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蛇女(三等奖)

文/胡蜂

一道道青山连绵起伏、纵横交错,在万里无云的碧空下显得极有骨感。在这万山丛中有几条仿佛静止不动的水带,如匹练般地闪烁着绸缎似的银光。

一个面容黧黑背着竹篓的中年采药人,肩挎一大捆散发着桐油味的麻绳,拎药篓,提药锄,向远处的崖壁走去。他的背篓里盛着大半篓沾着露水的药草,一株三七从篓内探出几张嫩生生的叶片,在风中颤悠悠地飘动着。

采药人将麻绳栓定在那棵虬枝横生的古松上,带着绳头继续朝崖壁走去。

崖脚下,水气森森。一条状如蛟龙的山河,自断谷纵身一跃,几经折叠,呼天喊地、奔流直下。断谷水瀑下,有一巨大深潭,人称黑龙潭。

那几股水带九曲连环与这一流山水齐齐儿奔向远处一片阳光灿烂的桐镇。流经桐镇东西南北中的水流,在镇西交汇,而后注入宛如汪洋一片的大湖。八百里浩瀚大湖,白云缭绕,影影绰绰的点点山岛若隐若现,似真似幻,仿如蓬莱仙境。

谷底,一片片墨绿色的古树蓊蓊郁郁,在一团团水雾中挣扎而上,笔立向天。

采药人拽长绳,双脚蹬踏崖壁一耸一耸地往下跃动。崖壁上一片风化的山石簌簌波动,三三两两地击打着崖壁零零碎碎的灌木滚落而下。与采药人水平的壁石凹凸处,有一蓬鹅黄色的异花在赭红色的壁石映衬下,分外亮丽夺目。采药人用力一蹬,嗖地荡将过去,稳稳地落在其中。他诧异这世上居然还有他不识的花草。这花叶仿如夹竹桃叶,但花形却如杜鹃。采药人小心翼翼用手连根抠出药草,抖落山泥,置于鼻下。一股幽幽的异香扑鼻而来,令他精神陡然一振。

采药人喜滋滋地将这株花草放入药篓,正待离去,突然心头一凛,只见身边大团草树纠结的凹壁处,似有一口如有如无的壁洞暗藏其间。他拨开杂树乱草,果不其然,这是一个不见天日的岩洞。洞口密布苍苔,未有生灵出入迹痕。他拖拽绳结向洞中窥探。

一条细如竹筷的赤色小蛇,在一缕日光彻照下,布满鳞纹的身子闪烁着红玛瑙般地晶光。它微微地蠕动着,低低地昂扬起吻如蛐蟮的小头,颤颤地抖着细小的信子,黑幽幽地斜视着自天而降的采药人。

“今儿这是奇了怪了,那奇花这异蛇,两样东西都不识!”采药人嘀咕道。

在小红蛇行将游走的当儿,采药人飞出手去,两手拎起蛇尾将小红蛇逮过来。

彤红如血的小蛇奋力挣扎了一会,便精疲力竭地耷拉下身子。

洞内有一股异常浓烈而又不祥的腥气一咕噜一咕噜地冒将出来,隐隐然另有泼剌剌鼓荡水声传来。采药人收好小蛇双脚一蹬,在一天一地白亮亮的阳光下,悠然荡去。

黑龙潭崖脚下半淹在水中的一簇长草缓缓地向四下里披开,一个形如蟮首的巨大蛇头从长草掩盖的地洞中徐徐升起,流水落尽,血色蛇首上纵横交错如龟甲的网纹凹凸分明。分列蛇首两侧的高高突起的一双巨眸,闪动着电青色的光芒。它伸缩着粗大的血舌谛听着,而后狂躁地锉动着血盆大口中满嘴的尖牙利齿。红光四射的硕大蛇身被一点一点地从中拖曳而出。

红蛇纵身潜入水潭,与滚成龙形的水珠水沫扭成一团,一红一白如龙蛇翻飞,似彩练狂舞。红蛇奋力挣扎着横穿水潭,几次都险些被激流裹挟而去,但它终于稳住身形,狂乱地蹿上滩头。红蛇歇息半晌,便悄无声息地过滩上岸。从蛇身哗哗向下分流的潭水,将浅滩上那道宽大的擦痕和灌木青草打得稀湿。

脂红如血的红蛇披一身玛瑙红似的晶光,一扬头,狂怒地向着桐镇方向飞驰而去。

桐镇近了,前方就是三潭。潭水清冽可口,远在河水之上。桐镇有一点钱的人大都雇人挑三潭的水吃用。

在大山深林中奔走了多日的采药人蹲在哗啦啦的河边洗脸净手,而后又坐在河滩上洗净布满厚茧的脚掌。

对岸山壁如斧劈刀削,多处挂生着大簇灌木长草和藤蔓。狭窄的崖脚下零乱地散落着几丛杂树和几块形状怪异的长石,而水中更是磐石无数,湍急的山水撞击着布满青苔的水中石,激起团团水浪珠沫。

一条水蛇在激荡的水面上戳出蛇头,呈S形自他前面快速通过。

“唉!”采药人黧黑的脸上布满湿气,他叹一声,穿好鞋袜,放下裤管。他方才捡视大背篓中的布袋时,才发觉那条奇异的小红蛇拱开袋口,不知去向。镇上王记药房,肯定有人识得此蛇。他们一年到头,不知要弄多少花里胡哨的蛇,泡制成蛇药酒,卖到上海北平天津卫。凭直觉,他知道那蛇小虽小,但笃定可以卖个大价钱的。

一阵微风携着水气轻轻吹来,采药人突然从中嗅到一股似曾相识的腥臭,他猛然回首,立时面无人色。

一截粗如小桶红光四射的蛇尾自灌木中向采药人,蜿蜒而来。

采药人寒毛倒竖,疾叫一声,抱头便蹿。

蛇尾划一圆弧,一把拦腰搂着采药人,高高举起,顿一顿,便扎扎实实将采药人掼翻在河滩上一大夯石上。

一声令人肝胆皆裂的惨叫声直上云霄,在赭红色的崖壁前迴荡。突然飞临上空,如蚊蚋似的大团飞鸟颠三倒四地惊叫挣扎,呼啦啦顺山壁疾飞而去。飞鸟倾刻间,消失得无踪无影。

一条长长的小巷,湿漉漉的。小巷两壁墙脚吸满青苔,隔一段有一两级起步石,起步石有的粗砺毛糙,有的肌理纹路清晰光润。起步石上方有布满绿苔的窄小木门,也有锈迹斑斓的铁箔大门。

烂阿七尖嘴猴腮,一身破衣烂衫。他弯腰曲背地坐在蒲包老太家门口有点潮腻的起步石上,周围有一圈与他年龄相仿的小孩。烂阿七掌心有一条状如竹筷的小蛇。这是今早他从两个拎只装着小鱼小虾竹篓的乡下男孩手里要来的,如若不允,烂阿七声称将踩扁那个竹篓。

小蛇通体赤色,头形如蟮,有鳞纹。它神疲力倦地蜷缩着,两粒黑豆似的小眼珠空洞地凝视着地面。

“阿七,伊咬不咬人的呀?”一个白白胖胖,肚脐眼在外的小男孩一脸恭敬地问道。

“咬,专门咬你这种人的卵泡!”烂阿七将蛇猛地送到胖孩档前。

胖孩双手护档,尖叫一声逃出圈子。

“烂阿七,待会告你娘,你吓人!”一个小女孩怒气冲冲伸出兰花指说。

“告去,告去,和你老公睡觉去!”烂阿七擦擦象土豆一样脱皮的鼻头道,“告吓人这种事,我怕咧?吓人算啥,你告我杀人也没得关系!”

烂阿七站起来,拎着小蛇尾巴舞一圈。众人嚯嚯地怪叫大笑散开。

斜对面石库门的黑漆大门嗷的一声开了,走出一个雪白粉嫩的少妇来。一些不大熟识她的人都称她为“汝家里的新娘子”而左邻右舍则直接叫她阿宝。她嫁到汝家多年,但一直未曾生育。

阿宝一见烂阿七手中的蛇,一向笑吟吟的眼里直冒寒气,浑身一痉一痉地朝烂阿七喊:

“还不快点…唉哟喂…放掉去!”

“管你卵事,你家的呵!”烂阿七脖颈犟犟地说道。

“同你娘说去!”阿宝绸裤腿飘一飘,飘一飘地向烂阿七家走去。

“真他娘的多事,又没在你家玩!蛇呀,人家野地里捉来的,也管!”烂阿七冲着阿宝的背喊。

“阿七娘,阿七娘,出来看你家阿七在玩嘛东西!”

“嗳!”烂阿七娘应声而出。一个蓬头散发,满面堆笑的妇人。她以倒各家马桶为业,早晨之后,整天价在家歇着。见小儿子手里细蛇,也不着恼,对阿宝笑道:“屄崽子,要死了!”

烂阿七娘笑嘻嘻地向躲得远远的儿子招招手,而后作掏钱状:

“来,去买两客生煎馒头!”

“真的呵!”烂阿七把小蛇收入衣兜,将信将疑地慢慢蹭到娘跟前。

烂阿七娘眨眼间一飞出手,一把捞住儿子就去掏兜。

“日你娘,你这只瘟屄,骚屄……”烂阿七死命护兜,乱蹦乱跳,嘴里乱骂一气。

阿宝心气乱蹿,鄙夷地扫一眼阿七娘,微微闭起眼睛,实在看不下去。

阿七娘抡起巴掌夹头夹脑抽阿七几个大嘴巴子。

“打得好呀打得妙!打得好呀打得妙!”方才围着烂阿七的几个孩子兴奋得上蹿下跳,一片叫喳喳。少妇也是一脸幸灾乐祸。

烂阿七终于抽冷子,用力一犟,一溜烟蹿到巷口。沿途他一路拳头将几个屁孩砸得吱哇乱叫。

烂阿七腮帮子几个指印清晰可辨,他对娘尖着嗓子叫道:“你这卖屄货!”接着又对阿宝喊:“你们一家全是卖屄货!”

阿宝满面绯红,心生悔意。她委实不知烂阿七无良之至。

“捉住了,剥你的皮,要么你再也不踏进家门半步!”烂阿七娘作势追几步,拍着腿说。

“你以为我高兴再回这个破家?你一天到晚只晓得同爹触屄,啥也不管!从今天起,你们休想再见到你爷了!”烂阿七边跑边骂,一会儿便出了巷口。

“这畜牲,让他爹回来再收拾他。”阿七娘对阿宝摇摇头,依然笑眯眯地说。

阿宝大眼瞪小眼地瞥一眼烂阿七他娘,急忙返身回屋。她急急跨过门坎,气恼地碰上黑漆墙门。

天井中的粗石板地面,蒙着一层潮气,湿糟糟的,令人有几分腻味。

阿宝啪嗒一声一屁股坐在门厅的藤榻上,吐出一口气,一对白胖的藕节似的胳臂交叠着置于腹前,幽幽地看着天井墙脚的条石缝中滋生出的一蓬墨绿的竹节草。她感到乏味之极,大清早沾身晦气,被烂阿七动了头皮。

阿宝眼睛突然一亮,她看见一只不知从哪钻出来的小蚂蚱高翘着腿关节,伏在竹节草的叶面上作沉思状。一抹浅笑滑过阿宝的嘴角,她不自觉地向前探出身,仔细地盯着那只小蚂蚱。小蚂蚱尖头瘦身、生青碧绿,形如一粒小小的燕麦。

“豹哥哥,马呀牛呵啥的,都可以吃燕麦,人为啥不好吃燕麦的呀?”小阿宝甩动朝天辫,蹲在几棵在风中摇曳的燕麦前问。

圆头长身的小豹子呲出雪白的牙齿,嘿嘿嘿地笑了。

“马呀牛呵吃草,你为啥不吃草?”宋老三将自个儿颈上项圈转一圈又转一圈。

“草不可以吃,燕麦可以吃!”阿宝怒气冲冲地说。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宋老三不甘示弱地说。

“我说可以就可以我说可以就可以…”阿宝带着哭腔一声比一声高地叫道,她边说边挺着肚皮碓着宋老三。

宋老三在一堆泥团上绊了一脚,他往后退一步,一个飞脚踢在阿宝黑胖的小腿肚上。

“豹哥…”阿宝捂腿倒地大哭。

眯着眼抬头看天的豹子,眼睛由长而圆,放出两朵毫光,两手一绞一飞,宋老三立即一头栽在地底下。

阿宝止住哭声一骨碌爬起来,缩头缩脑地立在豹子一侧。宋老三悄无声息地爬起来,抹抹下巴颏,悄无声息地走了。走出很远,宋老三两手拢嘴奋力一喊:

“豹子阿宝触屄喽,触三万一千两百次……”

宋老三喊毕,拔足狂奔而去。

豹子阿宝脸红脖粗,迅速闪开,分立两侧。猪马牛羊发情交配的事,他们门清。

“硬要吃,也是可以吃的。”豹子后来正色地告诉阿宝。他捋下一串燕麦粒,拍入口中嚼一嚼。

阿宝翘出兰花指摘一粒燕麦,又一粒,捏进嘴里。她细细辨辨味儿,没有麦香,一股草味,还糙牙糙舌。阿宝呸地吐掉渣滓,嚯嚯嚯地笑了。

豹子嘴角沾一抹青白色的粘液,嘿嘿嘿地笑了。

一只大姆指粗的老蚂蚱,驮着碧绿如燕麦粒的两只小蚂蚱,无事生非地在他们前面的草丛中蹦高跳。瓦蓝瓦蓝的天空,有两片雪白晶亮的云儿,悠悠然随风飘荡而去。

阿宝在藤榻上抿嘴浅浅地笑了。

午饭后,巷内半阴半阳,有几分灼热。阿宝搬出藤榻直对着敞开的大门躺下,诺大的宅子,只有她一人。丈夫根发在山塘街开一爿山货店,一直要做掉夜生意才回家。她一天忙三顿,中午为丈夫送一餐。整日烧烧洗洗涮涮,日子过得忙碌而又充实。对过蒲包老太一直说她“真是前世修来的福!”阿宝觉得美中不足的是,未能为汝家生下一男半女。这两年没少求医访药,但都不管用。一想这事,她便愁上心头。

一个白发农夫挎个大竹篮,贴着汝家墙门阴凉处走过,过去了又折返回来,摘下斗笠对阿宝说:

“这位娘子,讨碗凉水吃吃,阿肯?”

“肯的,肯的,你等等!”阿宝放下团扇,起身到碗橱取一大碗在水缸里舀碗水,小小心心走到门口递给农夫。

“喔哟,三潭的水咧!”农夫喝一口就说。

“吃一些年了,河水太邋遢!”阿宝坐下来,藤榻吱嘎一声。

“就是挑水的路远了点。”农夫吃力地坐到起步石上对阿宝和自己说,“歇歇,走回去还有三里路。”

“歇歇。有人送,三分铜钿一担!”阿宝附和道,然后又问:“出街,都买些啥带回去呀?”

“喏,两块豆腐,四两肉,一把咸菜。”农夫愉快地露出满口残缺不全的牙齿,一仰脖咕噜咕噜喝下水去。

“今年收成可好?”阿宝用扇子拍拍落到脚踝的飞虫。

“好只卵!田里头不是老鼠就是虫,乡里头还要七收八收。一年下来,有辰光勿赚铜钿,反倒要欠账的呢,真是笑煞天老爷!种一年谷,还勿如捉几日蛇呵田鸡呵啥的,真是笑煞天老爷!村里头,现在不不少少的人,都做这营生。还种啥谷,谁还要种谷?去捉吧,蛇呵啥的。我看捉光捉尽再捉啥!老鼠现在是多得吓煞人。人要是没得谷吃,吃啥?吃人!唉,现在这世道!人啊,也啥都吃。喏,有朝一日,说吃人比吃啥都好,比吃啥都补,那就去吃人!”农夫瘪瘪嘴,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再来一碗,阿好?”农夫举起碗问。

“一碗水有啥!”阿宝又去舀水。

“一看娘子就是好人,多福多寿,恭喜发财!”农夫接碗,乐呵呵地说。碗内水光潋潋,清新怡人

“借你吉言!”阿宝也乐呵呵地笑道。

他们就那么聊着,但聊着,聊着,阿宝的眼皮再也抬不起来了。她含含糊糊说了句什么,头一歪,睡了过去。阿宝小睡一会,用力撑开眼皮。农夫不知何时离去,水碗置于榻下。她迷迷糊糊看一眼,又沉沉睡去。

阿宝的小黄猫摇摇摆摆走过来,在女主人有青竹图案的团扇上留上几枚梅花足印,姆地一声跳上藤榻宽大的扶手上,长长地舒展开身子。不一会,便与咧着嘴的阿宝一起,轻轻地拉开了呼噜。

巷内空无一人,烂阿七在巷口抹抹油晃晃的嘴,他刚从“大贵楼”的饭堂出来。那些残汤剩羹,不知要比家里的猪食强多少。

他贼头鬼脑地贴着满是青苔的墙门,高高低低一气儿奔到汝家门前。他知道汝家新娘子日日在这时睡得昏天黑地,他要把兜里的蛇投到她家水缸里去。

烂阿七看看两边,蹑手蹑足走进汝家门厅,摸出蛇来。小红蛇摇首摆尾,奋力挣扎,小黑豆似的眼珠一片赤色。

藤榻扶手上的小黄猫,支起一只耳朵转一圈,又探头一嗅,睁开眼睛,看看烂阿七,看看那条用力扭曲的蛇,大叫一声,跳下扶手逃掉了。烂阿七一惊,迅捷地矮下身去。

阿宝咕哝一句,呱嗒呱嗒嘴,又睡过去了。

烂阿七看见她嘘开的大嘴,毫不迟疑地将拼命空游的小红蛇送入她的嘴中。

烂阿七一个箭步跳到巷内,死命逃出巷子,从此杳无音信。

阿宝只觉喉头一哽,心口发紧,跳起身来,狂拍喉头胸口。她面庞青紫,大喘粗气,胃内一阵翻江倒海。她不住地干呕着,一手眼泪鼻涕和口中粘液。渐渐地,喉头由紧到松,如一线贯通。

阿宝浑身大汗淋漓,觉得象是一次梦魇。她一屁股坐回去,模样犹如劫后余生。

十月怀胎,汝家新娘子顺利产下一女,取名月芬。月芬入世,浑身赤红。口内小舌圆润如珠,吞吞吐吐,但无半点声息。一双黑豆小眼目不转睛地看定接生王阿婆,看得王阿婆心里发毛。

那一日,虽交子时,根发仍立于厢房门外。他双手握拳,一头大汗。听得阿宝声声惨叫,不觉心如刀割。王阿婆一声,根发呵,一个女佬小!根发眼前,一片耀眼红光。

自小女降生,根发俩口终日笑口常开,乐不可支。但是一副水秀聪灵模样的月芬,八岁前却一直不哭不笑,不言不语,常在天井的石阶上一坐半日,痴眼望天。阿宝根发为此丧魂落魄,四处求神拜佛,烧香磕头。

一日,阿宝领月芬去乾泰祥绸布庄扯布,布庄周老板拉出一匹匹花花绿绿绸布让阿宝定夺。

“叫我说,就这吧!”周老板眼见挑花了眼的阿宝举棋不定,便作主抽出一板湖蓝底色的白花绸布。

阿宝将绸布在月芬身上比来划去,然后点头称是。但在周老板举木尺操剪刀下手之时,月芬对娘细语道:

“要红的。”

月芬声气轻如游丝,但令阿宝浑身一震。她见女儿眼望索之高阁的红绸,一脸神往之色,不由得喜极而泣。

从此,不论春夏秋冬,月芬总是一袭大红衣裤,轻飘飘来去。

湖岸上零零碎碎地堆着一些碎砖破瓦。藕河街和蚌壳弄两拨孩儿唧唧喳喳地在湖滩“削水片”,瓦片在水面上嗖嗖嗖地带出一圈又一圈水花,然后前摇后晃,稍息片刻,悠悠沉入水中。

阿德不停地瞅着蚌壳弄的那个红衣女孩。红衣女孩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湖面,时断时续地将手中各色野花抛入湖中。另有一女孩,用青竹条捞着湖中的水草。那些被她捞起来的好似龙须菊的水草吸附着零零星星的白壳小螺蛳,乱乱地堆成小堆,水草草叶迅速脱水,皱缩着象死了一样地堆在河滩上。

阿德认识这个文静似水的红衣女孩。他和她家隔开几条街弄,偶尔也会打个照面,但却从未说过一句话。她走出很远,阿德就会折身赶过去几步,细细地看那个红晃晃的背影消失。

“金山,快点来呢,一条死蛇嗳!”阿钟嗓子沙哑地叫起来。他一直远离众人,在湖滩上遛哒。他是藕河街有名的贼眼,没有他发现不了的物事。

隔开一段距离的两拔人,迅速汇成一股,蜂拥而至。

死蛇,如一大捆草绳,隐在一片浆板草下。乌青色的蛇身粗如锹把,散散乱乱,七扭八歪,与水草溶为一色。但有蜂窝状图案的蛇腹,却是一片乳黄色,新新鲜鲜,煞是抢眼。

“泉…!”蚌壳弄的黑皮推推一边的泉福,但突然掩口噤声。

“到你屋里去困觉,你…你想害人呵!”金山醒悟过来,哭声哭腔地向发现死蛇的阿钟扑去。

“不是有意的呀,又不是有意的!”自知闯祸的阿钟双手护头,任凭金山劈头盖脑打上来。

“没完了吗?”阿德见金山又下脚踢人,上前拖开阿钟不满地说。

“今夜里,要有一点点事,就找他算账!”红衣女孩身边的小姑娘为金山抱不平。

大家都知道,看见蛇,尤其是死蛇,不能说人名,否则必有祸事上身。

阿钟嚎哭着离群而去。

一个小小孩独自一人翘着屁股,在乱砖堆里翻寻什么。阿钟飞起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小小孩一个狗吃屎,一脸泥爬起来,扎着两只脏手,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路“姆妈来呀,姆妈来呀…”,跟在同样哭天抹泪的阿钟后面离开湖岸。

死蛇随着水草起伏不定。

阿德见红衣女孩眼神忧郁,脸色发白,心里觉得很不好受。

“叫绰号行不?”有人问

“那也不行!”黑皮权威地说。

“豆腐皮,这蛇咋死的?”泉福不无得意地问黑皮。

“啥人晓得,阳阳说说!”黑皮也很得意地向红衣女孩投去一眼,嗓门高高地说。

夕阳,铜锣似的,又大又圆,彤红彤红落在湖对岸。红衣女孩一声不出,兀自面湖而立。

晚霞打在红衣女孩的前胸后背,她全身笼罩在一片眩目的红光之中。

阿德听着他们怪腔怪调地胡乱称呼,觉得真他妈的滑稽。又不是你们弄杀的,怕卵咧!

“我叫卞德青,住藕河街47号”阿德脑子一热就这么说了。

“你傻了哇,你傻了哇!”住在阿德对门的玲铃凶悍地摇着他的臂膀。

藕河街、蚌壳弄的人,眼里满是哀怜地看着阿德,犹如听到郎中对他说:回去后,想吃啥吃啥……。

阿德眼尾扫一眼红衣女孩。她一直看着死蛇,一脸凄恻,似乎并未留意他的壮举。

说话间,走来一个粗壮的中年农夫,他隔老远就喊:

“嗳,你们看啥着,死蛇一条,对吧!”

红衣女孩突然杏目圆睁,凛然地看着中年农夫。

“干嘛,这么看人,寒咝咝的!”中年农夫道。红衣女孩垂下眼睛,向边上走出几步。她的眼里是一片跃动着的火焰。

“你咋知道一条死蛇?”阿德问

“我咋能不知道是一条死蛇!是我夜里打杀,今早出街带上想卖掉。都讲死蛇卖不掉,街上没人吃死蛇,全要活杀。就甩在这,回去顺便来看看,还在不!”

“那打杀它作啥?”玲玲说。

“又不知卖不掉的,再说这是蛇呀!”

“蛇咋了,总归也是一条命呵!”阿德有点愤愤然。

“嘿,傻屄,明早会!”中年农夫看看蛇,拍拍阿德脑瓜走了。

“谁同你明早会!”阿德犟犟脑袋,盯着农夫走开。

“可以剥皮,卖给药材店,咱们!”黑皮喜形于色地说道。

“卖给大桥头那家做胡琴的店,还要值钱!”金山手舞足蹈地说。

“我说,谁他妈的要剥皮,我就把他们全家人的名字都在这儿说出来!”蛇死都死了,还要剥皮。这令阿德很是反感。

“你到说说看!”黑皮那张长脸拉得更长了,他面目阴沉地说。

蚌壳弄的泉福因从未与藕河街的人交过手而兴奋异常,他马上摩拳擦掌。

“你到剥剥看!”阿德扯下衬衫扔在湖滩上。

红衣女孩怏怏地走上湖岸,独自向远处走去。

“别介,别介,兄弟,又不是真的噢!”金山亲热地拍拍黑皮宽肩,又捡起衬衫塞到阿德手里。

“走!”黑皮凶巴巴地向蚌壳弄的人挥挥臂,追随红衣女孩而去。

阿德扭着脸亮亮地咳嗽几声,大声拍击几下巴掌,以表明他并不示弱。他捡起那小姑娘的竹竿,将死蛇往连片的浆板草下推去。

蛇身往水下一拽,蛇首倏地探出水面,黑洞洞地看阿德一眼,又忽地沉落下去。

阿德顿时觉得身上的寒痱子五百一千地扎了起来,他捞一大把水草用力向死蛇掷去,湿重的水草带着一团阴影轰动而下。

桐镇镇南小街两旁,零零落落站几个卖蛇人,脚下网袋里有一袋袋纠结成团的草蛇。卖蛇人或将手里昂首吐舌的蛇向路人一撩一撩的,或拎着蛇尾不住地抖擞着,大声叫卖。阿德仿佛听见那些蛇浑身骨节咔咔响,被抖至一处。蛇一次又一次无力地垂下蛇身,如根根草绳布带。卖蛇者脚下几乎都有一堆被斩下的蛇头蛇尾与脊骨蛇皮。

蚌壳弄黑皮他们正在看杀蛇,红衣女孩独自站在另一蛇贩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条色彩斑斓的花蛇被钉上树干,花蛇死命地卷曲着身尾。蛇贩紧拽尾梢捋直,嘶地一声环蛇颈剥下蛇皮。

洁白如雪的蛇身慢吞吞地滋出星星点点血珠,血珠晶莹剔透,自小而大,渐渐地染红颤颤的蛇身。蛇皮剥至蛇腹,里头肠肠肚肚自行从腔内逸出,粘粘乎乎顺树干滑下,树根下一堆狼藉。

阿德识得这蛇贩,他早年是一石匠,杭唷咳唷地抬石,叮叮当当地凿石筑路造桥修驳岸。他叫高申,终日价脏兮兮的,镇上人唤他为邋遢高申。邋遢高申嗜酒如命,手头紧时卖掉身上一些血,然后将钱掼在柜台上对卖小酒小菜的红鼻头阿三喊一声:半斤洋河,一盘套肠,两只脚爪。也不知什么时候,这高申贩杀起蛇来了。

高申脸上挂满笑,他从地下内脏中翻摘出蛇胆问买者:

“阿要带回去泡酒?”

买者系一中年妇人,一脸湿疹。她摇摇头道:

“煲汤,去去湿气!”

高申当即用手吊起蛇胆,仰首张嘴,将蛇胆落入口中,两眼一闭咽下。

那条被剥皮破肚的蛇,血肉模糊的蛇身不住地蜷缩抽打着树干,被铁钉呲裂的蛇头口内的三叉舌疯狂地抽动着,但那对黑玉般的眼睛却仍然湿润地看着头顶上那方影影绰绰的瓦蓝色的天空。

阿德看见红衣女孩一颗泪珠夺眶而出,无声无息地从脸颊上滚落下来,不觉一阵刺痛。红衣女孩掉头而去。

“走吧呵,快走吧呵!”玲玲摇摇咧个大嘴看得津津有味的金山,催道。

阿宝将厨房事收拾停当,坐在大门口纳鞋底。堂屋中的一盏油灯,火头半明半暗,飘飘忽忽。女儿今天一回家神情恍惚,目光入定,一句话也没有,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用过饭后,她上楼睡了。阿宝对女儿的一切早已习以为常,她这些天一直忙着为男人赶做单鞋。男人又到山里收购山货去了。

高深的小巷静寂无声。天已慢慢凉了,在巷内乘凉的人也越来越少。斜对面的蒲包老太“嘘”地一声往外泼出一盆脏水。水顺着巷壁脚下的沟槽如长蛇游走,潺然有声地淌入阴沟。

阿宝刚嫁过来,为蒲包老太这嘘的一声问过一问的。蒲包老太说,夜里角角落落总有什么东西路过或者干脆就在那立着,你吓着人家,不要寻事的呵?月芬娘深以为意,所以她特别忌讳月芬她爹,夜店打烊后,随便找一暗处,溜边掏出物件方便行事。你淋人家一身,人家能干吗?

蒲包老太拎着滴水的脚盆,在门口木然地站立片刻,欲转身关门睡觉。突然,她眼前红光一闪,似见一领红绸从汝家高高的楼窗里飘拂而下。她摇摇头,睁大眼睛再一看,又啥都没了。

“月芬她娘,月芬她娘!楼上阿有啥东西落下来呀?”蒲包老太脑后的发髻散散地动个不停。

“不会有啥东西落下来的,又不在那晒什么东西!忙一天,还不洗洗睡呵?”阿宝走出门来,看看天看看地答道。

“噢。”蒲包老太咿呀一声将门关上,又卟落一声闩上木栓。

又纳会鞋底,阿宝有几分倦意,将针头线脑和鞋底收拾到小藤筐中,关上大门。她捻亮油灯,提灯上楼。上楼时,特意将木扶梯板踏出很大声响。自从有一日她接近月芬房门口,听见房梁上一阵悉索索声响由近而远,夜里她一人上楼时总这样。当夜,她挑灯四处察看,未见异样。但次日,她爬高上低,见屋梁有一道极明显的大蛇游走擦痕,直唬得魂飞魄散。男人听她絮絮叨叨说半日,始终未置一词。这个三拳砸不一个闷屁的男人,有时令阿宝恼怒之极。此后想起房梁上那道纵横交错的擦痕,她一直心有余悸并有几分恶心。这事成了她的一块心病,那蛇虽然确无伤害女儿之意,但她却始终恨之入骨。一个女孩家家的,夜里会有大蛇与她作伴,一旦传出去,日后可怎么嫁人呵!

阿宝一踏上楼板,房梁上一道暗光,稍纵即逝。她一身冷汗,立在楼梯口头晕目眩,差点栽下楼去。她扶着廊柱,告嘱自个儿一定得想个办法出来。阿宝歇息很久,才迟疑不决地走向女儿房间。

天黑透黑透,阿德取下葫芦状的玻璃罩,燃着油灯。楼板四壁都是他膨胀的黑影,他喜欢自己这样,高高大大的。爹娘到书场听书去了,又是“楼堂相会”,他不去。说说还行,一弹一唱他就急。在书场,一见男的取弦子女的动琵琶,他的头就大了。

阿德从布包里拿出一支铅笔和簿子,把国小的课本摊在饭桌上。课本是娘借来的,娘说先温温,这样秋天学堂开学插进去才能跟上。曲老先生被女儿接到北平去安享晚年了,虽说有人接替曲老先生,但私塾,爹死活不让去了。阿德不喜欢曲老先生嘴里手上及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那股子阴气很重的老人味。,阿德不喜欢他的味,但喜欢他这个人,他不知什么地方有点象外公。

曲老先生摇头晃脑地吟诵庭下如积水空明……一类的诗文,那种洋洋自得的样子,似乎在诵读他自己的诗作一样。上海明石斋古文书社,出过曲老先生一本厚厚的古体诗选。阿德翻过一翻,不喜欢。他喜欢上口的东西。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铅笔是红的,橡皮也是。仔细瞧瞧想想,家里很多东西都是红的,或者是带点红的:饭桌是红的,手边那把折扇是红的;那把靠在后门口的竹椅成年累月被汗水浸润,几近红色;摞在灶头上的几只碗是红的,插在筷筒里的筷子是红的。他为自己这样的发现而高兴。虽然,今天同红衣女孩没说一句话,但是和她这样近的距离,这样长的时间在一起,他很愉快。

后门吱吱呀呀慢慢悠悠地开了,一点一点地打开了。一股穿堂风扑进来,饭桌上的课本簿子哗啦啦乱响一气。门口空空荡荡,漆黑一团。油灯一闪一闪,满墙的黑影翩翩起舞。

阿德头发立了起来,别着头颤颤地离座去关门。爹他们晚上回来,一向走朝街大门。后门是条死弄堂,只通阿德一家。天一擦黑,这门就要闩上的。

“门一关上,什么东西都要关在外头的。”娘说,“你以为什么东西想进就可以进来?有门槛公公守住呢,除非是你自己带进来的!”逢个什么节请先人时,娘总是先烧点纸,敬敬门槛公公,行个方便。想到这,阿德正脸往外览一眼。

一条红绸带裹成一团,在弄堂的青石板上滚来滚去,舞出的一道道糁人的红光刺痛了阿德的眼睛。他魂飞九天,死命推门,闩门落栓,然后飞逃上楼,关上所有的窗。阿德点亮了每个房间的灯盏和能找到的蜡烛。

家里头立时闷闷的,空气沉重迫人。阿德撩起床上帐子,让帐后墙上那幅墨画的外公头像露出来。那墨线极为单纯,寥寥数笔便勾勒成像。老外公象个道士似的在泛黄的墙上肃然地看着阿德。那是一个游方僧人所作,是外公的老友,喝大了提起笔在好几处墙上乱涂乱画。不知怎么,就这幅头像留到现在。

阿德不到一岁的时候,外公被大湖强盗绑了票。娘卖光了外公所有的产业,才赎出外公,但外公不出三天就含恨撒手西归。爹和娘便抱着阿德雇艘船,从千佛镇搬到桐镇来了。这幢两楼两底的旧宅是外公留给娘唯一的一份遗产,本来那是小外婆住的地方,外公没有舍得卖掉。大小外婆都死在了外公的前头,她们只有娘这么一个女儿。

娘说,老外公有钱那会,千佛镇的灵山寺和三清观一旦收了无名死尸,派人来说一声,老外公总要捐一口棺材钱的。镇上的鳏寡孤独亡故,无人料理,他也捐。娘说这是积阴德,可以福及子孙。

看着老外公与自己同在,阿德心里好过些,但心跳脉搏仍如奔马。他缩在外公头像下,侧耳细听街上动静。

书场一散,街上的动静象江潮由远至近,先是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和说话声,然后是一街杂沓的脚步声和嗡嗡的说话声。大流之后,又是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渐渐地,一切又归于沉寂。

阿德迷迷糊糊听到那种熟悉的声音隐约传来,一个激灵腾腾腾地奔下楼去。他嘘开门缝等待爹娘归来。

黑沉沉的大队人马轰然开来,他们手提灯笼或燃油的风灯,街面上满是散散淡淡的光亮和长长短短的人影。听书的人携着一股热浪呼啸而去。阿德终于听到爹咳嗽一声问娘:这小赤佬把灯都点着了干啥?然后是叮呤当啷的钥链声。

阿德猛地拉开门,大叫一声就哭开了。

“阿德阿德,咋了咋了?”黑乎乎的爹娘紧跑几步奔过来。

“哭成这样作啥?”两个听书的老夫妻用一盏玻璃罩方灯在阿德面前晃一晃,相互询问道。

“你们…怎么…才回来呀?”阿德涕泪滂沱地哭道。

“咦,不是你自己要留在家里的吗,怪谁?”爹很扫兴地说道。

“今儿个是怎么啦?”娘在暗中塞包瓜子在儿子手里。

阿德哭哭叽叽说出弄堂里的红绸带。娘戳戳阿德的额头说:“神经病!”。

“你出去看看,什么红绸白绸的。”娘打开后门叫爹出去看看。

“喔哟!”爹举油灯一出门就一声惊叫。

阿德心一提,急急跟娘出去。

弄堂边上有两大块暗红的大石,不知被谁翻起。经年不见天日的湿泥地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小孔和一蓬篷墨绿的小草,草上有一窝被粉碎的蛇蛋,汤汤水水地流了一地。

阿德倒抽一口冷气,僵在那儿。他早就见过自家的弄堂里有蛇,一条大赤练蛇。

爹骂了一声,置灯于一侧,奋力地将两块大石翻回原地。大石复原后,只见一条硕大无朋的蜈蚣赫然僵卧在门前的青石板上。爹又惊叫一声,飞快地跳到一边。

“动也勿动,死脱了的!”娘护着与她一起退倒门口的阿德探出头说。

爹用灯向下照一照,那条文丝不动的蜈蚣。蜈蚣浑身呈赤黑色,头部色泽更为沉着,锃光瓦亮。身上节环与门齿大张,两根触须仍威风凛凛地在晚风中抖颤不已。但如大闸蟹似的一对凸眼却阴阴地耷拉下来。确实如娘说的,那蜈蚣死了。

“出世到现在也没见过诺大的蜈蚣呵!”爹象平时对阿德光火那样拎圆眼睛惊叹道。

“快点弄走!”娘拖阿德回屋。

爹取火筷子挟那条如蛇样的蜈蚣向屋里走来。蜈蚣复活似的一颤一颤地蠕动着,阿德见状长声惊叫起来。

“昏掉了,拎进来作啥,不赶紧甩到垃圾箱里,还拎进来!”娘怒斥道。

爹呵呵地慢步摇出弄堂,一路上还嘀咕:“这样大的蜈蚣,这样大!怎么死这儿了?”

“啥呀?喔哟哟,大蜈蚣!咳咳,咬一口,毒煞人,啧啧啧!”玲玲他爹闻声开门出来一看,突出一对凹眼,一惊一乍地喊起来。

“刚死的,要不要杀杀,放在砂锅炖炖,吃酒?”爹打着哈哈,向垃圾箱方向走去。

“吃你个头!”娘一反常态,轻柔地用面巾给阿德洗脸。平时,娘总把阿德的脸擦得生疼生疼的。

娘判断有人偷偷摸摸到弄堂来捉蟋蟀,钻天打洞的。翻开石头,弄碎蛇蛋,又杀死这条被惊动的大头蜈蚣。至于阿德说的红绸带,那是扯淡!

“从今往后,再不能把阿德一人放在家了。”娘睡下后低声地对爹说。

蚊帐后的外公一脸正色地看着阿德吃瓜子。阿德连壳带仁地将那包瓜子乱七八糟嚼嚼,全咽下去了。

“哼,谁要再想把我一个人留下来看门,我就…就逃走!”阿德喉咙毛哈哈地对自己说,然后清清嗓子睡了过去。

宝塔街,没啥说的,那街的尽头临河有塔。但桐镇很多街巷的地名,有时令阿德颇费思量。同样窄小的街,一码色的石板路,曲里拐弯的小巷,但这儿竟叫什么他娘的花山头。

阿德扣下巷壁一块灰白的墙皮,砸在对过的墙脚下,然后又将弹到脚下一块墙皮用脚碾得粉粉碎。

“这儿为啥叫花山头,为啥?谁说得出,我输一只大饼,咸的!”阿德问金山阿钟,没问扯着他后襟的玲铃。他知道玲玲喜欢自己,但他越来越不喜欢这个玲玲,尤其是看到她头皮上有几只头虱爬过之后就益发不喜欢她了。但这个玲玲只要一听到他家门有啥动静,连开门关门都要从对面探头一看。阿德无论去哪儿,她都会屁颠屁颠跟上来。

“我!”阿钟高高地举起手来说,“不过,我欢喜甜大饼的。”

大饼店里的咸大饼,三个铜板,而甜的,五个铜板。

“我也是!”玲玲仰起脸来笑道。

“你倒是说呀,说都没说,就‘大饼我欢喜甜的’”!金山不屑地扫阿钟一眼。

“这儿…老老早早就叫花山头,大约我爹娘都没养出来的时候,这儿有山,一座小土山,开满花呵什么的”阿钟一本正经地说。

“放你老祖宗老老祖宗的屁,全本瞎讲!”金山转而对阿德说,“黑皮他们那条弄堂为啥叫蚌壳弄,说得出来,葱油饼、猪油年糕各一块。”

“你有只卵的铜钱,葱油饼猪油年糕归你自己吧,袋里连粒糖都摸勿出来的货色,还猪油年糕葱油饼哩!”阿钟边说边走离金山,在阿德一侧说道。

一听金山说到蚌壳弄,阿德心一跳,一想就想到那个红衣女孩。在金鸡湖边见过不久,阿德几回回象急行军似地走完整条蚌壳弄。可是未能再见她,也没闹清她在弄内什么地方住。最后一次却碰到黑皮,黑皮打着唿哨叫人,然后双眼如螯,盯死他走完整条蚌壳弄。他心虚极了,敲小鼓似的。从此,他再也没有涉足这条弄堂半步。

金山向阿钟扬起手,阿德的肘关节抵住金山软肋,金山看看阿德的眼睛,就算了。而玲玲却嚯嚯嚯地大笑不止,笑得金山脸色大变,但金山只得怒目而视。动过一次手的,对玲玲。第二天,玲玲爹当胸一把拖着他说,下次再这样,手节骨就这样啪啪啪地一根根扳断。玲玲她爹在扳着自己的一根根手指对他比划。于是,金山便屁滚尿流了。

阿钟嗷地一声,欢势地向前奔去。他们也嗷嗷直叫地一路急追而去。

明儿就开学报名,今儿个是最后的疯狂。娘再三关照阿德,今儿不许出门,收收心。但他不顾一切地溜出来,约齐金山阿钟去宝塔街转转,阿德曾同金山阿钟讲过他家弄堂里红绸翻舞的事,阿钟突然战战兢兢地说,他很早以前听人说有一个打夜工的人,半夜三更路过’望夫塔‘猛一抬头,看见过阿德说的这样的红绸带从塔顶飘下来。阿钟确切地告诉阿德金山红绸带从塔顶飘下来的时辰是:夜里一点三刻。所以,阿德死活都想去看看那座桐镇人称作’望夫塔’的宝塔,从前爹娘领他爬过几回,但这回味道变了。说起这座塔,镇上的每一个大人小孩,都知道那塔是三国时的小乔夫人筑造的。周瑜出征未归时,小乔便登临此塔,望断天涯路。

前面有一块空地,空地中央有一圈低矮的大叶黄杨,圈内有几簇根须裸露的月季和落叶杂草鸡屎。黄杨树下有几只母鸡扎煞着羽毛,极舒坦地在自个儿刨出来的坑里打着滚,并随意地在边上东啄西啄。突然,空地尽头的拐弯角那儿传来几声鸡儿面临威胁的绝叫声,树下的鸡们,纷纷扬起脑袋,警觉地左右张望一番,但很快又放松下来,事不关己地继续泥浴。

阿德他们在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更比一声凄厉地鸡叫声中拐过房头。

在两幢楼之间有三大间平房,这三间平房只有中央一扇单开门,两边的窗户被一溜护窗板遮蔽。门口的台阶下有两人,一个满脸疹子的瘦身男人坐在小马扎上,约三十来岁的年纪,阿德觉得他的脸上有一种聋哑人似的戾气。

瘦身男人膝头铺一方有几滴斑斑点点陈年血迹的旧帆布,双膝夹着一只半大的红公鸡,脚下摊开一个黄油布包,包的插袋里刀剪钩勺,一应俱全。

那些银色的器械和红中带蓝的一撮撮鸡毛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公鸡满面通红,徒劳地在他膝间挣扎惊叫。站在瘦身男人一侧的则是鸡的主人,脸上有几颗不易为人察觉的麻子。瘦身男人姓冒,不知是何方人氏,阿德刚记事时就知道他住在这儿,他是桐镇唯一的兽医,阿德见过他给一个乡下大汉牵着一头病恹恹的老水牛灌药,但更多的时候,他都在忙着劁掉那些猪牛鸡狗的卵蛋。除了牛,他也给其他牲口瞧病,但桐镇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叫他牛郎中。这人的门口常常牛哞猪叫,鸡飞狗跳,而且还留有一滩滩牛粪猪屎的湿渍,弄得臭气熏天。

他们团团围住牛郎中、鸡主人,屏心息气地盯着他那双粗大但却极其灵巧的手,一个动作也不放过。牛郎中抬起眼来,冰冰地刮了他们一眼,又低下头去。

公鸡的腹背处已被拉开一个口子,口子被两片形如梭子,薄如利刃的竹片绷开,那双手小小心心地从中掏挖什么。

“这是干啥?”玲玲伸长脑袋、瞪大眼睛问阿德。

“阉鸡呢!”阿钟用衣袖擦擦拖挂下来的一丝鼻涕,饶有兴趣地说。

“为啥?”玲玲继续问道。

“阉鸡就是阉鸡,没什么为啥!”金山不耐烦了。

红公鸡双爪抖成一片,牛郎中的柳叶刀挑出了一粒嫩黄色的蛋仔似的东西,他顺手将这沾着血丝的颗粒,捻碎在膝头的帆布上。在这一捻的瞬间,阿德的心四处荡了一荡。这意味着这鸡再也长不出气冲冲的冠子,从此便灰不遛丢地混迹于一群对它带搭不理的母鸡中,不再高视阔步,摆出一副雄纠纠气昂昂的架势,就那么不男不女地活下去。

“为啥阉鸡,阿德哥哥?”平日里玲玲叫阿德,总是阿德长阿德短的,但一遇事,她就会冒出阿德哥哥什么的。

“阉了,鸡就一门心思的长肉了,留到过年肥肥的,自家杀杀吃。”阿德拨掉玲玲拉着他衣袖一抻一抻的手,头也不抬地说。他听娘这样讲过,娘领他到这儿来阉过一只小公鸡。

“那阉了,为啥就光长肉了呢?”玲玲一副打破砂锅的样子。

“为啥为啥,啥他娘的为啥,你只会一句为啥!”金山怒叱道,因为玲玲唠唠叨叨个没完,他错过了牛郎中取出鸡肾的最后一个环节。

“那我说‘为什么’,总行了吧!”玲玲气急败坏地叫道。金山玲玲怒目相对。

“去去去去,走开,少在这鼓噪罗唣!”鸡的主人大力地向他们甩甩手。因为是他的鸡,阿德他们的劲泄了,知趣地向后退一步。

“阉了,就做不成坏事了,小妹妹。”牛郎中抬头,目光闪闪地看看玲玲。他吱咕吱咕,象纳鞋底似的开始缝合鸡身的那个创口。

“喔哟喂,娘只屄!”鸡主人用力在地上跺脚,阿钟踩了他一脚。他一把推开阿钟,阿钟趔趔趄趄地倒出去好几步。阿钟稳定脚跟,想都不想就唱开了:“麻子麻,偷枇杷,枇杷树上有条蛇,吓得麻子颠倒爬!”

金山定睛一看,鸡主果不其然脸上有几颗麻子,那几颗麻子正在由白转红。金山呼地窜到阿钟后面,在一个更安全的距离外,与阿钟异口同声地唱道:麻子麻…。

鸡主扔下那只在地上垂头丧气叉开两腿,呆呆地立在牛郎中脚下的鸡,向金山阿钟拔脚狂追。阿德无趣地拖一把玲玲,走吧,宝塔今儿爬不成了!望夫塔虽与佛塔无涉,但也被几个和尚占了,圈一墙,筑一大雄宝殿,便成了佛门净地。早年阿钟的爹在那儿做过几天和尚,只有阿钟去死缠硬磨,才能打开塔门。但阿钟,还有金山这两个货,一准儿奔家去了,象所有遇到危险的小兽,直达自个儿的巢穴。

阿德回眸一看,牛郎中一脸凄恻地盯着嘻嘻哈哈的玲玲,刚才灵巧活络的一双手,此刻木僵僵地摊在膝间。看见阿德回头,牛郎中垂下眼睛,开始收拾家什。待那两个背影晃远了,牛郎中又抬起眼睛看过去。

那个小巧秀气的背影转过来,甜亮甜亮地喊一声:“冒大爹…!”

冒大爹捧着一摞画稿,转过身来,笑眯眯地看着葱似的立一大堆男孩中的那个女孩,她是花妮。花妮是毛家七房十几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孩儿,活泼乖巧聪慧,人见人爱。她和这十几个堂兄一起在自家后院的画室中习画。

“你把我的画还我,好吗!”花妮恳求道。

“花妮是不想让爷爷看到你的画了,是吗?”冒大爹笑呵呵地问。花妮爷爷自幼学画,专攻山水花鸟,是吴门画派一耆宿。

“不是的,忘画米了,她要饿的呀!”花妮忽闪忽闪眼睛,扬起眉梢,正色地说。

“噢…好好好…!”冒大爹翻出花妮的画,她画的是一只小鸡。冒大爹将她的画纸轻轻地抽出来,一脸严肃、小心翼翼地放在画案上。

花妮迅速抓起画笔,自个儿象鸡啄米似的在画纸上仔仔细细地点上一滩米粒。冒大爹阳光灿烂地托着画稿走出门去,他听见那个小人儿轻轻地舒出一口气,甜亮甜亮地说一声:“谢谢,大爹!”

冒辟尘眼中透出一股冷酷决绝的神情,凝视着脚下开始没人事似的踱起了方步的那只鸡。

风过来,吹动了一地的鸡毛。

女施先生把阿德领到教舍门口时,阿德从一片眼睛中立即认出了她那一对墨玉似的大眼睛。他心里一紧,感到一种厚重的喜悦从天而降。他根本没想到会在这里与她相遇。阿德慌乱地避开那对眼睛,看着自己胳肢窝里的布包。他就叫娘用这块红布来包书。

“他叫卞德青,是你们的新同学。来,大家认识一下。你…!”女施先生把手搭在阿德肩上,站在讲台上。她的眼睛,在圆圆的镜片后面看着靠门第一排第一张桌子的黑皮。阿德顿时感到扫兴极了。黑皮始终在搔头挠腮,他嚯地起身,不服气地报出自己的名字:

“哈松!”

