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爷在温哥华(三等奖)

文/晓徯

引子

打自中国开放以来,移居温哥华的大陆人可谓是一拨接着一拨。旁的不说,就看温哥华唐人街店铺待客的变迁就能看出端倪:十五、六年以前,温哥华的大陆人是小猫两、三只,而且多半阮囊羞涩,唐人街的店小二们自然正眼都不愿给一个。要是碰上个讲国语的还敢上前问东问西,一句“咪识听国语”就将这不謀趣的家伙噎的进退不得,看着吃憋的顾客怏怏地离去,兴灾乐祸的笑容便浮上了伙计们的脸。

可是如今大陆客多如过江之鲫,荷包似乎也重了一些。再去唐人街,无论走进哪家店铺,那带着粤音的国语招呼声扑面而来。只是客人们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依旧摆着一张臭脸挑三拣四讨价还价。

人来多了故事也多。有位北京爷们就是一身的故事。虽没有大喜大悲的情节,也没有可歌可泣的作为,但也能给诸君茶余饭后消食解闷。不过各位千万不要对号入座,咱可不认识您,甭找咱理论。要找找那位爷去。

那位爷姓王单名一个杰字。不过和台湾曾名噪一时的过气歌星王杰不认识,也和大陆文革期间被立为舍己救人的英雄王杰没瓜葛。其实名字原本没有专利,全是生身父母一时兴起的念头。等到本人意识到的时候,十几、二十年过去了。大部分人会将就,但大费周章给自己改名的不乏其人,古时靠取字取号;如今则登报登记。只是亲朋好友依然旧名重提不说,连旁人作生平介绍时冷不丁地也会加上某某原名某某之类,让有意改名者哭笑不得。

王杰倒从未想过改名,相反为自己的名字感到骄傲。你想,杰岂不是人中之杰?加上个“胜者为王”的王姓简直是绝配。还是来温哥华前花了点时间为自己找个英文名,倒也没怎么费劲,从J字母的排列下很快就找到“Jason”,中译是“杰生”。王杰十分高兴:敢情老外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之后他曾多次向结识的老外们讨教这名字的含义,或许是所碰见的都是些在中国混饭吃的,半瓶子醋道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总推说英文没含义。只有一个挺逗,举了个例子说早古有个名叫John的人生了儿子,为图方便就给儿子取名叫Johnson,意思就是John的儿子。哪知后人更懒照搬照用,Johnson倒成了常用名了。以此类推,大概Jason就是Ja什么的儿子也未可知。王杰真的给弄糊涂了,不过转身一想,今后要到人家的地盘上混了,别说儿子,当龟孙子都未可知,心里这么一想也就坦然了。

王杰的祖籍在那里,没人听他谈起过。但一口如假包换的京片子,让你决不会怀疑到他生长在皇城脚下的这个事实。照他自个的话说,他的前半辈子全赶上时辰了。虽然是“大跃进”后期落得地,但对“三年自然灾害”没啥印象。见过红卫兵造反时接受伟大领袖召见的阵势,却因为年纪太小没有参加的份,也亏了这一点,在伟大领袖将助他打垮“资产阶级司令部”的红卫兵们赶到北大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时候,小王杰名正言顺地躲过了一劫。“四五运动”时,王杰还在中学“批林批孔”没跟着去天安门。后来也跟着改为“批邓”,好在老邓复出的快,让他出了校门就进了厂门。

七七年恢复高考,这爷们连考两年总是名落孙山。好在不久开办了“中央电视大学”,讲明在职职工学完之后哪来哪去。工厂正被连年高考拐走青年骨干的事搞得头大,见此便赶紧推荐一批。王杰入选其中,三年之后跌跌爬爬也算有了个大专文凭。

有了这点学历,加上能说会道、经营有方,颇受领导的青睐。三弄两弄没有几年,王杰居然在市外贸部门的一个下属机构中当上了质量检验员,专门为外商来料加工产品分发检验合格证书。官品不高但是个油水不小的肥缺。下属厂家为了保障外汇收入,自然变了法子地向他“孝敬”。王杰也个明白人,上下左右打点得滴水不漏。到“六四”前夕,他已是一个真正响应老邓号召“先富起来”的人了,只是富的不能显山露水而已。所以当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们起来“反腐败”时,王杰嘴上不说,心里却在乞求老邓不要退缩。当“六四”落幕之后,王杰还是嘴上不说,心里却十分感激党的英明正确。随后而来的整顿调整中,他因为领导群众关系均有口碑,加上“动乱”期间表现坚定,一跃成为质量检验处的处长。一时间,王杰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轻。

可是好景不常,随着陈希同的倒台,北京市的各级官员自然都得过“说清楚、讲明白”这一关。王杰也在审查之列,好在几十万美元早已通过港商落户海外,凭着自己多年苦心经营起来的人际关系软磨硬抗,查到最后得了个“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结论,上级做了个平级调动闲赋起来。

经过此阵,王杰总是心有余悸。虽然像他这样“三年知府县,十万白花银”的人不在少数,但一旦东窗事发,必然吃不了兜着走。正在七上八下之时,可巧加拿大的移民申请批了下来。原本是两年多前看到身边的同事朋友掀起出国潮,一时心动递的表格。不想如今倒成了一道救命符了。

王杰赶紧悄悄地办妥所有出国的手续,又将太太儿子安顿好暂时留在国内,自己则准备抢先登滩,直奔温哥华而来。为了不节外生枝,国内的亲朋好友除了非知会不可的,其余全被他蒙在鼓里。相反身在温哥华只要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都被搅得鸡飞狗跳。随着深更半夜的电话突然响起,王杰那亢奋的嗓音直往耳朵里灌:“嘿,哥们,还记得我王杰吗?得,想起来了吧?对;对…您那里才凌晨三点?对不住对不住,您瞧我,怎么一点时间差的概念都没有。长话短说,小弟要来温哥华了,公差?不---对,是移民。第一个就想起您了,帮帮忙接个机找个房如何?…”。虽然碰不少婉拒的软钉子,但总有抹不开情面的老同窗老同学将他所托之事一一敲定。

王杰深知在外靠朋友的道理,无论婉拒的还是帮忙的他都一视同仁,表现得十分客气。临了还专门去“网吧”给温哥华所有认识他的人发了一个中英文的E-mail:

“Ladies and Gentlemen:

Little brother is coming。 Please take good care of me。

When I arrive Vancouver, it will be my first night in Chinese time, but it will be my first daytime in Canada as well。 How is surprise for me! I will have a good time from begin for sure。

Thank you again and Love to yours!

Always yours,

Jason Wang

女士们和先生们:

小弟要来了。请多关照。

当我到达温哥华时,正是中国初夜时分,但在加拿大还是白天。对我而言真是惊奇!我肯定我有一个良好的开始。

再一次感谢你们,并向你们问好!

