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 门(三等奖)

文/顾 霞

送父亲出殡的那天,太阳把大地烤熟了,林地四面吹不来一丝风。举儿抬头看天,天很高、很蓝,一片云彩都不挂,也没有一只鸟儿在飞。举儿忽然有了个疑问,天也会有孤单的时候吗?热浪头从地底下往外涌,举儿看见眼前拔高的草丛周围,有些透明的丝线,在茵茵袅袅朝上升。举儿揉揉眼,他以为是眼花。眼皮罩住的瞬间,举儿双眼火辣辣地疼了。天热得让人透不上气,送行的人们不说一句话,把棺木往墓地抬。

憋闷,憋闷。只有脚步和方向。举儿又抬头看天,双瞳滚出了几行泪。

轰一声响,破开了空气。母亲的哭声,像是一座山崩了,碎石块不断不断地往下滚,山体不断不断地垮塌,泥沙俱下,截不住。举儿惊呆了,他讶异母亲瘦小的身躯里,藏着一座山。如今,这山倒了……送行的人们被母亲唤活了,开始了哭嚎和叹息。

墓穴早已挖好,举儿看见墓穴很深。父亲躺进去,该能清凉了吧?举儿想。举儿呆呆望着人们把棺木往下放,粗木椽架在他们的肩背上,重重轧出了红血印。太阳底下浸出的油汗,把那段灰白木椽子染深了。他们号令着、配合着、一点一点将捆棺的绳往下放。举儿不知道父亲怎么会这么沉,需要村里六个壮年汉子才搬得动他。母亲跪着哭、趴着哭,双手绷紧五指往前探,她想抓什么,举儿不知道。有婶娘们拉着她,她动不得。

多年以后,举儿还记得那天。那天母亲被拉着劝着,只剩下哭声是由着自己的。多年以后,举儿还记得母亲那哭声。举儿分明记得那天后来下了场大得出奇的雷暴雨,雷声震天,雨大得像天被捅了个窟窿,直直往地上漏。母亲后来谈起,说那天没下雨,当年一起为父亲送葬的村里人,也都说没有。可举儿不信,举儿记得雷声和雨点,都那么洪彻。

那年举儿还小,还穿屁股蛋子露在外的裤子。母亲咽下苦痛以后,又把日子过了出来,过得比起村里人家,都简静了些。一天,母亲拿了条新缝的裤子给举儿,说:

“要去读书了,往后再不能光屁股,叫人笑!”母亲让举儿把新裤子换上。那天,新的还不止这一样,还有个书包,也是母亲缝的,母亲手巧。以及一只崭新的不锈钢饭盒。

举儿成了一名小学生,学校建在村子下面的山坳里,那里有块儿平地,是相邻几个村都公认的风水宝地。曾是几户有威望、有德行的人家分种的,后来政府要为村里捐资盖小学,这几家人将地让出来,没二话。平坦的地上能围起个操场,架几张乒乓球台、立几根篮球架,能让孩子们打打球。相邻几个村都不富,但都把后辈们的学习看重。

举儿把饭盒塞进书包,背起来很神气。母亲把学费给举儿拿好,让举儿架了小半袋面和红薯,去上学了。

“妈,牛等我晚上放学牵回来!”举儿怕母亲为牵牛多走那几里山路。母亲点点头,看举儿瘦小的背影拐进一道山褶,瞧不见了。

母亲不是这村里的,母亲是知青,父亲是山里人,母亲没返乡。艰辛的不是生活的贫苦,是没有了父亲之后,母亲的孤独。多少次返城机会,母亲都放弃了,因为父亲的坟冢在这里。母亲学会了种地、还有了份公职,帮着村里记账、做文书。

举儿读书好,省城派来驻点的老师对举儿母亲说:“高举是块读书的好材料。”母亲听着,手不住在举儿头上抚。抚着抚着,举儿就长高了。

“让孩子去考县城中学吧!”老师对母亲说。母亲点点头。

每年为父亲上坟的时候,母亲都拉着举儿,给父亲读一封长信,信里写着家里一年中发生的事,还记录下了举儿的成绩。把举儿教育成人,是母亲对父亲的承诺。举儿知道父亲不是个一般的山里人,除了会种地,父亲还很爱读书,会写诗。母亲说,父亲生错了地方。

母亲读一首父亲的诗给举儿听。母亲读着读着,出神了,母亲在想些什么?举儿不敢问。

悄悄话
羊朝大青山,
说了一句悄悄话。
它把头低下来,
等大青山回答。
鹂莺对君迁子树,
说了一句悄悄话,
君迁子一笑,
把风招来了。
树,是百年的树;
山,是千年的山。
后来,
羊走了,
鹂莺飞了。

举儿听不明白父亲的诗,举儿只见母亲眼睛望向远远的地方,那远处有什么,举儿看不到。

举儿中学在县城读,住校,一周回来一趟。不住在家里的日子,母亲照旧做着同样的事。举儿放的那头牛,要拉到集市上卖了。举儿不舍得,送牛走的时候,背母亲落下了泪。他知道不送走牛,母亲就得每天牵它上山下山,上下十来里。母亲在山里生活多年,还是没能走惯山路。

牛是母亲牵去集市的。母亲和牛走了之后,举儿趴在屋后面一跺矮墙上,朝他们走的方向看,看牛尾巴朝腚子两边甩出半圆的弧线。牛认得举儿,只让举儿骑。举儿碰碰它的犄角,它头就倾了下来,举儿捡一处高地,劈开腿够上去,骑上牛的脖颈儿,身子再向后蹭,蹭到它的腰背上,坐稳,牛就缓缓起步了。举儿没能坐在父亲的肩膀上过童年,是牛把举儿驮到大,驮进了中学。举儿把整张脸埋进胳膊肘里,抽抽地哭了很久。