黑皮又蓬地一声坐回去。他起立坐下,都把桌子弄出很大声响。瞧他那样,没有湖边的事,阿德也知道,这货是个惹事生非的胚子。

阿德站在讲台上很不自在,那些个名字和人,他大都觉得很是模糊。

“汝月芬。”碎银般的声音,铮铮琮琮发散开来。阿德心头一阵糯软,极熨贴。红衣女孩在前排静静地起来,又静静地坐下,还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卞德青!”阿德在下一个人未说出名字前,绅士一般地弯小腰低声道。

教舍内一片哄笑。汝月芬和阿德都闹了个大红脸。女施先生也笑了,搭在阿德后肩的手松开了,那手一直让阿德觉得实在很重,很重。

“嚓啷嚓啷…”老校工摇着黄铜手铃走过门口。玲声响过,男施先生随后就立定在门框中央,整出一个“囚”字。这个发现,令阿德很开心。

他坐在哈松的位置,哈松愤愤不平地坐到这组的最末一位。女施先生对阿德说:先坐在这儿罢!他一直希望能分到红衣女孩汝月芬这一组,但没有。从这位置看过去,能看见半爿汝月芬。她比在金鸡湖边碰见那会更沉静忧郁,人也显得很疲倦,无精打彩的。

男施先生教国文,课上得比曲老先生好,但阿德听得稀里糊涂的,他的眼睛不时地朝汝月芬瞄过去,直到学堂里象一只蜂箱,发出巨大的令人发昏的轰鸣声。

斗转星移,一晃两年过去了。阿德一天捱着一天,就那么熬着。从他拿到女施先生第一次批改的数学作业薄和卷子,他就知道自己完了。女施先生此刻用力地在一本数学作业薄上打叉,期间笔尖有几次愤怒地划碎纸头的声音传来。他眯眼看到女施先生目光凛然地朝他瞟一眼,又一眼,赶紧闭上眼睛。这簿子大约是他的,阿德这样想。

夏日里下午课前,学堂规定必须在课桌上小睡片刻。虽然来了两年了,但阿德仍然不习惯,没有一次睡着过。

“林立生,眼睛怎么还在动呵?”女施先生坐在讲桌后,嗡嗡嗡地说。

听见声音,阿德赶忙虚开眼睛看看过道对面的林立生。

林立生用力闭紧双眼,眼睫和毛边袖口上的丝丝缕缕一起微微地抖颤着。他那用香烟壳子订成的作业簿,有一半露在抽屉外头。阿德想这些簿子迟早要落在地上的。

汝月芬好象睡着了,半边脸搭在双臂上,腮红似霞。她的鼻翼均匀地扩张着,气息如兰。一双红格子布面的方口鞋上有一副宽宽的搭配,上面有一粒乌黑锃亮的钮扣,晶晶发亮。

阿德怎么看,那粒黑钮扣怎么象她的眼睛。这种眼睛使他想起一种动物,梦似的定洋洋定洋洋的眼睛。但他想半天也记不起来,反正象一种什么动物。

他现在感到他每天似乎只是为了看见汝月芬,才活到这个世上的。他的数学总在及格和不及格之间游移徘徊,怎么都逃不掉一顿暴打,及格了,仅仅因为只是及格,而不及格那就因为是不及格。每当假期,他便被独自被关在房里做习题。娘外出,他趴在窗口向蚌壳弄方向眺望时,心里总是泛起一丝甜蜜的忧郁。这时候,他宁肯自己是只猫,纵身跃上对过玲玲家的屋面,他估摸过,他跳得过去的。然后跨越千万道如龙行蛇走的屋脊和风火墙,轻轻地踏着鳞次栉比参差错落的屋面,直达汝月芬家中。除了这个汝月芬而外,这个世界一无生趣。阿德觉得自己现在变得愈来愈孤独,愈来愈郁怒,整个儿生活也是愈来愈糟糕。

教舍里的空气是慵懒的,一种带有几分肃然的那种慵懒。在这种广大无边的慵懒中,阿德的意识开始变得混沌起来。一道若隐如现的红雾如带,从汝月芬足下缓缓升起,轻巧地从众人头顶飘过,牵牵扯扯地逸出窗外。

阿德立时警醒地睁大双眼,这使他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

她的一咎乌发在风中微微飘拂着,腮帮上烙着几道衣袖的皱折印迹。周围仍是一片均匀的呼吸声和女施先生的笔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阿德又闭上双眼。

女施先生正正眼镜,理理鬓发,鹰隼似的眼睛扫视一周。然后蹑手蹑足地下讲台,走出门去。她的脚步声由轻而重地消失在长长的廊檐尽头,阿德早就发现女施先生几乎天天如此。

没有睡着的人,谁都感觉到身上那份无形的重压被撤下。教舍里有一阵轻浮的悉悉索索的声响。

一个两个三个…小脑袋从桌上抬起来,象荒原鼠一样张目四顾。

黑皮悄然离座,老一套,哈着腰沿教舍四壁狂奔一圈,坐回去。稍息,又出行狂奔一圈。这杀胚在学堂里拽得要命,他蚌壳弄的小弟兄全在这儿念书。除了动不动就哭叽叽哭叽叽的阿钟,阿德的哥们一个也没在这。

“噹……”校工伯伯的摇铃声,由远及近。校园里轰地一声,跟炸了窝似的。

教舍里那一片睡眼惺忪的眼睛,多半是女生的。阿德精神气很足地看一眼汝月芬,她依然保持刚才的姿势,还睡着。他觉得她特别犯困,象睡不醒似的。

“嗨,醒醒,要吃晚饭了!”黑皮到东到西,粗声大气地拍打几个还在梦中的女生。他又走到汝月芬桌前,长脸上满是笑意。阿德很担心黑皮的爪子,再去拍打汝月芬。但她不待黑皮触手,自己醒来了。阿德松了口气,双手撑两桌,荡空着站起来。她一脸倦意,比没睡前更加疲乏。

黑皮对汝月芬呲牙一笑,走开了。他悠然自得地张望着,忽然他的眼里飘过一丝猎者见到猎物时的惊喜。

黑皮大步走到仍然酣睡的林立生面前,猛地一拖课桌。林立生当即一头触地,跌翻过去。那几本香烟壳子订成的作业簿哗啦一声散在讲台四周。

“先生来咧!”男男女女夺门而入,将林立生的作业簿踩作一团。林立生抚着额上一个大青块爬起身捧着簿子,发出碎碎的啜泣声。

黑皮狂笑着闪到阿德跟前,欲往自己座位奔去。

阿德想都不想,双手再撑课桌,腾空而起,将黑皮踹出去。黑皮连滚带爬嘭地一声,撞在讲台上,象一只猪肚似地缩在地上。

汝月芬在座位上一声惊叫。

黑皮当时象条汉子似的,拍拍身上的灰,硬撑着走到他面前从牙缝里挤出俩字:有种!

女施先生面孔微红,娇喘吁吁地走进门,一见林立生课桌斜横,一地狼藉便厉声道:

“怎么回事?”

几个女生七嘴八舌地把刚才发生的事学了一遍,但谁也没提阿德。

“哈松同学,到走廊里站着去!”女施先生吩咐道。

已经回到座位上的黑皮吃力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在一片哄笑中走出门外。他临出门,毒毒地瞥了阿德一眼。阿德不由得心头一凛。

黑皮早先,动不动鞠一躬,逼仄嗓门,拿出一副娘娘腔叫声:“卞德青!”。入学堂前,和爹一块儿在钱庄里做事的账房先生,他的儿子与人殴斗失手戳瞎人一眼,账房先生夫妻先后投井身亡。爹有言在先,如阿德往后再与什么人动手,就将他剥皮抽筋。因而,他一直忍气吞声。虽然小冲突时有发生,但都没有动手动脚。黑皮这一眼,意味着这两年他完全白忍了,他的好日子也就此结束,甚至什么时候连去蚌壳弄口头那爿酱油店买买酱油醋的路上都会充满凶险。

阿德突然有点愁肠百结。

他很清楚他和黑皮昨儿午后的事没完。昨天下午今儿早上在路上时,他每一根神经都很紧张,但什么事都没出。

爹中午在钱庄用饭,从不回家。看见阿德一脸新鲜血痕,娘紧皱着眉头把饭菜端上桌来。阿德执意不说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娘也不问。娘从来就这样,啥事都放在饭后处置。阿德闯祸了,娘总关照爹:吃过饭,把这小赤佬给我拾掇拾掇。这一套是从老外公那儿来的,饭前如何如何,吃进去都不长肉的。“那他妈的,这顿饭吃得怎样提心吊胆就不管了哇!”阿德曾撩开帐子问外公。

“是马脸同学!”娘见阿德放筷就问。她一直管黑皮叫马脸,阿德说过班上数黑皮最痞。

阿德仰起一张划碎的脸点点头。在刚才放学回来的路上,黑皮一迎上来,他便当胸一拳。两人刚扭在一起,黑皮竟挠碎了他的脸。这他妈的也太娘们了,他开始鄙视黑皮,便越战越勇。没交手时,他以为不一定打得过黑皮,黑皮很块。于是,阿德先出手,不过,单打独斗,他并不怯乎,只要不被人压在地上。要不是男女施先生和徐先生去商业食堂吃中饭,远远地大喝一声。还不定谁吃亏谁赚便宜呢!他和黑皮在一片乱哄哄的声音中,各自逃散。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你!”娘有些气急败坏。

阿德拒绝回答这样愚蠢的问题。哼,这些年,不管同什么人交手,他什么时候吃过败仗?顶多也是个两败俱伤。

阿德闷坐在哪,任凭娘去唠叨。那怕拳头雨点般地落下来,只要不吭气,挺着!最先败下阵来的是爹和娘。

他现在不要阿钟他们来叫他一块到学堂,他喜欢独享上学路上的那段好时光。看看时间差不多,阿德挟起红布包,摔门而去。

“你立功了你,跟我回来!”娘追到门口。

阿德头也不回地站在当街。

“我等一息去学堂!”娘的口气明显软下来了。

“你去学堂,我就再也不进学堂!”

娘愣住了,她蓦地感到儿子长大了。

“这只短棺材。”她低声骂道。

阿德不知娘这是骂那个竹行老板的儿子,还是骂自己。他觉得从前傻着咧,一有祸事,什么怯怯地看看娘,看看爹,马上开口自辩。别吭声,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再不就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们反而没戏了。这一招很管用,阿德有点得意,虽然脸上火烧火缭的。

阿德踢着一粒石子,那是一粒溜光圆滑的石子,跟了他好一段时间了。他总把这粒石子,踢到学堂门口,用足尖撸到一个隐蔽处,下学时再踢回家去。

路边的冬青树枝头结满籽实,沉甸甸的。他采一把冬青籽。这些籽多半生青碧绿,也有些是淡紫色的;籽的顶端赤紫,中间如褪色一般又呈淡紫,收到尾梢仍是青绿色的。他有时为此很愤慨,这么悦目的东西,竟不能吃。他把青籽撸下揣进兜里,其余的任其从指间漏出。青籽生硬实在,待会一见黑皮就拍面掷他脸上。

日头白花花地洒满一地,新马路上到处是三三两两往学堂去的学生。他们边走边玩边聊,象似马路边上的那条小河,漫不经心,拖拖沓沓。

阿德小步踢着石子,走到三岔路口。有一条岔路直通他原来念书的私塾,他去过好几回,那儿已大不如从前。读书声稀稀落落,院内冷冷清清。几次他都没有进去,接替曲老先生的那位先生说阿德是灾星,阿德走后,陆陆续续走了很多孩子。

不论早上中午,每到岔路口,阿德就开始东张西望,一到这个地方,这个时辰,那个红恍恍的身影有时会在他前面不远处飘飘忽忽的。

他的眼睛一亮,用力一脚将石子踢得远远的,大踏步赶上去。

小风轻轻地吹拂着她头顶上一对红蝴蝶结,蝴蝶结忽东忽西,活物似地随风轻扬。她的身姿婀娜娉婷,如微微绽露花苞的红莲,鲜洁美艳。

阿德与她保持一段适中的距离,往学堂走去。

在一块念书也这么两年了,但他一直没能和她说点什么。她总是那么文文静静地坐在那,摇头点头,不出一声。不象那些傻屄疯丫头,成天价唧唧喳喳,老家贼似的。还啥时候都爱扎个堆,连他妈的上个茅房也结块而行。

阿德知道自己成天惦着这个人,与人说话,总想着她能听见看见。先生提问时,他举了左手举右手。这样做也全是为了这个汝月芬,他是要说给她听的呵!如若答错了,他是肝肠寸断,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出错。谁答得出来,谁就是他的仇人。但她从不正眼瞧他,昨儿他和黑皮交手,她也未置一词。有时真叫人沮丧!幸而,她对所有的人都那样,这也就罢了。

前面路边有一条黑巷,里头住着个疯婆子,她家人一不留神,她就冲出弄堂,在新马路上指天骂地。他们谁都知道,没一个敢贴那边走路,别给一把搭进去,煮煮吃掉。

款款前行的汝月芬突然返身回顾。她牵动着小口樱桃,但什么也没说。犹豫片刻,汝月芬黑幽幽地看他一眼,走进学堂大门。

这一眼看得阿德心口一阵乱跳,他涨红着脸稍作迟疑,又大步地跟过去。

午睡睡到一半时间,汝月芬身子一颤,醒了。阿德的座位还是空着,女施先生的位置也是空的。

黑皮眼睛发呆,趴在桌上发愣。

她轻悄悄地向门口走去,黑皮将长脸深深埋在臂弯里。

汝月芬走完铺满方砖的阴凉过道和长长的木地板回廊,凭着异常模糊的记忆,上楼下楼,绕了大半圈,仔仔细细地辨认一间间毫无区别的房间。

汝月芬在一间门窗玻璃都被细心糊上申报纸的房间门口立定,踌躇再三,轻轻地叩响房门。门内没有一点儿声响,但她仍敲个不停,笃笃笃笃笃…。

门猛地拉开一半,徐先生的短发根根直立。他一脸怒气堵住门生气地说:

“乱敲什么,敲什么!”

徐先生高大英俊而又威猛,学堂里有不少女先生和女生都很喜欢他。汝月芬原来也很喜欢徐先生,但从现在起,她再也不会喜欢这个徐先生了。

房间里满是新鲜的胶皮味道,她知道在她从未进去过的里屋门后,有几个开线破口的足球和铺着申报纸的棕垫。

汝月芬垂下眼睛怯怯地说:

“找施先生,施芳先生。”

“施芳先生怎么会在这,回教舍去!”

汝月芬幽幽地顺着原路往回走着,她感到有些若有所失。

铃还在一路响着,教舍里开始沸腾了。黑皮伤心地看着汝月芬出去进来,林立生用手背擦着口涎。

汝月芬坐下不久,女施先生进门了。她的头发有点散乱,眼神有点慌张。

“有事吗?”她扎着双手问一双眼睛黑沉沉地看着她的汝月芬。

“卞德青在潘家巷躺着,出好多血。”汝月芬冷冷地扫一眼黑皮。

教舍里掀起一阵小小波澜。大家七嘴八舌互相询问,林立生从座位上吃力地站起来,可怜巴巴地看着黑皮。黑皮低下头去,用大姆指甲狠刮桌面的油漆。

“哈松,到走廊站着去!”女施先生向黑皮喝道。

黑皮躬着腰低着头到走廊,面壁而立。

女施先生在门口差点儿与男施先生撞个满怀。

“你知道我在等你吗?”男施先生气冲冲地问。

“…回头再说!”女施先生领着汝月芬出门就小跑。

“回自己坐位上去!”男施先生凶神恶煞地喝退也想跟出门去的林立生。

黑皮也抬脚就往教舍里走去。

男施先生疑惑地看着女施先生离去的背影。

眼前一片红光初现时,阿德就慢慢醒过来了。醒来时,阿德直觉收紧的头皮脸皮颈皮一阵刺痛,他抬抬手,脑袋里一片金属声大作,只好一动不动地依墙而卧。一地的冬青籽浸于一团干血之中,这次亏吃大了。

巷内和新马路上空无一人,静得连一丝风也没有。歇息一阵,阿德记起来方才发生了些什么。

走到巷口头,他一抬脚,肥肥大大的泉福就扑出来。他顺势狠命一推,只听见泉福蓬地一声撞墙倒下。但未来得及进退,他便被蚌壳弄的千万只手死死摁住。一阵狂拳狂脚后,他就被甩什么似的甩到墙上。阿德眼前当即一片金壁辉煌,后脑勺有一股粘稠的液体顺颈而下。他瞪大着眼睛看着黑皮对他当胸大脚踹出,然后心口一闷,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巷口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阿德用力抬头一看。一张细如凝脂艳如桃花的面庞映入眼来,阿德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卞德青,卞德青”一声声碎银般的呼唤声,撞入阿德耳鼓。一只暖暖的小手象一抹阳光,温情脉脉地落在他的脸上。阿德一阵天晕地转。

诊所的老方宝在阿德后脑勺的伤口撒上药粉,开始往他头上扎绷带。老方宝没说什么“幸亏送得早,再晚来一会就有大麻烦!”,也没说“怎么弄成这样,杀人啊?”只说阿德不碍事的,阿德深感遗憾。

女施先生撮圆嘴唇,叮嘱阿德几句,她有课先走,让汝月芬送他回家。阿德精神一振,脑袋里一片清凉。

“你先出来一下。”女施先生拍着汝月芬的肩说。

一到外面,女施先生问道:“你怎么知道卞德青在潘家巷?”

汝月芬眼瞅足尖,略一沉思,低声说道:

“我上学堂路过潘家巷,见哈松他们在巷口等卞德青,卞德青上课了又没来。”

“噢,先生以为你出学堂看过。那你怎么想起来,要到徐先生的储藏室去找先生的?…我进教舍前碰见徐先生了。

”我也不知道。“汝月芬的脸和身上的衣衫一样红。

”不知道?“

”…不知道。“

一天鱼鳞状的云,挨挨挤挤地布满天空。

女施先生一脸困惑地看看汝月芬,心绪烦乱地走了。

”过两天,就可以去翻本!“老方宝乐呵呵地说。

很小的时候臂膀摔脱骱,老方宝用掌在他肩臂处一模一捏一撸,将手臂往上一提一推,未等他哭出声来,嘿一声就把榫头接上了。阿德非常信得过老方宝。

老方宝利利索索地摆弄着家什,量出一大包药粉,塞给阿德。阿德非常敬畏地看着那些瓶瓶罐罐里的药粉。镇上人都知道老方宝看伤科,外敷内服就两种药粉。早些年,他走江湖打拳头卖膏药时,也就这两种药粉。

汝月芬跟着阿德出门,来时是她搀着他进门的。

满头白花花的纱布,阿德愿意。这模样有几分悲壮。走在街上,他这才发现自己罩衫上的扣子全没了。一阵小风吹开他的衣襟,衣角临风飘舞,阿德觉得很神气。但走着走着,他觉得在那一对墨玉般的眼睛注视下不会走路了。

阿德双腿夹裆,步履歪斜,有几分醺醺然。

路上不断有人问:咋了,头怎么摔开了?汝月芬一律替他作答,不当心跌的。阿德很幸福,尤其是箍桶匠老爹对汝月芬喊道:”小妹妹,你小哥哥头摔开,不好叫风吹的呀!“汝月芬点头称是,未作任何申明。

脸上身上的大片血渍,使阿德生出一种如沙场杀敌归来的豪气。

她突然牵扯他的衣角,示意避开迎面来的一位老阿婆。

老阿婆精神健旺,迈动小脚蹭蹭蹭地走得飞快。她和他迅速折进一条小弄堂,一路逃开。汝月芬对阿德说,老阿婆是接生的王阿婆。不论在啥地方,一见她就扑过来一把捉住:啊哟喔,乖囡囡呵,快点让阿婆看看呢!

”肉麻得很!“汝月芬说。

老阿婆仍在四处找寻那凭空消失了的小人儿。接生老娘按惯例,讨要被接生人的胞衣,白烧吃下。病病歪歪的王阿婆自吃掉汝月芬胞衣,百病全无,连折磨她几十年的老风湿也一风吹。她嘴皮子吧嗒吧嗒逢人就讲:真灵呵,真个灵的!

汝月芬浅浅一笑,阿德也轻轻一笑。他象吃了人参果一样长精神,因为感到与汝月芬之间有了一种默契和亲近。

出乎阿德意料的是,爹娘听完他的陈述后竟无半点责备他的意思。爹娘默默地吃完晚饭,问清黑皮住处便双双出门而去。娘后来说他们上黑皮家门请问时,黑皮在自己爹没照面之前,就嗤溜钻进床底再没出来。女施先生这几日一上课就罚黑皮立壁角,一放学又罚他一人打扫教舍卫生。黑皮很孤立,再不象从前那么嚣张。但阿德打一开始就准备自己和黑皮作个了断。

出这事后,黑皮见阿德就躲,放学后见黑皮倒垃圾,阿德连忙奔出学堂门在黑巷口立定等人。但千等万等不见人。再杀回学堂,却早已是人去楼空。几天了,阿德一直没逮住机会私下见到黑皮。他头上的白绷带已有些烟灰色了,但他坚决不撤。他整日冥思苦想,满脑子都是各种复仇计划和黑皮各种死法。

阿德吃完晚饭对爹娘说去趟茅房,就一口气奔蚌壳弄来了。他不想喊金山阿钟他们,虽说他们说过好几次。他慢吞吞地在弄内来回走了两趟,一个人都没有撞见。这两天一放学,阿德干脆就在蚌壳弄口等黑皮,不是这头就是那头。甭说黑皮,就是泉福他们也没见着。他觉得真他妈的怪事!

弄堂里静静的,沿两厢巷壁形形式式的门里传出来的声响显得格外清晰幽远。

阿德也希望能在这看到汝月芬。他揣测路过的每一扇门,不知那一扇是她的家门。最好是有一扇门啪嗒一声开了,她如玉树临风,倚门一立:咦,卞德青?汝月芬在学堂里话还是那么少,但看他一眼又一眼的时候却多了。阿德快活死了!

”又在你爹店里吃的夜饭?“阿德先听见一阵泼水声,然后是一个老妪的声音在弄内瓮声瓮气地响起来。

”现在一放学就到你爹店里报到?…这样好呵,省得在死在外头惹事生非!“老妪又说。

一阵脚步闷闷地从前面传过来。黑皮挟着书包一耸一耸走着,一手在墙面上用指甲拖出细长灰亮的划痕来,漆黑的面皮和袖管上沾着星星点点的墙灰。猛地一见阿德,黑皮一双呆若死羊羔似的眸子里,飘过一丝惊惶的神色。

”走,到野地里去!“阿德怒发冲天地快步迎上去说。

”你还要来呀,还要来!我没功夫同你到野地里去!“黑皮退半步在一扇黑漆大门口嚷道。

”那在这也行。“阿德一把揪定黑皮头发。

”你是真的,是真的?“黑皮也半心半意地揪着阿德头发,但手一触阿德纱布即刻脱手,转而去揪胸襟。

两人相揪,在巷内拧持着。

阿德底下使绊子,但几次都未能绊倒黑皮。阿德的手一不留神碰到黑皮档前一滩软乎温热的物事,他犹犹豫豫地顺手一捞,将黑卵松松地一把捏着。

”松脱不,再不松脱…!“黑皮眼里透出火来,用力扯拉阿德越捏越紧的手,使大劲摔翻阿德。阿德在翻倒的当儿两眼一闭,结结实实大盘一捏。黑皮一声尖叫,眼睛一翻率先倒下。阿德趁势压上,手里一松又一紧。黑皮连呼:痛杀,痛杀!

”你打烂我的头,我捏碎你的卵“阿德咬牙切齿,不计后果地喊道。

一扇门又一扇门哐啷一声开了。

”叫你爷叔,总行了吧!“恐惧和痛疼使黑皮眼里噙满泪水,他嘶嘶地对阿德说。

阿德当下松手起身立于一侧,圆睁着血红的眼睛俯视着黑皮。

阿德身后的那道黑漆大门一嘘开又飞快地碰上了。

”干啥在这相打,有啥事要这么动手动脚?“蒲包老太立在阿德对面声色俱厉道。

”你这黑皮,前几天啥人被吊在梁上用皮带抽过?“蒲包老太问已爬起身来的黑皮。

”赶紧回去,头都摔开的人,跑这儿来相打!你爹娘叫啥?“蒲包老太又对阿德喝道。

黑皮一声不出,收拾起书包,头也不抬地走了。阿德拍打身上的灰,也掉头而去。

”下次再不许这样,都吃多了,小赤佬!“蒲包老太的声音和关门声闷闷地被传得很远。

阿德慢慢地向前走去。他胸脯一鼓鼓的,感到全身酥软无力,但内心充满着不可名状的愉悦。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一阵碎步哒哒地在石板上急促地响过来。

阿德蓦然回首。

一个中年女人匆匆忙忙地从他身边掠过,带着一股风。阿德很奇怪,人走路竟会掀起一阵风来。突然,又是咿呀一声门响。一个压得很低的声音向他喊道:卞德青!

一道黑漆大门嘘开的门缝里,有一张洁净的脸庞抢入阿德眼帘,他不由得喜出望外。一个微笑在他凝重的脸面上荡漾开来。汝月芬动作极优雅地向他招招手,隐入门内。

阿德向弄堂前后一瞅,两步并一步地钻进门缝。她立即咣噹一声,把青灰色的弄堂关在门外。

”黑皮叫你爷叔啦!他怎么会叫你爷叔的呢?“汝月芬背着手靠在门上,声音仍旧压得低低的。她的脸颊红艳欲滴,两只眼睛大放光彩,一脸压抑不住的兴奋。阿德从未见过汝月芬这般模样,她的头发披散在肩,乌黑锃亮的头发油光溜滑,发梢还带着丝丝缕缕细碎的水珠。她浑身上下有着绸缎般的光泽,散发着一种好闻的清香。

他惊喜地看一眼这长方形的天井,又看一眼天井上方那一爿瓦蓝色的天空,再看一眼窗明几净的堂屋,心里乐陶陶的。天井角落里的一盆有一个小小花蕾的雏菊,深绿色的叶面如篷篙似的层层迭迭,生机勃勃。他诧异自己怎么以前就没有注意过菊花呢!几个石鼓随意地搁在墙根下,如排排座吃果果似的,他喜欢。这座阴重高大宅院里的一切,包括满是青苔味儿的潮湿润泽的空气,他都喜欢。

”嗳“阿德开心极了,绝口不提在黑皮底下那一手。

”这黑皮坏死了,恶人,常常藏人家的东西!你没到学堂来之前,没人敢跟他动手的。“汝月芬眼睛黑沉沉地看着阿德。

这话汝月芬跟阿德说起过,前几天在出伤科诊所的路上。那时,阿德什么也没顾上说,但这次他有点愤愤然了。

”他老欺侮人咋不说,光是藏人家东西!“

汝月芬笑了,连披在肩上的散发也似乎满含笑意。

阿德忽然觉得他和汝月芬已经相识八百年了。

他们一直在门背后压低嗓子说这说那,啥都说。本来阿德还想说说住在他家斜对门的玲玲,但想想还是不说了。很早很早以前,玲玲说要做他的新娘子的。

”你娘啥时回来?“阿德问。一进门,汝月芬就说她娘到店里送饭去了。

”不知道。嗳,准备好没,明天算术又要小考了?“汝月芬掸掸后背仰面问道。

阿德一听这话,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褪去。

”这次…,恐怕麻烦。“阿德象牙痛似地抽口冷气。这几天,他既听不懂课,又看不进去书,后脑勺一直铮铮铮地跳着痛。

”你不是不太在乎分高分低的?“汝月芬垂下眼睛幽幽地说。

”我是不在乎,可我爹在乎。“小考的事说了好几天了,阿德一想起来,胸门口就堵堵的,说不成。

”活不成,真个活不成。“阿德知道明天晚饭后得脱层皮。

汝月芬敛起笑容,不吱声了。

天井里有一只金铃子在石缝中发到短促的鸣叫声:唧唧唧唧唧 ̄ ̄ ̄

阿德看见那盆雏菊茸茸的盆土上伏一只大甲虫,再仔细一看是一枚坚果的硬壳。他很扫兴。看看天色,他得走了。上这样长时间的茅房,回去是没法交代了。闭着眼睛,阿德都能想出娘见他后的头一句话:正要拿竹竿来捞了!

刚才黑皮一声爷叔,使他感到的那份快活这会踪影全无。前几天她送他回家那会,他一直渴望和她说点什么,说啥都行。但有一句没一句的,全他妈的瞎扯。他常常设想过和她长谈的场面,先说什么后说什么,全是快活事,象刚才那样。可这会这样收场他没想到过。

”我走了,回去了。“阿德神色黯然地说。他假装大大咧咧地挥挥手,从门缝里钻出去。他回脸看见的汝月芬一如从前那样忧郁冰冷。

空空荡荡的校园里沉静似水、,寂然无声。大操场边上一排房舍里,只有一间有烛光摇曳的光影。房内贴墙的写字台边上有一支洋蜡,捻子不时地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台子中央摊开的一本黑色封面的备课夹上,有一张散发着油墨气味的算术试卷。墙上镜框里的女施先生在暗中向写字台上一尊仕女石膏胸像抛出一个媚眼。

宿舍房顶的气窗大开着,在夜色中如一尊森林之王雄视着黑黝黝的操场。

女施先生浑身轻松地从徐先生屋里出来,她习惯性地拢拢一头秀发,快步穿过操场向自己的宿舍走去。

除了学堂大门口的老校工,整座学堂只住着徐先生男施先生还有她。他们的妻小都住在离镇上几十里开外的乡下,而她的丈夫婚后的第二年便与几个朋友一起去从军,至今音讯全无。

女施先生模出钥匙开门,四周都是钥匙在锁孔里咔嗒咔嗒转动的声音。门吱嘎吱嘎地开了,屋内有悉悉索索的声响,象似有人掀动纸页。她心神不宁地向写字台探视,反手关门。门忽然遭遇大力,沉甸甸的。女施先生听到身后有人凶猛地喘着粗气,惊回首,只见男施先生立于门外。她一言末发,男施先生猛地扑进门来,将她拦腰抱起,然后大脚踹死房门,向床上走去。女施先生紧紧地闭起了眼睛。

写字台上的石膏像猝然坠地,发出一声脆响。烛火也随即熄灭,屋内一团漆黑。女施先生惊呼一声,从男施先生怀中挣扎而下。一道红光嗖地自写字台边急速升空,从气窗遁出。

男女施先生四目相对,呆若木鸡。

蜡烛上冒出一缕粗长的白烟,袅袅多姿,盘旋而上。

阿德一夜乱梦,全和这次考试相关。他走进教舍,考试已近结束。女施先生网开一面,仍将试卷交与阿德手中。看看试题,他两眼一抹黑。他无望地看着过道对面的林立生,林立生也同样无望地看着他阿德。汝月芬冷若冰霜,完全无视他的存在。红眉毛绿眼睛的黑皮则呲牙裂嘴地盯住他的后脑勺,不住地拖出短舌舔一圈嘴唇,又舔一圈嘴唇。他知道坐在后面的黑皮他们几个,全是抄的。本来,他也可以抄个及格,但他来晚了。于是,阿德的眼泪不争气地淌下来了。

”啥人在呜哩哩,呜哩哩的呀!“娘亮亮的嗓音从楼下传上来。

阿德哆嗦一下,醒了。已经大天白亮,楼下街面上不时有匆匆来去的脚步声。他摸摸枕席一点湿渍也没有,但他胸口仍在隐隐作痛。

阿德清清楚楚,他在这所学堂上几天课后,女施先生就开始看不见他了。幸而在这两年中,他从不惹事生非,故而女施先生对他还能容忍。但是爹和娘的脾气却越来越暴躁,他们无法容忍他学业平平,泯然众人,何况有时还要弄个不及格出来。

现在每天一放学,爹娘就把他关在房里温课,但阿德的成绩依然如旧,没有太多的起色。阿德也看出来,爹娘很是泄气。

他知道自己当个好学生是不够格的,但他娘的学习不行,就连做这家人家的儿子,都不行了!前一次数学考试不及格,爹娘的毛栗子就象雨点一般落到他的头上。

”为什么不去死掉,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娘这样对他说。

他常常在晚上,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时就想,功课不好,何以活着都不配了呢?

阿德从未这么早起过,他撩开帐子,双手合十拜拜外公,祈求外公帮帮。

后门口的弄堂里,似有汝月芬的声音。阿德对自己说:睡昏了!

他胡乱拾掇一下房间,下楼洗漱。爹也起来了,用娘给他备好的水在房间里洗完脸刷完牙。咣噹一声,爹将用过的水倒在窗沿下的喇叭状漏斗里,水在通向楼下天井的洋铁皮管中隆轰隆轰作响。

娘带着满身小菜场里的味道从灶间出来,她伸出湿漉漉的手向吃饭桌摆摆说:

”唔,你一个叫汝什么的同学给送来的,说是先生出的复习题。到学堂交给你都来不及?呃,你们今早考啊?你…你怎么吭都没吭一声?“

吃饭桌上有两页从算术作业簿上撕下的纸。阿德一愣,应一声扑过去。

”你怎么会没有复习题的?“

”忘抄了。“

他不记得女施先生出过什么复习题,也不知汝月芬打哪弄来这些复习题。

”什么都忘,你能记住什么,除了吃!要考个一塌糊涂,再来请问你。绷带解掉,弄得跟个败兵似的!“娘用力将一张黄菜叶扔在畚箕里。

不论题从哪里来的,阿德决定抓紧时间一看。他飞快地拆下绷带,脸上的抓伤倒是早就好了。他浑身上下一提劲,拎着纸片飞快地奔上楼去。

”小姑娘倒蛮俊的,又文静又乖巧,谁家的小囡?“娘一脸沉思,又软声款语地在他身后说。

纸上除了几个公式,所有的列题都有答案,应用题不仅列了式子,还有一步步竖式计算,好几道习题还有涂改印迹。是汝月芬做出来的!题末还有一行小字:做一遍,再背熟!这些题目必是汝月芬从女施先生处偷抄而来的,她一天不知道要进出女施先生办公室和宿舍多少回呢!汝月芬为他居然肯冒身败名裂之险,阿德直觉一股暖流涌心间。

爹路过阿德房间,推开半掩的房门冷笑道:

”这会才知道用功了,临时抱佛脚。我看你这几天魂都不在身上!“

爹将手里的长衫从左手换到右手,用力地关上门,蓬蓬蓬地下楼了。

在老时间老地方,阿德没有寻着汝月芬的身影。一到教舍,他看见她正在预习国文。这会,阿德觉得全世界的人都该做算术习题。他一个劲地往她那儿瞄一眼瞄一眼,但她什么反应也没有。好象他根本没去过她家,她也根本没来过他家似的。阿德还特意从她桌边走过,她还那样。后来,他索性不看她了。没人注意他绷带已被拆下,他也不知道后脑勺的头发被老方宝乱砍滥伐,弄得跟狗啃似的。只有林立生盯着他的脑袋看半天,而后从课桌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纸包,塞到阿德鼻子底下。

”肉馒头!“林立生说。

自阿德摔伤在潘家巷,林立生隔两天就有只馒头递过来。不过前几回都是菜的。阿德坚定地将林立生桑杆柴棍似的手臂挡回去。林立生又涨红着瘦削的面孔,退回到座位去。林立生住在几里地外的小李庄,中午不回家。阿德有时特想吃时,就问自己:你吃了他的,他中午吃啥!阿德就不想吃了。

黑皮今天安静极了,在后面什么声音也没出过。男施先生还夸了他几句。男施先生今天对黑皮都相当友善,弄得黑皮有点受宠若惊。

阿德起初看黑皮象只偎灶猫,但当黑皮勾头抬眼向他一看。阿德知道黑皮不是偎灶猫。从那一眼中,他看得出来他和黑皮的事根本没完。

下课铃一响,大家不象平时那样嗷嗷直叫奔出教室。每次小考大考都这样,气氛凝重。

”撒尿去!“阿德拍拍后桌老米头的肩膀说。老米头姓米,额上有几道粗重的抬头纹,大家就叫他老米头。每下一节课,他都要飞身入厕。老米头娘对女施先生说,这孩子尿泡小,请女施先生多担待点。

女施先生的一节课,一上课老米头就举手要求上茅房,下课玩忘了,早上又喝了两大碗菜粥。女施先生紧皱双眉,一阵喝叱。课上到一半,老米头脸色青紫大叫一声:胀死了!连凳带人跌翻在地。女施先生脸煞白,手慌脚乱去脱老米头裤子。老米头白花花的下身,有一只被丝线一圈圈缠紧并打个死结的鸡儿,鸡儿黑红肿胀,吓煞人。

教舍里刹时陷入一片混乱。老米头和女施先生全都一头一脸冷汗。没有一个人能解开老米头鸡儿的死结,女施先生急眼了,乱喊乱叫。几个女生掩面奔出教舍去教导处搬人。在隔壁上课的男施先生奔进门大喊一声:用牙咬!女施先生眼睛一眨不眨,下嘴便咬。她用牙齿一切断老米头鸡儿上的丝线,老米头的浊汤就喷涌而出,弄女施先生一脸一身。从此,老米头在学堂里再也没有抬起过头来。从此,一下课就由阿德提醒老米头入厕方便。

茅房里的墙根下一字形排开一溜方形马桶,一个圆头圆脑的低年级小子坐在上面,又白又大的肥臀象只白胖的蘑菇。他对收拾停当后仍站在面前等着的另一个小子说:

”今早上我吃了三碗雪菜肉丝面二碗小馄饨一客生煎馒头!“

”屁话三千!“另一个小子说。

”我骗人?我骗人是狗日的!“圆头圆脑的小家伙眨眨眼说。

阿德笑了,他立在尿池的踏级上面对着几个新新鲜鲜的粉笔字:

”两脚摆成八字开,双手请出祖宗来,此地不是坟场地,何必到此哭起来!“

老米头也笑笑,用力将祖宗抖三抖,收兵归营,但阿德尴尬地发现自己一滴尿都尿不出来。蓦地,他脑袋空了,今早拼死拼活记下的几个公式眨眼间全没了。阿德的心乱了,赶紧取出那两页纸头急急忙忙扫一眼。

”啥呀?“老米头探身一问。

”祖传密方!“阿德立即收好。

呛啷啷,呛啷啷,铃响了。圆头圆脑的小家伙未擦屁股,一提裤子和另一小子冲出门去。阿德打个寒噤也随老米头奔向教舍,但这时他满脑子的尿意。

午休结束,汝月芬满面愁容地向他抬眼一望。阿德感到她的眼睛湿乎乎的,似乎快哭了。汝月芬一直不肯与他说话,他很纳闷。教舍里照旧人声鼎沸,锣鼓喧天。

女施先生闷闷地立在门口,扫视众人。教舍里立时鸦雀无声。女施先生还象上午那样眼圈发黑,面目阴沉。她突然声色俱厉地喊道:

”卞德青,出来!“

声音犹如一道滚雷,在阿德头顶炸响。他在众人的注视下,目光迷离地走出教舍。

”给你一节课时间,想仔细想清楚,这次考试你都干什么了!想好了,到教导处去说明白。你不肯说明白,从明儿起再不必到学堂。听-清-楚-了-没-有!“

众人大惑不解,但个个噤若寒蝉。汝月芬的脸深埋在双臂伏在桌上,文丝不动。黑皮情不自禁大喊一声:好也!

”哈松同学!“女施先生低喝道。

黑皮两眼一黑,一副死相。林立生咬紧嘴唇轻轻地擂一记桌子。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阿德心里一抽。风和日丽的阳光世界转眼间成了一片漆黑的地狱。

上午那会,阿德一拿到卷子心喜若狂,试题竟然全是他早上仔仔细细看过做过的那些习题。

阿德感到笔端下从未有过的顺畅,犹如神助,很多答案如热炒毛栗,噼噼啪啪自个儿往外直蹦。时间过半,有几个女生早早交卷出门而去。阿德也迅速做完了所有试题。凝神想一想,他又擦去最后两道应用题的式子和答案,那是最有难度的两道题。

汝月芬开始收拾文具,而林立生则疾首蹙额,一直在抓耳挠腮。

阿德取一张香烟壳子,抚平。他的香烟壳子是清一色的老刀牌香烟壳子。那个手执弯刀盾牌、目光悠远的强盗,是阿德心中的英豪。金山他们都说这人是个武士,但他宁肯相信这人是个强盗。香烟壳子是他向爹一张一张讨来的,凑齐一摞就送给林立生。林立生得空就满大街乱转,捡拾各种牌子的香烟壳子,而后订成作业簿子。

阿德将他刚擦去的题式答案抄在香烟壳子上,他清楚林立生绝对列不出这最后两题的式子。阿德目光游移不定地扫一圈,把香烟壳子揉巴成团,轻抛在林立生脚下。黑皮躲躲闪闪的眼睛一亮,见阿德看过来便低下眼去。林立生满脸通红地看阿德一眼,又看看踱过来的女施先生,赶忙垂下头去。

阿德一见汝月芬不知何时已经离去,紧着交卷出门追人。他要问问汝月芬那些题目的来历。

新马路上空空如也,只有几只家雀在路面上蹦蹦跳跳,东啄西啄。

阿德在走廊里,看看天棚看看地板墙板看看楼梯踏板,突然发现那些板上大大小小的结疤都象猪牛马羊的屁眼和毛屄。

”操!“他对从门里传出来的那个字正腔圆的声音说。

办公室里的先生一个不剩地全走了。他们刚才说说笑笑的样子,使阿德透心凉,乃至于对这世界都充满着强烈的恶感。

他开始打量这办公室,象一个卑微的食客,趁主人离席之际,赶紧动动筷子。阿德的头转向窗外挂在屋檐下的铜钟,铜钟生满铜锈,铜锈象一块块霉变糕点上的菌斑,绿莹莹的。连系铜铃的麻绳一头划一弧挂在窗外的木柱上,阿德伸手可及。他有一种牵动铃绳,敲响铜钟的渴望。阿德的手心潮腻腻的,很粘乎。他攥紧拳头,将视线从铜钟处移开。

一只大手罩着阿德头顶,大手发力将他的脑瓜用力一拧。阿德的颈骨咔巴一声,他的头脸又面向屋角。阿德的颈骨很痛,他挑动眼梢看见了周教导的刀条脸。

”还不老实,…到这儿来了,还不老实!“周教导怒目而视,把嘴里的什么东西嚼嚼咽下去。

周教导什么时候都在吃东西,阿钟说周教导吃的全是胃囊里翻上来的东西。

那叫”反刍“,阿钟曾洋洋得意地告诉阿德。

有一天,周教导代徐先生上体育课。他们排成方阵,周教导两手朝前平抬过肩,反掌招领他们齐步上前。

”一一一二一,一一一二…“咕噜一声,周教导胃里的东西涌上来了。他立即咕咚一声吞下又继续口令:

”一一一二一!“

谁都见了,一下课满校园都是一一一二一,然后是脖子一犟,咕噜一声。

阿德想笑,但马上又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又笑不出来了。

”你竟然还想笑,你老皮肛疮!“周教导勃然大怒。

阿德浑身一抖,他闹不明白这个常常咕噜一声的人能从他的后脑勺看出什么来?他知道什么叫老皮肛疮,那叫痣疮,他阿德怎么成了痣疮?

”我怎么啦?“阿德挺挺脖梗转身反问。

”嗬,你怎么啦怎么啦?你不知道你怎么啦!“周教导跳起身来,拉开抽屉拍出那张香烟壳子。

阿德傻眼了,他想不通这烟壳怎么会落在他们手里。但转而一想,日他妈的传个条子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仅仅是传张条子,你以为你这仅仅是传张条子的问题?“周教导简直他妈的神了,他咋就啥都知道!他压低嗓门说着,从抽屉里又拉出一张卷子用力拍在桌上:

”过来,我看你的小聪明用的实在不是地方,你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阿德走过去一看,那是他的卷子。卷子和烟壳有什么关系,他糊涂了。

”这两道应用题,你擦掉的。“

”做不出,就擦掉了!“

”那这香烟壳上的题呢?“周教导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阿德感到腹中一阵绞痛。

”你平时算术成绩怎样?“周教导心平气和地燃着一支烟。

”一般都能及格。“阿德绞尽脑汁在想怎么着才能蒙混过关,他的声气很弱,耷拉着脑袋瓜。

”这张卷子,看看施芳先生打多少分,73分!那再加这两道应用题你该得多少分?91分,91分明白吗?卞德青同学,你能解释一下吗?“

”那两道,我做不出。“

”你说出来,怎么弄到全部试题的?你是个聪明人,施芳先生说你做人一直正正派派的…“

”那两道应用题,我真做不出来。“

”你很不识相,见了棺材也不落泪,这样你要完蛋!“周教导用指关节敲击那烟壳,愤怒之极。但他的声音又低八度:

”现在说,还来得及…“

”……“阿德垂下头去。

”看起来,你什么都不准备说了?“

”……“

”回去,回家去。叫你家长到学堂来一趟,走吧!“周教导将他推出办公室。

阿德的脸皱缩成团,他本能地拉住门框。

”走!“周教导面孔铁青,又猛喝一声。

阿德哆哆嗦嗦地松开手,迟迟疑疑地走了。

铃声响起来,阿德身后是一片欢声笑语的大浪涌动。

阳光炽烈地普照大地,一团白云心急火燎地驶向远方。一群小鸟从阿德头顶呼呼掠过,欢快地鸣叫着直插天空的深处。阿德满目哀伤地走在路上,他再也不愿回到这座学堂,也不愿回到家里,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阿德下意识地远远尾随一个挑着一担箩筐的人向镇外走去。

”望夫塔“赫然在目,远远看去如同一个拖泥带水穿蓑衣戴斗笠的农妇落寞而又憔悴。阿德每次一看见宝塔,心里总是怅然若失。他不知道自己有一天长大了,离开这个镇子,有没有人也会那样日日盼着他归来。

阿德走一段,看一眼宝塔,看一眼宝塔,走一段,直到一点儿看不见为止。

前面是一片废墟,远看过去仿如一个愈合的创口,但残壁断垣碎砖瓦砾又如累累疤痕高低起伏的创面,依然触目惊心。十几根粗大的六棱形石柱拔地而起,昂首指天,和七歪八倒相互交藉的石梁石门窗框一起透出几分凶神恶煞般的狞厉。虽然风风雨雨几十年过去了,但那些条石上的石槽石榫,居然还残留着当年被烈焰炙烤灼烧的赤褐色的迹痕。

听镇上人说,这一带原来也是大街小巷,很有些人气,叫司空坊。因三十多年前一把冲天大火,这儿就此败落下来。那些全须全尾逃出来的人家,一口咬定:火是从毛家大院开始烧起来的,是强盗抢。这个毛家,上上下下主仆几十口子,没有逃出一个人。

曲老先生当时要他们小心火烛,引出司空坊大火话题时,仰首捋须,怅然叹道:

”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曲老先生前面那些活,阿德不甚了了,但”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他懂,于是心里头糁糁的。

司空坊也常常是他们的车轱辘话题,阿钟诅咒发誓地说过几次,有一年,他和他爹乘夜船路过这儿,真真切切听到废墟深处传来一个小女孩呜哩呜哩的哭告声:天老爷呵,快点打雷打杀伊啦吧……。

因而阿德他们几个从来没到这一块玩过。

阿德别过脸,看着远处一座大石拱桥。他绕过废墟,急急走开。

”嗳…!“一个硬硬的声音猛扎扎从废墟中转来。

阿德大吃一惊,转过脸去。

一根从瓦砾堆中斜刺里翘起的石梁上,蹲着一个敞胸露怀的中年农人,一圈的草胡子。那是一个拉屎的人,象一只大鹫,威风凛凛。

”草纸有伐,来一张!“草胡子斩钉截铁地说。

”没有!“阿德干干脆脆地说道,他讨厌那种口气,跟欠他似的。

草胡子骂句娘,又象只大鸟一样地倒腾双脚,移向石梁触地的一头,拔一把狗尾巴草擦腚。

阿德感到背后似有一股隐隐的压力,慢慢转过头去。

一个瘦身男人,冷峭的脸上交叠着的红疹子,透亮发光。阿德一眼认出来,这是花山头的牛郎中。牛郎中盯着提着大裤腰的草胡子,眼中透着寒气。

”这是干啥?“草胡子束着裤带,大步走出废墟,惊诧地望着牛郎中。

牛郎中默不作声,目光越过草胡子落到荒草凄凄的院落中。

”野地里拉拉野屎呀,又不是你家门口。这样看人作啥,我又没有惹你,真是吃错点啥了……!“草胡子频频回首,一路上怒声怒气地嘀咕道。

阿德连看牛郎中两眼,这个跑乡的牛郎中的眼睛让他害怕,于是也赶紧走开了。他走出去很远,回过头看看,那牛郎中还戳在那儿,象那些笔立的石柱。

那座石桥,仿如垂暮之人,老态龙钟。桥已年久失修,桥基桥身桥面长满低矮的杂草。桥栏石十有九空,而桥阶石上翘下坠,歪歪斜斜,象似有人随心所欲扔在那儿的荒石废料,而桥下则隐隐约约冒出大团大团的水气。

阿德看到一个中年农人坐在桥栏上歇脚,走过去重重地坐在他的对过,向前伸展两脚,L字形地靠在桥栏上。

”歇歇,小弟弟。到啥地方去啊?“这是一个风霜满鬓的汉子,他脚下有一只竹篮,一块黑质白章的粗布半遮半掩着篮口。

”荡着玩玩。“阿德敷衍道。

”怎么不到学堂?“

阿德用下巴抵着胸脯,垂下眼睛看自个儿的鼻头,心里说:关你们屁事!他决意再不开口说话,但看看那张好人面孔,他粗声大气地说道:”放假!“

”噢,一看你就是好孩,又漂亮又聪明。肯定门门功课一百!“那人啧啧有声地赞道。

阿德刚想开口,见那个大汉篮口那儿露出几枚乳蓝色的蛋来,有鸽蛋大小。那些个颜色特别的蛋阿德从未见过,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蛇蛋,拾回去好久了。你没有见过吧!“汉子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见也见过,不是这等颜色,没你这大,还是碎的。“阿德想起很久以前自家后门弄堂里那一窝破碎的蛋。

”碎的?嗨,我这一年寻着的蛇蛋十有七八也都是碎的,见鬼!“大汉抹抹脸,对阿德说,”人吃下去是补得很,卖起来比蛇要贵多咧。你吃过伐,蛇蛋?“

阿德摇摇头,目光掠向桥下的那片野地。在野地里见一窝蛇蛋,那种感觉虽略逊于见到一窝蛇,但一定也有些触目惊心的。

”这篮里全是蛇蛋啊?“阿德闷声问道。

”咳,全是山芋蛋,要都是,就发了!蛇越来越少,哪来这么些蛋!蛇蛋少还不说,居然还是碎的,操!“汉子出口长气。

牛郎中步履沉重地向桥这边快步走来,阿德有点纳闷,这个牛郎中总不至于要跟着他阿德吧!不过,他已打定主意,设若牛郎中问起话来,他一句话都不讲了。”我不说话,谁他娘的还能吃了我?“阿德心想。

”歇歇!“中年农夫拍拍一边的桥栏,又向牛郎中招呼道,。

牛郎中默默地点点头,扎扎实实地坐在阿德对面的桥栏上。他似乎向阿德点点头,阿德看得不太真切。

”吃开口饭的,说书,对伐?“中年农夫问。

”看牲口毛病。“牛郎中举举怀里的黄油布包说。

”王庄?“

”钱家庄,有头老牛不吃食了。“

”噢,得走十几里地呢。“中年农夫抬头看看天拖长声气道,”好,歇着,走喽!“他向阿德和牛郎中看看,下腰提篮,走了。

阿德心神俱散地目送那个拎着篮子一肩高一肩低的背影远去,转而又愁惧兼心地看着顺流而下的一脉绿水。过了一会,阿德用眼梢扫了一下牛郎中,什么都不想说,但也不希望这牛郎中就此离去。牛郎中动弹一下,嚯然起身。

”牛郎中叔叔,你到哪儿,可不可以带我一道去?“话一出口,阿德吃一惊,没料想会从自己嘴里冒出这样一句话来。他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有些粘连,有点干涩。

冒辟尘默视阿德一会,突然问道:”你爹娘姓啥?“

”你问过一回了,好多年前就问过我娘,问过我。我爹姓吴,娘姓侯,你姓冒!“阿德觉得无趣极了。

”噢 ̄ ̄。“牛郎中的冷脸有了一丝笑意,”你小子在学堂里遇到麻烦了,是吧!被先生赶出来,请家长的,是吧,结果就晃到这儿来了!“

”你…咋知道?“阿德惊恐万状。他仔细地看看这个牛郎中那张清冷的脸,如果那脸不是布满红疹,还是一张好看面孔,就是眼睛太凶,阿德不喜欢这样的眼睛。

紧接着这个牛郎中就闷闷地告诉他:”没事不要找事,有事不要怕事,男人得象个男人,这样藏藏掖掖的,躲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听叔一句,赶紧回!“

牛郎中说完,从兜里摸出一把白亮润滑的白果,死活揣进他的口袋,便起身走了。阿德捂着口袋,立那儿目送。牛郎中走得很快,阿德不由得想到几个词:大步流星,两脚生风,健步如飞什么的。

虽说牛郎中的话也不管卵用,但阿德有一种暖意,爹从来不会这样说话。大人都一个屄样,可这个牛郎中似乎有点不一样。于是,阿德心中对这个牛郎中又充满了好感。

远处的驳岸上有两个弯腰曲背的纤夫,他们的身后是一艘黢黑的乌篷木船。纤夫和船在苍苍的天底下,逆流游移。

阿德百无聊赖地从桥顶上走下来,又踩着每一块撂荒的石条,一步一步走上高高的桥顶。他一趴在桥栏上,桥栏石上下蓬咚一动,大大地吓他一跳,再也不敢触及桥栏石。他吃力地站直身,但马上又坐下来。坐下时,阿德的手不经意地触到了兜里那些白果,白果发出细碎的摩擦声。他将手伸进兜去,握着那些白果。白果在手心里那种润糯的感觉,使阿德心里很受用。阿德摸出一枚,咬开果壳,细细地嚼碎翠玉似的果肉。但满颊的清香和丝丝怡人的苦味,丝毫未能令阿德精神一振。

果壳纷纷落进河里,零零碎碎地或沉或浮,逐流而去。

阿德知道河里淹死的大都是会水的人,但会水的人自个儿想淹死在河里这并非易事。听大人说,上吊的人一吊上去没有一个不后悔的。难受呵,又蹬又踏,拼命挣扎。手都要举上来的,但手举一半就掉下来了。阿德想不出世上有什么不难受的死法。

桥的那一头,有一大片荒地,长满了各种各样的荒草。一棵孤零零的老槐在荒草地里垂首而立,间或飘下一两片落叶。

阳光暖暖地照在阿德身上,含着一嘴果肉的阿德胡思乱想一阵又胡思乱想一阵,而后觉得眼皮渐渐地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阿德在远处传来的一声声叫喊声中醒来。黑黝黝的天地河流,裹挟着阵阵凉风微微拂过桥顶。

”阿德…阿德…“那是娘有些变音的长声呼唤。

阿德浑身一震,一骨碌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奔下桥向荒野逃去。

在黑色的天幕下,那座桥顶上有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和两盏风灯在牵牵扯扯地东游西移。

阿德趔趔趄地在野地里狂奔。

”卞德青,卞德青!“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向阿德断然喝道。

天呐,那是汝月芬的声音!

