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里的樱桃花(三等奖)

文/刘耀儒(苗族)

(一)

今天又是离开家乡两个月的日子了。

近两年来,每隔两个月,樱花都会回一趟家的。尽管每次回家都会被丈夫打得遍体鳞伤,尽管儿子也并不欢迎她;尽管村子里的人都会用鄙夷的眼光刺她、剜她。但她仍然按时回家看丈夫纵树,看儿子小枞树。她要回家给他们送些钱,看看枞树的伤情,看看小枞树的学习情况怎么样,把他们的衣服和盖了两个月的被单脱下来洗干净。她觉得这是她这个做妻子、做母亲的责任。

新城是省会城市,离她家乡千多里路,虽然现在有一大半路走高速,但早上八点多钟动身,到镇上也下午两三点钟了。而镇上到她家筛子村还有十多里山路;其间要翻两座大山。樱花翻过第一座大山大汗淋漓地到达沟底,已是乡下煮晚饭的时候了。太阳明显偏西,阳光照在这边半山腰上,沟底就相对阴暗了许多。樱花将两大提兜东西放在路旁,就蹲在涧水旁洗脸,洗完脸,捧了几口涧水喝了,便坐在旁边一块光洁平滑的石背上,一边掏出手绢扇风,一边漫无目标地满山张望。正是早春时节,遍山的樱桃花已经开放,一团团,一簇簇;雪一样白,胭脂一样红。给单调的大山背景增添了些许艳丽色彩。樱桃花的颜色大致有两种:一种纯白,一种胭红。在山里,樱桃花开得最早,其它树大都没有转青,它就千树万朵地在严冬过后的山里一片白一片红了。开得热烈,风风火火,好像有些急不可耐的味道。

樱花抬头看着遍山遍野的樱桃花,不由想起自己的名字。父母亲怎么给自己取名樱花,而不取名桃花或梨花呢?桃花和梨花盛开的时候,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了,春风也热起来了,在那样温和的气候里开放多好哟,而且那时其它的花也都开放了,好热闹哟。哪像樱桃花开得这么早,不仅孤单、没伴,而且气候也不稳定,时常会遇到风雪的袭击。唉,想到这里,樱花禁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 樱花用手绢扇了一会风,突然想起自己的脸上可能有残留的胭脂什么的,忙走回沟边,在平静的水面仔细照起自己的脸来。水面虽清、虽平,仍然没有镜子里清楚。樱花懊悔地想,怎么没把镜子带在身上呢?其实她的脸在回来时就认真洗擦得十分干净了,但此时她仍低着头在水面上细心观察脸上的每一个部位:发际,眼睑,嘴唇……尤其是眼睑,那是用过睫毛膏的,还有嘴唇,用过唇膏的。尽管樱花确信这些地方已经十分干净了,但她仍用手沾了水在睫毛上抹了抹,又双手捧水在嘴唇上认真地抹擦了一遍。樱花想,弄干净些枞树打她时可能会轻一些,打的时间会短一些。尽管每次回来都弄得干干净净,枞树打她仍然很重,时间仍然很长。可每次回家之前她仍抱有这种幻想。

歇了一会儿,樱花收起手绢,一手提一大袋东西又开始爬另一座山了。这两袋东西,一袋是给枞树买的烟和几盒补品。樱花知道,枞树嗜烟如命,而且太低级的烟他还不抽。枞树做包工头发财的那些年,就连樱花现在买的这种烟也不屑一顾,抽的总是二三十块钱一包的。但没办法,樱花只能给他买这十来块钱一包的烟了。本来,樱花连这样的烟也舍不得买的,但枞树现在这个处境,她没有别的办法安慰他,只好给他买两条烟了。其实,樱花每次买给枞树的烟和补品都被枞树扔出家门的,但樱花仍然要给枞树买。枞树每次扔掉后,樱花就会默默无言地捡回来,和每次买回去放在柜子里的烟和补品放一起。她买给枞树的烟和补品,枞树一支也不抽,一口也不喝的。枞树的脾气很倔犟。但她每次仍然会买。这是她的一片心,至于枞树要不要,只能随他了。

