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乡旧事(三等奖)

作者:福二

东子房间的窗户是乡间常见的那种,四方的框里,五根竖的杉木棍,再加上拦腰的一根横木,便构成了窗户的全部。天最冷的那几个月,窗的下部用木板挡住风,上面留一小截透光,开春后,就撤下木板,全敞开来。

开了春,屋里的好多东西都在起霉,连被窝里也是潮乎乎的,格外的显得冷。东子拉紧被子,蜷缩成一个‘之’字,夜静悄悄的,月光透过窗户,照着疙疙瘩瘩的地面。明天应该会出太阳吧,他想,一定要把被子晒一晒,还有垫铺的稻草,也要好好晒晒。翻了个身,想象着东西晒过后那蓬蓬松松的样子,被窝里也逐渐暖和起来,正要睡着的时候,一阵吱吱的轻响从窗外传了进来。

东子十五岁了,早明白了大人的那些事情,师父纳妾以前,晚上总是安安静静的,胡曼来了后,才有了这声音。他睡意全无,心里就像有个小爪子在挠着,越挠越痒,终于按捺不住,就起了身,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西屋的窗下。

吱吱的响声更加真切了,夹着急促的呻吟和喘息,他的心狂跳起来,正血脉贲张之际,不防脚下的一块瓦片碎了,发出轻轻的一响。

东子吓了一跳,屋内却浑然不觉,吱吱的响声依旧。一只过路的猫收住脚步,扭过头来望着东子,东子不敢久留,低着身子退了回去,猫也从门边的猫洞钻进了堂屋。

男人走后,胡曼好一气没睡着,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事似的,倒不是因为男人要回东屋去睡,这些事她并不在意。窗外刚才的那一声响,像是有人偷听,莫非是东子?

这小子长大了,自己初进门时,他还只齐着自己肩膀高,一两年间就成了个大人,瘦高瘦高的,有几分那短命前夫的神气。

胡曼前夫死在那场抢米的风潮里,年纪轻轻的就守了寡。她娘屋里是城里开学馆的,现在的男人早年曾是学馆里的学生,因屋里堂客一直未生育,要讨细婆子,偏看上了胡曼,执意讨了回去。过门后只说是风潮里落难人家的女子,隐去前事,两下倒也相安。

“细婆子大婆子还不是一样,横竖你自己也作不得主,总比打饿肚要强。”这种劝人的话,胡曼从小就听到过,可谁想得到,把末句换成‘总比守寡要强’,这话就落到了自己的身上。有时半夜醒来,想起这些年的事,真希望只是场梦。

一早起来,胡曼梳着头走出房门,照例站在院子里喊东子起床,平日喊得两声,东子就应了,今日却好一气没有回声。隔着窗子一看,见他还睡得呼呼的,想起昨夜的那声响动,心里暗道:你夜里捉鬼去了么?一边推开了东子的房门。

东子被摇醒来,先闻到了那特有的香气,胡曼!睁开眼,看见那一双如水的眼睛,他一下懵了,甚至胡曼说什么都没听见。

“快起来,师父等着你的早饭哩。”见东子坐起了身,胡曼转身出去了。

做好早饭端进去,门口撞上了师娘,陈氏才倒了马桶,正转身出去洗手,道:“你放桌上就是。”

师娘待他亲切,说话总是和声细语的,东子向来喜欢她。东子也喜欢胡曼,但这种喜欢不一样,胡曼太美,美得让人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早饭送进西屋,胡曼正举着镜子,坐在窗前照,头也不回地问:“怎睡得这么死,你夜里搞什么去了?”

东子随口道:“没做什么。”放下碗,又说:“睡不着,就默背了两遍白天学的课文,比平时睡得晚了些。”

“昨日学的什么?”

“学的‘地舆’。”

“背来听听。”

东子虽然怕背书,但欺她是个女人,不懂这些,就放胆背起来,头两句还吐字清晰,后面越来越快,含含糊糊地,如同道士念经一般。

胡曼连忙叫住他:“慢点慢点!你一个个字地念。”

东子哪背得出,涨红着脸,慢得几句,又哼哼地念起了经。

胡曼转过了脸去:“哄鬼哩!”