”真是阿德!你娘快痴了,杀千刀!“这是阿钟的声音,声音中充斥着谴责,看来他也急眼了,否则他不会开口骂他阿德。

”阿德呵阿德…“娘的声音中搀入了丝丝缕缕的哭腔。

阿德双膝双手沾满了湿泥,愣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一盏灯飞快地跃动着,一片黑红的身影若隐若现向他直逼而来。

”怎么是这样的人!“汝月芬怒目圆睁冲过来,在他胸前推一把。而后一手攥着他的胸襟嘤嘤而泣。

”我已经到周教导那儿承认了,是我在施先生宿舍里偷看来的。找不着你,他们先急死了,顾不上这事了。你这么可以这样,你害人啊!“汝月芬的眼泪不停地滚落下来。

看着泪眼婆娑的汝月芬,阿德的心在颤抖。

另一盏灯的灯晕忽东忽西地摆动着,阿钟搀着娘踉踉跄跄走进野地。

汝月芬呼哧呼哧擦去眼泪,拉着阿德迎上去。娘过来了,阿德缩头勾肩等着娘,以为娘会请他吃耳光,但娘没有。

”…快点回家!“娘一把捉住他的手,直勾勾地盯着他,然后领他回家。

汝月芬举着灯走在他们前头,把他们领到一条依稀可辨的小路上。她走得很快,将他们拉下一截。

”当心当心。“阿钟对蹩了一下脚的阿德娘说。他给阿德和他娘照亮。

”走慢点,行不!“阿钟又对走在前面的汝月芬喊道。

汝月芬在不远的茅草丛中用足尖轻轻地拨弄着什么。

”嗳!“汝月芬应一声,照直向拱桥走去。

走到汝月芬方才驻足处,阿钟让阿德和阿德娘等等,特地弯进路边的那堆茅草丛中,东寻西找。

”喔哟!“阿钟原地一蹦叫一声。阿德探身看去,只见风灯下,有一滩蛋壳蛋清蛋黄糊在一团杂草上。那是一窝被碾碎的蛇蛋。阿德想起桥下那位汉子的话,心头一沉。看着汝月芬轻飘飘的背影,他一脸困惑。

”快点出来,当心蛇!“娘催促阿钟,阿钟连蹦带跳地回到路上。

汝月芬站在桥下等他们。她的身后有一缕如烟似雾的灰白色云条,弯弯曲曲衬在黑色的天幕上逶迤而下,象似一条可以由此平步青云的天道。

”你踏碎蛇蛋干啥?“阿钟问汝月芬。

”…不留心呀!“汝月芬讷讷地说。

”不留心?“阿钟狐疑地说。

”不留心有什么不可以的!“阿德不喜欢阿钟这种样子,尤其是看出汝月芬显然不开心时,便不满地对阿钟说。

阿钟立即闭嘴,默默地随大家过桥而去。桥顶上的风很劲,阿德打一哆嗦。

”今儿要是找不着你,你是不是就不回家了?“娘锐利地看着阿德这样问,她的鼻涕滴在了阿德的手上。阿德心头又是一沉,不置可否地摇摇头。汝月芬搀着娘的胳臂,轻轻巧巧地在一边探步前行。

接近废墟时,阿德抬起眼睛,去探寻淹没在浓浓的黑暗中的那一片废墟。阿钟靠拢过来,扯紧他的袖管,大气不出地低头走在阿德身边。

象似鬼影幢幢的废墟,张开黑洞洞的大口,吹出一声时断时续的口哨:嘘 ̄ ̄ ̄ ̄ ̄

阿钟仰起痉挛的嘴脸,满是眼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阿德。阿德轻轻地摆摆脑袋,以表示没有听见那个女孩呜哩呜哩的哭声。

”天老爷呵,快点打雷打杀伊啦吧……!“

”你们俩冷伐?“娘这样问阿德和阿钟。

阿德娘和汝月芬几乎是被阿德阿钟大力拖拉着,迅速通过这一片深不可测的废墟。

一走进藕河街街口,他们便遇上了周教导和女施先生。周教导脸色惨白,情绪异常低落,喉咙里咕噜两声,但什么也没冒上来,他和女施先生都没吃晚饭。

女施先生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低,粉汗涔涔,很落拓的样子。他们刚从阿德家打听消息出来,看见阿德他们,周教导女施先生眼睛同时一亮,压抑着一脸惊喜,同声道:

”找住了!“

汝月芬退后一步,让到阿德身后。

”你躲哪去了,你说呀?“林立生旋风般地从女施先生背后闪出来,粗声大气地喊道。他忘情地擂着阿德肩膀,鼻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学堂里的先生全体出动了,再找不着,我们准备挖地三尺了。好了,天大的事明儿再说,今晚好好休息!“周教导摸摸阿德头顶,全然没有下午那会的凶劲,矜持地笑笑。

”我们还要通知其他先生呢。林立生同学,你到镇东头去找徐先生他们说一声!“女施先生嘘出一口长气对热气腾腾的林立生说。

”这位同学,你去镇西大桥候吴先生他们,说人找着了!“周教导不知道阿钟叫什么,但他知道阿钟是学堂里的学生。林立生和阿钟接令而去。

周教导女施先生抬脚走开时,阿德头上被娘狠狠地敲一毛栗子:

”给周教导施先生再会!“

”周教导施先生再会!“阿德嘟嘟囔囔地在他们身后喊道。

周教导女施先生如释重负地向他们摆摆手,走了。娘依然千恩万谢,一迭声地赔不是。

周教导女施先生说话时,始终未看汝月芬一眼。汝月芬深深地垂下脸去,阿德感到心尖一阵戳痛。

阿德跟娘一到门口双膝有些打颤,步子犹犹豫豫。娘一把将他拽进门去。阿德忽然横下心来想:”顶多头打烂,腿打折,还能咋的!“这样一想,人也就不发颤了。汝月芬不顾娘的劝阻,执意要进屋同爹说句话,随后跟进门来。

”跪下!“爹脸色漆黑地端坐在竹椅里低喝道。

”他爹,要不先吃…“娘说。

”跪下!“爹纹丝不动地坐在那,仍旧看都不看阿德。

洋油灯火头在壁龛上飘飘忽忽,屋里的家什颜色也在这飘忽不定的光影中闪闪烁烁,时明时暗。汝月芬在阿德身后扯扯他的后襟,他轻轻抹去她的手,岿然不动。

爹吃力地转过脸来,目光空茫地看着阿德。阿德蓦地发现在闪闪烁烁的光阴下,爹的脸庞只是一堆高低不同的皮骨,深陷的眼窝中分明有一层湿重的水气。

”还不跪下!“娘轻推阿德一把。

阿德扑通一声跪倒在爹的面前。汝月芬慢慢锉下身子,也跪直在阿德身边。阿德不由得浑身一激,一阵过电由内至外直达全身,他惊愕地看着汝月芬,傻了。

”不要,不要,你不能这样!“娘慌作一团去拖拽汝月芬。

”全是我的错,老伯伯,是我的错!“汝月芬挣脱娘的手继续跪着说:”你就饶了卞德青吧,真的是我不好!“汝月芬面相庄重,声音沉静。

爹一愣,仔细地端详着汝月芬,然后叹口气摆摆手,起身上楼。

汝月芬赶紧一把搀起阿德。稍后,她向娘道别。娘要留她用饭,汝月芬死活不从。

娘送汝月芬回家了,阿德洗也不洗就上床躺下。他依然能感受到汝月芬跪下的刹那间给他带来的那种冲击。阿德撩开帐子咬着嘴唇对外公说:从今以后,他愿为这个女孩做一切事,抹脖子跳楼怎么都成!

娘和爹在房间里叽哩咕噜说了一夜的话。

阿德一夜成名。笫二天一到学堂,他听见一片”来了,来了!“的乱喊声。楼上楼下的窗台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一个个毛茸茸的脑袋,这些脑袋相互询问,窃窃私语。过道两边也有不少表情严肃的人贴壁而立,过道里那唯一的一扇窗户的玻璃上有几张压扁的小脸向阿德吐吐舌头。阿德前后一瞅,然后从容不迫地伸出右手中指举过头顶,打一片惊恐地说不出话来的小脸前通过。

阿德走进教舍,大群人一拥而上,鸡一嘴鸭一毛地问个不休。阿德边应答边去看汝月芬。一件荷叶领的红罩衫将她那张白皙面庞衬得格外娇艳,她愁眉不展地在看书。林立生在座位上羞涩地微笑着,又去开食盒。待人散开,他颤巍巍地捧着两块光鲜的南瓜饼来到阿德面前。昨晚上今早上都没吃东西的阿德看着南瓜饼问林立生:我吃了,你吃啥?林立生兴奋地拍拍脑门:忘了,今儿下午不是不上学嘛?

阿德狼吞虎咽把饼填进肚里,汝月芬忧郁地瞥了一眼阿德又继续埋头看书。爹对娘说:这几日这小子可以不吃饭,饿饿醒!阿德也定下来,他们不喊他吃,他坚决不吃。

阿德压低嗓门问林立生烟壳上两道题的事。林立生大惊失色,目光如注地向黑皮看过去。黑皮交卷路过,在他跟前捡过什么的。黑皮脸朝窗外,趴在桌上。这个狗日的不知为什么很兴奋,摇头摆尾的。

”这一切都他妈的因为这个该死的黑皮!“阿德心头的火一点一点地窜上来了。

上课了,女施先生大步流星地走到讲台上,阿德第一次感到女施先生步态中有一种逼人的气势。她一上来便宣布了学堂对阿德的一个决定:卞德青先写一份检讨书交到教导处,再听候处理。阿德很清楚他们会做点什么的,但这么当众说出来,他的心还是止不住一阵狂跳。

”报告!“黑皮的声音高高的,手也举得高高的。

”说!“

”汝月芬也要受处分!“

”为什么?“女施先生皱着眉头问。

”她先从先生那儿偷出题来,帮卞德青做,卞德青考的时候就抄!“

教舍里掀起一阵声浪,目光刷地看向汝月芬。汝月芬双臂掩面趴在桌上,她的双肩微微地抽动着。

”安静!“女施先生猛击一记讲桌,教舍里即刻静寂无声。林立生突然见女施先生猛然朝他扑来,两眼一闭。待他再次睁眼,见女施先生正用力将卞德青按在座位上。

”卞德青,你今天再炸翅,今天就开除你!“女施先生平和地对挣扎着的卞德青说。

卞德青脸憋得通红,在座位上咬牙切齿地掐大腿,林立生的眼睛也红了。

”哈松同学,你是怎么知道的。“女施先生回到讲台。

”老米头,不是老米头。是米国强在厕所里见了汝月芬做的题目,卞德青上厕所还看来着。米国强昨天下午同我说的!“一直垂着眼皮说话的黑皮蓬地一声坐回座位。

”我没说,哈松全本瞎讲!“老米头对女施先生说。继而又转过去对黑皮咆哮道:”你不是说,不讲出来的吗…!“

”哈松米国强两位同学空口无凭不行。上课!“女施先生走向黑板板书。

阿德和黑皮四道目光同时向老米头逼视过去。

”报…告!“老米头大叫一声。女施先生一望便知这个老米头要作啥,她点点头。

老米头捂档朝门口奔去,但地板上已经留下了一串沥沥拉拉的零星湿渍。

教舍里再次掀起一阵声浪。

上午最后一节课前,女施先生将手里的一串钥匙抖一抖,对一脸雀斑的范小娴说:”范小娴,范小娴!到我宿舍把今天的作业簿抱来。“

范小娴抬头挺胸,咔咔有声地走出教舍。

大家又将目光投向汝月芬,她将头垂得低而又低。平日里,这事都归汝月芬做的。

阿德从未感到生活是如此的压抑,他不知为汝月芬做点什么才好。几个钟头来,她没有一丝声息。今儿,他没有囫囫囵囵听完一堂课,几次将目光逼向黑皮。他知道终有一日他要抱着黑皮从学堂的三层楼上跳下去。

铃声一响,女施先生一宣布下课,大家轰地一声夺门而出。黑皮蹿得跟兔子一样快,阿德尾随汝月芬走出学堂大门,黑皮的背影在长长的新马路尽头晃一晃,就不见了。

”下午到乡下玩不?采桑果吃,我家后面是一片大桑林。“林立生追上来问阿德,那张瘦削的脸上红红的。

阿德迟疑一下,摇摇头。

”那就下次吧。“林立生笑笑便与阿德道别。

就在这眨眼的功夫,汝月芬不知去向。阿德沮丧极了,他想同汝月芬说话,一句也行。

新马路上只有几个行色匆匆的大人,他们也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吃饭。阿德拖着脚一路过去,他似乎已没有足够的气力抬起自己的脚来。

”嗨!“汝月芬从一条小弄走出来,她在等他。

”我说怎么一下就不见了,嗨。“阿德诧异汝月芬丝毫不象在教舍里那样丧气郁闷。

”你一直火成那样干嘛,这事真的不对,黑皮施先生又没冤枉咱俩。做都那样做了,人家怎么就不能说说。“汝月芬一脸恬静地说。

阿德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这事还可以这么想,他的气一下消了许多。

”检讨书交了?“

阿德点点头。

”都是我害的!“汝月芬黑洞洞的眼睛里充满着内疚。

”你这不是假客气吧,怎么不说是我害的?“阿德觉得这个汝月芬怪得要命。

”你没事了?“汝月芬停在三岔路口问

”…没事了,你也没事了?“

”那咱们下午出去玩,到乡下!“

”好的呀!“阿德一下子兴奋了起来,马上后悔刚才没答应林立生,他也不知去林立生家怎么个走法。

他和汝月芬约定,立即奔回去吃中饭,一吃完就到这碰头,随便到乡下的什么地方去走走。

汝月芬急急地走了,阿德简直想唱一支歌。原来,只要同汝月芬说上一句话,一整天他都会非常愉快,现在居然都可以一道出去玩了呀!

”梁兄呵……“阿德真地哼起绍兴戏梁山伯和祝英台中的唱词向家里逃去。

阿德老远就见娘立在藕河街口,向他这儿张望。他迅速调整步子和脸上的表情,一脸严冬地向前走去,步履沉重而又拖沓。

”小死人,怎么才死回来,又野到哪去了!“娘一见他就骂开了。

阿德一进门就往竹椅上一坐,眼睛尽可能不去看饭桌,桌上摆着几样他平时最爱吃的小菜。

”还要请啊,少爷!“娘用筷子戳戳菜碟。阿德慢吞吞地落座,第一口饭菜滑入喉咙时,他的喉咙里发出响亮的咕咚声。娘把脸转向一边。

阿德三下五除二,吃完中饭,待娘问完学堂里的事,阿德上楼取出压在床下所有的铜钱,贴胸藏好,就想出门了。

”这么早,于啥去?“娘在灶间问。

”做值日。“学堂哪天下午不上课一类的事,阿德从来不说。

阿德如离弦箭,消失在街口。金山阿钟在后面扯破嗓子喊他,他一句也没听见。

大石拱桥左右两边石级交接处形成的一道大石墙上,零零碎碎地贴着几张仁丹和老刀牌香烟广告,有时这儿也贴张把镇公所和哪家浴室杂货店开张的公告。石墙上,还有几枚大头铁钉。书场说啥书,剧场唱啥戏的牌子就挂在那。石墙下边那一大片空地一早一晚是菜场,其余时间耍猴的唱曲的卖泥娃娃的都搁这摆摊设场子。石墙对面是一字形排开的各式老店小店。

一家高悬着”乾隆始创。稻香春“金字招牌的店门口,站着几个镇上出名的大闲人,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阿德走进这家专卖江南蜜饯和各种干果的店里,买一包杨梅干,又到挂着”道光年间。老阊福“匾额的炒货店里买一包五香豆,便打算直奔新马路上的三岔口。

阿德站在店门口定定神,见大墙前一圈人呼地一声,连连惊叫倒退。墙下立一满脸胡髭的中年大汉,一条碗口粗的绿头蟒蛇缠在他的胸口。蟒蛇忽然拎直身子向前一冲,而后来回摆动蛇首作怒状。大汉软言款语地抚慰着蟒蛇,搓一大块湿毛巾将蟒蛇从头至尾揩抹一遍,便将蟒蛇收入箱内。大汉又取一条大蛇在手,捏紧蛇颈呲出一对利齿,转圈吆喝。

阿德跳下台阶,钻入人丛。

大汉腰圆膀粗,目光如电,一身对襟灰大褂干干净净。他背后的石壁上挂一块”十八代赣南蛇药王“红底黄字的布帘。在一辆独轮车边,摞着两挑箱笼。箱笼的底部嵌有一排竹栏,竹栏内有五颜六色的蛇身在穿梭蠕动。前场铺一块白粗布,布上摊开几大册绘有草药图案的线装书和数十粒暗绿色的药丸。线装书的封面上有”十八代赣南蛇药王陆子矶著“字样和一枚蝌蚪文印章。

陆子矶手握的大蛇体长一米有余,背部淡蓝带灰褐色,背脊处还有一条黑色的链状条纹,蛇体两侧布满大大小小的斑点。

”蝰蛇,剧毒!“人丛中有人喊一声,腔调中不无有几分卖谝的成份。

”好,这位阿叔识得此蛇,请各位看好!“陆子矶用力一握蛇身,蛇首浮地搭在他伤痕累累的手背上。手背上即时现出一对齿印,不一会两滴血珠便完全覆盖了那对齿印。陆子矶不慌不忙拾起布摊上的药丸咬下半粒,嚼成糊状涂抹在创口上。他又将上药的手背凑近那条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蝰蛇,那蛇圆睁着眼珠立马向一边奋力挣扎。人丛中一片惊叹声。

一个人微微地喘息着,从旁边的一个伙计模样的人手里拎过竹窭挤进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陆师,能赏脸试试咱这蛇吗?“

阿德一看此人是贩蛇的邋遢高申,高申现今已是镇上的蛇大王,不再象从前那样弄一两袋蛇站在路边兜揽生意了。他收蛇也捕蛇,镇上和外埠许多蛇,不论有毒无毒的大都经他手里出去的。现在镇上谁都知道邋遢高申阔绰起来了,他造了楼,讨两房娘子,常在街上挺胸凸肚地走来走去,极为自得。

”好!“围观的人大都明白高申的用意,齐声叫好。

”好,这位爷叔帮场子帮到这份上,够朋友!“陆子矶接过竹篓,收好蝰蛇后开盖将整条手臂蜷入高申的蛇篓内。有人啧啧有声,向后退去。

陆子矶一手拎出两条大蛇,一条蝰蛇,一条短尾腹蛇。

猛地从暗处被拎到白花花的大太阳下,两条大蛇无须陆子矶逗弄,吐出血舌张口便咬。陆子矶油黑的手臂上多了四对深刻的齿印,他谈笑风声将咬伤的手臂转圈示人。待血糊手臂时,陆子矶又拾起布摊一粒药丸,他用药丸先在摊内石板上划一个大圈,将两条蛇置于圈内,才把剩下的药丸填入口内。那两条蛇沿圈游行一周,便各自缩在圈中央盘作一堆,引颈作势。

人群半日无声,然后轰一声,有千万只手伸向布幔上那摊暗绿色的药丸。

阿德捷足先登,抢得六粒蛇药,高擎着六枚铜钱递交陆子矶手中。陆子矶嘴角上粘一抹暗绿色残液,微笑着向阿德颔首称谢。阿德看着那条疤痕交错此刻已泛出黑紫光泽的手臂,肃然而退。

”大贵楼摆一桌,请陆师吃酒!“高申大声高气地吩咐伙计。

陆子矶坚辞不受,看看药已一卖而尽,便开始收场。高申一步上前对陆子矶说:

”陆师,你老在镇上这段时间做出的蛇药,听说还有蛇什么散。哗,一撒,蛇全蔫了的那种。我高申全包,省得你老风吹雨淋地到这儿来出摊!“

”承蒙爷叔抬爱,陆家祖传蛇药从未有过被人包销先例,陆子矶也不能坏了祖宗规矩。再说,你捉蛇也不能赶尽杀绝。得罪,得罪!“陆子矶连连拱手道。

高申无论怎样软缠硬磨,陆子矶始终婉言谢绝。高申和伙计怏怏而去。

阿德不知是否为时已晚,汝月芬会不会等急了,于是撒腿就跑。

迎面急匆匆走来一女人,阿德一眼认出这是汝月芬的娘呀,不由得面红耳赤,心惊肉跳。他明知她娘并不认识自己,但还是绕小圈避开了。

阿宝直奔那拨人而去。

汝月芬站在岔路口不知怎么才好,她不知道等人是这样的别扭。认识自己不认识自己的人路过这儿都会看她或者问她。于是,她又沿新马路走上一程,然后又顺原路走回来。

一个细高个女人目不斜视地抱一包袱向汝月芬走来,汝月芬赶紧贴边让过。那女人孀居多年以替人洗衣为生。她有一个高大威猛的傻儿子,名儿叫星星。他动辄掏出那杆”长枪“,狂喊着”触屄呀,宝宝要触屄啊!“。星星终日在外追逐女人,那些女人的男人父亲兄弟临了总似痛击一条野狗一样地将他弄得满身血糊拉拉。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镇上的人再看不见他东奔西突的身影了,谁都在说这个星星不发花痴了。

汝月芬每每见到这个细高个的妈妈便把头脸垂得低低的,大气不出一声。她的心里充斥着无法抑制的厌弃。

又有一个圆头圆脑的老男人与汝月芬擦身而过,他是镇上唯一的金银首饰匠。当夜深人静时,他就把大白天从人家眼皮底下巧取的金芥银粒仔细收入一根铅管,再将铅管插入后院的花圃里。想到他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四处巡视,万分警觉的模样,一抹浅笑浮上了汝月芬的嘴角。

”这样标致的孩子,到是少见得很,谁家的?“一个五六十岁,穿着绸布长衫的瘦长男人踱着方步,露出淡淡的笑意问道。他就是王伯爵,二十多年前他的伯父,桐镇的龙头大哥---王大南撒手西归后,他王伯爵便替而代之,后来又成了这桐镇王姓氏族的族长。镇上姓王的人最多,大约有半数人都是王姓。他是镇上的大亨,大人小孩都认识他。他在上海和镇上开了几家缫丝厂,还有一家专营蛇药蛇制品的药局。王记蛇药局在京津沪都设有分号,其蛇药几近独霸天下,无人与之争雄。

跟在他后面撑着一把黑洋伞的是镇长,也是商会会长,在镇上开有几爿小店。但重要的是,他是桐镇王家祠堂的管事,所以镇上王姓一族的人不叫他王镇长,还是叫他王管事。

”嘿,将来长大了也是个害人精!“王管事裂嘴一笑道。

他们象谈论一件东西似地谈论汝月芬,仿佛她压根儿听不见似的。汝月芬非常生气,无缘无故说她是害人精。

那俩人一站在她跟前时,汝月芬背靠一株从不开花的雄桂树立定了。

”喂,小妹妹,你是谁家的姑娘,你爹是谁呀?“王管事问。

”为什么要告诉你!“汝月芬白了王管事一眼,拧过脸去。

”那么可以告诉我吗?“王伯爵捋一捋乌黑的胡须,霭然一笑。汝月芬注意到这个王伯爵目光中寒气森森,令人心悸。她走开了。

”天官会很欢喜的,这次来!到时候弄到渔园来,你办一办!“王伯爵看着离去的汝月芬对管事说。

汝月芬不喜欢这个王伯爵,也不喜欢这个王管事。

”这样的孩子,你打着灯笼也觅不到的!“王伯爵有几分欣欣然地对王管事说。

王管事心头当下一沉,这世上让王伯爵欣欣然的东西不多。他立即走到对面的烟纸店去打问。汝月芬看到那个王管事和烟纸店主朝自己指指点点,就知道他们在说她的事,那个店主老头自小识得汝月芬。她急忙走得更远一些。

”喔哟,王先生好啊!啥时候从京里回来的?镇长也好啊!“一个中年男人恭敬地立在路边问候道。王伯爵平日虽然常住在镇上,但并不常在镇上抛头露面。然而,他有时从镇西放一屁,镇东也听到个响儿。他举手投足,一笑一颦,都会是镇上人酒后茶余的谈资,他们会没日没夜地聊个不休。人们非常留心他的去向,有关他的行踪,他们有时也能知道个一二。

王伯爵淡淡向中年男人一笑,兀自离去。

”老早的事了。又去了趟上海,也回来几天了。“

”唔,随便走走。你刚用过中饭?“

”吃过了?“

”吃过了!“

王管事边走边同人招呼。

这俩人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一路上不断地接受路人的致意。

她眯缝眼睛朝卞德青来的路上久久地张望着,心里不免有几分不满。

阿宝刚刚挤进人堆里,一见这个耍蛇卖药的大汉,心里格登一下。啊,豹子!她瞪圆眼睛,目不错珠地盯着这只该死的被放大豹子。天呐,她低吟一声。

有人在大声吆喝着开道。四个赤脚乡亲肩扛手抬着两根粗楝树枝结着些草绳的担架横七竖八地冲到蛇郎中跟前。担架上躺着一个粗壮的乡下小伙,气息奄奄的样子。打头的乡亲说,这小伙割稻时被一条草蛇咬伤脚趾。想着草蛇无毒,他用水冲冲就算完了。不料几分钟内便浑身抽搐,脚掌脚踝肿得跟大腿似的。抬到王记药房就已不省人事,被药房坐堂郎中打了回票。他们听人一说陆子矶在这,就奔摊儿来了。

正在收摊的陆子矶放下手上的活,神情专注地察看一番小伙的伤腿,立即从伤腿高位再扎一根布带,又从箱柜的小匣子里取出一柄小巧的柳叶刀来,切开小伙脚趾。他顺小伙大腿吭哧吭哧用力往下挤压,不一会便挤出一大滩黑血。陆子矶一头汗水,模出两丸药,一丸撬开小伙的嘴内服,一丸嚼碎搽于他的伤处。

陆子矶嘴角上粘一抹暗绿色残液,宛如一汪燕麦的灰白色的汁液。哦,那草腥气的,糙牙糙舌的燕麦呵!

”有得救不,还能活过来不?“抬小伙的乡亲急急地问。

豹子趁爹替人瞧病当儿,与阿宝宋老三巧巧一拨人四处乱窜。小连庄北山根下,是一片老坟包。她和巧巧踩着一座坟头,一二三,双脚并拢,齐齐儿跳到对过一座坟头。又一二三,双脚并拢,齐齐儿跳到另一座坟头。突然间只听见卟通一声,一蓬尘灰,坟头轰然塌下,阿宝巧巧双双落入坟包。

”豹哥哥救我…“魂灵出窍的阿宝在一堆朽木骨殖上蹦哒一下,喊一声便没了知觉。

她在豹子怀里刚刚回过气来,听见也是一头泥屑的巧巧他们也是这么问的:”有得救不,还能活过来不?“

阿宝的眼眶湿润了,她赶紧低下头去。

”草蛇有毒,嘿嘿,草蛇有毒!这个乡屄和这个江湖骗子一搭一档搁这唱双簧哩!“一个老头站在圈外,鄙夷不屑地对身边的人说。

送那小伙过来的乡亲一脸通红,爹卵娘屄地小声骂开了。

”嗨,这位老哥哥不能这么说话!草蛇有毒,还真有这事。甭说草蛇,这儿有的赤练蛇也有毒哩,前几日,我一直在这儿乡下看病卖药,被草蛇赤练蛇咬伤毒发的还不止一个两个。王家庄有仨,张店有俩,宋村还有一老一少。老哥哥若不得空闲,可托人打听打听。我陆子矶这话有半句虚头,各位老少务爷们给咱作个证。这儿有堆下水,老哥哥吱声,我给摘下送老哥哥家去喂狗。“陆子矶眉毛一挑,拍拍胸腹,朗声说道。

”人家被草蛇咬伤先抬王记药房那儿去,不成了,才抬过来的,在这屁夹什么!“

”捉条草蛇来,咬死这个老翘辫子!“

人丛中好几个看客同声叱责这个老头,这个留着一把山羊胡子的老头头一勾,撤身便走。

陆子矶收拾好箱笼时,小伙竟自醒转过来,他无力地向陆子矶笑笑,然后又合上了双眼。一乡亲慌乱拎出草绳担架边上的一只鸡篓,双手递给陆子矶。

那里有几只羽毛洁净,神态安祥的雌鸡发出几声受惊的咯咯声,纷纷昂起头来。陆子矶道声”罪过!“接过鸡篓,拎出一只鸡来,然后将其他的鸡不由分说地退了回去。他与担架起身回乡的几个乡亲道别,转身欲将鸡投入蟒箱。

”江湖蛇郎中!“山羊胡子远远喝一声,提着一只小草包蹬蹬蹬地奔过来。有几个已经散开去的,见此情形马上又合围过来。

”这老头今儿个同这个江湖蛇郎中摽上了!“一个叫王妈的熟人对阿宝说。

”嗳呀!“阿宝应道,浑身令人不易察觉的在哆嗦。

山羊胡子从草包里抖出一条背部黑绿色并有几条赤色条纹和斑点的蛇来,他叉着腰,翘起胡子对陆子矶说:

”喏,一条赤练蛇!“

”老哥哥,我说过这儿每一条赤练蛇都有毒的话吗?“

”这他娘的耍赖了不是!大家看好,这是高申蛇场这两天刚捉来的赤练蛇,货真价实的!你不能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说这条有毒就有毒,那条没毒就没毒,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有人帮着老头开始起哄。

”我也不要你掏心掏肺了,你认输,手里这只鸡归我就得!“老头宽宏大度地笑了。

”那要是你输了呢?“陆子矶眯着眼睛细细打量手里这条昂首挺胸的赤练蛇,而后使劲抽动鼻子闻一闻。

”也输只鸡!“有人提议。

”卵泡!“老头说。

陆子矶不多说了,将手中的鸡往蛇那儿一凑,赤练蛇呼地照准鸡冠便是一口。那只鸡大呼小叫,猛烈地拍动翅膀,弄得尘土飞扬。但不一会,那鸡冠便由红而紫,叫声也由高到低。陆子矶将鸡一扔在地上,鸡扑腾几下后便开始抽搐。

老头及众人一脸惊骇。

阿宝目光灼灼,一脸幸福,仿佛这鸡是她前世冤家。

阿德赔了半天不是,汝月芬才放下撅起的嘴唇。阿德将一粒抿得没有一点味道的杨梅干核咬开,用舌尖舔出仁来吃掉,碎核被噗地一声吐到小渠和田埂里。他手托那包杨梅干不住地递到她面前,但汝月芬不肯吃,五香豆也是。

”你最爱吃啥?“阿德问。

”啥也不爱吃,有时连着几顿饭不吃都不打紧。我娘一直说我成仙哩,我讨厌吃东西。“汝月芬仰脸看天。

镇上的房子一线退去,从远处看犹如一幅淡雅的墨画,清新单纯飘逸。沉甸甸的稻穗和深绿色的稻叶发出的沙沙声和小渠里淙淙的流水声非常悦耳,前边林中深处还有一只鸟发出阵阵嘹亮清脆的叫声。阿德和汝月芬都出口长气,觉得心里很畅快。

一个倒提一把寒光闪闪鱼叉的捉鱼人,泄愤似地在泥地上拖着鱼篓走过来。

”天要绝人,触煞伊拉娘。连着几天这一带河塘会一条鱼都不见,要死人了!“捉鱼人看他们两眼恨恨地说。

”怎么会呢?“汝月芬不解地说。

”难道我要骗你们,屄养的东西!“

”嘿嘿嘿…“阿德拉长声喊起来。他大眼小眼地看着汝月芬,汝月芬小眼大眼地看着阿德,然后哈哈大笑。

”这货,几天捉不到鱼气昏了!“等捉鱼人走远了,阿德说。

他们蹦蹦跳跳地离开乡间大道,漫无目的地沿一条小路向远处走去。

”你今天吃过饭,身上有一股很难闻的味道,中午都吃啥了?“汝月芬抬起黑洞洞的双眸看着阿德说道。

”没有吃啥味冲的东西,清清爽爽的几样菜!“阿德马上与汝月芬拉开距离,很沮丧。

”别别别,不是说你,是说你身上的味!“汝月芬笑了。

”那还不是一回事!“阿德也笑了。

他和她绕着一口大水塘的边走,阿德想到塘对面的那片桑树林去采桑果。那一树一树紫黑色桑果的甜香随风飘来。临水阿德忍不住从塘滩上抠出几粒石子,一扬手卟卟通通地掷进塘中央。

水塘边矗立着一棵棵高大虬劲的老柳,塘面阴凉平静,一片片鲜红的菱叶在柳隙滤下的阳光下闪现出特别诱人的色泽。水塘东头似有一段粗大的暗红色的原木若沉若浮,一股水流裹挟着几尾逆水挣扎的小鱼和青黄的柳叶,令人不易察觉地向那段原木急急淌去。

汝月芬磨磨蹭蹭从一株老柳后闪出来肩并肩站在阿德身边,她忽然皱皱鼻头问阿德:”你今儿带啥东西了?“

”就杨梅干五香豆…噢,还有六粒蛇药!本来要给你两粒,给阿钟两粒,我自己再留两粒。是这味吗,你闻闻?“阿德想起来了。他取出陆子矶用一方糙纸裹好的药丸,摊开伸向汝月芬鼻下。

”就是这,难闻死了!快快扔掉,叫人直犯晕,吃不消!“汝月芬皱眉掩鼻从阿德身边逃开,向西奔去。

”这是蛇药啊,灵得很!不管什么蛇一咬,马上搽,可灵啦!“阿德疑疑惑惑包好药丸,打算揣进兜里。

”拜托,扔掉。我连家里衣柜的樟脑味都受不了的!“汝月芬站在远处有些痛苦地说。

阿德毫不迟延地掏出药丸向水塘掷去,包着药丸的纸包在水面上飘浮着追随小鱼柳叶而去。

有很久了,阿宝没在花山头这一带走动过了。她抬眼看看屋顶上立着几株塔松一般的肉质荒草,又看看正将一挑箱笼从独轮车上卸下的陆子矶。陆子矶招呼大伙儿进屋,阿宝便也随众人走进门去。

外屋呈长条形,陈设简单,一张桌子两把靠椅三条长凳,家什都显得旧气十足。屋内四壁粘着一层细密的浮尘,东西两头的套间各有一块同样灰蒙蒙的竹门帘垂下。进门的外墙有一扇大窗被护窗板遮盖得严严实实。护窗板颜色灰黑,由一条横杠连结贯通,固定护窗板板条和横杠的铁搭扣锈斑如陈年血渍。显然,这护窗板已很久很久没人动过了。

陆子矶将一挑箱笼置于护窗板下,另一挑箱笼拎入东屋。阿宝知道租住西屋的那个牛郎中,住这已经好些年头了。嘿,这儿西住一个牛郎中,东住一个蛇郎中!阿宝乐了。这个身形瘦长的牛郎中,隔三差五地去乡下各处巡回,切去那些雄性的牛羊猪狗猫鸡一类畜牲和家禽的性腺和睾丸。阿宝他们刚才进来时,他正在外屋的桌上细细地嚼着半只水牛的睾丸下酒。他长年累月不买荤菜,不停地吃着被他阉割的牲畜家禽的卵蛋,乃至于吃出一脸明晃晃亮晶晶红通通的疹子。他那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睛一见人来,便精气四射,盯得人家心里发怵。刚才他就那样看阿宝,阿宝很烦。这个牛郎中很讨厌那个蛇郎中,一见陆子矶进门,白了他一眼就连酒带菜地搬入西屋,独自滋溜滋溜在里头咂酒。

东屋里传出来的药杵捣击声让阿宝心绪不宁,陆子矶让大家等着。那条来无影去无踪,从未显出真身的大蛇几次出没月芬房中,是她多年的一块心病。一听说大桥头来了个卖蛇药的,她就赶过去,本想请个蛇郎中驱逐那条令她深感不安和恐惧的大蛇,不料这蛇郎中竟是豹子。

在大桥头,阿宝在人丛中一直耳热心跳,但心中也始终七上八下。就此相认,恐为人耻笑。然而只装不识,她又怨自个儿无情无义。陆子矶收摊后,她极为矛盾地随人一起来了。

无论在大桥头,还是在屋里,从陆子矶在她脸上一掠而过的眼神里,阿宝看出来陆子矶已对她没有半点印象。

三条长凳上坐着满满当当的买药人,虽然有些人从没碰到过什么蛇,但是这几年老听说有人被蛇咬伤毒发身亡的事,他们都想备点蛇药以防不测。刚才陆子矶挑担回来的路上,镇上有不少没买上药的人纷纷尾随而来,后来听陆子矶说他还要在此住些日子时才各自散去。镇上王记药房的蛇药质次价高,今儿同陆子矶的药丸一比,便落了下风。

门口的石板路上有笃笃笃的木棍触地的声音传来,阿宝目光转向门外,要看看是谁。突然啪嗒一声一根杂木棍直接甩进门来,有人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下。

阿宝和其他几个人奔了出去。一个鼻青脸肿的老汉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是住在镇南斜桥河的篾匠,一辈子光棍。

”一个卖蛇药的可在这住?“老汉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齿问。阿宝点点头,搀老汉进门。

三年前,老汉在乡下走夜路,小腿肚不知被什么蛇咬伤后,一直溃烂滚脓。他柱棍坐下,撩起裤管示人。一截黑紫肿胀布满蚯蚓般的筋结的小腿,一个烂如絮状的创口,令阿宝一阵恶心。

陆子矶关上了里屋的门,端着盛满药丸的一个小竹匾走到外屋,他穿着汗褂短裤。那汗褂短裤,雪白干净,没有一点污渍,阿宝见了很舒服,她不喜欢邋遢的男人。豹子小时候就很爱干净,和庄子上其他男孩不一样。

一大片阴影堵在门口,那儿齐齐地立着四个彪形大汉。他们的身后有几个从镇西一路跟到这儿的闲人,他们去的地方往往意味着有一场热闹可看。门口随即也有人围将过来,如嗡嗡嘤嘤的一群绿蝇。

桑林如海,浓荫匝地。一棵棵白皮桑树,枝干曲里拐弯满是节疤,那些节疤比教舍里板壁上的那些阴形图案更加具体生动。桑树枝干上缀满了肥厚的桑叶,一张张深绿色的桑叶茎下触目皆是累累的黑紫桑果,玛瑙似的晶晶发亮。阿德汝月芬手指嘴唇一片黑紫。桑树下落有不少已经开始腐烂的桑果,黑紫的半红半紫的。树上树下还可以看见一些灰白色的桑果,果形完好无损,但没有一丝光泽。

”这些白的是咋回事呀?“汝月芬问。

”听说是蛇呵啥的含过一含!“阿德道。

”噢!“

阿德抬脚爬上一棵高大的桑树,采下更大更紫更亮的桑果,将衣兜裤兜揣得满满的。被锯齿形的密密麻麻的桑叶遮掩的天空,碧蓝如洗,悦目怡心。阿德顺势向远处看去。

一片深绿色的长草忽然向两边披开,长草中有一道深黑色的长长的沟槽缓慢地向桑林迫近。

汝月芬在树下含着一嘴桑果,紧锁眉头,鼻子使劲地嗅着。

阿德看到那道沟槽向前延伸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整条长长的沟槽渐渐地消失了。

草波无痕,一阵风过,长草又齐刷刷地向一边倒伏,然后又向另一边倒伏。一股浓烈的腥味随风飘来。

”快点下来!“汝月芬仰起雏菊般的面庞,匆忙咽下桑果压低声音急唤阿德。

”啥事?“阿德连忙溜下树,瞪大眼睛问。

”别吱声!“汝月芬一把拖着阿德呈S形向林子的那一头奔去。

”干嘛要走走停停呀!“阿德问了好几遍,汝月芬睬都不睬,拉着阿德逃出林子。

”到底啥事呀?“汝月芬脚步一慢下来,阿德才又开腔问道。

”我想刚才林子那头的草地里有一条很大很大的蛇。呜…吓死人啦!“汝月芬喘吁吁地说。

”哦…没错,没错!我在树上就看见象是有啥东西游过来,还腥气得很哩!“阿德浑身一颤,又兴奋地喊一声:

”天呀,老天爷呀!“

阿德备受剌激,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汝月芬有几分神思恍惚,不停地撩开挂在双颊边上飞来飞去的那缕长发。

一只喜鹊耸头抬尾扎翅,在一棵冠如华盖的老白果树上叫喳喳。不知为啥,阿德听见喜鹊叫,就会有一种快意,有一种安全感。他看看几个兜都瘪了下去,在逃时桑果被颠落大半。一片小折扇样的叶子,打着旋从白果树上飘荡下来。

阿德象刚哭过那样,身子一痉,颤颤地说道:

”我操!“

”想必这位就是陆爷!“四条大汉中打头的那个大汉一脸青气,他用掌在门上重叩一记,门咣啷咣啷响半天。那只仍旧搭在门上揸开的大掌,五指中有三指带着宽大厚实的铜箍。阿宝有时到商会里代男人去交钱时,听那儿的人管他叫大毛。这是个镇上出了名的强盗胚,即令下油锅滚钉板眼睛都不会眨一眨。爹娘老子如若招惹了他,他照捆不误。

陆子矶连忙拱手招呼。这一行四人全都踏进门来,屋里顿时窄了许多。

”你、你、你,还有你,请回吧!今儿陆爷这儿的药我们哥几个买下了!“大毛挥挥手说。

陆子矶沉下脸来,看着人们一声不吭地鱼贯而出。老汉也抖抖索索地去摸棍,阿宝将棍子递给老汉,想跟他一齐走。

”各位好汉,有话请讲。“陆子矶一把拖着老汉和阿宝将他们摁在长凳上,直视着大毛说道。

”这还有啥要讲的,咱买药呵,你不就是跑江湖卖药赚钱的!“斜靠在门上的张阿二道。

”是卖药赚钱的,可也要看卖给谁了。南方多蛇,谁都可能一朝被蛇咬。我陆子矶不敢说什么悬壶济世,但我的药至少得让象这位老伯一样的人看得见买得起。“陆子矶一声冷笑,指指老汉道。

”咱爷们还真没见过谁,这么不受抬举的!“门口的阮老三对门外的人说。

”陆爷的意思是不卖药给咱哥几个,我没听错吧?“大毛提提裤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门口有几个脑袋急不可耐地探过来,守门人张阿二一甩胳膊肘将门砰地一声关死。屋里顿时黑了下来,有几缕阳光从护窗板的缝隙里射进来,在地上划出几道棒状的光线。

阿宝撇下老汉一个箭步冲过去开门。

”这会谁也别想出去!“张阿二反身用背一下一下磕打着门板。

”开开门,你们做啥,做啥!“阿宝涨红着脸大叫。

”这个泼妇骚货瘟屄,你在这叫床啊!“大毛一抖双肩走过去,扯着阿宝头发一把拖过来。阿宝头皮一阵剧痛,眼泪出来了。她使劲地将眼睛转向站在凳旁的陆子矶。

”放手!“那女人的眼睛令陆子矶浑身一震,他低喝一声。

”咋,要你心疼了!“大毛将手中一把头发往地下一甩,拍拍手还要说什么。

陆子矶撮圆嘴唇一声唿哨。

依窗排开的那几口大箱子中的一个箱盖,悠悠地顶开了。一条巨大的长着铬铁头似的绿蟒徐徐从箱内升起,大蟒呈7字形微微地偏转颈子,绿莹莹地轮番注视着屋内四条大汉,不住地吐出丫形血舌。陆子矶的哨声由高到低,大蟒为哨音一路牵引直指大毛。大毛背脊直抵东屋门板,后背上的门一下被碰开了,一个冰润粘滑的物体一点一点地贴在他的后背。

王大毛一回脸只见一个更加巨大的有几分发白的蟒头从背后摆出来,白头蟒一对木森森的眼睛凝视着他的脖梗子。大毛眼睛一闭,额角冷汗涔涔。他垂下不可一世的眼睛,面对陆子矶破音而语:

”陆爷…陆爷…!“

屋内悄然无声,掩面落座的阿宝竟然听见一阵咂酒声从西屋传来。张阿二阮老三和另外那个大汉瞪目结舌,如泥塑木雕。

阿德和汝月芬绕个大圈往回走。经过刚才一番折腾,阿德腿脚酸软,浑身无力。汝月芬走在他身边,沉默不语。虽则未能一睹大蛇真身,但他们内心仍充满惊惧。他们急于归去。

”你是在想桑林那边的蛇?“阿德问。

”你睡着了做梦吗?“汝月芬抬起黑晶晶的双眸道。

”做,一倒头就做。“

”如果一个人有时一睡着就做各式各样的梦,在梦中她能去她愿意去的任何地方,见她想见的任何一个人,做她想做的任何一件事,你信吗?“汝月芬神情幽远地说。

”你说的是人吗?“阿德不以为然地笑了。

汝月芬沉默一晌,便什么也不说了。

一条小河横断了他们的去路。对岸有大片雪白的芦花,象些忧伤的纤纤女子垂首沉思,有几分怆然的样子。他们沿河走去,想找到桥和摆渡的船。阿德不明白汝月芬为什么又变得冰冷起来,他几次都想同她谈谈梦,自己做过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梦,但她都缄口不语。

”你是不是想到明天到学堂,就不快活了?“阿德涩涩地问。

”不全是。“汝月芬轻声轻气地说:”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一种药,吃了睡下,就再也不做什么梦了!“

想到自己有时做的那些无助的伤心绝望的或者恐惧得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梦,阿德深有同感。他温热地看了汝月芬一眼。

”嗳,你都做些啥梦呀,把你弄成这份的了?“他一脚踢飞一块土坷垃,土坷垃扑通一声落入河里,溅起一朵水花。

”有的梦会连着做很长很长时间,有时也是一夜乱梦,醒了啥都不记得;有的时候,以为自己一夜无梦,但过后碰见啥事就想起来自己曾经做过这样一个梦。“汝月芬淡淡一笑。

”不想说就别说!“阿德装作满不在乎地冲上一个小坡向前瞭望。

小河平静舒缓地向前流淌,曲折的河岸没有桥和渡船的影儿。有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男孩斜剌里从对岸水中一棵老柳的树干后哗啦哗啦走出来,他拿着一张赶网在捕捞小鱼小虾。不远处,有一个牧童牵着一头摇头摆尾的水牛,大踏步地走在田埂上。

阿德又向他们逃出来的那片桑林回望,桑林成了一抹墨绿色的飘带,影影绰绰的。大蛇的事亦真亦幻,仿佛是很遥远的一片记忆。阿德让汝月芬等着,顺坡而下。那男孩不时地捡拾网中蹦高跳的鱼虾,随手投入系在腰间凸字形的竹篓里。阿德问那个抬脸看他过来的男孩,就近有没有桥和船。男孩摇摇头,扑闪扑闪眼睛看看走上坡来的汝月芬说:

”这是你的小家主婆呵,你们镇上的人也兴这个?“

”去你的!“阿德心里泛起一阵异样的感觉,快快地跑向汝月芬。心不在焉地望着河面走过来的汝月芬脸上飞起两团红晕。

远处的农舍已经冒起烧晚饭的炊烟,日头也已慢慢西夕了。

”你说咋办,太晚了回去要骂的!“汝月芬问。阿德一听心头一凛,今天再晚回去麻烦就大了。

”游过去!“他向那裤腿卷到大腿根的男孩看一眼对她说。

”只有游过来了,一过河,用不了多少辰光就能到镇上。绕回去,你们就走到明儿早上去吧!“男孩的声音从湿湿的河面传过来,显得重重的。

”那衣服裤子不要全湿掉了吗?“汝月芬急眼了。

”咳,赤卵赤膊,衣服’踏蜡烛‘托过来!“男孩朝阿德眨眨眼又添一句:”这有啥,乡下大人都这样,小孩更没事了。“

汝月芬满面彤红,一屁股坐在河岸上,忧伤地望着那一岸芦花。

阿德和汝月芬僵持着。

”再会,你们慢慢商量着,回去吃晚饭囉!“男孩走到岸上收拾好家什,幸灾乐祸一笑,走了。他们眼望着男孩一路上甩着收拢的鱼网上的水,慢慢地消失了。

”你到后面去脱,再扔出来,我又不会看的!“阿德不容分说地指着汝月芬身后那片灌木,然后背对她先脱去布衫。

”我自己托衣服过去,你先下!“汝月芬咬咬牙站起来。

”行吗,自己托?“

”没啥不行的!“她声音决断地走向灌木丛。

阿德蹲下身子,费劲地脱去裤子,将衣裤卷作一团遮盖羞处,朝灌木丛回望一眼,飞一般地跑进水里。啊哟,水真凉!他高高地托起衣服,向河中央走几步,然后使劲踩水,露出上身。他们管这叫”踏蜡烛“。并拢双手双脚,头上脚下,从高处直直地往水里跳,那叫”插蜡烛“。阿德金山阿钟他们过去在暑假里几乎每个下午都在河里游来游去,踏踏蜡烛插插蜡烛。

他象只蟹似的侧身过河后,光着湿淋淋的身子连滚带爬地上了岸,他那沾着一块烂污泥的屁股蛋子,一晃就隐入哗哗作响的苇子里。

阿德用衣服在身上随便一抹,飞快地将衣服上身。他背对河面,蹲着喊一声:

”好了,下水吧!“

”转过去没?“汝月芬打着寒颜问。

”我不会看的!“他坚决地说,声音有几分恼怒。

阿德听见她下水了。芦叶不时拂过他的脖颈脸颊,弄得他心痒难熬,他转脸一瞄。

她一手托衣,微微从水中探着头,轻盈自如地划水而来。那一包红艳艳的衣服如一朵水中红莲,迎风招展,顺水飘来。阿德忽然感到有人在他胸前猛击一掌,他惊恐地发现汝月芬身后拖曳着一道蜿蜒水波。水面似大片深绿色的长草向两边披开,一道深黑色的沟槽缓缓向前延伸过来。

”人游水怎么会象蛇似的?“阿德自语道。

汝月芬快靠岸了,阿德又转过脸去,紧闭双目。

汝月芬踩着一片长着毛茸茸的水草的淤泥,水草微微地拉痛了她的小腿。突然,她感到脚底那一片淤泥活了。一块滑腻厚实的物件,猛地抬身将她掀了个趔趄。

”啊……!“汝月芬惊呼着踏出高高的水花,奔到岸上。

阿德嚯地站起身,返身跑出芦苇荡。一条硕大的鱼,腾空而起,又啪地一声,落入水中,激荡起一朵巨大的浪花。

夕阳下,汝月芬雪白的胴体微微地闪烁着红晃晃的光泽。一颗颗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她好似柔软无骨的胴体,顺着那绸缎般光洁的胸乳和修长的双腿间两瓣微微隆起的桔瓣,卟卟落落滚入她脚下的湿地。

汝月芬黑黝黝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目瞪口呆的阿德,浑身一阵哆嗦。她低低地发出一声艾怨的呻吟,用手捂着下身,可怜巴巴地蹲倒在地。