另一袋是给小枞树买的几件春装,天气马上要热了,儿子上学可不能穿得太差。她每次回家也要给儿子买些东西的。尽管这些东西枞树也无一例外的每次往外扔,而且从不给小枞树穿,但她仍然每次要买。她是小枞树的母亲,她觉得这是责任和义务。

气喘吁吁地来到山顶上,远远的可以望到山下升起炊烟的村庄了。樱花将手上的东西放下来,坐在一根横放在路旁的干树上,掏出手绢抹了抹脸上的汗,就静静地坐着歇息,望着前面不远的一树开得很灿烂的樱花发呆……也是一个万物萌动的早春,也是一个樱花烂漫的时节,枞树和她在山上对上了歌。

樱桃花开(耶)瓣瓣红,
时刻(耶)把妹挂心中。
一日(耶)想妹十二时,
阿妹呀,
哥哪有心思去做工……

那歌就是早春和熙的暖风呀,将她蕴含了十八个春秋的爱情花蕾徐徐地吹开了。但樱花知道自己年龄还小,刚满十八岁呢。其实十八岁在大山里已经不小了呢。那么是少女的羞涩觉得十八岁还小吗?

樱桃花开(耶)瓣瓣白,
阿哥的心思(耶)妹晓得。
樱桃熟了(耶)比蜜甜,
阿哥呀,
樱桃没熟味酸涩……

依然一个万物萌动的早春,依然一个樱花烂漫的时节,在一棵开满樱花的树下,枞树和樱花嬉戏着追逐……枞树捉住她,一本正经地说,樱花,你这名字只能在你做姑娘的时候叫。樱花扑闪着一双机灵的大眼睛,天真地问,为什么?枞树煞有介事地说,因为那时你就不是樱花了。樱花调皮地问,不是樱花是什么?枞树说,你想想看是什么?反正不是樱花!樱花说,我仍然是樱花,永远都是樱花。枞树说,傻女子,那时你就是樱桃了,是熟透的樱桃。说完,飞快地伸手在樱花绯红的左腮上一抓,做一个往口里一扔的动作,又在樱花右腮上一抓,往口里一扔。嘴巴飞快地动着,连说好吃、好吃……樱花那时的心就像熟透的樱桃一样甜,她咯咯地笑着,说,吃吧吃吧,樱桃醉人,到时醉得你爬不起来,可别怪我呀!……同样是春光明媚的早春,同样是樱花飘香的时节,一路乐器欢唱着爱情的歌谣把樱花从大山的那边娶回了筛子村。

(二)

筛子村是座落在湘西大山旮旯里的一个小山村。由于偏远,目前仍未通公路,也没有电话,更谈不上电视信号了。很闭塞,很荒凉,很贫穷。有一种被世界遗弃的味道。

枞树此时正坐在那栋破木屋的门槛上,木然的望着搁在山脊上的落日发呆。他今年才33岁,但消瘦、憔悴的脸和麻木呆滞的神情要比实际年龄大上20岁,像一个50多岁的小老头。他的身旁放着一根木棍做的简易拐杖。他眼睛深陷,萎缩发黄的山羊胡须杂乱无序地贴在上下唇和下巴上,他烟抽得厉害,一支接一支,一天至少三盒烟。烟是乡下最廉价的几毛钱一盒的那种。原来当工头时,像这种烟他是看也不看的。那时抽的烟最低也是一二十块一盒的。但现在没办法,没钱,就连几毛钱一盒的烟都还是赊的,村口小商店里他已欠了几百块钱的烟钱了。事实上他现在对烟的好坏已经无所谓了,实际上他并不是为了真正的抽烟,而是潜意识的为了打发寂寞时光的一种形式或工具。抽的时候也没去刻意享受烟带给人的快感。有时候他真觉得烟让他给浪费了。但他仍然拼命地抽。没烟了他就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去村口小商店赊。樱花知道了,有一次回来就去替他还。枞树知道樱花替他结了烟钱,大怒,把商店老板狠狠吼了一顿,逼着老板把钱退给樱花,不然的话他就砸店。枞树发誓不用樱花一分钱的,也不准儿子用樱花一分钱,包括学费;樱花给儿子买的衣服鞋子,他都不准儿子接受。

