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志林 · 玲珑(二等奖)

作者:非禅

一、

水,是冰凉的。

除了面部的肌肤能够感受到这点之外,子由的眼球也能。

在距离他眼球一拳以外的地方,三四条红黄相间的锦鱼慌乱地游着,快速地扭动着身子,打着圆圈,然而却无法逃离他富有压迫性的注视。这是庭院内一只二尺宽一丈高的青色鱼缸,贮满着水,养着鱼,底部往上长着几丛睡莲。此刻子由的脑袋就完全浸没在其中,几朵睡莲半开在它周围的水面上,蝉声在远处嘶鸣,但是子由的耳中是绝对的静谧。

他可以看见缸底深暗的泥土,可以看见阳光在水中折射的光影,可以看见鱼儿大口大口地翕动着嘴巴,但是没有声音。——如果它们停止游动,就会一直沉下去,沉到底,肚子朝天地死去。子由想。

然后有一只有力的手揪住了他的脖子根,哗地把他从水里扯了出来。

“兄长……”子由垂首站着,水从头顶流过脸庞又翻过下巴流进衣服里,让他的胸口感觉到一道道的凉爽。

“我今天本来不想揍你。”那个叉手站着、被称作兄长的男人说。树叶浓密细碎的影子投在他的脸上,因着微风的作用而不断变化,使他的表情多少有点不可捉摸。

“是。”子由仍旧很恭敬地站着,头发松散,上身的衣服已经全部湿漉漉地贴在了胸口,而脸皮则因为离开了凉水而变得热乎乎的。

“不过我现在必须揍你啦。”男人很暧昧地说,然后出其不意地把子由一脚揣在地上,那是很重的一记闷响,让他立刻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凝固了——经脉停止了运行,血液凝结成块,关节筋骨暂时瘫痪了,全身都像是一块被甩在砧板上的肉那样无法动弹。不过也在同时,子由——如同过去每次挨打那样——立刻努力关闭了自己的感官和意识,切断了物质触觉和飞扬的精神之间的关联,于是每一次脚踢在身上发出的扑扑声就遥远和无关紧要了。当他在外力作用之下、翻滚于地上之际,他能感觉到的,只是某人而不是自己像是被风卷动着、做着无法理解的身体动作。

还是那只手,这次抓着的是子由前胸的衣襟。像在摆弄一只牵线木偶,男人把子由从地上一把提了起来,手掌一松,他已经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穿着一件明显从别人那里继承下来的宽大袍子,脸上擦破了皮,血水混合着尘土已经开始凝结。

名叫子由的少年被头发上流下的残余的水弄成了大花脸。疼痛感此刻才出现得那么突然,让他抽紧了小腹、几乎无法呼吸。只有一双大眼睛过分明亮地望着对方,仿佛能够看透所有东西似地一眨不眨,又很奇怪地充满了一种悲悯。那个殴打他的人影暂时退缩了一下,不过仍然不肯罢手似地摆着威胁的神气,又握着拳头一步步逼近了。

此时从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一声声呼唤着他的名字、探寻着他的踪影。有股暖流当下在身上流淌起来,让他感觉被细心地呵护着,感觉身体在暖洋洋地融化……每次在梦中听到他都会忍不住热泪盈眶——因为这是天际的音乐,这是子瞻的声音。

……

子由哭着醒了过来,子瞻不在身边。

从记事起,子由只有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兄长,那就是子瞻。子瞻是一个体贴的兄长、知心的朋友、渊博的老师。他们总是呆在一起,起居饮食也好,探讨典籍也好,出门游历也好,兄弟之间好像永远无话不说,也总有说不完的话要说。子由写的第一首诗歌是献给哥哥的,哥哥的第一首诗歌也是给子由的。和子瞻生活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沐浴在春风里,有着说不尽、道不出的快乐。

