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的爱情,你追我赶的年代(三等奖)

作者:卓奇文

来陈生家那一年,我十五岁,还差一年我才成年。

在我这个年龄的孩子都在上学,有水蓝色的书包,鞋面打着蝴蝶结的平底胶凉鞋,白白的裙子。而我在两年前就没有这些了。我只有绾着袖子,卷起裤管,赶着我的大水牛,走在淤泥的田间小路上,禾草和尘土在我眼前飞舞,阳光刺眼而滚烫。

尽管我衣着兮脏,但我依然不失是一个美丽的姑娘,葱长白皙的手指,洁白流畅的脖颈,深冷的眼睛。

那一年春节,陈生带着杜鹃回来沙镇过年。大年初一清晨,天还蒙蒙亮,母亲就将我从被子里拉了起来,死猪,还睡,快起床!

母亲拽被子用力过敏打疼了我的眼睛,我揉了揉好几下,泪水就落了下来。

吃白饭的,一大早哭,哭什么!父亲拿着水烟斗刚好进来,看见我落下的泪水,咬牙嗤齿对我吼道。我慌忙擦掉泪水,本来我就不是哭,我没有必要掉泪水,在他们跟前掉泪水换来的往往不是同情而是巴掌。

大年初一我全家起一个这样的大早还是自我出生来第一次,往年这样的年份我们全家都是呼呼大睡,一年到头的劳累最美的享受莫过于能够睡到太阳从头顶照到脚跟,再从脚跟照到头顶,母亲甚至都懒得起来煮饭,我们就如进入冬眠的动物,醒来又是一个天黑,然后旧的一年已经过去,新的一年开始降临。

我穿上我唯一一件白裙子,那是我十三岁那年卖石榴换来的钱存起来买的白裙子。我家门口有一棵石榴树,每到夏季好像都特别亢奋,结满了满树的石榴,这些石榴总是招惹来村里许多小毛孩的偷窃,尽管,母亲时不时守在石榴树下,但是石榴还是成片成片地减少,收起来的就少得可怜。母亲本想靠之卖几个钱,后来也就愤愤然而作罢。其实,石榴大量减少最主要原因是:我是内贼,一个爬树比猴子还精灵的毛孩被我买通,我帮他盯梢,他帮我偷石榴。他有石榴吃,我有裙子穿,这是我唯一一次背叛父母的举动,为的只是一条裙子。

母亲有问起我裙子的事情。我说是村里出去打工的女孩子不要的裙子我捡回来的。母亲虽有怀疑但也没发现家里财物缺斤短两的现象,也就作罢。不过,每次我穿起这条裙子,母亲总是不忙抛来一束疑狐的眼光。这一次,倒是她主动提起,我一定要穿起那条白裙子。

而当我穿着白裙子随着母亲赶往沙镇的时候,我才知道母亲让我穿白裙子的用意,母亲让我来认识陈生家人,看他人家是否有意收留我给我一个走出农村的工作。80年代,没有地位的又没有机会受教育的贫穷人家,找出路的方式大都是通过攀结有钱有关系的人家,甚至有时对方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机关干部,但只要是国家的人,在老百姓的心目中就是有能耐的人,甚至是可以带来命运改变的上帝。陈生只是母亲一个远房亲戚的儿子,在离沙镇五十公里远的林镇工商所上班,他的妻子杜鹃是林镇中心小学的语文老师,陈生父母又都是沙镇镇政府的干部,在沙镇人的心目中,这是个吃公家饭可望不可及的好人家。我也很快知道,母亲有来拜访的机会是因为杜鹃刚生了小男孩,需要一个小保姆。母亲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让我跳出农门,扫出家门,减少家庭负担两全其美的机会。

在陈家一片热闹和欢腾的笑声中,我这一次真的是落下泪来。满满地沾湿了白裙子,但是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屈辱和自尊。

