音有些变了,如同一只被虫子蛀过的榛子,有些空了。他好久没理发了,消瘦苍白的脸,长而乱的头发,唇上长出的硬起来的胡子,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好几岁。看见他这个样子,心里有一种酸楚,她怕自己心软,走到一边去了,安德烈跟过来,站在青梅背后,用手扶住她,青梅的脸色慢慢变了。她抽身出来,提起竹筒皮的暖水瓶,装作倒水,却忘了摘下包着白纱布的软木塞子。

安德烈看到她平静了,又提起中午没谈完的话题:“青梅,你不能再失去一次上大学的机会了,否则我的事会影响到你的今后。”

青梅听到这儿,大声抢下话头:“我不走!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要留下来跟着你,如果我一走我们可能天南海北,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没有音讯了。”

安德烈心里很痛:“你真的不知道?一切都结束了,留下来就没有出路了;这个时代要变了,怎么变我还不知道。你先去上学,你安顿好了之后我再来找你,总比两个拴一块留下强。”

青梅拿着暖瓶塞子,热气袅袅地从壶嘴冒出来,听了安德烈的话,她急忙把瓶塞胡乱地扔在桌上,鼻孔里哼了一声:“哼!我知道我走了,你就可以跟吴倩倩双宿双飞了。”

“你怎么能这么想?吴倩倩家出事了,我只是同情她,安慰她。”

“同情?同情就亲她?”

“我……我……我没有啊!”他觉得自己没有这么做,或者可以说,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同情,“你误解我了,”实际上,刚才发生了什么他自己也辨不清楚,他不能说,是吴倩倩主动亲我的,这成什么了?不是等于承认了拥抱亲嘴这件事了。

安德烈觉得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对青梅说,他并没有觉出有解释刚才的事情的必要:“你记住,一定要咬定是我强迫你发生关系,你是无辜的,在最后群众表决时,你还有希望保住这个名额”。

青梅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说。

“你一定要相信我,你要相信我!”他反复地恳求她,很想抚摸她,可手伸到一半却停住了,缩回了手,垂着,似乎又觉不妥,为了抑制去触摸她的想法,干脆把手揣在了裤兜里。

“那你呢?你怎么办?”青梅还是不放心。

“你先走,你走了,我就没负担了。你去读书,我等着你。如果你读完了书还想着我,我再去找你!”

“我不去上什么大学,我哪儿也不去!” 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没让泪水掉下来。

“青梅,不要傻了!我的身份、家庭成分、政治前途都发生了变化,我不再是省模范标兵了,我爸爸正在受审查。我一定会受到牵连的。除了‘作风问题’,我还有在文革中的政治问题,我可能会在下一步的审查中被开除出党。我必须离开你。不,是以让你离开的方式离开你。相信我,我不会像迷恋你一样去迷恋任何人了。”

青梅这时候的处境真是离奇而又悲凉,使她听不进安德烈的话,只能沿着自己的想象往下滑.她打断他说:“你说!你要我还是要她?你是不是变心了?你为什么这么多天不理我,一回村就钻进吴倩倩的怀里?你为什么不问我找你为什么事?我找了你两次,你却不给我说话的机会,也不解释刚才为什么和吴倩倩抱着哭。还想装着没什么事的样子。一会让我离开去上学,一会又说你的身份变了。话题被你越岔越远——我怀孕了!你知道不知道?”

“你要打掉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不能要!”

青梅心里猛地一沉,他竟是这般轻描淡写!想想看,他刚才还拥抱了吴倩倩,又要她打掉这个孩子!

她青梅这回算是臭名远扬了,连安德烈都不要她了!青梅以她单纯的心思猜测,肯定是安德烈编出一套鬼话骗她走。

青梅觉出了她的危险,就是安德烈厌倦了。不然,他有什么事不能跟自己讲,却只能跟吴倩倩讲?他把本该向自己寻求的东西,却向吴倩倩去寻求。是自己不如吴倩倩跟安德烈更知心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安德烈一直在脚踩两只船?青梅心中本来还疑疑惑惑的,这些天怎么见不到他人影,现在倒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没想到他竟敢把事情做到那一步:一边跟自己好,一边跟吴倩倩好。是不是吴倩倩知道了青梅怀孕,就跟安德烈觅死相要挟呢?吴倩倩当初来这里插队,本身就是冲着安德烈来的。青梅并非没有这种怀疑:安德烈表面上爱着青梅,私下里却与吴倩倩藕断丝连。他们把她蒙在鼓里。安德烈今晚来这里是要和她分手的吗?她气得全身发抖。他还口口声声为说为她打算,是在对她进行欺骗吧?这种怀疑中含有青梅难于启齿的嫉妒。

她盯住安德烈,眼睛突然闪烁了一下,接着燃起了怒火:“骗子!都是骗人的话!”她边说边用力,以致开始浑身发抖,变了腔调。她觉得血压上升,怒火攻心。上升的怒火仿佛扯碎了她的胸,在身体里面振荡、燃烧。青梅喊得嗓子发干,她转身端起水杯子,喝了一口水,舔了舔嘴唇,“抱抱我”,她突然又说。

安德烈楞了一下,对她这个急速的转变似乎出乎意料。他抬起手,慢慢顺着衣袖向上探溯,掠过她两只瘦窄的肩膀,停在那里,好像有点迟疑。这更让青梅伤心,她低着头,静静地捂住安德烈的手,靠在自己脸上。她闭上眼睛。

安德烈以为她在为别离而难过。这时,青梅突然轻笑一声,脸色一沉,恨了一声,翻手抓住安德烈的胳膊,狠狠地一口咬下去,安德烈不及躲闪,胳膊上留下两排齐齐的牙印。她一边咬,一边心里往下沉。但是,心里有一股邪火推着她,停不下来,直往毁灭的谷底推。安德烈虽然很痛,但还是板过青梅的肩,他全身猛震了:这张脸有着一种狂乱的语言,一副固执倔拗的神情,漆黑的瞳仁凝定不动,像两粒没有生命的玻璃珠,嵌在大睁着的眼睑下。她泪水汹涌,嘴微张着,牙齿在打寒战。额头上一络湿漉漉的黑头发,往额前耷拉着,两只鼻翼不住地一张一翕,仿佛皮肤底下有一阵无形的激浪在汹涌翻腾。安德烈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忌妒使她疯狂了。

沉默犹如一道冰冷的巨浪,冲刷到他们跟前,淹没了他们。

“你走吧!”青梅下了最后的逐客令。安德烈恳求说,“你误解我了,你要怎样才能相信我?”她直往后退,尖声喊出声来:“滚!” 她随即从他的手里挣脱开她的手指,并且扬起手来,结结实实地打了他一个耳光。这一下子打得不轻,连她也觉得震动了,而且有点晕眩。霎时他的眼睛变得模糊不清,只觉得热气轰的一声涌到脸上来;恍惚间,只能看见青梅那张苍白而又绝望的面孔,以及狠劲抽他的那只手。他抬起略微发抖的手,想在脸颊上摸一摸,那只手却停在半空中。他是带着最后的决心来跟青梅告别的,现在他踉跄着离开了。青梅泪眼婆娑,心乱如麻,没有注意到安德烈是怎样走出去的。等她醒过味儿来,跌跌撞撞跑到窗口,安德烈已经隐进了夜幕中。青梅一下子飞奔出了房间,仿佛带起一阵飓风,使得她全身震摇。她最后一眼看到,一股风卷起地上的雪,擦着地面,飘过去,扫了他的腿,他那硕长的身影仿佛离开了地面,在空中飘荡。

第九章:下弦月

四下寂静,风吹响近处的小树林,那些摇摇晃晃的小树发出令人惊悚的轧轧的响声,闪电一下一下地闪,灌木荒草被闪电的寒光照亮了,它们好像活起来了,伸出满是疙瘩的长手,结成一个密密的网。

这天,青梅一夜无眠,回想着被欺骗、被耍弄的经过,她在黑暗里咬着被角哭了起来,直到天明,才昏昏入睡。忽然觉得有人推自己,用力睁开眼一看,是小何。天已大亮,小何说:“快起床吧!该做早饭了!” 青梅说:“好睏。”小何凑上来摸摸她的额头 说:“又感冒了?” 青梅说:“没有。” 小何又问,“怎么眼圈肿了?” 青梅慌忙掩饰说:“哦,我做噩梦了……”

青梅挑水来到井台边,恍惚间,她似乎感到有安德烈的影子在身后。她坐在井边上,闭了眼睛猛吸一口气,又望了望井下,惊讶地看到井水中升起一张脸。她可能是眼睛花了,好像在光明中忽然走进灭了灯的夜。可是,那张脸栩栩如生,那么俊朗的双目清澈见底,郎若星辰,曾经给了她温暖的憧憬。一眨眼,那张脸又消失了。

她的手一抖,提到半空的水桶咣噹一声跌下了井里,这响声隆隆地轰鸣着,井筒成了一个巨大的扩音器,炸雷般的响声敲打着她的耳膜。辘辂上的麻绳随着水桶摇晃着,井水还在哗哗溅荡,树上的麻雀还在叽叽喳喳地叫着。昨天是这样,今天还是这样。但是明天——她将一了百了地死了。“女孩子出了这种事,一辈子的名声就坏了,别说是别人,连家长都会嫌丢人。”这是她妈妈的话。这声音撞击着她的太阳穴,并在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小何在厨房等着青梅挑水煮饭,可是左等右等不见青梅挑水回来。小何寻到井边,发现青梅正坐在井边朝下发着呆,着了魔似的。她顺着青梅的目光看下去,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水桶在井里深深浅浅地晃动。小何粗声大喊起来:“你在看什么呢?我们都在等着你呢!”青梅这才猛然惊醒。

青梅终于悄悄吃下了德二嫂拿来的堕胎药。但不知在哪个环节上出了问题,她开始肚子痛,后来痛得满床打滚。晚上,德二嫂慌慌张张找到大队部,她不顾干部们正在开会,拍着大腿,颤抖着连声喊道:唉呀!不好了!青梅昏过去了!快送医院吧,不然要出人命了!

安德烈完全慌了手脚,他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他看见青梅难受的样子,她两只眼框深深陷了进去,像两个窟窿。从她紧蹙的双眉,抿得严严的煞白的嘴唇,凝然不动的姿态,可以想到她有多么痛苦。安德烈也不顾避嫌了,他一会儿扒开青梅的眼睛瞧瞧,一会儿又伏下身去,把耳朵贴在她的身上听,好像在听她是不是还有一口气。

干部们马上开会做紧急磋商,声音从屋里传来,吵得不可开交,有人说,送青梅去医院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走大路,路好走些,但是比较远。不巧的是,队里的马车已被派到公社去了,那么远的路,又没有马车,怎么把青梅送到县医院?安德烈一直抱着头缩在墙角,好像傻了一样,这时他霍地站起来,说事到如今,只好铤而走险:抬着青梅抄近路—走“三里坡”! 下了坡走到邻村,借了马车再去县医院。他的话音未落,大家都愣了,说,三里坡?你小子是糊涂了吧?那是人走的路吗?大罗山村坐落在山顶上,“三里坡”是山背后放羊人走的一条小路,路险,山陡,又连续下了几天大雨,此时更险境重重。老农说,“无事不走三里坡”。安德烈坚持说,这条山路虽然难走,但是能节省时间,到了山下的邻村可以借人家的马车继续赶路了。

带队干部成刚选了几个身体棒的男知青,用单架抬着青梅上路了。刚出村,走了一段缓坡还算顺利,下了山坡,才发现错了——单架根本不能用。羊肠小道被草丛掩埋了,白天里它或隐或现,常走山路的放羊人才能找到,那是他们一个脚窝一个脚窝踩出来的——闭着眼都能摸着走;但现在是黑夜,山路早就被雨水冲得找不见了。人们在夜雨中一步一滑像走钢丝,才走了十分钟,已经是浑身上下从内到外,汗水雨水流成一片。一阵寒风扑来,吹在他们的身上,于是一会儿出汗,一会儿打冷战,像打摆子一样难受。

一行人抬着青梅,胆战心惊地走在黑幽幽的大山上,四下寂静,风吹响近处的小树林,那些摇摇晃晃的小树发出令人惊悚的轧轧的响声,闪电一下一下地闪,灌木荒草被闪电的寒光照亮了,它们好像活起来了,伸出满是疙瘩的长手,结成一个密密的网,要把人们挡住一样。山路又陡又滑,一行人分成两组:担架队和备用队。成刚不断地在黑暗里喊着号子,“外面的呀!手抬高啊!”走在单架外面的两个人,尽力地抬高了胳臂。“里面的呀!猫着腰啊!”走在靠里面的两人尽力垂手弓背弯腰,把单架放得低些,才能使青梅保持在一个平面上。天还没亮,是黎明前最黑的那一段,安德烈抓着单架一直不肯换人,别人都换过几次手了,他还是不撒手。他大口喘着,“呼哧,呼哧”像拉风箱,汗水顺着他的眉毛往下流,流进眼里,辣出了眼泪,眼睛红红的,像得了红眼病。他脚上球鞋掉了一只,也不吭声;脚不巴地,为保持平衡因而消耗了更多的体力。由于吃力,他紧紧咬着嘴唇,渐渐地,他体力不支了,身子渐渐打晃了。

走在担架后面的知青问:“听说这三里坡上的狼很多,半夜三三俩俩地出来,亮着小绿眼睛,大老爷们都打不过呢!” 安德烈在暗中,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因为在身边掠过的荆棘丛中,他又看到了狼的眼睛,绿绿的,像两盏亮亮的荧光灯泡。。

他想起有一次,在下山办事回来的路上,跟青梅一起走三里坡的事。那天天色已晚,没有汽车又没有马车,为了尽快赶回村,就选择了很少人走的这条小路。起初月光融融,两情相悦,清风习习,两人觉得其乐无穷。可是走到半夜,两个人都感到累了,两个眼皮打架,又怕遇见狼,不敢大意。两个人约好,就是发生天大的事,两个人谁也不许大叫。两个人明白,这个所谓“天大的事“,就是遇见狼——因为它会透过人的声音,判断你怕不怕它。狼是很狡猾的动物。

开始爬坡了,正在人睏体乏之时,山上冷飕飕,安徳烈脱了军装给青梅披上,手刚刚搭在青梅肩上,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青梅眼睛发直,目光瞪着他的脑后,尖叫起来,“狼!—”,安德烈一惊,膝盖一软,差一点跪下去。转身一看,四周漆黑,鬼火憧憧,果然是一只狼。与狼两两相对,他吓得腿脚发麻,木在那里,不知如何反应。这是一只小狼,个头不大,远不像想象的凶猛,它一动不动望着他,可能也吓怂了。安德烈急中生智,掏出早操时用的小铜哨,拼出力气使劲一吹,此刻夜深人静,回声格外嘹亮,那只狼被吓了一跳,扭身就跑了。安德烈惊魂落定,回身找女伴,青梅已经吓得晕倒在他怀里。这荒蛮艰辛中的浪漫,成就了一对爱侣。

现在安德烈的眼睛被雨水浇着,眯成一条缝儿,更看不清路了,突然,路旁什么东西刮住了他的裤管,如突如其来的袭击,使他脚下踩了个空,肩膀向下一沉,脚下“哧溜”一下,“我的天!”他来不及叫一声,连人带单架滚下了山坡。

大雨如注。一片浑沌。闪电用它锯齿形的电光刀把天空割开一个口子,转瞬又被黑暗弥合了。人们傻掉了,站在黑压压的山坡上,个个手足无措。他们身上都湿淋淋的,随时有被雷击的危险。终于,他们在一个草窝子找到了安德烈,他被山坡上一个草窝子兜住,但是他的一只脚扭伤不能动了。他手上的单架还没撒手,吊在草窝外边。他拼了全身的力气,嘶声哭叫着,眼看着青梅从单架上滚下去了,他抓也抓不住啊!雷雨声有如山崩海啸,安德烈的声音已经喊哑了,但他的叫喊如一小片树叶,落下去就被冲走了,没有一点痕迹。

青梅在哪里呢?人们打着手电,在雨中拼命喊着,在山坡上一步一步地探着脚步,在山坡上摸索着。时间好像停止了。安德烈的心也凉了。青梅怀孕又大出血,如今摔死在这大山上了。全是他的错!

这时,又一个闪电在头顶上绽开,好像是上天特地为他们放了一颗照明弹,人们看到青梅像一个布袋子挂在山坡上。当她被抛出单架时,她顺着山坡向下滑,向下滑……她下意识地抓住身边的一棵草,一根树枝,几片树叶,一支荆条……她想抓着任何可以阻当她的东西。可是,没有,她继续下滑,毫无希望地下滑,突然,什么东西把她绊住了。

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几根荆条子,另一只手揪住地上的草,一些草根已被她拔起来了。她的头发被泥水搅在一起,顺着山坡拖得长长的,变成了黄泥头发,在身后拖出了一条泥印子。幸运的是,她的脚踏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这块石头救了她的命,使她没有继续往山下滚。她的位置离断崖只有十多米。

这次成刚不敢大意了,他背起青梅,另一个男知青背着摔伤了腿的安德烈,几乎是小跑地朝山下走去。

雨停了。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个村落,隐约听到此起彼落的鸡鸣。

他们在村子里好不容易弄到了一辆大车,继续朝县城赶去。这辆落满灰尘的四轮马车是借的,拉车的三匹马虽然矮小,可是喂养得很好,鬃毛油光锃亮,厚厚地披垂在颈上。马咳嗽着,打着响喷,赶车的把式把用鞭梢把一只正在叮马的虻子打死,问,能不能弯到临近的村子“搁歇下(歇一歇)”?成刚向老乡递过一只烟,指指天上,不行啊,兄弟,来不及了,你的马喂得这么好,不怕跑路的。

车把式看看天,一团团昏暗的云从四面八方汇集拢来,天气又变坏了,雨又下开了。他戴上草帽,从后架上拉起歪斜的蓬顶,放下干裂了的硬棒棒的挡布,一股油布的酸硝气味充满了这幽暗的空间。成刚干脆把整包烟塞在车把式怀里,车把式狠狠心用力地甩了一鞭子,马颈上的铃铛暗哑地响着,从乌溜溜的马腿上淌下一道道雨水,马车“踏踏”地快速朝前跑去。

他们一进医院,医院的走廊里立即变成了捅开的马蜂窝。安德列像麻袋似的被扔在一辆轮椅里,人们都忙着去照料青梅了,医生说她的状态很糟糕。血水雨水顺着她的小腿流了下来,裤子已经浑浊成看不出颜色了。安德烈在轮椅上挣扎着撑起了身子。没人理会他。他和她好似在互不相干的两个世界。大家忙着把青梅抬进急救室。他焦急地伸长了脖子,说不出话来。他不住地转动眼珠,看着人们无序的身影在急速穿梭,那些慌乱的脚步从他身边移向了过道,从过道移向了远处,最后移到走廊尽头的手术室。他的目光顺着楼道,延长,延长,一直延长到手术室的门口,手术室的门“砰”地关上了。

安德烈为青梅的事受到了严厉的批判,还说他除了生活作风问题,还有其它更严重的问题需要交代,比如在政治上站错队,说错话等等。他被留在县委隔离审查了三个月。让他不要“乱说乱动”,行动受到监视。但是他顾不上这么多,他开始疯狂地到处找青梅。他觉得青梅一定还在县城,原本是有机会当面向她解释一切的。没想到,在一个下雨的早晨,青梅被人接出了医院。

他要是打长途到北京,就要请假到乡里或县里的邮局去打长途电话。是那种早被城里淘汰了的手摇式老电话。一个灰扑扑的老古董。

他不敢碰它,好似一碰它就会发出正义的怒吼和谴责——你是谁?你想跟青梅说话?没门!你知道不知道廉耻?你把她害得那么惨,败坏了她的名声,你欺骗了她,让她伤透了心!怎么会这么厚脸皮还要来打扰她?她拿什么相信你呢?除非她的神经不正常了,即使她敢跟你谈恋爱,也要看我们家人答应不答应!

这些话就像已经上膛的子弹,只等他拿起电话就会朝他哒哒哒扫过来。

他从电话边上走过很多遍,等到旁边确实没熟人了,才鼓足勇气拨电话。他准备对青梅家人的愤恨听之任之了,只要能跟青梅说上一句话。他握着电话筒,心里砰砰乱跳,嗓子发紧、像卡着一块土坷垃。他清了清嗓子,试了试声音,才颤巍巍地握住摇把,转上两圈,把声音放得很客气:“喂!是总机吗?麻烦你,请你给接外线……啊?谢谢!……请你帮我挂北京。”

突然,那边终于传来了声音,“嘀,嘀,嘀……”,话务员说:“占线!”就挂断了。

这种打击使安德烈身心俱疲。他的心跳像擂鼓。衣服都湿透了。

他再次努力,把那套恼人的程续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直到话筒里传来的令人惊喜的问话:“喂!找谁?”他恭敬地说:“啊,对不起,能不能麻烦你找一下某楼某单元某号?”对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现在家里没人,都上班了!”家里没人?他站在无声无息的电话机前,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想放弃,还想不屈不挠,可是往哪里使劲儿呢?

他已经听过几十遍电话里这种粗俗沙哑的声音了,有点“女中音”,带着北方人含混不清的尾音,对方也许是个街道老太太,腿脚不灵便,坐在门房听电话兼做烟酒火柴的小买卖。也许整整一条胡同从头到尾几千人都合用一部“公用电话”,也许是几座楼合用一部电话。负责传呼的大多不认真去叫人,只站在胡同口仰着嗓子喊一声“某某号的,接电话!”为了省时省事而拒绝叫人,也是难免的。

安德烈有个冲动,想扑上去掐住对方的脖子。这种粗俗沙哑的声音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想和这位“女中音”讲道理,一些怒气冲冲的话正在从心底涌到他的喉咙。最终,他还是给声音化了妆,几乎是求着“女中音”:“同志,大妈,不,奶奶!麻烦您叫人跑一趟,我真的有急事!”