过了难捱的三月,是更加难捱的四月,各家都空了米缸,借得到米的就吃一顿饭,借不到的就煮萝卜白菜度日,作田人饿得喉咙里都要伸出手来的时候,正是落雨的时节。

半天云里隐隐有低沉的回响,电闪得几下,头顶上炸一声雷,雨洒下来。

雨点点地洒下,青瓦哒哒地响,水桐树叶也响,声音却柔和些,感觉得到宽大的叶身承受着雨点时的晃动。片刻间,雨急起来,铺天盖地的,瓦屋浸在了雨雾里。

水桐是乡间常见的树,它长得快,一年就能有碗口粗,但木质松软,只能做做床铺板什么的,作不得大用。

胡曼房里的床铺板就是水桐木的。水桐木板承受着胡曼,也承受着她上面的男人,随着一阵急促地响动,男人总算完了事,雨水顺着被猫踩乱的瓦淌进来,在墙上弯弯曲曲地流下。男人看见,自言自语地道:“等天晴了,要东子上屋去捡一捡瓦。”披上衣,照旧回东屋睡去了。

屋里空荡荡的,剩下胡曼一个人胡思乱想着,想着不属于自己的男人,想着后山的和尚,——没一个好角色!又想东子,自己总和男人造出那么大的声响,说不定他都听了去,也不知他会怎么想?

雨声淅淅沥沥的,她逐渐起了睡意,昏昏地沉入了梦乡。

雨就这么一日日地下,河水满出了河堤,淹到了田里。

一日,忽来了两个客人,解下蓑衣斗笠,里面还是湿湿的,但衣着齐整,一看就知不是来借米的。

东子上完茶出来,眼睛发亮地告诉胡曼:“城里的大官来请师父哩。”

客人刚离开,陈氏和胡曼就都围到堂屋门口去问,男人捏着一纸信笺,不无得意地说:“城里发了大水,又要我去。”他早年在衙门里,吃的就是治理河道这碗饭,各处的圩垸堤防,心里都有一本帐。如今衙门虽是倒了,但巡抚也好,都督也好,大水发了还是一样的要救。因此,几个旧同僚一举荐,又要他去救急了。

问:“几时走?去几日?”

男人也没底,道:“明日便动身,看这架势,有好些县要走。河里水大坐不得船,光路上的时候就有十天半月了。”

晚饭桌上,男人又踌躇起来,道:“我从衙门出来了多年,人事生疏,这番去,也不知做不做得来?”

胡曼道:“既如此,白天怎不回绝了人家?”

“人家看得起,怎好回绝。”男人说着,又把眼去望陈氏。

陈氏怕他打退堂鼓,道:“还不是你早混熟了的那些个人,有什么好担心的?机会难得,哪有放着钱不去赚的?”

男人摇着头,道:“这钱不好赚哩。”

陈氏劝道:“光靠着几丘田怎够得开支?屋里的这本帐,你又不是不知道,老话说‘无钱颜色低,吃饭坐弯里’,哪一样不要钱!”

男人想想也是道理,不再作声。

第二日出门,本要随师父一起去的东子却病倒了。师父开始还以为是装病,可摸他额头滚烫,又不停地咳,知道确实是病了,没奈何,只得把他留在家里,独自出门去了。

东子烧得厉害,昨晚雨大,又起了北风,西屋窗下也没个避雨的地方,淋上半个时辰,不病才怪。他午饭也没吃,师娘熬了一碗姜汤,喝了后就昏昏地睡了下去。一觉醒来时,天都黑了,自觉烧退了些,人也精神了。

窗外雨已停,乌云散后,一轮皓月,悬于洁净的长天。

既无睡意,又有些饿,他索性起了身,出了房门。院里正中一棵大苦楝树,树下落了一地的碎叶。也不知什么时候了。

犹豫了下,还是敲了敲胡曼的房门,叫了声:“曼姨。”

胡曼还未睡,应了声,问什么事。

“现在什么时候了?”

“我也没留意哩。”胡曼打开门,问:“好些了?”

“好多了。”

“肚子饿不?看你睡得好,没叫醒你。”她将东子拉进屋,道:“我给你弄些吃的。”

她端出糕点,都是平日里为男人准备的,看东子吃得香,又去灶屋里生火烧了壶水,不多时,便泡了一杯热腾腾的茶。平日里,师父在家,东子也不敢来胡曼屋坐,现在正好借机和她说话,两人说了几句,师娘也进得屋来,道:“东子,你好了么?”东子道:“好了好了。”又问:“饿不饿?”东子道:“刚吃了些。”师娘也坐下,三人吃茶聊天,扯了一气闲话,陈氏就问胡曼,城里的亲戚熟人家中有没有与东子般配的姑娘。东子怕丑,急忙说不要,问他为什么,他红着脸说城里尽是些小脚女人,做不得事,怕养不活。两人大笑,师娘道:“乡里不也是一样,那些大户人家的姑娘,是讨回来做事的么?你想要还要不到哩。”取笑了一阵,陈氏问:“听说如今城里禁止缠脚了,是真的么?”胡曼道:“禁了何止一回,挨家挨户地查,可哪禁得住。”二人摇头叹息。陈氏又问:“妹子,怕是有两月没去后山了吧?哪天有空,你带着东子跑一趟,拜菩萨的香烛在我房里,你走时来拿,莫要忘了。”胡曼点头:“过两日便去。”夜渐深,师娘摧促早些睡,三人于是散去。东子回得房内,见桌上有一碗汤,知是师娘送进来的,自己不在,因此才去了西屋。

人一走,屋里又空了下来,屋外虫声断断续续地响着。胡曼没有睡意——每日多的是睡觉的时间,睡这么早做什么?