一只鸟叽啾一声,像是从林子里的哪棵树上受了惊,一簇箭似的朝空中飞过,顷刻没影了。天上,白云在流走,往一个方向涌,无声无息。举儿靠墙根坐下,抬头看云。云没有脚,风就是它的脚。课本上说云层积厚了,就落到大地上,成了雨。雨水被太阳烤成了气,飞升,成云。云再成雨,雨再成云。举儿想着、想着,忽然感到自己被无尽的孤独抓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天落起了雨,坐在屋里矮马扎上的举儿盯着屋里一个空空的角落,出神。猫伏在槛边,将四肢蜷在身子底下,悠然打起了盹儿。让猫身上背两座连绵的山影,猫就成了骆驼,以前举儿看猫睡觉时,常这样幻想。骆驼的模样是举儿在书本上看到的。山外的一切,都能让举儿有无尽的好奇和向往。猫的毛真软,绸缎子一样的滑,猫有时让举儿抱,有时又从举儿手掌里滑过,不让抱。猫性子活,和牛不同。举儿从溪里给猫捉鱼,装进塑料袋里,套在牛角上,牛不高兴,甩头折耳也不掉,脑袋偏着,鼻孔哧哧噗气。举儿就把塑料袋取下,顺手折一把紫苜蓿花,用藤草绑在套袋的那只犄角上:“女娃们都爱戴花儿,你是母牛,你也爱戴花儿。等到家,再把花喂你吃了。”牛一动不动,听不明白却又像完全懂似的。

举儿和牛还没到家,猫就跑过来,倚举儿两腿间,游着走,不住喵呜喵呜叫。这家伙鼻子灵,老远就闻见了鱼腥。举儿也喜欢家里的这只猫,可就是喜欢得没那么使劲儿,不像对牛。

举儿看着猫,想着牛,忽然一个激灵站了起来。猫被惊醒,偏头朝举儿看,看举儿正忙乱间找着什么。猫又把头调回去,眯起了眼。举儿冲冲往屋外走,腿绊到门槛,狠一个趔趄差点没摔。猫被彻底惊醒了,像记起了一桩事似的,翘起它的长尾巴半空中划了两道符,匆匆奔院墙,一躬身跳跑了。

举儿找的是斗笠。天下雨,举儿愣了半晌没回神,一回神才猛地记起母亲走时什么雨具都没带,定被淋在半路了,忙出门循路去找。雨细密,随风在周身乱飞,不大一会儿功夫,举儿的褂子就被打湿了。漫山遍野融进了烟雾里。举儿一个人走在山路上,山路湿滑,举儿嵌在崖壁间,手长腿长,像只依山攀援的猴子。雨敲打着山林,扑簌簌落到木叶上,满世界只剩下雨声。多年以后,在举儿心里,雨声成了与寂寞相联的印象,雨声越大越听得出寂寞。

过了这弯,就是条缓缓直直的道,沿道就能通向集市。举儿快步往前走,像是在对嶙峋瘦削的崖壁冲刺。绕山路,眼看不见路的尽头。上下来回,须得折一个弯、再折一个弯。

如果天晴无闲事,走山路有乐趣:路边捡些不大的石块,朝山涧投,听得深深一声咕咚,再就有人喊山:“是哪个?”一接一答,就当作了招呼;迎面来个谁,拐个弯弯就直杵在面前,叫人一点防备都没有,也没来由一阵欣喜。四锁有时候碰上举儿,就是这样。她忙乱着,想起路边摘的苜蓿花儿还一簇簇插头发里,便一手捂住头顶,一手摸索着把花儿往地上揪,齐整的麻花辫子给扯乱了,脸就越发红了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出。四锁这名字不像是姑娘家的,可四锁偏偏就是个水灵的女娃。四锁的妈接连生了四朵金花儿,盼儿没盼到,四锁落地时她妈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她爸早起一跺脚,赌咒再不生了,就给四锁起个男娃娃名,日子又过得匀和调停了起来。四锁这名字叫惯了之后,村里村外也觉不出这名儿安在女孩子身上有什么不对了。

举儿看见雾腾腾的道上,约约廓廓有影子在挪动,他加紧赶几步,确定是人在走,一团灰糊糊的墨影,瞧不清同行的有几人。“喂,是哪个在前头?”举儿喊一嗓子,让雨和风带着他的声音,飘向前去。

“举儿是你?你怎么跑出来了,这还下着雨!”举儿听是母亲,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妈,淋着没?我看下雨了,出来给您送雨褂子!”钢豆子似的字句蹦出来。

直直缓缓的道儿,母子二人迎面往对方跟前赶。“牛!”举儿叫出了声,“妈,牛没卖,又牵回来啦!”举儿几乎跳了起来。

雾气还弥漫着山林,被雨洗刷后的山,干净极了。透湿的枫香树挺拔俊朗;密密匝匝的竹林叶梢上,挂着新打的雨滴,给疏落的竹林罩了层绿雾,颜色嫩得叫人心软;泡润的木姜子树,枝枝叶叶都散发着辛香。雨几乎停了下来,掬在树叶上的雨水滴哒哒下落,打着拍子应和鸣蛉和石蛙们的动静,山里热闹起来,一草一木一虫一兽都在雨后舒展了,到处听见生命的跳荡。

换举儿牵牛回家,母亲走在举儿身侧。母亲没舍得卖掉牛,走着走着,不愿再向前了,停在路当间,停了会儿,终于牵起牛往回走,没走两步,下雨了。母亲看雨不猛,连避也不避,可没一会儿工夫身上就湿透了,于是就更不避了。母亲为的是早点到家,让举儿知道,牛又回来啦!