但是无论如何,对方就永远是这个答案,不管上不上班,家里总是“没人”。

从此,青梅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了无踪影。

青梅在哪儿呢?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挤来挤去,任人推搡,巴望着他们当中有谁揍他一顿才好,觉得自己随时都会大叫一声,然后彻底地失去理智。

远远看见一个穿着绿格子衬衣,裹着头巾的女孩子,她裹头巾的样子、走路样子十分像青梅。当然不是青梅,安德烈在风中站住,等那女孩子走近、走过。再继续跟几步,人家回头,他才猛地停下脚步。风推着他继续往前走去。她还记得他说过,她裹着头巾的样子像“农村小媳妇”吗?

邮局兼电话局的看门老头,总是奇怪地看着他,一定在想,这个破衣烂衫的知青,总在这里转,是怎么回事?

回到村子,村头的两棵小松树已经长高了。每次他回村,她总是在那树下等他,两棵小松树就像两个人相依相偎,他竟朝那里望了又望,青梅还站在那儿等他吗?

牲口棚院里的桃树下,那个石凳儿还在,安德烈在那个石凳儿坐下,昔日的温情一一浮现,有青梅身上的香皂味儿,还有她的细声细语。安德烈不禁侧过脸去寻觅,青梅你竟不在了吗?……有声音从他腔内游出,不是哭声,是肉体在过去与现实两块磨盘里辗碎、折断的响动。

第十章:残月

那个下着大雨、浑身泥水的夜晚,那个与安德烈诀别的夜晚,够青梅回想一生。

日子又像以前那样平淡无奇地过下去了。那个下着大雨和浑身泥水的夜晚,那个与安德烈的骨血诀别的、流产的夜晚,够青梅回想一生。如果她还有什么奢望的话,就是再也不要想起安德烈这个人。

她要安静地、独自地、孤独地活。

她咣噹一声把自己锁进黑暗的角落,敛起被撕得支离破碎的自尊和脸面,再一块一块地拼凑起来;又用这个实际上无法完好如初的自尊,脸面,把自己严严实实地罩起来。

没有人能够知道,青梅是如何修补这个脸面、这个自尊的,就连安德烈也永远不会知道。

2000年九月,美国。青梅任教职的大学里,几位同事和熟人聚在萨利文教授家里,举行烧烤聚餐派对。烧烤家庭派对是美国人在劳工节的必备节目。

当青梅带着侄女走下汽车,就远远看见草坪上已搭好了阳蓬,架起了烤炉架,一个男人穿着夸张彩条子套头衫,粉色大短裤,人字拖,胸前搭着滑稽的花围裙,一根带子垂在胸前,另一根带子在单独执行任务。他就是这个派对的男主人公,萨利文教授。他带着自豪的微笑,笨手笨脚、得意洋洋地挥舞着铁夹子,站在冒着浓烟的烤架前,翻动着那些食物。洋葱与肉肠的香味直扑鼻子,搅动着人们的味觉,充满期待的小孩子咬着手指头,围在炊事员身边,瞪着蓝色透明玻璃球一样的大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它们——黄的洋葱,绿的青椒,白的土豆,穿成串烧,也放在烤炉上烤:一根根红油圆滚的意大利香肠,在烤架上滚动,像被气吹起来似地,越鼓越大,直到爆炸,翻出焦皮来。萨利文一边在烤牛肉的上面再刷上最后一道佐料,一边不失时机地招呼客人。女人们穿着美国南部特有的花衣花裙,她们大多是家庭妇女,在家相夫教子当太太,个个腰身浑圆,面色红润,发式随意,身材壮硕,神态安逸,她们迈着罗卜一般粗壮肥白的小腿,脚步懒散地穿行在孩子,草地,食物和花丛之间,说着有一搭无一搭的没味的话,消遣着轻松、不必做饭的时光。孩子们在她们的身边欢呼雀跃,跑来跑去,像一群小鸟,叽叽喳喳不停,一个穿粉花裙子的小女孩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一位年青的母亲给小婴儿换尿片。

青梅被这种家庭气氛包围着,这气氛就像正在烤肉架上煎烤的意大利腊肠,散发着呛人的又辛又香的味道,刺激着她,叫她不舒服。她久久站在生活的岸边,生活之流沸沸腾腾,没心没肺地进行着。青梅的学生杰克也到了,今天充当她和侄女的司机。

晚些时候,青梅溜到了客厅窗外的阳台上,想在高大的夹竹桃中间独自坐上几分钟。屋里密不透风,老是有人来回走动。说了一些半生半熟的应酬的话之后,她开始感到头痛。在阳台的另一端立着一行铁树,在它们下面隐藏着一排西洋鹤和秋海棠。所有的花木组成了一道屏风,在它们的后面可以俯瞰山谷景色。青梅待在这个角落里,希望没有人会找到这儿来,她不喜欢那种无聊的应酬。暖和的夜晚静悄悄的,木头露台上有些凉意,她从提包里拿出一条带流苏的真丝围巾裹在肩上。

女主人萨利文太太是个中国人,来美国学习才三个月就遇到了爱情,于是她放弃了学业,做起了专职太太。她很喜欢参加party,很喜欢与人交谈,而这一点在她的丈夫身上总得不到回应。为了满足妻子的要求,萨利文教授经常在家举办聚餐,每个周末,青梅都会收到萨利文教授夫妇的邀请。但是她都回绝了。这次萨利文太太听说青梅的侄女来美,便提出一定要她带侄女来玩。

青梅的侄女辛蒂是个高挑、偏瘦,甚至骨感的女孩儿,才十六岁。一个男孩子去取了饭菜,两手托着盘子走到辛蒂的桌子,坐下来。两人相视一笑。在桌子下手指勾着手指,到目前为止,他们两人相识仅仅38个小时。他们面前只有一盘饭菜,里面有美式烧烤牛肉、意大利面条、中国狮子头丸子、墨西哥红豆牛肉饭、切成细条的披薩饼等等,五花八门的各国杂食。辛蒂等着男孩儿用叉子准备好,给她卷意大利面吃。辛蒂一脸的满足。

“如果不是你那么固执,你的女儿也该这么大了!”不知何时,萨利文教授太太又站在了青梅的身后,跟她一起瞧着那对年青人。“这么多年,难道没有碰到合适的结婚对象?不是我说你,像你这样的女人,一定是挑花眼了!”她还想说什么,就被人叫走了。

辛蒂的男朋友其实不是这个憨头憨脑的肌肉男孩儿。

一天,辛蒂给青梅打电话,问,可不可以到美国来玩一趟,在二姨家里落脚?“当然可以!”

几个月后,辛蒂登门了,还带着几个朋友来借宿,说可以睡地铺。他们男男女女睡在青梅的书房和客厅里,这是辛蒂的主意,她在加拿大的学校召示榜上贴了一个公告,说假期结伴旅游美国,有意者每人交给辛蒂350美元。辛蒂很会做生意。果然有几个人响应。她跟肌肉男孩儿也是这么认识的。

住青梅家,说好了辛蒂跟二姨睡。晚上,在客厅睡地铺的肌肉男孩儿脱去了身上的衬衫,辛蒂说:“哇!你很men耶!你腰肌有六块吗?我可以丢一丢你的肌肉吗?”

“丢一丢”,就是用手指轻触一下。

她果然“丢”了一下。

青梅就在客厅的另一头,但并不妨碍他们旁若无人地调情。

当晚,他们俩就睡在一个睡袋里。其他几个同学睡在书房。

第二天一早,辛蒂的男友发来短信说:“我幻想着,亲吻你湿漉漉的隐蔽的地方”,她嘿嘿一笑,回:“这种话应该用在电影里!”对方又道:“是电影里的。”。此时,她正躺在那个很men的男生睡袋里。过一会儿,她的加拿大男友又打来了电话,像一对老夫妻一样互致问候之后,对方问:“你今天穿的是什么颜色的内裤”。

她认真的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自然地对电话里说:“我?什么都没穿!”

“谈谈你的加拿大男友吧!你是怎么认识他的?”青梅想跟辛蒂聊聊。

没什么特别啊?他也是中学同学。他到的第一天我们就认识了。当晚,他把行李往床铺一扔,拿着一包饼干走到楼道里,敲开各个宿舍的门:“我叫杰米,请多关照!”那天晚上学校有草坪电影院,他坐在草坪上,左拥右抱,拥着两个女生在看电影。然后,他回头看见了我,我们就认识了。他不是我第一个男朋友。我的第一个男朋友大我十几岁,是在博物馆认识的,十五分种我们就上了床,但是因为我去厕所多呆了两分种,他就大叫“你没事吧?不然我送你走吧?”我们第一次就没顺利做成爱。

“为什么?”

“可能他怕我在厕所吸毒惹麻烦,要么就怕我是个探子。”

“不谈爱情,但可以暧昧,”青梅想到有个小说家说过:“女人年轻时就想要得到男人。”是这样吗?

辛蒂谈到她曾怀过孕又堕了胎,就像谈一次失败的网购经历。

青梅甚至觉得,她应该跟侄女调换辈份。她问:“那么,不谈爱情,如果选丈夫你会选谁?”

“最后我可能还是会选杰米。”

“为什么?因为他是中国人吗?”

“不是耶!我还会跟杰米好,是他家比较有钱,他家是我们镇上是最有钱的人家。我妈妈也喜欢他。我会跟他有一个大房子,有很多狗、孩子还有马;但在这之前,我要先玩够了。”

青梅想,她侄女其实没走出多远,她后来的生活不难想象。

“那么,今天这个男孩子和杰米,你更爱哪一个?”

“我不知道耶,也许我有太多的性经验了,我麻木了。”

“我问的是,爱情。”青梅在心里叹口气。

“啊哦,我觉得我都对爱情失望了。” 侄女也叹口气,很老练地说:“我不要一辈子的爱。”青梅的姐姐当初听到女儿恋爱了,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天啊!你恋爱了!趁着年轻,好好享受你的痛苦吧!它不会持续一辈子的……”

青梅想,是啊,谁说过爱情会天长地久?

不,真的,是谁?

青梅推说头痛,早早就离开了教授家,留下侄女和她的临时男友继续派对。杰克开车,青梅一路无言,望着窗外。

一年一度的秋风又吹到了这个美国南部的小城来,吹落了许多黄叶,在草坪上旋转飘落。青梅已经在这个安静的小城生活了十几年。这里四周是田野,黄绿相间的田野里贯穿着灰白色的公路,公路随着平缓的丘陵上下如玉带翻动。公路上跑着车。邻居礼貌而又疏离。这个小镇的人喜欢养马,秋日的午后,推开窗子,偶尔可以听见渐行渐远的马蹄声。赶马车的壮汉,喜欢穿红的或蓝格子布衫,戴两头翘的牛仔草帽,帽子上有一圈棕色皮套,红红的脸膛上,带着天真憨厚的笑容。比如青梅的邻居杰克。这位邻居有个农场。现在, 大罗山对青梅来说已经很遥远了,虽然2000年的空气里仍然弥漫着她熟悉的马粪气味,但这不是来自安德烈的马棚,而是来自邻居杰克的马棚。杰克很会养马, 他养的马常常被装进又窄又高的铁笼里,驮在卡车上送到远处去卖。

当青梅离开中国的时候,她打包了自己的过去。到了国外,日子过得又慢又快。她房子的门一直关闭的,只是在晚上她才出现在教研室。她的邻居也很少见到她。只有杰克搬来后才有了些改变。杰克先敲她的门自我介绍说,“我是你的新邻居,请多关照!”

第二周的一天,杰克又登门了:“可不可以用替你割草的方法换工?”换工?青梅以为听错了,“是的,你可以教我中文吗?你教我中文,我帮你割草,行吗?”他已经打听到她是大学的教授。

杰克被打发走了。她说我大学里教中文课,你去那里报名吧。杰克成了她的学生,还包下了打理她门前草坪的活计。杰克不但每周为她割草,还打理花坪,打理完了,还在她的窗台上放一束花,正好够她放在书桌上的花瓶里。等这把花就要谢了,杰克便又出现了。他常常不顾别人的目光,毫无拘束地对青梅说,“你很漂亮!”青梅只是淡淡一笑。

他有一天突然说,我可不可以作你的男朋友?

青梅用美国人的习惯反问:“你是在和我约会吗?”

“当然,我是认真的。”他以美国西部人特有的恳切目光看着她.

“我比你大九岁!”青梅只差噗哧一笑。

“So? 那又如何?”

“那好,今天晚上,西区墓地,12点!”

“OK!”

第二天,杰克靠着柱子,手里掂着一只篮球,“我去了!”

他知道青梅在耍他,也知道这是玩十八世纪小说里的游戏,他不怕,不就是在墓地里坐上半小时吗?杰克虽比青梅小九岁,但似乎更有包容的脾性。他有一双带粉红色晕圈的黛绿色眼眸,蜡白的面色,柔软蓬松的金黄色头发很长,挽在颈后。头上斜斜地扣一顶绑条窄边草帽,前沿儿压得低低的,两边的帽檐飞上去。眼睛怕晒似的总是眯缝成一条线,他在帽檐下面朝人笑,是一副胸无城府的样子。他是一个快乐、健康的大孩子,在拥有图画书、柔净沙滩、棕榈树、友好的狗、海景和微笑面孔的明亮世界里长大。在美国这样的人很多,尤其是在南方小城市,人人都长着一张没有受过气的脸。

青梅教的学生都有这样的一张脸。有一天,青梅下课后遇暴雨没法子开车,停留在走廊没有马上回家,听到教室里很热闹,原来是她的几个学生,男男女女的在一起玩捉迷藏,在课桌之间翻上跳下,互相追逐,足足玩了45分钟。这简直不可思议——他们是一群研究生啊!很难想象,同年龄的中国青年人,还能玩这种没心没肺的幼儿园式的游戏吗?青梅觉得她这一代人缺的就是这种单纯和天真,他们就像哲学家索伦说的,“匆忙地成年,还没来得及年轻。”眼前的这些年轻人,没有什么能惊扰他们。他们下了课就去划船、骑车、游泳、潜水或冲浪,或者派对,他们不读《堂吉诃德》和《悲惨世界》,他们看棒球、篮球和冰球,要么就是通宵玩电子游戏。他们会在雨天里轻松地做爱,不久,他们中的一个就会对另一个说:“我不爱你了”,或者“我有别的事要做”;然后,又跟另一个人上床,之后又把它忘得一千二净,连支歌儿都不唱。或者唱一个整晚。他们的父亲也许会以喜悦又洒脱的态度看着他们,因为他们已经被教给了必要的性知识。他们也讨论学术问题,讨论是严肃、有礼、并且纯粹理论性的;他们有时上街游行,或者把贵妇穿的裘皮大衣剪开一条口子,吓得她们不再敢穿裘皮。他们会带着自己打工的钱游欧洲,钱花完了就在大街上睡,几人分享最后一口啤酒。

看着他们,青梅可以看到一张类似照片的底版,却显现着一群阴郁、面露愠色的、早熟的中国孩子。

刚才在派对上,青梅一个人独坐在木头露台,根本没有跟人交谈的意思。院子里有几个人在跟杰克喝啤酒,屋子里不是传来阵阵笑声,还有孩子们的尖叫声。杰克用目光罩着她。

“我知道了你的名字,是青梅竹马的青梅。”这时杰克走到她身边,还带来了新发现。他体贴地带来一块线毯,放在青梅的腿上。

“你的‘竹马’在哪里?”杰克又问。青梅想到《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我的竹马在水中央,”给一个老外讲一首古诗,她只好用直译的办法。

“那么,他是一只船哦?”杰克假装听懂了。他打开红葡萄酒,握着青梅拿酒杯的手,给她的杯子倒了小半杯酒,转身,知趣地把她留在花丛树影里。

不知是不是喝酒的缘故,她有了昏昏然的醉意。她迷糊了一会子又被院子里的喧哗声吵醒。杰克又出新花样了,他把园子里撒野乱跑的孩子们叫到一起,说要玩打仗。他拿来一个半人高的稻草人拴在树枝上,飘来荡去,又拿来自己的棒球棍,教孩子们如何闭着眼睛打稻草人。昂藏六呎的杰克从背影上看,很像一个人,是谁呢?孩子们的声音、嬉笑和喧嚷,成为催促青梅幻觉的纤细导体,此刻,落日悬在地平线上方,与她的视线平行,恍惚间,就好像是看见了二十年前大罗山村的落日。就是这个时刻,青梅似乎看见了安德烈,他正绕到一个穿蓝色泡泡裙的小女孩身后,弯下腰给她围上了一块手绢蒙住眼睛,又扳着小女孩儿的肩膀让她原地转了几圈,小女孩转晕了,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胡乱地挥着棍子,打击她想象中的挂在树上的稻草人。女孩冷不防转身一扫,一棍子击中了安德烈下体的重要部位,他双手捂着胯下,朝后踉跄几步,终于仰面朝天摔倒在草地上,众人中爆发出一阵大笑。

这个安德烈当然不是真的安德烈,是青梅闭着眼睛,在眼睑遮暗的内壁里,忽然记忆起的一个物体,完全是她的视觉复制出的一张英俊面孔,一个浑身披着自然光泽的精灵,一个神。

他没变老,还是当年那个挺俊消瘦的少年,穿着绿色军裤,白回力鞋,一捋黑发覆在前额上,充满朝气。周围的天地一下子变了。穿过后院的一排白色的矮栅栏,可以看见密林苍莽的青山,薄雾静静地笼罩在树顶,远处有一个梦一般的大湖。太阳从山峦的一条缝隙中透进来,将湖水照耀得瞬间银光闪烁。那一刻,混沌的世界一下子澄澈无比。

直到她看见从安德烈身上嵌入了杰克的影子,她身子一震,像被袭击了,神色看上去非常暗淡和惊慌。这一瞬间被杰克看到了,但杰克无法了解她此刻“伊人宛在,觅之无踪”的心情。

她和安德烈的精神和肉体曾经融合在至善至美的境界了,这种境界却非今天的年轻人所能理解的。此后许久,她仍感到他的影子在她的灵魂内浮动,像一只迷途的金丝雀飞进了她的房间。

日子平平的过了很多年,又过了很多年,一切人心上的病痛,似乎都会在那么一段长长的白日下医治好了。侨居国外的人,都在毫无例外的吃苦,各人都只忙着吃苦流汗,用柴米油盐就着牛油面包吃,不用什么心事,心事在人生活中,也就留不住了。青梅也只有在睡眠梦里,听得见让她骨头发松的喜鹊叫声,致使她在睡梦里尽是在喜鹊的歌声里浮着,做着荒唐的梦。

诗人们会就一件很小的事,就写出一整本的诗,雕刻家在一块石头上雕得出的骨血如生的雕像,画家一撇儿绿,一撇儿红的,画得出一幅一幅带有魔力的画作,谁不是为了惦着一个微笑的影子,或是一个皱眉的记号,方舞文弄墨鬼斧神工?青梅不写诗,不雕刻,不画画,她只能把心头上的爱憎埋在心底。她从这份稳秘里,常常得到又惊又喜的兴奋。可是另一方面,她对安德烈的感情又是怀疑和不确定的,这便是她整个冰冷的青春岁月里任何其它浪漫韵事的永恒障碍。

杰克开车送她回到家后就告别了,用中文说,再见!

青梅进门前先打开信箱,从一堆白色信封里看到一封露出蓝边的国际邮件,她还没看几行脸色变了,她猛地哆嗦了一下,像是在抵挡一阵大风,极力保持着平衡。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刀,有一种尖锐的切割的疼痛,一刀一刀地剜在纸上。天色忽然黑下来了,天地之间卷起一阵风,将房子摇来晃去。大块泼墨般的黑暗,悄无声息地沉下来,沉到底。

没想到,这封信竟是吴倩倩写来的。青梅吃力地想,为什么是吴倩倩?她看着信,似乎是在把的信上的字,一个个地嚼、一个个地吞——“安德烈一直在找你,你没回信。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需要你。”

难道是真的?安德烈一直在找我?给我来过信?我怎么没收到?几天来青梅茶饭不思,百思不解,突然想到去问姐姐和妈妈。爸爸去世后,十多年来妈妈一直在加拿大跟姐姐同住。

她立刻处理了手边的工作,随即登上了回国的飞机。她选了靠窗的座位,半闭着眼睛。飞机终于起飞了,瓮瓮的声音和机身震动越来越大,让人有点晕眩。人在飞行旅途中,处于半失重的状态,是思绪最奇特最活跃的时刻,很适合回忆。此时,所有的记忆都跑着奔来了……

棕黑。半透明。翅膀紧闭。连绵不断的叫唤像头顶上方的悬浮着一只怪诞的蝉,硕大坚硬。蝉叫声铺天盖地彻夜不停。青梅陷入了一片噪声之中。

耳边这种类似蝉鸣的声音有些古怪,带着金属的啸声,连绵不断地锉在神经上。抑或蝉蛹们死后就发出这样的鸣叫?

