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的坟(中篇小说)(二等奖)

文/安昌河

秋生起来得很早,起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检查工具。锄头是新打整的,嘴尖头重,专门对付三合土的,也专门对付芒种的,只要对着他挖下去,保管轻轻巧巧地就一个透心凉。铁锹是昨天在爱城新买的,钢火很好,拿手指一敲,当当脆响,而且口子锋利,刀刃一样。还有钢钎,这是早在前年就准备好了的,那时候使用起来就很趁手,现在这钢钎被秋生打磨得很尖锐,矛一样,在晨光里跃动着幽幽的寒光。

如果这一次芒种有胆量再来阻挠,先给他一锄头挖在脑袋上,再一铁锹砍在他的脖子上,然后用钢钎像扎刺猬一样,在他胸口上给他一窟窿……

不过这一次芒种肯定没有时间来胡闹了。芒种在爱城包了栋旧楼拆,秋生躲躲闪闪地专门去看了,看见那家伙忙得脑袋都冒烟了,这几日肯定是没时间回秦村的。

出门的时候秋生感觉脑袋晕忽忽的。昨夜一夜都没睡好,眼睛刚一合上,就梦见一个闪着光亮的老头站在他的面前。那老头长着长长的白胡子,嘴巴里闪闪发亮,像含着一个灯泡……

这老头就是他的祖宗。

我也是迫不得已的啊,祖宗。秋生干脆不睡了,坐在床上,心里对那随着他眼睛睁开就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的祖宗说,不是我大逆不道,而是我这日子根本没法过了,你是我的祖宗,总是希望我这后辈把日子过好是不是?再说了,我不动手,怕就晚了,芒种那狗日的野种两眼睛跟狼似的瞪着呢!

再也睡不着了的秋生开始进行周密的计划,先怎么,再怎么……当感觉到一切都万无一失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出门的时候,秋生再一次琢磨了一遍自己的计划,确实很周详。秋生有些激动,因为过了今天晚上,他就会是秦村,或者说是爱城最有钱的人了。有了钱,原来那犹如登天的指望,就会轻而易举地一一实现。像什么治好自己的脊梁、娶一个漂亮的女人、修一栋豪华的房子……秋生甚至想到了报复芒种的毒招,那就是用钱把他那个女人搞过来,给自己生一个儿子,等若干年后才告诉他,那不是他的种!

想到这里,秋生的脚步轻巧而且欢快起来。

秦村的春天总是比其他的地方来得早些,春分刚到,大地就开始返绿了,就连太阳,仿佛也比其他地方爬得高些,金黄色的阳光让这个早晨灿烂无比。秋生感觉到一切都是那么鲜活,他今天的心情好极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美丽的早晨,充满阳光雨露,充满希望。

没有多久,秋生就站到了王木通的店门口。

王木通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响亮地打着,他揉着惺忪的眼睛,看了看秋生,说,这么早啊?

秋生说我买点东西。

哦。王木通爱理不理地应了声,开始打扫他的店堂。秋生就倚在他的柜台上,看那些商品。王木通是秦村出名的玻璃脑袋,所谓玻璃脑袋,是秦村人对聪明绝顶之人的称呼。王木通既然聪明,自然也是最有钱的人。他先是做兽医的,后来看见做兽医赚不了钱,就开始连人药也卖,再后来,将三间老屋全部改成店面,从化肥种子到盐巴味精,有啥卖啥。王木通曾经说过,在秦村,除了芒种,都欠他的,欠他最多的,就是秋生。

五年前,秋生爹刚刚去世过后,秋生就随芒种他们去了山西挖煤。他们都挣了不少钱,就秋生倒霉,他被一块煤击中了脊梁,由此他的命运就悲惨了。想起这段往事,秋生就忍不住诅咒起芒种来。

那是腊月,大家说再上完最后几天班就回家过年。芒种和秋生被安排去放炮,秋生说你在这里守着爆发机,我去接线。在接线的时候,芒种就问,可以摁了吗?秋生说我正接线呢,你想炸死我么。接完线,秋生正弯着腰往回跑,就听见轰地一声,自己被重重地打倒在地,爬不起来了。一块拳头大的煤块炮弹似的击中了秋生的脊梁,他被送到了医院。头两天芒种还是尽心尽力地伺候他,可是到了第三天,芒种不见了,一问,说是回家过年去了。从寒冬腊月到春花春雨,秋生躺在病床上两个月来从没停止过咒骂芒种,骂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无情无意无人性”。后来医院不给开药了,问矿上,矿上说他的工钱已经医完了,无可奈何秋生只得拖着还未好利索的身子离开山西。

回到秦村,看见芒种正在和他的女朋友坐在太阳底下嗑瓜子,瓜子壳在阳光里划着金色的弧线,掉在秋生的脚下。芒种抬起头,看见了秋生一张愤怒的脸。芒种热情地说,秋生你回来啦。秋生冲着芒种就是一拳头,芒种被打得鼻血直流。芒种没有回手,只是大喊大叫“救命”。芒种和秋生被村里人团团围住的时候,秋生还在打芒种。这时候芒种突然开始回手了,他大叫一声“以牙还牙,忍无可忍”,将自己的拳头噼里啪啦地敲向秋生。病中的秋生哪里是芒种的对手啊,不几下就趴在地上,口鼻流血,嗷嗷叫唤。

这一仗下来,吃亏的当然是秋生。他和芒种在山西煤矿的纠纷,只有他们两张红嘴白牙在嚷嚷,谁也说不清楚那个对那个错。但是这打架的事情,却是秋生的不是,人家芒种一让再让,到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了,回击他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

秋生在山西煤矿的医疗费究竟应该由谁负担,那是应该在山西煤矿解决的事情。至于这次被芒种打伤的事情,错不在芒种,那都是他秋生搬起石头打了自己的脚——自作自受。但是有病总得治疗啊,不能看着秋生死在村子里吧,由村上领导打招呼,就在王木通那里治疗。

秋生在王木通那里吃了一年时间的药,吃得王木通都把秋生喊爷爷了,说秋生爷爷,你算过没有,你吃了我两千多块钱的药了,你一个病秧子,拿什么还我啊?

王木通诊断,秋生的脊梁疼,是一个养生病,就是说他秋生哪一天不死,那病就不会离开他的身子,换句话说,秋生的病没治了。秋生不仅在王木通那里吃药,而且连种子化肥,还有烧酒农药,以及盐巴味精,也一并在他那里赊欠。每到粮食收获的时候,村里的人就看见王木通拎着几根口袋,后面跟着他推着辆小平车的老婆,到秋生家去了。

实在没钱还,就抵粮食吧。王木通板着脸说。

尽管弄,能抵多少抵多少!秋生也慷慨。

随后不久,秋生又去王木通那里赊欠了。秋生笑着说,王木通,你得把我看成你家的财神,我要是死了,欠你的那些钱,就没法还你了。王木通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骂自己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欠秋生这狗日的。秋生说你王木通也别狗眼看人低,我秋生会有出头之日的。

你秋生要是能有钱,我王木通他妈的就有病。王木通气咻咻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我祖上也曾经是响当当的富人,就不会给我留点啥宝贝?秋生冷笑着说。

一听这话,王木通想了想,脸色缓和了许多。

一盒红塔山,一瓶茶坪烧刀子,对,精装的那个,再来一根手电,另外配两节电池,两颗电珠,还有,把你家腊肉和香肠给我弄几斤。秋生指指戳戳地说着。王木通没有吭气,一一照办,然后拿算盘敲了个数目,写在一个本上,再拿口袋一股脑儿将那些东西装进去,往秋生面前一推。

你又要动手了?王木通悄声问道。

关你啥事呢!秋生斜了王木通一眼,拎上东西,说,到时候你把陈年老帐给我算清楚就行了,可得算清楚啊,多一个子儿我也不会给!

真他妈的小气鬼!王木通望望外面,说,今天晚上可能会有月亮,到是个动手的好天气。

你可别给我走漏了风声!秋生回头指着王木通,小心我饶不了你!

妈的,我有那么傻么?我还指望你给我还钱呢!王木通笑笑说道。等秋生走远了,忙叫唤他老婆给他把皮鞋拿出来。

这么大早,你要去啥地方?