但此刻他意识到子瞻还在十几里之外——上个月子瞻刚刚娶了妻子,昨天他去了青神县的岳家做客。

也正是从上个月起,子由的梦中出现了那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先只是打几个照面,然后男人越来越多地出现,几乎占据了他每个梦境。在这几天的梦中,他竟然开始不自觉地称呼男人为“兄长”,当他开始准备殴打自己的时候。他明白这并非是受胁迫后的胡言乱语,实际上在他做梦的意识中,那个人就是兄长。而每次理由不详的殴打,身临其境的他也会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兄长打我,我就挨打,因为我错了。错了什么,醒来的他百思不得其解。

更奇怪的是,在梦中,子瞻的身份不是那个粗暴的“兄长”,他是在远处呼唤着他的另一个人,在田野的边上,在林子外,在庭院外,用他阳刚的声音和温柔的语调。然后他就会很轻易地感动、一边哭一边醒来,身上仍然停留着被殴打后的难忍疼痛,而子瞻不在身边。

这个梦他不敢告诉任何人。他曾经听到母亲在絮絮述说一些陈年旧事时,提到子瞻之前还产下过一个男婴,因为脐带不幸缠住了脖子,故而养下来就奄奄一息了,本来还希望靠他的运气侥幸能活,但几个时辰之后仍然夭折了。之后,母亲在怀上子瞻和子由时都很担心,因为生怕同样的不幸会再次发生。所幸如今兄弟都已经健康地长大成人了云云。此时子由心中一凛,一个离奇的猜测出现了:莫非梦中的男人竟然是那个夭折儿童的鬼魂,难道鬼魂也会一年又一年地继续长大?如果真的就是他,这解释了他为什么没有名字——生下来就夭折的孩子是没有名字的。如果真的是他,在这十几年的岁月中他靠什么滋养长大的、在什么地方长大的?之前存在于什么地方,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自己的梦中?他又为什么愤怒、有什么仇恨?

二、

这是一面镜子。

镜宽七寸,厚一寸。镜背装饰着古雅繁琐的蛟缡之纹,镜鼻为一只蹲伏的异兽,非龙非麒麟,四周分布着四个凸起,外圈是厚厚的镜环,上面镌着七八个难以辨识的金文,不相连续,不知所云。翻至正面,则是铜锈斑驳,由于久未磨洗,镜中仅能模模糊糊地映出一个人影。

子瞻拿着镜子立在窗边,早晨的阳光有一股扑面的清香、一种清澄的力量。大束的光线直射进书房之中,把房间界破为明和暗的两种区域。子瞻微一思量,便走进明亮之中,将镜子正面对准了阳光。当他将镜面略偏,使光线反射到窗边的墙壁上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如果是普通的镜子,投在墙壁上的应该是一团明亮均匀的光斑,可事实上却好像光线直接穿透了镜面,从镜子背面反射出来的一样。因为此刻墙上可以清晰地看见一个明暗相间、文理有致的圆形光影:中央是兽,眉眼翕张;四条蛟缡游动在周围,追逐着面前的四颗明珠;而在外圈,碎花的底上有一圈金文,仿佛有一个“水”字、一个“象”字。子瞻的手微微颤动,影子中的景物也仿佛活动了起来。

“子由,这是我岳家祖传的一面古镜,承日照之,镜背上的文画就会墨入影内,纤毫无失。我特意借来给你一观,不知道可参得透其中的原理所在吗?”子瞻说。

子由从哥哥手中接过这面镜子,在镜中看到自己模糊的脸,再抬头看看逆光中哥哥朦胧的脸庞,心中觉得很迷惑。明明是一面光光的铜镜,何以会产生出明暗相间的奇怪影子。难道它的表面并非如肉眼所见的那般平坦,而是有一种难以察觉的起伏,还是阳光作为天下至阳至纯之物真得能够洞穿平静的表象、犀照出底下的憧憧暗影呢?自己和哥哥的关系本来毫无芥蒂,应该是那种兄友弟恭的完美典范,为什么这些天自己的情绪却突然怪异起来,夹杂着空落的悲伤和莫名的怨愤呢?是季节的变换吗?还是自己得了什么狂病?为什么自己甚至都不能用一种平静的心态正视哥哥的目光了?为什么我总觉得哥哥和以前和以往不一样了呢?我害怕失去什么?我觉得已经失去了什么?