家里那只猫,蜷在屋檐底下。举儿对它喊:“猫,咱家牛回来了,再也不走啦!”猫一抬眼,张嘴喵呜了一声细细的,端然看着这一切,一面像是和它无关,一面又像它对牛还会回来的事早就料定了。

举儿的嗓音变得低沉、面庞的轮廓变得分明了,举儿现在高过了母亲一个头,举儿说不是自己长得快,是母亲天天埋头弯腰下地、躬身欠背挑针线,是母亲老得快。

举儿去县城上学之后,都是四锁在帮忙放牛。四锁家里也有一头牛,毛色比举儿家的浅一些,四锁家是头骟过的公牛,与举儿家的牛在一处吃草,从不斗架。四锁的中学在邻村上,她的成绩够不上县城学校的大门。

四锁每天早晨上学前,牵自家的牛,多拐个岔道到举儿家:“婶儿,牛我牵上了!”说着就解开牛绳套,赶两头牛一起走。举儿母亲过意不去,总要往四锁怀里揣几个熟鸡蛋,或者给她包里塞个饭盒:“中午添个菜,热透了吃。”四锁的大眼睛弯出两条好看的弧线,露出一口糯玉米籽儿似的白牙,道谢。晚上,洗得不沾一星油污的饭盒和牛还回到了举儿家。

举儿母亲喜欢四锁。举儿和四锁一天天长大,举儿母亲总不敢多想别的。她隐隐觉得举儿是要走出大山的,尽管大山养育了他,尽管山里值得留恋的东西太多。

举儿是在临去县城前和四锁聊起,往后他住校,牛想要卖了。四锁听着,没有接话。举儿和四锁同在山坳那块平地上的小学念书,念书前,他们同在一起放牛。四锁家的牛与举儿家的牛也熟悉,它们会闻对方的气味。牛回来了,举儿高兴,举儿也愁。牛回来了以后,四锁到举儿家,只对举儿说了一句话:“你安心去上学吧,牛我帮着管。”

这一说,就雷打不动管了三年。三年之后,四锁不上学了。三年之后,举儿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

“你还考虑往回调吗?”举儿母亲一次代表村委,去县里开会,会后,一个县领导问她。她低下头,沉默良久,抬起头时眼里蓄满了泪:“我来青山村不到一年,我的父亲、母亲和弟弟,都没有了;但是厄运还没完,他们来调查我,要抓我走。我是被青山村的乡亲们给救下来的,我没有亲人了,没有家了。青山村就是我的家,青山村里的人就是我的亲人。”

“要是还想着把户口往回转,现在也还有机会。就算不为别的,为孩子将来考大学图个方便……你自己的事,还得自己拿主意。”举儿母亲愣住了半晌没动静。

“举儿,你将来想往哪儿考,想过没?”

“北都、沪城……”举儿说到后面,声音变小了。

“怎么,没把握吗?”母亲看出哪里不对。

举儿摇摇头。牛在牛棚里不停咀嚼着嘴里的干草,举儿走到牛跟前,拿手轻轻梳理牛身上的毛。

“你来,妈和你说件事儿。”母亲把举儿叫回屋。

“县里张主任说,我还有机会往沪城迁,连你户口一起,三年之后你考学方便。”母亲看着举儿,“张主任还说,我情况特殊,政府照顾,在沪城分一小套公房,还给安排份工作、给你办转学。”

“妈,您不是说过,青山村就是您的家,爸的坟在这儿,您哪儿都不去吗?”举儿舍不得大青山。

举儿的这句话,让母亲难过起来。人是有根的,举儿母亲的根,不知是在大青山,还是在沪城?

“举儿,我问你,你想迁回去吗?”

“我不知道……”

夕阳把大青山染成了金色,风摆过树梢,送来一阵清凉,空气里有夏天傍晚泥土的腥香。林地草甸子上蹦着最耐不住性子的蛐蛐和蚱蜢,迎黄灿灿的夕阳跳慌了神。地上还开着一种野花儿,这花怕孤单,所以连成片长,它们事先与太阳拉过勾,太阳落山,它们就要去睡了。鸟儿也在天光收歇前,纷纷回巢。

母亲和举儿都不再说话,举儿仔细辨认着鸟的叫声:山雀、布谷、伯劳……伯劳最凶,叫声最大,老远就能听到。还有老鸹子,呱呱呱有时三两只,有时成片往一处飞,不知为什么人们都不喜欢老鸹子,把它们看作成群结党、大胆的贼。举儿却不讨厌,他家的牛背上,就常有老鸹子立着,老鸹吃牛毛里寄生的虫。有时候牛被啄疼了,甩一甩尾巴,“哞——”一声叫唤,悠悠长长。举儿的牛也不讨厌老鸹。

大青山的一切,举儿都不厌。

但是如果有一天,要离开这里了,举儿会怎样?抬起腿,向走出山的那条路迈开时,会忍不住回看一眼、两眼,眼里满含不舍?莫如把眼睛转开吧!当初走出村子,走进县城读中学,也是迈这样的步子、走这条道。当初走得轻捷,如今却是怎么了?

大青山这一座山,是长在举儿心里,沉甸甸的山。

母亲带举儿第一次在不是父亲的忌日,去了父亲的坟头。母亲照旧给父亲读一封长信。这一回,信很长,足足写满三张纸。举儿听母亲读着,信里的内容多半是回忆,对活着的母亲和故去的父亲而言,是温习;对举儿来说,就像是听一个用时间编结而成的故事,举儿用自己有限的经验,去想象故事的背景和颜色,一草一木都凭想象。停留在母亲念想里的一切,举儿无法还原。

举儿随母亲迁回沪城了。举儿的那头牛,给了四锁家,两头牛从此生活在一处,朝夕相对。举儿家的猫,早不知跑到哪里去,大半年前就不再回来了。

牛是母亲牵到四锁家的。牵牛去的那天,四锁没在家。举儿和母亲,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当面对四锁说。举儿母亲转托四锁妈,给四锁捎了两句话,并附上了一个地址,地址是沪城,他们母子俩的新家。

大青山,别了。

在沪城,唯有课业能够带给举儿一点自信。

举儿开始往大青山写信。举儿以前从没写过一封信,他以为寄信都必须去邮局。

“请问,信寄到大青山,几天能到?”举儿隔窗问。

“大青山?”坐在窗里边,穿墨绿色工作服的女人接过举儿手里的信,撇一眼,搁在冷冰冰的大理石台子上,“省外。三四天吧!挂号一个星期。挂号吗?”

“那不用了,能早点到。”举儿没伸手去拿。

“邮票贴上,直接投邮筒,大门外。”那女人的指尖点了两处地方。举儿这才拿起信和邮票,去粘浆糊,再走出门外,双手把信塞进了墨绿色铁皮桶,听扑簌一声,信掉了下去。举儿回头朝窗口张看,手续简单得让他迟疑,他又朝墨绿邮筒看了一眼,才离开。

三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快一个月了,举儿没收到回信。

“请问,发出的信,都寄到了吗?”