太阳隐入山脊后面去了。大山里渐渐阴暗下来。

儿子放学回到家,经过门槛时,枞树将身子挪动一下,让儿子进屋,同时说,中饭留在锅里,你先吃吧。等会再弄晚饭。尽管枞树腿脚不好,但家里的一切家务事都是他做。有时,小枞树见他腿不好要帮着做饭,他都不让。小枞树还刚满9岁呢,这是读书的年龄,是玩的年龄。他就是再不行也不能让一个刚满9岁的小孩做事。所以,尽管他连走路都很艰难,但做饭、提水、洗衣等家务事都是他一个人咬着牙去做的。他想如果那次死了就好了,一了百了,可偏偏只跌断了一只脚。对于死的勇气,人生是很难有几次的,失去了一次机会,再想死就难了。那时候可能比现在还好过些,不管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但那时他就毅然绝然地想去“死”了。现在不论从哪方面都生不如死,而他却再难有这种勇气了。唉,活着吧,好死不如赖活。如果不摔断这只脚或许要好多了。但事实上这只脚已经断了,而且可能再也治不好了。前不久这脚内到处隐隐发痛,而且牵扯另一只脚也痛。他隐隐地感到不妙,可能病变了。变就变吧,活一日算一日。而且昂贵的医药费也承受不起了,于是近段时间他干脆不再敷药吃药了。他决定放弃治疗。

突然,枞树感觉有人立在他面前。他一愣,不过他不用抬头看,只移了一下目光扫一下那人的脚就知道是谁了。他看了一眼那人的脚,马上像被蜂子蛰了一下收回目光,将头偏向一边,身子立即移向门槛中间,冷漠而绝然地挡住了那人的去路。

那人愣了一下,又向门槛边移了两小步,表情慈善而哀求地盯着枞树,但枞树板着脸,没有一点通融让步的意思。天已经完全昏暗下来,屋子里就更暗了。那人站了一会,见枞树没有让开的意思,就偏着身子,抬着脚试图跨过去。就在这时,枞树飞快地握起拐杖扫向那只立着的脚,于是那只抬起一半的脚骤然被定格地悬在空中。“啪!”枞树第二拐杖又凶狠地扫向立着的那只脚的小肚上。那只脚明显地痉挛抽搐了几下,抬着的那只脚仍然悬在半空。似乎是那立着的脚轻视了拐杖的力量,使拐杖认为被轻视而发怒了,接下来,拐杖的力量陡地增大了———“啪,啪!”又是两记致命的狠击。那只立着的纤细的脚终于坚持不住了,剧烈地颤抖着,大幅度的痉挛抽搐起来,终于脚一歪,整个身子连同两提袋东西,“咚”地一声瘫在地上,那人慌忙捂住自己的脸。与此同时,枞树扑上去,一手按住那人的头,一手将一袋东西扔出去好远,又将另一袋东西扔出去,然后骑在那人身上,拳头雨点般地在那人头上、肩上、腰上、屁股上擂了起来,一边擂一边骂:臭婊子,我让你回来,我让你回来!你不怕死你就回来,老子把你打死为止……直到打累了,骂累了,枞树这才从那人的身上爬下来,坐在门槛上喘粗气。小枞树此时则大气不敢出,悄悄躲在门框内呆呆望着发生在门外的一切。