子由再次看看自己在镜中的映像,这是一张阴暗的脸,他把镜子恭敬地递还给哥哥,口里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子瞻也发现了子由的异常,一边把镜子放在一旁,一边用目光在他脸上探询,说:“弟弟,我回来这几天看你垂头丧气的,怎么回事?有什么心事吗?为什么不跟我说?”

子由用力地摇了摇头,眼看着十多年来共同分享着无数个记忆、无数个生命细节的兄长从此开始独立生活,与自己渐行渐远,很快就会变成另一个人,另一个等同于其他人的人。他不知道应该像常人那样表达出由衷高兴还是听从另一个内中的声音把痛失的愤怒咆哮出来。他不能,他不能,看见哥哥温柔亲切的眼睛,子由感到胸口哽噎。这一团燃烧了十多年的火,如今突然要浇熄灭,怎么能说呢?他能说什么?何从说起?

“兄长,我这些天只是有点头晕,可能是晚上看书看得太晚的缘故。”

“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看看。”

“不用了,真的没事的。”

“那好,明春才是省试,你不要过于务求精进,伤了身子。这几天早点休息。本来我想咱俩很久没有一起同榻而卧了,今晚不妨像以前那样抵足而眠,再作长夜剧谈,呵呵。不过无妨,就晚几天再说吧。”

“嗯,哥哥新婚燕尔,应该多陪陪嫂子。”子由强挤了一个笑容,就抽身离开了。

子瞻感觉到了弟弟冷淡的态度,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房间里沉吟起来。不过忧虑很快从他的脸上消失了,这个弟弟的脾气,他太清楚了,弟弟的心事,从他刚刚的言行中已能猜出几分,他有把握怎样去消解忧愁、去把欢颜重新带回到弟弟稚气未脱的脸上。

就当他转过身准备离去时,蓦然发现窗外原本有些刺眼的阳光已经无影无踪了。

三、

中岩。

中岩不是座大山,也没有神仙之类的传说。只是它位于奔腾的岷江东岸,山借水势,景物就生动了起来。

山腰上的竹林深处,静静地掩映着一座寺院。名声不彰,香火也淡,老和尚、中和尚、小和尚,统共加在一起也就是四五个僧众。其中有一个胖大的中和尚叫做净因,是二位苏公子的方外知交。几年前苏轼子瞻和苏辙子由二人游山后夜宿寺内,第二天子瞻写了一首诗题在后院的壁上,曰:“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净因看后大加叹赏:“诗作得好极了,字写得生动极了,写诗的人聪明极了!”于是就主动结交了二人。

昨日净因担柴打水之际,心中一动。知道其中有些缘故,便向方丈请了三天下山的假期,今日一早出发,已经到了眉山。

向镇上的人打听到了苏家在纱毅巷,也听到这几天苏家发生了变故。先是宅中很多器物无故消失、无故打碎,一到晚上楼顶就有有人兽疾奔的脚步声、喧嚣声,仆人行走会突然绊倒,头上会掉下碎砖、石头,再后来二公子在白昼会突然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睡时并无异常,但醒来却是浑身淤青,疼痛难忍,像是被谁狠命打过一样。而从今晨起更是连大公子也开始昏睡起来,至今无法叫醒。这是镇上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所以大家都很慌乱,已经有人前往成都请紫虚观的陈道长去了。

敲敲苏家的门,无人应答。推门进去,绕过迎面一个漆有绿油的影壁,便出现一栋中型有庭院的房子。净因打起精神,止住脚步,朗声问讯道:“阿弥陀佛,我乃是中岩山的净因,府上可有人在?”

