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子 | 血型的科学与迷信

文 | 方舟子

星相学是西方通俗文化的一部分,“血液型人间学”(血型人学)则是日本通俗文化的一部分。现在中国的年轻人,受到东西洋通俗文化的影响,迷信星相、血型决定性格、命运者大有人在,迷信后者的似乎更多,其中不乏受过良好科学教育的。他们很容易明白星相学是迷信,然而却觉得血型决定性格的说法似乎很有科学道理。

这个风气是在80年代从日本传过来的。当时中国的出版社出了不少从日本翻译的《血型与性格》、《血型与人生》、《血型与爱情》之类的小册子,在大学生和中学生当中都很流行。我当时正在国内的生物系上大学,也看过几本,血型是否与性格有关,是同学们的一个常见话题。上生理学实验课,有一堂是自己测定血型,任课老师还发给大家一张血型与性格关系表,据称是国内某个医学院的研究人员调查统计出来的,更加重了其科学性。当时在街上还时常见到医务人员摆摊帮人测血型赚取外快,测完后也发一张血型与性格关系表卡片。排起长队的顾客们了解自己血型的主要动机,当然不是为以后献血、输血做准备,而是为了知道自己的性格类型。这种迷信如果只是做为饭后谈资,娱乐消遣,无伤大雅。如果有人根据血型找配偶,虽然愚昧,也只是个人的选择。但是如果公司、机构根据血型来取人、用人,那就可说是一种社会危害了。这种危害本来只在日本才有,近来却也开始在中国出现。新华社2001年12月15日发自沈阳的一则题为《鞍山一女青年应聘遭遇“血型偏见”》的报道称:

鞍山一家公司招聘员工时完全用血型“严把用人关”。日前,女青年刘某应聘时因为“血型不适合从事这个职业”而被公司拒之门外。

这名女青年今年毕业于一所大学经济系,当她看到一家广告营销公司发布的招聘营销部主管的广告时,觉得自己的学历、专业等条件与该公司所要求的基本相符,于是来到这家公司应聘。

刘小姐说,她向主管招聘的负责人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并谈了对市场营销工作的一些见解后,这名负责人问刘小姐是什么血型,当得知是B型血时,对方立即表示不能聘用她,理由是B型血的人“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和对是非的判断力”,而且“没有团队精神”。

次日,记者以应聘者的身份来到位于鞍山市铁东的这家营销公司,向一位负责人表示自己所学的专业与这家公司的要求完全符合并具有一定的工作经验,对方得知记者是O型血时,称可以考虑聘用问题,理由是O型血的人心态平和、为人忠诚。这名负责人称:“我们老板曾经在日本深造过,那边很多公司招聘员工时,血型是很重要的条件,因为很多人的血型就决定了他能否胜任某项工作。”

记者就此问题请教了有关专家,专家说,血型的确与人的性格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但不是绝对的。

如果真如这位“专家”断言的,“血型的确与人的性格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那么即使不是绝对的,也可以成为偏见的理由。果真如此吗?

红细胞血型是根据血液中的红细胞表面上抗原来划分的,根据抗原种类的不同,常见的有二十几个分类系统,ABO血型系统只是其中的一个,只不过因为发现得最早,又与输血的关系最密切,所以广为人知。在二十世纪之前,西方医生已尝试过对失血过多的病人进行输血,但往往导致死亡。 1900年,奥地利维也纳病理研究所的研究人员兰特斯坦纳(Karl Landsteiner)发现输血失败的原因是由于某些人的血清导致另一些人的红细胞凝集,但在某些组合却又不会发生这种情况。第二年,他从各位同事那里采集了血样,对红细胞进行了检测,发现它们存在两类抗原,他分别命名为A抗原和B抗原。有A抗原的血他称之为A型,有B抗原的他称之为B型,两种抗原都没有的,他称之为C型或零型(后来改称O型)。又过了一年,他的两名学生采集了更多的血样,发现有的同时存在A和B两种抗原,即AB型。植物、微生物也存在A、B抗原,如果人体内原先没有某一种抗原,从食物中吸入或受微生物感染后,就会在血清中出现对抗这种抗原的抗体。因此,A型血清中有抗B抗体,B型血清中有抗A抗体,O型血清同时存在这两种抗体,而AB型血清没有这两种抗体。输血出现凝聚的原因,就是一种血清中的抗体(抗A或抗B)与另一种不同血型的红细胞的抗原(A或B抗原)相遇造成的。由此可知,A型可以输给A型和AB型,但只能接受A型和O型;B型可以输给B型和AB型,但只能接受B型和O型;O型可以输给任何型,但只能接受 O型;AB型只能输给AB型,但可以接受任何型。在输血前,对供血者和受血者的血液做血型鉴定,并在体外检测二者相混不发生凝集,就可以避免因输血凝集反应导致的生命危险。由于这个发现,兰特斯坦纳在1930年获得诺贝尔生理医学奖。