终于,青梅意识到是飞机着陆时的耳鸣,她以为是蝉鸣,实际是飞机马达声。

许多听到蝉鸣的人,彻夜不眠。

彻夜不眠。

她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她陷入一片噪声之中。明明是阴天,气温却比晴天还要高。在漫长的夜晚,脑子里有交错的火车,呼啸着,穿过黑暗的隧道,信号灯乱晃,光柱四射,时红时绿,枕木震颤,就好象抵进她胸前的肋骨。

青梅躺在医院里。安德烈也住进了医院,他从山上滚下来,摔伤了腿。两人躺在各自的病床上,咫尺万里。青梅的父母闻讯来到了医院。母亲见到青梅时,愣了一下,然后裂帛般哭起来,才一年不见,女儿宫外孕大出血,差点丢了命,医生还说,以后青梅再也不可能生育了。女儿红扑扑的圆脸蛋儿不见了,她在这一年里丧失了美貌和黑发,变成了个一头枯发的村姑。

她有时睡着了,却常常是一夜乱梦。大大小小的思虑如同食欲旺盛的蚕,永无休止地啃噬着青梅的白天和黑夜。她被咬得千疮百孔,只剩下了筋络,也没有了魂。

一个下雨天的早晨,她坐在轮椅上,被人们推着往外走,在楼道里的声音被沙沙的雨声淹没了。青梅的父母匆匆忙忙把她接走了,若是他们知道安德烈摔伤了腿,就躺在走廊对面的外科病床上,他们会冲进来,敲断安德烈的另一条腿。

回到北京,尽管青梅已经休息了几个月,可这件事的影响还没过去,她身体还是很虚弱。青梅的妈妈更是有一种被气炸了的感觉。她愤怒,替女儿冤屈、耻辱,痛心疾首,后来就一病不起。青梅再也不愿回大青山了,但按政策她这样呆在城里是不可能的,拒不回乡可能会失去将来招工、招生回城的正常途径。她父亲拿出家里所有的钱,去当地“知青安置办公室”和县、乡、镇各级“革委会”为她办了“转点”手续,把青梅安置在离北京近一些的河北老家插队。那里好歹有人可以照应她。

她妈妈不放话,也不说让走,也不说不让走,只是拖延着,心里不忍再让女儿离开。在家里,也不多她一口,在乡下,反倒要接济她,将来更不知怎么出路呢。不如不走,现在还能帮把手做家务,将来找个好人家嫁出去就省心了。可是此时,青梅还有一个闲在家里拒不下乡的弟弟,也为了保全下面两个妹妹的着落,爸爸还是把青梅送回老家了。

这次转点儿,是爸爸托一位朋友安排的。因为老家已没有亲人了。她不是知青集体户的一员,是单独住在老乡家院里,放粮食的西屋,半间屋放粮食,半间住人。留下的空间很小,靠墙安放一张床,床头打横再放下她的箱子,箱子架在两根方木上,安顿下来.地方是狭窄了一些,可是条件比大罗山好多了,房顶上还挂下一个电灯泡。这次带来的被褥枕头,三五牌台钟,放在桌上的铁腿小圆镜子,两个铁壳上画着喜鹊的热水暖瓶,都比上次带去大罗山的强得多,必竟上次是青梅悄悄逃走的,这次是全家人精心送走的。转到河北老家,青梅一直郁闷不乐,转点后的这一次插队经历,与大罗山很不相同,知青没有人管,它更像一个噩梦。农村生活节奏缓慢,尤其是冬天农闲,地里无活可干,知青们每天只吃两顿。拖着疲惫的脚步晃晃荡荡地出工,再晃晃荡荡地收工,无非是撂几锨河泥或者捡几坨野粪。日复一日。甚至连天空的颜色都是一成不变灰蒙蒙的。青梅不怎么爱言语,她谁也不理,抓紧时间读书。

很快,她的命运又起波折——她爸爸认识的朋友调走了,她的处境马上变了,党支书找到她,十分坦诚的谈话说,“你的家庭出身有问题,社会关系太复杂!所以,你不要指望有上学的机会。” 她的招生梦破灭了,她只好退而求其次,等待招工机会。招工单位的条件都很苛刻,有的招工单位看遍了三百个知青的资料,最后只选了三个人。条件好的单位名额都先给了当地干部子弟、亲戚和“回乡青年”,轮不到下乡知青,更轮不到出身差的知青。听说,邻村有一个黑五类出身的知青,插队八年中,多次招工被刷掉,绝望之至,最后用雷管自爆而死。等了一年,终于有一个招工消息,是建筑公司。青梅打听了一下,招工条件高得令人咋舌,不但规定了身高、体重的标准,对招收的女知青还要进行“妇科检查”,并说“妇科检查要细一点”,重点查是否怀过孕,生过孩子,对被认为有问题的女知青要进行妇科内诊复查。有的女知青不堪羞辱,竟然以自杀表示反抗。姐姐听到这个消息,很果断地对青梅说,你再等等,等下一次!青梅又等了一年,被招工到条件艰苦的水泥厂。她在工厂做搬运工,拉板车、扛大包成了她每天的“必修课”。青梅一边工作,一边在县电大进修英语专业。后通过考试,被师专外语系录取。毕业后,她进入市里一所中学任教。第二年参加大学研究生考试,她取得入学资格。中学校长找她做工作,要她继续留校任教,她放弃了这次深造机会。

这些年中,北京的生活在悄悄地起着变化。青梅每次北京过年休假,都能感到新的不同,又能感到新的疏远。此时她是一个外地人,陌生人。她受不了北京人那种占绝对优势的神气,受不了那种傲视。在熟人朋友面前,她也同样地受不了那种怜悯和惋惜。因为在怜悯和惋惜后面,仍然是傲视。当然,北京的百货公司里有最充裕、最丰富的商品;人们穿的是最时髦、最摩登的服饰;饭店的饮食是最清洁、最讲究的;电影院里上映的是最新的片子。北京似乎是代表着中国文化生活的时代新潮流。

应该说,自从青梅在当地有了份不错的工作,有了归宿,努力可以告终,可以建立新的生活。然而,她却没有找到归宿的安定感,她似乎觉得目的地还没有到达。冥冥之中,她还在盼望着什么,等待着什么。当“四人帮”打倒后,大批知青回到北京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在等什么,目的地究竟是什么。

在农村,她拉犁,拉耨,收麦,挖河,复习,读书,背单词,跑招工,跑招生……,似乎都是一步一步朝着这个目标挺进。这是对家乡的认知,对个人身分的认知,也是一种回归和寻找。八十年代,人们都在寻找,如饥似渴地寻找,寻找一种叫根的东西。寻找是一个怪圈,最终可能一无所有。寻找的过程,是一个让漂泊之人感到有所归属的过程。

过了几年,她再次参加考试被录取,成为北京一所大学的研究生班学员。

这时她被一阵蝉鸣吵醒,她以为是蝉鸣,实际是耳鸣,和飞机上的马达声……正在回忆中的她,被飞机的空姐轻柔声音惊醒:“北京到了,飞机正在下降,请系好您的安全带……”

下了飞机,站在北京机场,她推着行李走在久违了的北京机场,大厅依然气派,但还是不通人情地把接送的人挡在大门外,在那里,接机的人被拦在走廊外,熙熙攘攘地挤成一团。终于,熬过了漫长的海关手续,在人头攒动的机场大门处,看到了人群中那个一跳一跳的单薄身影,她的弟弟挥着手臂在喊:“姐!姐!”

坐在出租车后座上,青梅的眼睛贪婪地望着窗外,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在多年之后,又回到这个让她怀念又伤心的城市。当晚睡在家里的老房子里,青梅睡得很不好。躺在床上,青梅吃惊的发现,多年前的气味漂了过来,成了时间的手,拂着她的脸。当年的生活好像被刀砍断。砍断的地方生成了完整的弥合,完全被覆盖了,原有的生活被封存了,被藏匿了起来。现在所有中断的记忆就在此处接上了茬,记忆又活跃了起来。

当年,青梅的弟弟赖在家里,拒绝回到插队的农村。这些抗拒学校、居委会、家庭的压力,坚决赖在城里的年轻人起初被社会看成“小混混”、小阿飞,后来弟弟也就没有选择地做起阿飞来。妈妈看见他的手生满冻疮,手指头红肿透亮如玛瑙,心想:他小小年纪已经在农村吃了不少苦,做阿飞就做阿飞吧。他把小屋的双人床之间挂了一条布幔子,里面是他的地盘。早上,一吃过早饭,他就一溜烟不见了。

小混混们整天手里提着三洋牌卡式录音机,在大街小巷闲混,把音乐声音调到最大。他们留着大鬓角、小胡子、飞机头,身着拉链衫、瘦腿裤、宽腿裤,流里流气。那时,台湾歌手邓丽君的爱情歌曲,开始在大陆流传。坚硬的革命信仰和斗争话语,第一次遭到软化,浸泡在香艳眼泪之中,柔肠百转的歌声征服了大陆。后来,一听说妈妈要退休,弟弟立即行动起来,首先要做的是恢复知识青年身份,他返回了农村,至于上学和其它,不去管它了吧,只要争得几只公章。妈妈让出了工作位置,弟弟顶替了上去。他剃掉了大鬓角、小胡子、飞机头,换掉了拉链衫、瘦腿裤,穿上了蓝色帆布工装,提着母亲的铝饭盒,马上变了一个人。

那时,兄弟姐妹们在一起吃饭,饭桌上总是很热闹。女孩子们会带给家人新的时装样子。上海人、广州人现在时兴在裙子的哪个部位装一道边,绣哪样的花,等等。男孩子有时带来世界和全国的新闻,还会讨论一阵。

青梅从来不参加衣饰的讨论,当时家庭困难,自己还在读书,生活费基本上靠家里;弟弟刚刚工作,两个妹妹正在上学。弟弟妹妹们正长身体,每人一个月只能买半斤肉,家里粮票总是不够用,没有多余的粮票去换布票。青梅穿得很朴素,唯一奢侈品就是一辆双喜牌26型自行车。她每天蹬着自行车风里雨里去上学,那时的北京夜晚,既没有高层商厦也没有酒吧,除了长安街上有一段气派的路灯,其它街面昏暗萧条,即便有几盏霓红灯,也就像饥荒年代点缀在烧饼上的几粒芝麻,乏善可陈。她没有朋友,更不交男朋友,把多余的时间打发在书本里。

妈妈那时谈得最多是,如何省了钱还买到了较合算的菜。那时候,生活其实是相当细致的,什么都是从长计议。当时的肉是七毛一斤,妈妈很聪明地只买半斤肉就能做出一桌菜。那时候,吃也是有限制的,运气好的时候,大排骨也是每顿一人只有一块。一条鱼,一家子人要细细地吃完。在夏末秋初,豆角老了,即将落市,价格也跟着下来了。于是妈妈便购来一篮篮的豆角,捡好、洗净。然后,晾起来,晒乾,晒成干豆角,冬天就好烧肉吃了。穿豆角用过的线呢,清水里淘一淘、理顺、收好,来年晒豆角时好再用。除了豆角,茄子、土豆、西葫芦等这些蔬菜都可以晒干储存到冬天吃的。还有白菜啊,芥菜啊,用开水烫一下,晒干之后再蒸一下,放在干燥的地方,冬天就可以用来煲汤了。

饭桌上,弟弟总会带着神秘的语气,打断女人们的家长理短:“知道吗?西单民主墙出现了!”

过几天他又说,“知道吗?民主墙又给拆了!”

要不就是:“知道吗?有个署名‘潘晓’的读者来信《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登报了!很有来头!”

又有一次,弟弟说:“‘四人帮’早倒了,现在不光是工农兵吃香了,知识分子也吃香了,咱楼里走了一个学生,去英国留学。全楼的人都知道了,邻居们都羡慕死了。”

弟弟边说着,边往嘴里扒着饭,妈妈说:“少说两句,饭粒喷到别人碗里了!”妈妈不怕弟弟绕舌,她是怕爸爸紧张。前些年运动闹的人心慌慌,被人整怕了,家人一谈形势或政治,丈夫就紧张。他嘴上不说,但她看得出来,所以,她总是把握饭桌上的谈话方向。

没想到爸爸说:“这年头,风向西南风——转得快啊!出国留学?解放前听说过!”

妈妈看到爸爸没有反感,也高兴起来:“咱这辈子没指望了,还能不能出去看看?你们几个——”,她拿眼睛溜过一排脑袋,“怕也得等我孙子辈了!”她觉得,这帮孩子能全身而退,一个个从农村安全回到家就谢天谢地了。

“现在是什么年代?是文凭时代!我早跟青梅说过,好好读书复习,风向早晚会转回来!”姐姐不但这么说,也在积极实践——她正在谈一个对象,大学生毕业生,家在外地,在北京没有根基,他无一长处,只有一条,会日语。正在上一个外语强化夜校猛攻日语。青梅见过,像一个患有严重口吃的日本人。

妈妈很赞成这桩亲事,除了觉得小伙子老实可靠外,还有一件事,就是她的孩子中只有青梅一个知识分子。当然了,这是因为时代原因,孩子们没条件读大学,她总是在人前强调这个原因。这个倒插门女婿一上门,当时很没面子的妈妈,觉得多少找回了点面子。

青梅听到姐姐与准姐夫之间的低声争吵,好像是争去日本还是去美国,然后就是小声压制住的哭声,“你出去了就甩了我了”什么的。最近,姐姐把自己的小镜子挂在了厕所的水管子上,她大概想看看,自己的模样能不能拴住这个未来的美国留学生或者是日本留学生。其实,姐姐的模样不难看,她应该有自信。

青梅脑子里有一根弦也被拨动了。

回到北京了,她该心满意足。然而,满足之余,有时又会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什么。这么多年中,那无穷无尽的思念,现在是没有了。这思念叫人好苦,吃不下,睡不着。这思念叫她认准了目标,不屈不挠地为之奋斗。看来,北京也并非想象中的那样完美。按照青梅的家庭条件,她最实际的选择是像很多同龄人一样,早点结婚,早点嫁人,为家里分担些。可是,她对嫁人早就不做幻想了,她甚至连找对象的热情都没有,她已经不能生小孩了,哪一个男人愿意娶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做妻子?她受不了人们的眼神,和欲说还休的样子,周围人的神态,朵朵疑云,潮气氤氲,拧干了就一句话:“找个对象吧?这么大了,干嘛不结婚?”

一天,她忍不住对姐姐和妈妈发了火:“你们别再烦我了!”

姐姐吃惊地叫了起来:“你发什么火啊?真怪啊!你这人脾气真是怪!”

“一点儿也不怪,我知道你们嫌我,我走好了。”青梅爆发地嚷着。

“谁嫌你啦,真怪……” 姐姐还在嘟囔。

“你别多嘴!”妈妈喝住了姐姐,又转头对青梅说道:“家里嫌过你吗?当初,你爸爸让你转点到老家去插队,我都不让你走,你自己硬要走,不是吗?”她又加了一句,“你姐姐还有邻居给你介绍对象,是我让他们张罗的,也是为你好!”

“我的事自己负责任,不要你们为我负责任,不要!”青梅大叫大喊起来,声音高起来。第二天,她两个眼睛红肿着从屋里出来,谁也不理睬,谁也不敢和她说话。她默默地买菜,烧饭,洗衣服,收拾厨房,打扫房间,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整整三天,青梅没有和任何人说一句话,沉默得叫人担心。第四天晚上,她开口了,告诉妈妈和姐姐,她要走了,她要回学校。东西也都收拾好了。

妈妈和姐姐愕然了,半天,半天,姐姐才叫道:“你怎么动这么大气呵!”

青梅却出奇地平静:“我没有动气。

妈妈望着青梅:“梅,你真以为家里多你吗?你要这么想,才叫没有良心呢!妈妈是怎么对孩子的,等你自己做了母亲才会知道”。

“我那是气话,完全是胡说八道。

“那你为什么要回去呢?”

“我想,学校有出国名额,我要回校准备准备,我不想错过机会”。

“你不说真话!找对象也不耽误学习啊!”妈妈哭了。她是又绝望又伤心。这几年,她在子女身上是用尽了物力和精力。不到五十岁的人,头发已经花白了。

妈妈想,她逼着青梅回答是自找。她在接近它时就该停止,或绕开。她总怕提起当年为了青梅的名声,强迫她离开安德烈,后来又为了保证弟妹们能顺利留城,而让青梅二次下乡的事。后来青梅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才回了北京,心里一定记恨了家人。

青梅的眼泪涌了上来,她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我说的是真话。再在北京呆下去,我怕我会疯了。”

妈妈不哭了,青梅说的也许真是实话。

青梅不要任何人送,妈妈和姐姐硬把她送到汽车站。她们不能理解青梅的苦恼,她对人情世界的渴望亲近以及抗拒逃避,心有戚戚焉。她永远是这么从一极走向另一极,她找不着中间的捷径。

果然,她很快考取了出国进修的研究生资格。然后,需要填写各种表格。然后,就是开证明,去大使馆排队。在一个没有月光的夜里,青梅成功地逃往了没有影子的世界。她出了国,躲到连家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去了;她从人们眼里消失了,以一种草率而固执的姿态,一步一步地远离了过去的世界。她的逃逸相当成功,大洋隐匿了她,也改变了她,若干年以后,人们从她的外表上已看不到过去的特征。她几乎成功了。成了一个新人。

青梅的回忆很长,时间却很短,就是一起一落之间。

她刚踏进家门,桌上摆着两封信,一封是姐姐来的,一封竟是……安德烈写来的!

青梅回国前,曾打电话去加拿大问姐姐,有没有安德烈的信。回答是,没有!过了一天,姐姐又来电话说,安德烈是来过信,不过那是在十几年前了

她垂下了头。这么说来,他还是写了。可是,为什么现在才告诉她?

第十一章:晦月

这是花样情缘,人间美眷,却如短暂即谢的樱花,须臾盛华,飘零归尘,欲寻而不可得。

在给青梅的信里,安德烈写道:“人的爱情有个黄金分割线,是爱情对等的时刻;人的命运也有黄金分割线——在你走进手术室的时刻,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分割线。这个时刻一过,我们马上都老了。一辈子,嗖一下子就过去了。”

那个二十二岁的独一无二的早晨。

那天早晨,安德烈梦见了青梅来找他,推开门说,我的病好了,没事了,咱们回村吧! 他醒了,发现自己还躺在病床上.淡蓝的天光挤进南窗,座钟“嘀嗒!嘀嗒!”地响着。桌上放着一只军绿色的帆布书包,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字,青梅在字上面又绣了一颗红心。为的是让他用心“想”到她。他将书包捂在脸上,那熟悉的气味缭绕在他的周围,他不禁泪流满面。

楼道里传来一阵骚乱,这时一个护士走进来,他慌忙抹了一下眼角,掩饰着搭讪:楼道里是什么声音?护士说,不知道,大概有病人出院吧?

他并不知道, 此时青梅坐在轮椅上,已经被推到大门口,被人扶上了车,消失在雨幕里。车辙在县城泥泞的大路上,留下一道道辙印,车辙里储满了雨水,不一会儿,就被更多的雨水淹过了……

地面上,被雨滴打出一个一个的圆形水泡,就像一个一个张开的嘴,只是它们叫不出疼字来。

几年后,当他再回到村子时,这本来使他安静,给他慰籍的地方,现在却已经面目全非。

通往山上的路两旁没有一棵树,他费力地爬着坡,火辣辣的太阳无边无际,他喘着,呼吸干燥的空气,每一口都像锯子似的从咽喉割过。舌头一舔舌尖即发干,有一股热气从腹部升上来。热气把全身的水汽都吹干了。

一切都静止了。记忆退远了。到山顶上,他停顿片刻,连绵不尽的黄土梁子,一块块荒地连绵刺目。

那一瞬间他心里猛地一缩,饥渴夹着惊恐与惶惑呼啸而至。黄土裸露,瘦寒萧索,看了让人想哭,它的破败是用悲凉无以详尽的。天继续旱着,路上起了蹚土。所有的狗都整天卧在屋檐下吐着舌头。鸡开始脱毛,露出裸脖子和红屁股。村里走着几头游猪,大肚皮拖着地面,一摆一摆地走。地里裂起了大大小小的泥板,高高低低地四面翘着,像破房顶上的烂瓦片。墙垣豁口上有牵牛蔓往上爬,似乎也干枯死了,伏在墙上。原来知青住的半窑变成了猪圈,漂着猪食的酸腐味道。土坯的老房子,现在空了,里面蜘蛛网纵横,有一面墙已经有裂口,没法住人了。知青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种活的树也枯死了。“大罗山从来没这么旱过,看来就要死人啦!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下几户没办法的,有办法的都走了!”大伯叹着气。

大伯就是小二伯的哥哥。听到人们说等着好年景的话,他就说:“等到什么好年景?你们知青在这里的那些好年景,没了!” 说着他的眼窝就潮了。

阳光照进那些知青原来的房子,那些空房子每一间都很温暖明亮。好像人们还没有离去。温暖明亮的房子令人依依不舍。然后他走遍每个地点,每个房子,忆起许多人和事,好像还能听到那房子里的说话声。包括知青们之间的不少勾心斗角。他们当年这么努力种的树都死了,还以为今后这里到处都是蜜桃苹果白梨黄杏,山楂红果核桃柿子呢!以为真的会把这里变成“花果山,米粮川”呢!这样感人的口号当时多么响亮啊!

他没见到几张熟悉的面孔,知青们都回了城。小二伯也不在村子里了,他被“调干”调到其它乡政府工作。村子里的人看见他回来都很惊奇,出来跟他说话的,除了大伯就是妇女,怎么都是女人、小孩和老人?回答是,村里人都出去打工了,男的打工,女的外嫁,有的农户干脆举家迁到较富裕的半平原地区。

他随着脚下的步履随意游移,眼睛却定定地望着对面的群山。群山的景色,在他游移的脚步中,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线条粗旷晦涩起来,苍茫地模糊了时空的界限……

安德烈脑子里的麦浪滚滚根本没有了——人们不种麦子了,不过,绿浪还是有的,虽不金黄也还浓绿着,层层的绿,青禾摇晃,风一吹,绿浪径自翻滚。

啊有很多草!