喊了几遍,听见内房里咣当一声,又不见动静。正不耐烦时,才见一个苍头老仆鬼鬼祟祟地从后面摸出来,手中提了半袋米、一串铜钱,摇着手道:“低声、低声,你这化缘的和尚,嗓门怎么这么响。我家夫人吩咐,今日家中有事,不便请教佛法,你拿了这些赶快走。”

净因听了一愣,转念又哈哈大笑起来,“俗话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既然施主惠赐,我岂能甩甩手就走。何况天色转晚,洒家赶了一天的路,总得给和尚我一个歇脚的地方吧。烦劳您赶快带我见过主人。”说罢从苍头手中抢过钱粮,大步就往里赶。

那苍头不知原委,当然觉得这个胖大和尚好没道理。正拉扯之际,苏夫人及时出现,问道:“法师果是今日从中岩前来的么?信女家中之事,莫非有什么说法?”

净因连忙正色礼敬,道:“洒家正为二位公子而来。”

“佛法无边,能救我家小儿吗?”

“自救者天必救之。”

“我们苏家到底有什么孽障冤衍,法师能大力除掉吗?”

“冤有头债有主,如是,如是。”

以下还有很多无聊的对白,此处按下不表。

四、

一间净室,离诸喧闹。

门户已锁,窗外漫天彩霞,映照着一棵高大的梨树,一个池塘,一片菜畦。

室内正中临时放置了一个大床,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摆设。床上有三个人,净因、子由、子瞻,一个木匣。

净因结跏正坐,顶脊端直,不动不摇,狮目圆睁。子由上身半裸,伤痕累累,眼皮肿胀,与净因对坐着。子瞻呈昏迷状,在二人中间睡成一个“大”字。匣中那面古镜已经碎缺。

净因道:“当日释迦佛在世弘法之时,有一个叫做调达的表弟,乃是头一个与佛作对的恶人。一日他得知释迦要从一个山谷小道上经过,便在路的另一头埋伏了五百只大象,预先把它们全部都灌醉了,准备到时迎面把释迦踏成肉泥。后来释迦果然慢慢走来了,好像完全不知晓的样子,调达便放五百醉象奔踏而来。不料佛祖轻轻举起五指,大象齐刷刷地流着眼泪跪倒在地。这佛祖的神通,能施无畏之德,离怖畏之界,我今天教给你的,就叫做施无畏手印。”

子由强打着精神,不及多想,依照净因的指示,举起右手,五指上伸,手掌向外,左手作拳,安于脐上。

而净因也垂下右手,现出掌心,左手向外,举起在左乳前方,结了一个与愿印,道:“把你的梦与我说来。”

“我梦见了一个男人,不,应该说是一个恶鬼。他每次在梦中出现,都会殴打我、凌辱我,而我竟然还在梦中称呼他兄长。”

“此人形貌如何,和你有何因缘,和子瞻又有什么干系?”

“我看不清楚,也不知道他是谁,他好像没有脸。我只知道他绝对不是子瞻。在上次梦境中,他又再次口中骂我、手上打我、脚下踢我、把我的头按进尘土——如同以往那样。痛楚么,我当时并不觉得,我只听到远处子瞻在急切地呼唤我的名字——每次梦里我都会听到。本来那鬼就走了,我却不合失声叫了一声‘子瞻’。结果那鬼听了,又转过来对我说,正要挖了子瞻的心来吃,这才好成全我。”

“成全你?”

“他是这么说的,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当时在梦中我分明听得子瞻的呼唤一声近似一声,我知道他在朝我这边赶来,而那鬼正要杀他、吃他的心!一急之下,我竟然醒了。”

“然后你就发觉子瞻昏倒在自己的房里?”

“不是。我一醒过来,便又几乎痛昏了过去,可是我忍着不敢。我怕昏过去后会再入梦境,那鬼会当下杀了子瞻。子瞻是苏大壮发现的。”

苏大壮大概就是前面那个接待自己的老仆人,净因想。

“我恐怕那鬼已经控制了子瞻,所以他才会昏迷不醒。”

“啊?!法师务必救救子瞻。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啊。”

“嗯,倒确实是因为你的缘故……也正因为如此,我救不了他,只有靠你了。不过我会从旁襄助的,你大可以放心。”

“放心?”