他们指指点点,都认为我是高兴地落下泪。

是啊,在所有的眼里,碰上这样的事情,哪一个不是高兴还来不及呢。

只有,只有陈生没有笑,很是忧虑的样子望着我,叫过我的母亲低声说些什么,母亲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着什么,继而是谦卑而夸张的笑声。

陈生淡淡地笑了笑,站起来,走到窗前点燃了一根烟。看着烟雾缭绕中挺拔俊秀的陈生,我突然停止流泪,那些弥漫着的烟,以及那张藏在烟雾中异常肃穆的脸,让我突然坚定了一个信心。命运不是一团烟吗,与其只是观看,那不如干脆沉迷其中。

本来杜鹃是一个很挑剔的女人,也许是我那天的白裙子给我无端地增添了许气质,让杜鹃虽有迟疑但也答应留下了我,杜鹃的同意让我在陈家全票通过。母亲带着我从沙镇回来的路上,一直是脚跟不着地的欢喜,那种几乎飞起来的走路姿态让我屡屡落后,让我感觉我真的被母亲遗弃了,不,应该是被生我的这个家遗弃了。

我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三个弟弟,生子养老的观念再加上乡村生活极其无味,生孩子反而成了这种生活的兴奋剂,一直到全家快不能生存了,父亲才放过了母亲。在那个年代的男势家庭,女孩就是赔钱不讨好的角色,在最后一个弟弟到上学的年龄时,很自然地取代了我。我的退学,我去别人家当保姆,必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了。用父亲的话说,家里总算又省下了一口饭,我也省下了一口气,又能多活一两年。

尽管,我背着包裹那么留恋地看着身后这个无比熟悉的家,但是他们都高高地挥起了手,快走吧,看什么看。

呵,看什么看。不是自己的东西你就没有资格再看。

转过身那一霎那,我的泪水终于没有落下来。我突然发现,我找不到落泪的理由,就如我找不到离开这个家的理由一样。我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走了。

走进一团如烟般未知的生活。

陈生开摩托车来接我,是那种重庆牌那个年代乡镇还比较稀缺的交通工具。陈生给我一顶安全帽,我斜坐在后面的坐垫上,路上不断有人转过身来羡慕地注视着我。这样的情景好似黑白电视剧中坐在新郎单车后面出家的姑娘。我有一种啪啪快速成熟的感觉。如果这是出嫁就好了。我不禁伸出手了扶着陈生的腰,感到手指尖传来陈生那微微的一颤,既而是那种陌生而激烈的感觉传击遍我全身。

我想,也许,后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从那微微的一颤开始的。

陈生一家住在林镇工商所的大院里。

大院里是由四栋三层的楼房,楼连楼围起来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榕树,如一把撑开翅膀的大鸟,簌簌地抖搂的无比翠绿的叶子,即将飞翔起来的姿态。榕树的根部被人用沙子水泥围成一个大圈,形成一个大饼般的坐椅,尽管常常被飞来走去的鸡鸭弄得很脏,但是还是不断有人垫着报纸坐上面乘凉。那是大院的一个中心,所有大院的人都是围着这个中心转啊,转。推着自行车上班,下班,追着到处奔跑的母鸡,还有调皮的小孩嬉闹或者是被父母追赶吆喝。这个院子每天都在上演你追我赶的游戏。

院子的边上有一口很深的水井,有绳子拴在木轴上,伴随着手动旋把不断鼓转,一桶桶清晰甘甜的井水便被提到地面,那种金属摩擦木轴的嘶嘶声总是让我神经过敏般以为有什么东西掉进井里面了,而不是有东西被提上来。

我在陈生家洗衣服,做饭,带孩子,除了特别的重活如挑水扛煤气罐这类的事情之外几乎所有的家务事我都得做。杜鹃是一个很洁癖的人,总是要求我将铺着白瓷砖的地板擦了又擦,她总是怀疑我偷懒。在她要求下冲洗地板导致洗衣粉用得特别快,而她却怀疑我是不是太勤快换洗衣服所致。我对于这一切当然是忍声吞气了。不过,大都时间她都得上班,也就是她不能时时盯着我,实际上,没有人盯着我也是不能停下手脚的,有一个事关性命的重任,得看好陈家的儿子陈树。我来这个家那一年,陈树刚满周岁,刚刚学会走路。可爱的胖嘟嘟的小脸,眼神容貌像极了陈生。我莫名就喜欢上了这个孩子。杜鹃没有奶水喂他,当然我也没有,但我会兑好牛奶一口一口喂他,祈祷他快快长大。