”不要怪我…不能怪我…你一乱叫,我…就跑…跑出来…!“阿德结结巴巴大呼着,抱头鼠蹿。

小河垂柳芦花被一抹金色的晚霞,涂上了一片金色的光斑。光斑跳动着,如同一簇簇金色的精灵。金色的水面,那些金色的网状水纹间或被阵阵小风抹去。风过处,水面犹如一条出水蛟龙,刷地一声左冲右突,东奔西蹿,然后又沿着河面掠向轻烟缭绕的远方。

阿宝的脑袋不时机警地一侧一摆,向四处迅速瞥一眼,身首一痉一痉的,活象一只闲庭信步的母鸡,那种羽毛洁净,漂漂亮亮的母鸡。阿宝要陆子矶与她保持一段距离,陆子矶若即若离地跟在这个女人后面,目不斜视地走着。这个女人面善,他就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但这个女人似曾相识,这在大桥头时她眼光热热地看过来时,他就有这种感觉。可陆子矶实在记不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人。

陆子矶平心静气地走着,他这种身份,只能这样。那女人的男人不在家,再说谁也不想让人知道自个儿家中有一异物。待巷中无人时,陆子矶才闪入为他嘘开的那道门里。

这是一个家境殷实的人家!陆子矶走在天井,抬头看看面向天井楼上长排窗。他随阿宝穿过堂屋,踏上楼梯时看到楼廊里的扎钩上挂着一排酱肉、酱鸡时,心里又添几分戚然。他不能使一个女人过上这种丰衣足食的日子。

陆子矶进入汝月芬的房间,一踏进去,他立即感到一股腥气,一闻便知此地常有蛇类出没。但对这条蛇的来龙去脉,这女人一无所知。她只是说几年来,有蛇曾几次在夜里出没家中,在房梁上悉悉索索,虽不伤人,但怪吓人的。

陆子矶架桌叠椅爬上临门未封死的墙头,探头朝房顶深处的横梁瞅去,粗大的横梁上留有大蛇纠缠而过的痕迹。陆子矶两眼放光,他与蛇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从未遇见也未听说过这等庞大的蛇类。蛇确是大蛇,粗细估摸着至少在吊桶口径之上。但这样一条大蛇,竟然温良之极。陆子矶以为那是一种造化,如若用药不慎伤及这一极其温顺善良的生灵,他将终生为之不安。阿宝的反应,虽说是人之常情。但用”蛇魂散“来对待这条与人类通好,蛇龄至少在百年以上的老蛇,陆子矶觉得非常过份。”蛇魂散“是陆家秘传的对付剧毒的毒蛇的粉剂药。不论什么蛇,都会闻风丧胆,落荒而走。

他犹豫片刻,将取在手中的牛皮袋又揣入怀中。他试图劝说阿宝大可不必驱赶这条大蛇。

”…陆师呵,这蛇对汝家来说,是象条家蛇。但男人常常外出,家里只剩我和我女儿。总想着有这样一条大蛇要来,心里糁得慌。如果有一天,我女儿真要撞见,会活活吓杀!我一点儿也不想把它怎么样,只要陆师想个法子,叫它再不来就成。“阿宝恳求道,然后顺手闩死房间里的那扇大窗,窗下是一个很大的废园,杂草杂树,断砖碎瓦的。保不准那蛇就是从那儿来的。她老要关这扇窗,但这个死妮子老开老开,夜里还经常不关窗。

”我陆子矶虽然卖卖蛇药,有时也捉条把蛇,但我从不吃蛇,非万不得已,也不伤蛇,更不杀蛇。“陆子矶又笑说道:”蛇是陆家祖孙十八代的衣食父母,我不能忘恩负义啊!蛇如人,也有善恶忠奸之分。要不这样,这袋’蛇魂散’索性给你留下,你要实在受不了的时候,自己去撒一撒。在这南窗天窗呵这些大蛇必经之处撒那么一点,只要一点点就够了!“陆子矶说。

”这肯定管用吗?“阿宝取出钱来交给他时问道。

”蛇这东西灵性着呢,有些蛇记性嗅觉在一般的猫狗之上。这种药粉一撒出去,几里外它们都能闻得见的。你要那么一弄,你就是向它三拜九叩请它,也再不会来了。至于药性,陆子矶不打逛语,不要说它是蛇,就是龙,你要兜头撒过去也能当堂拿下。“

”不,我不捉蛇,它只要不来了就行,弄伤它,它不要同你结死冤的呀!“阿宝沉沉地看陆子矶一眼,陆子矶被那样异样的眼神看得心头一热。

阿宝赶紧走开,从柜里找出两瓶陈年虎骨老酒,又取下挂在楼板的横梁扎钩上的两块酱肉包好,恳请陆子矶一并收下。陆子矶踌躇一下,收下谢过。

”那撒在这儿,我家小芬没事吧?“阿宝担心地问道。

”看你说的,她是人又不是蛇!人畜都没事的,当然,吃不能吃,闻闻不碍事。请嫂嫂放心,我说不碍事就不碍事。保重!“陆子矶一看阿宝心意已决,便也不再说什么了。他把牛皮袋扎紧交与阿宝便告辞了。

”…陆师…!“阿宝一脸绯红,欲言又止。

”唔…还有么事?“陆子矶一激灵,目光炯炯地看定阿宝。

”没…什么事。多谢,陆师。…走好!“阿宝垂下眼睛。

陆子矶狐疑地看一眼吞吞吐吐的阿宝,显出几分莫名其妙的神情。

”再会!“陆子矶大踏步地走出门去。

”再会!“阿宝在门内向陆子矶道别。

陆子矶出门很久,阿宝才拎着皮袋站到门口目送。刚才几次,她的话都到了嘴边了,但都咽了回去,她以为那毕竟是一个山里小女孩一种朦朦胧胧的单相思。庄上连二伯的蛇伤拖了几年,豹子和他爹在这几年中断断续续来过几次,短则数日,长则半月。当年的小豹子对她的所谓承诺纯属是过家家式的承诺,况且那时她更多的只是对大山外的生活充满着憧憬。

根发什么都好,但一旦打翻醋坛,便会变得如同痴子,浑不讲理。细想想,她确实不能让左邻右舍知道她认识一个跑江湖的蛇郎中。

阿宝看着那个宽阔的背影渐渐远去,觉察到自己竟有几分惆怅。陆子矶说,明天一早就去雇船,他得离开这个镇子。他也看出来了,王记药房和高申大毛他们全都不是善茬,尤其是那个大毛绝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阿宝的头皮这会又痛起来了,她不由得心生怒意。但她知道,什么都是白搭,十个根发也弄不过一个地痞大毛。她决意不向男人提这事,徒增烦躁而已。她轻轻碰上门,准备烧晚饭去了。

阿德和汝月芬一前一后地往前走着,他们脸上不时地红一阵白一阵,很不自在。虽然他们一路上找出许许多多的话题,但他们谁都知道,谁都在想着小河边那件令人尴尬万分的事。然而,从那一刻起,他们也很清楚彼此中间已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心里都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亲近。

他们忽然看见有一群人手拿肩扛铁耙方锨棍棒行色匆匆地直奔被唤作小带坟的那片荒野。阿德很高兴有点什么事发生,不然就这么走回家去,有点憋闷。他们很快弄清了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住在小带坟瓜棚里的莫大,今儿晌午在乱石堆里碰上两条盘作一堆正在交尾的灰蛇,用锄锄杀一条,在追寻另一条时闯入小带坟的乱坟岗子。见逃窜之蛇钻入一颓坟后,便用锄头刨开。被刨开的坟包里有满满当当一窝大蛇向他吠吠地吐出蛇信,直身扑来。莫大挥锄抵挡,长声大叫。于是周边农人闻声而来,又杀又捕。消息传到镇上,高申便闻讯带着人迅速赶到。

小带坟是镇上明清以来生老病死之人的葬身之地,坟连坟树连树,松柏参天,荒草凄凄。人们在青黄相连的野草丛中,还能不时地看见残缺的石人石马石碑隐匿其间。

有几条小蛇时快时慢地在乱坟岗中四处逃窜,邋遢高申和他的手下在满世界捉蛇。

到处是一片喳喳呼呼的叫声。

两条乌稍蛇从莫大脚下蹿出,几个农人连发怪声,几把锄头此起彼落,将两条蛇切成几段,砸得稀烂的蛇头蛇身蛇尾在地上微微地抽搐着。

相比较之下,阿德觉得这几个乡下人比高申还要可恨,他们只为杀蛇而杀蛇。

他们挖开了一座古墓,周围即刻腥气渗人,霉味扑鼻。无数的蛇在墓坑中破碎朽烂的棺木和同样破碎朽烂的骨殖中如蚁群四处逃窜。触目皆是白茫茫的蛇蜕和色彩艳丽的蛇身,高申和伙计齐声欢呼。

”墓里阿会有金银财宝的呀?“高申的一个长着一张扁脸的伙计问。

”困扁你的头,想发财想痴了。看你这副倒霉德性,吃屎都赶不上热的,还金银财宝呢!小带坟的坟从前一年要掘三回,你爷爷还不知道赶得上赶不上!“另一个伙计回道。

高申的伙计们站在坑沿说说笑笑。

说话间,有几条蛇死命蹿出墓坑,但马上随纷纷下落的草块泥巴坠入坑内。一条蛇刚刚蹿上坑沿,立即被高申手下一片棍棒挑了下去。受惊的蛇满坑蹿动游走,坑中央绞结成堆的蛇一批一批被剥离,两条一雄一雌有碗口粗的王锦蛇慢悠悠地昂首而起。它们双双将蛇尾奋力一扫,将那些惊慌失措的蛇子蛇孙揽入怀中。两条大蛇和众蛇一律呈乙字形,急邃地吐着丝丝作响的分叉舌,无限哀怨地看着坑沿黑压压的人群。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俨然蛇祖模样的两条大蛇突然竟向高申和伙计频频上下摆首,犹如磕头作揖。那一双双乌黑的满是悲凉的眼珠,使阿德一阵心痛,他仿佛凝滞了的血呼地直冲脑门。看着那片滴溜滚圆墨滴似的眼珠,他忽然想起一粒粒大小不一的墨黑的纽扣儿。阿德不由得去寻找汝月芬的那双眼睛。

夕阳虽早已落入地平线下,但西天仍彤云密布,汝月芬浑身上下如烈焰般地在燃烧,她那乌黑如墨玉的眼睛也闪动着一片血色光波。

”哈哈哈哈,操他姥姥,这蛇还会这套?“高申狂笑不止。他已让几个伙计回店里去再多取些装蛇的家什。

又有几条蛇从坟岗中冒出来,几个农人呼啸着将它们的脑袋砸扁捣碎。

小带坟里,人欢马叫,有越来越多的人嗷嗷直叫地介入了这场杀戮之中,乱坟岗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高申心满意足地俯视着脚下奋力挣扎的一网袋大蛇。这几年,镇子周围几乎已无蛇可捕了。

一座古墓边上有一个守坟的白胡子老头,一身农夫打扮。他依树而立,不停地撇嘴而后用力地朝地下啐一口,眼睛看天道:

”吃蛇,吃蛇,吃你们十七廿八代祖宗!“

坟场地里四处都可以看见乌紫的血肠和红白相间的蛇段。汝月芬浑身轻轻地颤抖着牵牵阿德的袖管,拔脚就走。阿德想起了汝月芬当年站在镇南看高申杀蛇时的那一幕。他因为汝月芬难过而难过,也为那些蛇而难过。

”人是什么?“汝月芬仰天低语道。

汝月芬低垂着头向前走去。

”一个一生下来就始终遭人憎恶嫌弃和虐杀的生灵,它还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吗?“汝月芬沉默很久又开口说道。阿德从来没有想过这类问题,阿德无语。但有一点,他现在吃准了,汝月芬踩碎她能寻见的蛇蛋是刻意的。

他们一直肩并肩地走着,但离镇上越近,汝月芬和他的距离越远。

一路上,汝月芬再不说一句话。她时而陷入沉思,时而双目含悲,时而又怒容满面。看着她这么不开心,阿德心情也不由得沉重起来。

他们走到一条叫混堂弄的弄口,看见有一大群人唧里喳拉地在说话。

”能不能滚远点,再瞎鸡巴跟过来凑热闹,当心招家伙。“张阿二拎根哭丧棒返身赶几步,人群哗地往后退去。但张阿二折身向前走一段,人群又你推我搡地向前蹭几步。

大毛脸色铁青地转过来对张阿二说:”拦牢这些傻屄!“

张阿二往巷壁一靠,柱着哭丧棒,一脚蹬踏在对面巷壁。

”绕到北弄吧!“阿德拉拉汝月芬的手说。汝月芬似乎没听见,一直走到横断的大腿跟前。阿德只好跟过去。

”干啥?“张阿二乜着眼问。

”回家。“汝月芬平静地说。

”绕过去“张阿二扬手向外划半圈。

”不!“汝月芬断然回绝。

”嘿,我还从没碰见过你这样的姑娘家!“张阿二裂嘴一笑,放下腿来。

阿德一步上前挡住汝月芬。汝月芬一把扯开阿德往前走去。阿德对汝月芬一下变得那么好斗,十分恼火。

张阿二一掌向汝月芬推过去,汝月芬阿德腾腾腾地退回人丛中。

陆子矶见大毛敞着怀站在巷口,玩弄着一截三节棍。他身后高高低低地站着七八个呲牙裂嘴的汉子、一群看客和两个孩子。陆子矶撇撇嘴,苦笑一声,在石板上跺跺脚,抖去沾在鞋面上的一团絮状积尘。他将手里的酒肉揣入怀中,不紧不慢地向大毛走去。

”借光!“陆子矶一拱手贴近大毛。

大毛展开三节棍,低声道:”陆爷,刚才得罪了!小的们也是受人之托,传个话。陆爷开个价,有人愿出高价买你老的方子,一块做也行,只要你给个话。“

陆子矶衣袂发须飘然而动,他向大毛微微一笑道:

”有这么谈生意的吗?你看看这阵势!一会儿买药,一会儿买方,几位爷叔只要捎个话,说我陆子矶不能在这码头混,我立马就走人,不必这样劳动各位大驾!“

”毛哥,同他罗嗦什么。交出方子,咱们大路朝南各走一边。要不行,咱爷们在这对开。“阮老三说。

”刚才用他妈的蛇耍弄爷们,现在就在这真刀真枪见个高低!“张阿二说。

”哈哈,青天白日,竟如此行事,一个个象山大王似的!话这么说吧,我陆子矶祖祖辈辈,走南闯北,这等事肯定不是头一次撞见。几百年来,风风雨雨都这么过来了。不然,陆某还怎么可以自称赣南蛇药王呢!“

”说半天,我这是瞎耽误功夫。那就滚你妈的屄!“大毛头一扬,舞动三节棍杀过来。

”怎么说翻脸就翻脸?“陆子矶一侧身,一抖肩胛。那大毛如弹丸反弹,嗖地一声撞回人堆里。但陆子矶的鼻梁被扬起来的三节棍稍带了一下,一股鲜血缓缓地从他鼻孔中奔流直下。

”这不是强盗抢嘛!“汝月芬怒目而视大毛众人。阿德没弄明白,这汝月芬一腔怒火怎么能在这时发出来!他赶紧向后扯她的手不解地问道:”你疯了呵,今天!你不知道他们是谁呵?“

大毛一干人转过脸来,惊谔不已。站在汝月芬阿德身后的看客忙不迭地向两边散开。

”你,一个傻屄小丫头!你在说谁啊?“大毛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在说你们这些人渣,你们这些在镇上偷拿扒抢、为非作歹的人渣。“汝月芬满面通红,一字一顿地说道。

”偷拿扒抢,为非作歹?还人渣?“大毛边上一个大汉笑了。

阿德简直不认识这个一向文静得连大气都不出的汝月芬了,他拖着她的胳臂往外逃去。汝月芬甩开阿德的手继续大声说道:

”你们个个人面兽心,连自个儿的媳妇都要换来换去,不是人渣是什么?“

王大毛张阿二阮老三几个相互愕然而视。

”好,有种!上去咬!“

”喔哟,娘呵!这样的姑娘家大了,连人都嫁不出去!“

”换媳妇睡觉,这小姑娘家家的怎么知道!“

人群中象开了锅似的,一片鼎沸。

连脖子都红了的大毛从齿间迸出一句:”今天,我要捏死你这只小屄!“

大毛一个箭步,用三节棍照伸手阻击的阿德头上猛击一记。阿德脑袋轰地一声,眼前金蛇狂舞。大毛一把撸开东倒西歪的阿德,一手提起汝月芬胸领用力向地上掼去。汝月芬被勒得满面赤紫,两眼突凸,只见她两手往大毛手臂上一吊,拼命一探脖颈,张开小嘴就往那只毛扎扎的手背喀嚓一口。

一直在那发愣的陆子矶脚底生风、欺身上前,从大毛手里夺下汝月芬。汝月芬一下撞进陆子矶怀里,他身上的蓬尘呼地一下,悉数被她吸入。在这一刹那间汝月芬几近窒息。她胸口发紧,两眼泪花,挣扎着从陆子矶身上滑下。一立在地上,她顿时感到头晕目眩,两脚虚浮。云三雾四的阿德出手一捞,搀着了汝月芬。在他看来,这个汝月芬此刻完全是吃错药,搭错脉了。

”原来是只狗日出来的!“大毛看看一圈紫黑的手背,直觉一股气血上涌。

”毛哥,现在跟个小屄孩较什么劲呀,咱爷们先把这个傻屄江湖骗子拿下再说!“前几个时辰也在陆子矶屋头的大汉拍拍大毛说。

”说的也是!“大毛又率众人向陆子矶一拥而上。陆子矶一手接大毛被咬的握棍手掌,一手满把抓住大毛嘴脸,正待送出。大毛一口黑血从陆子矶指间喷涌而出,他一撒手,大毛双手一阵乱舞,三节棍呛啷坠地,人往后一仰,反身倒下。

大毛的人全部住手,看看大毛,看看陆子矶。

大毛手掌上的黑气,推向手臂推向前胸,迅速漫向全身。大毛即刻墨黑如炭人,但心口却泛出一点色如朱砂的圆晕。

”操他妈的,下这样的毒手啊,你!“一个跟着大毛出道的小兄弟哭喊着扑向陆子矶。陆子矶一掌拨开那人,蹲下身去查看大毛。

”…灵…蛇!“陆子矶不由得抽口冷气,脸色骤然大变,双手乱颤。他使劲地向浑身哆嗦的汝月芬看一眼,赶忙取出贴身衣袋中的两丸药。大毛这时已开始大吐白沫,全身抽搐。

”这小姑娘咬一口,怎么会弄成这样的呀!“一个中年男人在人中间探出长长的脖子惊叫道。

”去你个卵,这个蛇郎中掌上有毒,揿在小姑娘咬开的口子上,刚好。那一掌扣在王大毛的嘴,就一股黑血!看半天,连这点都没看出来,看了个卵!“一个小青年鄙夷地看着中年男人说。

陆子矶嚼碎药丸,抖手抖脚地撬开大毛牙关,将药糊送入他的口中。

”快去弄点水来!“陆子矶厉声吩咐拎着哭丧棒的张阿二。张阿二飞快地跑出去砸开巷内一户人家,取一瓢水,又飞奔回来。陆子矶将水一古脑地灌入大毛口中。

”抬我那去!“陆子矶对众人一挥手喊道。他知道如不能救活这个混混,自己的性命就此休矣。众人七手八脚抬着气息奄奄的大毛仓皇退出小巷。陆子矶深深地看汝月芬一眼,急急撤步离去。

这一眼看得汝月芬打了个寒颤,她惊惶地看着阿德,有点不知所措。阿德扯着她绕开众人冲进弄堂。众人精神抖擞地各自散去。

”去看好戏噢!“有的人又拔脚向陆子矶他们追去。

一滩水渍,血渍杂乱交缠,在石板地上留下一个狰狞的印迹。

”你咋了,今天这是咋了!那样骂人家,还咬人!“阿德急吼吼地对汝月芬喊道。

汝月芬茫然若失地摇摇头。

”我娘说这些人吃人不吐骨头的。惹毛了这些人你爹还想在山塘街开店不?…你…你特别不舒服?“阿德说着说着看见汝月芬脸色苍白、大汗淋漓,连头发都湿了。

汝月芬无力地点点头,依在阿德身上向前走。阿德一下子乱了心脉,搀着汝月芬僵直地穿出小巷,走过街口。

”她不舒服!“阿德对一个死死盯着他看的男孩说。

”怎么一下子成这样了,是被那个杀胚咔坏了,还是桑果吃多了,或者是水里凉了一凉?“阿德看着汝月芬说。她摇摇头说,这会好多了,回去躺躺,就会好的。

他们站在了那扇黑漆大门口。阿德问汝月芬:

”我要不要进去?“

”算了,省得东问西问的。刚才是我不对,别生我的气,行吗?“汝月芬手扶着门框,浅浅一笑。阿德绷紧的面孔松下来了。

汝月芬晃晃荡荡地推门而入。他高高地举一手摆摆便快步离开。

阿宝听见门响,走出厨房一探头,只见汝月芬步履踉跄,满脸病容。她冲过来,大惊失色地问道:

”你病了,中午出门还好好的,怎么就会病了?“

”不碍事,我只是有点累。我先睡会,再下来。“汝月芬摸着栏杆上楼,声气很微弱地说道。

阿宝一路唠叨着陪女儿上楼,服侍她躺下后,又到厨房忙乎去了。

汝月芬一躺下去,看到南窗关了,觉得异常气闷,她挣扎着起来要开窗,但转动一下脑袋,便一阵天旋地转。她低吟一声,便失去了意识。

阿宝待陆子矶走后,思前想后不想用药了,那蛇也已好久不登门了。又想起陆子矶那一双大蟒蛇,如此灵性,她心里对那从未谋面的大蛇也多了几分好感。再看一阵,不行再说!

她静静地靠在床上,今晚她已有好几次想起那个陆子矶了。他从他租的东屋出来,用毛巾擦汗掸灰,一身的栗子肉在身上上上下下跳来跳去,显得特别英武。无论他在大桥头还是面对那伙躺在地下碰着天的滚刀肉,什么时候都不慌的。尤其是唤那条大蟒出箱的模样,真是有点神了。

男人躺在一边,鼻息均匀。他每天都很累,店里有很多事,进货出货他都要亲自操持。一上床,常常是倒头就睡。这几天镇上又嚷着一月一次的税费要一年一次交清,男人这几天拉不开栓,到处去筹款借钱,烦着呢,他又什么事都窝在心里。

阿宝抚摸着勃起的双乳,轻轻叹口气。根发不好那个,她已经不记得他有多久没动她了。

女儿一直那么睡着,她去看过两回,都睡得很熟,就再没吱声。女儿常常可以不吃饭,这让她实在有点弄不懂。蒲包老太说,小芬这妮子前世里一定是儿孙满堂,啥时都有人供着呢!蒲包老太还说,人逢年过节那会,有时候为什么老不觉得饿,那也是有人在上供呀!那叫”年饱“。

有两匹猫的的答答在屋面上来回追逐,不住地前呼后应。

阿宝十几年前养的那只小黄猫,月芬一出世就没了踪影。她拿着猫食碗,用一根筷子叮叮当当敲着,咪咪咪地叫着寻过一阵,可是再也没有下落。有一天半夜,她听见一只猫在月芬房里一声惨叫,非常糁人。连忙奔过去看,一只大黑猫被勒成条状,从房梁上蓬地落下来。后梁上传来一阵叫阿宝毛骨耸然的悉索声,那大蛇走了。

月芬睡得很熟,她就在女儿的床边,闭着眼睛坐了一晚上。那只七窍流血、呲牙裂嘴的猫就掉在她的脚下。那是一只偷食的野猫,阿宝和别人家的荤腥,稍不留心,它叼着就蹿。有时就在你对面的屋顶上大嚼。这只瘟猫实在偷不到东西时,竟会弄几只蛤蟆甚至是蛇躲在月芬床下有滋有味地饱餐一顿。有一天,阿宝还从自己房间的门后扫出两个被它吃剩的小猫脑袋。这让阿宝呕了几次。她恨它,但也怕它。尤其是在暗中,两只晶晶发亮异彩纷呈的眼睛,象鬼火一样朝她幽幽飘来的时候。但自从有了月芬,家里的老鼠忽然也绝迹了。她很奇怪,根发说那是因为那条大蛇的缘故,想想也对。

阿宝反正也睡不着,就开始瞎想想。她想想远在大山深处的老父老母和层峦叠翠的山峦间那条飞流直下的山瀑。她刚嫁到镇上来那会,他们来过一次,但她再也没有再回去过。

她想想什么时候都在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的隔壁朱家五小子,五小子的面容一淡下来,陆子矶的面容又极为清晰地在眼前晃来晃去。

朱家五小子家后院那几棵山桃开花了,一串一串地缀满枝枝杈杈,灿灿烂烂,娇艳欲滴。阿宝伸出舌尖舔着花苞上的露水,她们说这水养人,弄巧了,还会成仙呢。

蹲在树下玩泥巴的五小子突然站起来,将手里的泥团掰开一半,递给嘴唇湿漉漉的阿宝,然后压低嗓门对她说:”脱掉裤子,给我看看!“

”不!“阿宝朝豹哥看看。但豹子手里团着泥,眼睛看到别处。

”脱不脱?…我来剥喽!“朱家五小子把手中泥巴摔地上,将手将裤腿上揩抹一下,就过来了。

”姨娘!“阿宝护着裤腰,喊五小子的娘。

”嗳,啥事?“五小子的娘在前院菜地里忙乎。

朱家五小子立即罢手,又掏出硬梆梆的鸡儿向那团泥巴滋出点尿,又开始和泥。阿宝也忙着蹲下身掺和进去。但不一会,五小子又要动手动脚。阿宝又喊:

”姨娘,你来看小五子呢!“阿宝又去看豹哥,而豹子眼睛又看着别处。

”嗳!“五小子的娘又问,而后便走过来问:”又有啥事呀?“

阿宝还是没说,说出来她再不能在这玩了。

”不准欺侮阿宝,好生玩呀!“五小子的娘狐疑地看看他们三个,关照一声儿子,走了。但没两分钟,这个没底货又蹭了过来。

”触你娘,你又来了!“豹子突然怒了,单腿蹲地,伸出一只脚勾倒再次起身的五小子说,”不玩就不玩,你当你家是金銮宝殿呵!“

豹子拖着阿宝气势汹汹离开朱家。

到了一片青枫林中,阿宝仰脸问豹子:”你刚才也想看,对不?“

豹子一下闹了个大红脸,他眼睛看着别处,沉默一会,轻轻地点点头。

”那…那我脱给你一人看…。“阿宝羞羞答答,但甘心情愿地说。

”不…不…!“豹子双手掩面,蹲下身来。

在那一刻,阿宝决意长大后嫁给这头豹子。

此后,豹子和他爹快要来小连庄的日子里,阿宝便爬到岭上,看那一条盘山小道。她觉得当年陆子矶跟在他爹和脚夫后面,挑着一挡盛满各种毒蛇和草药箱笼,跌跌撞撞走四方,也是一件有趣的事。被他爹豹子长豹子短地呼来喝去的陆子矶,当时还对她说,他们家在江边还有一艘船。从小没有见过船的阿宝羡慕极了,她真想当时就嫁给这头小豹子。小豹子对她说,等她长大了,可以生娃了,他就进山来娶她,那种八抬大轿,呜哩哇啦,蓬啪!阿宝真心实意地等这头豹子,矫健地沿着山道一路走来。等她知人事后,才知道那是小孩的把戏,不足数的。小时候,阿宝还想嫁给那些能够自由进出大山的货郎和开来开去游码头的草台戏班里的人,多老的,她也嫁。根发来采办山货见过她后,一托人来说媒,她就跟他了。

阿宝直到鸡叫头遍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格崩格崩,几片屋瓦破碎的声音,传到根发耳里,他一下惊醒过来。经年露宿荒郊野外,使根发对一切异样的声音极为敏感。他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人字形的屋顶,似乎都能感受到屋面经受沉重压力时,那种令人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挣扎。这种压力来回东游西移,星星点点的细尘也由此从上面一路飘落下来。那种持久的压力终于由此及彼渐渐地向女儿房间游移而去。

根发两眼发直地坐起来,他先想到的是阿宝很久以前说过的那条蛇。但稍一细想,那条蛇从来都是来去轻盈,如烟似魂,人不知鬼不觉。根发一骨碌下床,摸黑奔女儿房间。他要关闭那儿的老虎天窗。

根发未踏进女儿房间,一股浓烈的腥臭已扑面袭来。

他模模糊糊看见一条乙字形的巨蛇,瞪大着绿如蓝焰的双目从天窗口半垂下来。大如笆斗的蛇首犹豫不决地进进退退,如秋千般地荡来荡去。蛇身源源不断地涌入房内,在半空中交缠堆积着。那条黑红色的大蛇由窗及梁,身形动作显得极其迟缓。屋顶大梁发出嘎吱嘎吱一片吓人声响。

女儿微微地皱着眉头,胸脯随着浅浅的呼吸一起一伏。她在帐内睡得熟极了。

床帐忽然轻轻起舞,呈一线向大梁飘去。根发猛然明白这条巨蛇要干什么,他怒目扩张,纵身一跃跳进床,抱起女儿快步向屋外逃去。一股强大的气流呼地一声将他和女儿向后拖曳而去,根发任凭怎么挣扎,都无力摆脱这股千筠之力。

”阿宝阿宝阿宝宝宝…“根发紧紧勒着女儿声嘶力竭地狂吼乱叫。

阿宝一惊醒跳下床乱喊着男人女儿,披头散发咣咣咣地沿走廊奔过来。

”蛇要吃人 ̄ ̄ ̄ ̄“根发向阿宝大呼。阿宝返身冲回房间,打开壁橱,一把抓出皮袋,又跌跌撞撞奔回月芬房间。阿宝扯开口袋,将”蛇魂散“全部撒进房间。房内一片雾状粉末四下弥漫开来。红蛇巨身轰地向窗外一撤,它留在外头屋面的巨尾横力一扫,天拆地裂,一声巨响,老虎天窗及毗连屋面轰然而下。屋顶被撕开一个大口,一方黑深深的天空直裸在根发眼前。一道光影顾首不顾尾地嗖嗖飞上屋面。左邻右舍的房顶一片碎响声,由近及远。渐渐地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

根发抱着女儿夺门而出

”地震了,阿是地震呵?“巷内有不少人衣衫凌乱地逃出家门在黑暗中惊叫。

根发抱着女儿站在街边的骑楼下,浑身发抖。突然想到阿宝没有逃出来,又急忙往回奔去。这时,他听见一弄堂的人声。汝月芬的双手从根发怀里搭拉下来,颤个不停。

”小芬娘,小芬她娘,是你家屋里拆天拆地,作啥呀?“蒲包老太的声音从巷内格外响亮地传过来。

根发还听见阿宝的嚎哭声和邻居的喧哗声。

陆子矶被蒲包老太叫起来时,快半夜才回来躺下的冒辟尘笫一次在屋内出口骂道:我靠!陆子矶一愣,这个面孔生冷的牛郎中,任何时候都在那儿不动声色地咂着小酒。无论这个世界出了啥事,他都漠然置之。他搬来这么几天,他们说过的话,就那么寥寥几句,数都数得过来,连各自介绍一下这种事都省了。似乎他陆子矶的到来,搅了他的局,因故,这个牛郎中显得极不友好。不过,这些他都可以看不见,毕竟同住一室,但这样破口,还不曾有过。

”都是跑江湖、闯码头、混饭吃,何苦来着!“陆子矶摇摇头,苦笑一声。

缠在床顶上的那条大蟒滑下床杆,在床上盘成一堆,木木地在暗中凝视着他的眼睛,粗大的尾巴来回扫动着。陆子矶轻轻地拍拍它的脑袋,然后扣上东屋门,咿呀一声打开大门。

”快点吧,快点!“蒲包老太拍打着陆子矶催他上路。

陆子矶晚上没有睡好,眼中有几线枝状血丝。那个王大毛呈毒血症症状,令他大为惊骇。

当时,把人一抬回来,陆子矶一通猛药下去,王大毛一口气就回来了。他眼歪鼻斜地看着陆子矶,抖着双唇一句话也说不上来。陆子矶知道此人虽然数日内不至于毙命,但因为毒血攻心,已经伤及五脏六腑。这个混子恐怕时日不多了。

张阿二阮老三一声吼,嚷着要将陆子矶押到镇公所看起来,待大毛彻底活转过来再放人。

”那么,这个人现在就得死!“他圆睁双眼指着躺在长凳上的王大毛说,然后暴怒地对这一干人吼道:

”你们一个个也别想再活着走出这屋门坎,当然,我也是。这个人受伤的原因,连我自己一会半会也说不清楚。我也听见了有人说什么我掌上有毒的话,就算是,这也是误伤。我招谁,惹谁了?是你们在寻衅生事!捆我?谁有种试试看,今天我是活腻味了,就这么一百来斤,今儿个就搁这了!“

陆子矶扎稳盘子,拉开架式,准备泼出命来。

张阿二阮老三众人被震住了,而看客们则呼地一声向后撤去。

”我看这个蛇郎中是个言而有信,一诺千金之人,他说王大毛能救,就一定能救。算了,算了!“

”是呵,蛇药王,蛇药王,也确实不是吹出来的!他在大桥头露那一手,这儿好多人也都见了。“

”这个人道地得很,不象有的跑江湖的,胡吹毛潦。不会滑脚的,人家还要在江湖上混哩!“

门口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替陆子矶打圆场,张阿二趁势下台作罢。但他们将人抬出去时,张阿二撂下话来:

”大毛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拿命来!“

陆子矶看着他们扬长而去的背影,心乱如麻。他后来问过周围的人那红衣女孩是谁,但没有一个人知道。天也晚了,陆子矶又为王大毛配了几副药,托人捎去,才歇息下来。

但陆子矶翻来复去,一直不得入睡。当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前,那个王八盒子荡在档间的黑老鸹,穿着一身油搭布似的警服,还敲开门来查看过一回。弄得他再也没能睡去,只好等着天亮,去访一访那个娇弱靓丽的红衣女孩。

世上有关蛇人的故事,什么时候都是一个美丽的或者是恐怖的传说。虽然民间也有人牙有时毒如蛇的说法,但那个女孩的事没这么简单。

他清清楚楚记得,在明朝万历年间有个名震天下的蛇医叫天宇的人,对王大毛的这类中毒症状有过有着极为详尽的记载。在那本”明代蛇医录“中,这个天宇有这样一段文字:世有灵蛇,长约数十丈,体围约丈余,产于南国灵山。此类蛇种通体皆赤,无杂色。其蛇怪异,无性繁殖,但周期约为百年一遇,产单卵,偶为双卵。此蛇冬夏皆可入眠,休眠期与孕卵期可长达数年数十年。其吻如蟮,满口利牙如锯齿。蛇体有鳞纹,性酷烈,其毒天下无双,中毒者墨黑如炭,心口似有似无一朱红圆斑。毒发立毙,不可救药。

想到这儿,陆子矶心里直冒寒气。这位天宇的文字给他留下难于磨灭的印象。因为此蛇在明代万历年间已属数百年而不遇之蛇种。就是说,在此前几百年期间,灵蛇已然绝种!这是陆子矶看到的最早的有关一种中华蛇种绝灭的文字记载。

陆子矶始终没弄明白絮叨了一路的蒲包老太都说了些什么,只是知道一条大蛇蹿入汝家欲待伤人,还弄塌了屋面。但他怎么也不相信这是那条大蛇所为,如果那蛇象阿宝说的那样。他疑疑惑惑地跟着蒲包老太到了汝家。

阿宝打发男人抱着依然酣睡着的女儿到店里去睡。大家走后,面对着房间内满地瓦砾,一堆狼藉,阿宝不禁又掩面啜泣起来。她现在一心一意地恨那条凶神恶煞的大红蛇。

”前世冤家呀!“阿宝哭道。

那条能撕开汝家屋面的红蛇极为令人担忧,此蛇倘若这会儿不死,蓄意伤人,陆子矶想此地即将经历一场劫难。

陆子矶决意先放下红衣女孩,追踪并捕获这条红蛇。他赶忙奔回家中,取一袋”一步倒“粉剂。此药性毒烈如其名。那是祖父毒蛇的杀手锏,百发百中,至父亲这一辈,这粉剂配方数种药草已无处可采。西屋里传出一阵轻微的鼾声,这厮睡过去了。陆子矶轻手轻脚地又在屋内取出一大捆棕绳和几样杂物装入背上的大竹篓,而后掏出箱中的绿头蟒扛在肩上,奔回汝家。

心有余悸的阿宝看着这条在陆子矶身上昂首摆尾的绿蟒,就连忙走出屋子,让陆子矶独自留在那。刚才一听陆子矶说,他暂不离开镇子,阿宝觉得自己马上有几分心安心定。

”这条大蛇到底是咋啦?一会来了,一会儿又去了,让人糊里糊涂的。“蒲包老太大声问阿宝。阿宝和蛇郎中说话时,她听得不甚明白。阿宝执意不肯说出那条神秘难测,数次潜入阿芬房中的大蛇,她也关照男人只字不提此事,免得女儿受惊和别人说三道四。蒲包老太搀着阿宝下楼去了。

房内碎砖破瓦的棱棱角角上还挂着从红蛇身上拉下来的些微破皮碎肉,陆子矶令绿头蟒嗅过,然后用唿哨示意它遁这气味而去。绿头蟒微微摇摆着烙铁头,沿壁至梁,然后蹿上屋面,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陆子矶也立即快步离开汝家,他想趁天亮之前,找到那条红蛇。

唿哨声起,绿头蟒便从前面屋顶探出烙铁似的大头,而后又奋力游行而去。

天色微明之时,绿头蟒摇首摆尾如犬前行,陆子矶一气儿急追赶至一片密林中。

一丛散发着极其难闻的蒿草的草叶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陆子矶停下来在周围仔细踏看一番,他知道这种蒿草附近必有七星草和三叶竺。每个蛇医都清楚,带伤的大蛇小蛇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本领,它们都能准确无误地找到长着这种能疗伤的药草的地方。

陆子矶双目哗地放出光来,果不其然前面有一株叶面肥厚的七星草,七星草的叶子大都已被撕去。他看到一片已是凹形的残叶上有尖利的齿印,精神一震,又立即拔脚追赶继续向前开路的绿头蟒去了。

太阳高高地升起来了,林中一片氤氲水气。一对美丽的小鸟发出极其热烈快速的鸣叫声,它们高翘着尾翼,上下翻飞追逐。其中一只如矢坠地,另外一只即刻欺身而上,它们齐齐儿抖战着双翅尾翼,令人心颤地叫了。它们交尾了,一下,二下。两只鸟又同时抖松一身羽毛,心满意足地飞落枝头,梳理着羽毛,一高一低地唱出一片和声。

陆子矶眼热地向那双小鸟看一眼,小腹处一片温和。汝家阿宝那张如一泓满月的圆脸在他眼前浮出水面,她那带着几分妩媚的眉眼,低低地向他看过来。不知为什么,陆子矶总觉得这个女人看他的眼神很特别,他走南闯北几十年识得这种眼神。这二十多年里,陆子矶偶尔也与一些风流娘们有过一夜之欢,但他从未想到过要讨房娘子。他知道没有一个好人家的女儿愿意跟他过这样一种飘泊无定的生活。

看到小鸟交欢,陆子矶也有这么一片温婉的和声,在他的胸膛里淙淙地流淌开来。突然,陆子矶浑身一紧,所有的柔情蜜意即刻烟消云散。他愣愣地看着那一丛散发着臭虫味儿的蒿草,前边还有一株挂着几片残叶的七星草,其中一片凹形的叶面上有尖利的齿印。

红蛇如那些真正的智慧的虎豹,在其身后悄声静气地披开草叶坚定地游行而来。一个老猎人曾对他说,他从不猎杀这样的生灵,那是造物主的杰作。

陆子矶用唿哨唤回绿头蟒,而后捏出那棵蒿草的液汁,涂抹在身上。他口含草团和他的绿头蟒一起爬上一棵巨大的香樟树。

陆子矶在树上绷紧了神经,观六路听八方,可周围再未有半点动静。但他知道那条巨蛇就在附近蜇伏着,他感到了一种对峙。绿头蟒慵懒地搭在树杈上静止不动,如藤蔓。几只小鸟突然哗啦一声疾叫着在林子上空回翔往复。绿头蟒引颈抬头,顺着树杆往下出溜。陆子矶闻到了一股冲鼻的腥气,他止住绿头蟒,从怀里掏出”一步倒“,等待巨蛇现身。但是,腥臭味又渐次淡出,绕着林子飞一圈又一圈的小鸟又呼啦啦地落回林中。陆子矶耐着性子等了又等,周围的一切仍如常照旧,并无异样。

他意识到红蛇已经游离此地,从树上返回地面,又唤绿头蟒跟踪追击。

绿头蟒斜剌里游向一股潺声而动的溪水,沿溪水逆流而上。

陆子矶走走停停,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突然,陆子矶发现绿头蟒不见了,大吃一惊地愣在那儿。

每隔一段时间,他总要唤出绿头蟒,以确认自己前行的方向。但这会任凭他千呼万唤也不见绿头蟒的踪影,他折一树枝挑开每一处可能藏有绿头蟒的草丛灌木。

陆子矶四处搜寻未果时,不免焦躁起来。这条他自小养大驯化的绿头蟒跟了他三十多年,突然间就这么没了,他的心尖如同针扎。陆子矶清楚它已遭遇不测。于是,便异常狂怒地抽打着岩石灌木草丛,打得落叶草茎纷纷扬扬飘落一地。在这之前,陆子矶觉得自己追踪此蛇,似乎也有要向那个汝家女人作个交代的意思,但此时,他对那条大蛇添了几分恨意。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尤其是失去了绿头蟒,他知道这山野会变得愈加险恶可怖。

一道似有似无的巨蛇游走痕迹,离水溪越荒原穿林而过,向远方的崇山峻岭漫延而去。

陆子矶有时几乎是伏地而行,似乎在询问每一块岩石每一丛灌木草叶;有时他又疾步如飞,如走马奔袭。

阿德走进教舍时,黑皮边上围满了人,他眉飞色舞地在讲着什么。阿德向汝月芬座位溜一眼,见是空的,心里也有点空落落的。林立生快步过来,神情紧张对他说:汝月芬家出事了!昨晚上床后,阿德怎么着也不能入睡。此刻脑袋晕晕乎乎地直想睡去。林立生这么一说,顿时睡意全无。

他蹦绷紧身子听完林立生的话,不知说什么才好。林立生是从黑皮那儿听来的。说到大蛇,阿德忽然明白昨儿下午桑林外的那条大蛇竟是奔汝月芬来的。

上课了,女施先生对汝月芬的空座哼一声,很不屑地说:这人咋回事,谁知道?黑皮马上举手回答。虽然大伙全知道这事,但黑皮说到蛇字,班上还是有人发出夸张的惊叹声。黑皮没有半点幸灾乐祸,阿德对他就不再象昨儿上午那么恨了。

”蛇?“女施先生说”那也得请假说一声。上课!“

阿德欠欠腰就坐下。女施先生逼视着他不说话,大家也那么站着看他。阿德垂着眼皮重新站直。

”哼,一个干脆不来了,一个是这副吊儿浪当的样子。一点点做人之道都不讲了,先生是仁至义尽了,还要怎样?“女施先生把课夹拍得山响。

阿德一声不吭地看着女施先生,直到她眼中飘过一丝惊惶的神情他才不看了。这节课,女施先生不论讲什么理,他都在课桌里伸出中指抖一抖。

阿德一节课一节课等着,他总盼着有个脆脆的声音喊一声:报告!第三节上课铃响了,他才死心。

阿德匆匆忙忙吃完午饭,直奔蚌壳弄。娘也知道这事,镇上的人都知道了这事。

汝月芬家楼顶上有几个泥水匠在拾掇屋面,门口起步石下尽是沙灰。一小桶盛满纸筋灰的小桶,沿巷壁磕磕碰碰地被拽上屋面。墙壁上多处被磕出一个个唇形的印迹。

”你怎么又到这儿来了?“蒲包老太站在自家屋门口,掂块抹布朝探头探脑的阿德大喝一声。这个老太婆火眼金睛,一下就认出自己是谁。阿德丧气地看着别处,说出他和汝月芬的关系。

”噢,小芬生毛病了,昨晚上睡了再没醒过。怎么都弄不醒,今儿一早就送到镇上几个诊所看郎中。郎中都说是中毒,针也打了,肠也灌了,都不管用,刚才又到那个蛇郎中那儿去了,看阿会中了蛇毒。我说我拾掇拾掇,一会儿再过去看看!“蒲包老太用抹布擦擦脸又擦一把门。

阿德的心揪紧了,他问清地址撒腿就跑。

汝月芬被一条花团锦簇的薄被包裹着,直直地躺在两条并在一起的长凳上。她面色灰暗紧闭双目,长长的睫毛粘着些微尘埃,象一具用旧了的布娃娃。

阿宝头发凌乱,双目含悲,坐在一边。好似在哄着女儿睡去,隔一会就轻轻拍打汝月芬。根发低头垂手坐在小凳上,满面愁容,不住地抽动鼻子。

冒辟尘出门时说,陆子矶一上午都没有回来过。冒辟尘用锁锁死西屋门,夹着插满一排刀钩勺针的黄油布包走了。

阿德风一样地刮进门来,他一看见汝月芬的长发从凳子一头毫无生气地垂挂下来,眼泪迅速漫过眼眶。他哭着说,他是汝月芬的同学。阿宝又哭了。

”你就不能出去找找!“阿宝甩一把鼻涕对闷坐在那儿的男人说,她要他再去找找陆子矶。

根发垂头丧气地走出门去。

黑窗下那些箱笼里动静越来越大,压在底下的一只嵌有篾条格的箱体,一条条色彩斑斓的蛇来回穿插,躁动不安。有的箱盖还发出被蛇轻轻撞击的声响。

阿德不时地用手背擦擦涌出的眼泪,想着昨天在小河边鲜跳活蹦的汝月芬,他压抑不住地发出一声呜咽。阿宝伸出手来摸一把阿德的头说:

”等陆郎中回来就好了,被蛇咬得多重的人他都看得好的。我家小芬没事!“

”还没事呢,人到现在都醒不过来。那到是赶紧用药呀!“蒲包老太劲劲地走进来说。

”这不是没有嘛!“阿宝抬起肿肿的眼睛看她。

”那也不能在这等死呀!“蒲包老太摸摸汝月芬额头凶凶地说。

阿宝听到个死字,裂开嘴又哭开了。

”哭卵呵哭,你这个作娘的得想个法子啊!那个蛇郎中一天不回,两天三天不回,你咋办?“蒲包老太不满地挖了阿宝一眼。

”那你到说说看,我有什么法子?“阿宝跺跺脚,哭得更凶了。

阿德蓦地想起很久以前,一个老头对另一个老头说,童子尿解五毒,童子血可解百毒。阿德的眼睛亮了。

阿德在屋内四处搜寻,想找一把能割开手腕的利刃。桌上只有一只用来喝水的大青瓷碗。他站起身冲出门去横过街,敲对过人家的门。

”作啥?“门开了,一个大爹问。

”借把小点的刀,是对门的!“阿德说。

”只有切菜刀!“

”切菜刀就切菜刀!“

”切啥?“

”切…肉!“

大爹转身回去拿把菜刀递给阿德道:”待会儿记住还回来!“

阿德谢过,立马奔回去。

蒲包老太和阿宝还没反映过来,阿德拖过碗,对准左腕来回一拉。一阵贯彻心肺的痛疼,使阿德的身子拉成弓形。

”你这是做什么?“阿宝腿都软了,她扑过来夺刀。

”是的呀,没想到,老法子里童子血可以解毒的!“蒲包老太一把拖着阿宝说。

阿德的血从一道长口子里缓缓地渗出来,不紧不慢地汇成一片,呈一溜悠悠地淌入碗中。血滴在碗中化成一朵朵血花,先浓后淡地化开去,然后又溶为一体。阿德将刀砰地一声放在桌上,哆哆嗦嗦地去挤压手腕,好让血流得快些。一滴血落到碗沿上,犹豫一下,沿着外沿淌下来。蒲包老太伸出手指,象娘盛菜时把那些挂在碗外的汤汁刮回碗中一样,将他的血刮了回去。

呲牙裂嘴的阿德始终不看碗里的血,他直觉得自己的心在流血,心脏一抽一抽的。

”够了吧,罪过呵,害你弄这么多血!“阿宝垂着眼睛颤声说道。

”总归要满一碗,弄都弄了。小孩的血养几天就回来了。“蒲包老太目不转睛地看着碗中清亮的血,叽哩咕噜地说。

”好,停!“蒲包老太拽出掖在大襟上的绢头,赶忙将阿德的手腕扎起来。

”小芬活过来,让她去谢你…呵呵!“阿宝又想哭了,她过来接碗。

”还是我来,你去扶头!“蒲包老太用肘顶开阿宝。

阿德紧握包裹着绢头的手腕,一脸汗渍地看着蒲包老太象挖鱼腮似的挖开汝月芬的嘴,将热气腾腾的血,一点一点地灌进她的嘴里。他的心里充满了无比的快意。

一缕明丽的阳光象一只温情脉脉的小手,落在阿德苍白的脸上,他的脸上写满了暖暖的爱意。阿德祈祷着:”醒来吧,真地醒来吧……!“

汝月芬仍然昏迷不醒,蒲包老太和阿宝又等半天,还是等不来陆子矶,决定还是将汝月芬送还那个老郎中的诊所。阿德尾随着背着汝月芬的阿宝,走过高申店铺门口。

背靠市河的”高申蛇行“,幽暗潮湿,一片阴凉。里头有一筐筐的蛇搁在底脚布满茸茸青苔的石墩子上,那是从外地人那儿收来的。蛇行门口两侧摆满了一排排竹笼,里头装满了高申从小带坟捕来的大蛇小蛇。镇上的人喜食本地货,不论是瓜果蔬菜,还是鱼虾荤腥。竹笼里的蛇有的麻木地蜇伏在笼内的边边角角,有的在笼内剧烈地奔走穿梭,躁动不已。

有几个伙计身手利落地捉蛇、杀蛇,木案下有一只只盛满烧洒的小瓮。他们将蛇血沥沥拉拉地控入钵中,然后又将剥离的蛇胆投进十六两老秤装的酒瓶里。青绿色的蛇胆忽忽悠悠地沉入瓶底,有人便来蜡封装箱。

有一只大棺材状的青篾竹箱前,围满了人。两条大王锦蛇盘满了半只箱子,它们将蛇首搭在盘中央,满目哀伤地看着躺在旁边藤榻上的高申。高申神采飞扬,满把抓住一把宜兴大茶壶,歪着嘴嗤溜溜地啜茶。

天气有些燥热,高申嚯地起身,将褂子襟角在腹前打个结,拎只水桶啪哒啪哒踩着地上的积水,走到大王蛇笼前哗地泼进去。两条大王锦蛇布满水珠的双眼仍旧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鼓动一身肌肉的高申。

旁边的竹箩里又有一条小王锦蛇被捏着七寸拎出来,小王锦蛇鼓眼张嘴,仿佛呼救似的拼命地将头转向两条大王锦蛇的大竹箱,浑身打结乱挣一气。

那条雄王锦蛇倏地直立起半身,大力后弓死命撞向箱柱。劈啪一声巨响,箱角上那根粗大的毛竹刹时碎裂成几爿。一股鲜血直飙箱外,溅高申一头一脸,衣裤上也溅上血点的人大骂着倒退开去。

高申接过伙计的毛巾,揩抹一把,赶快去看那条大王锦蛇。

血乎乎的雄王锦蛇慢慢地倒卧在箱内,而雌王锦蛇则在笼内翻江倒海地用首尾狂击竹箱,将竹箱掀得高高的。高申叫伙计拿铁头竹篙来,向里猛戳一气,直戳得雌蛇鲜血淋漓,在角边缩作一堆。高申又用竹篙戳戳雄蛇,雄蛇轻微地抽抽身子,眼中的光点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趁还有口气,活杀!“高申吩咐道。

两伙计拧开箱门,一把拖出蛇。雄蛇透过血膜依然眼不错珠地看着高申,有气无力地摆摆蛇尾。一个伙计接高申的竹篙守在篾箱外,雌蛇一动,他就往死里整。两伙计将手中的雄蛇铺满木案,死死摁住。高申喝退众人,拎一把铁锤高高地抡起,照准翘起几片鳞甲的蛇头猛砸下去。阿德分明在一声闷响中听见一声穿云裂帛的啸叫。汝月芬在阿宝的背上猛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灼地看定头骨碎裂的大王锦蛇如鞭起伏的蛇身。

幽暗的山林中,一株参天大树上的顶冠中,升起一个形如蟮首的巨大的血色蛇头,布满纵横交错如龟甲凹凸分明的网纹的头骨上粘着几片树叶。那高高突起的一双巨眸,闪动着电青色的光芒。它伸缩着粗大的血舌谛听着这破空而来的长啸,而后狂躁地锉动着血盆大口中满嘴的尖牙利齿。

大红蛇迅捷地飞下的树干,尾梢顺势一抡,一排碗口粗的大树即刻便被拦腰击折,断枝败叶一天一地。红蛇昂首贴地,呼地一声,向着桐镇飞驰而去。

青篾竹箱里的雌蛇和门口一排排竹笼里所有的蛇在那一声穿云裂帛的啸叫中,呼地一声半立,嗔目裂眦地看定高申,如风摆杨柳来回摇荡颤抖。而店里大筐小筐中的立蛇则酷似落叶纷飞,飘飘摇摇地倒伏而下,

阿德闭上了眼睛。从小到大如果说有什么使他痛彻心肺的东西,他以为那就是眼前这些个蛇。他第一次真正感到生命的卑微和悲哀。他一心希望那些个蛇立马全部死去,不要再给人炫耀生杀予夺的那种权力。也就是从这一刻起,阿德开始认定:一个没有尊严的生命,死不足惜!唯有死,才能唤回生命中残存的那一丁点可怜的体面。死,是那些个卑微的生灵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种自卫。

”小芬醒了!“阿宝扭脸一看,惊喜地叫起来。

”醒了,喔哟,观音菩萨唉!“蒲包老太也是一声长调惊叫。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有人闻声,立即围拢过来。

阿宝背着一脸愤激悲怆的女儿,逃也似的急迫离去。阿宝知道女儿打小不能看见杀蛇场面,她笫一次目击活杀一条菜蛇时,当即晕厥过去。

阿德悲喜交加地追了过去。

”喔哟,这条蛇气性真大呵!“

”野东西都这样,前两天我逮住只老麻雀,就在我眼皮底下活活撞杀在笼子里的。“人们张牙舞爪地议论纷纷。

”作孽呵!“另有一个七八十岁的老者在人丛中摇头叹息道。

”有只卵的作孽,这只老甲鱼!“

”杀大鱼也是这杀法,总归要先砸昏了再杀,要不刀进去,揿都揿不住,屁都不懂!“

一对青年夫妻一边兴致勃勃地看杀蛇,一边向老者翻翻白眼说。

高申扔下大锤,让伙计将那条大王蛇剥皮去骨。他坐回藤榻,扫一眼老者离去的背影大声说:

”作孽?这世道就是扛子打老虎,虎吃鸡,鸡吃虫,虫再蛀杠子!日妈妈的,捉鱼吃鱼,捉虾吃虾,有只卵的作孽!杀猪宰羊,就不作孽?别跟爷们说什么蛇吃鼠,省出几多粮食呵啥的。猫不捉鼠?广东佬还不是照吃,连鼠一道吃。广东佬整啥’龙虎斗‘,一整就整了奶奶的几百年上千年,谁把谁咋了。甭说吃蛇,不行的时候吃人都要吃哩!娘只屄,到天上去我也这么说。“

”对呵,对呵!“有几个人笑眯眯地附和道。

”这样的大蛇,还真从来没吃过,买点!“

”我也买点,尝尝看!“

”快看,这么粗的蛇鞭,快看呐,喏,这边!“

雄蛇倾刻间便被切割成段成块,围观的人纷纷走到案前掏钱买下斩成块段的蛇肉。高申一伙计高高地拎着蛇鞭,炫耀地走向专泡蛇鞭的大酒瓮。

活着的大王锦蛇和依墙而立的竹笼里大大小小的蛇,一律蛇首面壁,倒伏不起。

”这条傻屄大蛇,还会哭哩!“有人盯着青篾竹箱里的雌蛇看后,惊奇地喊道。

”我看看,我看看!“有几人嚷道。

”自己才是傻屄一个,那是高申刚刚浇的水,再去睡睡醒吧!“有人在案前笑谑道。

王管事反剪双手,低头走过来。这几天,他一直在渔园协助几位天官的亲信张罗天官这次回乡事宜,昨儿连家也没回。王伯爵和天官虽说一块儿玩尿泥长大,但也丝毫不敢大意。毕竟三十多年没有任何往来,天官性情多变,喜怒无常,脾气比小年青时更加暴烈。这段时间,王伯爵几乎停掉了一切生意,在办这事。为此,他还专门进京,晋见天官和国府衙门一位总理天官回乡事务的头面人物。伯爵如此,他王管事更加不敢有丝毫马虎。这两天,他已注意到镇上有不少生面孔在东闻闻,西嗅嗅。那些人轮不上他管,全是京里来的。但杂事堆积如山,他王管事实在忙得够呛。他告诉自己,最迟明儿下午一定要落实那红衣女孩的事。昨晚,伯爵又叮嘱了一番。

”噢,王先生,肯定是去镇公所办公,我没猜错,是吧!“一个左眼被一块紫红色胎记覆盖的壮汉向王管事打哈哈。

”噢,买蛇肉啊。煲汤还是清炖红烧?“王管事随口一问。

这十多年,南风东渐。镇上的人嗜食蛇肉,几乎是无蛇不成席,还炒煸蒸炸烤,弄出几十种吃法。

”烧汤,女人马上要养儿子,吃点补补!壮汉将一条斩头去尾的剥皮长蛇,扔在篮子里说。

“王先生,辛苦!”高申赶忙起身招呼。

“生意兴隆呵!”王管事道。

“托福,托福!王先生,你定的活蛇酒,蛇血蛇胆蛇鞭酒,还有盘蛇干,已经全部装船,你老要不要过过目?”