“嗯嗯,放心。”

“如何……”

“浑蛋!就是放下心来!”

“是。……可是我的意思是……要我怎么做?”

“不要管那么多,跟我一起念诵真言吧:‘南么三曼多勃驮喃,萨婆他,尔娜尔娜,佩也那者那,莎诃。’同时缓缓地放松思虑,止息一切妄念,你的本心会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而你这时就集中精神去观照它。”

“是。”

黄昏,此刻已近尾声。远处,太阳湮没进了地平线。

净因和子由的轮廓端坐着不动,直到黑暗覆盖了房内的一切。

五、

水依旧很凉,凉得让子由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锦鱼催眠似地一圈圈游动着,黄底的身上染着奇异的一片片的红色:血红色、绛红色、胭脂红色、桃花红色……它们黑色的眼珠漠然地和子由的眼睛对视着,口中吐出一串串细密的水泡,在他脸庞周围上升、变幻、消灭,他可以想象气泡到达水面后爆裂的声音,“啵,啵,啵罗……”

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几乎他就要在这种奇怪的静寂中入睡了,突然子瞻的形象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让他的心一下子狂跳了起来。于是他瞬间记起了发生的一切,并立刻直起腰让脑袋哗地脱离了水的怀抱。

他剧烈地咳嗽着,水从口中、鼻中热辣辣地喷出来,沾湿了衣裳,让他浑身一片冰凉。

于是他看见净因仍然保持着入定的姿势,盘腿坐在面前,身上隐隐有五色光芒护持。子由觉得心中一松,法师也来了。

正看时,却见那男人已经出现在净因身侧,一脚把他撂翻在地。净因根本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已经被制服了。他的脸被男人重重地踩在地上,眼睛定定地看着子由,血水从口鼻中汩汩流出来,满脸都是无辜的表情。

男人扬起轮廓不清的脑袋,朝向子由,从喉中发出一个凶狠的声音:“你以为请了个破和尚,就会有所改变吗?你这个笨蛋,蠢货,给我看着。”

男人突然甩开膀子,露出蒲团大的手掌,几下子就把净因整个人撕扯成了碎片。这还不够,可怜的净因又被一块块塞进喉咙,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看着眼前的景象,子由觉得像身处地狱一般难过。那个男人一边吞食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怎么没吃饱呢,仍然觉得好饿啊。接下来吃子瞻吧。”说着就从一旁拖出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来,正是子瞻。

眼见哥哥双目紧闭,毫无知觉,任凭男人摆布,子由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倒忘了害怕,大叫道:“子瞻,子瞻。醒醒,快点醒醒。”

男人并不理会,也不迟疑,在地上把子瞻摆好,一把扯开他衣服,手便伸向胸口,要摸心出来吃。

子由眼见得子瞻性命须矣,只觉得气血上涌,脑中嗡的一声,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气力,冲上去一把推开男人,俯身便护住子瞻。

男人毫不费力地站稳了,却没有立刻和子由争夺,反倒慢条斯理地说:“有趣啊。既然如此,我可以让你做个选择:你是希望他此刻糊里糊涂毫无知觉地被我吃掉呢,还是希望他在意识清晰的状态下看着自己被我生吞呢?嗯?”

“我……”子由语塞了。

男人向前逼近了一步,展示出自己的十指,上面长着尖利的指甲。子由不及思量,下意识地喊道:“别吃他,吃我罢!”

男人笑了,说:“你这个傻瓜。看看这个人,值得你为他牺牲吗?他枉作了你十几年的兄长,你对他存了什么心思,他却根本不晓得。就算是晓得了,会在乎吗?会给你交待吗?”