被打的人就是樱花。

这时,樱花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也来不及拍拍衣服上的泥土和脏物,赶紧把枞树丢散的东西收拾起来,然后进屋,将东西放入房内的柜子里,返身出来,摸摸仍旧站在门角一言不发的小枞树的头发和脸。小枞树一边接受母亲的抚摸一边怯怯地观察枞树的反应。枞树则仍在门外自顾自地连声咒骂:还有意思回来,臭婊子,怎么不让嫖客杀死在外边……

樱花不敢过分和小枞树亲热,她怕大枞树突然发疯似的打她并连带着打小枞树。每当遇到类似的情景,她只能用手默默地轻抚一下自己的儿子,用无限慈爱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儿子。小枞树因为害怕父亲打也只能默默地接受着母亲的抚摸。尽管枞树不止一次地向儿子灌输母亲不是好人的思想,而他也恍惚知道母亲的行为,但作为还只有9岁的孩子,他仍然很爱自己母亲的。

樱花抚摸了一回儿子,便拖着儿子来到火坑旁。她知道他们还没做晚饭的,于是赶紧生火准备做饭。儿子便默默地立在她身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摘她衣服上刚才沾的脏物,或轻轻地拍打她衣服上的泥土。

夜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樱花用干松块在火坑旁边照起亮,就麻利地煮饭,又在火坑旁煨了一罐水。这时枞树是不进屋的,仍坐在门槛上生闷气,也不会吃樱花做的饭。樱花做好饭后,将饭菜摆上来,就会叫小枞树:叫你爹来吃饭。小枞树就忐忑不安地来到门边,怯怯地叫爹吃饭。枞树不理。小枞树只好返回和樱花两人吃。吃过饭后,樱花就利索地给小枞树洗澡,然后将小枞树换下的衣服和以往父子俩换下的堆在那里的衣服尽数找出来洗,过后,又将床单和被单脱下来洗干晾好。因为明天就要赶回新城,所以樱花必须在晚上把要做的事情做好。

当做好这一切,就到了晚上10点多钟了,这时枞树已回屋烤火,坐在那里板着脸一言不发,或将头深深地埋进双腿间。小枞树此时已经睡着了。两人默默地坐在那里,突然樱花移身过去,伸手掀开枞树的裤腿,想看枞树的伤势,但被枞树一掌推倒在地。樱花爬起来,仍然上前要察看枞树的伤势,又被枞树一掌掀开了。但樱花仍固执地上前要看。这时,枞树就满脸煞气地瞪着她,并随手握起身旁的拐杖。樱花就不敢动了,只好默默无言地坐在那里。过了一会樱花像自言自语,其实是嘱咐枞树:一定要弄药,别心疼钱。听到钱字,枞树一下子又火了,就用拐杖狠狠地在地上砸了一下。樱花浑身一哆嗦,就再不敢做声了。

枞树睡了的时候,洗了澡的樱花就默默地来到枞树的床前,她迟疑了一下,企图掀开被子钻进去,这又惹怒了枞树,枞树原来朝里睡着,这时转过身子,伸出有力的手指在樱花穿得单薄的身上使劲地拧,拧一下,低声咒一句:贱×,臭×,你还想把老子传染上病是啵?你不招惹老子,老子恨不得吃你的肉,你还敢惹老子,拧死你拧死你!你到外面试了好多男人的味道了,又想试试我的味道是么!掐死你这块臭×,拧死你这块臭×……拧累了,骂累了,将樱花一掀,骂一声,滚!然后,樱花就默默地回到这边厢房和儿子去睡。起初一段时间,樱花每次回来,枞树不仅不让樱花和自己睡,连儿子也不准和樱花睡。后来樱花不知讲了好多好话,枞树虽然不同意但也不像以前一样干涉了,所以樱花回来才得已和儿子睡一晚。

(三)