你个老娘们知道个屁!王木通穿上皮鞋匆匆忙忙出了门。

妈的,我得赶紧给芒种报个信儿!王木通心里说。

秋生是要掘墓开棺。

秋生不是盗墓贼,因为这坟墓里埋的是他的祖宗。

祖宗的坟墓在秋生家屋子对面的山边上,隔着一片庄稼地,大青石条垒起来的,尽管没有高大的墓碑,但是显得很宏伟。

原来墓的周围栽了很多树,秋生去山西那年,房屋被雨水冲垮了,回家后就将那些树木砍了,修补了房屋。现在,祖宗的坟墓无遮无拦地躺在那里,清清冷冷的。

也就是秋生砍树的那天,才动起了这坟墓的心思。

那天秋生挥着斧头,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然而那斧头就是不往树里钻。秋生知道自己没有劲道,身子太虚弱了。

砍倒最后一棵树,秋生累得没有一丝气力了,他坐在祖宗坟上的大青石条上,拉风箱似的喘息着。想起垮塌的房屋,如果没有这些树木,自己怕是只有学那薛平贵的老婆,住瓦窑洞了。秋生的眼睛突然落在了祖宗这高大的坟墓上,他站起来,拿斧头在那青石条上敲了敲,当当当,发出的好象是金属的声响——

秋生的心敲锣般的咚咚地剧烈地狂跳起来。

秋生想起了他爹讲述的那个关于祖宗的故事。

每年腊月祭祖拜坟和清明扫墓,秋生都要被他爹带到祖宗的坟头前,跟在屁股上的,还有秋生的好朋友,孤儿芒种。芒种跟在屁股上,主要是为了拣没有燃放完的鞭炮。无论日子过得有多艰难,秋生的爹都是要买上一挂鞭炮,在上坟的时候放一放,这是秦村其他人家没法比的。

放鞭炮,这是对咱们祖先的敬重!也是为了显示咱们世代的兴旺!秋生爹说,咱们的祖宗和秦村其他人家的祖宗可不一般,那曾经是富贵天下的。那时候,奴仆成群,比现在秦村的人加起来还多,至于牛羊么,更是多得跟这山坡上的草一样。

那是腊月的一个午后,秋生爹喝了些酒,就叫秋生,说去给祖宗上坟。秋生说你等等,我去叫上芒种。秋生站在田埂上用很夸张的声调吆喝起来,芒种,芒种,走啊,给咱祖宗上坟去啊!

芒种哎哎地答应着,屁颠颠地一溜儿跑过来,跟在秋生屁股后面,秋生挎着装祭品的篮子,跟着他爹屁股后面。秋生爹酒开始上头了,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瘦瘦的身子好象已经很难支撑起脑袋瓜子似的,两腿软软忽忽地晃悠着。三个人走过那片已经收获过了的光秃秃的庄稼地,到了祖宗的坟墓前面。

秋生爹就叫他们跟自己一起跪下,给祖宗磕头。一边磕头,秋生爹就一边念叨,说老祖先,你在天有灵,就保佑我们爷俩,不,爷仨,这芒种也算一个吧,看他没爹没娘的,你就保佑我们爷仨身体好,把日子过得顺顺当当的。然后秋生爹开始燃放鞭炮。他把鞭炮挂在坟头上,从坟头前抽出一支燃烧的香棍,往引信上一点,转身走到一边,那啪啦啪啦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等一切上坟的仪式进行完了,秋生和芒种就到处扒拉那些没有爆炸的鞭炮,秋生爹就坐到坟边的一棵树下,靠在树上,掏出一袋烟来,吧嗒吧嗒抽着,慢慢地没动静了。秋生和芒种上前一看,他已经睡着了,手捏着烟袋杆,嘴角流着亮晶晶的哈喇子,酡红的脸上水一样浮动着似是而非的笑。

秋生和芒种掩着嘴,嗤嗤地笑起来。笑够了,芒种在地上拣起一个草根,在秋生爹的鼻孔里捅了捅,赶紧拿开,掩着嘴巴憋住笑。秋生爹伸手揉揉鼻子,吧唧吧唧嘴巴,又睡着了。

芒种又要拿草根去捅秋生爹。秋生不想芒种作践自己的爹,就俯在他耳朵边大叫一声“爹”。

干个啥呢!秋生爹被惊得一跳,醒过来,直骂秋生和芒种坏了他好事。

我正在吃东西呢。秋生爹说。我梦见有人请我吃东西,一大桌子的鸡鸭鱼肉,还有上等的高粱酒,扑着鼻子的香……

你中午不才吃了肉,喝了酒么?秋生说。

就是吃了啊,但是刚才人家请吃的那都是更好的东西,可没把我撑得,正想着是不是要把你们叫来一起吃,你们就把我弄醒了!秋生爹不甘心地抹抹嘴角的哈喇子,意尤未尽的样子。你们没看见,那鸡是蒸全的,鸭子是烤出来的,黄亮亮的,滋滋冒油,还有鱼,糖醋的,撒了很多葱花——

谁请你吃啊。芒种吞了口口水,眼瞪瞪地。

谁,这天底下还有谁请得起这样的客——秋生爹拍拍身边那坟墓上的大青石条——只有咱们的祖宗,才有这气派!

秋生和芒种相互对视一眼,又侧眼看了看坟墓,感觉到背皮一阵发凉,赶紧靠到秋生爹的身边。

咱们本来不是这秦村的人,晓得么?秋生爹也不理会他们的害怕,装上一袋烟,点着火,吐了几口烟雾,两眼望着远方,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咱们是啥地方的人?

咱们是啥地方的人,这个,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咱们不是秦村的人,因为这秦村,出不了咱们祖宗那样的人物。秋生爹挪了挪身子,蜷起一只腿来压在自己屁股下面,好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要听么?芒种要听么?好,都要听,都要听咱就跟你们说说。

咱们的祖宗原来是京城的大官,晓得京城么?秋生爹打了个嗝,问他们。

就是北京城。芒种抢着答道。

对,对,看看芒种就是比秋生聪明。秋生爹呵呵笑着,在芒种脑袋上拍了拍。

咱们祖宗在京城做官的时候可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吃鸡肉还要把皮丢了,说鸡皮腻人,你说,他那官做得多舒心啊!不过这人的命运就像是天上的月亮,有满的时候,就有缺的时候,这不,咱们祖宗遭殃了,他被奸臣参了本。

啥叫参本啊?芒种问。

参本就是告状啊!那个奸臣在皇帝面前告了咱们祖宗一状,说咱们祖宗这坏那坏。你们不晓得,这个世道上,人不只是喜欢听好话,更喜欢听坏话。那皇帝一听,气了,要把咱们的祖宗赶出京城。这个皇帝回去跟他老婆——也就是皇后娘娘说了咱们祖宗的事,皇帝娘娘可是聪明人,一听,说皇帝你上当了,那可是个好人啊,对咱们朝廷可是忠心耿耿啊!这皇帝当时就后悔了,但是皇帝都金口玉牙,说的话是从来不更改的,就算是错的,也不改。所以呐,他也不好再让咱们祖宗官复原职,就算官复原职,咱们祖宗肯定也不会干的,因为把事情看白了,你说这当官吧,你做忠良吧,总是要被奸臣害死,做奸臣吧,又会落得个恶也恶报,也大都要死。

咱们祖宗后来怎么的啊?秋生问,被赶出京城了么?

后来那皇帝决定,在赶咱们祖宗出京城的时候,请他到皇宫后院里,亲自和皇后娘娘陪他吃一顿。这一顿饭,可全都是山珍海味,玉液琼浆啊。这一顿饭,要是落到现在,换成猪头肉啊猪蹄儿啊,就算咱们爷儿仨可着劲儿地吃一辈子也不见得吃得完的。吃完了饭,皇帝决定再送咱们祖宗一点东西,也算是留着做个念想吧,就问咱们祖宗想要什么,咱们祖宗心想,要啥呢。

他要啥呢?芒种眼巴巴地看着秋生爹。

咱们祖宗做了大半辈子的官,为皇帝老儿的江山操劳了大半辈子,就是要要啥也不过分啊,但是咱们祖宗就是想不起来要啥。秋生爹皱着眉头,好象也跟那位祖宗一样犯了难。

要钱呗,要钱回去好买肉吃啊!秋生说。

笨蛋,那时候不兴钱的。芒种白了秋生一眼。

谁说那时候不兴钱了,那时候只是不像现在,使的是纸钱,那时候用的都是金子银子。咱们祖宗原来也想要金子银子,别说金子银子,就是他要金山银山,那皇帝也会给他的,但是咱们祖宗回家这么远,带得动多少金子银子啊?咱们祖宗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皇后——秋生爹咳嗽两声,眼睛翻了翻,做了个下定决心的样子——我就要两样宝贝!咱们祖宗说。那两样宝贝啊?皇帝和皇后问。咱们祖宗指了指皇帝的脑袋。

他咋要人家脑袋呢?秋生说,人家会给他么?