“当然……肯定的……”

“别傻了。我是为你好,你能忍受他和别人亲近,并且与你相比,更加亲近吗?你愿意用一生瞻望他远去的背影,自己却被留在原地,等不到他一个回头吗?与其日夜念想着他,他却毫无牵挂地和其他人相得甚欢,不如让我把他吃掉了。消灭了你烦恼的因,岂不是好?而我得到了他的心,就会获得生命,你会有一个真正的兄长,一个懂你、鞭策你、教你做真正男人的兄长。从此我永远和你在一起,在你余生的每一刻,你属于我,我也属于你。我们会汇合交融成一体。”男人说罢,抓起子由往旁边一扔,就扑向了子瞻。

子由身体失去重心,一头撞翻了鱼缸,水流泻了一地。他呆呆地、无能为力地坐在水泊之中,看见满地清澈透明的水在流淌,所到之处,便闪闪地反射出一切景物。他看见垂死的锦鱼在地上扑腾着,尾巴啪啪地击打着水面,击碎了自己脸庞在水中的映像;他看见子瞻睡成一个“大”字,胸膛洞开着,眼睛平静地凝望着自己;他还看见那男人一只血手在子瞻胸腔里四处乱掏着,却好像摸不到心的样子,举止变得越来越狂躁……突然他看出了其中的破绽,因为水中明明倒映出了一切景物的镜像,却看不见那个男人。在水中的世界里,那个男人根本不存在!

于是子瞻大声喊道:“刚才的问题我已经选好了答案——那就是要你消失。”

“你在说什么?”那个男人停止了动作,语气中带着愕然。

“我既不要你吃掉无知觉的他,也不要你吃掉有知觉的他,我要你消失。”

“浑蛋,不能这么选!我一会儿就来揍你。”男人明显有种虚张声势的味道。

“我已经看穿你了,你是假的。”

“什么?”

“我既然能召唤你出现,就可以叫你消失、消灭。南么三曼多勃驮喃,萨婆他,尔娜尔娜,佩也那者那,莎诃。”

一听至此,那个男人慌慌张张地要抽身逃走,可子瞻的胸膛却像是突然长合了一样,手根本拔不出来。子瞻转头看着男人,哈哈大笑起来。不,子由再定睛看时,躺在地上的明明是净因和尚在笑。

六、

“我究竟是在哪里?”

“在一个叫做梦幻妄乡的地方。”

“梦幻妄乡?这是什么地方?”

“这乃是欲界之外,不属地狱、饿鬼、畜生、人、天五趣的幻部天地,中有恒河沙数的等等世界,境界宽大处,可装日月,境界狭窄处,不能容一转身。”

“那个恶鬼就是生存此处的吗?”

“不如说正是此鬼所造之境更加妥当。譬如有一大海,明亮如镜,明净如净琉璃。忽然狂风吹过,大海即被劫摇动,现出万象差别的波浪。每一波浪中,更有无数泡沫,前浪方灭,后浪又起,浪浪相续,泡沫无穷无尽。这梦幻妄乡就在这无穷波浪、无穷泡沫之中,这恶鬼便是一阵狂风。”

“太深奥了。”

“这么说吧。我们居住的世界,是一个三恶五趣杂会的国土,除了人类之外,还有各种无法想象的生物存在,比如仙人,比如天神,比如阿修罗,比如鬼魂,即有法力不可思议的八大龙王、也有以吞食龙王为生的金翅鸟……众多生物无论高下尊卑,都在本身的业力惯性下行事、忍受,不愿离开、无法离开、不记得为什么要离开,故而佛法称我们居住的世界为娑婆世界,意思就是‘忍土’。其中又有四部魔众,全都是法力强大,能害人性命,障碍修法者修行的恶鬼,是一切善类的大敌。这四部魔的魔王分别叫烦恼魔、蕴魔、死魔、他化自在天子魔。而纠缠你的恶鬼,正是烦恼魔的部众,名叫爱恚魔的化身。”

“化身?”

“嗯。因为他们与我们所处的时空不同,不能直接对人施加作用,故而行事起来,必须要有所凭籍依托,给他一个触媒、缘头,方好下手。而那样受了爱恚魔影响、在你的时空中发生变异的物事,就被称为魔化身。”

“那我到底给了魔鬼什么可以凭籍依托的东西呢?”