有很多草。有的田荒了,长出草来了,蹿得很高。路边的草更是汹涌,把小路都封住了,走路只能倒着走,不然会割到人的膀子和手。地里也变得古怪,安德烈一时感到衰败和蒼凉。

在当时那股强大的政治潮流下,这个被安德烈无意中选中的遥远、偏僻、被遗忘的小山村,突然间开始了它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段历史。来了全国各地的知青,来了一个又一个参观团,一辆小汽车又一辆小汽车的视察团;送来了支援物资,开始了从来未有的火热生活。大罗山甚至有了一段真正意义上的“公路”,虽然它有五公里长。这里变成了城市青年到此开辟“大寨田”、造林、副食生产和改造思想、“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基地。知青的干活热情,让周围的老乡为之瞋目。造“大寨田”、造林、园艺、种菜、饲养、烧窑、基建、水利、牧业……热气腾腾,全面展开。汗水一遍又一遍浇湿了地面。

然后过了几年,火红变成了苍白,苍白变成了浮肿,没有了小汽车的观察和不断涌来的青年,没有了对今后命运的明确安排。农民的自留地收回集体、撤销了造林、园艺、疏菜和牧业,因为那是“小农经济思想”;忽视水利、破坏水源,一心开发“大寨田”,林业山地干枯死光;知青渐渐病退、招工、招生、回城。以当初的涌跃之势迅速退回城市。像安德烈这样曾经活跃的风云人物黯然受到批判……

日月推移,寒暑叠替,草木枯荣,人事更替。到了八十年代初,这个曾经喧闹过的小山村,如今静谧异常。

都过去了!没有了!都变了!这个曾经一度那样地活泼过、热烈过、发狂过、痛苦过、幻想过、希望过、追求过、拥抱过、爱过、恨过、死过、浪费过大量的生命、青春和金钱的地方,如今完全沉默了。只有等待发芽的树,钻出地皮的草。只有装满空洞阳光的空洞的房子。人们当年希望理解一切、记住一切的愿望也被宽厚地忘记了。所有的痛苦、热情、疯狂、和傻气最终都凝聚成了石头,凝聚成了山。

下午下了一阵小雨。秋天的土腥味扑面而来,一如多年前。

安德烈顺坡而下,绕到村头,那阔如围墙、野生的牵牛花屏篱,已了无踪迹。猛的一个趔趄,目光跌在了那两棵小松树上。她曾经在那树下等他,两棵小松树就像两个人相依相偎,他朝那里望了又望,青梅还站在那儿等他吗?当然没有,两棵树长高了,只是其中一棵依旧歪着,在雨日的泥泞里,苍凉地垂下头,一言难尽地俯视着他。

这是他和青梅经常流连的地方。当年安德烈塞给了青梅一个字条“村头树下见!”然后就心情慌乱地在这儿等候很久。那天,月亮照耀着。空中没有一丝风。天气暖和,是秋天的那种舒适饱满的暖和。村子里,有狗在叫。借了月光,可以看见远处房子和树的阴影。这是和白天不一样的另一个天地。眼前的景色让他惊呆了。月光真美啊!月光下的一切都像躺在摇篮里睡熟的婴儿一样,平安妥帖。每一棵树、每一片叶子都有一种神秘,它应许了一种宁静,美丽,永恒的生活。小路,残花,连同秋叶的清香都在倾吐着柔和安宁。四周一片肃静。星星从天上俯视着他们的秘密。

在这儿,在黑暗里,他挨近了看她的脸,她的发亮的眼睛。他看到了一双月芽般的弯弯的眼睛。他看得满心爱慕,出了神,一句话也说不出,两人静静地站在那里傻笑。

现在,几滴残留的雨滴顺着老槐树的叶脉如泪水滴下来,点点滴滴扑打在他的脸上、身上,此时,他觉得脑海里“嗡“地一下,心里一阵潮热,有一种白亮亮的东西像大水一样漫过来,他眼前出现了一个雪白的身体、一双充满柔情和哀怨的大眼睛,那眼睛带出一串粉红色的记忆。回忆像火苗一样,在他胸中燃烧着,他的心,他的肝,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火中煎着、炼着、熬着……,接着他听见“滋啦,滋啦”的声音,那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响着,在他心里烫着,纵然过了很多年,他也没有忘记那声音……那种温柔的,快乐的,痛苦的情感,安德烈只体会过一次,他想,今生今世,有这一次就够了。

后来在采石场的岁月里,他更像一只蚯蚓,要在无奈的坚硬生存状态中,抵力钻出一条活路。他专门负责点炮炸石头。这活计非常危险,在前一位专职放炮员受伤后,他被指定顶替了上去。开始他并不觉得害怕,干的时间越长就越感到害怕。他几年里点炮无数,更多次排哑炮、除险情,好在他胆大心细,不曾出过半点差错。只是那些日子他很孤单,每天独自守在山上点炮,那山上没人甚至连只鸟都看不见。他终于受不了这分孤独,有天把雷管插到身上,而恰巧那天他被调到山外了。雷管被他忘记了放在身上,直到被汗弄潮湿了……

靠着对青梅的思念,他才熬过了那些难捱的日子。

四周很静。除了几只被雨水淋湿了羽毛、满脚泥泞的家鸡,四周什么也没有。

他继续走着,小路折向坡下的一处弯道,通向果园,果园后面是山。山的阴影,随着太阳,时而东移,时而西落,园子里的一切也就有了时明时暗的对比。这里是他常来常往的劳作之地,直到他离开这块土地。那经久的、明暗之间的起落转换,于他是好还是不好呢?

寻找是一个怪圈,最终可能一无所有。他寻找一个灵魂的故地,有人说,我们最好的岁月,是在我们年轻时生活过的地方,青春的回忆,是在故地。所谓故地,就是一个手摸不到、脚走不到,根本不知道在哪儿的地方。他对这个“晴天黄土没脚面,雨天泥泞没脚踝”的穷村子,反倒生出一些怀恋。在这里,曾经有他恋情的甜蜜,事业的辉煌,在这里他风光过,快乐过,疯狂过,志得意满过,那些困苦的日子是那样令人安妥。他恋上了那韵味十足的苦日子,如果没有它们,又如何衬托他蓬勃的青春。

是的,这里曾伤了他的心,他的心掉在了地上,疼痛难忍地翻滚,心痛,惊悚;他又拾起了这颗心,把它塞进了破了膛的胸口,然后撑起了脊梁。

他这次回来是来拿行李的,上级通知说他如果不走,县级的知青安置办公室已撤离并转了,再也没人管知青了,他就只能归劳动局管了。他忽然改变了主意,他要留下来,要实现当初的心愿。胜也萧何,败也萧何,就算他咎由自取吧!

太阳落下去了,傍晚的村子里听到各种叫唤声,叫孩子,叫牲口,叫鸡鸭……他踏着暮色走回村去,空气里混杂着果实的清香和历史醇厚的霉味。

几年过去了。安德烈已经是二十家子公社的党委书记了。他每天工作很繁忙,总是下乡蹲点儿。他做基层干部很出色,经过这些年在农村的磨砺,他卷起裤腿能铲地,挥起镰刀就割麦,到了麦台扛麻袋,树起房架也能码砖,崩山凿石打炮也不在话下,什么累活、苦活都干过。特别是与农村老乡在一起的时候,随意说笑,全无隔膜,偶有爆一两句粗口,也都无伤大雅,反而透着诙谐与亲近。其熟练的劳动技能与丰富的生活经验,加上深藏于内的文人气质,使他有区别于其他的农民干部,工作很有成果,有风言说,他很快将要被调到县委工作。

在这四年中,他见过一些本县和本省的知青战友。成刚第一次见他,并没有隔阂,粗话脱口就出:“操!你还活着?让我看看——黑了!瘦了!”板着安德烈的肩,眼睛往脸上凑。

安德烈推开他的手说:“去!去!你看牲口牙口呐?都是被你害的——你还有脸说呢你!”

这个上山下乡也像一场战争,战争有正面也有负面的影响,他们虽然有过分歧,就像在战争中生死与共的战友,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不可磨灭的。席间,成刚问起安德烈,“你干嘛还不回北京?别人都走了!不要搞错了!这是我的家乡,不是你的!你们的家乡在北京!你应该像其他战友一样回家去爱你的家乡去!这儿,留给我们这些本土的人来建设,好不好?”

“放心,我不是跟你争夺家乡,我在北京没什么人了,青梅又找不到了,我回去干啥?我跟你一样,没文凭,这年头没有文凭基本上啥事都没指望了。我是觉得,我总可以跟老乡们一起留下来干点什么?”

“你能干什么?”成刚酒气冲天地抬杠。

安德烈没正面回答。他反问:“你还记得死去的胖刘儿吗?其实他不是一个小混混儿,他只是生不逢时,他也有他的理想,他曾对我说,他要旅行一万里、去一次少林寺、种活一百棵树、办一个个人画展、乘一次飞机、谈一次恋爱。可是他死了,一样都没办成。人的一辈子太短了,活着的人未必能办成一件事。人的一生中有很多梦,大多都会被现实所埋葬,我很庆幸能坚持到现在,当年我拍着胸脯夸下海口,说要干农业,我现在留下来就是还愿。”

“那时我被叫到地委‘专案组’,领导对我道了歉,说,我们搞错了,说你是省里的‘小四人帮’,那是搞派性的余毒。他们当着我的面把整我的材料烧毁了;还问,你有什么要求,我们都会满足你的!我要求回大罗山。从头做起,实现自己的初衷。所有的人都傻了,或者应该说,所有人都认为我被整傻了,不会说话了!按‘三中全会’以后的政策,今后农村不再接纳分散的知青。乡里县里都不留我,催我快走!县里已经没有知青了,连县知青办公室都撤了,我就睡在县武装部办公室里,他们对我没办法,只好上报了省知青办。为此,国务院知青办派了一个老同志上了大罗山,据说是位富有农村经验的老专家,来做实地考察.他认真考察了这里的土质、植被、资源,然后做出如下结论:这里土层浅、气候高寒,没有任何矿产资源,交通不便,难以在农业上有大的作为,只宜于适当发展林牧业。”

“派专家干嘛?派一个公安就行了,把你丫拷起来,押回北京!”成刚奚落了一句,没有鄙夷,恰恰相反。

安德烈接着说:“这位老专家苦口婆心地用事实说服我,此地不宜农耕,更宜林牧。他以组织名义郑重向我建议:放弃大罗山!服从上级另行安排的工作。后来我去了党校,毕业后回到乡镇基层,做了二十家子公社的书记。”

那个下午,两个人喝了很多酒。后来转到了茶馆,两人喝淡了一壶茶。等服务生不肯再添茶叶了,又转地界,接着喝酒。

席间还提到青梅,哦,别提她了。安德烈找不到青梅,她失踪几年了,他更没有了回北京的愿望。部分是因为北京的家已名存实亡。母亲已去逝,父亲还关在监狱里,哥哥、姐姐比他年长许多,早已经自立门户。吴倩倩也没有回北京,据说是为了安德烈。她在县师范学校教书。

其实安德烈曾经去找过青梅。青梅在那些天也的确是在北京,不过她住在学校。那天她家有人,电视开得声音很大,屋里传出了“妹妹找哥泪花流”的歌声,显然屋里人没听到敲门声。安德烈敲了很久的门,才听到有人隔着门问:谁啊?

我找青梅!

她不在!

屋里的人既没说,青梅不在家是出门了,还是不住在家里,也没出来看看来人。

青梅也许结婚了?不住在家里了?安德烈只得黯然离去。

正当他准备转身走开,门“呀”一声开了——

她弟在家,她弟开门。她弟怒目圆睁。

忽然门又关上了。她弟再出现时,手里多了一根晾衣杆,他膝盖半蹲站成马步,如同一个准备拼刺刀的士兵,晾衣杆斜斜端在胸前,就像电影《英雄儿女》的王成。

他喝道:“你恶心!你混蛋!别来找我姐了!我姐死了!”

他在安德烈身后把晾衣杆一把折断了。

事后弟弟也没跟姐姐提起安德烈来过。

第二次,安德烈又鼓足勇气去找青梅,这次连门也没让进,他被告知,青梅出国了。安德烈有点不敢相信,又震惊又迷茫。他离开了青梅家,在马路上茫然地走着,街灯昏昏沉沉地照着,天空也像低了很多。走了很远,他已经不知道走到了哪儿,同样的街道,同样的楼房,同样的人,甚至找不到回家的路。回到家后,当夜发了高烧。大概他不能相信,此去再也见不到青梅的事实。

后来安德烈在北京遇到小何,她已是一家医药公司的经理了。小何把青梅的地址也告诉了他。安德烈终于鼓足勇气给青梅写第一封信。

我爱的人是你。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你。你在躲我,你在逃,你不给我机会解释和赎罪啊!

安德烈写到这儿心情大乱,写不下去了,哗啦一下把信揉成一团。

最后,他重新拿出一张纸,只是简单地写了几句,“希望你现在安好。我写这封信是想知道你结婚没有?是否还想念我?盼望你的回信,如果可以,请保持联系。” 他左思右想,心里很茫然,又加了一句话:“青梅:这是我的第一封信,如果不经你的允许,可能就是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

他没写很多,因为想到她可能已经结婚了。发出这封信,安德烈就计算着时间,他相信她接到信就会马上回复,等了一个月,又等了一年,连一封回信都没有。如石沉大海。难道,她真的不肯原谅他?或许,她早已结婚了?莫非是地址错了?否则总会有一个解释的。他只好再次问小何,地址有没有错?回答是,是在加拿大,没有错啊!

这些年,安德烈一直想着青梅。她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月牙的样子。

月牙般的眼睛,你在哪儿?

大概是命运弄人,安德烈的第一封信并没有送到青梅的手里。

她对此一无所知。那几年是青梅最辛苦最忙的时候,忙于读书,忙着考试,忙着站稳脚跟,忙着打工,忙着争取奖学金,忙着找工作。终于毕业了,她从一个充满传奇故事、各国美食、神秘色彩和浪漫气氛的大都市,转到了一个只有五万人口、只有一条完整的街道、五点以后所有商店都会打烊的小城。夜幕降临,月光像一匹银色的柔纱,从窗口垂落下来。幽蓝的天空中点缀着无数的小星星,一眨一眨地闪烁;这是她以前看不到的天空,没有遮掩和污染,全盛着一个空。

在她平静而充实的生活——白天为学生讲课、开会、搞研究,晚上独自作画和读书——之后她常常匆匆忙忙地进入了夜间奇异的梦境,多姿多彩的梦,有骚动不安的、充满理想的、激动人心的,也有急风骤雨式的——这些梦有着千奇百怪的场景,充满冒险的经历,揪心的险情和浪漫的机遇。梦中她依旧一次次遇见安德烈,每次都记不住梦的开头,往往都是在激动人心的关键时刻。往往是和他一起冒险,和一些没有面目的人们一起逃奔,摔下山崖……随后她感到投入了他的怀抱,听见了他的声音,遇见了他的目光,碰到了他的手和脸颊,爱他而又被他所爱。于是重又燃起在他身边度过一生的希望,像当初那么强烈,那么火热,随后她醒了过来。于是才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接着她颤颤巍巍地、大汗淋漓地从床上爬起来,定一定神,到浴室冲一个澡,披上衣服坐在床上回味梦境。沉沉黑夜目睹了她绝望的痉挛,听见了怒火的爆发。到了第二天早上,她按时起床,平心静气地为一天的例行公事作好准备。

有一年探家,青梅来到小何家,是想问出一些安德烈的情况。她知道小何一直暗恋着安德烈,一定知道他的近况。

小何说,你收到安德烈的信了吗?我告诉过他呀!

信?什么信?我没收到什么信啊!

唔!你知道吗?听说安德烈要结婚了!

青梅一惊,只觉得身子一晃,好像地板把她向上一顶,脚跟软了下来,人浮在半空中,头晕目眩。她走出小何的家,觉得天地变色。

她昏昏沉沉回到了美国,心情纷乱不堪。在过去的岁月,她只是顾着恨他,可是现在,剩下的全是思念,仿佛岁月只会留下好的,洗去的都是仇很。她恨不得把这些年的思念、孤独都写信告诉他,他会理解的。再见了面,也许还能解释清楚。可是现在,她倒犹豫起来了,假如他真的结婚了,他该作何感想呢?他肯定会想,这是什么人啊,当初好成那个样子,突然就没影了。等我要结婚了,又冒出来了!

这么想着,她倒觉得渺茫起来了,对他这个人感到不确定了,他还像以前那样想她吗?或许,他已经有另一个她了?如果他们真的相爱,他们当初就不会吵得那么凶,吵到没有了余地。可是,如果他真的已经结了婚,再解释也没必要了。

小石块铺的清冷街道上,竖着一排路灯,灯罩是铁皮做的,看上去岁月久远,像十八世纪欧洲古城的街灯,给人一种古旧的感觉。灯光忽明忽暗,被风吹得闪闪烁烁,一些树叶在灯光里摇曳。

天已经黑尽了,满眼是零乱的灯光。

当青梅毕业后,来到美国南方的一所大学任教的时候,遥隔万里,安德烈已经成为一个出色的农业专家了。在这之前,安德烈一直农村基层工作,他的工资已由每月由三十元增加到三十九元,后来他被调到县委,又调到地委工作,大罗山的知青又在一个城市里见面了。这下乐坏了成刚,爱热闹的他,又开始了三天两头的知青战友聚会。

又过了三年。师范学院毕业后,吴倩倩已调到市重点高中教书,她终于又和安德烈在同一个城市了。他们见面的机会多起来,经常一起参加聚会,交换书籍;他还经常送她回家。

在读书的三年里,吴倩倩一面钻研学问,准备学位考试,一方面在爱情上得到巨大的成功,她的风度,学识,口才,机锋,含而不露的修养,优雅的举止,漂亮的外表,吸引了一批崇拜者;她是学生会主席,琴棋书画,样样拿得起;老师也对她另眼看待,她和教授保持着友好关系。但她没有一点绯闻,连一次真正的校园恋爱都没谈过——那些小屁孩儿们,他们哪里知道什么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她常常待在图书馆读书,或黄昏坐在白桦树下、紫藤台阶下,想起安德烈,她的书常常掉在地上。但是日子久了,情感也就渐渐淡了,她又了别的干扰,别的追求,别的欲望。不过尽管有别的干扰,这种暗藏的情感照样活了下来,因为吴倩倩并不死心,就像一线希望,在未来摇摇晃晃,又像一枚金果,挂在树的枝头,还有到口的可能一样。

别离三年后,当她再见到安德烈,热情又苏醒过来了。她对安德烈仍然一往深情,甚至有点崇拜心理。安德烈事业有成,英俊又有名气,年龄虽在增长,人却越来越帅气,风度翩翩,举手投足,既有清贫的书香之气又质朴无华,既有寒门天才的自信与傲骨,又具备了成熟深沉的男人气质。他越来越吸引吴倩倩。她寻思道,他毕竟是我的初恋。事不宜迟,现在必须决心出击了。

再说,他对我绝不是路人,是有感情的。

我们有共同的家庭背景,文化背景,有共同的朋友,说共同的语言;双方的父母互相了解,兄弟姐妹从小玩在一起,一起长大,双方家庭遭受过同样的灾难。这是我们共同的纽带。

见面的傍晚,太阳落山了,树上的蝉声却没有歇息,树影迷离,一些飞鸟从树丛惊起,翅膀煽动,声如急雨。安德烈与吴倩倩走了一路,谈的都是青梅。送吴倩倩到家后,安德烈往回走,他变得有点茫然,心里又仿佛轻松了一些,还心存一丝感激。路过街角小店,柜台上赫然放着一个星球牌双卡录音机,三尺宽,像个大方匣子,里面传出昂扬的歌声,带着那个时代剩余的豪情——“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这是一支时尚的新歌,《八十年代新一辈》,安德烈记不住歌词,但不由地小声哼着旋律,“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好的生活属于谁?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我们八十年代新一辈。”再走几步,市工会俱乐部的舞厅里传来“嘭嚓嚓,嘭嚓嚓”的音乐,屋顶上扯着彩带和拉花,男男女女踮着脚尖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笨重的落地音箱里传出《月亮走我也走》和潘美辰的《写不完的爱》。才过了几年,时代就大不同了,人们开始歌颂爱情。大家尽情地谈情说爱了。

他们很般配啊,这是一个公认的事实。在大家心里,一对寂寞的“大龄男女”,终于有归宿了。久而久之,让安德烈送吴倩倩回家,充当她的护花使者,变成了大家派给他的角色。

安德烈为了不使空气冷落,也谈些工作上的事;吴倩倩为了取得好感,也谈些学校的的无聊,越谈越细,翻箱倒柜,畅所欲言,但是说到后来,全无一点兴奋。吴倩倩谨慎切换话题,然后谈到家庭,共同的家庭遭遇,使两个异乡人有了一种相知的温暖。

有时,他们并不说话。

吴倩倩近来似乎有些不快乐,他早就看出来了,但是因为自己心里也很悲哀,而且他也不愿跟别人谈起,所以别人的悲哀他也不愿知道。说同病相怜也行,反正他觉得跟她在一起,要比和别人舒服得多。不用没话找话,和她在一起,好像就是和青梅在一起,吴倩倩是他和青梅之间的一个私密通道。他想谈一谈青梅了,就去找吴倩倩聊一聊。好像她是一个水管子,一拧开就行了。

她似乎打定主意,由他说去,并不打断。她交叉胳膊,垂下脸来,望着自己的半高跟黑皮鞋,偶尔脚尖在皮鞋里微微一动。

不过,有时她会叹一口气,抬起眼来、无声地凝视着他。这是一种没有笑容、搜索探寻、意味深长的目光。他微微一笑,算是对她的回答。这时她的脸上升起了红晕,看着他少有的笑容,已被突如其来的火花所融化,闪烁着难以克制的激情,她的脸已经烧得通红。作为一个热烈地爱着的女子,她的胸部一度起伏着,仿佛那颗不羁的心对专横的约束已感到厌倦,已经违背意志扩展起来,强劲有力地跳动了一下,希望获得自由。但她把它控制住了,就像一位坚定的骑手勒住了腾起的烈马一样。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再也不能心平气和地谈青梅了,她打断了他的话,说,“你别忘了,我也是一个女人,你不该傻到当着爱你的人,总是谈另一个女人吧?”

安德烈看见她的眼眶忽然充满了泪水,也就不出声了。

“我错了!对不起,我没有考虑你的感受。”

她侧过脸,背着他抹去泪痕。这个小小的动作,那么深地,感动了他。他觉得身体最深处,有什么东西,被拨动了一下。这感觉很奇怪。

吴倩倩含泪的眼睛盯着他,含着动人的忧郁怨气。

然后声音发颤,她说:

“你要是知道我对你的心,就好了!”