“挂号单给我。”还是上次那个女人。

“没,没挂号单。”

“平信啊?平信查不了。”

第二天,举儿又去了趟邮局:“这次寄挂号。”

“单据拿好,一周左右到。”

“嗯!”举儿揣着单据,这次心里有底了。

一周又过去了,一个月又过去了。举儿还是没有收到回信。

“同志,请帮忙查封信。”举儿学着时下流行的称谓,对穿墨绿色工作服的女人说。

“你这信早就到了,签了字的。”

“早就到了?没丢?”

“没丢。”

举儿却因为信没丢而失望了。秋天把大青山染黄了没?牛还牵到西坝头那河沟附近吃草吗?四锁为什么不回信?

举儿把这份失望藏了起来,没有对母亲说。在沪城的举儿梦里好几次回到了大青山,这些,举儿也没有对母亲说。举儿开始独自装下了心事。

母亲被分配到一家国营的绣品厂里当工人,做手工刺绣。母亲的针线做得好,绣出来的水鸟,像活的一样;绣出来的燕子,一剪羽翼,即刻就能飞。母亲唯独不绣鸳鸯。举儿见过家里一对“鸳鸯戏水”的枕头套。衬绣像的棉布,都浆洗褪了色,丝线纹出的鸟儿却还生动,眉眼含情。母亲说,眼睛不行了,再绣不出那样密的针脚,再不能绣那样传神了。戴上眼镜的母亲,把那对旧枕头套拿在手上,眼睛离得远远去看,边看,边摩挲。

“树,是百年的树;山,是千年的山……”那首父亲写的诗,举儿渐渐开始明白了一些。

母亲说,明年父亲的忌日,回一趟大青山。举儿有好多话想说,好多话想问,只等回大青山的那一天。

除了学习,举儿不知道在沪城里还能做些什么。沪城里的同学,都说一种他听不懂的话,把“玩”叫作“白想”;管“死”叫成“希特勒”……还有诸如“你、我、他、我们、大家”都有不同的叫法,举儿一句一句把它们都记在了信里,寄给四锁看。举儿每一次都寄挂号,每一次都到时候就去查。他不再失望,用笔对四锁说话,成了举儿的习惯,也成了举儿在沪城里,学习之外的排遣。就像以前在大青山,放牛时和四锁说话一样,只是听不到四锁的笑声和回答。

四锁靠在西坝头河沟附近,栓牛的树下,看举儿的信笑了起来,抬手抹掉了眼角噙住的泪。四锁原本觉得沪城很远,这时候又觉得沪城没那么远,再一想,其实还是很远,远在山外。想着想着,就陷入了无尽的忧伤。四锁扯起一根紫苜蓿花,定定看了很久。西坝头是一座小山的山头,坐在山头向远处眺看,近前的山罩着一层淡紫色雾气;远一些的山墨黑;与天相接的最远处群山,淡灰色、微微发蓝;再远,那就是山外,是坐在西坝头的四锁怎么也看不到的地方,那里模糊一片。

父亲年祭。为这一天,举儿等了一年。

大青山没变,走在这唯一一条出山进山的小道上,举儿步子迈得稳而有力,举儿心里被一种不知什么样的期待鼓舞着。山里的声音层层叠叠,举儿不住迈开的步子等不及停下来细细分辨,山林里草叶混着湿润的泥土氤出的香气,任举儿怎么大口大口使劲吸,都不过瘾。

一年不住人的屋子,听说娘俩要回来,被村里几个收拾得不见一粒灰。再回到大青山的举儿母亲一进门,就把包袱放下地,她舒了长长一口气。

母亲给村里每一户都带了沪城的特产。给四锁多买了件衣裳,真丝的。

“你送去,也去看看你的牛。”母亲把衣裳袋子递给儿子。

举儿心口像烧着一团火,步子走得轻又快,他有好多话要当面问四锁。快到时,正迎面碰上了。

“四锁!”举儿喊出一声,快两步走近。

四锁停住不动,脸顿时烘起一阵热,怕让举儿看到,她把头埋得低低的。

“袋里那件衣服,是我妈专给你买的。”举儿让四锁把东西拿进屋,自己等在门外。

四锁点头,轻轻应了声,忘了道谢。举儿要等四锁一起去西坝头。四锁出来的时候,辫子重新打过了,举儿还闻到一阵雪花膏的香气。这味道举儿熟悉,母亲也爱用。

四锁怯弱地走在举儿身后,任举儿放慢脚步,她也不赶上前。举儿的心里,像有一面小鼓在擂。四锁变样了,变得更好看了。四锁和举儿在沪城里见到的那些女同学都不一样,她如同山花一样安静、清香,她还有沪城姑娘从不会有的怯怯。每一次四锁脸颊绯红,心里更慌的是举儿。举儿有好多话想对四锁说,一时竟说不出,一见到四锁,与她黑亮的眼眸一触,举儿想说的话就忘了、乱了。

“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怎么一封也不回?”举儿只问出这一句。

“怕写不好。”四锁不敢告诉举儿,那些信,她看了不下百遍,有些字句,都能背出来。四锁总把信带上西坝头看,让风把信纸吹得刷啦啦响。

“我这次回来呆不了几天,回去之后,你给我写信,行吗?”