樱花又回到了新城。

樱花在新城一家休闲城做小姐。

樱花刚从筛子村出来的时候在新城做保姆,后来经朋友介绍就来这里做小姐了。樱花做小姐是自愿的,没人逼她。

樱花前几年家景还是不错的,那时候枞树在外面做小包工头,家里存了几万块钱,还准备用赚来的钱修栋大楼房呢。但就在这一年,枞树被工程老板骗了。老板结了工程款跑了,他承包的工程没得钱。但他手下的工友只向他要钱,左逼右逼,没办法,只好将家里存的几万块存款取出来先付工友们一点工资。但那是几十万的工程款,他家里那点钱只不过是杯水车薪。工友们仍天天催他逼他,他一个山里人从没遇到过如此阵势,一时想不通,就从承包工程的那栋楼的4楼跳了下来。他本想一死了之的,不料人未摔死,却摔伤了身子,并因此锯掉了半条腿,还因治腿欠了两万多块钱的债。

在这之前,樱花和枞树的感情是相当融洽的,俗话说,牙齿和舌头也有相碰的时候,但樱花和枞树结婚七八年来硬是从未红过脸,连重话也没讲过,总是相敬如宾。那些日子,由于枞树每年都能挣到钱,所以一家三口日子过得相当舒爽。樱花除了带孩子,也不用干其它活。有什么活可做呢?田已经转包给别人了,油盐柴米都是枞树买回来的。樱花真是坐在家里享福呢。

自从枞树出了一连串事后,没办法,樱花才出去做事的。樱花起初只想在城里做保姆挣钱,但那点小钱根本不够开支呀,正好朋友介绍,她就来这家休闲城做小姐了。

樱花虽长得漂亮,却没读过几年书,缺文化,而且身材小巧,做不动体力活。她想家里现在负担太重,她惟一的选择只有做小姐才能够维持家里开支。

樱花做小姐的事,筛子村马上有人知道了。后来枞树也知道了。筛子村人很传统,觉得做小姐是丢脸的事,所以就瞧不起樱花。枞树就更不用说了,每次樱花回家他都把樱花往死里打,不当人骂。樱花知道自己对不起枞树,对不起儿子,也对不起整个筛子村人。樱花知道自己该打,但打归打,她仍然要做小姐。因为她没其它挣钱的本领和活路。即使是有其它活路也挣不来这么多钱呀,而给枞树治伤,供儿子上学,还要还债,需要很多钱的。

所以枞树打她骂她她能接受。打吧骂吧,樱花知道枞树心里难受,有时候把她打一顿、骂一顿出出气,心里会好受些。她不怪枞树,只是希望枞树打她的时候不要打她脸,做小姐就靠这张脸呢。所以,枞树每次打她,她都先护住脸,其它地方任他打,只要不打断脚手就行。至于打肿了、打青了、打紫了,她备有云南白药和红花油呢。

枞树再怎么对待她,樱花也不觉得冤。因为她是他老婆呢,哪个高兴自己老婆做小姐呢。不冤的另一个原因,枞树是她男人,那时候,男人能挣钱,也养着她。所以男人不能挣钱了,她要肩负起这个责任。她要养男人,养孩子,养这个家。因此,隔两个月她总要回家看看孩子,看看男人的伤(尽管他不让她看),缝缝洗洗,收拾一下家里。晚上,如果他不嫌弃,就让他过过夫妻生活(当然他从来都不愿意)。所以,她总是按时回家。尽管每次换来的都是浑身的伤痛和屈辱,但她无怨无悔。