在1924年,伯恩斯坦(F. Bernstein)发现了ABO血型的遗传机制。它是由一对等位基因(各从父母得到一个)控制、严格按孟德尔遗传定律遗传的。等位基因A和B是显性基因,O是隐性基因,因此基因型AA和AO都表现为A型,BB和BO表现为B型,AB表现为AB型,OO表现为O型。子女的血型不一定与父母的相同,但是父母的血型决定了子女的血型只能有哪些可能。例如,A型父亲和A型母亲只能生下A型或O型的子女,如果其子女是B型或AB型,我们可以推断其父母中至少有一方不是亲生,即可以根据血型排除亲生父亲或母亲(但不能确认),这是法医做亲子鉴定的一种手段。后来发现A、B、 O基因还各有不同变异,目前已发现14种A基因(以A1,A2……表示),14种 B基因和8种O基因。

这个重大的医学发现,很快就被滥用。在1910年,德国海德堡大学的医生范顿根(Emil von Dungern)最先将血型做为种族主义的依据。他声称,纯种欧洲人的血型是A型,纯种亚洲人的血型是B型,或者说,那些B型血的欧洲人不是纯种欧洲人。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两位波兰研究者对英国和法国占领军士兵和俘虏中不同民族的人进行了调查,发现他们的血型分布存在差异,据此将人类划分成了三个人种:A型占多数的欧洲人,B型占多数的亚-非人,和过渡型。他们并描绘了一幅人类进化的图景:人类的祖先原先都只有O型血,之后分化出了A型和B型两个不同的人种。按照这个思路,正苦于没法找到一个划分人种的客观标准的人类学家们马上把调查血型分布当成救命稻草。1930年在给兰特斯坦纳颁发诺贝尔奖的典礼上,诺贝尔奖委员会主席就是如此赞扬兰特斯坦纳的贡献的:“兰特斯坦纳的发现为研究一个民族的种族纯洁程度的决定性开创了新的领域。”

但是以后所有试图根据ABO血型划分人种的努力都失败了。并没有一种 ABO血型基因是某个人种所独有,三种血型基因在所有人种中都可以找到(只有美洲原居民有极低的B基因)。而且血型分布也有共同点,都以AB血型最少,而O血型普遍较多。那么能不能根据血型频率的差异来划分人种呢?粗一看,不同的“人种”的确有自己的血型频率特点,例如欧洲人中B血型普遍较少,亚洲人中B血型较多,美洲原居民则几乎全部都是O血型。但是这是已预先划定了人种,再去找其血型分布特点。血型分布的实际情况,要比想像的复杂得多。O基因是最普遍的,在世界各地的分布都在一半以上,在中美洲和南美洲原居民中几乎达到100%。它在澳洲原居民和西欧也有较高的频率,而在东欧和中亚则最少。B基因是三种血型基因中最稀少的,它在中亚最多,在美洲和澳洲最少,但在非洲也有相对较高的频率。A基因要比B基因更常见,在世界大部分人口中所占的频率在10-35%。它在中美洲和南美洲的原居民中几乎不存在,但在北美洲的黑足人(30-35%)、澳洲原居民(许多部落达40- 53%)和北欧的拉普人(50-90%)这些较小的群体中达到了高峰。如果我们仔细看一下各个“人种”内部不同地区的人群状况,就会发现他们的血型分布差异很大,而属于不同“人种”的群体之间,反而可以找到相似的分布。例如北京人(O=29%, A=27%, B=32%, AB=13%)和广州人(O=46%, A=23%, B=25%, AB=6%)之间的血型分布差异,远大于日本人(O=30%, A=38%, B=22%, AB=10%)和波兰人(O=33%, A=39%, B=20%, AB=9%)的差异。类似的例子还可以举出许多。可见,我们无法用血型分布来划分人种。事实上,没法用任何遗传特征来划分人种,“人种”在生物学上没有意义。虽然至今还有人相信血型分布决定了人种,甚至决定了一个民族的国民性,但这是经不起推敲的、毫无科学依据的论调,只要在世界范围内仔细研究一下各个人群的血型分布,就可知其谬。