妈的,芒种说你笨蛋,你真是笨蛋,咱们祖宗就是有天大的胆子,敢要皇帝的脑袋么?咱们祖宗看上的是皇帝脑袋上的龙珠。你们不晓得,古代的时候,皇帝戴的冠子上,都嵌有龙珠,这珠子可是宝贝啊,夜里会放光,要是做饭的时候,放一颗在灶台上,整个屋子都看得见,那比现在他们爱城的电灯亮多了。

秋生和芒种啧啧地感叹着,眼里充满了神往的光芒,好象他们已经置身在那宝珠散发的光亮中了。

这宝珠还有一点很神奇,咱们夏天吃饭不是老馊么?要是把宝珠和咱们吃剩的饭搁在一起,就是十天半月,也不见得会馊的。这皇帝皇后死了过后,他们的嘴巴里就要含一颗龙珠,这样子一来,他的身子就不会腐烂,就是埋在地下一万年,也是好好的。

咱们祖宗要着那颗龙珠了么?秋生问。

当然要着了,那东西虽说金贵了些,是天底下少有的宝物,可是对他皇帝来说,再怎么着,也用个十颗八颗啊!咱们祖宗带着那颗宝珠,就回了现在这地方——秦村。

后来呢?芒种问。

后来,后来咱们祖宗就老死在这地方了啊。秋生爹打了个哈欠,收起烟袋,摇摇欲坠地站起来。

龙珠呢?咱们祖宗把龙珠弄啥地方去了?秋生问。

不敢跟你们两个小杂毛说,说了,你们嘴巴不稳,漏出去了,可不得了。秋生爹呵呵笑着,拍拍秋生和芒种的脑袋,说,走啊,咱们回家去,芒种,你今天晚上就在咱们家吃饭,咱们爷仨,好歹也得吃顿团年饭。

晚上,秋生和芒种缠着秋生爹问那颗龙珠的下落,秋生爹死活不讲。最后芒种跟秋生使了个眼色,一个端杯子,一个斟酒,一左一右地侍侯着。秋生爹经不住缠磨,给他们讲了那龙珠的下落。

在过去啊,时兴陪葬。啥叫陪葬晓得么?就是把活着的时候最喜欢的东西,在他死后和他埋在一起,就叫陪葬。那些皇帝死了,还要弄些女人给他活埋在一起呢,为的是他在地下有人伺候。

秋生爹的话说得秋生和芒种背皮一凉一凉的。

那穷人家死了人,陪葬的不过是些五谷杂粮和几个碎钱。咱们祖宗呐,咱们祖宗下葬的时候抬棺材的绳子,全都是苎麻新打的,足足酒杯粗,而且垫棺材板儿四个角儿的,都是元宝……秋生爹喷着酒气,打着响亮的酒嗝,你们就是想晓得龙珠是下落是不是?

秋生和芒种点点头。

咱们祖宗好不容易跟皇帝要到手,你以为他会传给咱们?要是留给我们手上,恐怕招惹得咱们一家早没命了!秋生爹迷糊着眼睛,说道,那可是宝贝,搁在世上多惹眼睛啊,不只匪徒强盗贪恋,还有那些做官的,为民的,谁要是看见那宝贝了,谁都会流口水,谁都会睡不着觉。

是不是让咱们祖宗陪进自己的葬了。芒种说。

咱们祖宗?你说啥,咱们祖宗?秋生爹半睁眼睛,瞅着芒种,呵呵,笑起来,说那是咱们的祖宗,可跟你没啥关系,你没祖宗!

桌子上的一豆油灯忽闪忽闪的,好象很快就要灭了。

跟你们两个小杂毛胡说了一个晚上,不晓得费了多少油,滚,都睡觉去!秋生爹噗地吹灭了灯。那颗龙珠,现在养着咱们祖宗的身子,在泥土里闪着光亮,要不是那么厚的青石条垒着,这大半个秦村,怕也是光亮着的。

那天晚上,秋生做了个梦,梦见一个老头嘴巴里含着一个发光的东西,四周被那光亮映照出一片熠熠的绿色……

第二天早上,芒种跟秋生说,他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老头嘴巴里含着一个灯泡。

当当,秋生轻轻地敲击着大青石条,就像是敲击黄金锭子似的让人激动不已。秋生感觉自己是敲开了一个宝库的门。

此后,秋生无数次地来到祖宗的坟墓前,寻找进去的入口。每当秋生一走到祖宗的坟墓前,他都觉得按捺不住的兴奋和激动,仿佛感觉到自己距离期望的美好生活只是一步之遥了。当秋生用手触摸那些青石条的时候,他感觉到的不是冰凉,而是烫手,仿佛触摸的不是石头,而是闪耀着光芒的灿烂的黄金。

当然秋生也有不安的时候,因为那毕竟是不肖的行为,是要被人诅咒和耻笑的。但是这种不安的心情瞬间即逝,取代的是那颗价值连城的宝珠所闪耀着的夺目光芒,在这光芒里,秋生被幸福得一阵阵晕眩……

秋生没想到自己开启祖宗的坟墓会遭到芒种的竭力反对。芒种居然说那坟墓和他有关系,因为埋葬在里面的也是他的祖宗。

这简直是天荒夜谈了,自己的祖宗怎么也成了他芒种的了?

你是那里的人?敢说这祖坟是你家的,你有祖宗么?秋生轻蔑地瞪着芒种,冷笑着骂道。

我说这是我家的祖坟我是有根据的,没有根据我会跟你嚷嚷?芒种就像一砣巨大的石碾子似的戳在秋生面前,双手叉腰,那感觉仿佛秋生只要胆敢动他一根指头,他就会将秋生碾碎似的。

有了上次的教训,秋生不敢贸然动手,他知道芒种一直都在找茬儿想收拾自己。秋生在外面听见有人说了,说芒种说的,他秋生要是再犯到芒种手里,就会打断他的胳膊。

你有啥根据?你晓得自己是啥地方人不?秋生嗤嗤地冷笑着。

有啥根据你管不着,告诉你,你想挖着祖坟就不行!芒种指着秋生的鼻子,吼道。

我就挖,我就挖,我挖我自己的祖坟,干你鸟事!秋生将钢钎插进大青石条的缝里,使劲一撬,只听得嘎巴一声,那青石条一摇晃,再使劲一撬,青石条轰地滚了下来。

芒种上前一步,抓住秋生的衣领一搡,秋生啪地摔得老远。

秋生,你家伙再敢动这坟,我可对你不客气了!芒种爬上坟头,愤怒地冲芒种吼叫着。

秋生从地上爬起来,挥舞着拣起来的锄头,向芒种冲去。但是刚一冲上坟头,就被芒种一巴掌掀翻到坟头下面去了。秋生又顽强地爬起来,再一次往上冲,又再一次被打下坟头。两人就像争夺阵地似的,一个顽强地坚守,一个不顾死活地进攻。

两人的争斗最后惊动了秦村所有的人,坟头就仿佛一个戏台,所有的人都围聚在周围,看着秋生和芒种精彩的表演。

在一次次争夺中秋生的力气丧失殆尽,他就像一只跟猎狗搏斗受伤的獾子似的,一身泥土地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了。望着高高在上的芒种,秋生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最恶毒的语言叫骂:

芒种你个狗日的野种,你是啥的地方钻出来的,跟我争祖坟,你有祖坟么?你分明是个野种,秦村谁不晓得你是个野种啊!芒种你个有娘没爹的私生子,野种,你连你爹是谁都没搞清楚,跟我争啥祖坟啊!