师父不在家,东子就轻松了,浑身都觉得自在。

师娘头痛,天大亮了还未起床。东子端着稀饭,立在里屋门外,叫了一声师娘,见她没反应,就把碗轻轻放到桌上,又叫了一声。师娘迷迷糊糊地道:“我知道了,先放着,让我再睡睡。”

西屋里,胡曼正对着镜子梳头,又要他背书。东子不肯背,说还没温习好。

“那你晚些再来,背给我听。”

东子放下碗,却舍不得就此出去,只想在她屋里多呆一伙儿,就坐在旁边,看她梳头。

胡曼也不作声,脸露笑意,梳好了,问:“好看不?”

东子“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胡曼瞟他一眼,端起稀饭慢慢地喝。又问:“你吃过了?”

“还没哩。”

胡曼笑:“你赖在我这里做什么,怎不吃去?”

东子脸一红,起身要走。

胡曼知他一碗稀饭吃不饱,就叫住他,把手里的碗递过去,道:“我这碗太多,也喝不完,要不——你把这半碗喝了?”

东子巴不得,道:“好。”接过碗,心里高兴,两口便喝完了。

吃过早餐,东子把碗一放又进了西屋,胡曼道:“我帮你学唐诗,可好?”

东子喜道:“好,好。”

“把东西拿来,我来念,你写。”

于是取来笔和石板,从初唐绝句开始,胡曼一首一首地念:“初秋玉露清,早雁生空鸣,隔云……”看似信口诵来,实是有意卖弄,也不用对着书,各大名家,仿佛了然于胸。东子心中敬佩,暗想师父也未必强过她。

次日,一早起来准备去寺庙,但雨下得没个停,一直到午后才收了。二人赶紧出门,东子背着一袋米,跟在胡曼身后,山路上厚厚的一层枯叶,还没上到半山,鞋就湿了,树上的水滴又不时落到后脖根里,凉凉的使人舒服。上山的路越走越沉,东子盯着胡曼的屁股看,心里想,这么好的女人,怎会没孩子生?师娘也怀不上,也许是师父有毛病?敬一敬菩萨也是好的。

待得看到寺门,两人都是气喘吁吁的了。和尚似乎知道他们要来,远远就迎了上来,嘴里招呼着,满脸是笑地接过了东子的袋子。卸了重负,东子松了口气,看见和尚光头上那层乌青的发茬子,比上次来时,似是短了些。

进得寺门,胡曼道:“东子,你在这里好好歇着,我去上香。”和尚端出茶,让他在前堂休息。东子略懂点这些事的规矩,知道马虎不得,也不心急,坐在门口安心吃着茶。

闲坐着时,就觉得屋檐处有什么不对劲,抬眼去看,竟是一条蛇!那蛇从屋檐里悬下身,正往檐下的燕子窝里探去。东子吓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蛇也惊了,收回身子,瞬间不见了。

吃了惊,也坐不安稳了,一时起了尿意,就出了寺门,循着墙边的菜土往茅房走。经过一墙缺处,去刮脚底上的泥,刚好望见佛堂,见佛堂里燃着香烛,空空的不见人,也没在意。待小解回来,再经过此处,心里有些起疑——曼姨去哪了?

入门过了前堂,悄悄绕着正殿,从侧廊走,见尽头一间房闭着门,门框上一对联,左边是‘不眠不休有意莫要求禅’,右边是‘语东语西无心岂可向……,末字缺了。门槛上隐隐有湿的印迹,便低了身子过去,蹲在窗下,竖起耳朵听,那熟悉的声音低低地传了出来。

“……你好急!”

“好妹子,想死我了。”

“你那小徒弟哪去了?”

“知道你这几日要来,打发他回家去了。”

……

胡曼一出房门,便看到了东子留在窗下的脚印——那脚印其实本不显眼,但东子不该用满是泥的鞋去擦了两下。

和尚也看到了,他立在门口半晌不语,转身进了屋,再出来时,手里赫然捏着把刀!

胡曼大惊,道:“你欲作甚?”

和尚铁青着脸,道:“做了方才干净。”

胡曼心暗道:好个狠毒的男人!扯住了他,道:“你若杀他于此,又岂能脱得了干系?!”