陈生甚于杜鹃爱这个孩子,一下班回来就从我手中抢过来,又是亲,又是抱,杜鹃好像没有看到似的,一个台一个台地切换着电视节目,也不知道她的心思在哪里,她给人总是一副心不在焉但又是特别较劲的样子。这个时候,我就连忙躲回厨房做菜,如果碰上水缸没有水了,陈生就会把孩子交给杜鹃,挑着水桶下去水井边打水。

杜鹃抱着孩子,总是有点怅然失措的感觉,倒是陈生很认娘的样子,一到他娘的怀中就特别安静妥帖的样子,杜鹃将他放在沙发上,让他巍颠颠地走路,然后她就咯咯地笑着,一副很幸福满足的样子,我就纳闷她为什么不将孩子放在地板上走路,她就不担心孩子会摔下来吗?有一次,我小声提醒她,她白了我一眼,你猪头啊,地板不是很脏吗?

天啊,地板还脏,我一天擦多少次了还脏,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

窗外传来嘶嘶的打水声,我从油烟的烟雾中抬起头来,看见井边的陈生有力地挥动着手臂,水一桶一桶被提了上来,裸露的结实的手臂,耸立有力的短发、穿着锤子镰刀印记的背心的背影好似村后那棵挺拔的杨树。

一直到烟雾刺激让我不禁喷嚏,我才手忙脚乱地收回眼睛。

我知道,在这个家,这样的举止是不允许的。

有时,我会抱着陈树出去和一些阿姨大妈坐在榕树下聊天。我也知道这个院子也并不全是干部,有的只是老公是干部老婆也是家庭主妇,有的和年老的父母住在一起,有的小孩还没有上学,这样我就有了一大群聊天的群体,每当早上八点,院子里一片自行车和皮鞋高跟鞋的喧哗之后,这个院子就由我们这帮闲人主宰了。但奇怪的是,这个院子里也就只有我这个保姆,有一次我不禁打听一个大妈,她哈哈大笑,你能当上陈家的保姆算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我们这些哪些雇得起保姆呀,陈家可是两人拿工资的啊,两人都是正正式式的国家干部啊。你看杜鹃人多好啊,对我们总是乐呵呵的,对陈生也是好得不得了,对你应该也不错吧。

我立即脸红到耳根,低下头,慌忙地应着,嗯嗯嗯。

这时,立即有人讲起杜鹃和陈生的故事。时间一长,我才知道这个故事也不知道被她们已经讲过多少次了,但是依然是百讲不厌,百听不腻的样子,不过加上每次她们天生的添油加醋的能力,这个故事能够如此传诵也是见怪不怪了。

原来杜鹃和陈生两人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在沙镇他们的家距离就是一条街。从小就在一起上学一起玩,后来一起上了师范学校,毕业后,陈生父母有关系被安排进了机关,本来杜鹃也是可以进机关的,但杜鹃图教书轻松就去学校当了老师。

这个故事被那些大姨大妈说起来总是无比精彩,精细到他们小时候如何亲嘴,如何捉迷藏等等。我的脑海也不由地浮想起一副副男欢女爱的画面,想起半夜总是听见他们房间传来那种令人窒息般的呻吟声我不由地脸红耳赤,慌忙找一个借口抱着陈树离开。

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我依然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地跳。我熟悉父母那种半夜拼搏的声音,就如我深谙杜鹃和陈生半夜在做什么一样。我不敢去想,而脑子又如轰轰开动的火车般沿着铁轨不可抑制地滑向一个想象,在这样的想象中我总是不由地想起井边打水的陈生那结实的胳膊,一起一落无比流畅的身体。