秋生的叫骂就像一支支射向芒种的利箭。芒种被急怒了,疯狂地扑向秋生,但是被人拉住了,他在原地扑腾着双手和两脚,牙齿咬得嘎巴直响,好象要不是人家拉着他,他就会在一瞬间将秋生撕成碎片。

叫骂够了,秋生开始数落起芒种的忘恩负义和无情无意来。秋生哭诉说,要不是自己爹,你芒种早就喂野狗了,那里还有命在这里瞎搅和。

想想我们是咋对你的,你没得吃,饿得连路都走不稳,是谁早省一口晚省一口救你命的?你发高烧嘴巴都燎起泡了,是哪个把你背到爱城医院去的?你冬天没衣裳穿冷得牙齿都嗑碎了,又是那个把自己穿的脱给你的……你良心都给狗吃了么?你把我脊梁炸坏了,自己一屁股跑了,就没想到我和我爹以前是咋对你的了?现在,现在你个野种居然还跟我争起祖坟了!

芒种在秋生的数落声中面红耳赤,他没有反驳的力气。秋生说的,都是真的,过去那段苦难的生活,就仿佛过电影似的,历历在目。这之前,秋生一直在人前人后数落他芒种的种种不是,咒骂他狼子野心,心肠恶毒,薄情寡意……但是芒种没一次亲耳听到。现在,秋生的咒骂就跟放鞭炮一般在他的耳朵边炸响,让他的心里火燥燥的,身上直冒冷汗。

就在秋生数落芒种的时候,秦村的人们也开始数落起秋生的不肖行为来。先前大家的声音还是很弱,稀稀拉拉的,似乎都在努力酝酿心里的愤怒,随着你一言我一语地唱和,很快就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共鸣,那数落就变成了异口同声的谴责,秋生还没回过神来,那谴责就变成了怒不可遏的咒骂:

秋生,你这财迷心窍的家伙,居然掏起自己的祖坟来了。

大逆不道,秋生,你狗日的!

秋生,你个畜生,就算这不是芒种的祖坟,你也不应该这样做啊,你就不怕天收你么?

人们咒骂着。秋生哑口无声地瘫在地上,感觉自己跟一条被人人追打的落水狗似的。

秋生的发财梦想就这样被芒种搅得一塌糊涂了,而且还在秦村落下无数个骂名,大家见了他,都是一脸鄙夷和厌恶。秋生走在路上,感觉背上犹如根根芒刺袭来,浑不自在,秋生知道,那是秦村的人们在咒骂他,在唾弃他。

秋生对芒种的怨恨深重得就像暴雨前的乌云,黑压压地积在自己的心坎上,有时候不经意地想一想,都会让自己喘不过气来。

秋生一万个没有想到,芒种这个野种居然先是跟自己争祖坟,后来又跟自己争起爹来,他好不要脸地说,秋生爹就是他的爹。如果秋生爹是他的爹,那么他和秋生就是兄弟了。

去他妈的,我爹怎么会养出这么个种来!秋生恨恨地骂道。

芒种这狗日的根底,秦村谁个不知道,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他秋生说句话,搞得自己祖宗的坟墓,竟然成了芒种和自己之间的争议。秋生隐约感觉到,祖宗的坟墓,在某一天总会被芒种霸占过去。秋生不由得憎恨起秦村的人来:他们的薄情寡意和芒种比起来,有什么两样?想想自己爹当年当干部的时候,对谁家没有过照顾。爹死后,自己受穷,不仅得不到大家的帮助,反倒被人瞧不起了。在那一刻,秋生死下决心,一定要让自己有钱起来,要让自己有一个漂亮的女人,要住上高楼,要吃香喝辣,要让秦村的人都羡慕自己,都眼红自己。

但是这一切,眼睁睁地被芒种这狗日的全搞乱了。

芒种是个不折不扣的野种。他的娘是到秦村来锻炼的知青,不知咋的就怀上了娃娃。叫人惊奇的是,这个知青怀上了娃娃却没有人看得出来。

有一天这个知青找到秋生的爹,那时候秋生的爹是秦村的干部,这个知青说,领导,我有娃娃了。秋生爹横看竖看,说你开啥玩笑。那个知青捋开衣服说,扯下裹在肚皮上的一层层白布,说,领导你看,我的肚皮都这么大了,马上要生了。秋生爹当下就惊呆了。那个知青说,领导,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就帮我吧。

秋生爹赶紧叫秋生娘出来,说老婆你快来给我作证,我可从来没在外面瞎搞过,有人想诬陷我,门都没有。

那个知青从口袋里摸出一大叠粮票,递到秋生爹手里,说领导,我可不敢诬陷你,就是有一千个胆子也不敢,真没那邪心思,只是求你帮我给这肚皮里的孩子找一个人家,帮我照料着。

秋生爹接过那叠粮票,说,这好事我倒是想做,可就怕到时候弄得自己说不清楚,你还是去找别人吧。

秋生娘看着那个知青怪可怜的,年轻轻的,就不明不白揣着个娃娃在肚皮里,帮衬道,当家的,看在人家求你的份上,你就答应帮她吧。

帮,咋帮?秋生爹挠着头皮,一脸的为难。

村里积粪员老张头不是一个人孤伶伶的么?把孩子送给他,他这辈子也算有个后人了。秋生娘出主意说。

你们说的是拣狗粪的那个脏里吧唧的孤老头子?那个知青不干了,她说那个老头子连自己脸都从没洗干净过,怎么带得好自己的孩子呢。

你不干我就没有办法了。秋生的爹说。

你这孩子,有人要你的娃娃就算不错了,你自己又不能够带,保他一条命就算不错了。秋生娘叹息道。

你就放心吧,如果老张头愿意要这娃娃,我们今后也会多帮衬他的,不管你在不在秦村,今后咋样,我们都会帮你关照他的。秋生爹也叹息着。

那个知青抹着眼泪只好点点头。

那就好,我马上去给老张头说。秋生爹出了门,又回头叮嘱道,你这些天可得稳住肚皮,先别生了,等我和老张头安排好了,你再生吧。

第二天就是芒种节,那个知青的肚皮实在稳不住了,一个娃娃掉在地里,秋生娘赶紧帮忙收拾起来,送到老张头家里。老张头攥着一大把粮票,凭空还多出个后代来,那高兴劲头自是不用多说。

那个知青被秋生爹故意安排了轻松的事情做,一旦闲下来,就搂着两泡滴水的奶子,跑到老张头家给自己的娃娃喂奶。没过多久,一张纸条下来,知青回了爱城,然后去了外国。知青走了过后,秋生娘就捧着自己两只瘪奶子给那个娃娃吞咽。娃娃先前被老张头取名叫“狗娃子”,秋生爹嫌弃说不好听,就改了名字叫“芒种”。芒种管老张头叫爹。

芒种跟着老张头到三岁的时候,一天老张头去拣狗粪,被疯狗咬了,不几日,就死了。没了爹的芒种成了孤儿,东家一口汤西家一碗饭地活了下来。秋生爹并没有食言,在秦村,对芒种最为照顾的就算他了,先前秋生娘还在世的时候,每年还给芒种改几套旧衣服穿,秋生爹在发放口粮的时候,也把他当做一个成人来计划。芒种遇着饿了渴了冷了病了,总是能够在秋生家找到温暖。

后来秋生娘死了,秋生爹也丢了官帽,日子开始和秦村其他的人家一样过得紧巴巴的,对芒种也照顾不过来了。但是秋生和芒种的关系却和以前一样,好得跟粘了胶水似的,形影相随,不见一天分开过。秋生比芒种大一岁,脑子却没有芒种的好用,照秋生爹的话说,秋生想什么问题要比芒种慢半步。两人在外面偷了人家果子,挨骂的总是秋生,吃得最多的却是芒种。秋生也不当回事情,觉得好兄弟应该如此。秋生爹在世的时候曾经跟秋生说过,叫秋生别跟芒种太黏糊,说芒种心里沉,和他好,早晚会被卖掉。