您的真诚的,

杰生王”

诸事打点妥当,王杰起程飞往加拿大报到。温哥华国际机场这边自有人等着接机。接机的朋友猜想王杰来此移民,恐怕大包小包不会少,特地备下一辆Minivan 前来。可是当他见到王杰步入接机厅时,惊讶得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的王杰被一身质料上乘、做工考究的深色西装装扮得有型有款;脚下一双名牌皮鞋擦得光可照人;一副超薄新款变色眼镜更衬托出他的温文儒雅的模样。所有的行李除了手中一只小巧玲珑的真皮公文包和一只中等尺寸的带轮旅行箱外别无他物。怎么看都不像一个移民报到的大陆客,活脱脱一个出门旅游的达官贵人或公子哥们。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接机的朋友心里暗暗感叹。正在愣神之际,王杰已经笑盈盈地站到了面前,一面打着招呼,一面将烫金的名片递了过来。名片上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印着一串头衔:什么某某大学的管理硕士啦;什么某某质检协会常任理事啦;什么某某标准学会名誉会员啦等等,让人看了自愧不如。

朋友领着王杰上了车子。王杰心里有些不悦,感到没有坐小轿车的气派。但嘴上却言不由衷地套着近乎:“老兄,您这车保养的真不赖,美国车又经济又实惠,跑个运输什么的特方便。您老兄的这辆车要是在中国的小城镇的个体户手里可是一等一的发财工具…”

朋友听在耳里挺不是滋味,一时想不出什么来对应。只好哼哼哈哈地应付着准备启动车子,偏头一看却发现王杰还没有拉上安全带,连忙示意。王杰起初拼命推辞:“甭,甭。咱在国内就戴不惯这个,跟捆猪似的…”。当得知这是这里的法律,不拉安全带警察见了要罚款后,他才无可奈何地拉上安全带。一面拉,一面还嘟囔着:“听说加拿大特讲人权,怎么连这点个人自由都不给呢?”

车子向市区进发,王杰虽然经过十多个小时的飞行旅途却不感到十分劳累,一面和朋友唠着家常,一面观赏着沿途的景色。暮春时分的温哥华正值风和日丽。加上不是上下班的繁忙时段,路上行车不多且井井有序,人行道上更是少有人迹。唯有街道两边家家户户的庭院里各种花卉色彩斑斓、争奇斗艳让人目不暇接。望着眼前景象,王杰有点兴奋起来:“哥们,怪不得这些年来也没见您回国几趟,敢情是乐不思蜀了吧?什么?生活所逼,甭逗了,要是我啊,准跟您老兄一样,压根就不愿回去。北京这几年变化大这不假,高楼、立交道没少建。可是根本没法和这里比!你看这空气清新的像是在医院灌氧似的。北京现在不仅空气品质差海了去了,还时不时的来个沙尘暴,那阵势有如黄龙遮日、飞沙走石…”

车子在一个交叉路口的左转道前停下等待信号。王杰还是兴致勃勃:“您看这里的车子真守规矩,行人也是。要在中国如果没有警察看着,管是红灯绿灯,车照开人照行…咳,咳…”王杰喉咙一阵痒痒,赶紧清理。还没等朋友反应过来,只听“噗”的一声,一口浓痰有如子弹一般从敞开的车窗飞了出去。可巧不巧,旁边正有一辆小车直行驶过,那痰生生地砸在挡风玻璃上。小车司机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遭受这无妄之灾,等到回过神来,车子已经进入交叉道的中央,后面还有其他车子跟着,想要停下来找痰的主人理论都已不可能。无奈之余,小车司机唯一能做的是一面保持着车速,一面摇低车窗伸出握着拳头竖着中指的手势。

此时的王杰和朋友都傻了,好在左转的信号亮了,王杰的朋友赶忙启动车子如漏网之鱼飞驶而去,直到从后视镜中确定小车没有跟踪而来才减速慢行。这一折腾,两人都觉得没趣,沉默寡言地行完了余下的路程。

王杰来温哥华不久,就在认识他的圈子里成了新闻人物。每日里行程安排得十分紧凑,不是出外拜访,就是在临时住所见客。既宴请又受邀,一时间忙得不亦乐乎。王杰本来就是个好结交朋友的主,多个朋友多条路嘛。每逢初次见面他总是不忘送上点小礼物。碰到男士,他会送个盗版的中文软件或者《中国历代艳情小说大全》之类的光碟;遇到女性,则奉上《化妆大全》或《旅游集锦》的VCD;要是孩子,《真人快打》或《古墓丽影》的游戏碟便是上上选。虽然这些东西在中国的黑市上值不到几个钱,可在温哥华的众人眼里倒成了宝贝。原因是当时的加拿大十分的保守,凡涉及到知识版权的领域,还没有多少人敢玩火。软件游戏、娱乐视听的光碟价格高昂,让人大有买得起机器却买不起光碟的感叹。所以王杰的礼品可谓是又时髦又实惠,让受礼者十分窝心。当然也使得其中一些人不得不购置电脑或VCD机来就礼物,但总是让人感到物有所值。

与此同时王杰又放出话来:要在老婆孩子来温哥华前到达居有房出有车。这可让一群华裔的地产、保险等经纪像没头苍蝇似的整天围着他转。一时间门庭如市,众口一声说王杰。

一片叫好声中也有些杂音,有个做人寿保险的因为买卖不成,仁义也不在了。背地里揭起王杰的短来。说是王杰面上人模人样的,私下里却是个犬马声色之徒。一晚王杰要他陪着去赌场,想赌又不肯出钱,结果经纪当了冤大头。一个小时下来百多元搭了进去。出了赌场,王杰兴犹未尽,一个劲地问那里有正点的姑娘可看。缠得没法,经纪只好又带他去了脱衣舞场。坐了下来,王杰的眼睛就直了,一直盯着台上就没换过地方。嘴巴还张得老大,哈啦子流了出来滴到饮料里都不知道,糊里糊涂又端起来喝下去,让人看了有多恶心就多恶心。以后就更不象话,缠着问哪里能找到按摩女郎。经纪不屑王杰的恶行恶状,就和他断了来往云云。

不久,有好事之人在王杰面前鹦鹉学舌地搬弄一番。起先王杰还挺沉得住气笑而不答,可是听到最后就按捺不住了:“他在说谁呢?说他自己吧,姥姥!那天是他自己硬拉着我去,碍不过面子我才应下的。去赌不假,我运气不错,赢了二百多。倒是他真是背透了,输了一百多,还是我垫的钱,到今也没见他还我。看姑娘?跟您说白了吧,这里的洋妞长相身材都一般啦,站在台上除了脱衣服连个舞蹈的基本功都没有,真没劲。在中国,什么样的姑娘咱没见识过?从名模到明星,还有那俄罗斯姑娘。那才叫水准!从来没化过咱自个的钱。哪象这小子一杯饮料都如割他肉似的。还有什么找按摩姑娘,咱找病哪,谁不知道温哥华是爱滋病的高发区?这小子忒坏,甭让我遇见他,不赏他个大嘴巴才怪!”