“回去”、“回来”,举儿把自己给说乱了,改口接着说:“沪城和我想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四锁问。

“说不上来,也好,也不好。”

“总比大青山好。”

“谁说?山里有的,那里没有。”举儿不承认。

“可那里有的,咱山里更没有。”四锁说,“总归是沪城比大青山好,好多了……”

举儿不和四锁争了,举儿说不出沪城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快到坝顶了,举儿看到了自己的牛。

牛偏过头来,朝举儿看,它在等举儿过去,牛认得举儿。举儿摸着牛脑袋,牛不会说话,耳朵却灵性地动了几下。牛变老了,举儿长大了,牛再也驮不动举儿了。

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

“和你站一起,我成小矮人了。”四锁看着地上斜斜的影子,拿举儿的影子和自己作比。

“不是我高,是你不长!”举儿逗她。

“我怎么没长,是你长得快,我追不上……”四锁和举儿常常就是这样拌嘴。这句话刚说完,四锁的心里就难受了起来。

回到沪城的举儿,还是没收到四锁的信。四锁想写,一连重起了十来遍开头,总写不好。笔在纸上划了好多道线,却写不出心里想说的话,写不成句成篇。四锁收起纸和笔,走到牛身边,抚牛的身子,轻轻哼起了小时候就会唱的山歌儿——阿妹送郎到门前,抬头望月在天边,山路弯弯转来难,月能圆来人不圆……太阳落山,四锁牵着两头牛回家,歌声在空旷的山林里,飘得很远。歌声撞到崖壁上,和出了道道余响,四锁心里的忧伤,就被这回声一漾一漾地荡开了。

母亲这次从大青山带回了一只用大青山里长的竹子,编的竹篮。竹篮不新,是他们母子俩还没有回到沪城之前,在山里就用过的。母亲说,总要留点念想。母亲带着念想回沪城;举儿带着盼望,留给在沪城的日子去等待。

举儿有一些失落,要对四锁说的话,没说完。举儿记起了母亲读过的那首,父亲写的诗。举儿渐渐读懂了,因为他也有了悄悄话,想对四锁说。

悄悄话
羊朝大青山,
说了一句悄悄话。
它把头低下来,
等大青山回答。
鹂莺对君迁子树,
说了一句悄悄话,
君迁子一笑,
把风招来了。
树,是百年的树;
山,是千年的山。
后来,
羊走了,
鹂莺飞了。

高考前一天,母亲让举儿在父亲的相片前敬了三注香。母亲对父亲说,举儿努力了这许多年,就为这一考,定要告诉父亲一声,让他知道。母亲的眼里,早已看不到失去父亲的痛。母亲把香点燃,交给举儿,举儿把香插进香炉,深深鞠一躬。“长大了。”母亲低声自语,看着父亲的相片,又看着举儿,把十几二十年的时光,全融进了安然的一笑里。

大青山通往城市的公路修好了,双车道的柏油路面,宽阔平整。不断有年轻人走出大山,涌向城市。回大青山的路便捷了,举儿却因为学习任务紧,没再回去过。举儿的心留了一份念想,只能在夜深人静的学习之余,出一回神。沪城的每一场大雨,都能把举儿带回大青山,带回那一份寂寞中去,寂寞是排解不完的,好比雨停了还会再下。

母亲的后半生在为举儿活,否则,她不会再回到沪城。这些,都是举儿从母亲写给父亲的信里听到的,举儿感觉到重压。多少大青山里的人走了出来,但母亲不为举儿,不会走出大青山。举儿没有母亲的经历、没有母亲经历过的创伤和记忆,一颗年轻的心永远对新奇充满着向往。举儿渐渐适应了城市里的一切。举儿爱着大青山,然而举儿不会再选择回到大山里去。

举儿如愿考上了自己心仪的大学,母亲又一次在父亲的相片面前读一封长信,给父亲看举儿的录取通知书。母亲流下了泪。举儿的记忆里,父亲下葬那天,母亲仿佛把一辈子的泪水都流尽了。举儿心里忽然生出惭愧,他总觉亏欠了母亲什么。他只能用努力换来成绩,作为对母亲的报答。

毕业之后的假期里,举儿和母亲再一次回到了大青山。老牛还在,却没见到四锁。四锁妈说,她出门打工去了,没说到底去了哪个城市。举儿独自上了西坝头,坝头上那天风大,吹得举儿睁不开眼。大青山林子里刷啦啦的树梢摆动声,听着听着,仿佛是多年前记忆中的那一场雨,漫天漫地尽肆地下。绿色的林地,起伏如同波浪,举儿坐在西坝头的草甸子上看着看着,身子也卷进了绿波的荡漾里,举儿有一些眩晕,他仰面躺了下去,瓦蓝的天上,一朵白得刺眼的云从眼前悠然飘过,不知不觉里,更改了形状。

回去的路上,举儿母亲说,他们大青山住的那屋,要拆了。有人看中了大青山,要与村里合作,开发旅游。修了路,山里的东西就能流到山外换成钱,负责开发大青山项目的老板向村民承诺,不出三年,能让全村人的收入都翻翻。村里人听得振奋,动员会当天,几乎全体村民都签了字。母亲和举儿的户口已经迁出,盖屋的地基是生产队当初划拨的,属于公家。举儿母亲没有发言、签字的权力。下一次再回大青山,恐怕房子已经被拆了。

父亲的坟被迁到县公墓群里,沪城公墓价格高,母亲没有能力为父亲在沪城安一个家。那天举儿和母亲从大青山返沪城的路上,下起了雨,举儿于是又一次听到了寂寞的声音。举儿和母亲,一路几乎没有说什么话,他们各自想着自己的事,那些属于大青山的,久远的往事。

上西坝头,要经过一片枫香树林。举儿这次看到枫香树林里多了好些亮白扎眼的树桩,成材的、还没完全长成的,被伐了一片。“不奇怪,来时你问山脚下围那么大一圈地,那么多工人在建什么。后来听说就是在建木材加工厂。大青山里的好材多着呢,一片林子,养了有几百年……”母亲淡淡说着,无法流连与悲伤,“咱们屋后那棵君迁子树,怕是不多时也要被砍了。”

举儿知道就是那棵父亲诗里写过的君迁子树。举儿要母亲想想办法,让老树活下去。

“没办法想,这树不属于我们,是自己长出来的,地是村里的。”母亲停了一停,“留不住的,就随它去吧。”

当年落在树上的鹂莺飞了,如今君迁子也要倒了。父亲诗里写的羊早不见了,父亲诗里的大青山,也开始变模样了。

举儿的大学,在沪城读。举儿住校,周末才回家。母亲每个周末都会用那只从大青山带回来的竹篮,早早起床去为举儿买菜。母亲会算准时间,几乎每一次都赶在举儿回来前,已经把菜买好、先到了家。举儿口袋里的家门钥匙,很少用得上。门虚掩着,就为等他回来。