如果不是我生活在这个家庭,我相信所有的人都相信杜鹃和陈生是一对无比恩爱的夫妻。因为只要踏出这个家门,杜鹃招牌式的微笑就会如菊花瓣般绽放,声音甜蜜地向每一个院子的人打招呼,还会不时地回过头来对陈生说,陈生,你快点。

陈生应答着,也应着人们的笑脸,大声地打着招呼。

这时,不断就有赞美的声音传来,你看,人家这夫妻多恩爱。同时就有人开始借题发挥数落自己的老公或者老婆学着点。

杜鹃脚步轻盈,裙摆飘飘,臂夹讲义,款软下楼。

陈生不忙掉过头叮咛我一句,小两,看好树树啊。

我慌忙应着,抬起头想去对接那缕目光,可以他早转身。

这个家,所有的人都是这样,若即若离。

我怀疑是不是自己也有了这个毛病,作为保姆我只有做好本分工作,除了工作之外,我相信所有的人都希望保姆是一个哑巴或白痴。

尽管我也想变成哑巴和白痴。但是从小生活在一个异常热闹的家庭,我还是无法习惯陈生一家的无声世界,电视上的发音都变得弥足可贵。我甚至希望这个家有一场争吵,好吵醒大家麻木的神经。但是没有,陈生总是那么按时下班,总是那么周到地照顾孩子和杜鹃,尽管杜鹃有些坏脾气和怪习惯,但是她似乎也是一个很麻木的人,该看电视时看电视,该吃饭时吃饭,该看书备课时备课,该睡觉时睡觉。有时能够听见他们房间传来窃窃私语,但是那些声音低低,而且和我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即使有,我也没有资格。

只有,只有有一天晚上,陈生交给我几本书,他说,小两,你也好好看看书,过了明年,等陈树长大一点,我想办法给你换个稳定的工作。

可是……我掂着这几本毛泽东思想,工商管理的书不禁发悸。

可是什么?他本想离开的脚步因为我的可是又停顿了下来。

我看不懂。看着他投射过来疑惑的眼光,我鼓起勇气说。

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他微笑着。

他见我已经轻松地接受下来了,又补充说,没有人天生下来就要做保姆的。

我几乎惊呆般地听着这句话,这句话如春雷般一下子针痛了我的神经。是的,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没有人天生下来就是做保姆的,也没有人天下下来就没有书读的。

他微笑地转过身,也许他是满意这样的效果的,是的,很满意,我看到他赞许的眼光,我听见他似乎在说,这个孩子的悟性还是有的。我看见他轻轻地为我带上门,脚步轻轻地离开,担心打扰我的看书。我第一次感觉到我在这个家除了做家务,除了偷看他的背影之外我还必须做点什么。

我也是第一次清晰地听见隔壁他们的房间传来清晰的声音。

你刚去小两房间干嘛了

我给她送去几本书,让她平时有时间也就看看。

她一个做保姆的看什么书啊,你还真好心。

别说那么大声好不好,谁天生是做保姆的。

哟,你还护着她,你该不会干了什么猫腻的事情吧

人家还是一未成年小孩,你的嘴就不能积点德。

我嘴不积德,你这么说我,我是你妻子,她是一个保姆,你还没有良心,你给我出去,你今天不要进我的屋。

你有完没完啊。你就不怕人家小孩听见。

你出去,你出不出去?你不出去那我就出去了。

好好好,我出去我出去。

在一阵淅淅的收拾声中,一切又簌簌地落入了安静。从那没有关紧的门缝里我看见了卷在沙发上睡觉的陈生,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漏进来在他的头发,肩膀和盖着的红毛毯上如水般静静流淌,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一直到淡淡的阳光的晨曦覆盖进来,然后沉沉地睡去,有清冷的泪水从我眼睛里漫出来,水漫金山般将我淹没。

我一直睡到中午才醒来,望着窗外热烈的阳光,我猛地一惊,陈树呢?