一段无头公案,各说各话,少了旁证,也不知谁在蒙人。

不到两月,王杰车也有了,房也购了。老婆孩子随之而来,一家人其乐融融。王杰当然要趁着乔迁团圆之喜,邀大伙前来一聚。这无疑是个摆显的机会。你想啊,温哥华的生活指数颇高,一栋独立屋在当时没有二、三十万加元下不来。一个初来乍到的大陆移民既无工作又无可抵押的不动产,银行是决不会给购房贷款的,唯一可行的办法是用现金一次过帐。王杰在温哥华的新知旧雨中还没有一个能如此潇洒,众人备下贺礼前来凑热闹,心情自有不同,有的满怀羡慕,有的暗藏嫉妒。

王杰的新居座落在新开的小区中,据说原房主是港客,要回流才忍痛割爱的。此话或许会不假,因为从房子外型就可以判断出这是典型的港式设计。

说到港式设计,这倒要一段典故。说话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不少有了几个钱的香港人唯恐“九七”回归会对他们不利,掀起了一股移民潮。温哥华成了最热门的选择,来者不光看中其四季如春的气候,更是冲着这里尚未开发的房地产而来。香港虽然有钱人不少,可是几百万人挤在那么一块巴掌大的地方上,住房成了头号问题。除了少数富得流油的主买得起花园别墅外,多半只是住公寓的命。所以香港人心目中的荣华富贵,房子必然是首要标志。历年来多少港剧港片以豪宅为背景拍得个不亦乐乎,其中奥秘无非是利用港民们画饼充饥的崇房心态捞上一票而已。

移民到了加拿大,香港客的梦幻就成真了。这里地广人稀,花园洋房比比皆是,那年头十来万加元就卖了,如此价钱在香港连个公寓单位都买不到上等的。港客们能不抓狂吗?钱多的抛股票调头寸,钱少的卖旧居提积蓄。钱一到位立马进场下单买房。一时间温哥华的房地产节节飙升,让当时执政的社信党省政府晕乎乎地直以为经济腾飞,放心大胆地搞腐败,直到亡党下台。又害得接掌政权的新民主党估不清形势,以为不愁没人来投资,糊糊涂涂地拼命征税搞全民福利,也落个几乎全党覆灭的下场。好在加拿大只有亡党之忧,没有亡国亡省之虑。老百姓能吃一遍苦,却不须受二茬罪,更不会有人头落地的惨剧发生。这里的人可娇贵着呢,可不兴“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这一说。就连杀了人的罪犯也用纳税人的钱好生供养着,说是为了人权,指不定是为了怕影响到人口密度的继续下降。

港客们买下房地产后,除了少数财力不继的以外,“二次革命”随之展开。也怪老外们的旧式设计大都是两、三间卧室矮趴趴地藏身于花草树木茂盛的庭院中。用老外的话这叫靠近自然维护环保,用老港的话这叫浪费资源不懂享受。于是乎大兴土木干一场,大户人家气大财粗,参照欧式城堡、不忘中式宫殿,正是屋有百间不嫌多,巨兽豪宅落地来。小户个体本小力微,但自不能示弱,尽着标准地量身定造,来个上层有屋五六间,三代同堂足有余;下层有房一二套,出租入息两不误。

变革之中总有意外,最让港客们不爽的是,改建新居清理庭院时,老外邻居们居然常常出面干涉,指着那些百年树木大惊小怪,哇啦哇啦地不让砍。港客们自然不信邪,这树长在我的地里干你屁事,越不让砍越砍得起劲。双方一闹往往引来警察媒体。于是本地电视台曾经做过专题,将港客们指责为环保和历史的破坏者。港客们情急之中倒团到了一起,祭出了“种族歧视”的大旗,你来我往几个回合,迫使老外们挂起了免战牌。此后老外们学怪了,渐渐发现温哥华已有二十来万华裔,而且来者源源不断,惹不起。同时又发现华裔们都有一人成龙、二人成虫的特点,于是更换策略,从不主动招惹事非。倒让老中们没了外部压力,又成了一盘散沙地窝里斗。每逢三级政府选举,气势远不如其他缺丁少口少数族裔,几十万张选票不过是别的族裔候选人希望拉拢的游离票罢了。

斗转星移,九十年代中期,虽然“九七”迫在眉睫,不过中国政府一再保证香港可以“马照赌、舞照跳”,倒让本港百姓安定下来,经济也跟着走挺,一无后来金融风暴的迹象。反观温哥华一片乏振无力、百业萧条的景象,移居的港客们沉不住气了,暗地里掀起了一股回流潮。留下的空房也纷纷挂牌求售,一时间房地产市场卖的多,买的少,买家成了香饽饽。

王杰来得正逢其时,不费吹灰之力购得了自认为十分中意的屋业。趁着众人前来道贺,献宝般地领着大伙里里外外地参观。

房子确实不旧,且不论室内设计,光正门就前有月牙形砖砌和尖矛状铁杆组成的围墙,后有拾级而上的拱形大门,外加两根仿木圆柱撑托起来的半圆形露台,无处不体现了造屋者模仿欧式建筑的良苦用心。可惜的是建在狭小的标准地上实在显示不出应有的气势,缺了前庭花园的衬托,围墙和正门挤到一堆成了多余的摆设;少了顶楼层高的配合,露台变得喧宾夺主没了存在的依据。整个设计给人留下的感觉仿佛是一个套上了大尺寸礼服的暴发户,虽然衣冠楚楚,却谈不上优雅得体。

不过王杰的朋友们倒很有客随主便的雅量。见到王杰兴致勃勃,恭维附和只捡好听的说。谈笑之间,常常被轰鸣而过的噪音所打搅。抬头望去只见巨大的客机凌空而过,原来这里距离温哥华机场不远,房子正处在客机降落的航道内,不出十分钟必受一次大分贝声波的侵扰。众人不免有些疑惑,偌大一个温哥华,怎么偏偏找这么个喧闹的住处。

王杰早将众人的神色看在眼里:“得,这房子的美中不足也就是它了。好在隔音材料加得足,进了屋关上门倒也没忒闹得慌。说闹,北京的公寓楼每日里的噪音不就这个数?咱中意的是价廉物美,瞧这设计,跟个庄园别墅似的。虽然前后院小了点,倒省了打理不是?这房要换个地,没个五、六十万下不来。这不咱还多个免费的飞机show不是?”