“妈!”举儿同往日一样,推开门,就立即喊一声。

走出来一个人,举儿愣了半响没动。是四锁。举儿放下包,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母亲拉四锁坐回去,让举儿给四锁倒水。

“四锁来沪城,都有两三年了。怎么到今天才来?”母亲先对举儿说,又转过身来问四锁。

“是我妈让我来看您。”四锁声音轻轻地,多年前的怯怯依然不变。

“大青山如今全变了样了,后来你回去过吗?”母亲拉着四锁的手,说起了大青山。母亲像是有更多话要对四锁说,问起了很多人和事,说了很久。四锁这次来,是告诉举儿和母亲,牛老了。

举儿听着,低下头什么都没说,只有母亲的一声叹气:“牛年岁大了,也没法……”

临别前,举儿送四锁去车站。

“高举哥,下个月你能抽空回一趟大青山吗?九号,星期天,我在西坝头等你。”四锁猛然抬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使举儿一怔。

“下个月?”举儿不明白四锁的意思,但点点头,“好。”

车来了,四锁朝举儿摆一摆手,转身淹没在车厢黑压压的人群里。四锁的话让举儿不明,同时也开始有了期待。

“妈,下周末我不回来,和一个朋友约了。”去大青山前一个星期,举儿对母亲说。举儿猜四锁那天把这话留到最后,大概是不想让母亲知道。

母亲没有阻拦,儿子大了,总有这么一天。

大青山比从前热闹多了。木材厂里锯木、刨花儿的机器声尖利刺耳,来来往往的人群和车辆,惊飞了好些山林的鸟儿,不知多少巢穴被倾覆,鸟儿没了家,飞了。

鹂莺也飞了。

举儿上西坝头之前,先回了一趟他在大青山的“家”。屋顶已经被揭开了一半,屋门上那把锈蚀了的老锁,还牢牢把住门和门框,把住残损,看上去像是一个笑话。屋里什么都没了,几件当初留在屋里的家具,不知被谁,搬到哪里去了。窗也只剩了框,木棂断了,玻璃碎在墙跟下。土灶台上一口大铁锅居然还在,盛了半锅混混黄黄的水。举儿抬头看,水是从没掀掉的屋顶裂缝中间渗下来,滴进锅里的。灶房角落里,还有条破棉絮,不知是哪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猫在这残屋里过夜。

君迁子树还在,在残颓的老屋身旁,孤独地活着。举儿抬起头,看见阳光从树荫里,斑驳成一条条光线,窜了下来。举儿希望这棵君迁子树一直就这么长着,为父亲的那首诗、为母亲生得住根的回忆,长久地活下去;当作时间和曾经的凭证,就这样地活下去。

倾砸和破败,狠狠涂刷着举儿的记忆,而当年老屋里的样子,举儿是怎么也不会忘的。呈在举儿眼前,这鲁莽的一切,让举儿第一次感到错愕。大青山第一次让举儿感到错愕。

往西坝头常走的那条路改了道,绕开了枫香树林,为的是卡车上下山拉木材方便。举儿看不到枫香树林如今的样子,也听不到涧水汩汩流淌的声音。大青山明丽了起来,有工人丁丁硁硁凿石刻字,有古色古香的留歇亭,有刷过油漆的崖壁栈道。举儿一路往西坝头走,一路看见躺倒在地上的石刻碑,碑文撰写着举儿从未听说过的,与大青山有关的传说神话,引入上古、以《山海经》注证,似有凭有据。大青山竟藏着如此久远的神秘,是祖辈都生活在山里的人们所不知的。举儿又一次感到错愕,眼前的一切,与他熟悉的那座大青山,越来越远了。

西坝头没变,从西坝头往远处看,群山的轮廓,也还没变。举儿站在坡顶上,向来时的那条路看,被风吹动的竹梢又泛起海一样的波浪。波浪下面,是一股与经济有关的浪潮在兀自涌动。举儿明白,有些事情无法抗拒,也不必抗拒。当年走出山的举儿,也是在为闭塞的人生寻找一条更光明的出路。大青山莫不如是。

四锁早早等在了西坝头。举儿走过去,用低沉敦厚的声音,问:

“有话和我说吧?”

四锁点点头:“这么远,我想你可能不会来,不来也就不来罢,我等到晚上就走。”

“我答应过你。”举儿看着四锁,不知道四锁为什么难过起来,“你怎么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不是今天,是明天。”四锁说,“明天,我要订婚了。”

举儿说不出话,他定定看着四锁,只是看着。

“高举哥,我明天要订婚了。”四锁重复,举儿没听到似的。

四锁哭了,先是垂下眼睑哭,后来捂住了脸哭,最后,她哭着靠在了举儿的肩上。

“怪我,有些话说得太迟了。”举儿不知是哪儿痛,这种痛在全身游走。四锁从没和举儿如此亲近,举儿不知该怎样抱住她,才能不让她离开。

“不怪你,四锁哥,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可……”四锁泣不成声。

举儿母亲当年离开大青山前,和四锁妈有过一次谈话。之后,举儿母亲托四锁妈给四锁的沪城地址,四锁妈悄悄藏了起来。

“咱是山里的姑娘,和他们不一样。”四锁妈这样对四锁说,“当年举儿他妈留在山里,是报恩,她沪城的家人,在一年里全给整死了,作孽啊!她这才铁心留了下来。但她总归和咱山里人不一样,迟早是要回到她那地方去的。你留念想,苦的是你自己!”

“他们现在走了,你就断了这根吧!你走不出山,他们也不会再回来了!”