红红的灯光,靡迷的歌声,是休闲城的主色调和主旋律。打情骂俏则是旋律的过门。樱花和这里的姐妹们就在这色彩映照的旋律下迷迷糊糊地演绎着各自生命中的喜怒哀乐……

只有夜深人静,姐妹们都睡着了的时候,这座城市也睡着了的时候,樱花才清醒过来。那时候,就会悄悄地取出藏在箱子里的小瓶酒倒一点在杯子里,掺一些云南白药搅匀,再慢慢地喝下去。她本来是不沾酒的,所以喝得很残忍,很痛苦。喝下后,忙用茶漱漱口,再用红花油在肿胀的伤痛处擦呀擦,揉呀揉……然后倚在窗口看筛子村上空那轮月亮,想筛子村自己的男人,想儿子,想家。她在心里喃喃地说:枞树,下次我回来,你别再打你的女人好么?她也没办法呢。在外面别人把你的女人不当人看,回来了你又这样对她,也作孽呢。她也是人呢。樱花说到这里的时候,伸手摸摸脸,又摸摸脚,再握一握手腕,接着说,枞树呀,只一两年时间呢,你的樱花下巴就瘦尖了呢,手和脚都瘦得只剩下骨头的呢……枞树呀,你的女人你不疼哪个疼呀……还有儿子,现在已经睡熟了吧,梦笑的时候肯定有一个甜甜的酒窝吧?不,不会有的。前几年或许会有。但现在肯定不会有的。7岁的时候娘就离开了你,隔那么久回家一次又是那样的情况,你虽然年幼,但心里肯定有阴影的。你肯定不会在梦中笑的,哪来的酒窝?或许,你只会在梦中哭泣呢……啊,你,你爹,还有我,大家都坚持一下吧,再坚持几年,等娘挣点钱回来,就跟你和爹在一起,把债还清了,把你爹的伤治好了,就一心一意送你读书……

(四)

枞树的腿伤,由于他拒绝用药不断恶化,通常痛得大汗淋漓,呻吟不止,但每天早上他仍拄着拐杖起来给儿子做饭,让儿子按时去读书。

儿子吃早饭的时候又对枞树说,学校催交校服的钱。每人100元。儿子已经说过多次了。

枞树说,小学生穿什么校服?什么料子呀,一套100块。跟老师讲讲,就说,我爹说的,不要校服。儿子虽然没有再说,但吃过早饭却呆在门角落不肯上学去。枞树再说,儿子便泪汪汪地望着他,但就是不肯动身去学校。

枞树身上早断钱了,问别人借吧,原来欠别人的债还没还,不好意思借,也借不到。万般无奈之下,枞树只好拄着拐杖进了房,呆呆地站在衣柜旁,衣柜里面放着樱花留给他爷俩的钱。但自从樱花给他们留钱的那天起,他就没开过这柜门,不仅没开,就是每天经过这个衣柜时他就感到耻辱,感到无地自容。他从来都不看这个柜子的。他想,他从此以后永远也不会开这扇门了。没料到今天还是要违背自己的意愿开这扇门并拿那肮脏的钱了。一时间,他的脸一下血红,像有无数蚂蚁在上面爬似的,他伸手准备拉门,手刚要触到门时猛然缩了回来。他在心里恨恨地说,老子穷死也不会动这臭钱的。他返身出门,但在门口,见儿子眼泪汪汪却满含期待地望着他,他心一紧,不知不觉又转回了身。来到柜前,再次准备拉门时,手到半处却狠狠一甩,摇摇头,硬是不想去拉。但呆了一会,还是无可奈何地拉开了,在衣柜上层,一件叠好的衣压着厚厚一迭百元大钞,枞树做贼似的伸手拿出了一张,急急地走出房门,低着头,把钱递给儿子,也不敢看儿子一眼。儿子拿了钱出门后,枞树扔掉拐杖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他双手抱头,像停止呼吸一样呆了足足5分钟,才惶然地重新抬起头来,他沮丧地想:自己还是个男人吗,还是个人吗?这成什么事呀!自己的儿子用别的男人的钱,而且是他娘靠那种方式挣来的钱。最令人羞耻的是自己亲手将那钱拿来递给儿子!枞树羞愧得恨不得一头撞死。呆了一会儿,枞树艰难地撑着拐杖站起身,他想抽烟,此时此刻,他需要烟来缓解一下心里的痛苦。于是出门朝不远的小商店走去。但一出门,他却觉得外面的一切,树、房子、石头,甚至是天上的白云、风……都好像奇怪地盯着他看,是秘而不宣的那种眼神,使他浑身不自在。