看见王杰象捡了金元宝般的得意,大伙也跟着开怀。有人乘机向王杰寻问起买价来,王杰也不躲不藏应声而回:“四十万有找!”话一出口,语惊四座。能力不济的无房族惊得是如此大手笔大概自己一辈子也赚不来,脸上虽然还堆着笑,心里早已贪官蛀虫骂了好几回了。略知房市的供房族则惊得是貌似精明的王杰居然糊里糊涂地当了冤大头,脸上也还堆笑,心里却在感叹大陆怎么培养出这么一个“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家伙来。

王杰还真是着了房产经纪的道了,甭说如今房市不景,就算全盛时期,这个新开发小区的房价也从未上过三十万,原因就在建房用地小和噪音上,加上机场正在计划增建跑道,往后房产增值更是无望。白白多丢了十多万加币,只是便宜了房产经纪和卖主罢了。

说话之间,王杰来温哥华已半年有余,众星捧月的风光早已成了昨日黄花。这也难怪,王杰在温哥华交往的人中还真找不出一个气味相投的同党,碰到的尽是些打工经商之辈。打工者求存,整日里为了五斗米替老板卖命,实在腾不出空来和王杰这样功成利就的闲人攀谈。经商者图利,王杰一来二去啥也不缺,诱他投资又不见应承,如此一来谁还愿意陪着磨牙。

王杰每日里除了数数飞机外还真是清净的可以,在旁人看来简直是悠闲如神仙。可是他的心情却一日比一日沉重,要是说出来还真没人信,令他忧心忡忡的原因居然是自己的财政状况都快接近捉襟见肘的地步了。

原以为几十万美元足够自己下半辈子潇洒的了,哪知不到半年,已经用得个七七八八。连王杰都有些迷糊:怎么中国和加拿大就有这么大的落差呢?可细一琢磨,还真是那么一回事。

在中国,王杰的工资虽然还不足千元人民币,但房是公家派的,饭是关系户供的。平时里有个啥花费只要略作暗示,下属厂家便心领神会地抢着代付。奖金补贴只要叫得上名,当然袋袋平安;实在叫不上名的,也顺口编个新词笑纳了事。这才有工资基本不动一说。那钱如流水,只进不出。

在加拿大,整个一逆转。没了工资进账不说,从房到车、从家具到摆设,缺了一个子都不成。别以为购置齐了就万事大吉,一家人的吃喝拉撒睡还日日地等着掏腰包呢。那钱又如流水,可只出不进。

王杰眼下尚能维持,往远处一掂量真有点不寒而栗。心里直后悔初来温哥华太犯浑,要不是经不住旁人的奉承,头脑一热只顾面子不顾里子地摆显,也不会有今天的狼狈。光房子一项,要是当初求个实惠买一套公寓什么的,少说也省下十几二十万的。每每想到这些,王杰就忍不住想甩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然而王杰不亏是王杰,后悔醒来寻对策,立马拿出了开源节流的方案。那节流当然是紧缩家用开支,那开流便是思量着谋份差事。加拿大不是从他王杰身上捞走不少银子吗?怎么着也该利用正当手段扳点本回来才是。

主意拿定,立即行动。几天折腾下来,王杰发现诺大一个温哥华什么都好找,唯有工作不好找。要说没工作等人做是瞎扯,从餐馆洗碗到货场搬运、从超市打杂到夜间送报哪样不在满世界找人补缺。可养尊处优的他别说扛不下来,就算行又怎能找这类丢份的差事?好歹也得找份拎拎公文包、坐坐办公室之类的工作才是,这一来可就踏破铁鞋无觅处了。王杰试着找来些大公司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毛遂自荐。无奈自己的英语不到位,常常是和接线员鸡同鸭讲,不等他结结巴巴罗罗嗦嗦地把话讲完,对方已经在“Sorry”的礼貌声中将电话挂断了。

几个钉子碰下来,王杰有点傻眼了。可工作还是得找吧,为难之中猛然灵机一动:来温哥华后新知旧雨没少结识,何不跟他们联络联络?他连忙将通讯录找了出来按着排名顺序打起电话。究竟是中文比英文容易表达多了,寒暄之间就将自己想找份工作的意思婉转地表达了出去。

王杰这一招还真给他歪打正着地蒙对了。加拿大不少公司在填补专业性职位空缺时,最常用的一招就是让自己的员工推荐新人。这可不是任人唯亲,相反是老板用人的一大高招。这既让老员工们感到公司对他们的信任,又能对新入行的做到最大程度的知根摸底。这里讲究“Team work”,也就是中国人常说的团队合作。所以对新人的要求不光是个人能力要够,更重要的是能否和同事合作愉快。只有这样工作才能有效率,公司才能有钱赚。其实中国人对这类小技巧早八辈子就门清,那些老话诸如“举贤不避亲”啦;“团结就是力量”啦;“一颗老鼠屎坏一锅粥”啦等等都是心得总结。可是不知乍的,到头来总是“墙里开花墙外香”,让外人得了真传用在了实处。

闲话少说,王杰一圈电话下来,机会就来了。除了自顾不暇帮不上忙或是心存芥蒂不愿帮忙的外,还真有人放在心上,曾和王杰有过同窗之谊的一位仁兄就名列其中。

说到这位仁兄,他长王杰好几岁,原本和王杰八杆子打不到一起。只怪他生不逢时,高中毕业时正是“全国山河一片红”。伟大领袖挥挥手,他便被赶到北大荒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几年下来地球没绣完,倒练得一双老寒腿。病退回了北京,虽然比后来知青的大批回流早了些时辰,可惜求医问药错过了文革结束后七七、七八年国家恢复的统一高考,这才有和王杰同窗就读这一段。好在珍惜得来不易的学习机会,大专三年如同玩命般地读书。毕业后,他居然被美国的一所大学录取为硕士研究生。

斗转星移,如今的他小有成就,成了温哥华一家铝合金建材公司的技术主管。这十多年来尽管洋墨水灌了不少,但骨子里在北大荒养就的豪爽助人之气却仍不减当年。接到王杰的求助电话后,隔天就向自己的公司总裁推荐起来。总裁本来就对这位仁兄另眼相待,加上公司扩展正急需质量检验方面的技术人员,便爽快地答应让王杰前来应聘。