一直睡在我身边的陈树不见了,我连鞋都没有穿就跑了出去。客厅里杜鹃正带着孩子在玩玩具。醒来了?她看着我披肩散发的样子淡淡的微笑,看不出有什么异常。我满脸通红,愧疚得不容自己,作为一个保姆是不容许这样睡懒觉是不容许有这样的失职的。但杜鹃竟破例没有数落我,记得有一次我做菜把盐放多了,她竟然赌气不吃,要我重新给她做别的菜。她的突然不计较让我摸不着头脑,但也好歹舒下去了,暗暗叮咛自己下不为例。

那件事情似乎并没有给这个家带来什么样的改变,依然是一种怪怪的平静,似乎大家都不愿多说话,在一起生活多年的夫妻是不是不仅仅只是审美疲劳,还有有失声现象呢?除了吵架。记得大院里有一个大妈上次跟我说过,夫妻间哪怕是吵架都是好事,最怕的是连架都没得吵了。

当然,作为一个突然插入别人家庭的保姆,我是没有资格去思考这些问题的。

而那场吵架突然就在我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发生了。

那天傍晚,我在厨房炒菜,如往常一样,陈生下楼去挑水,杜鹃把小孩放在沙发上走路,突然一阵惊叫将我吓了一跳,我跑了出去。看见杜鹃惊魂失措般脸色煞白,陈树从沙发上摔下来,一下子就没有声音,孩子,孩子……她竟然没有去抱起孩子,而是捂住脑袋惊叫。我慌忙抱起陈树,掐其人中,陈生听到惊叫也丢下水桶狂奔上来,我小时候看见过弟弟摔晕过去母亲用过的土办法,我掐了小孩人中几下,小孩终于哇哇地哭了出来,刚好陈生也明白和清醒起来,抱起陈树确认没有危险,魂也才定了下来,然后将陈树交给了我,喊道,给他喝点热水。

我抱着小孩连忙跑进了厨房。

闻讯跑来的邻居看见没事了也纷纷散开,唏嘘不已,幸亏救得快,要不孩子就有三长两短了,怎么会摔下来呢。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问你话呢,你一个大人一个小孩都看不住,你哑巴了!陈生摇着吓得卷成一团做在沙发上的杜鹃。

杜鹃咬着嘴唇沉默着,只是不断地摇着头,也许刚才那一幕她也吓傻了。

突然,啪的一声,气急的陈生挥起手掌打了她一耳光。

你,你打我。杜鹃一下子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我打你怎么了。不打你不清醒。

你敢打我,你有什么资格打我。杜鹃突然发红了眼睛歇斯底里起来,对着陈生又咬又打,慌乱中还拿起茶几上的巴玻璃杯向陈生砸去,好像砸到了陈生的脑袋,有鲜血从他脸上流下来,陈生也发疯般操起身边的鸡毛扫就向杜鹃挥去,杜鹃见势不妙连忙夺门而出,连鞋都没有穿就跑到了楼下,陈生也急疯了向楼下追去。

他们在榕树下,在大院榕树下那个圆盘一个提着鞋,一个举着扫把,追了一圈又一圈,那天夕阳无限美丽,杜鹃拼命地奔跑,裙子在气流中肆意飞舞,陈生拼命地追,领带歪摔在一边,衣冠不整,脸上还挂着丝丝鲜血,跑啊跑,追啊追,阳光在他们的奔跑的大腿上,汗淋淋的额头散发着晶晶缤纷的闪光,大院里的人们都跑了出来,站在楼檐,一二三层,满满的都是观看热闹的人,有人还哈哈地大笑。

是啊,多么有趣的画面啊,这是1991年代,这是个知识分子被高度重视的年代,竟然在众目睽睽下互相追逐打架,这让大家觉得新鲜,觉得刺激,高级知识分子也就是这么回事嘛,那次你追我赶我爱情事件也就成了一场集体的狂欢,大家在那场游戏中找到了生活的平衡,原来芸芸众生大家都是一样啊,大家的生活也就是大同小异嘛。