安德烈有点愧疚地说,“你有一点像她。”

“世上最伤心的事,难道不就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想着另一个女人。”

两人无话。终于,吴倩倩用一种特别的口气问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去大罗山插队吗?”

“为什么?”

她迟疑了一下:

“因为我爱你啊!”

这句话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听过。安德烈的脸色变了,黑压压的忧郁,似乎像一片乌云刮进了他的眼睛。

吴倩倩一面庆幸自己终于说了该说的话,一面乜斜着眼睛,观察他的脸色。

他的脸色仿佛天空,一阵风刮走了乌云。黑压压的忧郁情绪,似乎走出了他的棕色眼睛。停了一下,他道:

“我从前一直觉得我们之间是战友情,同志情。”

安德烈伸出手,围了上去。好!不谈她了!她回过头来,和他腼腆地相视一笑,算是一言为定了。不谈青梅,仿佛也不错,这是一种新的生活。很轻松。也许,他应该正视现实,忘掉青梅。过去的生活就让它大踏步地过去吧!

于是,他们的话题变了,谈的都是他们共同的过去,共同的经历,共同的朋友……谈起他们过去发生的和经历的那些琐碎事件,其中或苦或乐,他们都懂的语言。他想起她小时候经常穿的布拉吉、花裙子,想起有一次,有个幼儿园的男孩子欺负她,为了保护她,自己跟那个男孩子打架,对方出手狠了,把一只削铅笔的、像一个小匕首的“竖刀“,笔直地插进他的大腿。

“你还记得吗?”她总是带着启发的口气,谈起他们共同经历的事情。

“记得。”他也希望她讲下去。

“每次小学校下课,我都跟着你回家,因为当时大人们武斗,小孩子走在街上很危险,我妈妈委托你照顾我,可是你怕,怕同学看见,那时候分男女界限,你就是不愿我靠近走。”

“我总是离你有十几步远。不远不近。后来,我就习惯跟着你了,每次你家门一响,我就跟出去,你不愿我跟着,可我不由自主,陪着你走。每一分钟,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在犯傻,可是我照样在你旁边走动,不敢靠近,又不愿离开你。你走进商店买早餐,买冰棍儿,我待在街上,隔着玻璃窗,看见你在柜台上数钱。”

安德烈听着,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从这些絮絮叨叨的小事里,浮现出一些往事;在他的生活角落里,站着一个孤独的小女孩——这就是人们称为女神的女人,那女孩的尊严都抛到了一边。

听着她的絮叨,仿佛扩展了他的生命,形成一片感情的海洋,他半闭着眼睛,不时低声道:

“是吗?真的是这样?”

学校的钟声响了,他们不再言语;但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觉得脑子里扑扇扑扇的,像有什么出声的东西,顺着他们的瞳孔流过来流过去。

吴倩倩生得很漂亮,漂亮得一览无余,只是稍欠回味。有时她脸上会有一种很严厉的表情,有点拒人千里。她的眼睛很大,很深,但她的眼神却是锐利的。这眼睛望着安德烈的时候会突然柔和下来。她肤色很白,白得惨灰而不透明,又高贵又死气沉沉。吴倩倩是一个爱整洁、爱漂亮的女人,聪明,敏感,孤独。有时,他们两人都觉得寂寞,就一起度过一个晚上,在一起散散步,看个电影,聊天,喝酒,然后不失体统地做爱。她的宿舍离他很近。她一直在等他。他俩结婚的事,并不是传言。学校放暑假了,两人就把婚礼办了。

她觉得真的这就是爱了。但是,他从不说爱这个字。

“你还对她还念念不忘吗?对我,你怎么不会念念不忘呢?啊?!”

本来安德烈还想象过去那样,喝酒,做爱,什么废话也没有。但她要他说“忘了”青梅,他死也说不出。

但她就等他这句话,像一个渴急了的人等锈住的水管子流出水。

两人常常不欢而散。

从此吴倩倩学乖了。她再也不提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在接近它时就该停止,或绕开。否则,就是拿着心往刀尖上碰。

让他不愉快的,还有另一件事。最近小二伯来到省会,说是要请安德烈吃饭。在自己的地盘上,哪有别人请客的道理?说吧!有什么事?看着老人窘迫的神态,他知道大罗山遇到麻烦了。果然,大罗山要实行包山育林,老乡们一下拿不出那么多钱来承包,他们向知青借钱来了。安德烈二话不说,不但拿出了钱,还四处帮着认捐,这不是知青第一次捐献,他们在帮助村子里的孩子上大学、帮老乡修水库,已经有好几次了。

“你知道不知道你很傻?这个大罗山不是你的家,它是疯狂的时代随便把你像脏水一样泼出去、随风飘到的一个穷地方。你的全部青春都已经埋在那里了!”

“它也不是你的家乡,你的家乡在北京。至少,你的老家也不是那里。”

“他们凭什么要你在献出青春之后,再献出中年?你把钱拿出去了,我们以后怎么办?我们的工资不高,又有很多需要花钱的地方,我妈妈住在医院,她的医疗费怎么办?”

安德烈说:“没办法,我是知青,我跟老乡拴在一起了。我们这一代人只是赶上了这个上山下乡,它给我们身上的印记就像是纹身一样,走到哪儿,不要说话,就能看见,谁是知青。过去无法全盘否定,因为谁也不能生来就已经大彻大悟,除非我们犯过种种错误,经历过种种缺憾,由此抵达了生活的彼岸。”

“我不跟你理论,我说的是现实问题。”

“现实问题?我已经留出了家人的生活费和医疗费了!”

“那点儿够吗?你知道医疗费有多贵吗?我们以后的生活怎么办?”吴倩倩说,“你这不是帮助,是同情,同情是会把自己拖垮的。”

安德烈说,“是的,我就是尽我的一切力量帮助他们。”

“你又不是教徒,你没义务帮助谁。”

“我不是教徒,但我欣赏宗教中富有同情心的积极精神。这种同情对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十分清楚。它下定决心,耐心地和别人一起经历一切磨难,直到力量耗尽,甚至力竭也不歇息。”

吴倩倩一挺脊背,又毛骨悚然地冷笑一声,脸上突然有了一种凌厉的表情。她点点头,点点头——顺手拿起桌上的一件东西,一字一顿地,挥舞着,加重着她说话的语气:“你,别想当了一辈子傻瓜之后,再搭上一个——我!” 最后一个字冲出口时,那件东西也随着她的手,甩在了墙上——“嘭!”保温杯瓶胆破裂,碎片撒了一地。

吴倩倩近来被一件事困扰得厉害,好像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那天尽管吵得很凶,他们真正的困扰却是始于另一件意外的事。那天在他们缠绵的时候,安德烈忘情地喊出两个字——“青梅!”,吴倩倩气极了,她不能容忍他在床上一直把她认作是另一个女人。其实,平日里安德烈是很收敛的,而且非常过分地收敛,使吴倩倩几乎忘了青梅的存在。她紧绷了多年的警觉,像尖利的锋刄,现在才渐渐收进了刀鞘。她懂得不显出忌妒,安德烈也突然间变成了肯于接受教训的人,他也从不破坏这个禁忌。

但是现在,他竟在忘情处喊她的名字,吴倩倩觉得非常沮丧,翻身坐起来,拉过被子,觉得身子上似乎有种不干爽不清洁的感觉。她忽然之间一刻也不能忍耐了:“咱们应该好好谈一谈,青梅……”她打算跟安德烈摊牌——约法三章,结婚后再也不许想那个人了。安德烈茫然地看着她,当她“青梅”二字刚说出口,安德烈猛地睁大了眼睛,呼吸急促了起来。一瞬间,吴倩倩在他的眼睛里,读到了多少年没有读懂的文章。

安德烈意识到了自己的某种不正常。他掩饰着,马上站起来,披上一件衬衫,走过去打开电视,调了许多频道也没调出名堂。他想说什么,喉节蠕动了几下,什么也没说。

这天月亮升得很晚,已经是后半夜,月光蒙蒙地照着别人的屋顶,一片寒光。四周静寂,有一种荒寒之感。她把房门打开,走到黑沉沉的院子里。草地上虫声唧唧,雾水很重。一阵凉风吹到脸上。她回头望见,安德烈在黑暗中擦亮一根火柴,点上香烟抽着。火光幽暗,很像一个不切实的梦。

己经有缘结为夫妻了,原本就热烈地爱着他,吴倩倩应该感到最大的幸福和满足。这是花样情缘,人间美眷,却如短暂即谢的樱花,须臾盛华,飘零归尘,欲寻而不可得。她从一个善于随机应变,足智多谋的守猎者,变为精神上混乱反常,在看不见对手的自卫战中渐渐失去了阵地。吴倩倩以为,在青梅不在的情况下,青梅就不存在了;实际上,青梅不在,可是安德烈对青梅的爱还在。她抗不过它。安德烈对她的好,只是源于感动。当初他们决定结婚时,她就是知道他是不会忘记青梅的,她隐隐约约地觉得可以设法处理。结果却不是。她对这件事没有了确实的把握。

屋里,茶几烟缸里已落了很多烟灰。

安德烈虽在地委任职,依然三天两头下乡。那段时间因所在地区遇到强台风的袭击,他去了抗洪抢险第一线,整整三天三夜都没回家,等他出差回来,她已不在了。纸条上写着:“安德烈,离婚吧,咱们没能成功。我把所有的东西拿走了。”

安德烈看完纸条,往桌上一放。那张纸停顿了一下,仿佛下了决心,从桌上滑到了地上。

他的身体里藏着一个生命,吴倩倩力量太小,够不着它。无法把它引出来。这一个生命在这里已经很久很久了,比一生更久远。那样的痴爱,大概一辈子只能有一次吧?这个让吴倩倩害怕,尽管他对她很温柔。如果她和他在一起时不挣扎着控制自己,她会觉得失去重心。她不想用一生的时间拔河。再说,他们都不年轻了。

吴倩倩很快办了离婚手续,调回了北京。后来安德烈回京参加了吴倩倩母亲的葬礼,此后就再也没见过她。

为了安慰安德烈,成刚邀几个知青战友来喝酒。席间,安德烈不说话,默不做声端起面前的红酒,把它喝干了。“来来来,喝酒喝酒,说高兴的事!” 成刚打破了沉默,抓起酒瓶,先给自己满上,发现安德烈的杯子又空了,“咦”了一声,也顺手给他满上,一边说道:“你就别装了,我知道你是个千杯不醉的海量,喝什么红的?来,换上白的,红酒有什么劲?那是小孩儿喝的甜水!”

于是,就都喝白的了。白酒真是好东西,它能以最快的速度驱赶忧伤。两三巡过后,餐桌活跃起来,酒精使每个人都松弛下来,变得像孩子一样坦诚无忌。成刚乘着酒劲儿,问安德烈是不是有了第三者。安德烈不回答,先一仰脖子,把半杯白酒,咕咚咕咚像喝水一样,一气饮干,然后,用雾蒙蒙的眼睛,看着成刚:“我觉得夫妻之间应该有默契,我和吴倩倩的问题在于我们不能互相理解。”他缓缓的说,似乎是想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说到底,你还是觉得你和她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人,你是这个意思吧?”成刚问。“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从小就在一起,我们几乎可以说是娃娃婚,我们两家都觉得门当户对,彼此信任。我们在一起可以谈一切,谈理想,谈兴趣爱好。不瞒你说,我们在幼儿园就‘谈婚论嫁’,我们七岁就抱在一起亲过嘴儿,发誓非她不娶……”。成刚拍着桌子大笑:“我听说过,人在很小的时候就有性的启蒙或者说,好奇时期,没想到你小子在七岁就知道泡妞了!”“我还为她跟别的同学打过架,铅笔刀竖着——就这样,插在大腿上,流血如注……”,成刚用杯子碰了一下他放在桌上的杯子,说“有种!”安德烈迟疑地说:“我不知道是我变了,还是我们俩本来就是哥们的感觉,我的意思是在很多问题上我们缺乏共同语言,因此常常话不对茬。我们可以使劲儿地吵,友情不会减,但是做不了夫妻。”

“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我和吴倩倩的问题不是因为社会地位的差距,而是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她。我以为,婚后我会慢慢爱上她的。” 成刚说:“你说对了一半,是你根本忘不了青梅,不要再耽误人家吴倩倩了,她哪点比不上青梅?你小子就是结十八次婚也会离十八次,因为你的心太小——这个世界上你只爱一个人,你会把其他人都得罪光的。”

那种感觉,他说不清楚的感觉,就是可以为一个人不计较一切,无条件爱一个人,那种痴迷,只能为青梅一个人。他想了半天,还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说明这种分别:“吴倩倩是我的哥们,是朋友,是妹妹……而青梅——是我的,女人。你懂不懂?”

成刚不说话,知道他此刻需要的是一双倾听的耳朵而不是一个回答。

这些话,安德烈需要说给青梅听;这些年,他曾经给她写了很多信,实际上这些信都没寄出去。真正寄出的信只有两封,第一封很短,只有几行字,是十几年前发出的。这封信后来在青梅母亲屋里被找到了,信封卡在了两层抽屉的隔板上,似乎是因为抽屉被塞得过满的缘故。

这么多年,从来没人碰过它,它新新地旧了。信封已经发黄。

安德烈没有收到青梅的信,以为她不愿原谅他。其实,他得到的地址并不是青梅的地址,而是青梅的姐姐在加拿大的地址。那时,青梅的母亲已搬到加拿大,与青梅的姐姐同住,她收到安德烈的信后,随手就放在柜子上了,后来这封信不知怎么夹在了抽屉之间的缝隙里。当它被发现并送到青梅的手里,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这是一个圆。好像月亮运行的一个周期,月亮从新月位置到再次回到新月位置所需时间,平均为29.53天,就是说月相的更替变化周期平均为29.53天,称为一个“朔望月”。从她与他分手,到重新听到了他的消息,这一个“朔望月”,时间过了整整二十三年。

在这些年里,安德烈给青梅写了很多信,这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习惯;但是他不确定要不要把它们寄出去。为了安全,这些信既无抬头也不具名,即便如此,在政治风波中,安德烈还是冒着极大的风险——

A.现在,我被罚到采石场干活,在这里我看到一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他们在叮当响声中度过年年岁岁,我被残酷的现实惊呆了!天可真冷啊!贴着地皮,顺着山坡飕飕窜来的风,偏到了我这儿,还要狰狞地拧一个漩,毫不留情地把我身上的那一点点温暖拧走了。我好冷啊!可是有谁知道,我心里的孤独比这还冷。痛苦已钝化了,但那痛苦是我身上唯一的有生命力的东西;它永远是新鲜强烈的,它一发作起来,就不给我片刻休息——我多么想念你!

B. 转眼入了深秋,黄叶飘得到处都是。夜越来越长。我们睡在大窝棚里,跟我住在一个窝里的,有个老头叫老严,他疏眉淡眼,有些顽童似的神情,穿得比农民还破,长着一张被阳光挤掉水分的枣核脸。老头问我:你是什么人?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反问他:你是什么人?老头说出三个字:反革命。他的顽童神情使这回答变得好笑。老头身体很差,还要跟着我们年轻人一起干活,我们白天炸石头,橇石头,背石头,扛石头,晚上盖大窝棚——那么多石头,却不能用石头盖房,我们的窝是用荆条子编的墙,拉合辫裹的泥,羊草苫的顶——像个高级猪圈!住进大窝棚的第一夜,整夜刮着飕飕的北风,老远就能听到狼的嚎叫,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可是我们还是压着干草睡了第一个安稳觉。

C. 在蛮荒之地的石场,我们干活很累,可是还不让吃饱,我每天饿得走路直打晃。我们在零下三十度的冬天,挑着二百四十斤的石头,汗水湿透了棉袄,然后让冷风一吹,又冻得像铁皮一样,贴在肉上。几个月下来,我瘦了。脸更黑了,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这些痛苦的日日夜夜,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呢?就是靠回忆。靠着回忆跟你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劳动和饥饿,没有摧毁我身上的敏锐感觉,爱的火焰蠢蠢欲动。

爱着,我就一息尚存。

D. 最近,采石场出了事,有人熬不住,自杀了。真想不到,自杀的是跟我住在一起的老严。那天我们在夜里被集合起来,四处寻找老严。找到他是在天刚刚亮的时候,他把自己背冲着门,挂在柴房的梁上,脚刚离开地面不过十几公分。推开门时,柴门把他的身子转了几个圈……他留下一封遗书,内容是对批判的反抗。老严的安葬很凄凉,棺材是我钉的,他还是穿着那身破棉袄,躺在棺材里。老人们告诉我要给老严的魂儿留个门儿,所以我把棺材盖只钉三个角。那天,天寒地冻,我学着老人的样子,先把长钉在头发上蹭蹭油,生怕把钉子钉弯了。拖拉机一直把棺材拉到很远的一座乱葬岗子,我们草草地把老严埋了。离开时,伴着东方红75的轰叫,是一阵阵野狼的哀嚎。

有一阵,我老是梦见他——老严在柴房梁上转过身来,拿眼睛瞪着我。后来我发现,有一个人总跟着我,是采石场的另一个民工。一个年青小伙子。他的任务是监督我,不是怕我偷懒,是怕我自杀。他吃饭跟着我,睡觉跟着我,上厕所也跟着我。后来我想甩也甩不掉了,因为他说喜欢跟着我,喜欢躺在土炕上听我聊天——他真的怕我自杀了。我说我才不会自杀呢!我还没那么蠢,我还有个心愿没实现呢!

后来工作组为我平了反。宣布当天,我被场长请到家里,热炕头上,捧着大碗喝酒,那晚,我醉了。走在回大窝棚的土路上,风一吹,我就势滚到开沟犁翻开的雪沟里,这也没耽误我睡着。醒来时,太阳高照。

E. 生活,可能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单纯,纯得像我们当年的那种人可能已绝迹了。但至少,我们可以把握自己的内心,对吧?

F. 不知为什么还是没你的消息。大概还在生我的气?

G. 还是没收到你的回信,可能你已经结婚了?但这并不影响我继续爱着——如果你真的结了婚,那一定是你的选择,但我不会停止爱你。

H.最近我有点贪杯,有酗酒的倾向。于是,我以坚强的毅力开始与酒精作战。无论在什么场合,基本上拒绝喝白酒。即使喝,也绝对控制在半两以下。偶尔喝喝红酒、啤酒,也从不过量。现在,终于有所进步,从一个月醉个七八次,到现在的一两次,于我,应该是一个进步。据说我醉酒的时候,总是喋喋不休,不光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更有废话万句多。所谓“酒后吐真言”,在我身上屡试不爽。我每次都粗声大嗓地喊你的名字,出尽洋相。尽管我在每次废话之后都会后悔,但是,只要再醉,必定“废”态复萌。对不起,不能再想你了。

I. 最近,我又回了一趟大罗山。经过了十几年的变化,经过了包山育林,现在的水土条件已经比我们在的时候好多了。所到之处林木繁茂,河中的鱼虾没人捉、四周的山鸡也没人捕,有时会在一堆乱草中掏出几十个山鸡蛋。松林中随处可见形状各异的蘑菇,山坡上开放着成片的野花,自生自灭兀自繁华。中午,我独自一人走向山间的小溪,它清澈透底,从石缝中缓缓流出,从青石板上流过。我脱了衣服,光着身子躺在青石板上,让被太阳晒得温暖的溪水从肚皮上流过,真是享受。洗过的衣服晒在石板上,晒得很热的石头很快就把它烫干了。我躺在青石板上做了一个梦,我又看见了你,吴倩倩,小何,成刚,马彦红……所有的人,你们衣裤崭新,脸蛋黑红,个头没长高,就是当年十八岁的模样。我看见知青和老乡都住进了漂亮的小楼。每间房都有电脑电器,屋里干净,整齐,舒适。推开南窗,迎着扑面而来的春风,满眼是青山绿水,红的苹果,黄的杏子,粉的蜜桃,白的山梨,还有山楂红果核桃柿子,到处生机勃勃,郁郁葱葱。我还梦见了胖刘儿,站在楼下,朝我招着手,叫我去看他种的第一百棵果树。他学着老农的样儿,身上披着一件黑棉袄,笑的时候,嘴巴咧到耳朵下面,一副傻样儿……

唉!我是不是老了?爱怀旧了?我的眼泪啊,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J.大概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这些天我总是在回想我们的过去。

记得我们下乡那个时候,上山下乡形势已经不太一样了。还在上高中的学生们,已经是身在曹营心在汉,都想着找个好地方下乡插队,图个早去早回;或者选择去城市郊区插队,离家近生活方便。跟所有外人的想象都不一样的是,我们这个知青点儿的人是独特的。因为我们不是按学校、按地区、按年级、按年龄被分配来的,我们是千里迢迢、从全国各城市自愿来的。当年我们是依据自身的道德乌托邦理想为标准,来理解上山下乡运动的,我们在中学时就捧读《共产党宣言》,后来又在乡下窑洞里的小油灯前反复阅读它,有着构筑一个自我理想世界的浪漫冲动。我们甚至把那些著作带到劳动的山间大田去读,真有些“读书长日罢,高卧众山青”的浪漫气势。我们干活从天亮干到天黑,然后简单地漱洗,晚饭后就开始阅读严肃作品,就是那些领袖语录和马列著作。我们最大的快乐,就是用那种幼稚而真诚的方式谈论革命、社会主义和人类的未来,就像法国革命、俄国革命时期的人,他们留恋在文学乐园里,阅读荷马、柏拉图和歌德,收听莫扎特的音乐。以我们当时年幼浅薄的知识和单薄的能力,我们没有一种更准确更美好的方式来改造社会,我们像文学爱好者那样讨论、读书,我们毫不谦虚,几乎每次都有辩论;也因辩论太激烈,常常不欢而散,最终也还相聚。我们真的是上山下乡中一个异数——一个藏在大山皱褶里的小乌托邦。