要驳斥血型决定性格的论调,却没有这么简单。这门在日本被称做“血液型人间学”的伪科学的创始人是一位名叫古川竹二的日本人。此人在东京大学获得哲学学位,毕业后到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现御茶之水女子大学)担任讲师。在此期间,他对1245名对象进行了调查,在1927年心理学研究会上发表了他的学说,继而在学术刊物《心理学研究》杂志上发表题为《血型与性格学的研究》的系列论文。古希腊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曾提出体液说,认为人体内部具有血液、粘液、黄胆汁和黑胆汁四种体液,它们相互混合的程度决定气质。因此他把人的气质分为四类:多血质(开朗)、黄胆汁质(性急)、黑胆汁质(抑郁)、粘液质(迟钝)。在20世纪初期,体液说早就被现代医学所抛弃,但是在心理学界仍大有市场。古川巧妙地把新发现的四种ABO血型和古老的四种气质说联系在一起,似乎为一种古老学说提供了科学依据:人因血型不同,各自具有不同的气质。同一血型,具有共同的气质。A型人顺从听话,B型血人感觉灵敏,O型人意志坚强,AB型是A型和B型的混合,外表是A型,内里是B型。他还发现,那些有较多的O型和B型的人群,要比以A型和AB型为主的人群活跃,由此又可以给日本城市贴上性格标签:东京、大坂三、名古屋是活泼的,而京都是温顺的。这些说法在学术界受到了批驳、嘲笑,在民间却被视为科学新发现而被普遍接受。1930年,长崎医学院的法医学教授浅田一为“血型学”开辟了一个新的领域:血型与职业挂上了钩。他发现在银行家和薪水阶层中A型比例高,在教师中AB型比例高,在士官生和将棋棋手中O型比例高,在艺妓和警官中有高比例的B型和O型,而无A型……他得出结论说:A或AB型适合当店员,B或AB型适合当外交官,而O型适合当军官,等等。由此又掀起了一个探究已故和在世的名人的血型的热潮。到了1937年,血型与婚姻被联系在一起。当时日本正与德国、意大利结成法西斯轴心国,有学者在日本妇女杂志上声称:希特勒、墨索里尼和日本帝国大臣都是O型血,可见O型人是最杰出的政治家。他并向其读者提议:温顺、有自我牺牲精神的 A型女人应以有智慧的O型男人为偶,反之亦然。

随着日本的战败,这股血型狂热也渐渐平息。50和60年代是相对安静的时期,当时的主要鼓吹者是日本现代心理研究会会长目黑宏次和目黑澄子夫妇,他们组织了一些人专门从事这项研究。在1971年,一位名叫能见正比古的记者写了《以血型了解缘分》的书,再次掀起了血型热潮。这本书到现在已印刷200多次,发行几百万册。此后能见正比古又写了《血型与人生》、《血型与人际关系》、《血型与爱情》等九本著作。1981年,能见正比古在发表鼓吹“血液型人间学”的演讲时猝死,其事业由儿子能见俊贤继承。尽管日本心理学界不断地加以驳斥,能见正比古父子领导的这个血型迷信运动在日本却愈演愈烈。据调查,有70%以上的日本人相信血型与性格有关系。大多数日本人根据血型择偶、交友。许多日本公司,包括国际性大公司,都根据血型招人、用人,甚至在招聘广告中明确规定只有哪种血型的人才能应聘。能见正比古父子的著作被译成多种文字,其中有些被翻译成中文,在中国也很流行。大约在十年前,血型迷信做为新时代宗教的一部分,也进入了美国。当然,对普通美国人来说,他们更关心的是如何减肥、保养身材,而不是性格。1996年,一位美国江湖医生(自称“自然疗法医生”)达达摩(Peter D’Adamo)投美国人之所好,根据能见正比古的理论写了一本《根据你的血型合理进食》的书,风靡一时。

不少严肃的日本心理学家研究过血型和性格的关系,发现没有关联,或者有微弱的关联,后者被认为是因为受试者由于受血型影响导致的自我实现:由于相信自己所属的血型应该有什么样的性格,不知不觉地以这样的标准要求自己。显然,由于日本人都普遍知道哪种血型会有哪种性格的说法(即使他们本人不相信),在测试其性格时就难以排除从血型迷信得到的影响。由于血型迷信在西方还未流行,所以更适于在西方做这项调查。在以前,西方学术界流行的是环境决定论,普遍不相信人性与遗传因素有关。到了60年代,遗传对性格的影响在西方学术界才成为一个严肃的课题,也就有人开始想到了血型与性格的关系。