来到商店门口,枞树对店主说赊几包烟。店主没动,枞树以为店主没听到,于是重复一遍。没料到店主很不客气地说,你家里又不是没钱,总是赊,赊帐好玩是吧?上次你老婆付钱你又不让,你这个样子哪年哪月挣钱来还……枞树脸上耸拉的皱皮剧烈的抽搐几下,不待店主说完,一狠心,就往回走。走回家,哐当一声将门关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粗粗地喘气。生了一会闷气,转身来到衣柜旁,一把拉开衣柜门,衣柜的中层整整齐齐地码着一二十条樱花买给他的香烟,他忙乱地翻出一条价格最贵的香烟拆开,从中拿出一包启封,拧出一支点上,便大口大口地抽起来。抽完一支,马上又点燃一支,一直抽了10来支,然后伏在衣柜上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拳头砸自己的头,并数数落落地骂自己:枞树呀,你算什么男人呀,呜呜……算什么男人呀!你落得烟都赊不到,穷得孩子买校服的钱都没有,你还逞什么能哟!你要真有能耐就别用这钱呀!你在没办法的时候还不是照样用这钱,抽这种钱买来的烟?!

突然,枞树起身在柜子里拿出几张百元大钞,锁了门,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来到小店前,一副冷漠的表情对店主说,算一下,一共多少烟钱?店主算了,枞树将钱结了,又一瘸一拐地回家,关上门,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抽着抽着,那泪水又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他想起自己原来风光的那段日子,想起原来那个温暖和谐的家……想起自已现在这个样子,禁不住又想起樱花———这个和自己相濡以沫地生活了近十年的女人。其实她也是为了这个家,实在没办法呀!自己却每次把她往死里打。尽管这样,樱花却从没顶过嘴,也没还过手,打完了忍着痛做这做那,毕了还要察看自己的伤势,晚上仍然要尽妻子的责任(尽管他十分强硬的拒绝)。而且每次回来,不管他与儿子接不接受,她总要给他们父子俩买一些他们最喜欢的东西。本来别人就瞧不起她,而自己还这样对她,她受得了吗……是的,前几年樱花的身子多丰满呀!现在瘦成什么样了……你以为她爱做这一行吗?她是为了你和儿子呢,为这个家呢!……是的,是为这个家,但为这个家也不能去小姐呀!筛子村有史以来还没有人当过小姐呢!可不当小姐,樱花又能作什么呢?主要的是做其它活根本维持不了目前这个家呀!但不管怎样也不能作小姐,坚决不能作小姐!枞树在心里歇斯底里地吼叫。然而,枞树禁不住又想,如果樱花不作小姐,家里开支怎么办?不说还债,也不说治伤——自己死了算了。可即使是这样,难道儿子不要读书了,她母子俩不要吃饭了?!枞树又想到了死,可真要死了他母子俩往后的日子怎么活呀,你枞树难道真忍心抛下他母子俩不管了吗?!……枞树一边抽着烟一边强烈地自责着,热泪涟涟,难已自制。不由想自己与樱花热恋的那段时光,想起樱花烂漫的时节他与樱花对歌的日子……枞树一时百感交集、心如刀绞。

(五)

日子一天天热起来。樱花的同伴都换上了短衫和短裙,樱花怕别人看出被枞树打的伤痕,仍然穿着长衣长裤。闲下来的时候,樱花就会和同伴说,现在正是山里樱桃熟了的时节,若是在家里,她肯定要和家人或村子里的人相邀去山里摘樱桃了。熟透的樱桃好漂亮呀,好可爱呀,圆圆的,红红的,亮亮的,晶莹剔透,像玛瑙、似珍珠。摘一把丢进口里,那个甜呀,甜到心尖尖上去了,甜到脚板心里去了,甜到骨髓里去了……但樱桃吃多了会醉人呢。山里的小伙子姑娘一边摘樱桃一边唱情歌,把整个山都抬起来了……说得不是山里的或者是山里的而没有樱桃树的同伴心里早就甜醉了。