和尚道:“怎么好?”咬着牙,还是要去。

胡曼一把扯住,勃然怒道:“不须你管!你若敢动他,我饶不了你!”

和尚道:“我这是为你好。”

胡曼不理,径直就往前堂走,过廊道时,看到边上放着东子背上山的那袋米,上前就是一脚!米没踢得翻,脚倒崴了。

出来寻着东子,扯着人便走。冲出寺门半里,才停下来喘气,手还止不住地抖着。再要走时,脚痛得走不动了,道:“东子,背曼姨,性急回去!”

东子听得屋里完了事,慌忙从窗下溜回前堂。他心里沉沉的——曼姨怎么会这样?!胡曼气冲冲地拉着他往外冲时,他心里一下又高兴起来,看样子两人是吵翻了。

背着胡曼,女人的脸挨着他后颈,手还微微抖着。东子转过脸,道:“我们再也不来了,好么?”胡曼道:“再不来了。”一边走,又问:“脚还痛不?”背后女人不作声,树上的水滴又落到了东子后颈上。

两人进得家门,东子唤一声师娘。陈氏在灶屋里答应,道:“正好,把东西放了,上桌吃饭。”

胡曼笑道:“巧哩,下山时,遇着一窝豺狗子,东子拉着我没命地跑,篮子袋子都丢得没影了,跑得把脚也崴了。”

陈氏见她走路一拐一拐地,晚饭后取出一副膏药,道:“你试试这个,敷前先用酒擦一擦。”

胡曼接过了,道:“你男人在我屋里还留着半壶酒哩,今晚上我们三个把它吃完。”

陈氏道:“你两个累了,明晚吧。”

胡曼道:“不碍事的。”

灶屋里有两个瓮坛,平日里,刚好够一屋人洗脸洗脚的热水。东子给胡曼打了洗澡水后,就只剩得一个瓮坛的水了,他自己也要洗澡,又懒得去烧,就拿了个桶子,在柴棚外的井边洗冷水,把热水留给了师娘。待得师娘发现去拦他时,东子已进行到了洗澡的最后一式——举起桶,从头到脚地淋了下来。师娘没躲得赢,溅了一身的水,越发来了脾气,平日不骂他的,这回追到他房门口,狠狠地骂了一通才罢休,解了气,师娘又道:“我去洗澡了,你把要洗的衣物丢脚盆里,也帮曼姨收拾一下,她脚痛。”

东子去西屋取桶,胡曼坐在床边,一脚踏在床沿,正敷膏药,东子不知避嫌,道:“要我帮你不?”

胡曼看他一眼,道:“你把门关上。”

东子道:“我还要拿桶出去哩。”

胡曼懒得多说,单脚一跳一跳地蹦过来,将门掩上。她背靠着门,一脚踏到桶沿上,递过膏药,道:“你帮我敷。”

东子心突突地跳,接过膏药,蹲下给她敷。胡曼问:“你师娘哩?”东子道:“在洗澡。”

胡曼的脚踝有些肿,东子不明白,曼姨的脚是怎么崴的?他也不想去问了,反正她说过,再也不去后山了。

站起身,看到胡曼在望着他,眼睛如一潭清水!

胡曼不说话,两人相视着,东子一时觉得喘不过气了。

胡曼嘴唇忽然就吻了过来,他一瞬间僵硬了,女人搂着他腰,搂着他脖子,慢慢地将他融化,如梦幻般,所有的东西尽消退去了,只剩下柔软和甜香。

这不是梦么?

“东子,东子,把要洗的衣服拿来。”陈氏在唤他了,他知道,这不是梦。

一阵又一阵的晕眩让胡曼感觉飘浮了起来,她闭上眼,一意地吻他,这是一种未曾有过的感觉。

陈氏的喊声让她从晕眩中惊觉,料得陈氏洗衣还要些功夫,就低声道:“你把衣服送了再来,我在这等……”话未说完,东子提着桶子慌里慌张地跑了。胡曼在屋里空等了一气,也不见他回来。

入夜,三人在西屋吃酒。胡曼如没事一般,谈笑依旧,师娘也起了谈兴,就与二人说些男人的旧事。东子手支着头听,躲着胡曼的视线。胡曼恼他走了不回,边听边在桌下拿手掐他,东子突然吃了痛,叫出声来。陈氏不明所以,就歪着身子往桌下去看。胡曼忙拿话遮掩,道:“踩着你了么?”东子道:“没事。”

三人又接着说话。

胡曼恨得牙痒痒地,心里骂:居然敢叫出声来!慢慢把手伸到他腿上,先摸了摸,然后捏起一块皮肉,狠狠地掐。东子不敢再叫,忍住痛让她解气。

陈氏又问起白天上香的事,胡曼胡乱应付了几句,道:“这两年来,劳神费力地把菩萨供着养着,怎也不见灵……”

“快莫乱讲!”陈氏忙打断。

东子插嘴道:“又不是这两年的事,先前庙里那老和尚还在的时候,就开始供奉了。”

胡曼问:“你师父怎从不去后山?”