“子由,你一直是一个很乖巧也很不让人操心的好孩子。静静地欢笑、默默地流泪,大人叫你去做什么,你就会努力地去做什么,不论内心是不是愿意。如果说子瞻的心胸是一片广阔明净的水域的话,那么你则是一池深深的潭水,在群山的环抱中,深不见底。此说当然只是一个比喻,并非要做什么高下的判断。但是子由,你把太多的情绪和当时的感受藏在了心里。时光流逝了,有些东西并没有消失,而是躲在潭水的下面,郁积着、酝酿着。子瞻此前稳定的存在就像和风丽日,保证了那些不好的东西不会发生质变、不会起来兴风作浪。但是有什么事情改变了这种暂时的稳定,就像阴云遮蔽了阳光。于是那鬼就从那些沉淀上化生了。”

“我还是不明白,那鬼究竟要得到什么,妨害什么?”

“鬼也有狡智啊。原本他只能影响你的梦境,只对你一个人发生作用。大不了天天折磨你的精神,从你的痛苦中得到滋养。可是不合被他看到了一个大好的机会,能够由虚化实,因缘化生,他当然不愿错过。”

“什么机会?”

“就是子瞻带回来的那面古镜。古镜是古人仿照满月铸造的器物,本为至阴之物,年深日久,就会吸收大量的阴精,蕴含一定的能量。把古镜承日照之的实验,本需要依照极其谨慎的程序来做,以防意外。因为阳光为纯阳,而古镜为纯阴,阴阳之气互相激荡生发,古镜中的能量被激活,就会将古镜背面的图文投射出来,形成一个结界。人若是入其影中便会被摄走魂魄。子瞻不晓得其中厉害,随随便便一照,这结界便被子瞻无心生成了。又因为你在场,被那个恶鬼发现,于是鬼就决定利用阴精的力量,摄走子瞻的魂魄,并进而在晚上阴气最盛之时把魂魄吃掉,使自己成为实体。不料却出现了个意外。”

“意外?是指的镜子碎了的那件事吗?”

“不错。镜子一碎,子瞻的魂魄就被闭锁在结界里,而结界也会迷失在亿万个曼荼罗境界之中,连鬼都无法对他下手了。就在一筹莫展、凶险万分之际,我施了点小小的障眼法,让鬼以为找到了子瞻,让你看清了鬼的本来面目。”

“本来面目,什么面目?”

“子由,你须得明白,性命关头没有人能够帮你,靠的正是你自己看破魔化身,驱退颠倒梦想,出离幻境。只要你一看破他只是自己无明心起、妄想所现,他就无法施为,对你失去作用力了。”

“那现在子瞻何在?”

“我已经用法眼乘、入曼荼罗境、以金刚力解开结界,他现在好好地在床上睡着呢。”

“法师,怎样才能像你这样来去自由,如入无人之境呢?”

“这是我十几年禅定的功夫,你要是有缘,我可以教你。”

“那现在如何?”

“和尚我现在不是在一滩凉水里辛苦地躺着吗,你倒不拉我起来。”

“可你不是被恶鬼生吃了吗?”

“那只是我用一页经文变的替身,讲的是一切法性本空,所以鬼吃了又吃,还是嚷饿。”

“我还想问,是谁打破了镜子?”

“和尚我又不是包打听,谁知道呢。一切有情在世,原非孑然一己,而是互相关涉,互为因果,因是能生,果是所生。或许是某个仆人因为宅上闹鬼而手脚紧张,一不小心便打碎了镜子吧。其中的细节,我想你呆会儿问问看那个神经兮兮的苏大壮好了。”

“法师,我们现在怎样?走吗?”