王杰得了消息,甭提有多高兴。可静下来一想,心里不由打起鼓来。且不说自己那点专业斤两,光是英语就够他喝一壶的了。应聘讲明了既要履历又要面试,这本来是正常不过的雇用程序。但对王杰来说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愧是在“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环境中磨炼出来的,王杰很快就理出了头绪。他连忙拾掇拾掇,直接去了同窗的家。叙完了旧谊,道完了感激,便摆出一付诚挚的模样,向同窗讨教如何准备应聘的履历以及面试时的应对。理由也是明摆的:初来乍到不知高低、有备而去不负所荐。

同窗本来就是个爽快之人,见到王杰诚心求助,哪有不允之理?当下就打开电脑忙活起来。这一动不打紧,同窗可被搞得一愣一愣的。首先是履历,王杰从带来的包里拿出一摞证书,硕士、博士样样不缺,理事、董事位位齐全。让同窗看傻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公司的空缺最多也就要个大学毕业的,原以为介绍王杰正合适。却不料却杀出这一段,一时不知如何处理。

正在为难,王杰却在一旁开了腔:“哥们,千万别为了这些个本本犯难。您瞅着那件合适咱要去的差事,您就给咱编进去就得了。”

看到同窗被他那花色齐全的证书搞得有点傻眼,王杰几乎忍俊不住。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除了电大那本如假包换以外,其余的尽是些得来全不费功夫的货色。中国大陆近年来对人民公仆提升晋级讲究文凭,本意不赖,却难不倒一批官场老手,他们至多是来个一手捞金一手镀金。没几时就闹得硕士博士满把抓。好在是国产内销,谁也懒得去计较正货还是水货。可出了国标准当然不同,王杰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只是不能和同窗挑明罢了。

履历编罢,王杰又问起面试事项。同窗正要开口,王杰连忙打住:“别别别,您光练嘴咱那记得住?劳驾您动动笔,咱也有个稿记起来利落。”

同窗虽又是一愣,但也觉得主意不错。好在他在公司也时不时地面试新人,问答程序了然于胸。三下五除二就给王杰列出了英文问答表。哪知王杰拿到手这么一读,同窗只觉得头皮发麻冷汗直冒,兜了一圈才弄明白王杰要写下来的用意,敢情是个英文盲,荒腔走板不说,连问答意思都弄不明白。同窗只好从头来过,一句一句地解释,一句一句地对口音。足足忙了几个晚上方才大致搞定。

到了面试那日,王杰依旧是一身有型有款的装扮,你还真别说,给了部门经理一个极佳的第一印象。加上举荐的是自己平级的同僚,经理只是简简单单地问了几个问题。王杰有备而来,虽然也有答非所问的时候,但多半还算道出个子丑寅卯来。临了经理定了个日子让王杰报到上班,还特意领着王杰去了同窗的办公室。

同窗看到王杰春风得意的样子,自然也替他高兴。同窗一路说笑送他出了公司大门,临别还善意叮嘱王杰多花点时间在英语上,以后工作用得上。可是此时的王杰那里听得进这些,嘴里胡乱地应承着,心里却开始腻烦同窗那付处事认真的劲头。

出乎意料的顺利让王杰又自以为是起来,直觉得老外们貌似精明,实际上傻帽得很,要不然怎么会凭他嘴巴说说就全信了呢?由此可见,英语通不通根本不是问题,关键是自己如何将久经磨炼的办公室处事之道施展出来,到那时老外们必被哄得团团转,自己的前程还用得着说吗?

几天以后,王杰报到上班。

那知上班的第一天,踌躇满志的他就被搞了个晕头转向。

凭着他以前的经验,这一天应该是最好混的了:由人领着四下走走,加上一个欢迎仪式,再吃个中饭什么的,时间也就打发了。

开始时还真象是这回事,刚进了公司就有个人领着他到各部门走了一圈,一路上笑容可掬地讲个不停,王杰懵懵懂懂也听不明白,估摸着不外是在介绍公司情况,所以一个劲地点头称:“Yes”。这倒也算是个不错的方法。

快转悠完时,领他的人说了这么一句:“Please let me know if you have any question。”

原本不过是句礼貌话,答句“Thank you。”也就完了。

没想王杰依旧点着头:“Yes。”

那人停下脚步,带着笑望着王杰。王杰不明就里,也笑着看着那人。双方对峙着,脸上的笑容开始变样,心里都在疑惑着对方为什么不开口。

还是领人的那位打破沉默:“Any questions?”

“Yes…”王杰条件反射地开了口,与此同时也总算听明白对方的意思,连忙改口道:“…Oh, no。”

“Pardon me?”

“Yes…oh…no, no, no!”

王杰明白自己弄拧了对方的问话。看到那人一脸错愕不解的表情,有心解释却不知如何用英语来组词达意,情急之间汗了一身。

可巧旁边过来一人,也许没注意到俩人的不自然,冲着他们招呼起来。来的这位王杰面试时见过一面,是指定做他的“Term Leader”的同事。用中国话说就是“组长”。此刻组长来领组员,无意中解了王杰的窘境。

跟着组长到了办公室。说是办公室,还不如说是检验室更为恰当。一间面积不大的简易隔间紧邻在偌大成品库的旁边。除了屋中间几张带有电脑的办公桌外,四周挤满了一屋子检测设备和仪器。王杰眼见这些,心里不禁有点失望。

不过别以为这份工作委曲了王杰,有多少比他强的想找还不得其门而入呢。上帝也真是的,创造出风景独秀的温哥华,让他的子民们源源不断地慕名而来,却没有留神察看饭碗和人头的数量是否合拍。结果是害得在原居地不缺学历经历只缺钱的新移民们登了陆才知道这里的就业市场早已人满为患,万般无奈下只能委曲求全。唯有公司老板成了真正的赢家,雇了高手干低层次的活,省了培训又省钱何乐不为?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一美国公司在温哥华建了个加工基地,原本只怕亏本。哪知开工后产品质量居然比公司在美国本土做的还好。公司高层又喜又疑,立马派员前来查验。来人是个内行,进厂一转就发现凡要点技术的职位全由行家里手把着,个个驾轻就熟,决非一个开工不到半年的新厂可以调教出来的。再一细查,这些员工不仅学历经历俱全,还是当初招聘时从众多条件相近的应聘者中精挑细选而来。这下轮到查验大员感叹了:怨不得母公司干不过子公司,在美国连个中专生都留不住的年薪,却让温哥华专业人士趋之若鹜。

所以说王杰是没有弄清楚状况,他现在的职位也就是个漂白蓝领而已,有个高中的学历加上技术培训便可胜任。别说没有午餐的宴请,就连简单的欢迎仪式都不会有。

这不,组长将他领进门后立马安排起当天的工作来。体量到王杰新来乍到,组长也只是准备些简单的事情让他入手----抽检成品的尺寸是否合格。说实话这工作只要一把卷尺就得了,可是王杰愣是听不明白组长要他带上“Tape measure”是个什么玩艺。组长重复了几次得不到回音,只好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比划给他看。