王管事摆摆手说:

“高申会跟我玩勺子?”

“小的不敢!”高申一脸正色地说。

王管事向高申和各色人等招呼着朝镇公所走去。

庭院里有几个镇上的店东匆匆忙忙从帐房间出出进进,王管事与他们客气几句便走入自己的办公室。镇公所和商会在一处办公,这儿是王伯爵的一处房产。房产主三十年前,也是镇上的一个吃丝生意饭的大户,被伯爵挤垮后,用最便宜的价钱脱手抵债,然后携家眷去了香港。

王管事一走进门,张阿二阮老三就拥上来,向他说昨儿下午的事。

“毒掌?”王管事坐在屋里唯一一把太师椅上,张大眼不屑地说:“说书!”

张阿二阮老三不吱声了。

“那就先养着,看好毒伤再说!”王管事目光透过六角形的窗格,看着对面庭院一角的几株新发的笆蕉。那几片宽大舒展的笆蕉叶生青碧绿,与耸立在侧的一高一低两根表面布满蜂窝状的青红石笋,相映成趣。

“这两天,你们和那一拨小兄弟再别到外头惹事生非,别给捅篓子!”王管事呷一口帐房先生端来的茶。

“咋了,这个江湖郎中浪头再大,还想在咱这二亩三分地上……”张阿二不服气地咕哝道。

“得,叫你干啥,你就干啥!”王管事不耐烦地打断张阿二,然后伏在桌上双手抹一把脸,疲惫地说。

“那是不是有点便宜了那个小子,我们在镇上还从来没有这样跌过份?昨儿下午丢死人了,连个小姑娘家家的也敢浇我们一头粪水!”阮老三垂着眼睛说。

“先把刚才帐房报过的那些个户头,催催。县上通告,一年的各种税费一次交清,你们也都知道了。镇上要收的那一块,也一并收齐,这几天等钱用呢!”王管事沉吟片刻又说:“蛇郎中的事在外头既不好听,又不好弄。干脆把那个蛇郎中直接请到望江楼,就说大毛不行了!好了,就这样!”王管事一挥手。

“有数,娘舅!”张阿二阮老三齐声应答。他们的娘和王管事沾亲带故,所以管王管事叫娘舅。张阿二阮老三领命兴冲冲而去。

王管事大张双臂,伸了个懒腰。帐房又颠颠地进门,他扶扶眼镜在门口大叫一声:

“王先生的参汤,端过来!”

在帐房看来,除了王伯爵,王管事就是这个镇子的七魂六魄。

夜色如晦,天上无月无星,大团大团青黑色的云团奔涌着急急驶向天际。地平线上连绵起伏的群山丛中忽闪忽闪着青白色的电光,隐隐地照亮了一峰一峰的山巅。

一艘载重大船,张开主帆、侧篷,斜身而上。桅杆上挂着几盏跃动着火苗的气灯在大船前后左右的水面上,投下曲折波动的浊黄色的光影。宽大的船首吞吐着水波,发出啪啪嗒嗒的水声。四个高大的船夫前仆后仰地摇动着黄亮的大橹。又有两个大汉过来,朝掌心啐一口唾沫,双手握紧橹绳,大力推拉起来。

船老大扳着大舵,神态不安地直立船尾舱房。他对几个沿着船檐撑篙一路走近的赤脚汉子喊一声:

“触娘贼屄,着力呵!上船前一个个放得空空的,尻子全他娘松松的。把力气都用在娘们身上,现在好,全部糠掉!”

“啥糠掉?我看阿四明儿一上岸,照样跟龙一样,对伐,阿四?”一个塌鼻梁后生笑说道,“悠着点,困女人象吃荤,天天闷头吃,怎么吃得起。隔段辰光荤腥搭搭,才不得亏空!跟他娘的吃咸菜一样,有你好看的!我老婆反正回娘家了,回去有劲也没地使,就全用这了!”

塌鼻梁后生嗨地一声,拎起一片水流顺篙淌的粗竹篙猛插水中,手推胸顶象推磨似的一步一步走过来。

“你这叫做无的放矢,眼热了吧。憋死你这个屄崽子!”阿四读过两年书,常常满口子乎者也。大船中途靠岸,或者到码头装货卸货吃烟歇息,总是拢一拨人大讲“三国志”。

“那就看你了,阿够意思!够意思,就把你女人借来困困!”塌鼻梁后生一本正经地说。

“放你娘的十七廿八代祖宗的屁!”阿四提着竹篙从船尾走向船头时对撑篙过来的塌鼻梁后生说,“一竹篙戳你下去!”

“阿四,来两口?”老卜头提一篮碰破瓶口的蛇血蛇鞭酒,从舱里爬出来挑逗道。

“你这只老猢狲,勾出我的酒虫来,要你好看!”阿四笑骂道。

“不吃就算了,喂江里的鱼,也让伊拉壮壮阳!”老卜头站在船沿上,将一瓶酒别别勃勃地倒进江里。

“瞎鸡巴倒啥,你疯了,叫你赔!”塌鼻梁后生心疼地大叫着从暗处奔过来。

“你这只疯狗。赔,赔只卵,赔你个头。不是我抢出来,老早淌完个屁了。这瓶酒里尽是玻璃碎渣,你以为啥哩,嗨嗨。”老卜头将空酒瓶收回篮里。

“别磨牙了,要落雨哩。都准备准备!”船老大大喝一声。

一股满含雨意的大风呼呼呼地顺江吹来,船夫们的衣衫如张开的船帆。樯桅也吱吱嘎嘎地大声呻吟起来。

“好咧!”大家齐齐儿应一声。

老卜头只觉江中红光一闪,心头兀自一凛。但待他再定睛向水雾潦绕的江面细看时,仍然天水一色。

几只大鸟象幽灵似的在宽阔江面上浮浮掠过,坚定不移地逐浪而去。

江风骤然猛烈起来,风声涛声合在一处,唱出一只凄怨苍凉的晚歌。

船剧烈地颠簸几下,有人在舱面上叫着什么,咚咚咚地奔过。几个大浪拍在船腹,在底舱的老卜头听到几声咣咣咚咚的闷响。他仍自顾自地忙乎一阵后,在咸肉缸里翻起一大块沾满粗盐粒的咸肉,啪地一声扔进菜筐。菜筐被打个趔趄,将大半个青皮绿肉的冬瓜倾出筐外。老卜头重新把冬瓜装回菜筐,趁势坐在一只小瓮上。

在水上漂了大半辈子,他喜欢开船,开船了有酒有肉,敞开肚皮吃饱饭。下船后,他照例不碰老太婆烧出来的荤菜,省省吧,在船上总归有的吃的。在王记药房的船上,比他早先开航快船快活省心。他闭着眼睛也知道水下的一礁一石,遇大风大浪大雨,船老大才把舵把交给他。闲时,他只是烧菜弄饭。

王伯爵大家都说阴毒,他手下的王管事也是心狠手辣。但他老卜头不管这些,就是天塌下来,也不关他的事。草头百姓就是凭本事凭力气挣钱吃饭,养家糊口。他们很大方,一开船吃用开销全算在船上,吃饱喝足不说,还从不拖欠工钱,比航快船那个狗屄船东不知要强多少。

老卜头心满意足地挟着菜筐,呼哧呼哧地踩着木梯,爬出舱口。

他一出舱口,觉得大船比方才快出许多,风呼呼呼地带起他的衣襟。船面上没有他熟透的喧闹声,这使他有些纳闷。突然大船如酒醉似的摇晃了几下。老卜头心口一闷,他忽然发现船面舵舱竟然空无一人。

江面漆黑一团,风高浪急。

他手一松,菜筐顺着木梯砰砰梆梆滚回舱底。

“人呐,你们这些人呐!”老卜头大叫起来。他猛地又看见一分为二的塌鼻后生面如墨炭,浸在血中横在他的眼下。他跳起来发出了毛骨耸然的吼声,“来人啊,大家快来啊……!”

大船上只有风帆桅杆夸嗒嗒、吱吱嘎嘎地在响,几把散乱在舱面上的竹篙也在船板上发出落寞的跳动声。老卜头傻眼了。

大船顺水驶入江心,团团转圈,然后又如箭矢向前蹿去。

“前面就是江心洲!”老卜头发疯似的向舵房狂奔。

江心洲上的礁石铺天盖地朝大船扑来,老卜头一把抢着来回乱摆的舵把,拼老命一扳。船首笨拙地锉开一溜犬牙交错的礁石,直向一块形如卧虎的巨石猛烈撞去。

轰隆一声巨响,大船碎片哗地一声裹在冲天的巨浪里雨点般地落进白浪滚滚的江面上。一个个大浪挟着一船的坛坛罐罐,破木碎片奔腾咆哮,顺江急泻而下。

几盏气灯丝丝作响,大放光明,高申蛇行的仓房照得如同白昼。一头白发的康伯伯挥着竹扫帚,刷刷刷地将地上的积水扫入四壁脚下直通河沿的阳沟。一排排装满蛇的竹笼呈井字形摆列在仓房的中央,那些蛇相互纠葛,扎成一堆,不见首尾。唯有摆靠在仓房大门边上的那只大竹箱里的大王蛇和一只只竹篓里的蛇子蛇孙,齐刷刷地偏转脑袋凝视着斜依在对面墙头长约六七米的长板,长板上铺展着一领蛇皮,那是日里被宰杀的那条大王蛇的蛇皮。蛇皮边缘密密麻麻地钉满了细小的无头洋钉。灯光投射过来,将蛇皮上连山连水的蜂窝状网纹勾勒得一清二楚,网纹反射出一涡一涡钻石般的幽静的光波。

康伯伯见那些蛇的模样,甚是纳罕,他用扫帚在那些半立的蛇前一舞。但大蛇小蛇依然僵直不动,好似冬日里屋檐下根根令人心生寒意的冰牙子。

“嗨!”康伯伯心头一怵,将竹扫帚假意向那些竹箱竹笼用力拍去。大小蛇锉锉身,随即又缓缓地升起来。大王锦蛇呆滞的眼珠紧盯着康伯伯,突然它鼓起两腮,吞吐着蛇信,引身死命地朝前一扑,它血迹斑斑的头脸又渗出一行行新的血浆。康伯伯忙收好扫帚,对大蛇说:

“那条雄的去了,你也想撞杀自家?作啥呢!我都七老八十了,还活在这个世上丢人显眼。无子无孙,做做吃吃。三岁死娘,十三岁死爹,阿苦?。一辈子穷得连女人都讨不起,做一世人一点点滋味都没有,你说阿亏?可我还这么赖赖皮皮地活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总归要死的,有啥要急的。时辰一到,等阎罗王来领你去,你想犟着不去也不成!所以有啥可急的?”康伯伯对大蛇叨叨一通,看着愤怒欲绝的大蛇慢慢伏下身去,倒拖着扫帚去熄灯。

灯熄了,黑下来的仓房里的竹笼竹篓劈劈啪啪一阵脆响,一会儿那些丝丝沙沙的声音又从四面八方传过来,仿如千万只螃蟹在吹泡造沫。

一缕月光,从仓房壁顶的一扇扇木栅栏窗口刷进来,四处的竹器家什和地面上一片银色清晖。

康伯伯走到耳房门口,笨拙地摘下皮围裙挂在门口的大钉上,咿呀一声推门而入。

一道眩目的红光,从木栅栏窗口急飘直下。康伯伯眼前一红,回身立在门口看一圈,定定神又仔仔细细看一圈,然后关死房门,脱衣躺下。他摸出枕边的酒瓶一气儿连灌几口,咂咂嘴说,一天又过去哉!他心满意足地睡了。

远远近近的鸡鸣声啼成一片,康伯伯一个激灵坐起来,心里一片慌乱。蛇行外传来阵阵低声抱怨。晚了,晚了呀!平时这会,他早就敞开大门,把要出卖的蛇笼搬到门外的墙根下摞好,等那几个杀蛇卖肉的伙计来开张。

“碰着个困鬼了!”康伯伯飞快穿好衣衫,搭拉两脚去探鞋时,一下子瞧见一条碧绿如玉的小青蛇盘卧在门槛空档下酣睡。

“天呐!”康伯伯看见一条“竹叶青”在那,眼睛便直了。

“竹叶青”醒了,懵懵懂懂看康伯伯一眼,从容不迫地游走了。康伯伯三步并作两步拉开门,冲入仓房。仓房内静寂无声,一摞摞一排排竹笼竹篓的门户洞开,里头空空如也。那条小青蛇在仓房中央兜个圈子,不徐不疾地钻出阴沟,一甩尾巴就消失了。

“我的亲娘呀!”康伯伯拍手拍脚地嚎哭起来。

桂娘感到似乎高申在她的耳廓边吹气,闭着眼睛用手轻轻一掸。她的手指触及一片滑腻冰润的皮肤,便睁开眼睛。一条小王锦蛇从高申的嘴里向她探身爬来。桂娘发一声尖锐的绝叫,连滚带爬地冲出门去。

高申浑身乌青,圆睁双目,一脸狰狞。他的七窍沾满了墨黑的血块。一包小蛇从他的屁眼口腔腹腔如蛆一样地拱进拱出。

王管事光着上身,坐在雕花大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张阿二,一句话也没有。

“高申的十几个伙计都这么个死法,还有几个贩蛇杀蛇的户头也是这么个死法!”张阿二只觉得自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王管事在被窝里狠踹一脚抖个不停的二姨太,掀开被子赤脚跳到地板上。二姨太一下子春光大泄,张阿二飞快转过身去。

“那个陆蛇医一夜天没有回来。”张阿二跟过去又说道。

王管事大步流星地走到街上。一只插着草标的鸡婆,忽然挣开绳索飞出篮子,尖叫着满大街乱窜。卖鸡的老头嘴里操着鸡婆十八辈祖宗,从后面撵上来。

一个浑身流油的肥妇拎个小菜篮,扯着嘶哑的嗓子,逢人就说:

“再不好吃蛇了,听我讲呐,吃蛇也要吃出人性命来了。啥人吃出一身蛇腥气,蛇夜里就寻来弄杀伊。前日夜里山塘街开店的汝家里,房顶都被蛇弄坍塌。这汝家里有个女儿不吃蛇肉不吃饭,结果就这样。昨日夜里又出这等事,啧啧啧啧!”肥妇象那只鸡似的,奔到东飞到西,咯咯咯咯叫个不停。

“瞎鸡巴嚷嚷啥!”张阿二跟在王管事后头对那个妇人大喝道。

妇人一看脸色铁青目光阴鸷的王管事和凶神恶煞目露杀机的张阿二,就两个肩胛扛着头,不出声地走了。

街上到处都有人在说这事,王管事看都不看那些乡邻,自顾自地急奔高申家而去。

早上起来,阿德沾点水用抹布揩尽鞋面上的灰,又沾点水弄湿高高翘在头顶心的那撮头发,抚平。

“你今天要去相亲呵,头发弄得跟狗舔似的?”娘在灶间剥毛豆。阿德的脸红了。“当心弄湿手上的纱布,要滚脓的!”娘又关照道。

昨晚,阿德托着已经抹过药,扎上绷带的手腕回家说,不小心划个大口子。娘骂两句,也没追问。她只是问问汝月芬家房子的事。

阿德在脸盆架上那面模糊的镜子里,左顾右盼一番,在心里说:原来怎么没看出来,这样难看!他对下颏有一粒芝麻大小的痣很是气恼。

爹沓沓沓地从后门走进来,看到阿德还在梳洗喝叱道:

“娘娘腔,一个男人在镜子里照来照去,象什么样!哼,你真是愈来愈有出息了。还不赶快收拾,到学堂!”

阿德羞愧难言地离开镜子去理书包。爹对娘一阵低语。娘一惊一乍地跳起来,把手里剥好的毛豆子掷在一堆毛豆壳里问:

“那他们的女人小孩将来咋办啊?”

“啥,你们说啥?”阿德跑过来问,他听见一言半语后头发全炸了起来。

“不关你的事!怎么什么都跟你有关系?把你的功课去弄弄好,这跟你有关系!小孩子家家的,什么都要打听。”爹瞪眼看着阿德,色厉辞严地说。

阿德低下头去吃泡饭。爹甩着袖子去钱庄上班去了,他是在街上吃完早点专门弯回来同娘说高申那事的。爹一走,阿德缠着娘问。娘愣愣的,仍是一脸的惊恐和伤感。

阿德听了娘的话,心里先是腻味恶心。小蛇穿肠过,从那些人的嘴里屁眼里一嘟噜一嘟噜冒出来,转而很是开心,觉得畅快无比。看看娘的脸色,“天报应”这句话他不敢吐口,可他就是那么想的。还有什么比杀蛇者被蛇所杀,这样一报还一报更令人解气的事?

阿德三口两口扒下泡饭,就逃出门去。

娘在后面喊:还早着呢,给我背完书再走!

阿德只装听不见,一出门就撒丫子,跑得无踪无影,他急于要和汝月芬说说这事。他想,出这事她会比镇上任何人都要高兴。

天色灰蒙蒙的,有点雾。湿润的树木在路边轻轻舞动着枝叶,有的枝梢还被抹上一片一缕一点红霞,显得特别精精神神的。阿德看看路边人家玻璃窗上那个血红的大圆太阳,又回头看看跳出人家屋脊的那轮血红的大圆太阳和一方清丽明净的天空,觉得活着真好。

昨儿下午,回到蚌壳弄,蒲包老太奔进奔出都在夸阿德。她对阿德说:

“赶快长大,出息点,就来讨小芬做新娘子!”然后她又转头问阿宝:“阿肯呀?”

阿宝笑而不答,而汝月芬则面红耳赤,在床上低头不语。

屋面已经修复了,天窗则干脆被封死了。屋顶上湿糟糟的,新砖老砖截然分明。屋内带有几分湿意的家什,都带有盈盈溢溢清新悦目的光泽,很爽气。从汝月芬床边的后窗探出头去,还可以看见斜对面一户大宅人家一个败落的后花园。园里杂草疯生,亭塌石倒,形如废墟,但阿德却喜欢这样野气四溢的园子。不过,一想那巨蛇同样可以蜇伏在这荒园中,夜黑风高援墙而上,自窗潜入汝月芬房中,阿德又不喜欢这个园子了。他觉得汝月芬他爹也该砌死这扇后窗。

听到泥水匠吵哄哄地随根发到店里结账去了,蒲包老太和阿宝就下楼了。根发没有找到陆子矶,就追回家来了。

汝月芬家并不像阿德原来想象的那么有钱。泥水匠的工钱,她爹说要分两次结清,而且他还为镇上的一笔什么费犯愁着呢。没有钱,好呵!他阿德娶不起有钱人家的女儿。世上有那么多爱情悲剧,有不少就是因为男的或者女的穷了点。梁山伯要是有点钱,他和祝英台就不大会是那么个结果了。阿德看完这出戏,就那么想过。

汝月芬的房间比他的大,除了床,还有一张书桌茶几,两把高背椅子。桌面和椅座上的有些漆,已经磨损变淡,象似汪着一滩水渍。这让阿德感到亲切而又温馨,他家许多桌椅板凳也都这样。地板,已被擦得一干二净,丝毫看不出咋晚有过一场生死劫难。

汝月芬说她不明白那条大蛇为什么要跟踪追击,取她性命。阿德也不明白这种大蛇为什么不去找高申这样的人,而要死缠着汝月芬不放。他还是个小小孩时就曾对娘说过:猎人都该下地狱,他们打杀那么多可爱美丽的小动物。他觉得高申这样的人才该死,尤其是看到一脸煞气,手抡大锤的高申之后。恶蛇会有陆子矶这样的人拾掇,但恶人呢?

阿德异常茫然地看着汝月芬。她仍旧有些虚弱,额上渗出了点点汗珠。他取下搭在床头上的汗巾,迟疑一下递给汝月芬。本来他想去拭擦那个高隆着的白净的额头,但他不敢。

汝月芬接过汗巾时也接住了阿德的手。阿德的心往上一拎,然后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她忧郁地看着阿德,默默地抚摸着他露在绷带外的手腕四周。弄得阿德至今还有汝月芬温润如玉的指尖触及腕处所生出的那种叫人心颤的感觉。

“阿德!”阿钟远远地喊道,书包里的铅笔盒呛啷呛啷一阵响,他贴着墙追上来了。

“你也知道了?”阿钟一脸严肃地看着阿德问道。阿德点点头和阿钟并排贴着墙走。阿钟什么时候都依墙而行,贼头鬼脑的。

“根根肋骨,全部断掉。最毒的蛇先毒翻高申那些人,然后它们再一点一点收拾。大家说这事就是从高申蛇行里逃出来的那些蛇干的,十几条人命呵!那个康老伯伯只好自个儿吊死在蛇行里了!”阿钟有点兴奋地说。他比阿德知道得更多些,更具体些。

那个康老伯伯死了,阿德没听说,他一愣,有点开心不起来。

那个大头圆脸,一圈白胡子的康老伯伯是个好人。小时候,只要一撞见阿德,就让他叉开腿,摸着他的小鸡子问,都喂了些什么给它吃吃:“娃娃鱼吃一点没有?蛋蛋喂给了没有?”直到阿德很肯定地连连点头,才嘻嘻哈哈地放掉他,然后摸出一粒水果糖,小小心心地剥开糖纸,塞他嘴里。

“六点一刻,我娘买菜一回家,我就知道了,你呢?”阿钟问。

“六点三刻。”阿德踌躇片刻答道。

到了岔路口,阿德告诉阿钟,他要在这等人。

“又是那个汝月芬,我和你一起等!”阿钟在墙角上使劲蹭肩膀,他说他那儿痒得很,然后是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样子。

阿德不好说什么了,无奈地看着汝月芬来的方向,她说今天她要上课的。

“你现在这叫什么,叫重色轻友!”阿钟看着他扎着绷带的手腕说。

“当心给我搧个嘴巴子!”阿德扬起手臂。

阿钟呲牙直笑,倒退一步摇手道:“嘿嘿嘿,那是金山他们讲的。现在你根本不同我们这几个小兄弟玩了,一门心思只想蚌壳弄的那个女的。”

到学堂的人象书场散场似的,滚滚而来。川流不息的学生急匆匆地涌向学堂大门。汝月芬迎着朝阳,鲜艳夺目地走在人丛中。阿德挺胸凹肚地蹭入人流,一步三回头。阿钟走在边上,无限惆怅地看着容光焕发的阿德。

一个头发蓬松的小男孩问另一个干干净净的小男孩:

“大家都这样说,人非得结婚。非得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在一起,才能养出小人来。你说,是这样吗?”

“你爹和你娘结婚了,困在一起,才会生出你这只笨卵来,就这!”阿钟接过话头,满脸的调侃。

“那我姑,没有结婚,也没有同男人在一起,怎么就养出了我小牛弟弟?”小男孩摇摇蓬松的大头反驳道。

“那就是说,你姑在外头触野屄!”阿钟哈哈大笑。阿德捣了他一肘子,阿钟撞在一女生的怀里。

“神经病!”那女生推开狂笑不止的阿钟,挖一眼阿德,一块儿骂了一句。

“你才有神经病!”阿钟跳脚回骂道。

“你怎么这样惹事生非!”阿德厌恶地盯着阿钟说。阿钟不吱声了。

小男孩可怜巴巴地眨眨眼睛,一副哭相。他姑平白无故被人这么糟蹋,弄得他极为痛心。小男孩看看至少比他高三四个年级的阿钟和身强力壮的阿德,轻轻叹口气,垂头丧气地快步离去。

汝月芬很是疲惫,眼神也极其忧伤。脸上又是那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她微微地向阿德阿钟点点头。阿德情不自禁地碰碰她的胳臂问:“还好吧?”

“他妈的,都到这份上了!”阿钟瞅见汝月芬竟然轻轻拍拍阿德的手背,大为震惊。

阿德说到高申,汝月芬锐利地看阿德一眼,默不作声地向前走去。这大出阿德意料,她并不快活。

三人随大流,迈进学堂大门。

一座古朴的碑亭,直对着大门。碑上“先忧后乐”几个颜体大字,在阳光下红光闪烁。周围的草坪和几棵古枫湿漉漉的,显出一片清亮。地上有几张泛出星星点点胭脂红的枫叶,被千万只脚践踏得支离破碎。两个值日生奋不顾身地在一双双急速迈进的脚下,清扫着落叶和零零碎碎的杂物。

“鞋搭扣开了。”阿钟眯着眼对汝月芬说。他贴着碑亭半圈铁链条走着,顺便撸碎挂在上面的大颗露珠。

汝月芬低头一看,蹲下身去。阿德眼前一黑,猛抬头。女施先生的镜片上有一团白光,他看不见她的眼睛。教美工音乐的万先生站在她的边上,她那一头全镇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的鬈发,瀑布似的垂泻在肩头。就是这头发,在台上飘来飘去,弄得所有的人都头晕。学堂里演文明戏的事都归她管,台上也尽是她的戏。

万先生笑吟吟地看着阿德,眨眨眼睛,向他示意赶快鞠躬行礼。阿德连忙去拖汝月芬,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如此无礼,我从前真是错看你了!”女施先生厉声对汝月芬说道:

“见了先生该怎样?假装糸鞋扣,好嘛!那事我已经给足你面子,当众说你一个字了?你到好嘛,现在有事也不报告,不请假,眼里还有先生吗!”

汝月芬直起身,茫然地看着女施先生。阿钟吐吐舌头,敷衍地鞠一躬,一溜烟似的逃了。

“汝月芬确实不是故意的,她的鞋扣是真的自己脱开了。”阿德往前一步说。

“我问你了吗,卞德青同学。你这算英雄救美,你昨天下午又到哪鬼混去了?”女施先生目光逼视着阿德。

“我是没有及时请假。汝月芬病了,病得很重。”阿德嗫嚅道。昨天下午,等他想起这事,已经日头西夕了。

“一口一个汝月芬,汝月芬是你什么人?我看你小小年纪昏了头了!”阿德觉得女施先生的话直戳心尖,他羞恨难言。

有几个男生弯过来看热闹,女施先生怒目而视,他们一缩头,推推搡搡地走开了。一走远,他们便相互用指尖猛捣对方额头,大声道:“我看你小小年纪昏了头!”

阿德将目光朝向那一轮红颜尽失的白亮白亮的太阳,头顶心一撮翘立的头发在微风中轻轻抖颤着。

汝月芬咬着嘴唇,静静地看着那个扣了一半的搭扣,脸上雾蒙蒙的。

“先去教舍,回头再跟你们算账!”女施先生面孔通红,大力挥手。

阿德汝月芬一前一后地垂着头,走向通往教学主楼的甬道。

“我的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人都不象个人样哩,现在搞得象小夫妻似的,出双入对,这样下去那还了得!”

女施先生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传到阿德耳朵里,他知道这一天算是毁了。汝月芬目光凄然地掠过教学主楼的尖顶,看着青翠的山峦后那一抹飘带式的白云。

“原来我很看好这个女生的,人又漂亮聪明又懂事。不知道居然道德品质成问题,偷这次考试的试题。喏,为那个也是一脸好人面孔的男生作弊。”女施先生对万先生说。

汝月芬一哆嗦,眼睛闭上了。她的嘴角挂着一丝凄恻的微笑,飘飘摇摇地从阿德身边走过去。

阿德第一次萌发出永远离开这所学堂的念头,越快越好。

王管事撩开长衫的前片,大步向女施先生走来。张阿二一眼就认出了那两个小小的背影是谁,当时只顾王大毛,未来得及收拾这两个屁孩。那个女孩的一番话,比败于陆子矶手下,更加使他感到屈辱和丢脸。张阿二立即感到胸口堵得非常厉害。

女施先生和万先生笑容满面地迎上去,随后便领着王管事张阿二向校长室走去。

陆子矶完全失去了那条大蛇的踪迹,他焦躁地在山间林中搜寻半日,没有一点结果。他动了放弃追踪大蛇的念头,精疲力竭地坐在一块大石上歇息。

凡中“蛇魂散”之蛇,毒发后干渴难耐,势必奔水而去。在短时内必须大量饮水,方解腹内如烈火中烧一时之需。但这条巨蛇一开始便在远离水源的山间林中从容不迫与他周旋,他不难感到那厮依然精神凶猛,力道非凡。

他开始怀疑蛇魂散的药力,这是陆家几代人代代推陈出新的药物,是蛇类的剋星,可谓百发百中,但现在看来蛇魂散对这样巨蛇似乎无效。他思量再三,决意返回桐镇。

陆子矶精疲力竭地爬上山岗。山风吹来,山石嶙峋的岗上和周边的山岩罅隙中的野草前仰后合,乱成一团。一条山道蜿蜒伸向谷底,涧谷中发出呜呜的空响。山路旁有一蓬蓬骨节草不少地方有重物压碾后断裂的痕迹,陆子矶为之精神一振,但待他细细检视,乃是走兽,与巨蛇无干。陆子矶束束腰带,强打精神沿山道颠颠地步下山岗。

山水蹦蹦跳跳地奔下山岗,从从容容地平铺在谷底,无声无息地流向远方。

陆子矶又感到饥肠辘辘了,掏出最后一块米糕一口吞下。昨天他一直胡乱找些山果填下充饥,今儿早上才在一户山民家中买得几块米糕。

前面有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山庄,破破烂烂地摊在一条奔流不息的山涧一侧。清一色的茅屋,东倒西歪地立于高地,茅草屋顶上的陈年宿草,经年风吹日晒雨淋,如一领领烟灰色的尸衣。

庄子周边一块块稻田,已收割一空。空荡荡的田野里满是齐崭崭的稻茬,只剩下密密麻麻稻茬的田版,一片死气沉沉,显出几分冷寂和凄凉。偶尔还有零零落落的几小捆湿淋淋的瘪谷,摊晒在田埂上。

一只苍鹰从山梁那儿一圈一圈盘旋而来。根茬星如棋布的一块块稻田忽如自行向四面八方犁开似的,一波一波地向前翻卷跃动。

“天呐!”陆子矶张目四顾,不由得目瞪口呆。

成千上百的田鼠,争先恐后地向田埂土坡四处逃散开去,倾刻间便消失得无踪无影。眼花缭乱的苍鹰唳叫一声,一无所获地掠过山庄,飞向远方。

这十几年,陆子矶走南闯北看到不少地方闹鼠灾,但从未看到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这不禁令他感慨万端。

两个山里人一前一后地挑着两担糙米,向陆子矶走来。

“收山货的?阿要用人挑出去?”打头的搁下挑子,张大着牛眸似的大眼,愣愣地看着陆子矶。

陆子矶摇摇头说:“你们这儿闹鼠灾哩!”

“喔哟,多少年了。庄里有的人现在啥营生都不做,弄把锹背只蒲包,整天价外出掘鼠洞。掏出来的麦稻,就够吃一阵的了。”后头打赤膊的也歇下担子说。

“你卖老鼠药,阿对?嘿,这方圆几百里,你卖啥都行,就是别卖老鼠药。卖不动的,药不过来!”牛眼睛说。

陆子矶告诉这两人自己卖蛇药,顺便也采药,继而他又打问眼前这条山河流向何处。

“从这儿向西百八十里,有一条大水瀑,瀑下有个黑龙潭,水就流到哪儿。要从那儿去桐镇,顺水向东得走个一二百里地,那条路要走死人的,那就不是路。朝上向南走个几天,可以到小连庄,那儿的黑木耳便宜死了,不过没人走这条路去那儿,全是山,路难走得要命。前好多年,有个收山货的就没过去,在路上还生场毛病,话都不会说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撞见啥了!去小连庄,还有条路,就是远点……”牛眼睛不厌其烦地说道。

“小连庄!”陆子矶自言道。这个地名突然唤起了他沉睡了许久的一段记忆。一个脸如满月的女孩,穿着蓝底白花的肚兜,甩动两条朝天辫,捧着一掌山枣,向他腾腾腾地奔来。想着这山丫头他娘每回送来东西要爹收下时,总是反来复去那么一句:一颗枣子一颗心。陆子矶笑了,朝那个小连庄方向望去。

“捉蛇,还卖蛇药?哼,多少年了,这儿蛇是越来越少了,全捉出去卖铜钱了。”赤膊的说。

“好的,谢谢,那就再会!…出去卖米呵?”陆子矶随口一问,打算走了。

“卖米?嘿,一年收成顶多撑个大半年,剩下的吃吃菜粥也都勿敢敞开肚皮呢,还卖米!全是庄子里东家西家顺带便托我们挑出去还人家的米,我们也是旧年借亲眷的。”牛眼睛说。

“你要去黑龙潭,采药?药草倒真是多得很哩,但那儿也没什么路好走的,全是老林,密不通风,日里夜里都弄不清楚。那些个地方,性命交关,不大太平的。庄上的老阿爹说过,从前有人到那儿想弄点香蕈呵啥的出来,最后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看你也省省吧!”赤膊大汉说。

“阿要在山里随便买点啥,我给挑出去,到你们桐镇多少算点工夫钱,只要请我吃两碗馄饨,十多年没吃过馄饨了!”牛眼睛满怀希望地看着陆子矶问。

陆子矶收回目光,充满歉意地摆摆手,抬脚折向通往桐镇的山路。

牛眼睛响亮地叹道:“啥辰光能吃上几碗馄饨,再来只猪蹄膀,就是立马死掉,口眼也都闭了!”

“吃几碗馄饨不算,还要吃蹄膀!要么请你吃只卵,阿要?走走走!”赤膊大汉笑骂道。嗨地一声挑起米担。

陆子矶心中一动,从怀里掏出两碗馄饨钱,跨几步默默地递给牛眼睛。

“这是干啥,干啥?我和你非亲非故,你这是干啥?”牛眼睛连脖梗都红了,他手足无措地看着陆子矶,一脸僵硬的微笑。

“算我请你!”陆子矶诚心诚意地说道。

“我都七八年没去过了,今天脱脱空空专门去趟桐镇吃碗馄饨,不要笑杀外国人呀!”牛眼睛笑道。

“那就得便了,再去。”陆子矶坚决地将钱塞进牛眼睛手里。

“那…那我真的不客气啦!”牛眼睛两眼放光大叫道。

“连个谢字都没有,一天到晚叹苦经,一身的痨病,你个屄养的!”赤膊大汉愤愤地挑着担悠一悠,绕开牛眼睛看都不看陆子矶就走了。

陆子矶出门那会并未揣钱,他歉疚地看着油光铮亮的赤膊大汉从自己面前经过。

“谢你,真的谢谢你!”牛眼睛一迭声地道谢,挑上箩筐追上去。

“真是面皮老,肚皮饱。到时候分几只我吃吃!”

“分几只就分几只,今朝真是撞上了财神菩萨了!”

挑担人的话一字不漏地顺风飘来。

“所谓鱼米之乡,也尚且如此…唉!”陆子矶叹一声,上路了。

这几天下午,阿德一放学就在学堂里排戏。万先生说,那天镇上的王管事到各处教舍转了转,指着名要他和汝月芬出台戏,说他们是金童玉女。过几天,有个大人物要到镇上来,学堂里也得准备一台节目。学堂里年年要在镇上的戏馆里演出几场文明戏,文明戏在镇上很吃得开。不过,上台出足风头的,从来都是一拨马屁精的事。听阿钟讲,这些货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不管春夏秋冬,刮风下雨,中午一吃过饭,多远的路也要绕到万先生家里去,等她一块儿到学堂。下午也是,嘻嘻哈哈的,有时甚至还勾肩搭背。所以,登台演出一类的事和他和汝月芬从来就没有什么关系。过去省府县府督学到学堂视察,也一律都是由万先生最得意的门生登台演出的。阿德很看不上那几个人。其中那个女的曾弯着嗓子操着国语对省上来的正在找水笼头洗手的客人说,你要打打手吗?恰巧被阿德听去。打你妈个头,丢人!而那些个男的更是让阿德着恼,娘娘腔十足,走路夹胡桃,摆胯骨不算,动不动还他娘的翘兰花指。然而虽然如此,阿德还是很羡慕有时甚至是嫉妒他们在万众瞩目之下的那份淡然,他觉得这样似乎有点贵族气派。当然,他也从没有动过想替而代之的念头,他知道自己数学很差,他不配。但这次这样一来,他很兴奋,尤其可以和汝月芬名正言顺的台上台下,出出进进,叫他非常开心。他很卖力,极想弄得好点,因而很投入。阿德能当着镇上那么多人演节目,娘已经给好几个邻舍说过这事,她还替阿德打听过那是个什么大客人,虽然没有结果,娘还是挺自豪的。

这次排戏,学堂还在镇上最好的裁缝店里定做了服装。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演出的一切开销,王管事说全是镇上来。南校长周教导和许多先生几乎天天下午来看他们排练节目,现在整天阴着脸的女施先生也常在前排就座。一开始,她极力阻止万先生挑选阿德和汝月芬出演节目,说这样会使他和汝月芬尾巴翘到天上的。后来,万先生那么说她也就没辙了。阿德知道女施先生现在看见他和汝月芬就很烦,她是一个很容易看死一个人的人。

他和汝月芬演的独幕剧,是“猫和狼”。阿德扮狼,汝月芬是猫。

一只狼被猎人紧紧追杀,命在旦夕。狼在逃命时撞入一个村庄,遇见蹲在房头的猫,苦苦相求,搭救它的性命。

“我是一匹好狼,我赶走过欺侮残杀过这个村子里所有动物的其他的恶狼,为你们守护畜群和财产!”阿德心神荡漾地对汝月芬说。

“那你快去小羊家吧,小羊或许能救你一命!”汝月芬在硬纸板面具后笑逐颜开地对阿德说。

“哦,不行呵,去年秋天我咬伤过小羊的妈妈。”阿德沉吟一晌,甜甜地说。

“那实在不行,你就去鸡大婶那儿,问她能不能帮你!”汝月芬翘起兰花指朝台后指指。

“啊哟,可不敢,可不敢。今年春天,狐狸兄弟把她的鸡娃儿连窝端的时候,我只装没有看见,她恨着我呢!”阿德可怜兮兮地低下头来。

“要不,你再去老牛伯伯家看看?”静场片刻,汝月芬不耐烦地说。

“天呐,也不行,去年冬天,我吃掉了老牛伯伯最小的儿子,它正愁着没有机会找我报仇哩!”阿德惊慌失措地在台上跳起来说。

“那就再没有人可以帮你了,你这头十恶不赦的恶狼!当你赶走其他狼的时候,你说你会给我们带来福音,你会守护我们的生命财产。但是,待你坐到他们的位置上后,你同他们毫无区别,甚至更坏!当危险来临时,你再也不要指望我们会帮你!我们只会诅咒你:快点,快点去死吧!”汝月芬声色俱厉地谴责道,然后扭扭腰,快步走到幕后。

这是他们六年级国文课本上的一篇寓言,男施先生改编的。男施先生整天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的在琢磨已经开始排练的本子,台词老变,搞得阿德很辛苦。

他唾沫星子四飞地对万先生说,当基督教未成为西方国教前,许多基督信徒被投入斗兽场喂狮子老虎,或者被活生生地钉上十字架…成千上万的信徒惨遭杀害。但是基督教形成燎原之势,他们立即成立宗教裁判所,迫害绞杀成千上万的异教徒,有的还被扔进火里活活烧死。男施先生还说,许多国家的统治者也是如此,当他们取得国家权力前也被追捕加害,,或投入牢狱,或砍头枪杀…。但他们一旦摇身一变,君临天下时,也党同伐异,滥捕滥杀,如出一辙。这就是历史,一部血迹斑斑的人类苦难史。他对万先生说大人物就是省厅的人,他一定要给他们留下极深的印象。

万先生听了这话,心里也象似热乎乎的,阿德他们排练的时间也就更长了,常常弄到天快黑时才回家。可怜的是黑皮,他一直干坐在一边。他在“猫和狼”中没有一句台词,他演猎人。待到全剧终了前,汝月芬走人,阿德焦躁地原地徘徊,他拎把木头长枪,跑到台上准准地瞄着阿德。一个男生在后台象拍惊堂木似的用木块在地板上猛拍一记,算作枪响。阿德倒下,黑皮捉住他的衣领,豪气冲天,举枪亮相,阿德作死狗状,然后大幕落下。

起先,阿德老大不愿意黑皮演这么个角色,死在谁那儿都行,就是不能死在黑皮手里。他告诉万先生他和黑皮有仇。万先生说,黑皮五大三粗,学堂里没有一个比黑皮更象一个猎人了。他阿德是这出戏的主角,连汝月芬都是配角,而黑皮则干脆就是个跑龙套的,连一句台词都没捞着。万先生劝阿德算了,黑皮演得也很认真,傻乎乎地拎把木头长枪,一趟趟跑到台上。不过,黑皮这阵子一点也不嚣张,时不时讨好兮兮地看一眼阿德。阿德也就认了,特别是阿德看到黑皮在幕后用木头长枪瞄准台下的女施先生周教导和镇上的王管事,他们相视一笑,阿德心中的怨结松动了不少。想想也是,阿德几年前在湖边的时候就看出黑皮很喜欢汝月芬,他们当时又算邻舍又是同学。阿德决意宽恕这个几次欲与殊死一斗的黑皮,换作他是黑皮又会怎样呢?宽恕他人与被他人宽恕,都是一件令人生出躲过一劫似的快事,因而阿德感到从未有过的一种舒坦。

王管事面色死白如灰,满头大汗,急煎煎地穿过一片红枫林夹道的碎石路,直奔渔园廊桥。

渔园隔河面向镇西,背靠壁立孤山,一条湍急的大河绕一片高低错落危檐戗角的亭台楼阁而行,而后奔流入江。远观渔园形如半岛,依山傍水,古木参天,虽由人作,宛如天开。这是江南硕果仅存的一处宋代私家园林,建于宋高祖年间,始终为一代代名儒重臣所属,因而浸润一派盎然苍古之意,承继一脉居尘出尘之精气并历千年而不衰。这是王父留给伯爵的一份房产,百年前此园为桐镇另一望族施氏人家所属,但此后几易其主,三十多年前又落入王家之手。

廊桥虽沐数百年风雨,却依然如故。桥廊花架满缠紫藤,浓荫翳翳,清静谐和。

王管事下了廊桥,连步走过长长的甬道。

一圈黑瓦粉墙载着一系列六角形空窗,沿河高低纡回,如游龙盘旋而去。黑森森的墙门高顶各有出相入将的砖雕分列左右,门楣中央有明代王鳌亲题的“渔园”两字。黑漆大门两侧一对高大威猛目空一切的石狮,傲视着门首那条宽阔的车马甬道。

王管事还未扣响门上的狮首门环,大门便吱纽纽一声开了。王管事与门人打过招呼,在一个老家人的引领下迅速穿过门厅。庭院左右石峰杰立,高下大小,随地赋形,一弯清流在怪峦奇峰间,曲折下流出晦谷幽涧,入王莲盈盈的大池。

忽然,一只大如牛犊的东洋犬从一片太湖石中蹿出来,呼哧呼哧地拖着一个穿立领军便服的年青人直奔王管事而来。老家人向那个年青人轻轻点点头,年青人吆喝一句,大犬又拖着主人向庭院深处奔去。王管事知道渔园内外,甚至背面孤山一线都有这样的大犬布防。

老家人前领王管事穿廊过厅,七折八拐,走入王伯爵的堂屋。一路上,王管事遇见好些个略施粉黛的俏丽佳人,她们是昨儿乘船直抵渔园的,都是王伯爵亲自在上海各大舞厅遴选的头牌舞女。这些人的体长绝不超出一米五五,因为天官身高仅为一米六七。王伯爵说,高出半头一头的女人在天官面前晃来晃去,这怎么成呢!

堂屋内,清凉怡人,但阴气凝重。几件宋代楠木家俱将整个堂屋点缀得很是古朴典雅。王伯爵拢一拢一丝不苟的满头黑发,放下烟枪,从卧榻一侧起身。卧榻另一侧的中年男人一身西式睡衣,精明而又沉静。他叫李镇公,是从京城过来专门负责天官此行内务的大员,他事无巨细,事必躬亲。伯爵言必李先生长李先生短,极为尊重。

李镇公面如重枣,但红得有些异样,红中泛青,象只铁锈蟹。他目光如鹰似隼般的犀利,透人心肺。

李镇公扬扬手掌算作招呼,然后踱出堂屋,走入厢房。

伯爵轻咳一声,一女仆应声而出,收走烟具。大烟,伯爵抽也可不抽也可,一直未能成瘾,这也是他引以为豪的一件事。初出道时,他开得头一爿店,便是烟馆。朝朝暮暮,来的都是亲朋好友,有钱给钱,没钱先欠着,而且王伯爵自己也常常陪聊陪抽。故而这头一宗买卖没有维持多久,烟馆便关门大吉。后来天官投军后仗越打越多,官越做越大,伯爵的生意也水涨船高,越做越好。王管事过来帮办时,伯爵已如蛟龙出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王伯爵两手撑在膝头,微微张开两腿坐在卧榻上。他凝视着碎步走过来的王管事,低咳一声。

“杀高申他们的那些蛇全都不知去向,小带坟也都去找过了。”王管事规规矩矩地站在门槛一侧说。平日里,王管事还可与伯爵谈笑风生,但伯爵一怒,王管事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依头顺脑,不敢多说半句话。

“娘希皮!”王伯爵呼地站起来,在方砖地上踱两步。他这样破口,令王管事大吃一惊。跟了他这么多年,王管事还从来没有听见他出粗过。

“一死就是十七。天官的船这两天一准到,出这种事,败兴,败兴知道吗!”王伯爵冷森森地斜睨着王管事。

王管事的双膝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王伯爵那样看谁,谁就得死。他从来没有错看过一回,虽然他知道伯爵决不至于要对他下手。

“这跟你无关,我怨这事来得不是时候!镇上那些白花郎中怎么说?”王伯爵的口气缓和了些。

“几个诊所,还有我们药局的郎中全去看过,都说是中毒。”王管事心有余悸地说。

“废话!”王伯爵开始在地下来回踱步。

“你那天说的那个跑江湖的蛇医,人呢?”王伯爵转过身来问道。

“王大毛他们几个……”

“我问的是那个人呢!”