柏油马路修好了以后,山里走出去了很多年轻人,四锁想去沪城。哪怕找不到举儿,和他能在一个城里,四锁也觉得近了。沪城很大,太大了!四锁刚一踏进,就被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给照晕了;沪城里的人太聪明了,四锁没有落脚、伸手的地方。她瞪着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是一只从野地里被人逮进牢笼的小兽,惊慌、失措。

四锁在一所大学边上的餐馆里打工,她不知道举儿上的是哪个学校,校门里进进出出的年轻人,常使她能够想象举儿现在的样子。四锁在海里寻找她要的那一朵浪花,悄无声息地寻找。

直到举儿的那头牛老了,四锁妈才把当年举儿母亲给的地址告诉四锁,让四锁亲口去对举儿母亲说一声,算是有一个交代。

即使没有四锁妈阻拦,四锁也不会朝举儿多迈出一步。举儿想要四锁写的信,四锁怕写不好,也怕写多了,更不好。

“高举哥,”四锁抬起头来,“还是小时候好,小时候咱们能天天在一起。可现在,什么都变了。”

“你记得有一次我家的牛没栓牢,自己跑了,你带我满山去找,没找着,天黑了。”四锁哭肿的眼睛又弯弯地笑了,越发惹得举儿满心怜惜。

“我爹把牛找回去,又折进山里找我们,找了大半夜。”四锁接下去说,“我们迷在了对山的竹林里,我在山里怕,你哄我,指天上的星教我认,给我捉萤火虫。”

“那天晚上,好多萤火虫绕在我们身边飞,是吗?”四锁问举儿,“我记没记错?好多!我从没见过那么多萤火虫。”

举儿和四锁并肩坐着,举儿让四锁靠在自己宽阔的胸膛里:“没错,好多萤火虫,就飞在我们身边。”四锁听举儿说着,闭上眼去回想。不仅半空中有萤火虫在飞,地上躺倒的枯竹竿,也星星点点放出绿荧荧的光。四锁想到那一次夜空中的星星、想到绕在身边飞的萤火虫,想到地上的竹子荧荧散出的光……唯有回忆是闪亮的。

远处的伐木声渐渐没有了,凿崖壁丁丁硁硁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只剩下风摆过竹梢刷啦啦的声响,像远远的地方正在下一场雨,举儿又被这声音,呼唤出了内心底深深的寂寞。夕阳把群山都笼在了金色的雾气里,鱼鳞状的云从天边铺陈开来。看云的幻化和多变,如同天上也有另一个世界,云把人的眼带到更深更广的视觉里去。四锁回忆着、回忆着,不再难过了,她挨着举儿,和举儿一起看远远的天边,那鲜艳泛滥的红云。风里飘来了一阵山歌,不知是谁趁日头将晚,从山上下来,在用歌声伴着步子,遣散一天的疲乏。

“天要黑了,你今天回不了沪城了,怎么办?”四锁问举儿。

“不回了。”这是举儿第一次无故缺课。举儿和四锁,在西坝头说话、看星空、等萤火虫,听大青山最安静的时刻,最真最熟悉的声音……直到天泛白。四锁希望时间过得再慢一些,举儿这次离开,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再见面了。

“四锁,跟我回沪城吧!”举儿猛然一把抱住了四锁,紧紧的。

四锁直摇头。连把想说的话写到信上,都写不好啊!四锁深深明白,即使她妈不说,她自己也明白。

“我不能负人。”四锁轻缓地说,“我就为在这之前,见你一面。高举哥,我们做一辈子兄妹,我住的地方,就是你在大青山的家。”四锁仰头朝举儿笑了,笑得眼睛弯弯的。举儿几乎要哭出来。

举儿带不走四锁,也不会再回到大青山。四锁对他说,他在大青山还有家,有扇门是为他留的。举儿返沪城的路上,看到了一辆从大青山开出来的卡车,拉了满满一车新伐下来的树,举儿认得,是枫香树。举儿心突地沉了。

举儿不知道他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去推开那扇,四锁为他留的门。车载着他,离沪城越来越近,离大青山越来越远了。

十一

大学四年,课业不再如同高中时强压和紧张,举儿一贯勤奋踏实,独得老师赏识,免试成了老师的研究生,老师的女儿,后来也成了举儿的妻子。

母亲越发老了,常爱忘事。举儿仍然在每个周末回家吃饭,和妻子一起。母亲也仍然早早起床,去菜场买他们爱吃的菜,算准时间,在他们到家前回去,门专为他们留一道缝。举儿的家门钥匙常用不上,渐渐也没有了带钥匙的习惯。

又一个周末,门严严锁着,举儿和妻子站在门外,举儿敲门,不应。门是第一次这样紧锁,举儿忽然想起母亲几天前和他说,最近眼睛时常模糊看不清,头晕,走路发飘。举儿不安起来,门连敲数下,隔门朝里喊得很大声。

“你们都到啦!”母亲挎了满篮子菜,站在举儿身后。举儿的心一下子松了。

“篮子忘拿,又回来取了一趟,给耽搁了,”母亲进门,把菜一样一样拿出来,“我算准时间还有富余……”母亲抬眼朝小客厅里那架老钟看,看钟盘上的指针,还指在几个钟头前,“咳!忘拧发条了!”

母亲缓缓把钟抬起,摸索着钟背后的螺丝,“这会儿几点?”

“九点过十六分。”

母亲眯起眼,仔细把钟对得分毫不差,再去一圈一圈拧发条。钟是老钟,逢半点敲一下,整点敲数下。那一声接一声的撞击,在举儿心里,是岁月的悠长和回响。举儿没给母亲换一架不必上发条的钟,母亲每一天紧一次发条,听一天里的钟摆、撞钟声,这样的日子,她过习惯了。

“您还是和我们住一起吧!”举儿不止一次这样劝。

母亲不答应,从当年带举儿回沪城起,母子俩就住了在这里,到如今十来年了。母亲说树挪多了,长不好,她老了,能呆定一个地方,就不再挪动了。

举儿买了辆车,红色。母亲笑呵呵地用手抚车身,连说:“好,好,红的亮眼,一瞧就能瞧见。”

母亲要举儿开车,去看看父亲。“回大青山吗?”路上,举儿问。

“不回了,当年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母亲说得平静,“看不到什么了。”

举儿一直记得还有一扇门为他留在大青山。他不去推开。

母亲又给父亲念了一封长信,说大青山的变化、沪城的生活。母亲不再讲从前,她说自己记性越来越差,从前的事,断断续续忘掉了许多。母亲念信的声音轻轻地,像是在对父亲耳语。这使举儿又回想起了父亲写过的那首诗:

悄悄话
羊朝大青山,
说了一句悄悄话。
它把头低下来,
等大青山回答。
鹂莺对君迁子树,
说了一句悄悄话,
君迁子一笑,
把风招来了。
树,是百年的树;
山,是千年的山。
后来,
羊走了,
鹂莺飞了。

十二

“今天你们没开车来?”举儿母亲吃饭时,问。

“车送去修了。”举儿回,此时举儿也成了一个孩子的父亲,时间一下子又过去了五、六年。

“难怪,我朝下看,车当中没看到红的。”厨房的窗户外,就是楼前停车的空地,举儿常把车停在那里,母亲做饭时,一转脸就能看到。

“我正找着,就听你们进来了。”母亲眼睛看东西越来越模糊,耳朵却还听得清。

举儿夹起一筷子菜,菜咸得难以下咽。母亲又把盐和糖,搞混了。

这天,举儿没着急离开。他把母亲常用的物件都细细整理了一遍,常吃的几种药,贴上了标签,标签上他写了大大的字。举儿整理时翻出了那对鸳鸯枕套,水鸟的眉眼棕丝线钩成,缱绻含情。举儿回想起刚到沪城的那几年,母亲每晚都坐在他身旁,他学习,母亲佝着身子在灯下,一针一针……举儿把它叠好,收在衣橱最底层,这是当年和父亲结婚时,母亲绣的。母亲一直带在身边,珍藏了这么多年。

母亲的眼疾,又加重了,举儿咨询过医生,母亲有可能失明。举儿用尽了办法,却控制不住母亲病程的发展。

举儿又提及把母亲接到身边住,母亲怎么说都不答应,年老的母亲,变得固执了。举儿为母亲请了一个保姆。保姆搬来的第二天,母亲就送了她一些东西,让她又回去了。母亲变得无法让人理解,举儿不知道年迈的母亲为何一再坚持和拒绝。他记得母亲曾在返沪城的路上说过:“留不住的,就随他吧。”命运架起母亲的身子往前走,让她学会隐忍。一直到风烛残年回望,才使她对自己的一辈子,觉得不甘。

举儿改作每周六回来陪母亲一起去买菜,陪母亲做饭。母子俩做饭的时候,母亲常对举儿讲起父亲。举儿对父亲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母亲的讲述,总能让举儿联想起大雨。“那天没下雨。”母亲又一次纠正。定在举儿心里的印象,举儿不再拿出来与母亲争辩了。母亲应该是不会记错的。举儿无法解释心里头那场雨的记忆是从哪儿来,雨越下越大,越大也就越寂寞。

沪城的雨,与大青山的雨,连成了一片。举儿在母亲身边,听母亲讲述父亲,忍不住回想起大青山。晴雨往复,不觉已过去了多少年。

母亲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母亲眼里的光,是一天一天黯淡下去的,眼前的景象一天比一天模糊,直到有一天,空茫一片……

放慢时间消化,发生的一切,接受起来就没那么难。举儿又为母亲请了一个保姆,母亲这一次没有拒绝。失去双眼的母亲,失去了自主的能力,事事需要另一个人扶携。母亲不再下厨房,买菜做饭,都交给了保姆。

“竹篮呢?”举儿发现好久都没见过那只竹篮了。

“让老李一起收走了。”老李是收废旧物品的大爷,在这一带已经收了十来年,“我买不了菜,留着也白留。改用塑料袋提,还省事。”

举儿不再说什么,陪母亲坐着,听收音机里的评书。评书讲的都是古老的故事,结局尽管早明了于心,也还是让人愿意去听,随戏生出各种情愫。戏总能把人间的喜怒哀乐揉在一个狭窄短小的时空中,悲喜得分明。而人这一辈子,拖长了跨度,也就冲淡了欢乐与忧愁。

失去了双眼的母亲,老得比从前更快。举儿每天下班都来,陪母亲吃过晚饭,安顿好之后,再回自己的家。门总为他留出一道缝,无须他带上钥匙去打开。

“妈。”每一天,举儿都推开门,同时招呼一声。母亲一开始是等在小客厅里,后来就只能躺在床上等了。下不了床之后,母亲执意要搬到朝北的那间小屋里住,怎么说都不听。

“北面屋子常年晒不到太阳,沪城潮湿,您关节又常疼……”举儿劝。

“搬吧,搬吧。”母亲不理,摆手说。

举儿不动,保姆站在一旁很为难。

“想让我多活两天,就帮我搬。”母亲竟然生气了。

朝北的屋子就在厨房隔壁,油烟常窜进房里,房间窄小逼仄,虽有扇窗,仍通风不畅。举儿默默地与保姆一起收拾停妥,扶母亲躺在了床上。朝南的大房间空了出来,阳光白白从窗户投进来,照不到母亲现在住的那间屋。

“我的举儿回来了,去开门。他总不记得带钥匙。”举儿母亲对保姆说。

这些话,是在母亲过世以后,保姆离开前告诉举儿的。

母亲执意搬到北面的屋子,是因为北屋离楼道近。母亲眼睛看不见之后,就用耳朵听,母亲能够分辨出举儿车锁喇叭的那一声“嘀”。躺在床上的母亲,听老钟敲过七下,就开始等着这熟悉的一声。

“我的举儿回来了……”

时间推演的一程一程、一幕一幕不再让举儿感到错愕。没有了母亲的这间空屋,仿佛没有了一切,所有的改变都在一个能够被理解和接受的程度里,泛苦地咽下去。

举儿遵母亲的意思,把她和父亲安葬在了一起。沪城,最终还是没能生出母亲的根。

要变更已经形成的习惯很难,举儿回老房子,常常忘了带钥匙。再不会有一道窄窄的门缝为他留在那里了。有几次,举儿忽然想回去看看,走到门口,才恍然。于是就这样,举儿站在了门外。

十三

大青山的老屋,留给举儿最后的印象,是门和门框还在、锁也还在。大青山的老屋,却不再等举儿和母亲启开。

沪城的老房子,举儿保留了母亲生前的一切。举儿的钥匙,打得开老房子的大门,举儿常常忘了带。

大青山还有扇门,是四锁的家。举儿始终没有去敲开。

举儿每天都会用钥匙打开一扇门,那是举儿自己的家。

门,是每个人的出口,和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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