陈氏道:“他师父早先也去过一两回,后来就不管了。”

胡曼又问:“先前的老和尚哪去了?”

“那老和尚收了徒弟,自己就离了寺,也不知哪去了。”陈氏乘着酒兴,又说出一段故事来。

相传,民间有一门‘点打’的功夫。临河的粪码头上,有一贩粪的后生,仗着自己有些拳脚本事,常在粪里掺和泥巴,做欺瞒买家的勾当。一日被识破后起了争执,又勒起袖子大打出手,正逞强时,人群中一戴草帽的老者出来劝阻,随手在他背上拍了一拍。他一把揪住老者,问:“你是哪个?管老子的闲事!”老者一把推开,脱下草帽,原来是个和尚,道:“后生子,我就住在那山上的庙里,七日后,你再来会我。”说罢,径自走了。他以为只是个平常和尚,也没放在心上,不料第二日便疼痛发作,几天后竟瘫倒在床上,方知遇到了‘有打’的行家。至第七日,让人抬着上山去会和尚,那和尚也不为难他,出手将他救了。后生心生悔悟,在台阶下长跪着不起,要入空门,老和尚不理。他跪到第二日早上,见老和尚出房门,大喊:再不收,一把火烧了你的庙!老和尚大笑,遂收下他为徒,将一身本事,连着寺庙尽传给了他,自己如闲云野鹤般离了寺庙,不知所终。

胡曼听着,心里吃惊,料不到那和尚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夜色渐浓,三人醺醺然地起了睡意,各自上铺睡觉。

天快亮时,东子听得师父在外面叫门,慌忙起身出去打开院门,见师父眼光肃厉地看着自己,后山和尚就跟在他身后,指着自己,冷笑着道:“就是他!”

他惊得大叫一声,坐了起来——原来是个梦。

晨曦从门缝透进来,投到地面,拉出一道黄白的光影,尘于其中浮游着,东子半晌也没回过神来。

胡曼吃过早饭,又把东子叫来读书。

东子说梦到师父了,眼里透着忧虑,他一定是在担心,担心与自己的事被师父知道。胡曼本懒得去想这些扯不清的事情,她希望东子莫要当真,只是和自己好玩,可是,看着东子忧虑的模样,她又怀疑起来,——自己真希望如此么?

男人什么时候回来?后山的和尚会放过自己吗?拜菩萨的事怎么办?怎会有这样多的麻烦?

晴空上没有云,天蓝如洗,她叹了一口气。两只鸟在院里的树上一声一声地说着话儿。东子正读到‘下山逢故夫’:“踟蹰下山妇,共申别离久。为问织缣人,何必长相守。”

她静静地听着,心想,好苦的诗。

和尚望着胡曼冲出寺去,脑里一片空白。回过了神,就在台阶上呆坐着,天快黑了,才起身去淘米。一边想:袋子、篮子、伞都还在这,女人会回来的,她气过了就会明白,我还不都是为着她好!

入了夜,大门一闭,寺里就如地狱般的静,扭扭脖子,听得见自己的颈骨沙沙地磨着响。枕上还有女人的余香,心里生起了悔意,怎么会鬼冲了头,一下起了杀心!这些年的苦苦修行,竟如此不经事。脑海里就浮现出了女人那厌恶的眼神。

——她还会回来么?

他的心一天一天地沉了下去,直到远远望见小徒弟上山的身影,心底按捺着的怒火猛地升腾起来,眼珠子鼓得就像侧殿里面目狰狞的菩萨!

自从丈夫出门,陈氏就发现东子总是魂不守舍地围着胡曼转,这让她的心悬着,总怕两个人会做出什么事来。陈氏看东子就像自己的孩子一般,背地里与男人已商量了多回,要将娘屋里的侄女许配给他。今后自家若真没了后裔,老了也有个依靠。偏遇着胡曼这个不晓事理的,也不知收敛收敛!陈氏摇头叹息,想:做细婆子,哪有像她这般任性的!不为东子作想,也不为她自己想想?她就不担心我跟男人说么?

看到和尚,是在镇子的街上。虽戴着草帽,但人群里他瘦高的身形特别显眼,况且背上还搭着自己家的那个米袋子。陈氏从后面赶上去,想叫住他,话未出口,突然收了嘴,这个袋子怎么在他这里?疑云蓦然升起,自己被骗了?!