1964年,著名学术刊物《美国人类遗传学杂志》在12月这一期以头条刊登了著名心理学家卡特尔(R.B.Cattell)等人撰写的论文《血液群体与性格性状》。他们对568名意大利人或意大利裔美国人用16项性格指标进行测定,发现其中有一项(温顺-坚强)与ABO血型“显著”相关:B型要比A型和O型的温顺(这个结果与血型学所说的恰好相反)。有两位遗传学家分别给该杂志写信指出,这项研究在逻辑上和统计上都存在错误,是靠不住的。其中一位激烈地批评像《美国人类遗传学杂志》这样重要的科学杂志浪费有价值的版面去刊登这样糟糕的论文,是一个耻辱。他们两人都要求卡特尔公布原始数据以便验算。卡特尔在答复中说,原始数据没有保留下来,无法提供。时隔16年(1980年),斯万(D.A.Swan)等人在一本人类学杂志《人类季刊》上发表了一篇论文。他们用相同的心理测验对美国密西西比州白人学校的547名儿童进行了调查,在15项卡特尔指标中,也只发现有一项与血型有关,然而这却是另外一项(“放松-紧张”):O型比A或B型紧张,AB型最紧张。卡特尔等人稍后也在同一本杂志上发表了对323名澳大利亚白人的调查结果。他们承认,这个结果与上次的结果不符,未能再发现“温顺-坚强”性格与ABO血型有关,但是在另外三项性格指标中(“从众-自行其是”、“散漫放浪-自律”、“焦虑”)却出现相关:AB型比A或B型更自行其是,A型比O和B型更自由散漫(这也与血型学所说的相反),并比O型更焦虑。1989年,卡特尔等人在《人类季刊》又发布了一项新的统计结果(这次是对美国中西部地区的人进行的调查)。这一次,他们测定的是四项性格指标(外向型-内向型,感性型-直觉型,思考型-感觉型,洞察型-判断型)和决定风格(一时冲动-深思熟虑,刚愎自用-博采众议)。他们的结论是,ABO血型和性格无关,彻底推翻了自己以前的研究结果。但是,他们却又有了新发现:ABO血型与做决定的风格有关联, O型在做决定时,更倾向于冲动式的和博采众议式的。他们此后未再做类似的研究,否则可能又推翻了这个发现。

在1973年,另一份著名学术期刊英国《自然》发表了一篇由牛津和剑桥大学的研究人员合写的小论文,根据他们对牛津周围乡村的534人调查的结果,发现智商与ABO血型有关,A2型平均智商(111.16)略高于O型(109.75),后者高于A1型(106.95)。1975年,另两名牛津大学的研究人员去信指出,这是分层取样导致的假象,在进行了校正之后,并不存在显著差异。1983年,《自然》发表了另一篇与血型有关的论文。英国斯旺西大学的两名研究人员研究了英国输血中心登记的献血者血型和社会-经济地位的关系,得出结论说:A型有更多的几率(约15%)出现在第一、二等的社会等级(英国政府将社会职业分成五等),从事创造性的工作。1990年,英国和爱尔兰的三名研究人员对爱尔兰的血库情况做了调查,未能发现ABO血型与社会-经济地位有关。他们认为,斯旺西大学的研究者之所以发现相关,可能是因为150年来,到英国的移民(一般来说从事的是地位较低的工作)都来自A型频率较低的地区。或者说,那也是统计假象。由于爱尔兰人口的民族组成要比英国更均一,因此结果更可信。

我们有必要说明一下所谓“显著”相关或差异是怎么回事。实际上,在一般人看来,这些所谓“显著”差异都很小。例如,在斯万等人的调查中,在“放松-紧张”这一项,四种血型的平均得分是(最低分1分,最高分10分):O=5.87, A=5.38, B=5.24, AB=6.71,平均得分都在5-7分之间,差别并不明显,为什么说是“显著”呢?原来在统计学上,如果差异大于标准误差的两倍,就被认为是显著的,即概率P=0.05,也就是说在20次随机的比较中,有可能出现一次这样的结果。在上面介绍的调查中,有的是p=0.05,有的结果更好一些,是p=0.01。但是不管概率多小,只要比较的次数足够多,迟早总会出现显著差异。我们必须注意到,在上面介绍的性格测试中,是测试了十几项,才发现有一、两项有显著相关,这说明其结果可能是随机出现的,而不是真正具有相关性。如果是随机事件,那么用另一组人群进行调查,就会得到不同的结果。而这正好是我们所见到的。

退一步说,如果真的有多项调查证明血型与性格存在显著的相关,是否可以得出血型决定(或影响)性格的结论呢?并不能。仅靠相关性并不能用于证明因果性。如果不能发现作用机理,或给出合理的解释,那么这种相关性就可能是虚假的。在世界上无数的事物中,是很容易找到某两种事物存在关联。迷信的起因,就是把表面上相关的事物,当成了因果。血型迷信不仅不能在生物化学、遗传学上找到任何依据或合理解释,反而是有悖已知知识的。