原来秋生还不当回事,但是自从自己在山西伤了腰,芒种丢下他不管过后,才明白芒种果然不是个好玩意儿。但是还没有想到他居然有如此狠毒,连他秋生的祖坟,都企图霸占了。

自从偷挖祖坟的事情被芒种搅得乌七八糟过后,秋生的家门口足有两个月没有谁来踏上一个脚印。

秋生也极少出门,只是偶尔去去王木通的店子,赊些必需的生活用品,比如盐巴。有时候苦闷得实在没有办法了,也会死皮赖脸地赊点白酒,再央求王木通给抓点盐胡豆和油炸花生什么的,坐在他的店门前,吃完喝完,才东倒西歪地在王木通的咒骂声里离去。

那些日子,秦村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谈论秋生和芒种,说秋生的不肖,胆敢挖祖宗的坟墓,说芒种的身世,他究竟是不是跟秋生一个祖宗……谈论最多的,自然还是芒种的身世,作为一个需要探寻的秘,当然会成为谈论的焦点。秦村的人们各自说着不同的看法,而且也都以自己的亲耳所闻和亲眼目睹来对自己的看法进行证实。有人说芒种是秋生爹的私生子,因为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他亲眼在村上的库房里看见秋生爹和那个知青弄那鸟事;也有人说芒种根本和秋生爹扯不上关系,因为和那个知青好的是公社的某某,他亲眼看见公社的某某在拖拉机上把手伸进那个知青的裤子里,那个知青不仅没恼怒,而且还一脸的荡笑……从没有过耳闻目睹的,也依靠着推测表达着自己的不同意见,一个说芒种根本不可能是秋生爹的种,因为在他的身上找不着半点秋生爹和秋生的样子,耳朵不像,脸也不像……另一个说,如果芒种不是秋生爹种,秋生爹在世的时候为啥会对他那么好,还有,芒种又不是疯子,为啥会连自己的羞耻也不要,跟人去争那么一个坟头——

这话一出,就有人骂他是笨蛋,说坟头有啥争头,那是争坟头里埋着的东西。

啥东西凭得着费这么大力气。

宝珠!说话的人用手遮住嘴巴,生怕消息走漏了似的,一副神秘的表情。

然而也有人认为这不过是一场可笑的闹剧,他就是瞎子六爷。

六爷是秦村最老的老人,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活了多少岁,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秦村里其他的老人说起他的时候,是这样说的: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看见他是个老头了。人一老了,就糊涂了,这位六爷不仅不知道自己的岁数多大,而且也搞不清楚什么时候是白天是黑夜,就连自己有几个孙子几个儿子他也搞不清楚。但是他却搞得清楚去王木通店里的路,他拄着拐杖,一路敲敲打打地走过来,他是要买薄荷糖。他喜欢吃薄荷糖,那种糖就像玻璃片似的,被划成一小格一小格的,用手轻轻一掰,就是一小格。六爷每次买得不多,就巴掌大一片。他把拐杖提起来,夹在腋下,然后把捏着那糖的一角轻轻掰下一格,搁进没牙的嘴巴里,一直都死气沉沉的脸上立即跳跃出甜蜜的笑容。王木通很惧怕六爷,那是因为他有时候站在店门前,一个钱也不给地就吆喝王木通给他拿糖,王木通说六爷,你还没给钱呢,六爷勃然大怒,说我才给了你一块钱,咋说我没给你钱了?王木通如果敢还嘴,和他争辩,他就举起手中的拐杖,在店里一阵乱敲乱打,而且嘴巴里还不停地怒骂。六爷因为辩不清楚白天黑夜,经常是晚上睡醒一觉就起来,拄着拐杖去王木通的店里买糖,王木通要是慢点开门,他就祖宗八代地咒骂王木通,他的叫骂声洪亮得全村人都可以听见。看见六爷来了,王木通总是心有余悸的。

六爷说他瞎眼的时候是在一天早晨,他去拣狗粪,走着走着,眼睛就看不见了。

我去讨口,人家给了我一把包谷米,我想种在地里吧,种在地里等收获点种子,来年好好地种半亩地。包谷种下了,却没有肥料,人粪倒是有的,但不肥,那时候的人粪怎么会肥呢,吃的都是草根树皮,灾荒年,拉的屎都不臭。我想咋办呢,包谷没有肥料咋生长啊,我就去拣狗粪,可别小瞧那时候的狗粪,那时候的狗粪很臭的,臭,当然就肥咯。为啥臭?因为狗天天吃肉嘛,吃啥肉?人肉。那时候不愁死人,就愁埋人。那狗吃人肉吃得眼睛都红了,见了谁走路歪歪斜斜的,就跟在后边,就等你一倒下,它就来吃你。那天早上我刚把一粪篓子拣满,眼睛忽然就看不见了。就这样,我就瞎了。

那坟啊,肯定不是他芒种的。六爷说。

六爷说这话的时候是在王木通的店门口。他嘴巴里含着一小块糖,正要走,听见大家在谈论芒种和秋生以及那坟墓,就侧耳听了听,然后说了那话。

总算有人说句公道话了。六爷说那话的时候秋生刚走到王木通的店门口,秋生说,六爷,你在秦村辈分最高,知道的老事情也最多,你早就应该站出来给我主持主持公道了!

你是秋生是不是?六爷侧过头,翻楞着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珠。跟你说,秋生,那坟啊,既不是他芒种的,也不是你秋生的!

不是我的?是谁的?难道还是你的了不成?原本企望六爷能为自己断个公道,却不想他居然冒出一句这样的话来。秋生嗤笑着,看着面前这个瞎眼的苍老无比的老头。

也不是我的。六爷高高地昂起他那小巧的脑袋,头顶上乱乱的白发被风吹扬了起来,活象一疙瘩被风掀翻了的草蔸。

谁的?你倒说说,那坟是谁的?秋生依旧嗤嗤冷笑着。

那坟是没有主的!六爷咳嗽了两声,喷出一口粘稠的黄痰,接着说道,你想不想知道那坟里埋的是谁?

谁?我祖宗!

你祖宗?你祖宗尸骨在啥地方还不知道呢,怕是被狗嚼了拉成屎也说不准!我告诉你,那里面埋的还不是一个人,是很多人,很多很多人!

六爷那天以一种不紧不慢的口气,悠悠缓缓地讲了一个荒唐的故事。

六爷说,那年先是遭遇了三年干旱,又接着遭遇了三年水灾,再接着就是瘟疫,秦村的人逃难逃得也差不多了,其中包括秋生的祖宗,他们或者是明目张胆或者是偷偷摸摸地离开了秦村。明目张胆的,是因为家里无牵无挂,一个吃饱全家不饿,卷着床席子拿着个破碗就走了,讨口告化走八方。偷偷摸摸的,是因为家里挂袢太多,拖儿带母,累赘,自己一个人偷跑出去,希望能够混口饱饭,留住性命,这类人,多被人咒骂,因为不讲道义和责任,大家都不把这种人叫人,叫畜生。秋生的祖宗就属于这最后一种人。

秋生正要冒火,看见六爷伸出只手往下压了压,意思是秋生你别冒火,听我细细说来。秋生直纳闷,心想你个瞎老头,难道还看见了我一肚子火气一脸愤怒不成。

六爷接着说了。

六爷说,这并不算啥奇怪,当时候大家都饿慌了,抛家弃子算啥,有人还跟人换着娃娃吃呢,你吃我的娃娃,我吃你的娃娃,要活命啊,有啥办法呢。

但是却苦了那些被男人抛弃在家的女人和娃娃,没有倚靠,没有主心骨,除了哭,就是寻死。这一天,又有人寻死了。知道寻死的人是谁不?就是你秋生的曾祖母,她带着你的爷爷,要跳咱们秦村的那个大泉塘。说来也怪,这一年那个泉塘的泉水比起那一年,都要清澈汪洋,流不尽来淌不完,但是水不饱肚子啊,要是那水能饱肚子,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离开秦村了。那些离开秦村逃难的人那里去了呢?逃到那些逃难的人那里去了。天下大难,啥地方是安生的地方啊?秦村的人逃出去,外面的人逃进来。逃出去的人死路一条,逃进来的人一条死路。这些逃到秦村的人,饿得实在拗不住了,就找喝水。这秦村的水,还只有那个泉塘里的水好喝,水不能饱肚子,但是能够撑死人。那些个饿昏了头的人,脑袋往水里一钻,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这第二口气就接不上来了。还有那饿得挪不动身的人,明知道那水只是解渴的东西,但是为了饱肚子,还是狠着命地灌,活生生把自己灌趴在泉塘边翻白眼。这些人死了过后,嘴角上还往外淌水。