“不急,我先跟你讲个故事。释迦佛即将入灭时,弟子阿难痛哭流涕,恳请佛祖哀悯众生,再于世间住寿一劫,不要忍心即入涅般之境。佛祖于是对阿难解说,阿难啊阿难,枉为你跟着我听了这么多法,不要执迷,更无需心生忧悲,因为有为之法皆悉如是,一切和会无不别离。他告诉阿难,当过去之世,自己前生曾为雪山童子,隐居于喜马拉雅雪山中,苦修菩萨行,却一直没有悟道。忽一日,有一罗刹恶鬼经过,口中反复念诵着过去佛所说的半偈,曰:‘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童子听闻此半偈,心生欢喜,连忙上前央求罗刹续说。但罗刹却云,自己为饥苦所逼,需食人暖肉、饮人热血方可。雪山童子为闻后半偈,情愿舍身,罗刹乃为说之。佛祖的前身当下大悟,自树上投身舍命。当时如此。”

“法师,那整句偈究竟是什么?”

“子由,你听好了,叫做:‘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子由,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你都想明白了吗?”

“法师,我实在不知。但我想,我明白了你刚才为什么要跟我说‘放心’二字。”

“你的心呢?”

“我找不到了。”

“那咱们回去吧。”

“嗯,回去吧。”

七、

夏天到了。

子瞻一个人立在禅房门外,看一只乳燕飞过寺庙的檐牙,消失在梧桐浓密的叶影里。

这是午后,四周静悄悄地,清凉的微风拂拭着子瞻脸庞、吹动着他的袍袖,消减了身上的暑意。和尚都在自己房里做功课。

净因正在第一十六遍地抄写金刚经,笔法重拙,像是在颜鲁公的间架中参杂了许多魏碑的意韵。刚写到“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一句,抬头瞧见子瞻,微微一笑,道:“你来得正好。”

房内只有一具窄不容身的绳床,一架纤尘不染的经籍,和一张破旧不堪的几案。在书架上很显眼地放着一个颜色黯淡的锦匣,是以前所没有的。

侧身观看了一会儿净因刚写完的字,目光却不知为什么离不开书架上的那个锦匣,子瞻故意问道,“那个鬼,果真被法师收了吗?”

“嗯嗯。”

“那是什么样的鬼?是什么东西变的吗?”

“被我打出了原形,现在成了架子上的纪念品。”净因和尚起身取下了锦匣,拂拭去上面的灰尘,轻轻打开。

初看是一块斑斓的石头,基调是如同田黄那样的颜色,上面像鸡血石那样晕染着一团团鲜艳的红色斑纹,如棉絮、如云雾、如图画、如水墨写意的山川楼阁。看到净因并无阻止之意,子瞻便从盒中直接取出石头把玩。它正好是手掌一握的大小,上有玲珑的七个孔,不知作何等用途。沉甸甸地拿在掌心,便感觉到了材质的细洁凝润,乃至有一种石头本身是温热的错觉。再用手指轻轻一扣,却发出清越的金石声,余音袅袅,经久方息。

“倒是块好石头。”

“子瞻,你看它像什么?”

“嗯,这种颜色,还有上面的七窍……难道是一颗心?”

“不错,我收的正是子由的心魔。常言道:疑心生暗鬼。同样是子由的执著之心,精气所结,便成了这块物事。须知人心是滋养恶鬼的沃土,魔障不在别的地方,正是喧宾夺主,寄居在人的内心深处。”

“那子由何以会生出执著之心呢?他又是执著于什么呢?”

“问得好。答案就在其中。”

子瞻拿起石头,对着光线明亮的地方凝视。他发现石头除了有天生的纹路和红色杂质之外,其实中间像琉璃一般,是半透明的。在那些云雾山水的缭绕映带中,可以具体而微地看见一个形貌生动的人形,眼耳口鼻兼具,眉目若有所思,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晶晶的亮光。虽然人形是凝固的,但手略转动,其中折射的光影也会随之发生变化,此刻人形脸上又好像露出了纯真爽朗的微笑,像极了目下正在观照石头的那个青年。

子瞻是何等聪明的人,立时心中便如热汤沃雪一般洞明。

净因却并不抬头看子瞻,只顾自己继续赶抄经文:“……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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