“那天去后山,你有事瞒着师娘?”

东子看着师娘,摇摇头。他记着胡曼的话,再也不去后山了。

陈氏没有再问,她太了解东子了。发生了什么事,让东子不肯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豺狗?崴了脚?好个胡曼,你这狐狸精!

她忽然希望男人早些回来了。

已经晴了好些日子,河里的水早落了下去,柳条在和风里尽日地荡着。

问了好几个过路商人,都说四乡的水已退了多时,灾民也早都回去了。不光陈氏着急,胡曼也不安起来,去了这么久,男人也该回了。

这日晚饭时,陈氏愁着眉眼,道:“东子,明日早些起,你随我去一趟后山,再给菩萨上上香。”

胡曼哪肯让东子去,道:“东子,你守屋,莫去了,我同你师娘去。”

师娘道:“东子要帮我背米哩。”

胡曼道:“这才几天,又送米去?”

东子赶紧道:“这些事,我一人都做得,你们在家,都不消去了。”一边说,一边在桌下踩胡曼的脚。

师娘道:“你做得?”

东子道:“早做得了。”

胡曼心里已打定主意,说:“缸里米都要空了,送了人家,自己吃什么?”

师娘一想也是,望着她,看她如何说。

胡曼道:“还是依我的,明日我去上香,米就不送了。东子,你留得屋里把剩的谷砻了舂出来。”

师娘见她说得在理,点头道:“也好,我与你一起去。”

胡曼笑道:“你在家吧,急什么?说不定明日你男人便回了。”

三人都张着嘴笑,胡曼又说:“你有空倒是要去几个佃户家跑一路,也摧一摧,要补种的快些补上,莫耽误了。”

师娘道:“说的是,我得空便去。”

胡曼道:“晚上来我屋里吃茶。”

到喝茶时候,陈氏说,外面敞悠,不如在院子里吃。于是拿了椅子在树下坐下,喝茶摇扇,悠哉悠哉。胡曼读的书多,就胡说些燕赤霞收狐狸精的故事,添油加醋,把两人吓得一惊一乍的,紧挨在一起坐着,师娘骂:“东子,你曼姨只怕是个狐狸精变的哩。”

月升到头顶时,困意也上来了,三人打着哈欠,各自回屋睡觉。

东子看师娘进屋睡了,又等了好一气,悄无声息地出门来,在胡曼门口低低唤了一声。

胡曼轻声开了门,探出头问:“做什么?”

“我有话问你。”

胡曼知道他心里不安稳,让他进了屋,关上门。

东子拉着她手,道:“曼姨,不是再不去后山了么?”

“你不要我去?”

“莫去,你离那和尚远些。”

胡曼心里一暖,道:“我不想去,但又……怎能不去?”

东子垂下目光。

胡曼知他心思,眼里禁不住有些发酸,不知说什么好。

东子掩不住心里的失落,松开了胡曼的手。

胡曼一阵冲动,心里有个声音在喊:“不去了,我不去了!我随你走!”这话终于没说出来,却道:“去了这回,下次再不去了。我不想去,真的。”

东子说不出话,两人立在门口,上回胡曼亲他,也是这地方。

胡曼吃过早饭,拿了香烛出门,走到院里又返身进屋,拿袋子搲了两瓢米。

进了寺门,没看见和尚,只有两个带着孩子的老妇人,衣裳褴缕地坐在前堂地上。小徒弟出来告知:师父下山还没回,吩咐他守在寺里,每日给讨米的施舍碗粥。

把米交给小和尚,上了香磕了头走出寺门,胡曼心里似乎轻松了些,菩萨有灵,让事情就这么过去吧!一路下山,一路念着东子纯真的话语,忍住了泪,抬头看天,天上是无穷无尽的白云。

大水才退了两日,城门外的码头,还尽是污泥烂草。

林大有坐在船头,长长舒了口气,奔劳了大半月,总算能回家了。

包袱看似随意地放在膝上,他用一只手很自然地压住,感受着钱沉甸甸的份量,心里充满着喜悦。

船头另一边坐着两母子,小的才七、八岁,头总是扭来扭去的,似乎有些不舒服的样子,女的中等年纪,锁着眉,一脸的风尘。

船家说,再上得一人,便发船了。

从码头的石板路急匆匆地下来一个瘦长汉子,头顶草帽,身上一件平常的灰布衣。立在岸边问了价钱,一脚便跨上船来,船晃一晃,险些没站稳,道:“船家,怎不搭根跳板?”一屁股在林大有边上坐了下来。船家解绳发船,林大有见那汉子一副大咧咧的样子,就往边上让了让,心里略生戒意。