我抬起头,天边夕阳燃烧得正热烈,一片片美丽的火烧云不断地变化着颜色的层次和云朵的形状,缕缕无比灿烂的霞光从云隙间强烈地挤射出来,我的眼睛一片金花,竟然有些晕眩。

陈树在我怀中温睡如春。

那天,他俩谁都没有追到谁,都累得趴下了,趴在榕树下的圆盘下大口大口地喘气。

也许,他们需要的也就像夕阳一样,燃烧身体多余的能量,燃烧无处发泄的能量,发泄完了,回归生活的本质。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那天开始,这个家时不时就有架要吵,已经无法再平静了。吵架的理由从一顿饭到一根头发,无微不至,无所不在,就如房间里阳光中飞舞着的灰尘。原来一开始的平静只是一个假象,湖面平静,湖底暗涌波动,一有风浪便是翻江倒海。

从他们的吵架内容,我耳濡目染也开始知道了许多。

杜鹃怀陈树的时候身体落下了毛病,也就是时不时会出现头晕和四肢酸软无力的症状,陈生带着她去看过许多医生,但也无济于事,这也许就是杜鹃对陈树一直很冷漠,她一直不快乐的根本原因所在吧。

当然还有许多事情我无从知道。尽管每次吵架的内容都是殊路同归,内容大致相同,但是我还是无法理清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新的一年到来,我满十六岁。这个家开始发生了掀天覆地的变化。陈生升职成了所长,常常深夜不归家,归来也是喝得烂醉,常常趴在沙发上就睡着了。有时,看见杜鹃开门出来,他突然吓得跳起来。

你越来越像一个魔鬼了。陈生有一次几乎带着颤音对着杜鹃说。

我就是魔鬼。你又能把我怎么着。杜鹃冷笑。月光照耀着她那张脸,异常苍白清冷。让人不寒而栗般枯站着。

陈生吓得步步后退,不断有杯子水壶被碰落。尖锐的破碎声凄厉地划破着深夜的宁静,撕裂着深深的黑暗。

几天后,陈生搬出了这个家,在外头租了个房子。只是每天中午回来看看陈树,陈树已经三岁了,孩子在这样的家庭似乎也特别容易早熟。懂事地不哭不闹,勤快地练习走路,也会说一些简单的话,很简单的话,好像他从小就明白在这个家庭语言似乎显得很多余。陈生每次回来都会抱着他亲亲,让他叫爸爸,他拉着陈生的手轻轻地叫了声爸爸就不再说话,跑过来拉着我的手,摇晃着,想让我抱他。

孩子还是跟你最亲。有一次陈生似乎很无奈地说,但似乎也很欣慰。有你带着我也放心小两,我们陈家多亏了你,欠你太多了。

说什么呢。应该的,陈先生。应该是我给陈家添麻烦了。

咱们的客套话也就不多说了。有机会我给你补偿补偿。你也满十六岁了吧。

嗯。我对自己突然变成十六岁还是觉得有点怪异,羞涩地应道。

真快,一年就这样过去了。陈生不胜感慨,缓慢地转身,背影突兀而满珊,裤管松松垮垮地要摇摆着,不觉陈生也消瘦了不少。

陈生搬出后不久,杜鹃在也彻底病倒了。走路都靠着我扶着。整个人的重量都搭着我的肩膀上,像一条软软的冰冷的蛇,有气无力地挪动着身子。她已经从学校彻底请了长假,学校看其身体都成了这个模样也准了她的假,她没事的时候,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电视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着,整个人像一滩泥一样瘫在沙发上,有时她会让我扶着她,手攀过来,搭在我肩膀上,让我带她出去走走,或者是和大院的大妈们一起磋磋麻将。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闲着的大姨大妈开始不甘于干聊天,在榕树下摆起了麻将桌。