王杰一看乐了:“I…have one。”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只挂在钥匙串上的迷你卷尺来。卷尺做得十分精制,体积只比两元的加国硬币略大略厚,超薄超细的伸缩软尺是用特殊合金制成,拉出来不长不短刚刚一米合3.33英尺。卷尺镀金外壳上还刻有中英文的某届国际检测理事年会纪念的字样,说是卷尺还不如说是装饰品更加确切。王杰此刻拿出来一是他没搞懂要卷尺的含义,二是想在组长面前耍耍宝。

哪知组长根本没有在意,只是连连摇头。知道王杰也听不明白,干脆和王杰手语起来。他指了指窗外十几、二十英尺长的产品,又指了指王杰手上的卷尺,双手比划了一个大距离又比划了了一个小距离,然后摊开双手看着王杰。

王杰这次弄明白了,敢情组长是在说他的小尺量不了大件。心里更乐了,他索性拉满了自己的卷尺,在空中比划着一段一段地量过去。意思是尺虽小照样可以量大件。

组长看来是懂了,手也不比了,像见了怪物似的愣愣盯着王杰,半晌才“嗷”的一声夺门而出。

不一会儿,组长返回办公室,同来还有王杰的同窗。组长虽然面带愠色,但平静许多。同窗则将一把卷尺交给王杰,并用国语详细地解释了今天的工作内容。王杰总算明白今天有近百件的产品要抽检丈量,其总长不下上千英尺,用他那小卷尺如何搞得定?

直到此刻王杰才清楚自己闹了笑话,心里臊得不行。正思量着如何开口解释,同窗倒先压低嗓门发话了:“老兄,管你的经理听了组长的汇报就找到我,我已经帮你解释过了。别的甭说,先跟着组长干起活来。有什么听不明白弄不懂的地方,接内线电话找我,看我能不能帮到你。”

目送着王杰垂着头随组长而去的背影,同窗心里说不出是个啥滋味,他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好心办了件蠢事。如今生米已经上锅煮了,想换也已经来不及,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扶在马上送一程。只希望王杰少出些状况,不然在同事和老板面前的脸就丢大了。

接下来一年中,王杰工作做得磕磕绊绊状况不断,公司居然也容得下没让他拍屁股走人。同窗缓颊善后不无小补,但真正起到作用的还是他自己。王杰在中国行政机关跌打滚爬了多年,虽然中国的制度不符合加拿大的国情,但总有可以互相借鉴的地方。旁的不说,人与人在工作场所的相处就是一例,那些办公室里的喜怒哀乐情仇离合都能出书拍戏全球流行,还不是因为有众多读者观众的共鸣捧场,才让这类主题炒作不辍。

进了公司不久,王杰就查觉到这里的共事伙伴们远比原先在中国的同僚门要容易对付得多。主要是他们缺乏中国人特有的小鸡肚肠子弯弯绕,为人处事简洁明了还特爱呆乎乎地同情弱者。

慢着,王杰也够贼的,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自己不怎么地,还拉上全民族一起和他背黑锅。可真要反驳他的歪论还挺犯难。虽然我们的祖先总是慷慨激昂地喊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可是上下几千年,忧国忧民的寥若晨星还通常不得善终,奸臣昏君层出不穷反而活得滋润。每到这时咱们的祖先都干什么去了,还不自称山野草民躲在一边梦幻着青天明君从天而降。你说咱们的祖先们也够明哲保身的吧,想必是肚里的小九九打得门清。

再看看如今咱们的同胞们就更聪明了,颇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架式,知道天地的利害,早就没了战天斗地豪情,剩下的只有与人斗其乐无穷而已。别以为是和贪官污吏、邪恶势力斗,哥们多半有心无胆。只有身边圈内的才是重点,遇到横的霸的惹不起躲得起,心中一句“不与小人一般计较”便心安理得;遇到能的强的既不服又嫉妒,暗中使绊非让对方跌个鼻青脸肿才能睡得舒坦;遇到弱的软的没怜悯尽歧视,还总是墙倒众人推中插上一脚显显威风和能耐。

所以要是耶稣再世,见得王杰犯了众怒,只需说“你们中间谁没有弯弯绕的小鸡肚肠,就可以先用石头砸他”,没准就会让众人羞愧而退。错了!中国人没几个人信耶稣,王杰必葬身于石头垒成的金字塔中。大伙拍拍手上尘土,漠无表情地散去,心里还将王杰遭的殃算在耶稣头上:您老要不那么说,咱也不会砸上一块以示清白了。

好在虚拟的事情终究不可能发生,王杰依旧根据他的结论下套。工作时无论见了谁都点头哈腰笑脸相迎;英语不利落,既拜组长为师,又向同事请教;碰到一些力所能及的打杂活计好象递个工具清理个场地什么的,全都抢在头里;工作中出了差错诸如次品查验成正品之类的,便摆出一付诚惶诚恐的模样“sorry”不断。

别看招数古旧又笨拙,实施起来十分有效。公司同事们明知王杰不能胜任工作,但见他柔弱无助且孺子可教的模样,都动了恻隐之心,常常有意无意地帮上一把。王杰当然相安无事地混了下来。

眼见得计策奏效,王杰得意起来,以为在这世界上没有他玩不转的地方。这么一来心又渐渐大了,总想做上件让人刮目相看的事情,也好有机会晋升。

可巧不巧,不久就有了机会。

王杰所在的公司发展迅速,产品受到客户称赞。为了让业务更上层楼,公司决定申请加入国际标准化组织,简称ISO。要成为ISO成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光产品到达国际标准还不够,公司的管理和运作都要规范化。耗时耗力几经周折终于迎来了由ISO委派的专员前来审计验收。公司老板心知肚明,这一步是成败的关键所在。如果搞砸了,影响了公司声誉不说,更重要的是前面为申请所做的努力全都泡了汤。为此特别关照各部门防微杜渐小心应付。

各级主管们当然全力以赴不敢有半点马虎,王杰所属的质检部门更是首当其冲,忙得个不亦乐乎。你想质检是工业标准的基本所在,如果出了差错,公司其他部门做得再好也是枉然。

起先王杰根本没有往心里去,自己虽说顶了个质检员的衔,可是不能独挡一面,在组里不过是个打打杂的角色,干脆一如既往蒙混过去算了。

不想部门经理盯上了他,平时就有耳闻王杰工作不怎么的,要在往常经理也许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但这次他可不敢掉以轻心,审计考核的专员权大着呢,进了工作场地可是碰谁问谁,万一王杰给撞上了来个一问三不知不就糟了。经理一琢磨,决定单独和王杰聊聊。