汉子又道:“船家,你这屁眼大的船,作得什么用?粪都装不得几桶哩。”船家憨笑,一边撑船。林大有听二人口音,知两个都是本地人。他闭上眼睛,抱膝坐着,盘算着怎么捱过这一天的行程。船行出几里,那小孩手揉着喉咙处,轻轻咳嗽,娘抚着他背,一边拍,似是卡了什么东西。一问,果然是卡了根鱼刺,便道:“等晚饭时,用一大坨饭,不要嚼,吞下去,就好了。”

边上的汉子笑道:“你这办法简单,好是好,只是不知有用没?”他看这母子俩像讨米的,只怕是粒米都没有,哪来一大坨饭!因此这般说。

女的听了他这话,便问:“那如何是好?”

汉子道:“我这有一法,你可愿试一试?”

女的道:“当然试。”

汉子道:“不过是些平常门道,我与你画一碗水。”

他向船家要来只碗,倒半碗水,立起身,端着碗背向众人,嘴唇微微动着,似念念有词。

睁开了眼,把碗递给小孩,道:“喝下去,不久便会好。”

女的让孩子喝下水,口中称谢不已。

林大有在一边看着,将信将疑,道:“这倒是头一回见。”

汉子道:“你莫要不信,这碗水里有名堂哩。”

小孩喝过水,咳了几声,便止住了,似乎是好了些。

女人敬佩如神,又是不住地谢。

林大有问:“你刚才画的是什么水?”

汉子道:“唤作九龙水。”

船家道:“九龙水?我也曾听说过哩。”

林大有好奇之心愈盛,问:“这水要怎样画?”

汉子一笑,道:“也不怕你知道,画这碗水,要摒住气,心里默念口诀九遍,须一气念完,若有停断,便作不得用。”

林大有又问:“什么口诀?这般灵……”

心知人家不会说,便停了嘴。

汉子望了他一眼,道:“看兄长你也不是寻常人,不妨说与你知,你记好了——熬鱼头,熬鱼尾,刺骨化为水。”

林大有见他如此爽快,也去了戒心,就此攀谈起来。晚饭时,母子二人下船,船靠了岸,那汉子下去打了两斤酒,用衣服兜着一大包花生回来,招呼着道:“船老大,拿碗来,我三个喝几碗!”船家笑道:“你两个喝,天还没黑,我还要行船哩。酒不够的话,我船上还有。”

汉子倒上酒,一边又问:“船家,你贵姓?”

船家道:“小姓陈。”

汉子回过头,一脸诧异,道:“船家,你哪里人?才架船不久吧?”

船家不明所以,林大有也不知为何有此一问,二人皆望着那汉子,听他下文。

汉子笑笑,道:“这河上架船的,没有姓‘沉’的,只有姓‘浮’的哩。”原来,因忌‘陈’与‘沉’谐音,本地水上为生的人,若是姓陈,都戏说自家姓浮。汉子见闻甚广,显然是惯走江湖,说得起兴,两斤酒不多时便喝光了。

林大有嫌不尽兴,对船家道:“船老弟,把你那酒取来,下船时一并把钱给你。”

二人又倒上酒,就说起近日水灾的事,都道如此大的水,难得一见。

林大有对水情了如指掌,说:“这回发大水,出了一件奇事,你二位可有耳闻?”

问:“什么事?”

林大有道:“那日大雨,皇古山下一头牛,被雷劈死得田里,听说了没?”

见二人摇头,他放下酒碗,道:“劈死牛本不奇巧,巧的是,牛身上现出几行字来!”

二人张着嘴:“有这种事?!”

他接着道:“那牛背上赫然有四句诗,诗云,雷公本姓牛,永世不打牛,前世为知府,错杀九人头!”

汉子惊叹,问:“你见着字了?”

林大有竖着四根指头,道:“四行字,明明白白的,当然见着了。”

其实,他也是听人传言,并未亲见着。到了半夜,那汉子歪倒在船板上,醉得不醒人事,林大有也是头重脚轻,站立不稳,扶着橹架,对着河里小解。听得有人走到自己身后,以为船家来扶他,乃笑道:“还好,还好哩。”

话未说完,身后头一脚狠狠踹了过来,人一头裁入了河里,呜呼哀哉!