秋生,你晓得你曾祖母咋死的么?她是活活把自己淹死在泉塘里的。她抱着你爷爷刚跳下泉塘的,就有两个逃难的人跟着下去了,他们从她手里抢过你爷爷,把他推到泉塘岸上,你爷爷哇哇地哭着,声音跟病猫一样。你曾祖母听着,像是不忍心丢下你爷爷,就又把他拖下去,那两个逃难的人又把他抢过来,推到岸上。我们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走过去,看见你爷爷坐在岸上哇哇地哭,那泉塘的水面上,已经没有了一点皱纹,你曾祖母和那两个救你爷爷的人,都不见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泉塘边打死了一条吃死人的狗,用火烤得半生不熟地吃了,你爷爷也吃了,他人小,只有吃狗的脑髓。吃了狗肉,我们有了点力气,心想应该把你曾祖母和那两个逃难的人打捞起来,这是因为害怕他们尸体腐败了,坏了一泉塘的好水,今后饿了没喝的。但是只打捞起来了那两个逃难的人,你曾祖母不见了,打捞了一个上午也不见啥地方去了。

看着两个被泉水泡得饱饱满满的两个人,我们犯难了,这咋办呢?说到这里,六爷长长地叹息一声,怎么办呢?难道我们还把他们烤着吃了不成,从这两个逃难的人的身上,我们算是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大家伙一商量,说还是把他们两个人埋了吧。我们在山边上挖了一个大坑,把两个人抬进去,正准备掩土的时候,我说,这两个人占着这么大一个坑,算是浪费了,不如再抬几个死人丢进去,一来是做了件善事,免得他们暴尸荒野,被狗吃虫咬,二来他们在一起人多,也好热闹,说说话,取取笑,省得在下边寂寞。大家一听,嗨,觉得不错,就四处收罗那些逃难到秦村死了的人,足足十几个,一齐丢进那个坑里,跟窖红薯一样,弄得满满的,最后连泥土都没办法掩了,这下咋办?我说好办,咱们去举人坟抬些大青石条子过来,四个边上紧紧一围,把泥土往上严严实实一压,就稳稳妥妥一座坟了。

说动手就动手,趁着肚子里的狗肉还没有消化干净,有点力气,咱们几个就去举人坟搬那些青石条子去了。举人坟根本就不是坟,那是一个什么地方的举人,瞧准了咱们秦村风水好,准备在这里建一个墓葬,准备了很多大青石料,正要建,灾难来了,这些石料了遗弃在那里了。就这样,大家吆三喝四就把那青石条子给搬过来,圈在那个死人坑的边上,然后掩上厚厚的泥土。

在我看来,这秦村还算你秋生的爷爷最有情义,两个逃难的人救了他,他到死都没有忘记,腊月拜坟,清明扫墓,他每年都去。六爷最后说道,至于你爹,他算个狗屁,除了喝两口猫尿,球也不成!

你个瞎子晓得个屁,我祖宗原来是当朝的大官,咋就被你说成是逃难的了?秋生愤怒不已,破口大骂道。

六爷讲完过后,从怀里掏出那片薄荷糖,刚掰下一块搁进嘴巴里,听见秋生对他的叫骂,大笑起来。这么多年,谁也没看见六爷这么笑过。六爷就像是谁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或者是他跟谁搞了一个非常成功的恶作剧,笑得无法自已,笑得得意忘形。他仰着脑袋,嘴巴大大地张着,像一个黑洞似的,呵呵,那笑声跟鸟儿似的从黑洞里扑棱出来,正飞着,突然掉了下来——

六爷咯地一声,就像被人抹了脖子,那声音嘎然而止。

秋生和所有在场的人看见六爷怔怔地站在那里,站着站着,先是拐杖倒了下去,然后是他。

六爷给他的薄荷糖噎死了。

秋生一直以为六爷的孙子们会来找自己麻烦。王木通说不怕,是他自己噎死的。

早该死了,老成那样了,都快成妖精了。王木通恨恨地说,他死了,他的孙子们还庆幸呐。

六爷的孙子们并没有找秋生的麻烦。然而六爷讲的那个故事,却阴云一般笼罩在秋生的心头,郁闷得他一夜未能够合眼。如果六爷说的是真的,那么就意味着自己将是一条咸鱼,一辈子休想翻身。

第二天秋生起了个大早,到祖宗那高大宏伟的坟墓边埋着脑袋连走了三圈,最后抬起头的时候,他看见芒种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自己。

回到家里,秋生蹲在门口的一块石头上,心想着爹生前说的那些话,想着昨天六爷给他讲的那些故事,真是越想越糊涂,越想越迷茫,感觉自己就像钻进了牛角尖,前进,没有出路,后退,也没有出路……最后连王木通站在他背后拍了他几下也没有知觉。

想啥呢?真财迷心窍了啊?王木通见秋生没有反映,拿脚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下,秋生嗷地一声,嗵地从地上蹿了起来。

你收的粮食呢?王木通晃了晃手里的口袋,说你怎么着也应该把那些欠帐给我还点吧。

秋生揉了揉被踹得生痛的屁股,说粮食我还没去地里收呢。

这么好天气,你不去地里收粮食,指望它自己飞回来啊。王木通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叹息。

我在想六爷昨天跟我说的事。秋生悻悻地说。

你信他的?那个老糊涂?王木通说,接着沉思了一会,说秋生,我跟你说件事情。

啥事情?秋生看见王木通神神秘秘的样子,有点紧张。

秋生你知道不知道,听说芒种在爱城找了个寻宝的仪器,在那坟墓上一照,那仪器就闪着红灯唧唧地叫。王木通把嘴巴凑近秋生的耳朵边,压低声音说道。你可千万别对人家说这事情啊,就是要说,也别说从我这里知道的。

笼罩在秋生心里的那片阴云顿时烟消云散了,他感觉到那属于自己的漂亮女人依然站在他的前面,那高楼也矗立在那里,一切一切的美好都在不远处跟他招手。秋生面露喜色地点着头,说一定一定。

六爷是下午下的葬。

等到快下葬的时候,六爷的孝孙们才老大不愿意地前来请秋生。六爷只有孙子,他的儿子女儿熬不住老,早就先他而去了。请秋生参加六爷的丧葬,是王木通的主意,王木通说,都是一个秦村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也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狠了。六爷的孙子说,秋生那狗日的不是东西,他连祖宗的坟都敢挖。王木通说,其实你们想想,秋生也是给逼的,房屋垮塌,一身病疼,欠下的债,跟牛毛一样多,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是人。大家想了想,说也是,就都谅解了他。

到了六爷的灵堂,秋生给六爷的棺材磕了头。当他抬起脑袋发现大家看他的眼神,已经和蔼如初了。秋生心里一热,感觉到自己又回到他们当中来了,由不得对王木通产生了感激,心想只要等自己一有钱,就立即给王木通还了那些欠债。

六爷的葬礼十分隆重,几乎秦村所有的人都来了,其中当然包括芒种。芒种带着一个长得很细致的据说是爱城的女人,那女人高高挑挑,脸上挂着好象永远也不会消失的笑容。

现在的芒种,已经不再是跟秋生一起下煤窑的芒种了。他在爱城找到了一个泥水匠的活儿,没干多久,就开始包工了。现在的芒种,是秦村最有钱、也最有前途的人,据说他马上就要修楼房,而且等楼房一修好,就马上和站在他跟前的那个爱城的女人结婚。

秋生恨恨地瞪了芒种一眼,发现人家正在对他冷笑。芒种的冷笑,就好象挂在脸上掉不下来的一汪鼻涕,让秋生异常恶心,秋生掉过头冲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

六爷的丧葬开始了。

法师先是念了几通咒语,然后端来一大碗硬币和五谷杂粮混合的东西,撒在棺材里面,再将几叠纸币压在六爷的脑袋底下和脚底下,然后搁进他平日穿的衣物——这些大约就算是他的陪葬了。最后,法师又是几通咒语,盖上棺材板儿,大声吆喝道:出——丧!