伯爵是只关心结果,从来不问过程的。王管事赶忙说道:“出门捉蛇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他一到镇上,就把他请到这儿。我和李先生商量过了,眼下要防人但现在看来也得防防蛇了。高申他们出了这事,这儿就怕万一。至于其他的事,以后再扯。”

王管事应一声,掉头便去。

他走出渔园,发觉长衫的前胸后背都湿了。一阵风过,王管事打了个寒战。

为一片沉沉暮气笼罩着的镇子,有一只狗呜哩呜哩地低声叫着,如泣如诉。

依山壁而筑的望江楼,叠层架屋,高低错落,自成一统。楼后有一条长廊直连磴石山道,山道委曲而上,通达山颠。有一螺髻亭耸立于壁立孤山的山巅之上,在莽莽苍苍的青灰色的天空下,瘦秀灵巧又屈郁沉着。这孤山孤亭,使人心中怦然一动。

无论远观近看,望江楼楼群都与渔园各处楼宇形断而气连,体断而势连,同渔园楼群相与呼应,为渔园的园中之园。一般情况,两园园门终年相锁,互不交通。楼的南侧有一山门,山门下则是一条粗石磴道,直连通往镇西的一条青石板路。望江园周围有一片遮天蔽日的树林,树林里阴暗潮湿,积年乌黑的残枝败叶,散发着腐臭味。二十年前,王伯爵将望江园修葺一新。道上的生意人,伯爵就在这儿迎来送往。

远处,大江浩浩荡荡,奔波东去。张阿二气顺顺地从楼窗里眺望着白帆点点的江河,吞云吐雾。王大毛倒下后,王管事虽然没说什么,但他自然而然地替代了王大毛的位置。他俯视着整个镇子,看见街面上星星点点的人影,不由得生出几分蔑视和怜悯。这个镇子是王伯爵的,而他张阿二只要一直是王伯爵的人,他便可以主宰在这个镇上讨生活的许多人的命脉。

阮老三移开屋内靠南墙的桌椅,将搬来的石鼓凳放在刚才摆桌椅的地板上,对张阿二说:

“我试试,看灵不灵!”

“再出去看看,有没有人。”张阿二吩咐阮老三。王管事告诉他,李先生不必知道望江楼里有这么个机关。这几天,伯爵安排李先生他们在这儿办事,底下二层楼整个楼面一圈儿房间全归李先生使用。

阮老三走到外屋走道看看,听听,关死门走进来对张阿二摇摇头,然后对准窗框上的一个暗盒面板一拳砸下。轰隆一声,石鼓凳一下跌进地板上猛然张开的黑洞中。一股陈年尸臭味,令人作呕地喷将上来。石鼓凳在花岗岩的洞壁上撞出一串串火星和闷闷的一片声响。

“没得问题!”阮老三又朝暗盒一拳夯过去。

“操,这么用力作啥,揿一揿就得!”张阿二收回目光看着缓缓地回复原位的地板说。

“这个洞里有多少魂灵头,阿二你数过吗?”阮老三问张阿二。他们把桌椅搬回原处,坐在窗沿上,燃着烟卷。

张阿二转动眼珠,口中念念有词,然后说:“老伯爵刚出道那会,我不知道。从我做事那会起十几年,有三十几个,三十六嘛三十七,就这数。”

“听说,有几个还是上海滩有名的生意人呢!这么有身价的人说没了就没了,怎么就没人来查一查呢?”

“嘿,本来都是些形踪不定的人,他的家人到卵上去查!这儿是他们的后花园,金屋藏娇知道吗?瞒还瞒不过来呢!”

“那跌进去的人有没有死不开口的?”阮老三又问。

“开口也死,不开口也死。不过,还没有一个死不开口的。连藏在屁眼里那一点,他也会挖出来给你。老伯爵只要他们存在银行保险柜里的那部分,那永远是大头。密码钥匙弄到手,其他的不费吹灰之力。有些人,在那过一夜,第二天没有他不说的。最长的也只不过是个把礼拜,什么都说,问什么说什么。你就是问他爹一辈子操他娘几回,他也会告诉你。前十年,那个自称皖北蛇王的丁老头刚开初不也跟这个陆家里一样,硬得跟铁似的。都想不开呵,要不到现在不还是鲜跳活蹦的一个人?弄到这里去,神不知鬼不觉,连他娘的阴状都没地儿告。哼哼,操!”张阿二反手抹一把根根直立的头发,狠抽两口,将烟头弹出去。两股浓烟从鼻孔里徐徐喷出,张阿二觉得自个儿象一张画片上的龙。

“丁老头的蛇药方,一开始还行!在京津沪都挺吃得开的,就那么七八年功夫!”张阿二接过阮老三点好的烟卷抽一口又道:

“我这些话搁这是随便一说,你也就搁这儿随便那么一听。出这屋就跟出茅房一样,那些个屎,也就搁这儿了,懂吗!嘴要是不紧,老太太的屄似的,就别趟这浑水。王桐,家住下塘团子河的,这个人你知道,是吧!”

“不是替老伯爵到南洋做生意去了?”阮老三不解地问。

“全是因为那张破屄嘴,老伯爵的一票生意,喝高了,也只是在圈里这么一说。喏,到阴间发财去了!”张阿二转过脸,向那桌椅瞥一眼。

阮老三有着软软黄黄茸毛的嘴唇,突突突地颤抖起来。

张阿二向又去找陆子矶的那两个小兄弟看一眼,他们顺着长长的山路拾级而下。待得天官一走,就可以收拾这个该死的蛇郎中了。

张阿二扑通一声从窗台跳到楼板上,昂首甩袖,迈方步,嘴里一阵小锣,然后一扬嗓子唱道:

“苏三离了洪桐县……”

阿宝连续几天,一天两趟地往陆子矶屋里跑。每次她都在极度的失望中怏怏离去。她很担心那个冒辟尘会怎么看这事,一旦传出去会招来邻舍的闲言碎语。她总是怀着一份忐忑,她又总是告诉自己这个蛇郎中是为了她家的事,失踪这么久的,她有理由关心这事,但她还是觉得气短得很。

冒辟尘敞开门,门坎后置一长凳,长凳上只有一碟切成薄片的水牛睾丸,坐在的小板凳上喝酒,与镇上那些酒鬼毫无区别。那些酒鬼,面前有一碟盐水毛豆,或者劈成两爿的鸡头鸭首,乐陶陶地咂着小酒,同每一个过路的熟人搭讪。

“他能有么事?他就是干这个的,祖祖辈辈都在荒山野林里同蛇打交道,没事!”冒辟尘对假装路过顺便问问的阿宝说。

阿宝点点头,昂首阔步地走了。

这两天不停地找上门来,打问陆子矶的,不仅仅是这个女人,还有大批买药的人,还有镇公所的,一拨一拨。那个在镇上炙手可热的王管事也亲自出马,来找过这蛇郎中。这两日,这个镇上人人谈蛇色变,一脸云愁雾惨,犹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这个镇子完全笼罩在一种极度的恐怖之中。

嘿,一下子就把这吃蛇之风给收了!唯有死亡,才能改变这个冥顽不化的堕落而又丑陋的世界!冒辟尘心想。

天色已晚,冒辟尘将口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一脸的骚蕾红得发亮。他撒凳关门点灯。陆子矶箱笼内的大小毒蛇,身腹象抖空的口袋,松皮拉扯,一动不动。

他走到西屋,净脸净手,从床下的一只藤条箱中捧出一帧颜色萎黄的照片。

照片有三十几口男女老少,一律长衫马褂和及膝旗袍。他们在一片繁复山景的水池花木边上,或坐或立,齐刷刷地看着他,满眼的哀怨和绝望。

他将照片搁在南窗案头,伏地而拜。待他再次抬起脸时,已泪满两腮。

一团青黄色的火焰滋滋拉拉地蚕食了这帧照片,冒辟尘跪地凝视着在地上扭曲挣扎,飘来拂去的照片灰烬。

冒辟尘拖出床下一只破藤筐,从双层筐底中翻出一个油布包揣入怀中。他将藤筐藤箱复归原处,在屋内仔仔细细地审视一遍,然后开启外屋窗板下陆子矶盛装大小毒蛇的箱笼盖帘,锁死大门,将钥匙搁在门框上便跳入黑暗。

冒辟尘穿过几条小巷,在走进那条一式处女墙的夹弄前,习惯性地回眸一扫。一条黑影迅速地在街口一户亮着灯的人家窗前飘过。他的嘴角浮起了一抹冷笑,紧走几步轻推开一扇窄小的木门闪身而入,这是这条夹弄内唯一的门户。静待一刻,他贴着门缝向那儿看去,但那条黑影未如前些日子,跟到此地见他进门便悄然离去,却在暗中依墙而立。

那两扇花窗的灯亮着,照亮了窗下一丛丛木犀草。院内有几棵粗大的玉兰花树,枝叶婆娑地依立在院墙边上,树冠在屋面上投下大片阴影。院墙边上还有几株繁英累累的月季,暗香袭人。冒辟尘闩门轻步穿行在后院的石板路上,神情沉郁。这宅子的正门在当街。前院住着一对老夫妻,那是王伯爵的远房姨娘姨夫,他从未见过这两人。

“你到底还是来了!”一个温热娇柔的身子从厢房门后扑进冒辟尘怀中,怨怨地低语道。她是王伯爵的小女儿,忆阳。

“这两天镇上鬼哭狠嚎的,那还有什么心思!”冒辟尘轻轻地搂一搂忆阳,背对着她将腰间的黑布包塞入床脚的垫褥下。

“我才不要管呢,快操我呀!”忆阳将他拖进床里。

几年前,忆阳在省中读书回镇上过暑假时,常常一人独自倘佯在乡野。一日,冒辟尘跟踪而来将她掳到一座已经废弃的石桥下,欲先奸后杀,再抛尸入河。

运河改道后,这一带很多年来,几乎无人走动,罕有人迹,一副天老地荒的样子。当时,他就有一种感觉,忆阳是有意为之。

她优雅地偏转脑袋,毫无惧色地扑闪着充满野性的大眼睛问道:“你知道我爸爸是谁吗?”

“那得问你妈妈。”冒辟尘很奇怪自己还有这份心思。

“你真有意思。”她咯咯地笑了,笑声在银光闪烁的河面上传得很远。

那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的荒诞,他与她的关系竟然会这样延续下来。

她迎着一缕阳光眯着的眼睛有一涡金色的散光,象猫眸。冒辟尘的眼中闪过一丝酷冷决绝的神情,大力将她推倒在桥洞的石板上。

“你弄痛我了!”她嗔怪道,然后服服帖帖地张开四肢。

他一声不出地扑上去,一阵江湖乱捣,但一直不得其法,未能入巷,倒弄得自己下身有几分剌痛。一只湿热的小手轻轻一托,将他送入玉臼。

一蓬令人销魂的惬意,如风贯顶。冒辟尘乱身一颤,体内风起云涌,紧接着直觉周身血脉赍张。他一下子跌入物我两亡的温盈之乡。

“动呀,你动呀,着力动呀!”她用小拳头叩着他的肩胛,然后拧过嘴去叼着他的耳轮,下劲一咬。他感到一阵快意流布全身,于是,他疯狂了。

“我开始喜欢你了…我真的喜欢了,噢噢……”她真诚而又快活地呻吟着。

冒辟尘时而如暴风骤雨,时而又如和风细雨。身下这个女孩不住地发出毫无顾忌的叫声,如一只饥渴之极的猫在吃食,摇头摆尾,目中无人。桥下鱼儿的唼喋之声与桥洞下如小猫舔食的啧啧有声一呼一应,合而为一。

她的一头长发俯仰生姿,既沉重又轻灵。他困惑地看着神采奕奕的那张俏脸,在他身上微微喘息着。他没弄明白她是怎么翻身上马,后来居上的。这就是一些明清小说中所谓的颠鸾倒风,冒辟尘想。

“好了,谁也不吃亏。你操一回,我操你一回!”她从他身上下来,捞过他的短裤擦尽下身,开始穿戴。

“出生至今,我没这样快活过,谢过!”她穿戴整齐,吸着他的嘴唇说,“明天老时间,在这!”

她飘飘欲仙似的,哼着一首低迴幽远的曲子,一蹦三跳地走远了。

冒辟尘裸着下身坐在石板上,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衣袂长发飘飘的背影远去。水光艳潋,反射在桥洞顶上,浮影荡漾,煞是悦目。

然后,冒辟尘次日鬼使神差地去赴约;然后,与她度过了一个长长的假期;然后她从省中毕业,嚷着要温课赶考京城的学堂,每日溜出王家的深宅大院与他在此幽会。

她从未问过他的身世,她似乎觉得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同她没有一点关系。他们没有过去和将来,他们只是一对饥肠辘辘的禽兽,每日在此聚首大快朵颐。

房内硬木家什一应俱全,象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地方。书桌上摊满了忆阳用来温课的各类书籍。屋角一盆红艳似火的杜鹃,满满当当缀满枝头,每一朵花儿都在竞相开放。这盆杜鹃使屋内显得异常神气。

“还要嘛,还要嘛!”她掀开薄被,大张双臂,在床上撒娇似的蹬踏双足。

“要去小李庄,说好的。”冒辟尘在穿长裤,挂在裤腰上的黄布包来回抖个不停。

忆阳起身从枕边摸出几枚铜钱,递到他眼前说:“就今天一回,我买下,就一回,行啵?”

冒辟尘坚绝地摇头,趁她不备又将塞在床脚垫褥下的黑布包掖进腰间。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忆阳赤着上身靠在床首正色地问道,她忧郁地看着冒辟尘,顺手又自枕下拖出一只精巧的匣子,匣子里盛满了一块块骨牌似的金砖。

“你从不肯接受我一个铜子,这次看在我们认识一场的份上,请无论如何收下,你总用得着的。收下,好吗!”她微微地颤动着手臂,双手捧给冒辟尘。

他心里格登一下,定睛看着这个令他灵魂出窍的小女人。她是一个妩媚风骚的性欲狂,但活泼可爱,温柔体贴。每次他周身血管大扩张,一泻而下时,她都会拖过浴巾或薄被掩上他裸露在外的肩背。她第一次这么做时,令他坚壳果似的布满折皱的心房感到一阵盈热。她有许多动人之处,但她是王伯爵之女,这使他极为恼怒。他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啸叫,她为什么不是张伯爵李伯爵的女儿!她有一个聪慧过人的小脑袋瓜,这一点他早就知道。但她为什么要说出来,这个蠢货!冒辟尘感到有一股冷气直逼心尖,他的眼中又飘过一丝酷冷决绝的神情,轻轻地推开木匣。

忆阳一下子花容失色,但她仍执拗地慢慢说道:“你再不会来了,你刚才进门,我就知道。我也知道,这一日迟点早点总要来的。有的时候,你操我…操我就象操王家十七廿八代祖宗。…亲亲我,再…亲亲我…。”

她闭起眼睛,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冒辟尘体内那股冷冰冰的寒流回旋往复,迟迟不肯离去。他突然打了个寒噤,俯身轻轻吻吻他的面颊。他迟疑一下,又吻吻那双颤抖不已的眼睛,最后吻向她的嘴唇。

几年来,忆阳一直注意到这个怪异神秘的的男人从未吻过她的嘴唇。她将那双嘴唇吮入口内,用利齿嚼一嚼,他的双唇立时渗出点点血珠。

她久久地吻着,然后将一嘴血水咕噜咽下。

冒辟尘抬起身捞过薄被裹着那个浑身颤栗的身子,大踏步地推门而出。她睁开泪眼,凄迷地看着在书桌上卟卟卟地跳动着的灯焰。

冒辟尘听见一声压抑着的如一匹母兽似的长长的嚎叫。

他轻悄悄地走过后院,无声无息拉闩开门,向弄堂街口迅速地溜一眼。那条身影居然仍象木桩似的钉在墙檐的角落里,纹丝不动。他重新闩上门,几步奔到院墙下,纵身上树,翻入屋面。

冒辟尘一哈腰闪入房头的镬耳墙后,看看前面如浪起伏绵延不尽的屋顶,又向院内那扇灯火昏暗的花窗看了一眼,便隐没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不管镇上发生了什么,学堂里排练节目的事照常进行。这个镇子这几天几乎天天都有人家发丧,呜哩哇啦的唢呐声,呜呜咽咽的哭号声,使听见的人心惊心紧,但这些事跟这儿很多人都没什么关系。

这个镇子上的人只要自家没有死人,隔壁邻舍家即便都他娘的死绝,他们的生活也不会由此有多大影响。他们先是庆幸在这次大难中死去的不是自己和自己屋里人,然后长叹短吁一番以示同情。此后,他们一天一天不厌其烦地与人说或听人说那些事情的全过程。在这期间,他们照样有滋有味地吃酒,除了蛇肉他们仍然会很精道地烧出一道道小菜,并且照样关起门来叉通宵麻将,照样家长里短,该说就说该笑就笑。甚至连谁家棺木厚了薄了,带上路的衣物多了少了,谁家出殡时钵头第一次落地不碎等等类类的事也能嚼上半天舌头。他们也绝不放过取笑那些可笑的丧家一切可笑之事。

混堂弄一家蛇贩子连媳妇也死了,媳妇的乡下娘家,几十口人蜂拥而来,一日三餐捞面条,一拨一拨围在灶间一气儿可以连吃六七海碗汤面,几天来硬生生地吃掉了一楼一底的老屋。斜对门玲玲她爹一说起这事,就笑得浑身打颤。

丧家的门前,也永远不会缺少那些一心一意前来看热闹的看客,而那些死者生前也是这样乐此不疲的看客。有的相邻几十年的邻舍,面对呼天戗地的老街坊,在自家门前理直气壮地挂扫帚贴符咒,唯恐沾些个晦气邪气。但如果事情倒过来,那个老街坊也会如法炮制而毫无愧疚。

碰到一些非常事,看到那些形形式式的人,阿德总是闹不明白汝月芬问过的:人是什么东西?

阿德头上戴着耷拉着长舌的狼首面具坐在台侧,目光懵懵懂懂地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

今天下午,所有的节目都进行了彩排。第一个节目,是汝月芬的独舞---“采茶舞”。

王管事南校长周教导和先生们在台下正襟危坐,劈劈啪啪地拍着巴掌。尤其是周教导一直裂开一张“夜得海”,嘻笑颜开地与王管事耳语着什么。王伯爵和王家祠堂另外两个头面人物都是学堂的校董,王管事既作为一镇之长,也作为王家祠堂的管事,常常代表他们,代表镇公所在学堂行事。

在一阵阵轻柔温存,又带有几分喜庆的丝竹管弦乐中,汝月芬仍然一袭红衣,翩然而至。她扮相清纯端庄,但手足腰枝如灵蛇上下波动,神气四溢。阿德一直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常常将汝月芬和蛇联系在一起,但有一点他是可以肯定的:汝月芬真的是条蛇也并不会使他心生异情。当然,有人真要是这样说或者那样想汝月芬,那就滚他妈了个屄!这个人要么他自己就不是人养的,要么他就是疯了。不过,可以肯定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这么想,只有他阿德。阿德偶尔要那样想时,他就会对自个儿说:滚你妈了个屄!他不许自己这样想。

汝月芬在台上忘情地翩翩起舞,她一起一落,似鸟飞天,又如红叶坠地。她的舞姿秀逸轻扬,宛自仙境落红尘。

台下,掌声喝彩声此起彼伏,林立生在座位上蹦跳着叫好鼓掌,被一个先生敲了记毛栗,摁在座位上。南校长周教导和各位先生个个神采飞扬,眉开眼笑。王管事阴沉的面孔,此刻也显出几分晴好的样子,他冲着转过脸来看他的南校长频频点头。

心醉神迷的万先生,不住地甩着满头波浪似的鬈发,一把揿着谢幕后逃进后台的汝月芬双肩,轻轻地摇呵摇,直摇得阿德眼晕。汝月芬美目生辉地在寻找着阿德,若有所失的阿德嚯地站起来,手掌在头顶上猛击两掌。她对他启齿嫣然一笑,娇喘吁吁地跟着万先生卸妆去了。

掌声仍然很有节奏地在响着,阿德内心平生头一回生出醋意---汝月芬并不单独属于他自己。同时,他也知道汝月芬在学堂里的苦日子将就此告终。女施先生此后确实逢人就说,汝月芬是她班上一个各方面都很出色的女生。

徐先生现在常跟小文女先生在一起嘀嘀咕咕的,男施先生则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演出的几个节目脚本上。阿德这几日,老见女施先生落落寡欢地一人飘来飘去,连他也不大管了,班上的事也是。

阿德孤零零地立在一根台柱后,听着一个男生用童琴拉起了江南小调“好一朵茉莉花”。他希望那个什么大人物永远在路上,这儿的大幕永远别落下,没有女施先生的责难,没有数学,没有声色俱厉的爹……,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在木台一侧的帷幕后徐徐抬起,瞄准了阿德的后脑勺,那是黑皮的木头长枪。

从学堂回家的路上阿德和汝月芬专寻没人走的街巷,手搀着手边说边走。彩排一结束,阿德避开人的眼睛,在他们说好的那条弄堂口等着。当汝月芬一路小跑向阿德奔过来搀着他的手,说说笑笑绕道往家走,阿德在彩排时生出的任何不快便一风吹散。

汝月芬说,这几天她娘是为了那个蛇郎中寝食不安,不停地唠叨这事,弄得她爹都发火了。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她爹发火呢。但她知道她娘虽然悄悄了,嘴上不说,可心里照样在想这事哩。汝月芬为这事挺伤脑筋的。

不知是汝月芬,还是她家里不知什么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肯定触犯伤害过那条大蛇,不然,它怎么会这样不依不饶。阿德确信是这样的。想起那个嘴角上粘一抹暗绿色残液的陆子矶和那条疤痕交错泛出黑紫光泽的手臂,微笑着向他颔首称谢的样子,阿德心里很有几分欢喜。

“你娘该不是喜欢上这个蛇先生了吧!”阿德笑眯眯地这样问道。

“你真辣手,连这样的问题都会问出来。”汝月芬面孔一红,低下头说。

汝月芬微微上翘的鼻尖上渗出了点点汗珠,她掏出一方洁白的手绢拭擦着额头。

“唉哟!”那一方手绢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跑了,汝月芬象扑蝶似的去逮那方飘飘摇摇的手绢,阿德一把也没抓任。

手绢如一只白鸽,飘飘荡荡地落到一个墙角的垃圾堆上,然后软软的象受伤一般地倒了下去,沾一片秽物。

阿德赶忙跑过去捡手绢,汝月芬一把拉住他,微微地皱着眉头说:

“不要了,脏了!”

“脏了,就不要了?”阿德扑愣着眼睛问。

“落在这样的地方,一脏就洗不干净的。就算洗干净了,心里也都腻得慌,走吧!”汝月芬拖着阿德走了。走出好远了,阿德还是频频回头去看手绢。那一方手绢凄恻地伏在垃圾堆上的样子,使他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他们避开路人,穿行在曲巷狭弄中。只要和汝月芬一路同行,阿德总是非常开心快活,他也总是走得很慢。忽然,他想起刚才彩排结束,南校长说要汝月芬去学舞蹈的事,他便问道:

“南校长说,你的舞跳得那样好,不考县中,直接保荐你去省城的舞校学舞蹈,你听得进去吗?”阿德刚才听到南校长这么说,都快闷死过去了。

“你又不去。你我就考县中,一道乘船去,一道乘船回,你说呢?”汝月芬的声调一路低了下去。

“这事我作得了的主呀?我的数学你又不是不知道!”和她讨论这样非同小可的问题,阿德兴奋得不能自抑。

“我说行就准保行!你在哪念书我就在哪。”汝月芬的头也垂得更低了。

“当真!”阿德头一闷,停下步来轻轻地惊呼道,“大人都说小孩子小时候说出来的,都不能作数的呀!”

“你看着吧,这一生一世,我就跟着你。”汝月芬脸上红云密布,她瞥了阿德一眼,轻轻巧巧地逃走了。

暮色降临了,阿德目送着那个红衫飘飘的身影远去,而后跳起声来一声怪叫,将那些房顶上长着杂七杂八的衰草,高矮不一的破败颓屋,一路烟尘地抛在脑后。

“你今天吃了人参了,你要干啥?”娘见阿德两眼放光,一会儿上楼一会儿下楼,忙个不停,便肝火很旺地问道。

“找数学书,这几年的。”

“来,我摸摸。”娘唤过阿德摸摸他的额头笑说道,“是有点热度。”

“哼!”阿德一犟脖梗,又去翻箱倒柜。

“好了,吃过夜饭我给你找出来,但愿不是五分钟热度。端菜!”娘拣几样菜填进嘴里,怪异地看着浑身象是有使不完劲的阿德。

“不用点灯,不会吃到鼻子里去的。让你端菜!”娘又说。

阿德仍然燃着了壁龛里的油灯,吃饭间里一片红光。他亮亮地应一声就去端菜。

“小人快活,灾难到…”娘话音未落,阿德叭嚓一声,连人带菜地掼翻在地。

阿德头上被娘用炒菜的铜铲结结实实地闷了一记,这会儿头顶心仍旧有些涨痛。“这一生一世,我就跟着你。”他一想着这句话就周身舒坦了。

床上的帐子撤了,已经没有什么蚊子了。阿德非常喜欢帐子,喜欢那种身陷囹圄的感觉。他放下帐子,独自躺在里头,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觉得是自由的,没有千万双眼睛看着你。他一发愣,不论爹和娘哪个见了都会说,怎么又坐在那发呆了呀,看数学去!数学不好,连他妈的发发呆都不行!

外公满面愁容地看着他,额上渗出几滴水珠。阿德知道天快下雨了,每回都这样,灵得很。

窗下不住地传来“洋伞修伐,阿有洋伞修伐!”,声气仿如闽南手艺人,醇厚清亮。那是阿钟这厮,他已在楼下来来回回过了好几趟了,逼仄着嗓门一声声地喊。原本那是他们约定外出的暗号。但他不敢开窗,也不敢下楼出门。娘把数学书都找出来交给了他,临了轻轻地拍拍他的肩,以示赞许。但阿钟的叫声实在骚心得不行,他有点如坐针毡。

“我当是真的哟,是你这个小赤佬,喊你个魂。再瞎喊,请你吃巴掌!”玲玲她爹开门出来说。

他听见阿钟嘟嘟囔囔说着什么,跑开了。那天,阿钟说了重色轻友的话,他很忌讳,已经同他们在一起好几次了,但这两天又没顾上。阿钟又在远处喊,声调悲悲切切的。阿德合上书,吹熄灯走下楼。当着爹娘从纸盒里取草纸往门外走去。

“又上茅房,你是直肠子呵,上面进去,底下马上出来。说你五分钟热度,就是五分钟热度。外面不太平得很,你出去呀,当心鬼捉你去!”和爹面对面坐在饭桌上说话的娘愤愤地说。

阿德一脚在里一脚在外,扭过头一脸无辜地看着娘。

“当然,没有一个大人会连小孩上茅房这样的事都不许的,理由很硬梆。”爹不无讥讽地冷笑道,“但你就不能再换个借口,就这样没有想象力!”

爹的脸永远是一个爹的脸,除了对娘,除了冷笑,阿德就不记得爹什么时候朝他真正笑过一笑。他装作什么也听不懂的样子,一副说上茅房就上茅房的架式,一低头走出门去。

门一响,对过的玲玲嘘开家门,一瞅。阿德不记得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不象从前那样死乞白脸地粘着自己,鼻涕虫似的。阿德对玲玲有些歉疚的一笑,便大步走开。玲玲陌生地看着阿德离去,砰地一声关上家门。阿德为此,心里极为煽风。

“马上回来,这几天天一黑,哪家小孩还被放出去?我看你这两天是在混水摸鱼,出个花招就溜掉,出个花招就溜掉!”娘在他身后喊道。

“你跟过去看看,要不一会,连枪都打不着了!”娘又对爹说。

爹严辞拒绝娘的要求,阿德听见娘自个儿追到门口在门内张望。

阿钟一见阿德出门就哒哒哒地向他奔来,阿钟和金山刚才站在远处一户人家的骑楼下。阿德向准备喊一嗓子的阿钟用劲地使一眼色,作个手势。还算拎得清的阿钟又拨转“马头”,撒腿跑回金山那儿。阿钟这厮今儿理了个马桶盖似的头,要多乡气有多乡气。

阿德绝不回头去看,背后有一对直勾勾的眼睛在盯着他呢,看他是不是又在耍花枪。他一头扎进茅房,然后耐下性子,站在臭气熏天的茅房门口等着。

“干什么,鬼头鬼脑待在这,哪儿不能玩,在这吓人!”一个中年人走进茅房,看见阿德躲在那,大声责怪道。

“出来吧,你娘进去了!”阿钟在外面仍然小心翼翼地喊道。

阿德如获大赦,夺门而出,与阿钟亲热地勾肩而去。

街上空荡荡的,现在天一擦黑,镇上的人就紧闭门户。原来,在他们看来狗屁不是的蛇,而今已被人们看作天字第一号的大敌,他们如鼠畏猫似的惧怕每一条蛇。赌咒发誓时,第一句话就是,我要是怎样怎样,出门就被蛇咬杀!

阿德始终将高申和那些个蛇贩和吃蛇的人死,视如咎由自取。他现在才想通,吃蛇的人更该死,不是这些货嗜蛇如命,哪有这些贩子和杀家。这番话告诉汝月芬,她默不作声。同阿钟金山讲,他们则深以为然。但是在饭桌上说到这事时,爹勃然大怒。他说,你这算什么?因为人对生命的轻视,甚至是嫌恶、憎恨而滥杀,从而导致你无视蛇对人的憎恶和杀戳。虐杀生命,同样都应遭到诅咒。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任何一类生命对另一类生命的轻视和杀戳都是可耻的。这大约是爹与宗教无涉,但一辈子都在吃素的原因。可是,这个世界连复仇和惩戒都是可耻的,连报应也没有了,那么这个世道还有什么天理?人他妈的连报应都不怕了,那么人还怕什么?阿德根本不理爹这一套,只不过敢怒不敢言罢了。

阿德阿钟与金山汇合后,横过街口,走入一条半弄。半弄尽头有一块方正的空地,整条街上的小孩一年四季都在这儿玩。空地边上有一圈墙皮剥落的院墙,院墙正中有一个空门框宕,里面有一个大天井,过天井便是一排廊檐,然后是一长排油漆剥蚀已尽的长方格子的木排门。这儿原先是施家祠堂,施姓人家原本也是桐镇的望族。但经过百把十年与镇上的王姓氏族七斗八斗,施姓氏族大都落荒而走,不知迁到哪里去了。听大人讲,本来还有几十户施姓散户,但近三四十几年以来,因为势单力薄受尽王姓人家的欺侮,有的还遭大湖强盗抢,死的死伤的伤,后来也都不知去向了。

施家祠堂早就成了镇公所的仓房,排门里头堆满了万千捆黄澄澄的草包。若碰上连续十天半月的大雨,江河暴涨,这儿的草包就会全部担出去,装满湖沙,运到河岸江堤上。平时,这儿只有野猫光顾,在这交配生崽。

阿德他们从前有事没事全都烩在这儿,将排门上一把把铜锈斑斑的长铜锁拨得山响,脊背咚地一声靠在排门上,使劲地拍打门板。门上全是一幅幅孝子烈女和因果报应的木刻浮雕,木刻浮雕上尽是些污秽之物,其中也有金山的一滩滩干结的鼻涕。阿德曾经沾一背金山的鼻涕,胖揍过这个小子,后来这小子才开始将擤下来的鼻涕擦在鞋底或甩在地上。

施家祠堂破败不堪,一派颓势。墙头上杂草丛生,人字形的墙瓦无一成形。墙面上的砖头也七零八落,他们常常取下块把面砖,权作机关,在里头放几张草纸,再合上面砖,标个记号,以备不时之需。这是一个只有发大水时,才让人想起来的地方。

他们蹦蹦跳跳地奔到廊下,金山边跑边将院内石板路缝中的草团踢碎,那些小草一滩一滩的,象蜘蛛伏地。阿钟又对着院墙边上那一大片喇叭花撒尿,他踮着脚尖,象狗一样地这边尿一点,那边撒一点。

那些喇叭花结满乌黑的籽粒,花开花落,年复一年。阿德有时看着那些娇艳欲滴、自生自灭的花儿,有些个心痛。他绝不允许谁践踏摧残这些喇叭花,在这尿尿拉屎不算,那算施肥。

“当心,一条蛇蹿出来咬你的卵泡!”金山坐在廊下的石阶上靠着廊柱说。

阿钟赶忙抖抖干净,跑过来和大家坐在一起。

他们三个并排坐着,齐齐儿看天。

黑沉沉的夜空中,怒云翻滚,不见半点星光。夜空有时候看上去温和又美丽,但有时候却显得无比狰狞可怖。

前两日,镇上刚出了那些事后,大人们一天到晚满目焦虑,魂不守舍。镇上的孩子们不论上学还是回家,大家不停地各自交流从各种渠道听来的消息,个个兴奋莫名。

阿德除了不住地往汝月芬那儿跑,就是到这儿和金山阿钟唧唧喳喳说上半天话。

“要是再发场大水就好了,镇上的房子全没掉。人吃在船上,住在船上,那就不得了了!”金山心神荡漾地说道。他两眼灼灼发光,无限向往地看着黑洞洞的天。自小,金山渴望生在一个水上人家,今儿个到东,明儿个到西。他是阿德这几天见到的最最唯恐天下不大乱的人,他还希望各种吃食店里的人也统统死绝,东西随便吃,想吃啥拿啥。

“哦,住在屋面或者树上也行呵。喔哟,老天爷啊,真的发场大水吧!”阿钟浑身一摇,双臂伸展向天,喃喃地说道。

“都象真的一样,操!真要发大水,蛇全从洞里游出来同你们住在一道!”阿德白了那两人一眼。

金山阿钟不吭气了。

“这几天,庙里的和尚道士请呀请不过来呢。是吧,阿钟?”阿德想起了昨天早晨几个镇上的闲人和一个出家不过一年半载的中年道士,都穿着道袍拿着法器肿着眼泡从这户丧家走出来又到了另一户丧家。镇公所公示,为防止疫病发生,所有的死人到昨天下午天黑为止,一律入土安葬。不能讲什么不宜动土,不宜丧葬的老皇历,将棺木停在坟场或者寺庙里这样的旧风俗也一律废除。所以,昨天镇上的和尚道士忙得不可开交。

“现在的和尚道士也算和尚道士?骗钱混饭吃,夜里啊呜啊呜嘴里象含只卵,不知念一通什么东西,然后木鱼’笃’的一记,’半夜餐‘!”金山冷笑一声。

“你看见的呀?你家又没死人!”阿钟有点火了,口气很冲。阿钟的爹做过几天和尚,后来又还俗了,阿钟的绰号就叫小和尚。这两天他爹也在忙于做这些超度亡灵的法事,金山也不会不知道。

“要么你们家死人!我没看见,就不能听见?”金山比阿钟火气更大。他们俩虽然同岁,但阿钟永远是金山的手下败将。

阿钟愤愤不平地把头扭到一边,今天不想再跟这个傻屄金山说话。他对阿德讲过,同金山在一起贼没劲,但不在一起也没劲。

草包仓房笼罩在浓浓的暮色中,那边的喇叭花成了黑乎乎的一片,无形无状。墙根下那只蟋蟀又持续不断地发出了一串鸣声。他们说话声大些,它就停一停,但隔一会就会毫无顾忌地大叫特叫。

阿钟起身蹑手蹑足地向那儿摸去,然后呆在墙脚下静待蟋蟀发声。阿钟一起身,蟋蟀似乎心有灵犀,就立即噤声了。

“你总不见得推倒这堵墙吧?其实你就是把这墙拆了,也没有卵用!”金山说。

“操他娘呀!”阿钟跺脚骂道。

“你骂啥人?”金山嚯地站起来问。

“蟋蟀!骂蟋蟀也不成?”阿钟自以为得计地笑道。

“不成!”金山向阿钟走去。

“去他娘的,回去了!这样老子明天再不出来了,划来死了!”阿德愤怒地朝院门走去。汝月芬这会恐怕早就睡过一觉了,爹娘可能也满世界找过他后,正在家里咬牙切齿地骂人呢!

“来人啦,快点!”阿钟抬腿逃进喇叭花丛中。阿德金山也象兔子蹿到阿钟身边蹲下来。

“哪里,哪里呵?”金山一点感觉也没有。

阿钟向院外空地的半弄口指点,他不仅眼贼,耳朵也尖。他们俩侧耳细听半晌,才听见一阵细碎轻浮的脚步正点过空地朝这边走来。

一条修长的黑影嗖地飞入院门,那人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他警觉地四下一看,急奔草包仓房。但黑影又很快折回来,稀里哗啦走进花丛。黑影返身过来时,他们慢慢地把头埋在花叶中,大气不出。歇了半天的蟋蟀又叫了,黑影慢慢撤回仓房排门前。一阵钥匙捅锁的声音,门象被风吹开似的发出轻悠悠地吱嘎声。他们听见里头翻动草包的声音。镇公所的人不用偷偷摸摸,但也没有一个贼会偷草包,看来把什么东西藏匿在此的可能性最大,阿德推测道。

黑影轻悄悄地出门落锁,然后几个箭步奔出院门,脚步声通向半弄。

他们松口气,从喇叭花里走出来。猛然间,半弄口一声低喝,有人象沙袋似的倒在地上,出一声闷响。他们贴在院门框宕两边,向那儿张望。几条黑影七手八脚拖起地上的黑影向外走去。阿德率先冲过空地,追过去看个究竟。

“都站那儿,别动!”一个高大的黑影从半弄口闪出来下令道。那字正腔圆的京韵,显得不怒而威。他的边上还立着两个猛男。

他们一个急刹车,齐齐地瞪大眼睛看着那张陌生的铁锈蟹似的面孔。他的眼睛灼灼发光,令人望而生畏。他向旁边的两个猛男一挥手,两人就快步向那院门去了。

“你们在这干什么?”铁锈蟹问道,然后将手中的铁家伙掖在腰间。

“玩!”阿德抖抖嗓子说,惊出一身冷汗,他看出那个铁家伙是一把地地道道的手枪。金山阿钟也才看清刚才那人用一把真正的手枪对准过他们,不由得大惊失色。但他们马上意识到一个被一把货真价实的手枪对准过的人,这一辈子都有牛皮可吹了。

“玩?你们镇上这几天乱七八糟的,小孩子家家的,这么晚还瞎蹿什么,回去!”铁锈蟹象押贼一样把他们押送出半弄。

“老伯伯,刚刚那个人阿是贼?”阿钟大着胆子问一句。

“嘿,人不大,管得事还不少。走人,这两天再甭到这儿来玩!”铁锈蟹象甩狗屎一般对他们甩甩手,看他们离去,又返回去了。

“哦,妈妈呀!”他们同声一叹,舒出一口长气,相互搂着肩形同一人似的横过街口。

“反正不是什么好人,乌龟贼强盗!”金山很有把握地说,“不然,谁会抓他!”

他们谁都不想回家,在一个门洞里席地而坐,热热地讨论刚才那事。阿钟则留心着那条半弄,铁锈蟹他们必须回到街上,除非飞檐走壁。

“脑子简单,被人抓的必是乌龟贼强盗?镇公所这些屄养的,抓过的人还少啊!那些狗触,自己才是乌龟贼强盗还差不多!”阿德驳道。

他们都在大桥头和街上看见乡下人挑点青菜或者果子出来卖卖,没有交费,被踢得稀尿直流。镇上做生意的也是这样,谁敢犟一犟,被捉进镇公所肋骨敲断。这种事他们也听说过。金山马上表示服帖。

“那抓人的是些啥人,口音全是外码头的,是吧?他们把人要弄到哪里去,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人?”金山问阿德。

“出来了,就他一个!”阿钟低语道。

他们探眼看去,铁锈蟹一人独自出半弄,沿街急步离去。

“阿有种跟过去看看,不就都弄清楚了!”阿德突然觉得一股劲上来了,直冲脑门。他左右一看问道。

“好!”金山双手一握响应道。

“我…我顶多跟到大桥头,超出大桥头我就算!”阿钟呐呐地说。

“那现在就滚,我和阿德去。你这个孬种!”金山往地上啐了一口。

阿德猫腰闪出门洞,贴着街沿躲躲闪闪地向前追去。金山毫不犹豫地尾随而去,阿钟迟疑一下,压低嗓子喊:等等我呀!拔脚便追。

一簇红光一闪,随阿德飘去。红光很快被风化开,溶入黑暗。

一直过了镇公所,铁锈蟹才追上那拨人。他们绕开大街继续向西去。

“这该行了吧,他们都过了镇公所了,可以回去了吧!”阿钟定心地说。

阿德金山睬都没睬,仍然远远地跟着那伙人。被他们押着的那个人显然受伤很重,大约刚才在半弄那一跤,摔坏了。那人几乎是被他们拖着走的。

“渔园!”阿德金山阿钟同声说。

“这总行了吧,都到了渔园的望江楼来了,总归可以回去了吧?”阿钟央求道。但阿德金山谁也不睬他,他垂下头来,颤颤地叹了口气。

有几点朦朦胧胧的灯火在半山坡上的楼群中一眨一眨的,风大了起来,一片竹林不时地掀起一波波墨绿色的浪涛。

他们远远地看见一队人横七竖八地进入山门,门咣啷一声关死了。

“再不能上,一露头就要被人发现的。”阿钟伏在阿德身边说。

渔园的院墙虽然很高,但里外还有很多的大树。阿德一不作二不休,来都来了,他定要看看那些人想干什么。他指指石蹬道一边一路上扬的树林,一头钻了进去。金山忙不迭地跟过来,阿钟也是。

当他们跌跌撞撞从树林中钻出来时,脸上手上添了好几道血口子,一身的烂泥。阿德金山摘下沾在身上几片黄竹叶,避开山庄正门,蹲下身沿山庄的花墙急步走下去,想找个合适的地方翻过去。阿钟怨怨地拔着快脱帮的鞋跟追赶着,心里直骂这个无事生非的阿德和吃屁的金山。

“里头有狗的!”阿钟对各自扶着一棵巨杉的阿德金山肯定地说。一阵劲风过竹林,竹叶发出吠吠吠的一片哨音,如风临窗。花墙内外的那几棵水杉在风中也抖出一片哗啦啦的闷声。他们三个打了个激棱,从前在附近转悠过,确确实实听到过狗叫声。

夜空黑中带蓝,依然有大团形状怪异的云团相互追逐着奔向天际。

他们的脸色一如夜空,暗淡无光。

金山也说,跑这儿来,衣服被狗扯得粉粉碎,不值。他也有点退缩了。

“他妈的,这么远的路白跑了!扔块石头进去,看有没有。”阿德极不甘心。

“那你扔!”阿钟在墙根下摸块石头递给阿德。

阿钟的手和石头一样,冰凉冰凉的。阿德看看手中的石头,忽然也有些犹豫了,这么冒冒失失翻过墙去,即使没有狗,底下会出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唷嗨,看看吧,你们俩个看看吧!”阿钟轻叫一声,跑到前面,压下墙脚下的一片草。一个黑黝黝的墙洞露了出来。阿钟满怀深情地说,“狗洞,这可是个真正的狗洞!”

“是呵,咱们又不能跟狗讲什么道理的,趁早开路!”金山说。

“屄芯子,再这样摸来模去,摸出一条蛇来,就要你好看。那就回!”阿德对仍在洞内掏摸的阿钟说道。阿钟跳起身来跑回阿德身边。阿德开臂欲将石头用力掷进竹林里。

两团毛茸茸的大东西,悉里索落一前一后从洞中爬出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他们前面,拦着他们的去路。

“狗!”他们仨头发直立地愣在那儿,每个人的声带好象被粘连在一处似的,含混不清地咕哝道。

两条高大的东洋狗,拖着长舌,眼睛在暗中闪烁着黑宝石似的光彩,狺狺地看着他们。他们知道,这会儿谁要是动一动,它们就会一跃而起,扑过来呲出牙直切喉管。

冷汗如一条条毛毛虫,一曲一拱地从阿德脑门上爬下来。他的手掌不由自主地一阵用力,一下握到手里那一块石头。阿德急中生智一抖手腕,将石头抛入坡下的竹林里。哗啦一声,两条大犬跳起身来,冷冷地看他们一眼,头一扎如箭矢一样蹿下坡去。

“上树!”阿德倒退一步嗖地一声飞身上树。在这三人中,就数阿德爬树不行,但此刻他第一个攀上树顶,丝毫没有什么不便。相反,爬树最最在行的阿钟,却双脚连连打滑,半天才攀上树来。

两条大犬又风驰电掣地扑到树下,因上当受骗而发出愤怒的咆哮,蹦着高往上直蹿。

他们由树及墙,在窄窄的墙头上如履平地似的向前奔走。两条东洋犬低吠着沿墙追来,毫不放松。

阿德想想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再说这么高高在上也极易被园里的人看见。

“先下再上,甩开这两个狗头。”阿德说完,通地一声跳下墙去,这种墙从前又不是没跳过。他双膝一屈站在地上,脚心一麻一痛,痛疼放电似的直达脑于。阿德眼冒金星,两眼泪花。金山阿钟则扑到墙内的大树上往下出溜,稳稳落地。

狗七里胯啦奔向狗洞的声音,他们听得清清楚楚。

院墙内一片楼群黑黢黢沉甸甸地展现在他们面前,使他们感到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压迫。几处灯光从窗前的林中漏出散散漫漫的一些光点,显得阴森而又不祥。楼楼之间的空地上几棵高大的棕榈和千疮百孔的大湖石,隐约可辨。这个园子比他们想象的要大出几倍。

“上!”阿德搂着一棵水杉蹭蹭蹭地爬了上去。阿钟定定神率先从树上搭到墙头。

“还在呀,这狗日的。还有一只等着呢,再怎么弄呵…!”阿钟一上墙就看见一条大犬心平气和地坐在墙下的树边,仰面定定地看着他,喉咙里又发出一阵压抑的呜呜声。阿钟快哭了。

“狗日的,这是包抄呵!”金山慌张地在树上说。

他们三个都意识到另一匹狗肯定自狗洞入园,正死命地向这儿跑过来呢!

“再下,再下,趁它还没来!”阿德顺着树嗤溜一声滑下去。

嗤啦一声,金山的一条裤腿被树杈扯开了。金山站在地上骂天骂地。

“去你妈的,裤子要紧,还是小命要紧,还不快逃!”阿德骂道,领着他们两个象兔子一样地飞过树林,绕开一大片水池湖石,向望江楼后面的园墙奔去。金山不一会就到了阿德前面,一条破裤腿旌旗似的向一边飞开去。

“咱们跑得过狗,它闻得见的,不等咱们跑到墙头,就追上来了!”阿钟跟在后面喘道。

“闭嘴,丧门星!”金山回过身来骂道。

他们晕头转向地顺墙跑一截,找到几棵大树,嗖嗖嗖地上树下墙,一下墙才见,隔不多远的园墙上有一扇月洞门紧锁着,下边是一条条通往渔园各个小园的路径。他们定定神,弄清方向后暗暗骂声娘,然后翻过园墙,折回原路,再向一道依山壁而筑的爬山廊奔去。

他们手慌脚乱地翻过鹅颈形的廊椅,跳进弯弯曲曲的爬山廊内。

一条大犬象幽灵一样地滑行过来,一纵身跃入廊内,截着他们的去路。他们一拧身,只见另外一条大犬也如一道黑色的闪电飞也似的从远处奔来,拦断他们的退路。

“妈了个屄呀!”阿德身子一软,绝望地呼道。

两条大犬圆睁着晶亮的眸子,呲着白牙,低沉地咆哮着,步步紧逼过来。

“喊人救命吧,抽一顿,总比被扯碎好!”阿钟眼里冒着泪花说。

“救……!”阿德金山用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正要呼救。两条大犬猛地掉转身子,狺狺地腾空而起,飞出廊外向一棵棕榈发狂扑去,然后又向林中急追而去。阿德隐隐约约看见那片林中有一团淡淡的红光一闪。

简直他娘的出鬼了,他们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全部愣在那儿,看两条没命地向前飞驰而去的大犬。

“还不逃命!”阿钟低声一呼,人已经蹿出去一截。

他们顺着爬山廊而下,发力奔向后面那道树影幢幢的园墙。

午时已过,看来今日回到桐镇的希望极为渺茫,那个徐家嘴渡口似乎遥不可及。有人告诉陆子矶,到了徐家嘴,还得有八九个时辰才能抵达桐镇。

昨日,他沿山河出谷时,桐镇已是遥遥在望了。但是山河出谷后,就此一分为二,一条奔桐镇方向而去,陆子矶贴边走的这条却分流入江。无奈山水宽大湍急,不能涉水而过。他只得远足顺流直至江边。问得一讯,几十里地外有一个叫江心洲的附近有一渡口,但到了渡口,老艄公硬是不肯开船摆渡。老艄公说,风急浪高,明日请早。

一轮红晃晃的圆月如旭日东升,江边的林中笼罩在一片轻纱般的薄雾中。陆子矶在一棵树冠如盖的红枫下,解开捆在胸前后背的长绳,三下两下结成一张绳网。他取出怀内的蛇魂散,蜻蜓点水似的撒在四周。经年浸淫药草,他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拒毒物于千里之外的气味。虽说终年飘泊江湖,露宿山野,从未受到过任何毒物的侵袭,但这几日追击那条红蛇之后,陆子矶便开始这么做了。但那条红蛇却象蒸发了一般,无踪无影,弄得陆子矶情绪低落,懊丧极了。

陆子矶象茧一样地裹在绳网中,躺在树上,身上洒满了斑斑点点的月光。林外江水的轰鸣声依然不绝于耳。他两手垫着后脑勺,仰天而卧,凝视着摇曳多姿的枝影,陷入沉思。

天色微明,陆子矶在第一声朦朦胧胧的鸟鸣中醒来。他收拾好绳网,滑下树来,活动一下筋骨,大步走出林子。当他抬脚向江边浅水滩走去抹一把脸时,浑身猛然一颤。沙草地上有几条宽大的拖拖拉拉的新鲜擦痕,如龙行蛇走。

陆子矶知道,这世上有许多动物凭气味识别它们的亲朋,它们同样也凭气味识别它们的仇家。

一股小风轻快地在林中滑行着,枝叶一片沙沙响。小风拂过,陆子矶脚下的一簇压折的草茎颤栗着纷纷直起腰来。

他心头兀自一凉,眯起眼睛向红光渐现的层峦叠翠望去。

陆子矶马不停蹄赶至渡口,但老艄公竟不知去向,那渡船已被拖到江堤上索之高阁,船肚湿渍竟也已被风干。离渡船不远的江堤上,有一群人似在围观,一副出了大事的样子,陆子矶信步向堤岸上走去。

堤岸下的一片茭白田中躺着几具残尸,似被腰斩的尸身切面已悉数糜烂,漆黑如墨。周围散落着捕蛇的家什。人们议论纷纷,断定江中有前所未有的怪物,半夜出江,咬杀了这几个以捕蛇为生的捕蛇者。

陆子矶挤进人丛一看,头皮一炸:灵蛇!