杜鹃的休假似乎让她们无比振奋,你看,和她们一样了吧。她们不再以闲着为耻,能和杜鹃一样闲着让她们觉得面子赚尽。杜鹃的到来,她们都会纷纷起来让座,杜鹃,你坐你坐,就是,要出来多走走,多活动活动,多和我们打打牌散散心。

而杜鹃往往打不到两圈就开始透支般虚弱得头晕脑乱。

哎呀,不行了。小两过来,扶我回去。呵呵,我得跟我家小两回去休息会了。下次再玩。

我连忙跑上前去扶起她。自从她病倒之后对我特别亲,这个家基本上除了经济方面其他方面她都交给我做主了。她总是边走路边趴在我肩膀上睡觉的样子,特别温顺和没脾气,当然我是从来都不会对她颐指气使的,我从来都没有忘记生活有时其实只是一个假象,我得清醒。因为没有了太多的事情,我基本上也能够静下心来看看陈生给我的那些书。那些书也慢慢地无形中成了我心中一个模糊的期盼和梦想。

陈生还是不忘给杜鹃带来各种药,但是总是搁下就走。有好几次我留他吃饭,他都摆摆手,不了,我这就走。而杜鹃从来都没有抬起眼皮去看看他。这个家,他反而成了外人。有一次我去市场买菜,看见他蹲在路边的小摊上低着头避人耳目地吃快餐,不时有人走过认出了他,陈所长,你咋在这吃饭了。他慌张而尴尬地笑着,支吾着敷衍着那些熟悉的人那些怪异甚至是嘲笑的眼光,我站在一个角落,远远地望着,泪水无声地落了下来,一个男人,一个镇上地位显赫的男人,却无家可归,却没人为他煮饭,却需要在街头受人们的注视和质问。

是啊,小镇闭塞的有限的环境空间,那一个居家的男人会老是在街头吃饭呢。

而陈生再一次搬回来住已经是三个月后的事情了。

杜鹃听信了一个大妈的话,觉得她的病屡医不好的原因是因为鬼魔着身,所以她决定离开红尘剃头成尼驱走魔鬼洗尽肮脏。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在无能为力的病魔面前也开始相信了宿命相信神灵,开始迷信于一种唯心的救恕,将自己的命运凌驾于一种空灵和虚幻。在一个很昏暗的黄昏,杜鹃走了,听说是去了苏州的姑苏寺。

杜鹃的离开成了大院里头最神乎的一件事情,有的人说她是被一个穿黑衣的人带走的,有的人说她是自个人走的,总之说起杜鹃,大院里的人都不禁打一个激灵,甚至当初提议让杜鹃去当尼姑的那个大妈也是神经兮兮的不敢再提起这件事情,曾经是人见人爱的杜鹃如今却是人人避而远之。

陈生就是这个时候搬回家住的。而同时我也被安排到了工商所当了一个合同职工,那个年代机关单位里还有照顾性质的合同职工。而我的工作就是陈生帮我争取来的,陈生说没有谁生下来就注定当保姆的。他说在这个家我贡献了不少,给我补偿是应该的。而当我搬出陈家住进单位分的小单间时,我才突然明白,陈生这个时候让我搬出来的另一层含义。

他是不想别人说闲话。对于他来说,闲话他已经麻木,在街头街尾,在近乎三个多月有家归不来的生活他已经麻木了那些流言蜚语,他担心的是我,在我刚刚满十六岁的那一年,他考虑到了我的贞操。一个人没有任何流言的一清二白,对将在小镇生活一辈子的女孩来说是极乎重要。

对陈生的感激我已经无法再用语言去表达。而当我穿着制服,骑着自行车去那栋庄严的工商所大楼上班时,我也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命运迎来了一个新的春天,这个春天对于花样般年华的我是多么姹紫嫣红,多姿多彩啊。我开始渐渐远离了面朝黄土的生活,那个家那种生活对离开一年多的我来说竟然变得如此模糊而无从忆起。