六爷的墓坑挖得不是很深,法师用纸钱在里面燃烧起熊熊大火,说是暖坑,让六爷睡上去不冷。等那纸钱全部熄灭后,法师把几叠纸币和硬币搁在墓坑的四个角上,这叫垫棺材板儿,最后下葬。

秋生在观看的时候,却走了神,他看到的不是六爷的丧葬仪式,而仿佛是祖宗下葬时的情景。

他看见祖宗穿着寿衣,随身带着许多珠宝玉器,手里还攥着一支黄金做的烟袋,双目紧闭地躺在被桐油土漆刷得锃亮的大柏木棺材里。法师在他的脑袋和脚底下压上许多黄澄橙亮闪闪的金锞子银锭子,然后把他平日喜爱的金碗玉盏一一搁进去……最后,法师掰开祖宗的嘴巴,将一颗闪闪发光的宝珠放进去……

参加婚丧嫁娶红白喜事,都是要随礼的。埋葬了六爷,就准备开中午饭了。为了这顿饭,六爷的孙子们杀了两头肥猪,磨了几十斤豆腐,使得这顿中午饭在早晨就开始热气腾腾,香味扑鼻,非常诱人。

在六爷家的堂屋门口,大摆了一张铺着红布的桌子,上面端坐着一个拿笔写礼的,他的左侧,是一个专门收礼金的,右侧,是一个对前来送礼的人表示答谢的,同时,他还要负责唱礼。来一个送礼的,将礼金递交到收礼人的手中,收礼的人给唱礼的人比画出手势,告诉他是多少礼金,这个唱礼的人就站起来给送礼的人递上一支烟,说几句感谢之类的话,然后大声吆喝道谁谁礼金十元。这写礼的人就根据吆喝声将名字和礼金数目登记下来,以备主人家今后回礼报答。

秋生随了五块钱。这五块钱是他死乞白脸跟王木通借的。王木通不借,秋生说,你不借我钱,为啥要叫他们请我呢,你不说,我也少了挡子事情。王木通气愤地说,你个狗日的秋生,话咋能由你这样说呢。最后,王木通磨不过秋生,悄悄递给了他五块钱。

那唱礼的双手打拱给秋生致了一谢,再呈上支烟,然后大声吆喝道:

秋生礼金五元整!

秋生看见那写礼的人把毛笔搁进砚台里,舔饱了,提起来,在礼单上浓浓地写上了“秋生礼金五元整”。

咱们可不能这么送,这又不是混饭吃,混饭吃还不够呢。芒种拉着那个高高挑挑的女人挤进人群,掏出皮夹子,抽出一张五十的,拍在那个收礼金的人面前,说不好意思,就随这么多吧。

芒种礼金五十元整!唱礼的人嗓门高了许多,他粗着脖子,跟公鸡打鸣似的,声音都变调了。

秋生看见芒种那个女人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噗噗地掉在秋生的心里,砸得他十分难受。

秋生从被抓到爱城派出所,一路上对芒种的破口大骂几乎就没停过。

秋生轻而易举地就将那些青石条撬下来了。天阴沉着,王木通并没有预测准确,不仅没有月亮,而且就像要下雨了。

吃喝了一天,秋生感觉到体力非常充沛,浑身上下好象有使不完的劲。一切比他最初的计划还要顺当,秋生感觉到坟墓上的泥土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坚硬。在起初,秋生觉得三合土将是他这次行动最大的障碍,那是用黄泥加石灰加小石子混合成的东西,在过去,人们喜欢用这种混合的东西作为建筑材料,尤其喜欢用在坟墓上,这种材料并不会因为时间的久远而变得松软,而是会越来越坚硬。在挖掘过程中,秋生没有遭遇到这种东西,这让他很激动,这将会缩短他的挖掘时间,也就是说,他完全可以在天亮以前完成一切。

就在秋生忘我忙碌的时候,他被包围了。一束束强烈刺眼的手电光就像一根根木棍,将秋生打懵在他挖掘的泥坑里。

盗墓挖坟,法理不容!芒种站在坟头上,怒不可遏地吆喝道。秋生看见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个个荷枪实弹的警察。

秋生最后关进了爱城看守所,他被拘留了。

我挖我的祖坟,干你们屁事,为啥把我关起来?秋生正大喊大叫着,几个和他关在一起的人走过去,对着他的肚皮就是一拳头,秋生哼哼唧唧躺在地上,安静了。躺在地上的秋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就是自己藏在夜幕下的悄悄的行动,怎么会让远在爱城的芒种知道呢?而且他还带来了那么多警察。

秋生想到了王木通。王木通是告密者。

其实王木通并没有少操秋生的心,尤其是在他的婚姻问题上。

就像从村头走到村尾一样简单,芒种好象根本就没花多少心思就修好了楼房。三层小洋楼,雪白的瓷砖,茶色的玻璃,门口是一片翠绿得就像要淌水似的树林。狗日的野种!每一次秋生从那楼房前经过的时候,都要在心里诅咒一百遍芒种,诅咒他下雨被雷劈死,走路被车撞死,上楼被摔死……

没过多久,芒种结婚了。结婚那天,芒种从爱城请了八音班,吹吹弹弹地从早上闹到晚上。晚上是电影,枪战的。最后是放焰火,漆黑的天空竟然被照成了白昼。

秦村整整热闹了三天。除了秋生,秦村所有的人都去道贺了,就连狗和猫,也一个不漏地聚在芒种家里,因为那里有啃不完的肉骨头。

芒种见谁都是一张笑脸,见谁都是忙不迭地递烟点火,见了谁家的小孩,都是一把糖果一个红包。就这样,芒种将秦村所有的人都笼络得跟自己的亲人似的。

秋生躲在屋子里偷看着这一切,心里就像油煎火爆一样难受。几乎让秋生疯狂起来的是他看见芒种带着他的女人,竟然大模大样地到自己祖宗的坟头前祭拜。芒种和他的女人在祖宗的坟头前屁股一撅一撅地磕着头,模样显得笨拙而且滑稽可笑。秋生心想,芒种这狗日的野种肯定也学着自己爹的样子,一边磕头一边念叨,让自己的祖宗保佑他们这好那好。最后,芒种点燃了一挂鞭炮。他燃放鞭炮的方式和秋生爹一模一样,把鞭炮挂在坟头,从坟头前抽出一支燃烧的香棍,往引信上一点,转身走到一边,回头看着那啪啦啪啦的声音响起来。

就在秋生闷在屋里,气得跟就要爆炸起来的火药罐子的时候,王木通来了。

我现在命有一条,钱没有。秋生没好气地跟王木通嚷道。

日,我又不是跟你来要债的。王木通喷着酒气,上前拍拍秋生的肩膀,说我来是给你说好事的。

我还有啥好事,好事都给那个狗日的野种全占去了。秋生扭扭肩膀,摆脱开王木通亲热的手。

看见人家娶老婆眼红了是不是?王木通呵呵笑着说道,你别眼红人家,你自己也快了。

原来王木通是来做媒的。

王木通给秋生介绍的女人是临村的,男人下煤窑死了,赔了三万块钱,但是留着两个孩子。

你过去不费一枪一炮,就可以当现成的爸爸,多省事啊!而且只要你把那女人整得舒服了,那几万块钱,就可以顺当地揣进你的怀里,你想怎么都成。王木通挤挤眼睛说,估计那女人有一年没有跟过男人了,你去,八成没有问题,伸出个拇指头,也保管她舒服得直哼哼。

那女人多大?秋生动心了。

多大?不大,跟我差不多,四十五,只有一点不好,就是腿不好,瘸子。王木通说。

四十五?瘸子?秋生惊讶地叫起来。

咋的啦?嫌老是不是?嫌丑是不是?王木通冷笑道,你以为你秋生是谁啊?除了一身的病,一屁股的债,你还有啥?要啥你就没啥!

秋生觉得无话可说。

女人嘛,灯一拉,都一个样,而且你只要眼睛里看着那钱,她就是再怎么丑,怎么老,也比那黄花闺女实在!实在,懂不?王木通涨红着脖子,努力游说着秋生。秋生忽然明白了,原来王木通给他介绍那有三万块钱的寡妇,其实是在替自己那欠债打主意——只要秋生跟了那寡妇,欠他的钱就有门路还了。

你要我一个小伙子跟那样一个女人结婚?我丢不起那人!秋生最后断然拒绝了王木通的好意,说就是这辈子再没指望,也不会娶那样子的女人。

王木通气得直跺脚,说秋生你狗日的真的是个混球,两眼睛就瞪着你那祖坟,指望着里面的宝贝,可是你搞得过人家芒种么?