那几人身上骨肉,竟是被两排利齿切割下来的。上面的齿印尖利而又密集,如豺狼虎豹。大蛇或觅食或受惊,袭击人畜总是咬啮毒杀,交缠生吞,但绝无撕割先例。陆子矶不知此蛇是否就是这几日他跋山涉水苦苦追踪过的那条红蛇,但杀人蛇无疑是天宇所言的那个举世无双的蛇种---灵蛇。同时,他也断定今早在江边浅水滩所见宽大擦痕,便是这条杀人灵蛇留下的。

陆子矶浑身燥热,双手打颤。几天之内,竟会有两起灵蛇显形之事。一为亘古未有的灵蛇人横空出世,一为绝灭千年的灵蛇真身破空入世。这真正令他神智迷乱。

江风呜呜发威,堤上堤下一片片苇子茅草瑟瑟大抖,伏地不起。一江拍岸的涛声和远山传来的隐隐雷声,这使陆子矶异常烦躁。他撇下众人,低头沿江而下。那个红衣女孩的面容又不期然而然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但红衣女孩怎么看都不象也不会是个丧心病狂之人。他准备回到桐镇,再作打算。

堤下有路时,陆子矶便弃堤上路。他尽可能避开水逐浪高的江水。

傍晚时分,渡江后的陆子矶弃河岸登高抄近路,直奔桐镇。

夜色茫茫,陆子矶远地看见下面河道上行驶着一艘铁甲游轮。铁甲游轮黑白双色,三层船舱内灯火通明。>形船首劈波斩浪,在后面掀起两道滚滚长龙,如同一幢漂流的宫殿,在两艘汽艇的护卫下,流光溢彩然而又是八面威风地逆河而上。

两条汽艇呈平行线犁开河面,匀速向前驶去。艇上的探照灯不时地将两道光柱刷向河道两岸,河岸上被照得雪亮的桑树林抖抖战战地向后退去。两道>形的水波冲刷着河堤,一路荡涤而去。

一艘大游轮,拖着一道长长的烟柱,如一匹巨牛似的咣哧咣哧随后驶来。游轮轮首和轮尾有一只仿如独眼巨人的大灯,射出一道眩目的光柱穿透河面上飘飘摇摇的水雾,将河面照耀得如同白昼。光柱忽左忽右地搜寻着河岸上每一处可疑的阴影,光柱偶尔撞开夜空,似一柄青白利刃直插云霄。操纵首尾大灯的两个壮汉左右分别站立着四个神情威猛的大汉,他们的目光随灯而移,警惕地注视着从灯光中突显而出的一草一木。

大游轮拖曳而起的两道异常暴力的>形水波,状似黑白蛟龙相互纠缠,呼啸着扑向河岸,激起穿连成片的浊浪,将大团泥石翻卷入河。有的河浪黑乎乎的盖过河堤,直奔堤后的大田,连根拔起成片成片的萝卜白菜。

“船长先生,天官要你减速慢行。这样会冲决河堤,毁坏庄稼的!”一个束着武装带的年青军官,手搭在枪套上走进驾驶舱对两腮剃得铁青的中年船长说。

船长点点头,拉响减速铃。一阵急促的玲声在机舱里响起,火轮即刻慢了下来。

游轮如牛哞似的低吼两声,汽笛声在夜空中久久地迴荡着,传得很远,很远。远处的村庄有几只狗叫声隐隐传来,显得尖利而又急迫。前面的两艘汽艇鸣笛回应,马上也减速行驶。汽艇又连连鸣笛,提醒游轮进入弯道。游轮吭吭拉笛作答,轰隆轰隆地驶过弯道。两道白色长龙随着呐喊着的波浪滚滚向前,然后又气势汹汹的回流。一会儿,浪头渐渐地衰弱下去,一次又一次地无力地轻拍河岸。

郝梦轩一身戎装,伏在船栏上,肩章上两颗将星在暗中熠熠生辉。他静静地看着波浪激扬的河面,坚毅的脸上泛出一丝温情。

这儿的山水草木与他魂牵梦绕的故乡一般无二,甚至连这温润的空气也如出一辙。

有一双乌黑的眸子透过上层甲板的舷窗,长久地注视着伏在船栏上的那个英姿勃勃的身影。她可以一字不漏地背出这个声名远播的少将军履历。

郝梦轩十四岁离乡,北上求学。二十四岁考入德意志帝国军事学院。五年后,以总分第一的成绩毕业于那所在欧洲享有盛誉的古老的军事学院。

在毕业典礼上,郝梦轩受到德意志帝国陆军最高统帅部的特别嘉奖。当时名噪天下的德国陆军元帅威廉。克劳斯亲自为他授勋时说:“如果前些年刚刚结束的那场大战,德意志帝国的军队由他威廉。克劳斯和他的学生亲自指挥,那么整部世界史将得以重写!”此言一出,世界舆论一片哗然,欧美各大媒体当日纷纷在头版撰文对威廉。克劳斯的言论予以激烈的抨击。“欧洲每日电讯报”题为“战争的叫嚣---德国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战争的策源地!”的通栏标题下配发了威廉。克劳斯向郝梦轩授勋的巨幅照片。郝梦轩也因此一夜成名,但同时他欲在德国从军,继续研习独步天下的德国陆军军事理论的梦想也由此破灭。

郝梦轩当年回国,当年便被天官招至麾下,投入到决定天官此后命运的中原大战之中。他毕其功于一役,七天七夜目不交睫亲临前线坐镇指挥,终于使已经节节败退的王系大军反败为胜,取得中原大捷,活捉各系联军大小将校二十九人。天官当即将他直接从中校擢升为少将,郝梦轩时年二十九岁,人称少将军。天官手下一直对郝梦轩冷眼相看并将他讥之为“纸上谈兵”一祸水的将官们从此对郝梦轩刮目相看,敬慕有加。此后,他又攻城克地,连连告捷,一发不可收拾。终使王师北定中原,南侵湖广贵滇,铸定天官大半壁江山。

郝梦轩事业如日中天,大有问鼎天官陆军总长交椅之势。但终因郝梦轩对天官视兵视民如草芥,口出怨言,当众顶撞。天官大怒,削去他的兵权。将他擢升为中将,委任高参之职,留在身边至今。

替天官作传,不能不写这位她心仪已久的郝梦轩。天官回乡,郝梦轩随行,她原本以为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但一路上,郝梦轩极不合作,或者顾左右而言他,或者干脆缄默不语,使得她轻易不敢再找他说话聊天。

侍卫去驾驶舱传天官的口谕时,郝梦轩不由得冷笑一声。

每逢大战前夕,天官在内定几个师几个师作为供奉在大捷祭坛上的牺牲时,眼都不眨。这会儿,老百姓的葱姜蒜不知触及了他的那根神经!

“矫情!”郝梦轩认定这一切都是一种表演,为了那个替他作传的美国女人。

他不是要认“一将功名万骨枯”这个死理,但将一个个鲜跳活蹦的血肉之躯,仅仅视作棋盘格上的木兵木卒,完全无视这些生命的存在,使他深深厌恶。恶战来临之际,天官总是这么几句:“豁出去,死个十五六万,不够再拉五万上去!”“就是再死五万十万人,也要给我拿下!”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郝梦轩越来越厌恶天官,但一俟他对付出极其惨重伤亡代价取胜的战役稍有异议,便会遭到天官的叱责:

“哼,君子远庖厨,造作!怕死人,领什么兵打什么仗?玩什么勺子,打仗就是拼人性命,书生意气!”

郝梦轩最为无法忍受的是,天官在攻城掠地中对待无辜平民那种屠夫式的暴行。每每郝梦轩因顾及平民百姓对守城之敌围而不打时,天官总是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给我砸,砸它一个稀巴烂!畏首畏尾,怎么跟个小脚女人一样,顾虑这顾虑那,就是不顾虑江山社稷得失。什么百年老城,千年古镇!投鼠忌器,是兵家大忌,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那些大帅们怎么就不可以为了体恤那些个平头百姓,顾忌这些所谓的历史文化名城,开门缴械?怎么偏偏是我就得有这个义务?”

“这种为了山头为了地,为了那些箱箱柜柜、坛坛罐罐的婆娘,也配说江山社稷?何为社稷?古代帝王祭土神祭谷神,为社稷。之所以有此一祭,因为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说一千道一万,仍是为求人道。社稷,就是为天下求福报功。’王者不忘社稷,君之道也’,此君之道,即指人道。不以人道为本的君之道,不以人道为本的江山社稷,天下人要它又有何用!”天官前脚离开前线指挥部,郝梦轩后脚便对天官的将校这样说。

“说这话的不是你郝梦轩,这个人得死三回!”洪士牧后来这样告诉过郝梦轩。

郝梦轩早就意识到他与天官的分歧根本不是用兵之道。日积月累,他和天官的积怨,非人力所能化解。

四年前的渡口之战,围城两月,全歼吴大帅十万守城官兵,但却有三十二万平民就此蒸发殉葬。满大街的残垣断壁间,老人妇孺尸骨堆积如山,血流成河。郝梦轩在巡视依然硝烟弥漫的战场时,终于忍无可忍,冲天一怒。他对大批的随从说:

“大多数战争,都是一种不义的战争。操纵这架战争机器的人,无不出自于江山轮流坐这样的一己私利,不论他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从那天起,郝梦轩便被褫夺了兵权,永远告别了他胯下的赤色坐骑。

赋闲之后,他愈来愈强烈地感到,他深深地眷恋着那片他少小离家的故土。但是他也极为清楚,他会在天官身边就这样以老终生,他郝梦轩绝对没有卸甲归田的这一天。

甲板上的人多了起来,有好几个张扬着嗓门说话的人向他这边走来,慷慨激昂,指点河山。郝梦轩厌恶地扭过身,慢慢走到一边去。在这一船纠纠武夫、文人墨客和天官的幕僚中,他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唯有洪士牧,他觉得还有些缘分,什么都可以聊聊。

“郝兄,还不歇息呵!”洪士牧穿着一袭青绸长衫,从舷梯上走下来,老远就和郝梦轩打招呼。

从他的声音中一听便知,这人是个长期伏案之人,声气轻弱暗哑。

洪士牧,是天官的文字秘书,曾是“京都日报”的总编,京城一大才子。刚才,郝梦轩上去看过他,他正在奋笔疾书。洪士牧今天一直在为天官起草去桐镇王家祠堂祭祖的一篇祭文。

“嗬,终于弄完了?”郝梦轩问道。

“将就吧,正看呐!”洪士牧道。

郝梦轩知道为天官起草文稿,是一件极其烦难的事情,不雅不行,但雅了更不行。

“给你猜个谜语。”洪士牧见长衫马褂的刘阁佬走过来就这样说,“妓女罢工,打一名词。”

“哦,这个好猜!”肥头大耳的阁佬凑过来说。

“那你说说看,说呀!”郝梦轩一脸严肃地看着油汗满面如灌肠的阁佬。他十分鄙视这个无知无畏的阁佬,他料定这个只有一肚子油水的国大代表猜不出来。

刘阁佬果然一脸尴尬,吭哧半天也未说得上来。

“抗日,猜出来了吗?”郝梦轩不留情面地追问道,“你不是说好猜得很吗?”

“咳…,噢,抗日!”刘阁佬一听谜底,脖子一缩说,“嘿…,你们聊,你们聊!”便赶快走开了。

“我怎么都弄不明白,天官该说很有点识人用人的天分,譬如说你。老爷子怎么会在自己身边放了这么个人?”郝梦轩问。

“甭说我,你老这么抬举我。洪士牧凡夫俗子一个,一万大洋,他说不!十万大洋,他还说不!但三十万大洋,就可以将他一次性买断。就如现今,贿赂官员,几千大洋就能拿下,但行贿者一出手就是几万几十万,杀鸡也用宰牛刀。结果是,刀山火海我也上,你屁股底下有什么样的屎,我也给擦,因为成了一条线上的蚂蚱了!而我和老爷子的关系,也是各取所需。你看我,老婆孩子一大堆,老父老母兄弟姐妹,上上下下有这么几十口子。我又食不厌精,没有可口的东西还吃不下饭,而且还爱喝两口,我不能不上此船。”洪士牧自嘲道。

“彼此彼此!”郝梦轩立即想到自己当年为虚名所害,对天官所谓的知遇之恩感激涕淋,故而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至于刘阁佬,你是有所不知。他有个兄弟,倒不是等闲之辈。早年留学东洋,与当今日本国几位内阁大臣关系非同一般。如今咱们是东方西方一勺烩,有奶就是娘。英国人,法国人,还有你的德国……”

“怎么成了我的德国?”郝梦轩道。

“看到你就想到德国,看到德国就想到你。”洪士牧笑了。

夜幕下的河面河岸,显得不可捉摸,神神秘秘的。几架探照灯强烈的光柱中,有时会有几只惊惶失措的飞蛾上上下下,飞来舞去,然后又闪出光柱,不知所终。

铁甲游轮的第三层舱房内有两台收发报机,哒哒哒嘀嘀嘀地响个不停。

“不管你是东亚、西欧,还是北美,凡能使咱们得益,咱们就一概示好。已经草签的与列位友邦的那几个条约,各方面的利益都关照到了。”洪士牧继续说道。

“哼,反正有的是顺水人情,有的地盘本来就不在咱们手里,什么路权采矿权租借权白送他们几个又何妨。让那些吴大帅张大帅们跳脚去吧!

”当然,咱们也得出血割肉,但那是舍车保帅。一个省,两个省与天下相比,孰重孰轻那是不言而喻的。前清与洋人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世人慷慨陈词、怒发冲冠。什么丧权辱国,国耻呀什么的,但与整个大清江山相比,那个老佛爷不能不两害相权取其轻。你说她不气恼,不心痛那是假的。但对紫禁城来说,统治权高于一切,虽然这种统治权有些缩水,可毕竟仍能号令天下。委曲方能保全,你说是不是这个理?目前,天官也只有靠洋大人的援手一助,才能四海一统,天下归一。

郝梦轩冷笑一声,对洪士牧的说法未置一词。

“洪先生!”天官的那个侍卫站在上面的甲板上向叫一声。

“噢,来了!”洪士牧应道,然后向郝梦轩玩笑式的行了个军礼,便迈步顺舷梯而上。

甲板上的人陆陆续续回舱房歇息去了。郝梦轩的马弁来催了两次,都被他打发走了。他毫无睡意,仍旧伏在船栏上沉思。

长身玉立的鲁美伦,三十岁左右,黑发黑眼与华人并无太大区别。她款款步下舷梯向郝梦轩走来。这位“华盛顿邮报”的专栏作家,近年来始终在写那些在国际上颇有影响的华人专访。天官事实上已授权让洪士牧组织一个写作班子,为自己作传。但能通过鲁美伦将自己介绍到西方,天官有些喜出望外,因而鲁美伦与天官一拍即合。

“嗨,郝先生!”鲁美伦长发飘飘地过来与郝梦轩打着招呼,她的华语虽然很流利,但外国口音很重。

“嗨,鲁小姐!”郝梦轩扭头看一下,回应道。

“我没猜错的话,郝先生在想伲的家乡了!”鲁美伦裙裾飞扬,美目顾盼生辉。

“何以见得?”郝梦轩一直觉得与这位美人说话很吃力,不过他能听懂她的意思。

“昨天伲看小草的样鸡,泄漏了你的内心感秀。”她说话的尾音一律上扬,然后又颤声回落。

天官此次回乡,秘而不宣,一路上并无地方大员迎来送往。昨日,停靠在江边时,郝梦轩上岸,信步走走。

江堤下有一大片茸茸的草地,格外令人赏心悦目。一棵棵高高耸立的草,长长的风尾竹竹叶似的草叶上挂满了一串串大大小小的露珠,露珠有圆的也有长圆的,随着草叶微微摇曳着,显得明丽空灵,使这些本来不怎么起眼的野草,刹时变得好看起来。

郝梦轩无意间伏下身去,闻闻那些棵小草。突然在草丛中,他闻到了他童年时闻过的那种草的气息。

他象个孩子一样地哭了。

郝梦轩后来左右四顾,见并无人注意,才放下心来,但又因自己的失态而摇首叹息。她当时并不在附近呵,怎么能说得出他看“小草的样鸡”?

“喏,我有节个!”鲁美伦将双手拢在眼前,作望远镜状。

郝梦轩脸色一变,有几分愠怒,但马上又因为这个女人的坦诚而释然。

“对不起!”鲁美伦深深地向他垂首致歉。

郝梦轩微微一笑,以此表示他不在乎。他对这个满身异国情调的女人有了一点好感。原来,他不想同这个女人罗嗦,天官也特别关照过他要谨行慎言。无论他对这个女人说什么,都可能会被记录在案。

“郝先生笑和不笑都狠浩看!”鲁美伦一本正经地对他说。

“鲁小姐笑和不笑也都很好看!”郝梦轩真心实意地笑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笑过了。

“谢谢伲!”她深深地看了郝梦轩一眼说道,“郝先生平抢不爱说话?”

“怎么回事,伲在看什么?”鲁美伦看到郝梦轩突然一脸严肃地直视河面,很是纳闷。

郝梦轩向鲁美伦摆摆手,捂着枪套,看看水面又看看河岸,感到奇怪极了。

船尾雪亮的光柱掠过一条特立独行的水波,那水波一浪接着一浪地向游轮涌来。船尾侍卫显然也看见了那条怪异的水波,便将探照灯拧过来直射过去。但那水波倏然消失在水面上,水面上形成了一团硕大的滚边旋涡。

游轮驾驶舱和轮机舱内长铃声声,游轮放慢速度,进入一段狭窄的河道。螺旋桨漾起的水波纷纷回流,在河面上形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旋涡。

右岸河堤上,突然有个人影猛然起立。舱顶上有两串子弹拖曳着红光,随即射向河堤上长身挺立的人影。

河堤上的人影双手无力地一扬,一物件脱手坠落在地。红光一闪,舱顶上两个大汉闷叫一声,先后砰然摔落在甲板上,而河堤上的人影则连续翻滚着跌向堤内的桑林中。

枪声刹那间在河岸上空,清脆地响成一片。几道光柱同时刷向对岸,将漆黑一团的河堤桑林照得一片雪亮。一颗菠萝状的大手雷骨碌骨碌地滚下河堤,然后轰隆一声巨响,一片火光,一道冲天的水柱。泥石水点密密麻麻如天女散花般地覆盖过来,砸落在船舱、甲板上。甲板上的人立即乱作一团,纷纷抱头蹿进船舱。

“向左岸扫射!”郝梦轩扑倒鲁美伦,向上舱的侍卫大声喊道。

舱顶的轻重火器,立时向左岸狂乱扫射过去。

一大群鸟疾叫着,在空中急飞乱撞,四下逃散开去。舱顶船尾和汽艇上一道道火舌如泼似泻地向两岸扫去。

灯火辉煌的游轮立时变成墨团漆黑,如斗牛奋力一冲,紧随一艘似离弦箭般射出去的汽艇,开足马力急驶而去。游轮扬起的大浪,铺天盖地地遮蔽了两边河堤的杂树。

另一艘汽艇逐浪起伏,急速靠岸。艇上的侍卫跳入水中一字形散开冲上河堤,扑入堤内林中。

桑树地里的枪声渐渐地消失了,周围陷入了一片可怕的寂静。

一只黄色的油布小包,赫然挂在堤内斜坡的一丛灌木上,散落一地的刀钩剪钳在草窠中银光闪闪。

众侍卫沿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一路急追。

陆子矶被远处传来的炒豆似的枪声和如雷轰鸣的炸弹爆炸的巨响,惊呆了。他站在高坡上向那儿久久地眺望着,直到那儿完全归于沉寂。他更远地绕开河道,踏上一条通往桐镇的乡野小道。

“这个世道是越来越不太平了!”陆子矶心想,他断定袭击游轮的是那些神出鬼没的大湖强盗。行驶在江湖的货船常常遭到这些强盗的抢掠,他们个个蒙面,杀人如麻。环湖各省各县曾开出大队船只进大湖剿杀过几回,但大都无功而返。

连日奔波,使陆子矶有些乏力,但他仍发力向前疾走。今儿个,他不想在这荒天野地中过夜。

夜风掀动着他一身破衣烂衫,背上一大块被树枝勾开的破布,象只大鸟轻拍着他的脊背。这么拖一片挂一爿,象个叫花子似的赶夜路,如若撞见什么人,定将对方吓个一佛升天。于是,陆子矶笑了。

一回到桐镇,他就打算把自己浸在混堂子里,杀杀刻刻地洗一洗。他祈望那个气息奄奄的杀胚王大毛可千万不要趁他不在,去了阴曹地府。那厮的小命全靠他开出的方药那么吊着。跟随大毛的那些牛头马面,因为指望他能妙手回春,才未痛下杀手。陆子矶几次都想就这么一走了之,远走高飞,但都未能痛下决心。

蓦地,他听见前面草丛里有一丝轻微的响动,立即停步细看。

草丛中有一个人影蜷曲成一团,吃力地在怀中摸索着什么。陆子矶一提劲便扑了过去。

陆子矶没费什么劲就制服了对方,当他从那人怀里掏出一把枪时,他破口大骂,抡起大拳便砸下。

“陆子矶!”那人呻吟道。

“你,”陆子矶定睛一看,惊呼道,“冒…这是咋了?”

此人竟是与他同租一屋的冒辟尘,冒辟尘的胸前有一大片粘稠的血浆,并且仍有鲜血不住地往外直冒。那张长满疹子,终日红光满面的脸,此刻一片死白,一双黑又亮的眼睛也变得黯然无光。

陆子矶撕开冒辟尘的血布衫一看,便知冒辟尘已死到临头了。他的胸脯几处中弹,另有一处竟被贯通前胸后背。但陆子矶还是忙着为他包扎伤口并在那儿搽满蛇药,虽则蛇药于枪伤无干,可也聊胜于无。

“同外一室…多有得…罪,请包涵。不必…了,谢谢你!”冒辟尘断断续续地说道。

“还扯那个蛋!”陆子矶撕开冒辟尘的长裤将他捆扎停当,就抱起他挪进一片密林中。

远处仍然传来几声零星的枪声和吆喝声。陆子矶这才将冒辟尘和河道上那场枪战联系在了一起,便怒气冲冲地问道:“你以劁牲口为名,一直在干杀人越货的勾当!”

“船上是谁…你知道?…那个…该死的天官!”冒辟尘出着长气道。

“天官?…你这是弑君呵,这罪可是大了去了…!”陆子矶大惊。

“哼,弑君?记得…齐宣王问孟子,武王伐纣‘臣弑其君可乎?’孟子曰:‘贼仁者为之贼,贼义者为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冒辟尘挣扎着坐起来,声音沉重似铁,坠地有声。然后,他又断断续续地对陆子矶道,“有奶便是娘。前两个月他已经草签的与英美法德日俄列强的那几个条约…卖国,什么路权采矿权租借权白送…他天官只要借得来钱,只要买得来枪…炮,只要除掉…吴大帅张大帅们…其他,怎么都成!……”

“你怎么管得了这些事情,你又干吗要管这些事情?”陆子矶对这个劁猪郎不由得肃然起敬。

“其他事…我可以…不管,管不了…但天官欠我毛家血债,…他天官必须偿…还…!”鲜血又浸透了冒辟尘的绷带,他闭上眼睛,大着舌头仿佛在喃喃自语……

三十多年前的桐镇,两个一老一少的外乡人,大步流星地穿过一条阒无人迹的深巷。前面传来一个女孩一阵阵嘤嘤哭声,一团白亮的物事在暗中高高翘起,急剧起伏。少年近视,方看清那物事是一扇屁股蛋子。

“嗨嗨嗨,这是干啥?”少年大喝一声,照准了大踹一脚。

“活得不耐烦了,敢踢爷的屁股!”一张精瘦的枣核脸别转过来,眼睛锃亮,约摸十七八岁。他喷出一口酒气,大吼一声,“滚!”

枣核脸吼毕,照旧自行其事,他的身下是一个被剥光了衣裤的女孩。女孩蓬头散发,啜泣不止。

“畜牲啊!”老者一把拎起枣核脸,抡拳将其眼窝填平,然后将枣核脸象扔破布似的扔出老远。

老者搀起女孩,迅速替她穿好衣服。

“关你们屁事,你奶奶个腿,有种在这等你爷回来!”枣核脸慢吞吞地爬起来,提起裤子朝那爷俩喊一声,若无其事地向深巷另一头走去。

“那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你这个狼日下的!”老者拔脚追上枣核脸,将他拖了回来。

爷俩一前一后押着居然还是趾高气扬的枣核脸向巷外走去。

“我废了你!”少年越看那张屄脸越是气不打一处来,一声大喊,一个飞腿又踹翻枣核脸,并趁势一脚直捣枣核脸的下档。枣核脸惨叫一声倒地不起,在地上来回打滚。

“孽障呵,孽障!”老者哀怜地看着一缕缕鲜血从那女孩叉开的两腿裤脚管中滴出来,痛彻心肺地嚷道。

女孩不足十岁,眉清目秀。她双手护档,一个劲地哀哀低哭。

“起来,装你奶奶个熊!”老者又一手将嚎叫声不绝的枣核脸提将起来,一路拖至女孩家中。

一老一少尚未叩门,朱红色的墙门大开,七八个人从门中涌出。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一看情形,一把搂着女孩失声痛哭起来:“花妮呵,花妮噢……”

女孩仍是木僵僵地不言不语,只是流泪不止。

老者将枣核脸掼在女孩家中的堂屋,一五一十地说出巷内之事。

一个年青妇人呼天怆地奔进堂屋,扑到赖地不起的枣核脸身上如母兽似的用爪牙撕扯枣核脸。

一个精壮后生旋风般地冲出堂屋又旋风船般地拎一把菜刀刮进堂屋,提刀对准枣核脸头顶砍下。众人一把搂定后生,夺下刀来,但刀已砍开枣核脸头皮,血溅一地。枣核脸拧过脸来怨毒地扫了后生和老者少年一眼,引颈横于刀下。

一年长妇人领走了默然流泪的女孩。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枣核脸五花大绑,欲押其见官。堂屋口有一人在那儿逡巡再三,飞奔后院,搀出一位白发老人。白发老人柱着龙头拐,颤巍巍地走进堂屋,碎声说道:“正是此人!”

白发老人将众人招至门屏一阵低语,众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不作一声。

“给我他妈的松开,怎么绑的,怎么给老子松开!”枣核脸感觉到堂屋内气氛突变,神气活现地大叫起来。

老者又一次高高举起拳头向枣核脸擂去。

“不可,不可啊!”那中年男人一脸泪痕,惊慌地冲过来阻止老者。

刚才愤怒欲绝的一干人,惶惶然地替枣核脸松绑。枣核脸一拐一瘸地抬脚向外走去。又一个高个后生闻讯冲进堂屋,欲向枣核脸追去。

“让他走!”白发老人用拐在地上用力一顿,大声对高个后生喊道。

那一老一少满面惊愕地看着这一屋混帐王八蛋,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老子操你们十七廿八代祖宗!”枣核脸再次扫众人一眼,扶着门框走出墙门。众人慢慢地垂下头去。

“这群窝囊废,走!”老者拖过少年,大踏步走出堂屋。

“你们爷俩,真不该管这事呀!这不闹出大乱子来了,那个杀千刀的是王大南的独子啊…把人打成那样,这可怎么办噢!”中年男人对那出门的一老一少哭道。

“世上怎么有这样狗屄不如的人家!”少年在门口对老者愤愤地说道。

“人呵人……!”老者仰天一叹,拖起少年,直奔镇外。

冒辟尘喘着粗气,想撑起逐渐下坠的身子。陆子矶挟着他的胳肢窝往上一拖,让他靠着自己。冒辟尘用微弱的声音继续说道:

“当夜,那一老一少横尸野外。大湖强盗血洗了毛宅,上上下下三十八口人连同那个受辱的女孩一并惨遭杀害,所有财物均被强盗劫掠一空。唯有仆人冒大爹在事发的前去了邻镇而幸免于难。毛家七公子在那个镇子养有外室,外室育有一男婴尚在襁褓之中。这个冒大爹每个月都要去送钱送物。七公子是那个女孩的生父,也是我的生父,那个男婴就是我……”冒辟尘说到这儿张大血红的眼睛,开始没完没了地咳嗽,然后大口大口地吐血。

“再别说下去了!”陆子矶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一次又一次地擦去冒辟尘头上滋出来的冷汗。

“不说就再…不能说了,…我憋了足足二十八年。”冒辟尘一俟停止吐血便又断断续续地说道,“后来…在省城读书…就加入了兄弟会……”

陆子矶紧紧抱着开始一挺一挺死命挣扎的冒辟尘,他知道冒辟尘的大限已到。

“哦…憋死了,要憋死了…”冒辟尘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双手开始撕扯胸前的布带,他用怕人的力气,掰开了陆子矶的手,将自己的手指插入胸前的枪眼掏挖。

“…不谈…国仇,但家恨…我…死不瞑目…!”冒辟尘昂首向天,高举一双沾满鲜血的双手大叫一声。他的脸色骤然一变,泛出一片金黄。

陆子矶抱着冒辟尘渐渐转凉的尸身,顺着他那对空洞的眼睛看去:林中一方破碎的没有一丝光亮的天空,黑沉沉如磐石。

一股股劲风呜呜咽咽,象一个个酷冷绝望的幽灵在林间旷野奔走呼号,令人肝胆皆裂。

天色大亮,阿德抽噎着从梦中醒来。他浑身酸痛,傻呆呆地看着满脸湿渍的外公。外公忧伤地看着他,喃喃地对他说,熬吧,等到媳妇熬成了婆,就有出头日子了。

昨晚,阿德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一遍一遍地拖长腔,声声唤道:“开门呀…爹呵,娘呀,开开门吧!”但楼上楼下一片沉静。他的声音在静夜里,孤独而又凄凉。金山阿钟被一顿拳打脚踢后,早就被放进去了。在他快要睡着时,他仍不忘含含糊糊地喊一声:“娘呀爹呵,下次我再不敢了呀,开开门吧……!”

他昏头昏脑睡了一觉,醒来后仍发现自己在台阶上。于是,他继续睡意朦胧地扯着嗓子喊门。

“这家大人死绝了吗?”与阿德家隔两个门的一户人家,终于轰隆一声推开窗来骂道。周围其他邻居也发出了一阵愤恨的抱怨声。

“你们都是狗屎!”阿德斜卧在台阶上开始反击了。不料,大门猛地被拉开了,他被一双强有力的手捞进门厅。爹和娘一声不出地轮流用藤拍夹头夹脑地抡上来,他们对邻居的火和对他的恨全部通过藤拍暄泄了出来。阿德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最后是怎么上的床,他当时懵了,甚至忘记了哭叫。

阿德吃力地下床开窗。对面玲玲家院内那一棵枝叶稀疏的白皮松,树尖上照旧立着一只大鸟,象风向标似的。大鸟叽哩咕噜地对他叫一通,然后噤声,化石般的不语不动,凶巴巴地看着他。

他尽可能地缩小身子,小心翼翼地走下楼。爹和娘面对面地坐在饭桌边,看都不朝他看一眼,象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似的。桌上有一盘阿德最受吃的油条裹猪油年糕。他原以为今儿个早上,他们仍会跟他没完,但他们好象没有要继续追究的意思。

阿德仔细地看娘一眼,娘是一张瓜子脸,明目皓齿的,很耐看。他头一次觉得娘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他再看爹,黑苍苍的脸,眼圈周围永远有两道黑影,鬓角有些灰白,和娘并不般配。他突然发现爹耳朵里头竟然会有一簇耳毛,这令他十分惊奇。

阿德不明白何以今日要这样仔细地打量爹和娘。他轻悄悄地取出牙刷牙缸,准备到天井里去洗涮。

“老根发说’你们说一月清就一月清,一年清就得一年清?全由你们说了算,还让不让人活了!‘”爹沉着脸对娘说,“这人是个老实头,一向没有多余的话,但泥人还有个土性子呢!那个张家阿二说’那就是我们说了算,你他娘的爱活不活,关你爷卵事!今天不交钱,搬货!’后来,话赶话,愈说愈僵。老根发就从店里摸出把刀对准自己的心口说’今天真不活了!‘张家阿二说’你他娘的吓唬谁呵,你要不戳进去,你就是婊子养的。搬!’说完领那几个人推开老根发冲进店门。老根发就举起刀来,真地朝自己心口猛戳进去,血飙了那几个人一脸一身。听讲,他倒下去不一会就断气了。大清老早,一开店就这事,唉!”

阿德并不知道老根发是谁,他挣红了脸,拿着牙刷牙缸在一边发愣。

“啊呀呀,这个人也真是毒头伯伯,干嘛要这样啊!那个张家阿二将来也不得好死,这样把人往死里头逼!”娘擂着桌子说,“有这么俊的一个女儿,那么聪明灵俐,功课又好,老婆也年纪轻轻的,真是犯不着呵!”

“你们说谁呢?”阿德一阵犯晕,大声问道。

“喏,就是汝月芬的爹呀,自杀了!”娘伤心地转过脸来对阿德说。

阿德瞪大眼睛,张张嘴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草头百姓,从生到死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向这个卖屄国家不停地交钱。天生吃人的野兽,天生被野兽吃的人!”爹大叹一声,立起身来。

阿德悲愤之极,放下牙缸,拔脚冲出门外。

“干什么去?”爹喝道。

“让他去吧,那个小姑娘待我们阿德真个好!”娘端着早点追出门来喊:“带在路上吃,阿德呵!”

阿德放开步子,直奔蚌壳弄。

“阿芬一早就被先生叫到学堂去了,还不知道这事呢!”阿德在弄口碰见蒲包老太,她衣衫不整,眼圈发红地向他说,“阿芬她娘也是刚刚被人喊走。好人一个呵,会走这条路,真是作孽呀!”

阿德又转身就跑,在这个时候他要和汝月芬在一起。

“快点去同阿芬讲一声,家里出大事了,还上什么断命的学堂!”蒲包老太扣着大襟上的搭扣,对阿德叫道,然后颠颠地向山塘街跑去。

天官睡了,一切安排好的活动都取消了。渔园已处在非常状态,被围得水泄不通。大家都在渔园里安顿好之后,便悄没声息地开始四下走动。渐渐地,几乎所有的人都为渔园这水木清华、风物幽美的景致所染,而变得心平气和。昨晚游轮遭遇刺客所受的惊吓,已慢慢地被一扫而空。四下里弥漫着因阴霾散尽而生的一份惊奇喜悦。

亭台楼阁上不时可以看见听见,一些或伫立或踱步的人影和一阵阵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及低笑声。以中国山水画的审美意趣构思而筑的中国山水园林,又因为有了那些身着长衫星星点点浮动着的人影而生气贯注,通体皆灵。

王伯爵平日一丝不苟的黑发有点乱,他在大方块的青砖地上来回踱步。踱到小茶几边,他端起一只茶盅呷一口茶,用茶水漱漱喉咙,吐在盂内。他又捏着茶盅缓缓地走开了,突然他一扬手想撸下茶几上的茶具,将手里的茶盅也摔个粉粉碎,但他只是将手盅递给站在廊柱王管事,而后挥挥手让下人撤走茶几上的茶具。

天官受惊,令王伯爵坐卧不宁。天官那道疤痕,红得发亮发紫。有人对伯爵说过,天官每当悖然大怒时,那道疤痕总是这是这样。有时竟会蠕然而动,犹如活物。

剌客虽在远离桐镇的桑树坪行刺,但追究起来,他王伯爵仍脱不了干系。冒辟尘已在桐镇潜伏多年,而且竟和忆阳发生关联,实在使他的深感意外。他的二子一女均远在欧洲,唯有这忆阳一直留在身边。她生性放荡,行事荒唐,他早有耳闻,但和那个走村串乡的劁猪乱党搞在一起,还捅出这样大的篓子,使他伤煞脑筋。人虽然从李镇公那儿要了回来,但他知道这事根本没完。天官回乡的消息,就是这疯丫头泄露出去的,那个劁猪的等得就是这一天。忆阳面对那个黄布包里的刀刀剪剪,哭个不停。被关在枇杷园的小楼后还是不吃不喝,以泪洗面。这只傻屄总不至于爱上一个下贱的乱党吧?

小女忆阳是王伯爵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摆不平的人,她十二三岁无心向学,被他搧一大嘴巴,她竟夹一小布包要死要活连续哭闹三天,要离开渔园。那次就把他王伯爵的干风收了,他再也没有动过她半个指头,就连她和他从沧州请来的保镖睡觉,他也没有咋样,只是私下宰了那个为了俭省,数九严寒也非要脱得一丝不挂睡觉的土鳖。但这回这个傻屄疯丫头太不象话了,天官如是怪罪下来这将如何了得呵!

李镇公对桐镇所有的外来人口和可疑之人都进行了摸底排查,还将有乱党嫌疑的两个人直接拘禁在望江楼的地牢里。同时,对一时很难料定的人员列入监控范围。这个曾是京城第一名捕的李镇公对冒辟尘与忆阳的苟合之事,了若指掌,但他娘的就是不同他言语一声。他相信李镇公的解释,为了顾及他的脸面而避口不谈。李镇公非常自信冒辟尘只是有一点可疑而已,没有想到这人会差一点在天上给捅个窟窿。但伯爵仍然有些怨恨这个李镇公,未能向他伯爵及时通气。

“现在才是真正颜面尽失!”王伯爵叹道。

“听说李先生昨晚在施家祠堂那儿捉牢一个冒辟尘的同党,从那人身上搜出两颗那种手雷。也不知道有没有口供,要是招了,来个一网打尽,兴许你和李先生还可以交代得过去。”王管事还端着那个茶盅站在一边小声地说。

王伯爵向王管事摆摆手,示意他免开尊口。伯爵继续面目阴沉地在厅中央慢慢走动。

三十多年前,天官是王大南的独苗,闯祸后被王大南毒打一顿关押几天之后,便被送入北方武备学堂。两年后王大南又将他交到北方军的一位师长手中,请他严加管束,那师长是王大南在天津卫结识多年的老友。从此,天官便走上了一条光耀四海的阳光大道。

天官是出息了,光宗耀祖,但王伯爵这次进京后得知,天官的嗜好如故,天官一如从前,并不避这个叔伯赤卵小弟兄。从天官粗识男女之事,他就好这个。当年在桐镇,就有好几个人事不知的小女孩被他开了瓜,只不过都未象毛家的女孩那样闹出乱子来。那些女孩的家人也非常忌讳将此事张扬出去,收了王大南的银子要么装袭作哑,要么干脆迁出桐镇,远走高飞。

在渔园门前,那个简短的欢迎仪式上,王伯爵看见那个红衣女孩向天官献花时,天官的精神为之一爽的模样,伯爵觉得这事他是做对了。

“现在就办?”王管事问。

王伯爵的目光落在王管事的脸上,内心不免对王管事如此精明默契大加赞赏。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王管事将手中的茶盅放在茶几上,离开大厅。

天官心绪极为不宁,那一道贯彻头顶的疤痕红得发亮,象一条殷红的大蜈蚣。鲁美伦来华在京见到天官不久,便冒昧地问这疤痕的来历。天官说,这是小时候与人殴斗留下的一份记念。但这个话题当时未能继续下去。如今回到自己的家乡,美伦觉得可以重拾这个话题,其中必定有非常生动有趣的一些细节。美伦感到有趣极了,这是一个非常出彩的细节。而那个郝梦轩,她已经开始动笔。

当她昨晚被郝梦轩从甲板上拉起来,看着一身水一身泥的郝梦轩,真有一种想扑过去亲吻他的冲动。中国商人官吏,家有三妻四妾乃是最为平常不过之事,但正值壮年的郝梦轩自五年前夫人病殁,却再也没有续弦,这使鲁美伦极为敬重。

书桌斜对面的大茶几上有一盆山水盆景,那是一盆长方形的紫砂浅边盆景,在盆中一汪清水中,昂然卓立着几块苍苔点壁的山石,象似几座如人直立的奇峰。山石表面布满了乱柴般的坚硬裂纹,座座长短粗细各有不同,峰峰奇拔豪达,阳刚之气四溢。但山石缝隙中又点缀着几株萍叶如伞的小草,小草株株秀气挺拔,楚楚动人,紧依灰中带绿的石表之上,又极显一种阴柔之美。面对如此赏心悦目的盆景,美伦心中充溢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感动和幸福。

她握笔托腮,凝神看定茶几上的盆景发起呆来。

午餐时分,天官仍然没有露面。洪士牧听天官的侍卫官说,天官还在睡觉。洪士牧他们被一群花花绿绿的妙龄女郎相拥着,前往膳食堂用餐,一路上一片淫声浪语。郝梦轩执意不去,独自在房内用罢餐后,他身着一袭淡蓝色长衫走下楼来。

此时一天的雨云,天色慢慢变得暗了下来。

当游轮直抵渔园林前那条大河边上的青石栈桥时,他便见山见亭,胸中豁然开朗。大河水溪呈新月形绕园而去,水包园水包山,已然取巧。而真山真水,乃天造地设一园林,而渔园又被包孕其中,似成园中之园,景中之景,这便是出奇!对千年园主的匠心独具,郝梦轩不由得深为折服。

危檐高耸的楼群,翼角如飞,稳重中又显得轻快松弛自在。园中古木含蓄掩映、高低俯仰生姿。一道道花墙带游廊,天然委曲,分叉蜿蜒开去,既使有些楼群各各独立成园,又使这些独立成园的楼群相互沟通串联。郝梦轩吃惊的发现,桐镇的渔园既有皇家园林的端方整肃之美,又有私家园林的自由活泼之姿;既有北方风格的雄健,又有江南风韵的透雅。他怎么也没想到江南桐镇竟会有这样锁在深闺人不识的园林经典。

“嗬嗬,山光水色常在左右,清流奇石时刻相伴’此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洪士牧在用餐前,一直独自一人在楼下庭院里漫步哦吟。而鲁美伦一下游轮,便上下左右环顾仰视,连连大呼小叫:Beautifl,Beautifl!

昨晚虽则有惊无险,但这个女人今一大早再次与他在甲板上相遇时,看他的目光显得有几分异样。尽管郝梦轩始终过着象清教徒似的军旅生活,但还是读得懂这个女人的眼神。一个眼睛中充满爱意的女人,往往也是一个男人值得信赖的人。他们之间的谈话开始变得流畅无碍,郝梦轩决定给自己松套。说说话,怕什么?他郝梦轩怕过什么?

“嗨,郝先生!”鲁美伦在楼窗里瞥见走出庭院的郝梦轩便飞奔下楼追了过来。

郝梦轩与鲁美伦并排漫步在一条小径上,小径的尽头有一座巍峨堂皇的小楼掩映在一棵棵梧竹枫杨之中。前面有一道黑灰两色的粉墙,中间开一扇月洞门,门上方的砖雕匾额上镌刻着“望江园”三个大字。郝梦轩方知那幢高楼便是所谓的“望江楼”。园墙角落一如渔园各处,挺立着几株遍布无数斑痕的长短石笋,显得雅趣盎然。郝梦轩突然看到从园门边一块顽夯大石后走出两个彪形大汉,双双向他立正行礼。一望便知,那是李镇公内务部的人。见他们似有阻拦之意,鲁美伦扫兴地笑笑,首次挽起郝梦轩的胳臂,欲向后转。

“我不知道,还有我郝梦轩过不去的地方!”他夹着鲁美伦的手臂,对两个大汉说。

“没有,报告将军!那两个人愣一愣,四目相对摇摇头再次立正敬礼,请郝梦轩鲁美伦通过。

”望江楼“座落在一湾与外河相通的清溪之侧,清溪穿墙而过委宛曲折注入一泓池水之中。池岸四周布满层层迭迭玲珑空透的假山,另有一石舫藏于银杏桧柏之中。

”郝先生,威风凛凛呵!能说说郝先生的用兵之道吗?“鲁美伦笑说道。

郝梦轩仰视着古意盎然的望江楼,缓缓地说道:”套用一位中国古代的圣贤一句话,兵为贵,帅为轻,是故得兵卒者得天下。“

”呀呀呀,’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郝先生用的是中国古代孟夫子的话,可对?“鲁美伦格格格地笑了。

这个洋女人把这段话说得疙里疙瘩,但却一字不漏。郝梦轩心头一喜,他未料到她竟会知道孟子,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孟子,是郝梦轩推崇的中国古今第一人。

”贵国孟夫子还有一句话,‘君之视民如犬马,则民视君如国人,君子视民如土芥,则民视君如寇仇!’“鲁美伦的面庞闪显出一种象牙白的光泽,她双目炯炯地盯着郝梦轩的眼睛问,”郝先生能告诉我,你对这段话是怎么想的吗?“

郝梦轩警觉地看了鲁美伦一眼,这个洋女人居然顺水推舟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分明对自己那点破事一清二楚。正因为她了解他和天官之间的分歧,故而才这么三番五次地找机会与他接近。郝梦轩心里不觉有几分不快,他抽出手臂说:

”鲁小姐,在美国无论什么人什么事,你都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行提问。对方如果实在不想或者不便回答,只要一句‘无可奉告’即可,其实这句话本身就是一种不是答案的答案。但在中国,最敏感的问题,也是最忌讳的问题。一般而言,中国人不做犯忌之事,否则就有人会怀疑你的智商。“

他们的脚步在铺着碎点的小路上,一下变得滞重起来。

”是吗?“鲁美伦失望地垂下眼睛,向前悠一悠双臂,故作轻松地一笑。

郝梦轩意识到自己不够绅士,有点难以为情。突然,鲁美伦一步跨到他面前,真诚地仰脸一问:

”郝先生,能和我做个朋友吗?“

郝梦轩认认真真地看着那一双黑中带蓝的眼睛。只有从她的眼睛里,还多少可以看出她是一个洋女人。鲁美伦清澈无比的眼睛里写满了激情热忱诚挚和恳切。静场片刻,郝梦轩微微地点点头。

”一言为定!“鲁美伦重新挽起他的胳臂,向前走去。

楼前隔池对岸一处蘑菇状的湖石边,笔立着一个英气逼人的俊小伙,他远远地向郝梦轩敬礼致意。

”中国有句成语---焚琴煮鹤,中国人用这句成语来譬喻大煞风景之事!“郝梦轩向一身制服的小伙回礼时对美伦道。

处处透出险怪诡幻之美的望江楼,竟被派了这等用场!他一直没有见识过李镇公拥有的自中国古代相传下来的一百零八种刑具,这儿的刑具虽然不可能一应俱全,但刑具肯定是有的。

”郝先生,我能问一问兄弟会的事吗?“鲁美伦问道。

”当然。不过得待一会。“郝梦轩看到李镇公从主楼后的一条回廊的瓶形砖门里出来,匆匆向他们走来。

李镇公铁青着脸与郝梦轩鲁美伦握手寒喧。美伦握着那只青筋毕露的大手,又被那只大手的主人冷眼一扫,心里一凛。郝梦轩则看着这个通哓古今行刑逼供的酷吏想道:如果此人与受刑者的位置颠倒,也请君入瓮一回,不知能苦撑多久?天官有多少秘密都被他锁在这张抿得铁紧的阔嘴里!

