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方玄昌
饶毅炮轰尹烨事件引发广泛关注,甚至有评论说这是科普圈里的“神仙打架”。
我对尹烨了解不多。之前曾经有网友转来他的一些视频和文字片段,让我对其“科普”内容的靠谱与否(而不是准确性)做判断。其实网友早有自己的判断,只不过想听听我的评价而已。怎么形容呢,仅就我看到的这些片段而言,只能说与“科学”两字相差甚远——比方说,他认为“夫妻相”是因为双方肠道菌群相似所致;又比方说,他认为迄今人类还没有对付流感病毒的药物(或许他不知道达菲的存在?)。
饶毅我比较熟悉,不仅因为他在科学领域取得的成就,还因为他是最早公开站出来支持转基因的知名科学家之一,彼时他的呐喊弥足珍贵;在宽泛意义上的科普领域,他还做了一些学术腐败的揭露性工作(成败另说),同时因推介出韩春雨和张亭栋这两个争议性人物,却从未公开承认错误、未拨乱反正而受到学术界和科普界的质疑。
从严格意义上看,两人都不是专业科普工作者。尹烨是华大基因公司的高管,饶毅则是首都医科大学的校长;所以在科普领域,两人都是玩票的(饶毅在文中自谦“基本退出科普工作”),玩出不严谨属于意料中事。
严肃的科普是一个专门的领域,是有门槛的。
之前有统计说,中国各种社交平台上以“科普”为名的号有数十万个,做成“网红”的也成百上千,但其中有几个是专业人士做出来、能够经得起专业检验的?
由此有必要说说科普工作者需要具备的几大素质。
系统的知识
若干年前,我的同行袁越(土摩托)在某大学做演讲时遇到一个提问:“我们文科生也想去做科普,你能给出什么建议?”袁越回答:“我建议你放弃这个想法。”(大意)
我也曾经遇到类似提问,我的回答略有不同:“如果你真的对科学有足够浓厚的兴趣并愿意为之付出努力,那么可以部分弥补专业知识的不足。”
科普与科研对专业知识的要求有很大不同。
今天的科研已经细分到公众难以理解的程度,同是生命科学领域、甚至同是分子生物学领域的两个教授,完全可能互相看不懂对方的论文。科研工作者对于自己所在的大领域并不要求有面面俱到的了解,一些科研人员对大领域的了解甚至仅停留在中学阶段也能在细分领域做出较大成果。
科普则不同,科普工作者不要求在某一具体知识点上达到研究人员的水平,但需要掌握目标领域的系统知识,并至少在概念上深刻理解它们——拿相对论打比方,你未必能还原出推导狭义相对论和广义相对论的复杂数学过程,但至少要深刻理解每一个具体结论的物理学含义。
唯有系统掌握一个大领域的知识,才能在就一个具体知识点写科普文章的时候精准定盘其在大领域中的位置,这是深入浅出地表达的基础。
通俗地说,科研更看重知识的“锐度”,科普更看重知识的“厚度”和“广度”。“厚度”和“广度”对科研也有帮助,但其重要性无疑不如“锐度”。
饶毅在自己所在领域做出了世界性的贡献,其知识“锐度”自不待言;但他在文章中有时会显示出知识“厚度”不够,比如最近他评价孟德尔和达尔文的言论,与生命科学界的主流认识相悖:他似乎把孟德尔给出豌豆实验的结果等同于遗传学的建立(学界的主流观点是1900年“重新发现孟德尔”标志着遗传学的建立),并认为摩尔根是在重复孟德尔的工作;另外,他还以一种奇怪的逻辑得出“孟德尔比达尔文聪明”的结论(理由是孟德尔做出了达尔文没做出的工作)。
对尹烨的知识结构不做评价。
对于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的深刻理解
科普不仅要传播给受众具体的知识点,还需要提供给受众思考问题的方法(包括逻辑能力),以及传播科学的怀疑和求真精神。
作为科普工作者,如果自己不能深刻理解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传播也就无从谈起。科学精神包含求真,这意味着它含有一定的道德因素。至少在这一点上饶毅做得不够,他捧出的张亭栋后来被余向东(棒棒医生)等人以详实的证据证明是侵占了他人成果,但饶毅对此视而不见,继续赞扬张亭栋。