咋的搞不过了?那是我的祖坟,我倒要看看他一个野种是怎么给我抢过去的!秋生气咻咻地嚷着。

从秋生家出来,王木通遇着了芒种,芒种站在路边,好象是专门在等他。芒种说,家里的客人都散了,还剩了许多菜,先前没有好好照顾,现在补上,走,我的王木通大叔,喝酒去。

王木通跟芒种说了他去秋生家的事情,说真没想到秋生这狗日的脑袋这么不开化,自己一肚子热心肠,他不冷不热地给我撂一边了。说着说着,那气又上来了。

你别跟他见识,他算啥呢,费得着你动气么?芒种将王木通请上桌子,他的女人给王木通斟满酒,然后开始一来一往地喝起来。

王木通大叔,你说那祖坟是不是我芒种的?酒过一瓶,芒种抓住王木通的手,问道。

王木通愣了愣,呵呵笑起来,说是啊,怎么不是,你芒种说是,就是!

那就得感谢王木通大叔了!芒种端起酒杯,站起来,说王木通大叔,你说是我的,就是我的!

王木通却不端杯子,拿指头敲着桌面,嘿嘿笑着,眼睛乜斜着芒种,说你芒种起的啥心事以为我王木通不明白?你这也太狠了点吧。

秋生那家伙纯粹是一个傻子,那祖坟要给他,他守得住么?你瞧瞧,他连挖祖坟的龌龊事都干出来了。芒种叹息道,我也是受过他爹恩惠的人,这倒不敢忘记了,我想着咋报答呢。

你咋报答呢?王木通自顾自地把那杯酒喝了,眼睛依旧没离开芒种的脸。

我的身世一直不明不白,有时候想想自己就跟一棵草似的没有根基,好象被风轻轻一吹就会折断……

有了那祖坟你就有了根基?你说那坟是你的就是你的了?你去祭拜了它,它就是你的了?王木通把杯子往桌上一搁,呵呵笑起来,你芒种的身世秦村谁不知道啊,大家不明说出来,不是不帮秋生,那是给你面子,看你在秦村有个好人缘,要真闹厉害了,你也拣不了多少便宜。

那我应该怎么办?芒种急切地看着王木通。

你能把那么多大钱搂回家,能修这么好的房子,能娶那么漂亮的老婆,还会不知道咋办?王木通笑道。

王木通大叔,你帮了我,我会惦记着感谢你的!芒种说着,给他的酒杯斟满。

如果你真的想那祖坟是你的,不是没有办法的,好办,你就说秋生爹是你的爹!王木通的指头重重地在桌子上一点。

我丢得起那人么?芒种惊异地看着王木通。

丢人?你嫌丢人了?你怎么说话跟那个狗日的秋生一样呢?王木通叹息着摆摆脑袋,夹了点菜塞进嘴巴里,嘎巴嘎巴地嚼碎,鼓动着喉结咽了,接着说道,秋生爹对你还是不错的,没有他,你早没了,你喊他声爹算啥,而且,你有爹,就有了根基,那祖坟自然也就有你的份了,你和秋生争论起,也就有名有目了。

在此后短短几天里,芒种把秦村很多能够说话算话的人请到家里,好酒好菜款待过后,就谈起自己的身世,说自己是那个知青受了秋生爹的欺负,然后生下的。大家对这一点居然都表示认可。最后,大家在一张证明上戳下了自己的指模,证明芒种是秋生爹的儿子。

秋生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晚了。因为芒种早把秦村的干部和一些老辈人请到爱城公安局,再加上那张满是指模的证明,当他走出来的时候,也顺理成章地就成了秋生的兄弟。

秋生气得大病一场,却无能为力。

为了感谢王木通出的主意,芒种悄悄地将他请到爱城玩了三天,然后送给他一辆新自行车。最后,两个人还暗中定了协议,就是由王木通负责秋生的一举一动,一有情况,就马上通知芒种。

你啥时候把秋生欠你的那些钱给我算一下,他要是还不起你,你就记在我的帐上。芒种说。

你们真是好兄弟啊!王木通挤着眼睛呵呵笑起来。

事成之后,我会好好谢你的!芒种拍着王木通的脊梁说道,但是你得给我出主意,做我的诸葛亮。

秋生在看守所的痛苦万分的时候,芒种也忙碌得不可开交。

芒种在他的楼房后侧修建了一座墓穴,火砖和水泥修葺的墓墙,青石板的墓门……

芒种说,这是我给我祖宗修建的。

秋生被抓进去的第二天,芒种就从远方请来一个法师。法师在仔细查看了秦村的地脉过后,又作了一夜的法事,说芒种的祖坟方位不好,对后代的升官发财都有影响,而且芒种的祖宗在地下也过得不是很好,现在的魂魄还没有升天,得不到轮回。更为严重的是,秋生那畜生大逆不道、欺师灭祖,偷挖祖坟,惊扰了祖宗的魂灵,祖宗已经发怒,三灾六难就搁在他们这些做子孙的面前……法师说,要想改变这些,就只有给他换一个地方。

迁坟移墓,这在秦村还是少有的事情。因此,这事惊动了整个秦村。芒种大摆了宴席,就像他上次结婚的时候一样,从爱城请了一个八音班子,吹吹打打,热闹非凡。

芒种说,这不单是我祖宗迁坟的日子,而且也是我认祖归宗的日子。

从新坟到那座老墓,道路两侧挂满了鞭炮,那是迎接祖宗灵骨回新坟的时候燃放的,仿佛一串串在风里招展的果实。

法师念着经文,拿着招魂幡摇摇晃晃行走在前,芒种三步一拜,九步一叩地跟在后面。那八音班子吹吹打打,呜哩哇啦的声音就像一群怪鸟似的,在秦村上空飞来飞去。

法师围着那座已经被秋生撬得一塌糊涂的坟墓走了几个圈,一边走,一边抛撒纸钱,一边念叨经文或者咒语,然后停下来说动土吧。

王木通指挥着几个小伙子,扛着铁锹和锄头上了坟头。秋生被抓过后,秦村所有的人都看见王木通和芒种天天聚在一起,从他们那神神秘秘的样子,大家都知道那是在“密谋”,也都知道了王木通是芒种的军师。

王木通感觉到自己没有必要躲在幕后了。王木通跟芒种说,你现在名正言顺的是秋生爹的儿子了,那墓就有了你的一半,你愿意只占那墓的一半么?芒种摇摇头,说,如果你能把那一半全给我,我分给你三分之一。王木通说,那好,就等秋生挖墓的时候把他抓起来,政府肯定会把他关起来,这时候,你就给祖宗迁葬,合理合法地就开了墓。

一切都按照王木通的计划进行着。芒种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不只一次地跟王木通说,王木通大叔,你要是生在三国,肯定比孔明厉害。

坟墓被很快打开了,他们并没有接触到期望中的柏木大棺材,暴露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层厚厚的腐烂的稻草。

王木通伸手做了个“可以了”的姿势,那些帮忙的离开了。芒种提着一只口袋进了墓坑,他要亲手收拣祖宗的灵骨。

这时候人们看见秋生飞奔了过来。秋生的头发在飞奔中飘扬着,两条细细的腿在地上蹦蹦跳跳,犹如一只逃命的青蛙。

早晨起来,看守所的人说,秋生,关你的时间够了,可以出去了。秋生一出看守所的大铁门,拔腿就跑了起来,他跑出爱城,跑过公路,跑过田野,风似的刮向秦村。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病秧子奔跑的速度会是那样快,一眨眼他就到了他祖宗的坟墓前。

秋生从王木通手里掳过铁锹,对着墓坑里刚好仰起来的那个脑袋劈了过去——

人们看见墓坑里溅起一道彩虹……

随着那道彩虹的消失,秋生跟一截树桩似的,轰然栽倒在墓坑里。他和芒种倒在一起,倒在一堆白骨上,两人都瞪着大眼。在他们面前,是几个骷髅。骷髅们也瞪着空空洞洞的眼睛,仰望着天空。天空蓝澄澄,仿佛一汪眼泪。

2003年7月17日于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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