前面提到,ABO血型是由红细胞表面抗原决定的。这类抗原是什么物质呢?在1960年,瓦特金斯(A. Watkins)确定了ABO抗原是糖类,并测定了其结构。随后,生物化学家们又阐明了其生物合成途径:ABO抗原的前体是 H抗原。A基因编码一种叫N-乙酰半乳糖转移酶的蛋白质(A酶),能把H抗原转化成A抗原,B基因编码一种叫半乳糖转移酶的蛋白质(B酶),能把H抗原转化成B抗原。O基因不能编码有活性的酶,而只有H抗原。这些抗原在唾液等其他体液中也能检测到,但是在脊髓液中不存在。由于脑和血管之间有一道脑血屏障,血液不能流进脑组织,因此血型抗原不可能与中枢神经接触,也就不可能对性格发生影响。某些“血型学”的鼓吹者承认血型抗原或血型基因不可能直接影响性格,但是他们辩解说,与血型基因联系在一起的其他未知基因能决定性格。如果有这样的基因的话,也必定是和血型基因相邻的一个或少数几个基因,才能在遗传时连锁在一起。现在大多数遗传学家认为遗传因素能够影响性格,但是这些因素是极其复杂的,涉及到众多基因的相互作用,决无可能由一个或少数几个基因靠简单的遗传方式来决定。因此,这种辩解也是站不住脚的。

“血型学”的鼓吹者还试图从人类进化的角度寻找依据。前面已经提到,早在ABO血型被发现后不久,就有人认为人类的祖先原先都只有O型血,之后分化出了A型和B型两个不同的人种,再后来A型和B型人种杂交,才出现AB型。这个毫无科学根据的说法影响深远,并构成了“血液学”的理论基础。按照他们的说法,O型是最原始的血型,因此O型人保存着原始人的特点,具有原始的生命力。A型是在森林、山岳、丘陵等地形复杂、视野狭小的地带从O型进化出来的,为了适应这种复杂的生活环境,使得A型人自我控制能力较强。 B型则是在草原、沙漠等视野广阔的地带进化出来的,养成了无拘无束、自由散漫的性格。分子遗传学的研究推翻了这个进化图景。在90年代,三种血型等位基因及其变体都被克隆,其序列也测定了。通过基因序列的比较,我们可以知道其进化史。O基因事实上是突变的、丧失功能的A基因(O1基因序列与A1基因序列相比,只在中间少了一个核苷酸。由于遗传密码以三个核苷酸为一个密码子,少了一个核苷酸后,就打乱了后面的编码,基因因此丧失了功能),因此,必定是O基因由A基因进化而来,而不可能相反。其他灵长类动物也有ABO血型,例如,黑猩猩以A血型为主,有少量O血型,但没有B血型;大猩猩以B血型为主,有少量O血型,但没有A血型;猩猩、长臂猿则同时存在四种血型,等等。把这些血型基因序列加以比较后,可以知道A基因是最古老的基因,O基因和B基因都是由A基因先后突变来的。通过计算可知,这发生于几百万年前。也就是说,人类祖先一开始就已经有了三种血型基因、四种血型了。

为什么丧失功能的O基因在人类中却最常见,是一个谜。这可能是个偶然现象,也可能是因为O血型有某种生存优势,是自然选择的结果。O型人的血液中同时存在抗A抗原和抗B抗原的抗体,而A抗原和B抗原在微生物中都能发现,因此O型人或许对某些传染病抵抗力较强。比如,有人认为,O基因之所以在美洲原居民中出奇地高,是因为O型人对梅毒抵抗力较强(梅毒最初在美洲才有,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才传遍全世界)。几十年来,有许多项调查表明,ABO血型与多种疾病有关,例如,A型人被认为比O型人更容易得胃癌、胰腺癌、食道癌等。但是这完全是通过统计调查得出的结论,由于机理不明,究竟是真有关联还是统计假象,仍然没有定论。如果说,对血型是否影响生理状况还有所争议的话,那么学术界对血型影响性格的主张却是否定的。这不仅在生物化学、遗传学上找不到任何可能的解释,而且也没有可靠的统计结果。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迷信“血型学”这门伪科学,倒是一个有趣的心理现象。2000年日本学习院大学的一位心理学家对149名已婚妇女的调查表明,对自我认同或集体认同感越强,则对“血型学”的兴趣越低。也就是说,血型迷信乃是对自己的人格和所属集体缺少信心的一种表现。

(本文选自《方舟子自选集》,购买作者签名本,请点击页面底部“语丝书屋”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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