尹烨对于科学精神和科学方法的理解,本文亦不作评价。
负责任的态度
科普要对受众负责,一个有名望的科普工作者,作品中任何一个错误的知识点都可能以讹传讹引发连锁反应,误导一大批受众。正因如此,对于科普工作者而言,查阅、核实资料应该成为一种习惯。在严谨性方面,科普工作者对自己甚至需要有比科研工作者更高的要求。
在此需要注明,口头表达与文字表达的确存在差别。一个人在写文章的时候可以反复查阅、核实资料,而在录制视频节目时常常会遭遇一些临时增加的新问题,这时未必能准确无误地给出信息。口头表达有时还会出现口误,因此对于口头表达,我们常常会以比文字表达更低的要求来对待——但无论如何不能信口开河,尤其是在一些关键知识点上更是如此。
敏锐的洞察力
几年前韩春雨关于基因编辑的“科研成果”横空出世,彼时我在主编基因农业网,在一次会议上,几个挺有名望的科学家建议我们抢先报道。我当时建议等等再说。话音未落,韩春雨的论文就受到了“不能重复”的挑战。
在从事科学报道、科普写作的生涯中,我经历的类似事件已有多次,国际上的有“气泡核聚变”成果,当时判断结果不可靠而未予报道,最终得到证实;国内案例有海城豆奶案,我当时依据公开的信息判断这是一次群体性癔症,豆奶本身并无问题,但没有一个医生敢站出来接受采访指出这一点。直到事件发生近十年后,我与当年参与研判的专家组成员陈君石院士聊天时才意外获悉,那时几乎所有参与现场调查的专家都给出了如此判断。
科普、科学报道的一个重要方向就是去芜存菁,挑出那些学术不端行为、以及挑出那些夸大的产品宣传并给予揭露。这无疑需要辨识力、洞察力。洞察力是需要经过专业训练而逐步养成的。
饶毅有一段挺有名的“山上山下论”,翻译过来的大意是:高手审视下手可以看清对方,下手对高手则莫测高深只能仰望。这句话可能得罪了许多人。
在我看来,“山上山下论”其实有一定道理,从事同一具体工作,高手审视下手的弱点确实容易,反之则难。可惜饶毅用的地方不全对。如果说科研,在他自己所在的领域说他站在山上肯定没问题,有没有站在山顶可以讨论。但遗憾的是,这一高论出现在一场关于学术规范和学者道德的争论中,韩春雨事件,以及对张亭栋的争议都足以证明,辨识学术不端、洞悉学术造假等行为显然非饶毅所长——在这方面,他只能匍匐在山脚下仰视别人。
表达能力:深入乃浅出之源
这也许是尹烨和他的粉丝们得意之处,有人说他的科普如同相声一样浅显易懂。科普方式可以多样化,甚至可以借助相声的形式。但科普不能以相声的标准来要求内容,不能为追求生动有趣而丢失严谨、准确。
我们常说解释性报道要深入浅出,对于科普文章而言,“深入”是“浅出”的前提,不能深入,也就谈不上浅出。科普作者如果不能对自己要阐释的内容有足够深刻的理解,是没法做到深入浅出的。在深入理解内容的基础上,才可以讨论生动有趣、浅显通俗的表达。
既要不失严谨,又能兼顾通俗,这种表达能力必然是长期专业训练的结果。
最后说说“隔行科学家”问题。
袁越曾经说,如果国际上那些大科学家都跑去做科普,就没自己什么事了。这句话要成立其实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这些科学家对科普有兴趣并愿意钻研科普方法。顶着科学家的光环做科普有着很大的优势,他们天然就容易让受众信服;但这并不等于科学家就一定能做好科普,如前所述,科普毕竟是另一个专业,科学家做科普也需要接受专业训练(可以是自我训练)。正因此,卡尔·萨根、史蒂芬·霍金这种将科学家和科普作家兼于一身的宗师才难得一见。
更值得警惕的是,科学家如果跨越自己熟悉的领域去做不靠谱的“科普”,造成的危害也可能比其他人更大。因为公众只知道你是科学家,并不清楚跨越自己的领域之后、科学家也就成了普通公众,他们依然会相信你给出的内容。
在新冠疫情发生后这几年,我当年做转基因科普的同行也有人在社交圈里参与讨论,其“医学科普”错得离谱却不自知——所幸其影响没有出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