开始,真正打动我的不是那些深刻的理论,而是马克思的才华和他与燕妮的爱情。是一本《马克思传》使我真正对马克思产生了兴趣,或者说,是因为马克思对燕妮的爱情,使我深深地爱上了马克思。我相信,像我这样年龄的读书人差不多都曾经被《共产党宣言》的文字吸引过。那不是一般的声音,而是天际滚雷的轰鸣:“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党人和德国的警察,都为驱除这个幽灵而结成了神圣同盟。”“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我们在山谷里一次次大声背诵这些让我们激动不已的句子。那个时候的读书和探索,开启了新的梦想与未来,我们的人生从此不同。现在的人们可能会嘲笑我们,可是,谁没有年轻过?——那是我们一生中精力最旺盛、思想最活跃的时期,那一段披星戴月的求索,那一段雨雾蒙蒙的跋涉,对我们有着人生启蒙的意义。我们怀着少年的梦想一头扎进社会最底层,以年轻人特有的敏感神经,去感受这不一定美好却一定是鲜活的世界,有意无意地触摸到我们民族躯体上那一部分最隐密、最羞于示人的部分。我们在失败的尴尬中抛弃最初的浪漫,在慟心掣肺的煎熬中校正自己的轨迹。

那时我们懵懂,却是一种清明的懵懂。我们的头脑一团糊涂,但就是这糊涂里,藏着光明。

时光除了改变我们的容貌,也改变了许许多多,在当前以物欲的喧哗与骚动为显著表征的世俗社会中,现在的人已经无法理解我们当初的所作所为了,他们记住的是我们的狂热,我们的失望,我们的屈辱和麻烦,我们像小丑一样被记住。我们这群人去农村的时候,还是一脸光溜的孩子,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满脸黑须了。我们错过了一个季节,一个循序渐进的成长季节。几十年过去了,我们中的大多数不再讲话,我们忙于生计,以及在回城后重新插足社会,忙着上学结婚,忙着工作晋级,忙着争到分配住房,忙着文凭,忙着年终评级,忙着养育儿女。我们好像是倦怠了,也许是急于成熟导致的早衰,我们溶化在人群中,消失了,失语了,成了不说话、看不见的一群。如果说当初我们被号召去了农村,最后遭到了时代的抛弃,那么这时就有了一种再次被历史抛弃的悲哀。

然而,我们没有与消极堕落同谋。我们也是有情有义的生命,不愿意简单迎合武断臆想的结论。道德理想的提出,仍有着它的现实意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只有对自身的道德乌托邦理想的坚持表示充分的敬意。写了《序幕》和《怎么办》的作家车尔尼雪夫斯基,追随十二月党人投身革命后,也曾像他书中的人物一样,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服苦役,而我们是自己要求去“西伯利亚”的。我们未满十八岁就离家万里,到完全陌生的一个所谓广阔天地里去,有精神迁徙的意义,这个过程正是我们成长的过程,非常容易让人想起今天的打工仔与打工妹,只不过方向与路线相反,后者是农村到城市里来,前者是群体到农村去。

现在的人们像我们当年一样寻找精神的家园,只是他们比我们更理智,没有我们当时的那种疯狂和虔诚。但是,也许他们还是另有一种时代病症,冷漠在侵蚀他们的性格,他们好像羞于表现得那么热情了,觉得所有的希望都不免是幼稚的。寻找精神的家园,个人、党派都是一样,重要的是要找到消失的原因,而不是机灵转向——不找到那个原因,任何党派都是毫无希望的。颓败只是时间问题。

这些信都没有日期,也没有抬头和落款。可是有一封不同,用的纸也不一样,大概这是他最终下定决心,准备发出去的一封信。开头写着——

亲爱的青梅:

希望你一切都好。我不知道你何时能收到此信,总之应该是在我去世以后。

时间不多了,现在,让我好好解释一下我从没来得及解释的:

当年你问我,为什么和吴倩倩在屋子里哭,我只想让你尽快离开那里,免得作风问题的污水泼到你的头上,影响了你上大学,就没有多加解释。没想到,你却带着对我的误解和憎恨离开了。我多希望听到你的消息,我愿意双膝跪在你的脚下,亲口对你说,请原谅我给你带来了痛苦和惊吓,请饶恕我。在痛苦、屈辱的石场生活中,我靠着对你的回忆度过那段日子。亲爱的青梅,我认识你的几年时间,觉得自己好像生活在天堂里,幸福无比。然而,爱情中有天堂,也有地狱。你后来的生活一定是在地狱里,我也一样。我一直生活在自责里。我好后悔啊!

多年前寄给你一封投石问路的信,没有想到,它竟在你家橱柜抽屉之间的缝隙里,沉睡了这么多年,真像电视肥皂剧似的,唉!就像苏联小说《叶尔绍夫兄弟》里面说的:“命运是有的,你躲不开”。我只是特别想那个孩子,那个可能像你一样漂亮,像我一样贫嘴的孩子。听说你堕胎后再也不能生育,你也没有结婚,是我害了你,还有那个孩子。我当时多么不知轻重啊!记得第一次我手脚很重,你哭了,我以为是我弄痛了你,当时你说了一句让我终生难忘的话:“哭,是因为高兴的!”现在想起来,我的泪水也忍不住了,青梅,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会娶你,然后好好爱你!

在这些年里,我有很多时间用来想你,想我们的爱情,以致回忆代替了现实。我身边的姑娘向我表白爱情,都不再能够打动我。我想,我们的这种爱是令人痛苦的,却是真的爱。在省城工作时,吴倩倩对我非常好,我几乎啊,把她认作你了,几乎跟她结婚了,可是在最后一刻,我们都放弃了。我是怕半夜醒来一看不是你,我会更绝望。为了这件事,她几近崩溃。此后,我没有再考虑结婚的事,眼看周围那些朋友兴冲冲地恋爱,后来又在婚姻中的处境中,把理想主义一点点消蚀,换之以灰暗而平庸的现实生活。我的朋友毫不掩饰他们困窘而孤独的一面。我庆幸我没结婚。

可能是性格决定命运吧?我这个人,认准一个人、一件事,就难以改变,所以至今孤家寡人。我不能在心里想着你,却跟别人结婚。

青梅,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可能我已不在世上了。但我感到非常欣慰,因为除却曾经有过的短暂的、微小的背叛之外,我一直是一个忠诚的人——对事业,对我的誓言,也包括对你。我曾经爱过你,一生只爱你。

可是爱情真短命啊,我曾幻想一辈子守在你身边,分享你的泪水与微笑,陪着你老去,可就像诗人艾略特说的:“在我的开始里,有我的结束”。

二十年生死两茫茫。终于知道了你的消息,能活着跟你道别,我浑身轻松。

青梅,再见!

安德烈

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爱得坚贞而又绝望。这种异乎寻常的东西,是一种坚贞的狂热,那是圣徒的品质,这使他们的爱,蜕变为献身与牺牲的激情:他们爱的不再是一个尘世间的人,而是一个信仰。

青梅读到这些信时,好像还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似的,她想,他还在等她吗?多么不可思议啊!隔着悠悠岁月,似乎还可以听到他的声音,多少年前的声音。她读了一遍又一遍,这种浏览猝然间停住——停在“道别”两个字上。她的手举到嘴边,发出了沙哑的一声惊叫。她的下颚微微颤抖,双膝像支撑不住似的一弯,蹲在地上,一阵寒战从脚底升上来。她双手覆住脸颊,缓缓的压抑的抽泣从她的胸膛里翻腾上来。在一种激烈的寒战中,膝盖碰着膝盖,牙齿格格响着。

后来她跟吴倩倩在医院见了面。走在医院的楼梯上,她俩各有心事,几乎没说什么话。有几次,青梅的脚绊住自己的另一只脚,摔倒在楼梯上,走在前头的吴倩倩听到动静,回过头来伸手牵住她的手。她触到了吴倩倩的手,软软的,暖暖的。这是她们多年来唯一的一次身体接触。这种温柔的触碰,让她们有点难堪。但是青梅变得软弱了,吴倩倩却一如既往地冷静。吴倩倩牵着青梅的手,走上了楼与楼之间的一座天桥。天桥上空空的,没有什么人,扑棱棱掠起几只麻雀,它们正在天桥的白石扶手栏杆上啄食。这座天桥连着对面的楼房,在桥下有一个很大的湖,站在桥上好像登山临水,天地一片苍茫。吴倩倩顿了顿,说,他就在对面,你自己走过去吧!

青梅茫然地望过去,阳光很亮,晃得她看不清周围,只觉得白石栏杆上镶了一层毛茸茸的光。视野里的一切就要和以往的岁月合而为一了,只要顺着这个天桥走下去,就跨过了二十三年……

第十二章:朔望月

时光停止了,雨也停止了。世界笼罩着—种潮湿的、芬芳的静寂。一弯新月从透明的薄云中钻出来,像被雨水洗过的一样。

吴倩倩把青梅带到医院,指着跨湖天桥上的一个身影说,那就是他! 她收住脚步,几乎屏住了呼吸,仔细打量他。

医院的天桥阳台高架于湖水之上。湖面轻波荡漾,好似一面吹动的水晶帘。这个天桥好似一叶舟筏,人站在走廊上,就像荡舟于湖水之中。青梅终于看清了,有个男人,高个子,深眼窝,鼻梁笔挺,站在天桥阳台的尽头。他身上披着一层幽暗的光,这光源不是在他身上发出的,而是来自一个活跃的源头,来自他身后的某个地方,使他周遭的光线有一种流动的感觉。好像他乘着记忆,穿越时光而来。有那么一瞬间,他像镶在了那一块光环里边,就像梦里一个画面。青梅疑心是不是走入了梦境。她又怕等不及自己走到他面前,他就会再次从空气中消失,于是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拼命叫着他的名字,他顿了一顿,似乎是要回答,她心里一松,突然脚踏实处了,但又像电梯下降过快,反而一阵晕眩。

她站在那里,看着那个人,她日思夜想却不能拥有的珍宝,她的神明,她的太阳,她的幸福,她的噩梦……他站在那里,如同天空一样可望而不可即。

青梅一步一步,朝着那个她又爱又恨的人跑过去。

这边,安德烈听到有人喊他,这声音使他吃了一惊,仿佛一个霹雳在头上炸开了。半晌,他还是保持着受了惊吓似的姿势,胳膊靠在廊柱上。天桥走廊很长,又是逆光,安德烈一时看不清对面的人,却已经听到自己身体里轰的一声,热血倒灌,仿佛被那一声呼唤的声波冲到身上来,站立不稳。那声音不大,却在耳边嗡嗡震荡,令天地变色,所有的景物迅速退远,像是望远镜里看到的一样。只有一个女子立在眼前。

他不敢确定这个女子是谁,但是他的脸已经灼灼生辉,他那大理石一般的五官尽管拒不松弛,但难以形容地变了形。他觉得自己的脸一定是古怪之极,所有肌肉既没伸展也没收缩,处在没表情的中间状态。他在怀疑,判断,他迈出了自己的一只脚,嚅动了一下嘴角,轻轻地、吹气一般地叫出了那个久违的名字——“青梅?”

他的外形依然像往昔那么健壮,腰背依然笔直,只是头发有些灰白了。他的面容有了一些改变。时间有一股消蚀他强劲的体能的,或是摧毁他蓬勃青春的力量。这张脸上有了更清晰|更硬朗的轮廓,鼻梁高而挺直,眉棱突起,眼睛下陷,大而明亮的眼睛保留着一种沉静的、思考的光芒。眉心之间,出现了两道深深的、惊心刺目的竖纹,那个曾经圆润的下巴,现在有了古罗马战士的刀削般的轮廓。青梅稍许有些失望,她似乎更希望看到过去的、年轻的安德烈——一个穿着纯白上衣的翩翩少年,穿过时光隧道,向她转过头来。

现在,他认出了她,脸上出现了一种她熟悉又醉心的温柔。这就是她的安德烈,她前世的孽缘。青梅的眼睛一阵刺痛,嘴唇在颤抖,一根细针从心里斜刺出来,顺着鼻子往上逼。她咬紧了嘴角,不让它突破。细针寻不到出路,继续向上,经过鼻子,抵达双眼。她的双眼被烘热了,两股血一样的热流盈满了眼眶。她闭上了眼睛,汹涌的热流冲出了堤坝。她希望他说一句什么,因为自己根本没法开口,可他什么也没说。两人就这么呆呆地站着。她的仙草般的睫毛抖着,不一会儿眼泪就把她的脸流湿了。他似乎突然醒悟,顿时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了。

青梅跟着安德烈走进病房,病房里没有其他病人,两人面对面坐着。

一切如梦如幻,若即若离。

要说的话太多,刚浮上舌尖一句话,只打了一个漂儿,就沉下去了,像是被周围奇异的寂静吞下去了。时间在静默中慢慢流走。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似乎一眨眼她便又消失了。这张朦胧的脸,眉目依稀。

一时之间,二人不知从何说起。都哑了。

他这么使劲挣着,眼里一阵刺痛,喉咙也堵了。“青梅!”他的嘴唇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青梅没出声,哽咽了没法开口,只等他说下去。

他只好说:

“你好么?”

“好。你呢?”

好像已经过了几千年,隔了阴阳两界。

“你,幸福吗?”青梅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不该问的。他一出口就觉得说错了,可是他还是想知道她的情况,又想问。“我一个人,怎么幸福呢?我最幸福的日子就是二十年前跟你在一起的日子!”说着,两行眼泪已流下来。他紧紧地搂住她,看了好一会,又去吻她的眼睛,好像要吻干那里流出的源源不断的泪水。

安德烈停住了说话,“让我好好看看……”,她向后退了一步,好让他看清楚。看了一会,他又重新抱紧她,裹在自己宽大的臂弯里。

她突然扭过头去,安德烈知道她一定又掉下泪来了。在他的催促的目光之下,青梅开始叙述她后来经历。她大大淡化了其中的痛苦,包括在转点之后在农村吃的苦,和在国外打拼、艰苦奋斗的情景,因为把什么都告诉他,只会增加他不必要的痛苦。但是确实告诉他的一丁点儿,也撕碎了他那颗忠实的心,其严重程度超出了他的预料。他不断地叹息,把她揉进自己的怀里,不断地揉搓,直待她痛得叫出声,才惊醒般地松开手。

重逢的情景她想过多少遍了,等到真发生了,却好像不是真的,跟梦里的不一样。两人顺藤摸瓜,解着陈年老帐上的疙瘩,一直想着有很多问题有朝一日要向对方问个明白。青梅多次想到的,有些话总想着有一日找到他,要怎样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似地告诉他,也屡次在梦中做到那样的梦,每回都是哭醒了的。可是现在,到头来真的面对面了,讲给他听了,却是听上去有气无力,像是说着别人的话似的。这些话在心里存了太久,隔了时光,就把它们的味道冲淡了。

他告诉她:“我试着过没有你的生活……于是,有了一段与吴倩倩的婚约,而且,她为了等我,正像我等你,等得没有了退路,我们两个没路走的人,终于走到了一起。可是我还是想你,偷偷地想,只敢思念,不敢想象你的爱,因为这样的爱情,是真正的奢侈品。也许,如果你和我真的走到一起,也不过是平淡夫妻,也躲不过柴米油盐的腐蚀,也会在新的各种难以预料的现实冲击下,发现彼此渐行渐远,可是,那都没关系,我要那千分之一秒的完美,只要能再见面,我一定会毫不忧豫地抓住命运,抓住你!人们都说我们当初的爱情只是一时冲动的激情,就像地震一样来匆匆去也匆匆。可是我觉得,当激情燃烧完后,剩下的才是真正的爱。我们俩的爱,就是那种爱情燃烧完后,剩下的真正的相知——这种相知,就像只有跟自己能说的话,听到的回声是自己的回声。这种相知,像一间密室,是世界上最安静,最纯洁隐秘的心底的一块静土。”

青梅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想了一遍,这话好像是自己心里的话,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得恳切。她愣怔了,纵有万句言语,一时不知说什么,怔怔的望着他。安德烈好像也是听到了她心里的话,也怔怔地望着青梅。

他暗自惊讶,她就像一个新人,陌生,不知道来历,却美得让人心疼。她的脸上没有了过去的那种皎月般的新鲜,失去了那苹果般、贲张的鲜艳,但是他又爱上了现在的她,渐渐地,他的呼吸中有了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他冷不防俯下脸,在那个在梦中亲吻过千万遍的、像花一样张开的小嘴上,温柔地,亲了一下。她战栗了。

他们长时间的亲吻,眼泪一直流进嘴里,一股咸咸的味道。

安德烈被诊断出罹患致死率最高的癌症——胰腺癌。现在,他俩跟主治医生面对面坐着。

对话很简捷。

安德烈问主治医生说:“请你说实话——我受得了——我还有多少时间?”

“大概三个月吧,至多半年。” 主治医生是个中年女医生的,冷静而理性。

“为什么我没有感觉?我的精神很好呢!”

“现在可能还没有感觉……可能快了!”医生的眼睛却是对着青梅说的,“病人的状况跟心情有密切的关系。精神愉悦时,跟好人一样!要看病人的各体差异。”

“那么我要出院!” 他要求道。

“你应该留在医院,应该极积治疗。”女医生欲言又止。青梅也说,“我们不能放弃,我们应该留下来,作最后的斗争!”

安德烈露出惯常的、嘲讽的笑容,他注意到青梅用了《国际歌》里的名言“作最后的斗争”,她还用了“我们”。他觉出自己思绪的不合时宜,收了笑容,温柔地拥住青梅的肩膀,“我不是放弃,我是在争取,我跟死神争取最后的跟你独处的时间。我要让我最后的日子充满笑声。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我们不能改变手中的牌,但可以决定如何出牌。”

“请你给我开三个月的止痛药吧!”他恳求女医生。看来他与青梅重逢后,他已喜不自禁,甚至跟死神也不讨价还价了。女医生没说什么,低下头在处方笺上刷刷刷,写下几行拉丁文,然后把它们递给了安德烈。

“按时服药,”她说,“应该能帮助减轻一些痛苦。”“还有,”她又说,“你随时可以来住院。”

“谢谢!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安德烈站起来,拉着青梅的手往外走,急匆匆地说着:“我要出院,堂堂正正过几天人的日子!”他一口气地说着,似乎不给她一个否定的机会。“ 我不要化疗把我的精力都化没了,我要趁着现在还可以,好好地和你在一起!我不能放弃这些快乐,因为我身上已所剩无多——我得拥有你!”他喘着气,一刻不停地说着。当着别人的面,听到他说这些滚烫的话,青梅觉得有点儿窘。她一句话也说不出,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她身心震荡着,似悲似喜,不知身在何方……

他牵着她的手,他的手大而温厚,像一片暖云覆盖着青梅。

两人碎步走着,手再没分开。

八月的一天,安德烈开着他的破旧的北京吉普,装上了他的随身物品,离开了医院。这辆车一直停在医院的停车场上,以为自己对主人再也不会有什么用处了,谁知安德烈不愿在医院等死,现在还要开着它,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车里已经装了一只背包、一个小型旅行冷藏箱、一套三脚架、几箱啤酒、一个保暖瓶和一袋水果。车厢里还有一只吉它琴匣。安德烈把旅行袋放在后面座位上,把冷藏箱和三脚架放在后背箱里。他把吉它琴匣和衣箱挤到一角,把它们跟旁边一个备用轮胎系在一起,用一条长帆布绳把衣箱琴匣和车胎紧紧捆牢,在旧车胎下塞进了一块黑色防雨布。这时,他才下车,对青梅做出一个手式——好像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快乐地邀请心上人做野外旅行。青梅捏着他的手指,以一种轻盈的姿态钻进车里。

他坐进驾驶盘后面,青梅就坐在他旁边,他并不急于开车,而是点起一只香烟,心里默默清点一遍随身用品。青梅看得出他的内心不平静,新的生活开始了,而不是结束了。她握在他的手上,说,司务长,行了,其他东西如果不够,可以在路过的集市再买一些。

安德烈身穿一条褪色的牛仔裤,有点磨损了的爬山靴,长袖条子衬衫,袖子刚好卷到胳膊肘。他掐灭了烟头,看看腕上的手表,倒车、加油门、换挡、提速,在雾蒙蒙的阳光下缓缓驶出医院,现在他朝着太阳驶去,穿越这座古城大大小小的街道。他从容不迫,用一只手开着车,另一只手抓着青梅的手——好像那是一只制动杆。车子驶出了城市,朝着郊区的大道飞驰,窗外掠过的平常景色对他来说,就如入高山大海一样引人入胜。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好像回到了孩提时代,那时他就有这种光脚走天涯的漫无边际的想法。青梅几次催着安德烈停车,好在沿途采办一些生活用品和食物。

“晚上吃什么?” 他们像一对普通夫妻那样,手拉手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

青梅一直微笑着,在菜摊子上这里掐一下黄瓜,那边捏一捏豆角,挑挑拣拣,安德烈很耐心地等在一边,目不转睛地欣赏她斤斤计较的样子。突然,他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小何风风火火的声音:“我说你还要不要那个湖边的房子啦?”原来,小何曾请安德烈去自己办的度假村养病,他没去;现在对方说正在装修,他却非要去。小何说,那你可要自己开火做饭。我的服务员都撤了。“可以,太可以了!”电话的声音像从很远传来的。他站在街边,拿着手机,站在一个摊子旁望着青梅。

集市充满着人间烟火的热闹,街道上沙沙的车辆穿梭不息。他一时不知身在何方。

在这个距离看她,恍如隔世。

他看见青梅朝他招手,就马上对着手机话筒说:“房子给我留着!”