听到经理有请,王杰心里七上八下。直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惊动了经理。硬着头皮进了经理办公室,见到经理和颜悦色,心才落了地。可是经理一开口,王杰的心又提到了嗓子口。(,)不是听不懂,这一年来王杰勤学恶补的,口语会话基本上能应付得来。问题是经理问的尽是工作中的技术细节,王杰平时心思全放在和人打交道上了,工作是一知半解得过且过。此时逼着鸭子上架,只好连猜带蒙胡乱应付着,不多时汗都下来了。

行家一交手,便知有没有。几个问题下来,经理对王杰已经了解个七七八八。心中不悦,脸上没有表现出来。话头一转,谈到即将开始的审计验收,希望王杰能够好好准备,回去将工作程序的规章细节搞搞清楚,免得万一专员问到他时乱了套。临了还提议如果王杰觉得准备不及,可以在专员来公司的那天休假一天。

经理的这番谈话目的是给王杰提个醒,别在这节骨眼上给公司添乱。可是经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正是他这防患未然的举措,才让王杰有了非分之想。

王杰从经理那里真正知道了公司对这次审计考核的重视。只是专员到底是何方神圣没啥概念,凭着自己在中国的老经验,估计必定是位政府要员。如此一想王杰心里豁然开朗:怪不得公司上下忙成一团,敢情是为了迎接视察。王杰心里一亮,这下可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了。

王杰为什么会这样的想法, 这起源于他在中国政府部门工作时留下的概念。当时上下数不清几级的政府虽然也总是提倡为民服务,可官员们更喜欢“父母官”的称号。百姓的纳的税在他们眼里也就成了“子女”孝敬“长辈”的养老钱,受之无愧无需回馈。久而久之还会抱怨入息太少,想方设法地开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辖区之内尽是家业。这些政府官员们还真是多面手,不仅政治玩得熟透,还工农兵学商样样精通。特别是对排在老幺的商业十分“关照”,无商不富嘛。上至跨国大财团,下到乡镇小企业,只要够得着通通插一脚。商人们都是明白人,政通人和方能生财,所以才有将领导视察当成重要的商务来抓。迎了送了,临了还求了题词拍了合照,像供门神似的挂在公司办公室里才算完事。

可是领导视察,王杰又得意个什么劲?这里就只有他最清楚了。想当年他能从名不经传的工厂技术员提升为市局的质检员,靠得就是市局领导一次下厂视察的机遇。那年王杰才从电大毕业不久,正遇到市局第一把手领着众官员前来视察。厂里临时抓差派王杰随同,以防领导们万一冒出个技术方面的问题,也好有个人应付一下。一圈转下来,不知是领导们太内行还是太外行,总之是一个专业性的提问都没有,王杰手里的资料夹没派上用场,倒是他那状似专业懂行的侃侃而谈给头头们,特别是第一把手留下了好印象。不久王杰就调到市局,才有了后来仕途风顺的一段。

乍一看象是天方夜谭,其实这可是中国的一大特色。在科举制度老朽无用,民选又不符“国情”的情况下,“培养接班人” 就成了“国家和人民事业”能否后继有人的头等大事。所以中国的各级领导们都很重视充当“伯乐”一职,时不时地“慧眼识英雄”,既填补了经不起考验的接班人空缺,又使得王杰这样的人物有了盼头。

可惜的是加拿大的国情没跟中国的特色接轨。同样是政府和企业的关系,两国就是天壤之别。加拿大的三级政府有权课企业的税,却不能插手干涉公司的运作。作为政府官员们难免不想来个政商勾结,可百姓们却最见不得自己用税钱养活的家伙们再去觅野食。所以立着法律管着,树着政敌盯着,雇着媒体忙着。硬生生把大小政府官员们搞得象玻璃缸里的金鱼一般,一举一动看个清楚。所以官员到企业视察的事鲜有发生。

这可真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王杰才出国不久,居然将自己领袖邓大人的那句名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忘得个一干二净,胡里胡涂地只顾着混日子,没想到多关心关心加拿大到底是怎么回事。

闲话少说,王杰出了经理办公室的门,立马紧锣密鼓地暗中忙乎起来。想要一鸣惊人,当然不能走露了消息。同事们虽然发现他近来不爱言语了,却没有发觉太多的异常。大家手头的事正多着,没人有闲心去管他为什么突然沉默寡言起来。

转眼到了专员审计考核的日子,这天王杰早早地到了公司,守在办公室里眼巴巴等着,唯恐错过了机会。让王杰有点纳闷的是,组里的同事们除了将自己的办公桌稍加整理以外,似乎没有其他动作。大伙忙着日常的工作,丝毫没有准备迎接大人物的架式。

王杰这时醒醒神准能察觉其中的蹊跷,可他就是钻在牛角尖里不肯出来,一个劲地按自己的想象牵强附会,他判断要来的这位是在玩突击视察一招。这种事王杰在中国时没少见,有些官员大概是看“微服私访”的古装戏太多了,常常有样学样地搞不打招呼的走访。在下属公司忙成一团中,感受自己权力的威力和属下的忠诚与效率。不过这些官员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往往他们才出门,下属公司就有了线报。接待时忙而不乱,规格上恰到好处。

这种“猫捉老鼠,老鼠戏猫”的游戏来套今天的状况好象满合拍的:公司早就知道有要人前来,一直忙着准备,可又要装着不知情,于是让大家内紧外松。只有一点王杰搞不明白,公司已经忙乎了几个星期了。“微服私访”讲究的是时效,领导行动得快,公司准备的紧,多半一两天内完事了。如今这么拖拖拉拉的王杰还是头一次遇到。

王杰已经没时间弄明白了,透过窗子望出去,远远的看见经理陪同着一位中年男子向这边走来。王杰断定来人就是专员,连忙定定神拿起准备好的资料向门口走去,等到经理他们到达门外的刹那他将门打开了,“不期而遇”让王杰有机会直接和专员打起招呼。经理想说什么都已经来不及,只好听之任之地让专员与王杰对起话来。

那专员不是个等闲之辈,三言两语就搞清了王杰的身份。没等王杰唠叨完,专员已经单刀直入地问起话来:“…do you have a CSA certificate?”意思是问王杰有没有加拿大标准协会签发的质检员证书。

王杰一愣,CSA他是知道的,公司的产品就是贴上它的标签出厂的。可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他脱口问到:“No,why?”

听他这么说,站在一旁的经理可傻了眼,心里懊悔怎么会用和会留这么个浑球,怕他出事他还偏往枪口上撞。公司里谁不知道质检员必须通过CSA的培训和考核,有了证书才有权发产品合格证。可王杰干了一年多的质检员却顶不上个人用。公司怎么能白扔钱为他去申请培训?按理王杰告诉专员没有证书理当跟着解释原因,他倒好反过来问为什么。这不明摆着给专员找活给公司添乱吗?