一天,同村一位也在新城做事的姑娘来到休闲城找樱花。前台的服务员告诉她说,樱花在隔壁歌厅陪朱局长、苟科长他们唱歌。姑娘说,麻烦你叫她出来一下好吗?于是服务员就把樱花叫了出来。樱花见是同村的熟人,忙把那位姑娘拉进自己的房间。樱花问,找我有什么事吧?姑娘说,我回了次家刚赶来。樱花紧张地问,我家里出什么事了吗?姑娘说,没事。从背包里取出一大塑料袋红艳艳的樱桃说,枞树哥让我替你捎一袋樱桃来,他说你最爱吃樱桃的。樱花一下子怔住了,眼睛陡地一亮,但随即黯淡下来,不相信地问,他脚不好怎么摘樱桃?姑娘说,枞树哥花钱在村里买的……真的,枞树哥让我一定交给你。我有事先走了。

樱花一下子呆住了,突然心头一阵发热,喉咙发坚,身子竟有些站立不住。她忙克制住情绪让自己冷静下来。突然提着樱桃跑出来,大声说,姐妹们,来吃樱桃,我男人捎樱桃来了!在大厅里给这个抓一把,给那个抓一把,待别人吃了一口,吃出高兴来了,就得意地说,没骗你们吧?!随即冲入隔壁歌厅,兴奋地大叫,停一停,停一停———!我男人给我捎樱桃来了,吃了樱桃再唱吧!于是同伴和客人都拥过来抢樱桃吃,吃过了,都说真好吃,真的好吃。同伴羡慕地说,樱花,你老公对你真好。樱花便一副自豪的样子说,那当然!

吃过樱桃,大家又接着唱。樱花自告奋勇地拿起话筒说,我给大家唱几首我们家乡的情歌吧。

樱花拿着话筒,来到厅中央,像明星一样朝大家做一个调皮的动作和表情,然后庄重地朝着话筒说:各位先生,各位来宾……今天我给大家清唱两首我们苗家的情歌,希望大家喜欢。然后清了清嗓子,放开喉咙唱了起来:

樱桃花开(耶)瓣瓣红,
时刻(耶)把妹挂心中。
一日(耶)想妹十二时,
阿妹呀,
哥哪有心思去做工!

吟唱声中,樱花像一下子置身于樱花烂漫的大山中,那里有清幽幽的山涧水,那里有悠然动听的鸟鸣,那里有清新的空气,那里有少女情窦初开的欢悦,那里有她以身相许、终身相托的爱人呀……

樱花唱得很投入,那么深情,那么舒展……歌声中,枞树和她对歌的情景,枞树和她一起摘樱桃的场面,枞树把她往死里打的痛楚……一切的一切都不可遏制地涌上心头。使她的歌声除了奔放着让人耳目一新的出里野气外,更具有了一股无法表述的震荡心灵的穿透力!同伴和客人都被樱花的歌声感染呆了。樱花平时并不善于唱歌,即使是唱也显得忸忸怩怩,显得仄脚,显得生硬。今天怎么唱得这般好呀!

不知道谁发一声喊:好———!众人齐呼:好———!掌声如潮。再来一首,再来一首!众人齐呼大叫。

樱桃花开(耶)瓣瓣白,
阿哥的心思(耶)妹晓得。
樱桃(耶)熟了比蜜甜,
阿哥哎,
樱桃没熟味儿涩。
……

好!好!掌声雷动。继续唱继续唱。众人群情激动,气氛达到高潮。

突然,歌声嘎然而止——— 厅中央,樱花双膝跪地,握着话筒的双手捂住脸,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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