师娘一早扫了牛屎禾堂,东子抱出屋里剩的最后一箩筐谷,摊开了晒。太阳刚好照在禾堂上,蝉也不歇气的鸣响起来。

待到将谷翻过了两回,已是午饭时候。陈氏巴巴地站在篱笆门口,等胡曼回来,远远望见胡曼身影,就连忙进了灶屋。胡曼下了山,又到田里看了一圈,脸晒得红红的。进屋把袋子一丢,用上臂去擦额头上的汗,道:“好热的天。”

午后,东子开始砻谷,推了几把,发现磨出来的谷还是谷,那土砻用了一年多未修,已磨平了齿,用不得了。师娘一时也没办法,说:“去王家大屋的砻坊吧,把糠留给人家就是。”

王家大屋有两三里路远,中间隔着一口山潭。刚进砻坊,王四大娘就迎上来,帮这帮那,东子知道她想要借米,就告诉她,糠留下来,米借不得了。王四大娘也不多纠缠,帮着簸糠。东子心细,见她将没砻干净的谷都簸到了糠里,就停下砻盘,抢过来自己动手。王四大娘退到边上,跌了脸色,把门口一只鸡一脚踢了出去,骂:“发了瘟的扁毛畜生,吃了去死!”

见东子出去久也不回,太阳又要落山了,胡曼担心起来,师娘也有些急,道:“妹子,你去接一接他。”

胡曼出了门,抄近路往王家大屋走,刚上了坡,和尚便跟了上来。看到他,胡曼心里一紧,和尚赶上来道:“我正找你哩,你今天去我庙里了?”

胡曼缓下脚步,道:“我现在没工夫,你有事?”

和尚沉默着,两人就这么走了一截路,他忽然寻着了话头,开口道:“我有东西给你哩。”一面把手往自己怀里去掏,不料怀里却空空的——他下山走得急,钱放在寺里没带出来。

“走得急了,我……”他什么也摸不出来。

又无语了。

“我男人还在前头等我,你回去,莫来找我了。”

和尚愣了愣,停下了脚步。

女人自顾自地走,和尚看着她背影,心往下沉着,知道她不会回过头来了。

胡曼把他留在身后,真就没回头望一眼。

像水桶忽然脱了底似的,和尚一下空了。

“不能忘身不可以学道不能忘心不可以学道不能忘世不可以学道……妻孥眷属不忘不可以学道……莫来找我了……”他蹲下去,身子不知受什么东西驱使而不自主地颤抖,心里有毒龙从最隐蔽处游出来,一口便噬尽了他的肉和骨,再张开嘴,发出了一声厉吼!

“你给我站住!”

胡曼拨腿就跑,还未下得坡,和尚几下几下赶了上来,一把扯住她衣服。女人害怕,便要起声喊人,才喊了一声就被捂住了嘴。和尚骂:“喊!你喊!尽管把你男人喊来!”一巴掌扇过去,把女人按倒在地上。

见无处可逃,胡曼也不再挣扎,沉着脸,道:“你要做什么!”

“你不要我了?!我日日地等你,等得好苦!”

胡曼挡住他亲过来的嘴,道:“你让我走!”

和尚五指掐住她脖颈,嘶声道:“有本事,你就反抗试试!”一手扯着她裤,两下两下脱掉了,分开她双腿。

胡曼狠狠瞪着他眼睛,一声不吭。只觉他急切着想要进来,奈何却软焉焉的行不得事。

正急得不行时,忽听得脚步声响,转头看见侧边冲过来一人影!

东子往回赶,下到坳里,是一口山潭。夕阳快要落尽,潭水映着半边天的云彩,洁净得无一点尘埃。

到得潭边的老谷皮树下,忽然远处有人大喊,之后又静了下去。东子听得声音像胡曼,知道有事发生,就放下担子,提着扁担向坡上寻,走得几十步,便看到了发狂的和尚和女人,血一下上涌,紧捏着扁担冲了上去!

和尚要跑,可提着裤子,哪跑得快,被东子赶近身,一扁担砍在了脸上,人一软,瘫倒在地上。胡曼穿了裤子过来,只见和尚鼻里的血流水般涌出,也不知是死是活。

东子望着她,问:“你怎样了?”

胡曼慌道:“还不快走!”两人寻着担子,一溜烟地回了家,闭上院门,张着嘴出气,好半天脸还煞白的。

东子第二日出门,在山坡上看了看,未见着人,又去镇里街上转一圈,也没听得什么言语,心里略踏实了些。再过了些日子,茶馆里有传言说,后山的和尚在山下遇到了高人,只怕是又挨了‘点打’,回到庙里就瘫在了床上,至今都言语不得。

师父一伏没回,二伏没回,三伏还是没有回,师娘一日日地盼着,看着看着眼睛窝了下去。一日夜里,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了出来。

和尚病死于当年年底,徒弟在寺后雪地里挖了个坑,草草埋了。死后那传言就越传越真,说的人都如亲眼见了一般。

林大有命断在河里,河里常年漂着饿殍,也无人去管。河水静静地流,将这些人和事,慢慢消融在时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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