”郝兄,我想鲁女士要参观望江楼有些个不便吧!“李镇公抱歉地说。

”我知道。只不过在外面随便转转,看看。你自便吧!“郝梦轩道。

”好,在下公务在身,恕不奉陪了,告辞!“李镇公再次与两人握手,然后又进回廊的那道瓶形砖门。

”兄弟会是一个全国性组织,总部就在贵国的檀香山。前清末代在国内已有些个名气,以图在国内建立一个民选政府,成员大都是留学美法俄日的留学生和侨居这几个国家的侨民。他们彼此问候的方式也与那些个国家早年的欧式兄弟会一样:‘兄弟,你受苦了!’“郝梦轩边走边说。

”那么暗杀一个天官,就可以建立一个民选政府吗?“

”不能,但他们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在野党。“郝梦轩神情严肃地摇摇头。

”咱们中国一直有这样的传统,从来不乏这种慷慨悲歌的壮士,从荆柯剌秦王开始。中国古代管这叫作’弑君‘,是吧?“

”咱们中国!“郝梦轩淡淡一笑,为鲁美伦的那一句咱们中国。而后扬起两道剑眉低沉地说道,”是的,弑君。但是他们从来未将被暗杀对象视作过人君!“

远处的大江在灰蒙蒙的天幕下,气势磅礴地展示在他们眼前。郝梦轩独自踏上蹬石,扬首直视天际一片孤帆远影。

鲁美伦有点不相信眼前这个长发衣袂飘浮起落的人,是一个统帅千军万马的职业军人,他博学睿智,富有激情且多愁善感。她为自己赢得了这位她仰慕已久的中国将军的友谊而兴奋,她的内心涌动着一种巨大的幸福。

鲁美伦突然觉得自己一生中要做的最最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把这个男人弄到美国去。那是无所不能的主,指引她远涉重洋,来到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然后把这个男人交到她的手里。她轻轻跃上那块巨大的石蹬,挽起他的胳臂。

郝梦轩鲁美伦缓缓地向直接下山的望江园山门走去。

陆子矶风尘仆仆地回到桐镇,一到镇上他便直奔王大毛家。走近屋门口,他听见一个老头在喊:”你到现在还这么凶,来呢,你来呢,阿要推你一个跟斗!“

坐在藤椅只会嗷嗷直叫的王大毛,抖抖索索地扶着藤椅站起来,向前迈两步。老头见状,连忙夺门而出。但老头被一老妇一把捞住,她数落道:

”做人也得摸摸良心,不是你儿子,你也配天天鱼翅海参的往里胀。现在看他半死不活的,连你也要欺侮他!佣人不在,你给他弄,你沾一屁股的屎,你好受得了吗你?“

老妇絮絮叨叨地着拖起老头向王大毛走去。

陆子矶刚一迈进石库门,黑苍苍的王大毛前后一摇,绷圆眼睛向他一扬手,直直向后仰去。

”这个人,快点来呀!“老头老妇双双下死劲地托着王大毛大喊陆子矶帮忙。

陆子矶急奔过去,但见王大毛一口黑血呈锥形喷将出来,腿脚一蹬便软倒在地。

陆子矶摸摸王大毛的脉,发现他已脉息全无。

”我的儿呵!“老妇人当即放声大哭。

后屋传出几个人慌乱的脚步声。陆子矶趁乱走出大门,向租住的屋子疾步走去。

本来陆子矶想回来看过王大毛后便收拾收拾,趁早离开桐镇,他意识到暂时恐怕已没有时间管那条灵蛇了。可是将所有的一切弃之不顾,他又心不甘愿。尤其是那条终日为他守家的白头蟒,没有他的口令,任天塌地陷,它也不会挪窝。他只想带走他的蛇,于是便绕到他租住的小街,远远地向屋门口张望。花山头那条小街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他一咬牙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屋内一片混乱,桌翻椅倒,如同被血洗过似的,到处是血。白头蟒的铬铁头被子弹打得稀烂,乱绳似的堆在门口。屋内另有几条血肉模糊的小蛇,而其他的蛇则不知去向。

陆子矶一站在门口,探手去取门框上的钥匙,感到后面有一阵风扑来。他侧身让过,一回脸,一把枪顶在了他的腰间。这时,张阿二又领着两个分别将枪口对准他的黑衣人,拉开对面的屋门大摇大摆地向他走来。

为了避免闹出点什么乱子,张阿二将汝根发的尸体先扔到了镇公所。当时,一看见这个糸着竹布筒裙的汝根发,张阿二立马想到那天拦着陆子矶,被这个小屄养的女儿羞辱的情形,这口恶气一直没有机会出呢!结果,大出他的意料,这个王八蛋居然抹脖子了!他在镇公所正想着怎么才能向王伯爵交代,李镇公的人就来找他了,他们有两个弟兄死在陆子矶的屋头了,他们要蹲坑守候这个蛇郎中。

陆子矶不作任何反抗便束手就擒,他认定这是因为王大毛之死的缘故,但没想到他们来得这样快。张阿二对准被绑定的陆子矶脸颊,拉开戴着指环的大拳击来,陆子矶的脸上立即翻出一串血肉。张阿二被两人的肩膀扛到一边。

”你识相点!“那两人警告道。李镇公的人普遍对王伯爵手下的这批打手极其厌恶,但他们又不得不靠着这些地头蛇,再加之李镇公在京时约法三章,不准与桐镇地方发生任何摩擦,所以一般情况下,他们对张阿二之流的还算客气。但如此嚣张没有顾忌,他们有几分不快了。

张阿二脸色很难看,空抡几下拳头后,对陆子矶狞笑道:”待会儿,我把你的卵子给挤了!“

那三人呈品字形押着满脸是血的陆子矶一路朝望江楼而去,张阿二则尾随其后。

阿宝跣足散发地在镇上奔走一个上午,仍然未见到男人的尸首。镇公所的人说在朱医师诊所,而朱医师又说人抬到这儿已死去多时,当场就被镇公所的人抬走了。阿宝逢人就问张阿二的下落,但没有一个人知道张阿二的去向。看到阿宝哭得昏天黑地,有人让阿宝去渔园的望江楼看看,他们经常看到他在这一路来来往往。于是,阿宝哭天抹泪地向望江楼而来。

她跌跌撞撞地爬上一个小坡,看见陆子矶反剪着双臂被人押着,一步步登上上山的石阶。

”豹子,豹…哥……!“心神昏乱的阿宝脱口大喊一声,她的眼泪哗地下来了。

陆子矶闻声心头如若鹿撞,自爹爹死后,这世上再也无人唤过他的乳名。他猛然回头,只见阿宝披头散发地向这边奔来。

”站住!“山道边的竹林里飞出一人拦腰抱着阿宝。

”我就是那个小连庄的宝妹子……!“阿宝在那人的怀里挣扎着哭喊道。

陆子矶困惑的脸上掠过一丝追忆往事的神情,一个羞涩的微笑在那张生满杂草般的脸上荡漾开来。

”呸,还宝妹妹呢,老屄摆功!“张阿二觉得滑稽极了,这个蛇郎中死到临头,天上还掉下来个宝妹妹。

”这个畜牲杀了我的男人!“阿宝伸手指着张阿二对陆子矶喊。

陆子矶环眼一睁,死死地盯着跟没人事似的张阿二。突然,他大吼一声撞开身边两人,飞出一脚将张阿二踢下坡去。那两人稳住身,扑着陆子矶。其中一人抡起枪柄向陆子矶的后脑勺猛砸下去。陆子矶应声仆地。

”杀人啦,杀人啦!“阿宝在那人钢箍般的臂弯里狂喊。

山脚下的树林里走出两个拖着一条狼犬的大汉,他们冷冷地看着满脸开花的张阿二从地上爬起来。张阿二二话不说,拔脚跃上石阶向已被那两人提起来的陆子矶冲去。

一直走在头里的那人高高在上地将枪口对准张阿二,张阿二脸色大变。

”你乱来,就崩了你,人还没审,你这样,我们怎么向上峰交代!“那人正色警告道。

山门大开,一个气宇昂的中年男子和一个长身玉立的洋女人迅速步下石阶向下走来。

”怎么回事?“中年男子站在上面的一级石阶上威喝道。

”报告将军!“半坡上的三个人一律立正敬礼,刚才拿枪对准张阿二的人大声地将眼下的事向中年男子简短地报告了一遍。张阿二一下便认出那一男一女是谁,站在一边不吱声了。

阿宝趁抱着她的人愣神功夫,挣脱出来,飞步奔上坡来,抱起陆子矶。陆子矶一脸血污,不省人事。阿宝看着大张着喘粗气的张阿二,双目喷火,她放下陆子矶跳起身来,喊着还我男人,扑向张阿二。张阿二闪身让过,一把拎着阿宝的头发,一脚将她踹翻在地。

”放肆,给我绑了!“郝梦轩对身后两人命道。那两人抽出腰间的皮绳便将张阿二捆绑了起来。

”都带走!“郝梦轩又吩咐道。

那五人抬着陆子矶,押着两眼发直的张阿二朝上走去。

鲁美伦急步下来扶起阿宝,用手绢轻轻拭擦她脸上的污泥血迹。

”噢……!“阿宝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她的哭声在半山坡上传得很远。

邹生站在波光鳞鳞品字形的三潭边上,看见水潭深处,似有一团若隐若现的红晕,随水沙向黑黝黝的潭石后边荡去…。但一会儿,潭水便又显出水天一色的清冷。他正心生惊异时,只见几条巴掌大的死鱼从水面飘飘而来,不由得一阵狂喜。

邹生赶忙用扁担将几条死鱼捞过来,折草一串。鱼新新鲜鲜的,拎在手里沉甸甸的,他心花怒放地笑了。一小点细皮碎肉飘浮过来,他用水舀子赶开,然后才将潭水舀进水桶里。水里那怕有一点点异物,挑回去,没人会付钱给你。被骂个狗血淋头事小,这样传开去,没人再要你送水了。

邹生将鱼挂在桶边,喜滋滋地上路了,他也记不得自己已有多久没吃鱼了。

他挑着水担边走边用坎肩搧搧热气腾腾的胸腹,草鞋在脚底下的沙砾地上发出欢快的呱唧呱唧的声响。桶中水漾出一圈固定的水纹,一波一波向桶中央轻聚轻散,没有一点水花溅出桶外。挑完这担水,他就歇下,回茅屋烧中饭。他们几个挑水的都来自皖南,租住一处,轮流买菜烧饭。

”喔哟,还弄了几条鱼呵,福气,真福气!“有两个伙伴大声地向他打个招呼,挑着空桶吱嘎吱嘎经他面前向三潭走去。镇上很多人家的吃水几乎都由他们几个包了,不论河水还是潭水。

邹生这两日,一天到晚都喜气洋洋的。他已攒足了盘缠,打算明天动身。两年没见到老母妻子和儿子了。出来时,只要说声”虫虫虫,飞飞飞!“,他的小石头双手食指姆指就会一触即分,然后呲出满嘴的牙花子咯咯地笑个不停。

他有些口渴了,于是慢慢地歇下担桶,取下糸在水桶柄上的水舀子,舀一勺水咕咚咕咚地灌进喉咙。清冽的潭水使他浑身一爽,他解下扁担上的毛巾擦一把,嘿地一声又挑起水桶,健步如飞地走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

一只小鸟神神秘秘地在一丛丛灌木上空飞来飞去,趁人不备立即落入巢窠。

邹生越走,担桶越重。他好不奇怪。每天从日出到日落,他连歇歇脚都是少有的事。忽然,他的腹中一阵绞痛,便步履踉跄地停下来。一股寒流活物似的在腹中四处游走,他弯下腰,想待这股寒流自行散去。寒流在他的小腹前鼓起一个大包,又下行直奔肛口。邹生即刻放松肛肌,排出这股令他极为痛苦的寒流。一股黑色粘液,汤汤水水地顺着他半裸的大腿淌了下来。邹生一惊,一口黑水便呈锥形喷涌而出。他连人带桶地滚翻在地。

两个刚过去的水夫,吭唷嗨唷地挑着担桶大步走来。

”邹生,嗳,邹生!“他们咣啷一声扔下水桶奔过来推一身泥水的邹生。

”啊,死人啦!“一个水夫原地弹起来惊叫。

两个水夫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着魔似的狂奔。

一个左眼被一块紫红色胎记覆盖的壮汉,将王阿婆的门板敲出一片破碎声。

”来了,来了,火烧呵,恁急!“王阿婆放下碗筷,颤颤巍巍地颠着小脚奔过来开门。

”快点,快,要养了。前一阵吃了炖蛇汤一直有点作痛,现在痛煞,吃不消了!“那壮汉冲王阿婆大喊。

”瞎讲,你媳妇少说还得有两三个月哩!把门敲成这样,作啥!“王阿婆一看来人,喝叱道。转而又问:”啥吃蛇汤!你夜里又弄过她了不是?弄出个小产来么,要命了!“

”啥也别说,快点跟我去!“壮汉拖过王阿婆就走。

”来了,接生老娘来了!“壮汉一路嚷着推开房门。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眼中空洞无物地盯着冲进来的男人和王阿婆。她大张着两腿坐在床上,赤裸的下身糊满红白相间的粘液。在她的两腿间挂着一包裹着厚实粘膜的肉团,那团没有头脸的肉团象大蛹似的在银亮的粘液中蠕动。

”我的姥姥啊!“王阿婆的脸皱缩成团,她拍打着立柱一样的壮汉发出哭灵般的长声尖叫。

女施先生刚和衣躺在她身边,立即就起身脱下对襟外套和旗袍,她让汝月芬也脱下她的连衣裙,说那样会弄得烂皱。汝月芬感觉头闷闷的,异常沉重。她胡乱脱下裙子,穿着短衫短裤,面壁而卧,眼皮不住地打架。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困倦,女施先生也是,再没有一句话,歪倒在床边,一挨枕头似乎就睡了过去。万先生和范小娴就睡在隔壁,还有两个男生则被佣人带着睡到隔壁的隔壁。

她们六个刚才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地坐在大厅的一排太师椅上时,万先生一直以手掩口,呵欠连连。女施先生也是,只不过女施先生有点虚张声势的矜持,强打精神罢了。

两个渔园的老佣人给她们端水沏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楼门。

饭后,那个垂着眼皮的老人给汝月芬也端上一盅香片时,她觉得滑稽极了。万先生和女施先生一直脸色彤红,一副醺醺然的样子。当万先生和女施先生走入这幢楼,踩着一水儿的腥红地毯时,汝月芬见她们相视一看,脸上一派震颤惊骇但却又故作不在话下的神情。

”赛过皇宫嗳!“刚才范小娴对坐在身边一个秀秀气气如女生的男生,声气压得低低地说。范小娴脸上的雀斑完全被一脸红晕遮掩了,显得比原来好看些。自走进渔园,范小娴再未放开嗓音说过话。尽管四周没有旁人,女施先生还是甩甩头发,用食指压住嘴唇,嘘了一声。

要是那个男生换作阿德,该有多好呵!汝月芬又看看那俩脸绷得紧紧的,大气不敢出的男生这样想。他们比她们低一级,刚刚迈进五年级的门坎。汝月芬断定阿德同样会正襟危坐,一脸严肃,但他绝对会抽个冷子向她挤眉弄眼扮鬼脸,作手势的。阿德也在,就好了,那样她就不会感到这么压抑了。她不明白阿德就为什么不能参加这个仪式,但这样的话是无论如何不敢问的。女施先生如今又象从前那样和她很要好,不时地搂着她的肩膀,弄得范小娴酸酸的,一个劲地往女施先生跟前蹭。不过汝月芬觉着与女施先生之间总是隔着点什么,如果没有发生那事,此刻与女施先生这样同榻共眠,她会很幸福的。

这些京城里来的人,都很喜欢她,她看得出来,那个洋女人竟搂着她亲过好几口。她也知道,她的独舞会引起小小的轰动,会是这些人的一个话题。她为这行将获得的预期成功,感到些微快意。不过,自走进渔园,自始至终,一种极为阴冷的感觉如潜流似的隐隐约约冲动她的心房。那个大人物和王伯爵,包括那个殷勤备至的王管事,还有几个佩着枪在楼外踱步的大汉看着她的眼神,都让她有几分不安,似乎总有什么不对头,她好象从他们的身上闻到了一种使人心悸的味儿。不知为何,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慌,她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能与阿德在一起。很久以来,她也不记得在她的日子里哪个日子是没有阿德的日子,不论朝朝暮暮。

那个常常向外公热烈地祈祷着的阿德,那个常常流着泪睡去的阿德,常常令她心疼不已。而昨儿他蜷在石阶上快要睡去时,呓语般的一声弱似一声的:”娘呀爹呵,下次我再不敢了呀,开开门吧,开开门呀……!“则使她心碎。

古色古香的房间里,处处可见各姿各式精巧而又典雅的古玩、摆设。那些古玩、摆设,向左移一移,又向右移一移,然后激烈地旋转起来,然后咣啷一声,化作一片白光。

王伯爵将案头的文房四宝一古脑地撸在地上,而后面壁而立。一只宋代细瓷茶盏盘在王管事脚下四分五裂,他大气不出地盯着一地的碎瓷,一动不动。

”…死了六十八个,估计不止这数。有的偏远点的,还没能报来。都死得一式一样,吐黑水拉黑水,浑身发黑。还…有…“王管事吞吞吐吐地说道。

”继续说!“王伯爵大吼一声。

”还有当年和老太爷通好的在大湖做事的孙五他们三个,这两天让人杀了,粪缸两个,勒杀在毛灰堆里一个。还有六个大肚皮女人早产,生出几个怪胎来,也都死了。听她们家人讲,象是吃了高申店里的蛇肉。“王管事一口气把话讲完。孙五他们是当年大湖强盗,在湖上岸上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三十多年前烧杀镇上毛家三十几口的事,就是他们领人干的。现今七老八十了,便金盆洗手,在各自的村里庄上坐在墙根和老槐树下打打瞌睡,吹吹牛三。王管事一口吃准是仇家所为,他见伯爵为此一惊。

”运到上海的那两船货,我已派人去追了。“满脸挂花的张阿二嘟囔道。王管事狠狠地瞪了这个远房外甥一眼,为他的不知趣。

”你也来添乱,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只会逞一时蛮勇,我要你作甚?哼,还正好让郝将军和那个洋女人撞上。你真行!“王伯爵转过身来逼视着张阿二。

”我…当时也不想…太那个,那个老根发太倔,逼我搬他的货色…我…!“张阿二脸色一片死灰。

”来人呵,按规矩办!王伯爵喝道。

屏风后走出两个人站到张阿二身后。张阿二浑身筛糠似的垂下脑袋,往后厢房走去。

厢房内的一张低案上,有一块圆木砧板,边上有一把雪亮的斫骨斧头。张阿二将自己的左手掌摊开在砧板上,满头大汗地操起板斧。手起斧落,张阿二的小姆指便留在砧板上,窝在一汪血中轻轻地抽动。

“立时派人到县上去请人,查!没查清以前严禁吃用三潭水,什么蛇也别他娘的再吃了,鲜他娘个贼屄,鲜得人性命都没了!孙五他们的事也马上查,马上查清!”王伯爵挥着手说。

“蛇的事,我已经让人去做了,公告就贴在大桥头。但这事暂时不能让天官知道,李镇公李先生那儿,得伯爵你去打招呼,能在天官那儿瞒几天算几天。就是那个洋女人是个麻烦事,啥都问,那个死胚的女人也啥都说。最后她竟然会陪着那个女人去镇公所抬死人,还去了那女人的家。查孙五他们事的人,也已经下去了,明儿就能回来。”王管事说。但他心说:“孙五那几个糟老头子的事,到卵上去查!”王伯爵这两日屄长卵短的,他也习惯了。人心境不顺时,大约就会变成这等模样。王管事心想。

“让药房弄点药过来,先让她那儿也去不了!唉,这个屄芯子阿二!”一地的碎瓷在王伯爵脚下咯吱咯吱作响。他低着头又对王管事说:“看来李镇公饶不了那个蛇郎中,他的蛇一下毒杀李镇公两个手下。到时候,不管那个蛇郎中在李镇公手上是死是活,回头割了他的心肝祭王大毛。那是做给活人看的,明白吗!那个叫什么阿宝的女人,天官和那个洋女人一走,就剥她的皮!都他娘的什么事,我王伯爵做梦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王伯爵连连长叹。

“那事我也已经办了,嘿,也不知咋搞的,这一家人的事还全凑一起了!”王管事绷紧的脸皮忽然松了。王伯爵冷眼向他扫来,他又恢复原来那张无常脸说,“老根发的女儿,还有那两个女先生和其他几个中饭都被下了药了。我说让她们先休息,在渔园等着晚上演节目,这会全在移春楼里睡下了。趁天官还睡着,呆会儿我让人抱过去,几个侍卫那儿也通过气了……。”王管事看见被包扎好的张阿二吊着手随伯爵的两个保镖走过来,便把话咽回去了。

天色越来越暗了,一个家人悄声地点燃了堂屋内的一盏宫灯,便退下了。堂屋里到处是一片片跃动着的红光。

“只要天官开心就好,再说吧!”王伯爵心烦意乱地朝王管事张阿二和两个保镖挥挥手说,“走吧,都出去,我要一个人呆一会!”

王伯爵又重新面壁而立。

王管事张阿二和两个保镖退出门外,张阿二一不小心在落地长窗上撞了一膀子,弄出一天一地的动静。

王管事突然看见,一领似有似无的红飘带从前面的桂花林中轻飘飘地一掠而过,然后又倏然而逝。两个保镖关好半窗半门的堂屋大门,回廊下边厢歇息去了。

王管事走出去一会,想到影影绰绰的红绸带,打了个寒战,忙问张阿二:

“听说过渔园有不干净的事没,狐呵什么的?”

张阿二敷衍地摆摆头,托着手跟在王管事身后,痛苦地闭闭眼。他感到这老娘舅真是有点老了,小姆指根一阵钻心的剧痛使他丝丝地倒抽冷气。

“闯了多大的祸,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教训呵,以后凡事要多长个心眼,成天光知道冲呀杀啊的,能成什么大事!”王管事托一把步履有点踉跄的张阿二,心有余悸地又道:

“等这儿的事完了,得请通观寺的一清法师到渔园来做做,也该做做了,我觉着是这儿越来越不太平喽,你看看这天,多会见过这种天!”

王管事带着张阿二一路远去。

渔园的一盏盏宫灯都被点燃了,在昏天黑地中显得格外地扎眼。

陆子矶在山道上从他们向那个大人物报告中才知道,把他绑到这儿和王大毛无关,他们把他称作乱党。于是,他从地牢中被带进这间大堂屋的时候,心里异常踏实。

一间大屋的长窗蒙着布帘。屋里光线幽暗,只有一张铺着绿呢的桌子点着一盏风灯,风灯边上赫然摆着两颗菠萝状的手雷和一管短枪。桌后坐着一个神情冷峻显得干净利落的中年人,而其他几个人则双手反背地站在暗处。带他进来的人把他绑在堂屋中央的椅子里,对那个中年人耳语一番便出去了。中年人默默地逼视他好一阵,便对自己作了介绍:“李镇公”

两个手下死在陆子矶屋中,李镇公开始有点怀疑陆子矶的身份。当然,这事也不是不能解释得了的。但是,桐镇如此众多的人中毒而亡后,他已认定此人当属乱党无疑。那个被抓获的冒辟尘的搭档,至死不招,他已没辙了。到此,可以说所有的线索已经全部中断了,李镇公为此急得团团转。天官虽说这会没有追究,但他知道,他李镇公算栽了!但在这翻船,他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去。现在这个陆子矶,是他最后的一根稻草。

李镇公把冒辟尘那包吃饭家什,啪地一声扔在桌上问道:

“认识这些吗?”

看着那些全在暗中闪闪发光的家什,陆子矶点点头。

“不准备说点什么?譬如冒辟尘现在在哪里,你们在桐镇还有谁,准备再干点什么?”李镇公说。

陆子矶开始非常自信,他能证明自己只是一个蛇医。他涛涛不绝地将自己的事全部和盘托出。但到了后来,他才知道他居然无法证明自己是谁。任他怎么解释,全都无济于事。他以为最最具有说服力的证据是:这些天我在做什么?有十七廿八个人可为人证。再说,既然自己是兄弟会的,干嘛还要回到桐镇?

“你这几天在做什么,只能证明你这几天在做什么,却不能证明你下面要干什么。从现场看,你临走前,确实也打算重新回到这儿。因为你心存侥幸,你自以为你的身份神不知鬼不觉;因为你知道事情的结果,所以你又回到桐镇,以准备下一次行动。”李镇公毫无表情地说。

“疯了,完全疯了!”陆子矶冷笑道。但他原先拥有的自信却已经荡然无存,他知道对面的那个人也看出来了。

“原先,我很自负,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瞒得了我,在下这次深为叹服。一个蛇医,半个兽医,绝配!说实在的,冒辟尘多少还露出了些马脚。一个卑微的劁猪郎,决无驾御一个财色双绝、出身显赫的世家女子的本领,这是他唯一的一点可疑之处。当然,仅凭这一点,我还无法确认。所以,他才能得以脱身。至于您,我眼拙。在这之前,我还真把你当作一个不折不扣的蛇医。”

“我陆子矶是不是蛇医,你说了不算!”陆子矶扬起头来,他豁出去了,既然他说什么都没用!

“蛇医?蛇医蛇医也是医,是个医便应有悬壶济世的一点德行,怎么做出在三潭投毒,这种卑鄙无耻的勾当!王府固然要喝水,喝三潭的水,但桐镇有多少人在喝三潭的水?一下子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还四海之内皆兄弟呢,真正涂炭生灵。那些死去的无辜者中毒症状和那个王大毛完全一样。这世上没有什么毒掌,王大毛中的是你手掌中所携之毒。这是不是也能证明点什么。”李镇公仍然不动声色地说道。他双肘状案,身子探询似的微微前倾着,象个中规中矩的坐堂郎中。

陆子矶一听三潭水有毒,心头一惊。立即想到红衣女孩,但马上又想到了那条红灵蛇,他深信红衣女孩断断与此事无关。不过,红衣女孩不论是否真是人蛇,在回桐镇的路上,他已铁心秘而不宣。这会如果为了苟活,不分青红皂白交出那个红衣女孩,那他陆子矶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个世上!

陆子矶清清嗓子,异常肯定地告诉李镇公那是一条灵蛇所为。陆子矶的话招来了李镇公一阵怪枭似的低笑。

“谈正事吧,你知道冒辟尘在哪里。这个你瞒不了我!”李镇公的笑声嘎然而止,他厉声说道。

“我是知道冒辟尘在哪里,是我亲手葬了他,我就干了这个,但这和乱党没有一点干系。好了,从这会起,我不会再回你一个字。你有什么招,全使出来,我搁这候着!”李镇公的笑声和说话腔调,使陆子矶额头青筋暴起,大为恼怒。他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他双眉倒竖,豹眼环睁地怒声道。

言毕,他决定从此缄口不言。

李镇公沉默了,他直视着陆子矶寻衅的目光看半日,心想对这个江湖出身的蛇郎中用刑,很难奏效。但事已至此,他还是决计一试。

李镇公他缓缓地站起身来说:“请你记住,我李镇公办案不是一日两日,什么样的鸟我都见过!今天,你就是铜浇铁铸的,我也要你开口!”

李镇公一摆手,两个大汉解开陆子矶的绳索,将他带走。

“羞死你先人!吃这碗饭的全是你他娘的这么满屄胡搅?”陆子矶走到门口扭过脸来对李镇公满含讥笑地说。

李镇公站在桌后一愣,他从未遭遇过这样非常民间的喝骂。听着那一阵脚步消失在走廊尽头,他有几分疑虑地燃着了一支纸烟。

一团团乌云缓慢而又坚决地从四面八方涌来,有几团四周镶着一道青亮银边的云团,如同张开一张张大口,充满煞气地堆积在桐镇的上空。

“天要吃人喽!”有一个小孩惊惶地看着这狞厉的天色,哒哒哒地穿过空荡荡的马路跑回家去。马路边的几棵大柳树上,有千万只鸟在齐声惊叫,叫声喧天。

大街上许多店铺已纷纷打烊关门。有的店家则坐在燃着灯盏的黑柜后,一脸愁惨地隔着半遮半掩的店门看天。

一阵阵哀哀嘤嘤的哭声,从街的两边和角角落落里传来。犹如瘟疫的黑色死亡张开硕大的翅翼笼罩着这个因恐惧而坠入惊骇之中的镇子。

停泊在渔园栈桥边的游轮甲板上,有几个警卫在四处游动。大河两岸也有几个人影,不间歇地移来移去。在这之前,人们扶老携幼涌到这儿来看游轮,人山人海的。此刻这些一直在啧啧称奇的桐镇人,早已散去。

阿德不时地看一眼远处舱房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灯光的游轮,拉着林立生顺着树林向望江楼奔去。

早上,阿德赶到学堂时,上课铃大作。他得知女施先生、万先生已带着汝月芬和其他几个男女生早早就去了渔园。演出要到晚上才能开始,她们先去参加一个欢迎仪式。但阿德一直熬到中午放学也没见到女施先生她们带着汝月芬和其他人回到学堂,一放学他便心急火缭地再奔蚌壳弄。可是汝月芬家门户紧闭,连蒲包老太也不知去向。于是,他又去了山塘街汝月芬家的山货店,然而店门也同样是铁将军把门。阿德又去了蚌壳弄,然后又跑回学堂,但仍旧未见汝月芬的踪影。

阿德这才赶到渔园来碰碰运气,但这儿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无论他怎么哀求,那些一脸霜雪的警卫也不肯放他过去。阿德想去望江楼,然而对那儿的大狗却又心存忌惮。

他被拦在林外时,碰见黑皮和学堂里的好些人,都来看闹猛来了。肥肥大大的泉福,在他前面仿如一只蟾蜍向黑皮移去,他朝阿德瞥一眼,又瞥一眼。他们凑在一起后,四目齐齐儿射向阿德,阿德当即从他们的目光中品出他们的不怀好意。这个狗头泉福,阿德一直没有雪耻机会,虽说摆平黑皮便意味着摆平了这个蠢货泉福,但这口气没能出来。

“跟着,一没人就找根藤条在林里勒杀这个屄养的东西!”黑皮对泉福附耳低语。

林立生突然从这俩人背后冒了出来,快步过来对阿德说:“黑皮要下毒手!”

“啊?”阿德双眼迸出火来了。他虽然料定吃准这狗日的黑皮也只是这么一说,但他光火极了,他老早就算了,但黑皮居然韬光养晦,在捕捉时机,要与他结总账。

为汝月芬的事已心急如焚的阿德此刻一把大火直冲南天门,他一副今儿不拼掉小命誓不罢休地向黑皮泉福看过去。

“走,吃中饭,回去!”黑皮脸色一变,愣一愣,而后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拖腔拖调地大声说道。他拖着泉福,夹紧尾巴走出人丛。

服贴就行,今儿阿德没有时间理会这个。他又抬头去看那道警戒线。

“进不去?…唉,汝月芬这个人咋这么倒霉呀?”林立生象摇手铃一样抖动双臂。

阿德轻轻地点点头。他们俩边走边说着离开廊桥前的人群,阿德回望向镇中走去的黑皮泉福的背影,向林中走去。

“狗?好办的呀,来,跟我来!”林立生一听阿德说渔园有狗,否则可以溜进去的话,忙拉着阿德向远处一片野林走去。

有一种长得象天门冬似的野草,乡下管它们叫“臭鱼娘”。那种草浑身缀满蒲公英种子似的絮毛,一沾上,臭气冲天,隔年饭都要吐出来的。林立生说,他们不小心遇见这种随风飞舞,一不小心就会沾一身的臭鱼娘草,便会捏着鼻子对草说:臭鱼娘,臭鱼娘你们家天火烧,着地爆,赶快回家去。于是趁臭鱼娘不备,迅速逃之夭夭。他说,涂在身上,任何一只狗在这种人身上闻不出一点人味来,夜里到由狗守着的果园瓜地去,灵得很,他屡试不爽。狗不但闻不出人味来,而且还要逃走哩,这种味冲得很,狗还害怕沾给一身呢。

林立生很快便在一片篦麻丛中找到了一棵开着油菜花似的“臭鱼娘”草,捋下草叶,拧出草汁,涂了阿德满头满脸满身。阿德立时被薰得晕三倒四,过很久,他还没习惯身上这种味道。林立生同样一身奇臭,他执意要陪阿德到里头去找汝月芬,学堂里下午不上课。

“不怕?”阿德道。

“不怕!你和阿钟他们昨夜里不是也没怕?”林立生口气坚决地说。他的瘦脸涨得飞红,他也渴望着有这样一次不同凡响的经历。

“没怕是假的,那两条狗追来追去,差点儿稀屎一裤档。要是被捉住,哼哼!”

“真要被他们捉牢,就说我们是学堂里演节目的。你们今夜里不是说好,要在渔园的戏馆里演节目的吗?”林立生推了一把阿德道。

“你蛮聪明的!”阿德诚心诚意地夸赞林立生。林立生的脸又红了。

他俩手搀着手一前一后地向望江楼方向跑去。

阿德从早上到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找汝月芬回家。他们一路长跑,穿过河岸上一片又一片的林子,一口气奔到昨晚他们爬坡上山的竹林里。他告诉自己如果在这儿再被拦住,那就直接到汝月芬家去等。他们看见有两个人影牵着一条大犬颠颠地从山道上下来。林立生激动得浑身直打哆嗦。

他们黑灯瞎火地在竹林里悄然而行。林立生也闹不明白,怎么这种天色会和夜里一般。在他的记忆中,这种事情,只在一年的落雪天才发生过。

他们走走停停,每次都警惕地向四处张望谛听一番后,才继续往上走。

在离他们不远处的竹林中,横卧着一条嘴里仍在滴滴嗒嗒滴血的狗尸和两具遍体黑紫色的人尸。

他们终于摸出林子,贴墙寻找昨晚的那个狗洞,但阿德踏倒墙脚下所有的草丛,也未看见那两条大犬蹿进蹿出的狗洞。突然,阿德踩着一大团湿泥,脚下一滑,摔倒在墙坡下的树林里。他惊恐地伏在坡下,半天不敢动弹。林立生绕过湿泥来拉阿德。但当他们同时抬起脸时,只见上面立着两人一犬。

山道下的竹林里,传来几声人叫狗吠。不知从哪冒出的几条黑影应声扑进林子,山道上那两条黑影也顺阶飞步而下,山门轰轰隆隆地打开了,有人举着火把奔下山去。林内林外都有人有犬在穿行巡查。

渔园中央一大池三面假山环绕,在一孔假山中,有一双眼睛大睁着,万分诧异地看着池内的水变得越来越混浊。泥水先是一丝一缕地向外飘散开去,而后是如雾似絮地扯成一片,一波一波泥水继往开来。他绕出假山,立于小径,向池内探头一望。池岸上有一块一块的泥团卟落卟落地滚入池内,又慢慢地化而开去。他拔出枪来悄然无声地往前跨两步。

一个满挂泥浆的巨大的蟮首,徐徐升起,蟮首上大张着的两只绿莹莹的眼睛定洋洋地看了一眼一塌糊涂的池面,然后目光转向那个暗哨。暗哨与那一双巨眸一对视,便傻了。

一条粗大如原木的长带呼啸着一跃而起,裹着那个始终张口结舌的暗哨兜入池底。水池内泛起一个巨大的涟漪,一圈圈地向四处扩散。潺潺的水溪穿流而过,带走了混浊的泥水,水面上恢复了以往的宁静。

两个巡逻似乎感到池内的异样,一前一后地向这儿走来。

水面上一簇簇萍叶相触相拱,在水中悠闲地上下轻漾着。他们在池岸上驻足良久,才转身离去。

一条红亮的巨尾从池中静静地漫上池岸向那两人滑去,池中央的王莲叶边竖起一个龟纹密布鳞甲起翘的蟮首,目不转睛地看着齐刷刷向前迈动的腿脚。巨尾突然朝那两人一抬一扫一收,那两人闷哼一声在空中舞动一番手脚,便耷拉着脑袋,不动了。血色蟮首看着巨尾缠着两个软绵绵的人儿缓缓地沉入池内,便也徐徐地下潜而去。

微风拂来,吹皱满池清水。池水在暗中闪现出鲜活的粼粼波光一片。

隐隐雷声如一只躁动的巨形怪兽在天际处发出阵阵低沉的闷吼

一个精壮的汉子从大缸中拎一桶冷水,向绑在十字木桩上的陆子矶走去,木桩后面是污血斑斑的崖壁。望江楼地牢中的行刑处在一天然洞穴中,洞穴高大宽敞,可容纳数十人。洞中有两口大灶,灶中架着井字形的桑杆木,咝咝地冒着白沫呼呼地跃动着蓝色的火焰。四处崖壁的铁钎上挂着一盏盏汽灯,将洞穴照得雪亮。

洞穴口的铁栅栏门被砰地踢开了,手上包扎着绷带的张阿二带着三个人从湿漉漉的石级上走下来。其中一人放下肩上的麻袋,解开口子,拎着袋底将阿宝从中抖了出来。这是李镇公的意思,他对王管事说,不管什么人追究此事,一律由他担待。

阿宝双手双脚被解开了,闭着眼睛仍趴在地上,她直觉得浑身骨断筋销。

二个时辰前,她在客堂间双眼红肿地看着死得铁石绷硬的男人发呆,男人着青衣戴小帽一点都不象男人活着时的样子了。蒲包老太替男人揩身更衣后,便去学堂寻小芬了。几个邻舍刚刚回去,家里一片死寂。店里的伙计开船去邻镇买棺材去了,桐镇已经没有棺材可卖了。那个洋女人陪她哭了一通,说明天还来找她。那是个好人,虽然是个洋人。今天碰见这个人,是她唯一感到欣慰的一件事。人死了不能进家门,就是孤魂野鬼。

“这只瘟货!”阿宝自有汝月芬后,头一次这样骂自己的女儿。这时,门口一阵响动,杀胚张阿二领人进来了。

阿宝第一次觉得自己算不得一个人,他们要打要杀要捆,全由着这些人了!她恨之切骨地睁开眼睛,看这些杀千刀都不能一解心头之恨的猪猡。她已横下心来,不要活了。

阿宝看了半天才看清有一具残破的男尸,横卧在热气腾腾的锅台下边。他已经被蒸熟了,浑身上下一片死白,炮烙过的胸脯翻起的一层层淡化的焦疤里渗出几缕淡淡的血水。

阿宝困惑极了,不知道她自己究竟算人还是算鬼!

一桶冷水哗地泼在陆子矶赤裸的身子上,血水相混着从他身上一齐淌了下来。他微微地睁开一只独眼,模模糊糊地看见阿宝在一次一次地干呕。他吃力地思索着自己和这个女人为什么会被弄到这里。

刚才阮老三用马尾捅进他的尿道,刺穿了他的膀胱。而那个张阿二则直着嗓子尖叫着,用烧得白亮的铁钎戳进了他的眼睛。他们为了那个王大毛,也为了他们自己。

李镇公意识到,再怎么弄都没有用了,便任凭手下人和张阿二阮老三瞎造了。他坐得笔直地看着那个面目全非的陆子矶,默默地抽着烟卷。

看着陆子矶慢慢苏醒过来,那个用桶泼水的精壮汉子用手一指灶边的那具支离破碎的尸体,对他说:“稀里哗啦全往外抖落吧,免得象你这位兄弟一样给煮喽!”

阿宝突然抬头看见了十字木桩上的那个血人,终于慢慢地认出了那是陆子矶。

“豹子哥……!”阿宝看着已经没有一点人样的陆子矶,猛然爆发出一阵哭叫。

“看看这个女人吧,她是因你才来这儿的!”李镇公反抄着手,缓步过来对陆子矶说。

当陆子矶看着那个冒辟尘兄弟会的兄弟被扣在大铁锅里,他才明白冒辟尘他们为啥要杀了那个什么天官。只有一代暴君的治下才会有如此兽行。

“豹子…哥…!…”李镇公的手下开始剥阿宝的衣衫,阿宝拼命地哭叫挣扎。

“我…是…兄…弟…会…!”陆子矶对仰起脸来看他的李镇公嘶哑地低语道。陆子矶浑身血管大力扩张开来,他奋力一咬,咬下自己的舌头,嚼一嚼,卟地喷在李镇公的脸上。

满面血舌的李镇公,木僵地看着那只慢慢暗淡下去的独眼,平生第一次怦然心动。

突然,这个独眼大汉那张狰狞的脸上漾起了一抹抢眼的微笑,李镇公面无人色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的身后,猛扎扎地传来一阵惊恐之极的狂呼声。李镇公大惑不解地转过脸去。

一个巨大的血色蛇首从铁栅栏门中徐徐探入,形如蟮首的蛇头上纵横交错如龟甲的网纹凹凸分明。分列蛇首两侧的高高突起的一双巨眸,闪动着电青色的光芒。它伸缩着粗大的血舌,狂躁地锉动着血盆大口中满嘴的尖牙利齿。然后,红光四射的硕大蛇身被一点一点地从外拖曳而来。

洞穴内狼奔豕突,乱成一锅沸水。有人对准巨蛇连发数枪,但红蛇丝毫不以为意,抡起巨尾扫来。几个没头苍蝇似的乱蹿着的大汉腾空而起,一头扎向崖壁。倾刻间,脑瓜迸裂,血浆四射。张阿二阮老三因无所藏身而嗷嗷直叫,他俩紧贴崖壁,抖成一团。红蛇一跃而起朝他俩铺天盖地的扑来,张开巨口如切瓜一般将两人一咬三截。

退回桌后的李镇公面色煞白地看着那两具尸体碎块,转瞬之间便黑如炭段,不由自主地向耷拉着脑袋的陆子矶看了一眼。

那个开枪者抖手抖脚天上地下地打完了所有的子弹,捏着空枪,趁巨蛇全身而入之际,扶着石壁蹭到一路向上的石级边,然后飞步向外狂奔。红蛇抽身一退,举尾拍下,但那个提着空枪的汉子已擦边奔出洞穴,可是站在一边傻愣的一个大汉却被一尾拍下,眨眼功夫便成了红白相间的一堆肉块。

血肉横飞,尸体交藉的洞穴内,刹时清风雅静。

“豹子哥,船呢?咱们两个…开船去,我船头,你船梢,你摇橹我撑篙……。”满脸春色的阿宝赤身裸体地抱着陆子矶轻轻地摇着,柔柔地说着。

陆子矶挂在眼腔外眼珠,象一粒脱线的纽扣,来来回回地游荡着。那只独眼大睁,满含笑意地看着渐渐向他逼近的红灵蛇。

巨蛇摇首摆尾地游过来,张开血盆大口衔起阿宝。阿宝用手轻轻拍着红蛇的巨颚,柔声柔气地呻吟着淹没在那张巨口中。红蛇扬起巨首,如鹈鹕吞食,抖动着蛇颈吞下了阿宝。

红蛇睁着绿莹莹的巨眸,昂首凝视着绑在十字木桩上的陆子矶,似乎陷入沉思。渐渐地,红蛇吞吐着三叉舌,仿佛满怀敬畏地俯下身来,犹犹豫豫地用吻部,轻轻触叩陆子矶的双脚。

李镇公直觉一股热流悉悉索索地涌上心头,他那冷如坚冰的双眼刹时泛起一丝莹光。看着一条力拔山兮天下无双的巨蛇匍伏在陆子矶的脚下,他不由得对这个粗砺的满头满身血污的乡巴佬生出一种敬畏之心。

李镇公又看看在他眼前轻轻拍击地面的蛇尾,知道这条嗜杀成性的巨蛇,一个也不会放过,自己也如同洞中所有人一样,在劫难逃。

片刻后,红蛇巨首一沉,离开陆子矶,突然掉头向门口而去。一条红色的飘带,急速地从铁栅栏门口,倏地荡了出去。

那条闪耀着如同红玛瑙光泽的尾梢沉重而又轻灵地爬上了李镇公的胸前。红蛇停下来,双目如炬地向面无人色的李镇公瞥了一眼,一收蛇尾。李镇公剧烈地狂舞着双手,拔地而起。那个畏畏缩缩满目惊惶的儿子,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李镇公被高高地抛起,如箭矢似的轰隆一声,飞入水气蒸腾、翻滚着无数大小泡沫的铁锅内。他撕开声带一声绝叫,从锅内直蹿空中。红蛇摆尾,如掸尘似的将他撸入水花四溅的大铁锅中。

李镇公千万根头发如万千条线形蠕虫在沸水中飘飞翻滚。

红蛇伸伸缩缩地吐着血色的三叉舌,浩浩荡荡地向门口慢慢游去。

铁栅栏门突然砰地一声关死了,沿石级而上的巨蛇微微一愣,两挺轻机枪黑洞洞的枪管啪地架在洞穴门口,随即激烈的枪声在洞穴中发出炒豆般的哒哒声,一串又一串火舌如泼似泻地喷向红蛇。红蛇的头脸和长身一瞬间卟卟卟地翻出密密麻麻的絮肉,一串子弹准确无误地射入了红蛇铜铃般的左眸,红蛇一跃而起,如狂浪怒涛铺天盖地地扑向铁栅栏门,铁栅栏门轰地应声倒下,压翻了两个未能及时抽身而逃的射手。枪声嘎然而止,巨蛇风驰电掣地飞出洞穴。

一个身高马大的壮汉抓住一柄短枪握着一颗手雷,从那间大屋里一步跨出来,跃过瘫在走廊里那个刚从洞穴中逃出来捡了一条命的汉子,朝这边死命地奔过来。浑身是血的独眼巨蛇张开四下里挂满了血浆的血盆大口从石道上翻滚而来,壮汉一下子瞪目结舌,脸上刹时血色全无,上上下下如筛糠似地抖作一团,手枪手雷悄然从他手中滑下。

巨蛇仍然昂扬着血色蛇首如浪似涌地向壮汉推来,只听得轰隆一声震天响,一团火光一阵黑烟。

在天际处那一阵阵闷吼声,突然化作环天霹雳爆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一股股浓烈的血腥气,一咕嘟一咕嘟地在望江楼里四处飘扬,和着一股股浓烈的烟雾,呼噜呼噜地飘出门去。

红绸带歪歪斜斜地飘离了还未透出火头但已热浪滚滚的望江楼,掠过墨黑色的天空,一头扎进兰芝堂。红蛇扬起方才被手雷掀掉了的半拉嘴脸,浑身抖颤着用那只依然是绿光莹莹的独眸凝视着天上若隐若显的红绸带,跌打滚爬地尾随追去。巨蛇一路上在地下划出了一道殷血淋淋的宽带。

在一声连着一声的响雷中,王伯爵被震自己一阵激烈的呛咳震醒。他猛地睁眼一看,房里烟火缭绕,已不辨东西。

“敬仁…敬仁…!”王伯爵跳下睡榻,大呼着睡在隔壁的王管事,拼死拉开门来。大门一开,一团烈焰呼啸着夺门而入。

“来人呵来人…!”伯爵尖叫着迅速退回房内,躲闪着从各处上窜下跳的火舌,拼命擂窗砸墙,赤足乱蹿狂叫。

浑身火蛇吞吐的王管事和两个王府家人,连滚带爬奔至楼梯口,只见木扶梯已如一条火龙,疯狂翻腾着龙身,呼啸着轰然塌下。

一座飞檐翼角的古朴小楼,在一片开阔的石板地上投下沉重的阴影。小楼檐下是清一色的花窗和一盏盏大放光明的宫灯。楼后及两侧另有几处馆舍与小楼呈宾主相应之态。楼前的石板地的边缘是一道石栏,石栏下有一方水池,池中昂然耸立着一座瘦秀空灵的大湖石峰。石峰皴斫自生,青苔点点,尽显苍古之美。

周围古木参天,郁郁葱葱。古林中不时可见一些游移人影,如魂飘浮。

在云层中一片片忽闪的雷电中,郝梦轩扶着窗栏望着对面这幢宋代木楼,天官就住在这楼里。午餐前,他在门口看着楼门上高悬的那块乌木门匾,半天不动。门匾上有“移春楼”三个大字,落款是宋元祐四年东坡居士。

移春楼的花格楼窗内均有轻薄重色绸帘遮掩,居中一间房内有闪闪烁烁烛光摇曳。郝梦轩不明白一大早在欢迎仪式上看到的那几个师生为什么要被安置在移春楼上。那几个孩子中有一红衣女孩,手持鲜花,衣衫长发飘拂,如天使般地立在栈桥两边夹道侍立的人群中,给郝梦轩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鲁美伦在他身后曾喜不自禁地连连惊叹:Phetty,安琪儿!

那个女孩俏丽的脸庞显出一种沉着忧郁的神情,眉眼间挂着一抹淡淡的倦意,确实令人垂爱。郝梦轩心想,世上如果有一种既温润柔和,但又最具有震撼冲击力的东西,那就是这个女孩的眼睛。那一双墨玉般的眸子交织着一种人类所无法参透的大悲悯。郝梦轩不明白,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怎么可以有这样一双眼睛?

他承认这个红衣女孩有一种秋日枫叶般的冷艳,有一种惊世骇俗的空灵之美。如果天官真如传闻中的那样是个畜牲,他不知道从此他再如何面对天官。

在未与郝梦轩散步走出望江园之前,鲁美伦倚窗凭栏看渔园,看桐镇,看远处水气缭绕的大江大湖。生于美利坚长于美利坚的鲁美伦为眼前这一方远离繁华喧闹的乐土而陶醉。她有些恍如梦中的感觉,惊叹人间竟有这样的红尘仙境。游轮驶入桐镇,一幢幢远近高低各不同的江南民居渐渐地展示在她的眼前。粉墙黛瓦然而又显苍古质朴的小镇,在她的潜意识中搅起了团团水花涟漪。看着大河上劈水而来的一艘艘挂满船帆的驳船、悠哉游哉的小船和河面上的氤氲水气,她觉得她的前生就是这水乡中人,周围的这一切令她感到那样的亲切怡人。

但那个新寡的中国小镇妇人,使她恍如置身于骇人的梦魇之中。鲁美伦口于舌燥,连饮几杯清茶。她趿拉着一双软底布拖鞋不徐不疾地在房内来回踱步,鞋面上锈有两朵七色梅,小巧精致,她早上一见就喜欢上这样一双拖鞋。房间里的一切,在这之前,她都喜欢,大到木雕花床,小到桌上的笔架。

送走洪士牧,鲁美伦在走回书桌坐下。洪士牧关照她,为安全计,她再也不能独自外出,这小镇最近极不太平。

鲁美伦从书桌的抽屉中取出拍纸簿来,接着昨晚通宵秉蚀写下的地方,又一路写了下去。

鲁美伦突然听见隔壁郝梦轩大叫一声,“着火了!”。她奔到窗前一看,只见移春楼中间窗扇中有几股火舌翻卷而出。渔园地主王伯爵的兰芝堂上空也已烟雾弥漫。一眨眼功夫,这两幢楼里的大火便从四面坡顶的屋面上奔腾而上,漫延开来。熊熊的大火,刹时将移春园上空照得一片通红。

鲁美伦看到郝梦轩、洪士牧在楼下的甬道上率人朝外奔去,她扔下笔也随之而下。突然,鲁美伦直觉腹如刀绞,痛疼难忍。她低吟一声,便扶着楼梯栏干蹲倒在地。

郝梦轩洪士牧随大队侍卫奔向天官下榻的移春楼,路上有两个王伯爵的家人迎面冲来,他们边跑边向前往移春楼救火的人喊:

“王伯爵…王管事…都在兰芝堂…出不来,快快!”

“快看,望江楼也着火了!”有一人在人群中大叫道。

郝梦轩回眸一望,望江楼楼顶早已是烟云潦绕,明火隐约可见。

“着火了,快点救火呵,救火呵!”一时间渔园混乱如汤浇的蚁穴,四处人喊马叫,锣声喧天。到处是端盆拎桶的乱蹿之人,到处是令人心悸的喊叫声。

“大…蛇…蛇呀…!”几个刚想扑进楼内的侍卫和王府仆人猛然间见一庞然大物,浑身血糊拉拉地夺门飞身而入,魂飞魄散地向四处逃散开去。

一个大汉狂叫着,着一身撩焦衣衫,裹在烟雾中手舞足蹈地扑出门外,他的左肋夹一没命地小孩,右肋夹着一具焦尸,趔趔趄趄地跌倒在地。

“侍卫长!”门外的众侍卫一见倒地大汉齐声惊叫。

“快…救火,救…!”被烟火撩焦的侍卫长大呼一声便昏死过去。

突然,那条刚才抢入门去的巨蛇如火龙似的从移春楼中裹携着木石碎砖破墙而出,惊得楼外救火的侍卫及众人又扔下家什四处逃散。

火龙飞身跃过园墙,落入林中,有几棵大树悠悠地向下倒去,山林中一片噼啪巨响,几缕青烟拖曳而起,几个火头蓬勃向上,而后轰的一声,火象炸了窝的群马,向四处奔腾而去。

风助火势,如万马奔驰的大火,咆哮如雷地沿墙外密林一路轰轰烈烈地燃烧开去。

阿德林立生垂头丧气地走下最后一级石阶,准备一起去汝月芬家,说不定她早就和施先生她们从渔园的正门出来了呢。

刚才,有好几个人将他俩盘问了很久,有一个狗日的还给阿德几记耳光。忽然想起自己中午没有回家,娘肯定又在大动肝火。阿德想先到家里拐一下也行。

“天啊!”林立生睁圆眼睛惊呼道。

阿德回头一看,望江楼猛然火光冲天,散在林中各处的人犬纷纷争先向山门一路狂奔。

一想到新的灾难可能会落到汝月芬头上,阿德五内俱焚,立时返身奔上山道。林立生犹豫一下,迅速追上阿德。他俩飞快地蹿进大敞着的山门,迅疾地冲向园内。

墙外的树林里一片大树被崩塌的望江楼如飞矢似抛射过来的火团点着了,大树的枝枝杈杈即刻噼啪作响地燃烧起来,在黑暗中如金蛇狂舞。周边青翠的树枝树叶被热气流冲得东倒西歪,不一会,也纷纷冒出滚滚浓烟。

一直蓄势待发的风暴,终于在此刻骤然而来。大江犹如万条蛟龙,发出了声震天宇的咆哮声。惊天动地的狂风,飙地而起,驱赶着漫天的黑云直扑桐镇而来。黑压压的乌云相互追逐,如惊涛骇浪掠过桐镇上空。

成千上万站在桥心,爬上墙头,甚至攀上大树登高一望的桐镇人,正在遥看一片火海的渔园,个个膛目结舌,叫碴碴。大风呼啦啦从天而降,他们立时叫爹喊娘,四处逃散开去。

阿德娘慌作一团,去关门窗。门窗一片碎响,一扇窗轰隆一声坠下楼去,几块屋瓦象纸片一样飘下来,砸碎在天井里。

“阿德呵!”她浑身颤栗着高叫一声,扑向门外。

倾刻之间,渔园沿岸一路燃起一场连天大火,火浪冲天,如怒潮翻滚。大火扑过园墙,铺天盖地直逼楼群屋宇而来。

阿德领着林立生绕过假山水池,顺着昨晚的原路,一口气冲向望江楼后的月洞门。月洞门里呼地涌出一股人流,阿德林立生立即蹲在一棵苦楝树下,等那些人通过。

突然,园墙山门口爆出一片乱混的喧嚣声。阿德林立生象吃了枪子似的跳了起来。一股大火如蟠龙,团团盘绕在门洞中,张牙舞爪地吞吐火舌,园内沿墙的树木也各自摇摇摆摆地发火喷焰,形如通天火柱。

那些红男绿女、肥头大耳的人又纷纷改道在漫天的草木灰中向爬山廊涌去,爬山廊弯弯曲曲伏壁直达山巅。但耸于山巅的螺髻亭四下的草木四周也已漾起一蓬蓬山火,山巅慢吞吞地被笼罩在一片薄薄的淡红色的烟雾之中。

阿德拼命地逆人流而动,他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与林立生失散了。阿德一路向人打听施先生和她的学生,但没有一个人回答他这个问题,只顾自个儿逃命而去。

忆阳沿枇杷园小楼的一周长窗,来回奔跑。她看着从四面八方漫延而来的大火,嚎哭着叫道:“爹爹…救我…!”

阿德听到一个女声绝叫,掉转头来,向枇杷园奔去。突然,一条大汉与他撞了个满怀。

“范小娴,天呐!”阿德定神一看,这个满身制服被烧焦的侍卫背着一个黑乎乎的小孩,而那黑孩子竟然是范小娴。范小娴伏在那人背上痛哭不止,她浑身上下头皮眉毛全都被火撩去。

“汝月芬…汝月芬…?”阿德摇摆范小娴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范小娴张开没有睫毛的眼睛,泪如泉涌道:“汝月芬…施先生都在…移春楼…!”

“快逃…移春楼就抢出这一个。快逃吧,火就烧过来了…!”侍卫向阿德喊道。

“不……!”阿德嚎叫着,撇下那个侍卫,向热浪滚滚涌来的移春楼飞奔而去。他不信就是不信,那个对他说过“你看着吧,这一生一世,我就跟着你”的汝月芬会这样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郝梦轩和他的马弁驮着鲁美伦和洪士牧迎着阿德疾步走来,洪士牧和侍卫一起冲进移春楼救天官,从坍塌的楼板上摔了下来。

“干什么去,你…你个孩子,不要命啦!”郝梦轩看见一个泪流满面的孩子奔过来,大声喝道。

鲁美伦在郝梦轩背上伸出手,扯着那个五官扭曲、双目痴呆的男孩不放。

“汝月芬……!”阿德喃喃地自语着,泪眼直视前方,死命一犟,挣开那女人的手,抽抽嗒嗒地向完全被大火吞没的移春楼狂奔而去。

一棵棵参天古树,如一条条巨大的火龙扭曲着,向天地抛洒着一束束火团,发出一声声尖锐的嘶叫。

“阿德德德德……不不不不……!”林立生双脚时时腾空,死命地从远处高高低低地飞奔过来。

郝梦轩背负着鲁美伦转过身来。

那象飞蛾又如落叶的孩子,向火海缓缓飘去。那孩子张开双臂,跃动着双脚,仿佛跳着延伸千年的古舞,舞呵舞呵,隐没在海蓝色的光焰里。

郝梦轩鲁美伦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林立生双膝一软,跪直在地。

一条状似红绸的飘带,缓缓地从烈焰中升腾而起,然后向化成一片火海的移春楼盘旋俯冲,经一次又一次地挣扎,然后再盘旋再俯冲……。

红绸带在移春楼火浪翻滚的上空久久地盘旋着,一圈两圈三圈…。

良久良久,那红艳如血的绸带,扬首一领,剧烈地抖颤着,擘天而去……。

<spanclass=”yq”>2001年12月31日</spanclass=”y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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