陈生将他妈妈接了过来照顾孩子。大院在我的生活一定距离之外,但我还是常常回去看看陈树,那个孩子在我将近五百多天的照顾中已经渐渐长大,我突然有一种母性的情怀让我对这个孩子恋恋不舍。陈树粉嫩的小脚乱蹬着,隔着衬衣总是不时地抵触我那有点生痛但已如竹笋般挺拔起来的乳房,有一次不觉中被陈树扯掉了纽扣,他竟然无比好奇而兴奋般伸手去抓住了它。

陈生气色好转了很多。陈生的妈妈刚好今年退休,但身体上还算健壮,他总是仰起头来笑呵呵地看着我和陈树嬉闹,阳光在他立体性很强的脸上落下了一半灿烂一半阴影,菱角分明刻画出了一个男人历尽世间沧桑痕迹无数。

他看起来已经很健康。

我突然有种由衷般地踏实。我甚至希望那个杜鹃永远都不要回来,甚至希望这种笑容永远定格在他的脸上。从一年前抱着他腰腹那一颤开始,我已经生根发芽般对这个男人牵肠挂肚。

也许是爱情?十六岁,那么小,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懂爱情。但我懂生活,注定我只是他生活的一个插曲。圆心是陈树,与杜鹃你追我赶是他的单行道。我在这个周圆之外,以前当保姆是,现在当单位职工更是。

一年后,我满工龄转正,并调回了沙镇工商所。我有一个转折,有一个最高点。如果当了陈生家的保姆能称得上是转折,那么荣归故里也算是胸无大志的我一个最高点。

结婚,生孩子,平淡后半生。他是沙镇邮政所的干部。父母以我为荣,弟弟哥哥以我为榜样,对于小镇,对于1992、1993年,外出涌进广州珠三角等城市打工的人还不是很多,很多人还缺失理想。后来,慢慢就有很多人逐渐离开,城市生存才开始在许多青年人的人生概念中苏醒,打工大潮在全国风起涛涌。

两年后,有一次我路过林镇,突然想去看看陈树,虽然我也生了一个儿子,丈夫说像他。

陈生家的那个大院,旧楼还是那些旧楼,榕树还是那棵榕树,只是那口井已经被厚厚实实地盖上,大院里住着的人也越来越少,大都是条件很不好的一些老干部。

陈生已经调走。我听一个大妈说起了往年的故事,也就是后来陈生的故事。

我离开林镇半年后,杜鹃突然回来了,听说是病也好了。好像真的能走能跳了。只是精神状态也不是太好,不过杜鹃能好到这个程度,陈生就很高兴很满足了,杜鹃又开始去学校上班,陈生与杜鹃双进双出的情景又开始重现,尽管缺少了些笑声与温存。但有一天,杜鹃带着陈树在院子里面玩,那天院子里走动的人不多基本都赶集去了,陈树调皮地追赶着一个小皮球,皮球跑着跑着掉进了井里面,陈树也跟着皮球跑去,掉进了那个没有盖的水井。死了。后来问起杜鹃,她只是哭,她说当时她有看见陈树往井口跑去,但她那个病突然又犯了,四肢无力,她无力挪动自己的脚去拦住孩子。孩子死后不久,杜鹃在一天夜里吃药自杀。陈生病倒住了一段医院,后来也就调走了,听说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县城。

我的眼前几乎能够定格那个镜头:杜鹃伸出手去,弯曲着腿无力挪动脚步,嘴巴和瞳孔张大,惊恐地用双手抱着脑袋。我宁愿相信那个过错真的是因为杜鹃的病突然重发。而我同样宁愿相信,那天夜里真的是杜鹃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不是陈生下了药,我宁愿给故事有一个让人悲伤但合理的解释。既然它已经无法解释。

我仰起头,泪流满脸。已是深冬,榕树的叶子在簌簌的寒风稀薄的阳光中一片片你追我赶地飘落,从半空中旋转啊,旋转,再旋转。

就如1991年那场你追我赶的爱情事件。那些奔跑的脚步,那些不断挥洒下的汗水和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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