数小时后,他们来到雁栖湖边,顿时觉得空气都不一样了,阳光靓丽,天空蔚蓝。雁栖湖水面宽阔,湖水清澈,每年春秋两季常有成群的大雁来湖中栖息,故而得名。它三面环山,北临万里长城,群山绵亘,南偎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西面有红螺寺;东岸有元宝山、金灯山。他们驶过许多别墅,最后在一处闲置的院落前停下来,安德烈对青梅说,到家了!这是一个被闲置的“度假村”,一些必要的工程过一阵才会动工。这里远离闹市,非常安静,甚至可以说萧条,一些木桩、砖瓦散落在院子里,经过风吹日晒,有些零乱不堪。他们把行李搬进来后,青梅就四处察看,打开拉门,右手是厨房。因为是三十多年的老房子,老旧的墙壁和柱子上吸附了酱油、辣椒等食物混杂而成的奇异气味。储藏室留下一些储存的蔬菜,加上他们刚买的食物,做饭应该是没问题,用不了多一会儿,他们就能吃上了第一顿家常饭。

接着,他们沿着湖边走了走,熟悉一下周围环境。当他们走进一片树林,树阴就宽广地、轻柔地从四面八方笼罩住他们。大概因为刚刚下过一场秋雨,天气有点阴冷,加上人迹稀少,这个地方荒凉、滑湿、静寂。银杏树上掉下来的树叶在他们脚下沙沙作响,黄叶子的背面藏着一层白霜,踩上去有点滑,树木之间的昏光里暗藏着古老的忧郁。那些树木非常静穆,无数弯曲的树枝向天空上伸,灰色的树干倔强地从杂草丛中直立,松鼠在树丛中跳跃,鸟雀在树叶间翻飞,繁忙而又安稳。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出现一块空地,几根锯断了的大树桩,露着顶和根,好像安排好的桌椅,邀请路人歇脚,旁边栽着一丛碧绿的柳树。他们坐在一块大树桩上。紧挨着他们的旁边长着一丛紫色荆条,上面结着暗红的果子。近处有一两簇黄野菊,开着黑芯小黄花,就像是些黄毛衣上的钮结似的;还有一些粉白、浅紫的葛根花儿,朝他们摇着花茎上的小手,带着沉重的雨滴在凄凉地摆动。在蓝色的湖面上,一只只小船在裹着潮气的微风中荡漾,小船显得轻盈柔弱,就像是一束束银白色的蒲公英被扔到了水上。四周静寂,浅紫色的兰花在初秋闲散的白云下浮想连翩,形成紫色花海,湖水拍打着岸边的鹅卵石,发出喃喃的低语。一时间,他们感到一种亲切而又熟悉的东西,好像这些景物很久以前就见过似的。它们像是一种静默的力量,又是一种有生命的现实。脚下的小路在湖边拐了个弯,然后被湖水淹没了,它迂回的样子是如此美好而自然,令人联想起往昔的时光。他们在湖边坐了很久,才慢慢走回度假村的小院里。

回到屋里,可能是久未住人的原故,房间里有点阴,青梅很快端来了热茶。“好好歇一会儿,我去做饭。”她拍拍他的肩膀,像哄小孩子。安德烈放下茶杯,随意走出门去。这个院子不大,周围静悄悄,一只麻雀栖息在窗台上,树上传来百灵鸟的叫声。

黄昏还未到,天色逐渐灰,这是一段的非常暧昧的辰光,花影树荫,无奈地模糊起来。

他在院子里溜达了一会儿,在一扇窗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女人,穿着一件领口镶着黑花边的白绸连衣裙,她那浓密的黑发用一只琥珀梳子别起。那琥珀梳子是安德烈刚刚给她买的,现在就戴在她头上,露出性感优雅的长长脖颈——她是柔弱的、内敛的、忍辱负重的、欲言又止的、优雅的、纯洁的、干净的,那种让他爱得骨头发酥的女人。

隔着暮色,影像模糊。

他急忙把前尘细认。那么遥远的日子。就像二十年前他路过知青食堂,站在窗外偷偷的一瞥,他立刻又有了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她那细长迷人的脖颈,柔韧的肩膀、挺直的背,那轻盈的体态,仍然像当年那样匀称迷人,他简直不能挪开他的眼睛。

现在,她正好抬起头来,然后又从窗子里消失不见了。

他追进厨房:“需要帮忙吗?”

她摇摇头,从他身边走过去,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的身上,不知他是不是一直看着她穿过走廊,心里猜想是的。

她猜对了。他是一直在注视着她。

简陋的厨房里,阳光照了进来,空气里漂着煮菜的香味。炉子上放着一个钢精锅,锅里冒出了蒸腾的热气。旁边,那白色的瓷砖地上,放着几只大塑料袋子。炉台上的火是蓝的,但是不太起劲;另一只灶口上,开水壶在响。切菜板上摆着碟子,是些青椒、嫩黄鲜姜和红红的鸡肉。安德烈目不转睛的盯着青梅。青梅也牢牢地看着他。他们在相距数尺外,目光却紧紧搅缠在一起,牢固地、亲密地、难分难解。

她知道他在看她。许多人说她有副完美的侧面线条。她转过脸,他眼睛已移到窗外去了,但她觉得他那眼神仍留在原处,留在她左半侧脸上。他又一次为克制自己而斗争。

“我能做些什么?“

“你帮我把食品袋搬进来,还有把车上的啤酒也拿进来,放在冰箱里。”

他照办了,她简直惊讶他动作这么快,胳膊底下夹着很多东西,从走廊回来。“够了吗?”

她点点头,想着他行动多像游魂。

“我很会切菜的。”他又说。

“好吧。切菜板在那儿——你最好把这些鸡肉切成肉丁。”

他低头切那些鸡肉。她在准备葱、姜、蒜,她打开食品袋,拿出调料品,手里摸着瓶瓶罐罐,意识到自己离他这么近。

他切完肉,又问,“我还能做什么吗?”

她摇摇头,“没什么,差不多了。”

他洗了手,不过这时他又伸出手来,不管怎样已经把她的右手握在他左手之中。她的手比他的小得多,不再像年轻时那么丰满、柔软、灵活,那是她有一双胖胖的、带几个酒窝的小肉手,现在有点干涩和消瘦,已失去了姿彩和弹荡——可是温暖得多。他靠在切菜台上,双腿交叉站着,右踝在上。她在他身旁,靠在洗涤池上,望着台子边的窗外,感觉到他细长的手指攥着她的手。窗外没有一丝风,长春藤在墙上爬。

现在,他面对面注视着她,光线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有点深陷,眉毛浓厚而奇异地糨曲着,在眉锋处隆起,在眉心挤出几道高山深壑;他嘴部紧缩而用力,显然是为了镇静自己而自然流露出来的,一种向往在那里产生。他两眼仿佛施了催眠力似地,凝视着她。

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温柔地,轻轻地,他的手沿着她的背后滑了下去,不能自主地用着一种盲目的抚慰的动作,直到了她弯曲的后腰眼儿。一只手在温柔地触摸着她的身体,探索着她的脸,在那儿,温柔地爱抚着她的脸。她神魂颠倒地呆望着他,回不过神来了。他的眼睛一动也不动。那是两只幽星般的、温柔的、令人不忍直视的眼睛,她完全被他迷惑住了,在一种惊骇中,一切知觉都消失了。她茫然地把手放在他的粗壮颈背上。他全身抖了一下,把头垂下来,然后用他那可怕的目光再望着她,他的眼睛和她沉重不安的眼睛相遇了。她完全地不能自主了,心里泛流着一种对他回答的无限的欲望,她可以给他一切。

他奇怪地、不能自制地颤栗着,而同时,又有一种天然的从容和霸气。

她意识到隔着衬衫他的身体有多热。这股热气进入她的手,传到她的胳膊,然后散到全身任意流动,到处通行无阻,她也的确丝毫没有想加以控制。

他搂着青梅的脖子,他的手指尖从她的肩头悄悄地移到她胸部。青梅缩起胸部,她的手本来要推开安德烈的手,这时反而把他的手掌按向自己的乳房。

“青梅!”她听到呼唤声。她有些昏昏然。

隔着薄棉布衬衫,她能感到他肩膀的肌肉。他是实在的,比她所知道的任何事物都实在。他微微前俯使脸颊贴着她的脸。她能闻见他的气味,干净的,有股肥皂味的,热乎乎的。

青梅身体瘫软了,用一种窒息的声音,幽怨似地说:“你这样……增加了做饭的难度。” 她轻按住他的手,话说得颠三倒四,声音己经近似呢喃了,越来越小,逐渐地,不知不觉地两人越来越紧地靠在一起。他的身子仍然瘦、高、硬,行动起来就像草一样自如而有风度。她从内心深处充满了一股炽热的情感。

“增加了做饭的难度?”他调皮起来,伸手熄灭了炉灶火,把锅铲从她手里拿掉。他瘦长精悍的身体像猫一样灵巧。

天很热,很潮湿,远处西南方向传来雷声,蛾子们朝着灯光而来,噗噗地打在纱窗上。

现在,她的心完全熔化了,完全陷进他的怀抱,紧贴着他纤瘦而强健的身体,抬起头来用黑眼睛望着他。他吻她。

开始,她觉得嘴唇上有又快又灼人的一触,然后是长驱直入的一吻,那不是“一江春水”那般无限温柔的吻,而是致命的,吻得她喘不过气来,好像要把她的舌头吸走拔掉,以致她要与他抗争才能活命。她在抗拒着安德烈的压力,两人不是相爱倒像是搏斗:那种火辣辣的,不要命的,奇特而迅疾的火热——他是那种真阳男子。

他们放弃了假装做饭。他左手在她背后腰际,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颈面颊的头发。有一个欲望在青梅身体里,在他们俩的身体里蠢蠢欲动。它伺机蠢蠢欲动了很多年了,它等待着。青梅颤抖着要挣脱开来,但是腿却站不起来。她脸色苍白,发冷般地战栗着,不由自主地瘫痪下去。

她把他的衣服拉开了,露出了他的胸膛,她在上面吻了一下,脸颊依在他的胸膛上,环抱着他温暖而静峭的腰。她迷恋这个地方,这曾是她情窦初开的地方。她迷恋这个纤瘦、光滑、坚毅有力的身体。这是一次时隔二十三年的拥抱。它更像拥有。是血肉相连的拥有。如果硬是撕裂开来,必然会伴随着血光如注。他们的情绪激荡,狂野,有力。然而又都觉得安宁,清澈,感伤。他们的胳膊是那样地绵软,有了珍惜和呵护的愿望。想哭。凄美。绝望。

他浑身蒸騰,动作仍然很轻捷,虽然人到中年,浑身却没有赘肉,行动敏捷有力。他的眼睛,他的声音,他的脸庞,还有他身体转动自如的方式。那是令人心荡神移,慑人魂魄的方式。他双手扶着她,使自己与她合而为一,神情专注,像一个艺术家在凝神创作一件艺术珍品。他的手在雕塑的胚具与泥土之间徘徊,转动胚具于他的手掌之中,艺术品在他的爱抚下成型,他为自己的创作诧异甚至惊惧,他的眼神,好像梦中醒转的样子。他一次又一次打破雕塑又重来,因为一心要看到更完美的艺术品。

抚摸这件艺术品给他的巨大感官刺激, 她的肌肤还是那样细腻,这是他多少次回忆中看到的妩媚身体,他梦想中的身体。在回忆中他多少次地抚摸她,而她又是那么激烈地回应他的抚摸,使他更加亢奋。他甚至能在回忆中,看到她皮肤光泽随着日光的变化而变化。他用目光剥光了她的衣服,用想象的手触摸她的身体,他的下体甚至因为冲动而硬挺。他一时恍惚,有点晕眩,感到身体绵软,缓缓地像一块巨大的山体在坍塌,但那是一种快乐的坍塌,眼前一片桃花,香气灿烂。那时他正在采石场劳动,正在弯着腰橇一块巨石。他身体微躬,膝盖一发软,双脚就在碎石中持续地往下滑,周围发出稀里哗啦碎石滚动的声音,似乎在嘲笑他。这情形看起来有点滑稽可笑,甚至有种不可言说的嘲弄意味。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这滑稽可笑与无情嘲弄。这想象是他的秘密,在漫长、寂寞无望的岁月里的一个单身男人的秘密。想象,更具有柔软绵长的力量。

这些年来,青梅也蜷缩在同一个秘密里,不能自谅。带着伤口,走得举步维艰。在很多年里,她永远脚步蹒跚走在时间之后。与她内心的停滞对峙的是,生活平缓前行。从美国小镇到大罗山的这段距离,飞鸟是飞不过的。然而,过了数十年,安德烈渐渐缩短了那段距离。他终于气喘吁吁、结结巴巴地说出来了:“青梅,我爱你!我想你!我想你想了那么久……”此时,大罗山的嫩叶又复生了,过去的一切回忆又复生了。她的脸颊上活灵灵飞起两片红潮,眼睛里闪烁着变幻无常的紊乱的光,她说不出话来,眼睛里噙满了兴奋与喜悦的泪水。他挨近了她,不由得吸着从那身体上发出的暖呼呼的香气。他先是亲了一下她的眉毛,然后闭上了眼睛,亲吻她的嘴唇。他不说一句话,把她抱在两臂中,紧压着她,亲吻了好长时间。他松开她时,她已经幸福得快晕过去了。

现在,所有的日子都一起来了。与当年一样,他们被困在一座孤岛上,岛就是一张床的尺寸,托起这座岛的海,却像人生那么浩瀚。她顺水漂来,而他在床榻之侧,轻轻捞起了她。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他们并不是躺在黑屋子里,而是悬浮在杳无人迹的太空。安德烈正带着她向那极遥远的、明亮而宁静的月亮漂浮。她像那些幸福而知足的恋人,心神泰然,不慌不忙地跟随着心上人,重温了瞬间融化的神迷。

月光落在屋子的中央那块方形的地面上。月色朦胧,树影零乱,就像他们狂乱的激情。月亮和风,把树影摇荡得更疯狂,摇荡在青梅温热柔美的躯体上,摇荡在她颤翘的胸和修长的腿上,摇荡在她丰腴的臀和柔软的腰上,摇荡在她含情羞涩的面颊上。他跪在月光里,纹丝不动,就像跪在神像前,怀着真诚的敬畏看着她。这是一个女人的完全的、纯洁的、孤独的裸体。它不是要申诉什么或要诱惑什么的肉体。它是存在的证据,是对美好的过往、已经消失的时间存在过的证据;它是从整个的生脱离开的,从物质脱离开的回忆。

但是,晕眩袭击了他,使他无法过份细致地观察她的肉体,在那一番亲与爱的过程之后,变成了世界上最美的东西。那不是美的物质,更不是美的肉体,而是一种光芒——在他看来,眼前的美景就像牡丹之盛——一大片牡丹姹紫嫣红开遍,花朵硕大丰肥,开得淋漓尽致,牡丹之盛开有种宽厚雍容的气度,绚烂之极但不喧嚣,质地精细,纹理清晰,丰盈肉感与娴静清雅相与补济;如蒸如蔚,如烟如霞,粉艳天幕,极尽盛华。她就像传说中的传了一千三百余年的天下第一牡丹,专等他到来之后才开放。她没有等他千年,她只等了二十三年,只等在他面前盛开,生生不息,每一朵都不枯寒。她身上有一种光泽的、特殊的美,使他心醉。

美是无结果的,无快感的。这是美的性质。巨大的幸福在巨大的快感后回到了他的面前。尽管她白皙得恍如皎洁明月的乳房呈现在他面前,比多少年想象中的还要晶莹粉嫩,但它已经渐渐地被闭锁在内面,就像牡丹被闭锁在牡丹的内面一样。对人来说,美总是姗姗来迟。深深的恍惚并没有离开他,那裸露的乳房在他眼里,它们变成了不朽的物质,变成了与永恒有联系的东西了。

半扇窗漏进来清烁天光,映着远处霓虹闪烁,安德烈索性起身将窗子上的帘子完全拉开。风从洞开的窗子吹进来,和着萧瑟风声,他们像是睡在晦暗天幕下雨燕纷飞的海上。这个世界,纯洁如初,就如一座花园忽遇急雨,繁花吐艳,喜滋滋的五彩缤纷,热焰腾腾;就像一座鲜亮光洁的小城,刚从风雨纵横的混乱中脱然而出,所有的街道被冲洗得洁白璀璨,天宇碧蓝似靛,杂树青翠欲滴,万绿丛中百花争艳。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不问是劫是缘。

在一种奇异的、静息的境域里,他们像两个在沉寂的黑暗里默默独行了万里的孤魂,在无望无边的孤旅中互相寻找了几千年。虽然他们并不确定对方在哪里,还是不是在等着自己。但是在浑然不觉之中,有一种无意识的注定缘分在轻轻地吟唱,保证他们一定会走到一起;就像两只孤雁,在神力的召唤下飞越一片又一片广袤的草原,多少年来,用整整一生的时间,他们一直都在不停地向对方走去,走向那永恒的结合。

他们不再是分开的两个人,他们合而为一,十指交缠。他们所拥有的不是偶然的瞬息的快感,不是屈辱的没落,而是一种长久的、缓慢的、持续的温情。也许,这不同于结婚生活,不是那种由多年的苦痛和忍耐所造成的又长又慢的亲密的习惯。他的有限生命已经来不及享受世俗的婚姻生活,他们拥有的只有“此刻”。

此刻,时光停止了,雨也停止了。世界笼罩着—种潮湿的、芬芳的静寂。一弯新月从透明的薄云中钻出来,像被雨水洗过的一样。安德烈平生的梦愿似乎已得到报偿。他环顾四望,星光,月色,风流与树影,都是命运对他的恩赐!他闭目谛听,远处的喧嚣,近处的静谧,悠远的风尘和这贴近的平安,都是上天对他的垂怜——他希望这一刻延续下去,一直到永远。

或者,就让他的生命到此为止吧!

第十三章:红月

它的一半无可奈何地坠落到湖水下面,另一半仍然疲惫地衔着湖水,仿佛在偎着它歇息,又好像举着半个红苹果,坚持着它最后的表演。

中午太阳出来了,极力朝四面八方射出光芒。把它蹦蹦跳跳的光芒撒遍大地。太阳照进玻璃窗,在桌上洒下炎热的光。窗外的紫荆花开了,紫郁郁地开了一树的小红花。有一只鸟立在窗台上探头看看,房间里寂静无声,它以为没有人,蹦跳几下,竟飞进来了,在天花板下,左突右奔,扑喇扑喇乱撞。青梅在屋外的墙根下放好了一张躺椅,铺了舒服的棉被,让安德烈坐下来,围上厚厚的毛毯。安德烈坐在那里,太阳晒在身上,很是温暖,好像烤着一只小暖炉。一只蝴蝶不知从哪里飞来了,落在青苔石阶上,他俩目不转睛的看着它。它不像一般蝴蝶,颜色为白色或黄色,它是蓝色的,身上有着精致的俯冲式黑色线条和斑点构成的纹路,还带着一种闪电般的亮光。

“它真美啊!”青梅赞叹。安德烈说:“我羡慕它的自由。它看了很多地方,但它毕竟朝生暮死。其实所有的人,都像蝴蝶,都是朝生暮死。”

青梅怕他触景生情,把双手互相搓热,放在他的耳朵上。他双手捧着青梅的脸,凝视着她,轻声地说,“你从哪里来的?你就是那只蝴蝶变的吗?你怎么能这么久不见我?”说着话,他把她的手拉到老地方,她惊奇地看着他,“我们还能……做那种事情吗?” 安德烈眨了眨眼睛,“当然啊!谁说不能做那种事情?我觉得我精神头很足呢!青梅红了脸环顾四周。“这个院子里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你和我,你怕什么呢?”他把她的脸扳过来,正对着他:“天当被,地当床,你就是我今世可爱的新娘!” 青梅羞得涨红了脸,挣开他的手,四下看看,嘴里小声念着:“有人!有人!”他不容分说地把她揽入怀中,伸手把毛毯蒙在两人的头上。

他的体温近乎烫,热烈,蓬勃,有强烈的散发性。癌症没有改变他的性情,他仍然开朗、乐观、幽默,喜欢拿任何东西开玩笑。他那狂妄的、嘲弄的眼睛在地下天上溜来溜去,一笑起来就涨红了脸。男人爱女人就这么简单,喜欢她就要得到她,然后好好地呵护着她。面对这样单纯重情的男人,让他的女人更能找到女人的感觉,情愿成为他的俘虏。跟以前的他相比,他还是有些不同了,他体贴得多。他对自己尽可能地控制,好让她更快乐一些。他们在毯子底下温存了一阵子之后,他冒出头来看看,调皮地说,瞧,我们折腾一天了,我们把太阳都折腾下山了。

这时,天边起了晚霞,从黄到红,从紫到蓝,一层层七彩之光,在霞光里面慢慢地洇染开来。空气中带着花香和干燥的草味儿。他们一声不响并排坐着,看神秘莫测的天空,看晚霞怎样编织,怎样灿烂,后来又怎样消散,天空渐渐变黑,暗影落在大地上,星星一个一个地连接地亮起来。夜晚,他们围着篝火喝茶谈天,青梅在篝火边上不停地走动,她的影子在安德烈身上晃动,他英俊的脸一会儿被黑影盖住,一会儿又突然被火光映得发红。有时,青梅给他读书念诗。他靠在树干上,抬头透过影影绰绰的树叶,久久地凝望着深邃的天空,它曾给他一种不可言状的孤独感。而现在,他的孤独在一寸一寸地变细,变软,融化,流走。他用湿润的眼睛惊奇地、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这个世界。湖水上的涟漪,静静地,一圈一圈地远去。在这无边无际的寂静中,他们相濡以沫,竟与当年有那么点销魂的相似。

安德烈越来越依赖青梅,他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伴着她。他已经像一个真正的丈夫一样,开始吃青梅的醋了。他的眼睛总是随着青梅转,像婴儿离不开母亲一样。青梅有一天出去买菜,才几个小时,安德烈觉得像一个世纪那么长。他很害怕。刚要发脾气,看见青梅像变戏法似地,在桌上摆了买来的一些药品、一只体温表、几瓶酒精、一罐汽油、一盏手提马灯、面包、方便面、卷筒纸、一堆水果蔬菜、速溶雀巢咖啡,还有他爱吃的榛子果仁。青梅的脸上喜滋滋的,她的双眸里藏着幽谷、雾气和看不清楚的野花。时光过后,她竟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仍然保持一种天生的雏菊气质,安静而知性,那种韧性是雏菊的瓣,一瓣撕裂又一瓣生长出来。不同的是,她在岁月的磨砺中,更增加了特有的内韵和气质,产生了一种的韧性美。她的腰板挺直,还保存少女般的轻盈。他想着,在和她做爱的时候,她瘦小而强劲的腰肢实在是诱人。她的腰肢哪里有那么大的浮力呢?青梅在他身边忙来忙去的时候,他的头也跟着摆来摆去,心里又快活又痴迷。有时,他会突然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她,把她温柔地搂在怀里,低头看着她,久久地凝视着她,好似相熟而又诧异。他喜欢看着她系着围裙的样子,手脚利索地从屋里端出饭菜,烫手了就放在自己耳朵上,一边捂着耳朵一边轻声叫,吃饭了!像个典型的家庭主妇。他多希望能像一个真正的丈夫一样,拉着她的手,在菜场里走走停停,和她一起在菜摊前挑挑拣拣。手里提着哪怕是一块豆腐,一捆青菜,能过上那样的日子多好啊!