经理刚想开口打个圆场,不料专员已经抢在头里:“Do you follow the procedure when you do QC testing?”

王杰听得懂,专员是在问他按不按照规定的程序做质量检验。这他可作了准备的,于是连忙回到:“Yes, I do。”说着从手里的文件夹打开,取出一叠文件摊到专员的面前:“I have all of them, the first edition, 2nd, 3rd,4th,…and 7th, which is a latest edition。”

王杰在文件的整理保存上是把好手,这还是在中国养成的习惯。那年头的领导们凡事靠文件。工作上遇到问题不动脑子,只看文件上怎么规定的。那时从中央到地方文件海了去了,一件事情的处理多半有一堆的文件可以参考。其中重叠矛盾不可避免,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决策时必须有文件罩着,万一出了差错,上级怪罪下来,就可以引经据典。就算用了废止的文件,至多受点责备,却不会追究责任,要不然乌纱帽丢了都不知道怎么丢的。王杰就是在这种环境中磨炼出来的佼佼者,本身常获上司的好评,有时连局领导的秘书们都喜欢和他切磋技艺。

可惜这次他用错地方,这里公司的质检规章是根据实际情况的变化所做的渐进式的修正,也就是说,虽然有前后有第七次修定,但每次新稿出来之时,就是旧稿寿终之时。绝对没有同时使用的机会。王杰根本没去好好看看,怎能不错。当专员继续问话时便有了如下的答应:

“Which one are you going to follow?”

“All of them!”

“Are you sure?”

“Of course!”

专员的工作始于检验室,王杰是他见到的第一人,审计考核随着对话就此结束,专员打道回府,公司一下炸了锅。

当天下午,王杰的同窗被召到公司总裁的办公室。总裁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

“Tell me something,Jason Wang is or was your friend。”

同窗心想,王杰还真算不上是朋友。要不他怎么会做什么事连我都蒙在鼓里?可当下王杰正在水深火热之中,说什么也不能落井下石。想到这里开口回道:“Yes,he is。”

总裁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突然笑了起来“I see,Jason was lucky to have your friendship,but he didn’t know how to keep it。Unfortunately,I can’t lose you because you are the best。”

一边说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过文件夹,吩咐王杰同窗去多伦多出趟公差,隔天启程,同时嘱咐他顺便休假几天好好逛逛尼加拉瓜大瀑布等名胜。王杰同窗心里明白,总裁这是在帮他,用出公差的借口,让他在王杰开除时不要有面对面的窘境。

果不其然,王杰第二天一到公司,就被两个公司保安押着整理私人物品,然后回家吃自己去了。

尾声

夏去秋来,这年温哥华的雨季来得特别迟。秋阳明媚,秋风轻柔,满山满城除了松柏冬青依旧青黛之外,其余的都如同醉酒的狂欢一族,忙忙地穿金披红浓妆艳抹起来。好一个百叶争姘、色彩斑斓的季节!

赏心悦目的景色引诱着有空闲的人们纷纷走出家门去感受秋天的气息。

王杰的同窗也更着凑热闹,趁着周末邀了几家亲朋好友,去本那比湖畔搞野炊。

大伙围在一起,边准备烧烤边闲聊。各家的孩子们聚到一起,玩耍打闹。随着炊烟飘起,烧烤的香味随风四散,气氛显得更加欢快起来。

王杰的同窗原是个热心人,此时成了专职的烧烤大厨,围着烤炉一刻不停。看到朋友们吃着聊着,他便开心起来。

突然大家一阵喧嚷,原来有一家朋友姗姗来迟。来人是王杰同窗的好友,也就是王杰初来加拿大时接机的那位。看到大伙把焦点集在他的身上,便赶紧自认受罚,溜到王杰同窗的身边帮忙打杂。

忙了一阵,接机的朋友和王杰同窗聊了起来:“知道今天我为什么迟吗?”

“嗯?”

“我送王杰去了”

“哦?!”王杰同窗心中一动。王杰离开公司两年有余,两人一直没有直接联络。虽然当时同窗无力相助,可心里总是有点对不住的愧疚。前些时候听说王杰买卖股票赚得不错。心里才轻松了许多。现在又有王杰的新消息自然关心:“他好吗?”

“他现在惨了。”

“出什么事?”

“他破产了。”

“怎么会这样?”王杰同窗一阵惊愕。

“做股票亏大了。说来话长,自从他离开你以后,不久就开始迷上了股票。正好碰上北美股票风长的那段,小赚了一笔。还在温哥华西区盘下了一栋七十来万的房子。本想卖了原先买的那栋好多放点头款,只是卖不出价才留来出租。原本是其乐融融的事,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总梦想着赚笔大的。今年北美电子电讯行业泡沫效应。股票惨跌。原本没王杰什么事,只因为他看到加拿大北电网络的股票从一百二十往下跌,被这家公司是加国龙头企业的现象所迷惑,总以为一定会回升。当股票跌到五十多时进了场,不仅将自己的本钱全放了进去,还用自己在股票投资公司所拥有的信用借了一大笔放了进去。谁知股票只跌不升,如今已经跌到了十元以下还不见底。王杰彻底赔光了,妻儿下堂求去,房产全被收走,自己只有破产一条路。”

“他不是有两栋房吗?”

“头一栋变卖抵债,四十万买进,二十万卖出,后一栋值七十万不假,可百分之七十五是银行贷款,银行清了去。余下的钱付债和离婚抚养费都不够。如今他真是一文不名了。”

“真没料到会是这样。”

“今天他找我送他一程,我去了。说来你还不信,他的那身装扮和手中的公文箱以及带轮旅行箱,跟他入境时的打扮完全一样,只是旧了而已。”

“他看起来这样?”

“精神有点萎靡不振,头发也白了许多。本来我想安慰他,可到后来他却宽起我的心了。说旁人来加拿大不也得出五十万吗?他那钱就算买了个加国国籍还不成。”

“我们有什么地方可以帮他一帮?”

“他不愿,由破产公司管着他的财务,政府给他基本救济,他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没准那天又一个咸鱼翻身,做番事业给大家看看。”

“真想去看看他,说说聊聊好让他有点信心。”

“我们暂时找不到他,没留电话,连我他都不让送到目的地。硬说快到了,让我停在路边自己走了。说实在的,目送着他单身只影地离去,心里还真不是滋味。”

两人不再言语,王杰以前的所作所为早己不放在心上。究竟与王杰同窗同事朋友了一场,心里唯有的是默默祝愿王杰能迈过眼前这道坎。

2003年1月完稿于北温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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