季节在窗外悄悄更替,光照的角度变化着,屋里也有了不同的温凉。他们都注意不到这些,他们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外面这个世界,一切都消失了,漫长的一生,要在几个月内度过。

半夜,青梅有时会半夜被光亮弄醒了,看见安德烈手肘撑着身子,正在悄悄地端详她,他的眼睛就如星星那般明亮,如同不时点数钞票的守财奴,一再证实自己的幸运。他用手背轻轻抚过她的面颊,摸摸她的鼻子,过一会儿又摩挲她的头发。他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她缓缓曲起的腿,侧躺的身子,好像一脉冰雪下的山峦舒缓地起伏。她在睡梦中还不自觉地微笑、颦眉,他没来由地叹一口气,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头发。在半醒不醒的睡梦中,她虽然闭着眼睛,却能感到他的鼻息,一下一下,像风拂在她脸上,带电的风,刺激着她的皮肤,梦幻一样的不真实,使她的体内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起来。她感到温柔的云压下来,温柔的雨裹挟了她,起伏膨胀充满缠绵,然而电闪雷鸣过后,真正震撼的是他那不可形容的动作,其实那不是一种动作,只是一种清澈无底的漩涡,旋转直下,深入她的一切感官,直到她变成一团旋流不断的热情,呼啸而去。

当她的意识开始醒转的时候,发现自己依在他的胸前,而他则沉默地紧抱着她,用一种奇特的、安静的姿势,把她抱在怀里,把她像花一样地抱着。东方曙色初露,金辉洒在白色的垂帘上。“快!快把窗帘打开!外面的鸟儿叫得真好听!”她说。他听话地走下床去,赤裸着身子,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了,双手撑着窗台,向外边望了一会。青梅从背后望着他,这个坚强的男人,有着一种内在的力量。他敏感、强壮,表面上没有任何主宰她的行为,而事实上完完全全的主宰了她。性爱是一种细致的感情,本身是一种艺术。他有着聪明而适宜的霸气,流露出的强硬让女人心甘情愿地被他征服,为他心动。他有种一往无前的进攻性,同时他又能够控制它,随自己的意愿加以发动或释放掉。这正是使她迷惑而又倾心的地方——惊人的激烈,而又掌握得极有分寸,激烈得像一支箭,伴随着热情,没有丝毫低级趣味。

她说,“到这儿来!”她伸着两臂。他不好意思向她回转身去。因为他的身体正在赤裸着。他拾起了上衣,“不!”她说。“让我看看你!” 她觉得惊奇,简直不能相信他是个病人。她完全不由自主地,被他强大的感情肉体的力量再一次征服。他们的情爱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强有力的,使人升华的情爱,它连续几天,几乎不停顿。那种全身心的陶醉,欲死欲仙的瞬间融化,翻云覆雨的彻夜狂欢,那种陶醉到每一根头发的美好——抵过了二十多年的等待。两个人的眼里都充满了眼泪。

他们走出院子,清晨的光和气息扑面而来,他们的脸一下子浸在阳光的金汤里。青梅感到自己的额头、鼻梁、眼睛,都承着热和亮,好像有无数的晶片在四周闪烁,像一首欢快华丽的音乐在四周流淌;梧桐树稠密的树叶上盛了一汪一汪的阳光,摇摇晃晃,溢出来,烁烁闪动,甜蜜的生命在上面流动。阳光从柏树叶间透露出斑斑点点的金色,风儿轻柔,雀鸣婉转,朝霞满天,满眼都是纯美的曙光,呼吸里都是甜美的气息。生如朝露,他俩还是分得了这朝露的一杯清芳。

青梅意识到,安德烈正在每分每秒地消瘦憔悴下去,他的脸色越来越黄,近来出现了阵发性的胸口痛和脊背疼痛。青梅觉得无限的恐惧,为什么命中注定她爱的人将要死去——一个在人类中间唯一能够找到的让她可心可意的人、一个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人?在世间一切事物中,恰当的计划执行起来都会变成失当,渴求的呼唤很少引来回应,恋爱的人也很少同恋爱的时机刚好一致。就像千百万次发生过的一样,不是一个完美整体的两个部分在一个完美的时刻互相碰到了一起,而是与其相配的一半迷失了,孤零零地在世上漂泊,浑浑噩噩地等待着,一直等到先前那个时刻的到来。可是,同样的时刻怎么能重复出现呢?就如同江水不能倒流,于是人们也就在这种糊里糊涂的等待中,在笨拙的延宕中,生出了种种焦虑、失望、恐惧、灾难,产生出种种短暂而离奇的命运。

暮色中,青梅装作无意地问安德烈:“想问你一个问题,当年爱过吴倩倩吗?”安德烈说,“我的父母很喜欢她,可能因为太熟悉了吧,我无法摆脱哥们儿的感觉,嗯,还有,她很干净,很高贵,很怕吵,很娇贵。我跟你在一起,很安静,很放松,你就像我的女人。”

青梅无言地望定他。暮色苍茫。

“那么”,梅暗中努了一把力,咽下要掐死自己虚荣心的念头,问,“我是你爱的,第几个女人?”

他仰起头,眼睛亮亮的,“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青梅——,”安德烈讲得很慢,很艰涩很诚恳,“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对你说——”

“说吧。”

“我和她的事,都过去了。请你——不要怪我!”

他竭尽全力地把这话讲出来。是的,他要在有生之日,讲出来,否则就没有机会。青梅吃了一惊。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的心里拌着蜜糖和泪水。

“在你还是一个难看的小姑娘时,青梅,我就爱你。那时你穿着肥大的绿格子棉袄,系着一块皱巴巴的方格头巾,扎着朝天椒似的两把刷子辩儿。那时候我就爱你。”

他满足地叹了口气:“还记得吗?那时我们去县里看了一出地方剧,有一句戏词是,官人好似天上月,兰贞好似月边星。你就是天上月。”青梅当然记得,那天他们走是羊肠小路,暮春的天气,空气里有种又热又甜又暧昧的气味。山上长满了矮树丛,都是些山杏、稠李子、山楂、酸枣之类。它们正在长芽,眼看就快抽叶开花了,在淡淡的阳光下,发出薄薄的清苦的气味,非常好闻。那是青春的味道。

可是,青梅却告诉他:“我爱你,比你爱我更多一些,更早一些……你还记得吗?在你毕业那年的报告会上的发言,距离我到大罗山更早,差十六天就一年半……我第一次见到你……”

“你说话时我才注意到,你声音低沉,是好听的男中音。”“我当时已被电视台选拔当播音员了,”安德烈得意地补充道。“这我倒是没听说过哦”,青梅接着回忆说,“当时你谈的话题我一点都不感兴趣,但我喜欢你说话的样子,打着手势,像在转动一个地球仪。我突然觉得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了,那声音熟悉,好像上辈子见过的一个人。后来我追随你到了大罗山,你代表老知青发言欢迎新知青,你说话的时候,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我盯着你看,又怕你看;你不看我的时候,我才敢看你。安德烈,你相信这世上有熟悉的陌生人这回事吗?”

“相信。”安德烈说,“我还相信,这世上有陌生的熟悉人。你和他天天在一起,依然觉得你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人生方丈地,一转万重山。

转呀转,又回来了。

夜。

两张被暮色化了浓妆的脸,已看不出年纪,一个清瞿倨傲,一个抖擞得双目炯灼,看不出是一个病人。

他们热烈地回忆当年的每一个细节,就像发生在今天。他们一连几小时,一连几天几夜地谈论那些仿佛早已忘却的旧时岁月,那些岁月是他们一起走过的苍白可怜的,又丰富妖娆的青春。安德烈回忆起他们在农村插队的日子,知青们明明累得都没劲了,收工的时候还要唱着歌儿回村,他们一个小队、一个小队从四面八方往村子里走来,老远就听到他们长短不齐的调子。要知道他们在学校里是最讨厌唱歌的,最烦的是,大冬天的早上赶到学校“军训”早操,一边喝西北风跑步、一边唱着“日落西山红霞飞”;现在没人叫他们唱,他们却扯着破锣嗓子唱个不停,他们真的觉得,现在就是唱“日落西山红霞飞”的时候——红霞正在他们头上飞!他们正在做梦的年龄,一切的苦难在他们眼里都有救赎的意思,他们是用心、用眼睛唱着,这歌声在这一时刻已经不存在于田野里,不在这些命运将会极其坎坷的知青们中间,而是在很远的地方,他们看到的是美好的、崇高的另一个世界,他们听到的也不是人间的歌曲,而是某种非常和谐的精神音乐。这音乐使人的心灵远离平凡的日常生活,升腾在大地之上。

那些日子是多么贫瘠又多么幸福——一切都因为年青!除了这种使人领悟到苍穹伟阔的感觉之外,还使人感受到一种肉体上的愉悦,这种愉悦也是在人和大自然的接触中获得的。他们喜欢光着脚走路,时而走在柔软的落满尘土的道路上,时而走在被太阳晒得倒伏的草地上,时而走在坚硬龟裂的土地上。因为年青,他们的感觉是那么样的敏锐,他们能捕捉到最平凡的物体和动作里辐射出涵义和情感,比如马车车轮的吱吱声、水桶在井下的咚咚声、飞溅夜空的篝火火花、在石块之间流淌的溪水、草尖上闪光的露珠、暗夜路边的孤坟、天上流泻的殒星、照射在草地上的滑动的阳光……他们被这种愉悦激发,所到之处都要弄出些声响,就如山间小溪水哗啦啦地响,他们像幼兽似地喜欢瞎折腾,并在折腾中获得了一种喧嚣的喜悦。那种喜悦,只有年轻的乐观的心才能体会。

青梅叹了一口气,说:

“我们为什么会这样念念不忘大罗山呢?”

“因为那里有我们的回忆,还有你!”

“不,不光是回忆,” 他顿了一下,“它还留下别的,一种年轻人的追求吧?——不管结果如何,这种青春的理想是弥足珍贵的。”

年轻人的追求、年轻人的爱情是不一般的,那里有他们共同成长的痕迹,他们成长的疼痛和爱的微痒都死死地生长在一起,像镶嵌在蚌的肉里了。那时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物体都是很醒目的,很有特点的,每一件东西都是有意义的、值得回味的:青梅穿的小红点子衬衫;他们知青开会房间里的摇摇晃晃的小油灯;青梅给他绣红心的绿书包;他们第一次在窑洞里初试云雨后,青梅在慌张中掉在炕上的红玻璃丝发卡。在所有这些物件中,那个用透明红玻璃丝缠在铁丝上的发卡具有特殊的意义,它本身就是一段独自成章的富有戏剧性的情节。

他们热烈地回忆起当年的每一个细节,就像发生在今天。他们一连几小时,一连几天几夜地谈论那些仿佛早已忘却的旧时岁月,谈分开后的日子,给对方展开一份虽然对方缺席,仍在心中的整个一生的全部日历。那些岁月,是他们一起走过的苍白可怜的,又丰富妖娆的青春。

他们记得在一个深秋的夜晚,就像那些无数的夜晚一样,外面下着小雨,他们躲在村外打谷场小屋里,雨在房檐上弹跃,声声入耳,单调又丰富,周遭显得更为静寂。青梅谈起她的童年,她的欢乐和稚气的悲哀,安德烈静静地听着,不时问上一句,就好像现在,要挖掘一个与他生命有关的宝藏,顽强地想要挖掘他不在场的时候,她生命岁月的每一个细节,并要把它印在脑子里——一草一木的荣枯,一花一叶的芬芳,一言一语的机锋,一颦一笑的天伦。

湖的那一头,月亮又升起,又圆又红,很快爬到白杨树的枝头。这些杨树叶仿佛是一些话剧的幕布道具,在月亮的脸上做些遮盖和修饰。最后,月亮升到冷清清的天空,白晃晃地一片晶莹。它这时仿佛有意放慢了脚步,朝湖面撒下一片白光,变成千万的星宿。这道白光又好似一条巨蟒,遍体明鳞,盘来盘去,一直盘到湖底;又好似点燃了一支其大无比的蜡烛台,星光电闪,点点滴滴,流下不可胜数的金刚石颗粒。温暖的夜晚裹着他们,树影婆娑。青梅半闭眼睛,大声地叹息,吸进吹来的清风。绮梦弥漫着他们的回忆,两个人一时无语。过去的恩情,满满的,静静的,仿佛一条河,又流回他们的心里;同时香喷喷的,就像山花一样,芳香醉人;这香气,令人酥软,朝着回忆投下它软绵绵的影子,比安静的月亮的影子还要清晰,还更宽阔,还更忧郁。一些夜间小动物,常常搅动树叶,在追赶什么东西。他们还听到一些熟了的果子,从树上掉下来的声音。青梅叹着气:

“唉!多美的夜晚!”

他们说着,谈着,安德烈的体力渐渐不行了,可是他还在喘着,挣扎着,好像日子快要过完了,非得赶快把一切都说完。他们在编织过去的日子,把各自过去的生活编织在一起,好像他们真的是在一起生活过来的,那些苦难、单调的色彩经过编织,掩盖了灰暗的部分。他们忘了一切,甚至死亡。最后,安德烈把青梅紧紧地抱在怀里,他怜爱地说:“对不起,未来的日子不多了,请原谅这个不美满的结尾。”

“跟你在一起,每一分钟都是美满的!”青梅握住他的手说,“我们那么相爱, 让我们结婚吧!” 安德烈抬起头,嘴角抽动了一下,“你那么在乎……形式吗?”青梅用力点点头。安德烈终于受不了这种目光,把头调开了。他曾多少次幻想过,给青梅一个家,把她保护在他的怀里,让她不再受惊吓。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有资格跟她谈婚论嫁了。他换了一种让青梅感到陌生的口气说:“也许我们的不幸,从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个慈悲。俗话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倘若真的亲密无间,或许倒要生隙了。我们甚至来不及互相熟悉,更来不及互相厌恶。我们总是思念,在思念中,彼此都变得更加完美无缺。” 他又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很多事情只能属于一段时间,甚至一个瞬间,那个时间、那个瞬间去了,它们也随之而去,想挽留也挽留不住。比如爱情,比如崇拜,比如青春,比如女人的美。可是,我们的爱是不一样的,它定格在一个瞬间,它化作了琥珀。”

他是对的,她知道,与安德烈的爱情,将是她一生中灵与肉结合得最为完美的爱;又因为没有办法完成,使保鲜技术最无能为力的爱情,终于得以永生。

天高了,云淡了,秋天来了。

树叶还绿着,安德烈却要走了。

他躺在青梅的怀里,轻得就像秋天的一片叶子。他那双漂亮的黑眼睛无力地合上了。他的胸口似乎还有起伏,他的脸上和嘴角似乎有些影子掠过。分分秒秒,生命在流失。青梅屏住呼吸,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她一生始终爱着的男人。这种爱,实在说起来是从她认识他那一天才开始的,这种爱将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为止。安德烈忍着疼痛,颤抖着,渐渐失去意识。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它的影子在墙上一步一步地、胆小地移动,它也在赶赴死亡,它要走得慢些。整个屋子暗下来,其它的一切已经过去了,去了另一个世界,只有她,一只脚站在这边,多想随他而去,不放心他一个人在黑暗里想她,她想看看,他过去了,那边的月亮还能照到他脚下的路吗?

惨淡的渾黄映在墙上,天光一寸一寸地消失。他引以自豪的精力正在迅速崩溃,他的生命迹象正在逐渐消融,他被时光娇宠的相貌,正在被一一收走:他的皮肤变得惨白松弛,浑身痛得冷汗淋漓,衣服被一遍又一遍地湿透;眼角和嘴角突然出现了陌生的纹路,那是与疾病痛苦搏斗留下的痕迹。他像海明威笔下的,坐在漏水破船上的老人,手抓着命悬一线的鱼网。他偶然会睁开眼睛,那时的他是清醒的,那专注、坚定、纯粹、疲倦、忧伤与脆弱混合的神情,使他的容貌显出一种更撼人心魄的美。

像潮水从海滩上退去,他的魂魄正在从驱壳里退去。

安德烈的意识开始弥散,在最后的残留意识中,在恍惚中看见风吹着窗帘,像女人的裙子在风中鼓荡,袅袅婷婷。远处雷声阵阵,闪电雷鸣。他像是听到了远处的呼唤,看见自己的灵魂正在从肉身上飘飞起来,飘到黄昏后的雁栖湖边,像鱼儿游回大海。他很平和、很从容地过渡到与肉身分离的灵魂漫游,童稚返回到他的脸上。晚霞照耀下的雁栖湖畔,树叶已开始变黄,秋风把银杏树吹得沙沙作响。走在这片宽阔柔软的草地,他的心情格外舒畅。

他走走停停,似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他已陶醉在这美丽的大自然当中。青年的太阳也已经下沉,日光消逝后,有一些芬芳的余辉仍然悬浮在茂盛的灌木丛周围,那些藏在草从中的鲜花,颜色各异。它们的颜色很特别,不像是花儿的颜色,更像用红宝石、玛瑙、石华、绿玉、刚玉、金绿宝石、紫晶和玉髓做成的最华贵的饰物,在落日下闪耀着令人眩目的光彩。

这个灵魂又遇见了当年的青梅。他的眼睛一亮,如远处闪电的尾巴,像潮湿的流火,他那多情的眼睛,透过岁月,看见了年轻的青梅——她脸上涂满了蜂蜜一样的阳光,被太阳晒成浅褐色的、瓷实的皮肤十分光洁。她身穿白裙,披着长发,露出饱满的前额。她的头发略带棕色,她的发丝仿佛有一层薄膜包覆,绽放出耀眼的光泽。她撩拨头发的手指非常纤细,胸部和腰部的曲线使她魅力十足。这个少女是谁?他已经不认识她了。她回过头,冲他一笑,阳光下,顿时有千万金絮飞扬起来,令人有瑟缩之感。她的笑容好像有一种光亮,从内向外透出来,将周围照耀了。她在麦田里飞跑着追蝴蝶。她眯起像月牙似的眼睛看着他,下唇稍厚的小嘴露出了可爱的笑容。他羞怯地笑着,跟了上去,蹑着手脚,像猫一样轻柔。山脚下,秋日的黄昏中,小虫也在那里飞舞,那是一种柔软、温暖的金色小虫。蒲公英开着太阳似的花,那些毛绒绒的花瓣就像太阳的光芒,新开的雏菊花包着黑油油的芯,满地簇拥。黄金色在闪耀。处处都是生命的跳跃!

此情此景,他怔住了,他惊叹人与自然的完美结合。

也许,灵魂之爱比肉体之爱更长久些,在他的意识已经不认识她的时候,他的灵魂又重新爱上了她。她是他最后记忆中的一丝温暖,在记忆的洞穴里潜伏着,其它的记忆已随风弥散。

黄昏来了,夕阳烧透了半天的云霞,慢慢地,落日的霞光,跟那撕开的胸膛淌出的热血是一样的颜色了。一种悲怆从湖面上升起来,如此明亮、堂皇的悲怆。突然,湖边出现了一个红月亮,它红得明亮通透,红得不可收拾,辟里啪啦地烧着,一路烧过去,直把蓝紫的天也熏红了。很难分辨那是太阳还是月亮,它的一半无可奈何地坠落到湖水下面,另一半仍然疲惫地衔着湖水,仿佛在偎着它歇息,又好像举着半个红苹果,坚持着它最后的表演。那开阔的湖水上被染成一片火焰,它最后的如血色般的彤耀,红得不能再红了,好像宁肯那样子永远地祭着什么,不甘心完全消失似的。然而,它竟真的完全坠落下去了。在坠落之前,它又向上跳跃了一下,接着就仅剩下了一片弧,像一片月牙,不过不是银白色的,而是更加的血红了。

开阔的湖面重归平静,像雄壮激扬的交响乐演奏到了尾声,这静谧中有一种音乐的和谐与自然,回荡伸延于浩淼阔远之处。在湖面暗遮的光线里,闪亮地掠起几只雪白的海鸥,像偶尔掠起一阵钢琴的琶音。天上升起一轮娥眉月,它奇异地照耀着,安德烈回到当年的模样,他长眉及鬓,明眸皓齿,身材颀长,玉树临风。他跟随着青梅,沿着蜿蜒的湖边小路,向着森林深处走去。夜色和密林的晦暗同时笼罩了他。树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他沿着一条杂草丛生的野径一路走下去,它不断往前延伸,逶迤盘桓。他听见了她的声音——那呼唤在温柔的晚风中飘荡,好像一声声轻盈的叹息,在月色清明的天空中回旋婉转,在每一个残缺里萧萧穿过,起起伏伏,不绝如缕。

他一步一步,朝着青梅走去。

他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了天的尽头,也没能走到她的面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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