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校的狗(三等奖)

文/辰雨石

美国人在描绘他们的幸福家庭时,常常使用一个固定格式(cliché):一幢房子,通常是白色的,院子里总会有一架秋千;房子里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有一到两个孩子(以上通常也都是白色的),孩子边上一定要有一条温顺的长毛狗(不限毛色)。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同的是,干校是一个大家庭(革命的),里面有几百号人同时在接受一而再、再而三的教育,所以干校的狗也不只一条。

干校一共有三条狗。

三条狗的名字分别叫做老黑、小花和滚动。它们的年纪、相貌、秉性和操守都相去甚远。“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个道理在狗的社会里也通用。白天,它们都有各自的营生,活动范围各不相同,几乎没有过从:老黑总是侧身卧在干校大门口,那里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老黑就卧在树荫下的绿草地上;小花几乎不会出现在干校的院子里,有那么多的青山绿水,麦田飘香,田野又是青纱帐,怎么跑也不能尽兴;滚动和小花相反,它的活动范围是以它的饭盆儿为中心,半径一般不超过十米,饭盆儿放在食堂的墙角,内容自然很丰盛,当然,这并非是它依恋故土的唯一原因。

到了黑天情形就不同了。干校的夜晚是另一个世界。准确地说,天一黑透,大墙外面就变成了狼的天下,连小花也会撤回院子里面。是黑夜的恐怖缩短了狗之间的距离。

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三条狗同时叫了起来,叫声持续了很久很久。就像平常形同路人的三大男高音,在某个特定时刻,为了一个共同的xx目标,走到一起来唱起同一首歌。所不同的是,老黑、小花和滚动各属不同声部:老黑的叫声低沉,间隔清晰,雄浑中透出一股苍凉;小花叫起来急促、高亢,显得是那样地忿忿不平;在它们俩的叫声当中,间或可以听到滚动的声音,- 滚动的声音细若游丝,与其说是吼叫,倒不如说是在哀鸣。

然而,狼们并不把三条狗的叫声当回事,这是很有组织的一伙。它们仗着狼多势众,翻过大墙,洗劫了干校的饲养院。

清早起来,大墙内外一片狼藉,被咬死的小猪足有十来只。不知狼们为什么没有把小猪拖走,就像在杀人现场留下了所有钱财一样。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群狼是为了寻仇才来的这里。

天亮了,老黑依然卧在门口,昨天晚上的事在它的一生当中不过是段小小的插曲。老黑卧在那里,双眼依然凝视着前方,周围的景物在它的视野里都是朦胧的,它的眼睛里只有远处的小河和绵绵不断的山梁。老黑身体健硕,有不少狼狗的血统。老黑与别狗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它只有三条腿;卧下时,它总是把残缺的地方藏在身下。

关于那条失去的后腿,干校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传说,有的非常不堪,但我始终只坚信一个版本:老黑年轻时原本是一条猎狗。一次,它随猎人上山,与狼群遭遇,它便冲上去和头狼咬在了一起。本来老黑的体魄就和狼有些相似,猎人又有些慌乱,结果开枪打到了老黑的腿上。干校进驻以后,原来的主人把它托付过来。从此,老黑便每天卧在干校大门口的梧桐树下,遥望着远处的小河,还有小河对面的山梁。

昨晚的事,对小花来说还是第一次,本该留下强烈的印象;但,早上起来一看,阳光那么美好,麦地一片金黄,便把它们都抛到脑后,又一阵风似的跑了。

小花非常漂亮,身材修长,雪白的短毛上面散落着黑色的斑点。小花也有与众不同的地方:尽管身材修长、四肢匀称,但胸大肌异常发达,所以小花跑起来就像飞一样。即便没有任何急事,小花也会突然跑起来,在金黄的麦地里掀起一阵波澜,给上工的人们演绎一下“喜看稻菽千重浪”的意境。

麦子熟了,麦地里经常会有野兔出没,只要我喊:“小花,嗖,嗖!”小花就箭一般地飞奔出去。野兔也是赛跑高手,而且还善于急转弯,不过这些技俩在小花面前都无济于事,转眼就被小花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方。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小花叼回过一只野兔。小花热衷的只是赛跑、游戏,温饱问题早就在别的地方解决了。追过兔子,小花又来到河边喝水,顺便照照镜子。岸上的青蛙们都“扑通、扑通”,纷纷跳下河去,镜子里就变成了一片一片的蓝天。

小花白天绝少回到干校的大墙里。当时,幼年的我只是以小人之心度小花之腹,认为小花不回家只是因为爱跑、爱玩,乐山乐水;现在回想起来,恐怕还是大墙里面有些它不愿看到、一直在逃避的东西。只有在黑夜掩去了那些东西的时分,它才回到自己的家里。

滚动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食堂的剩菜,它已经胖的可以,却依然食欲旺盛。昨晚它受惊不小,现在身下还一片精湿,并且刚才食堂的管理员还数落过它,说它夜里的表现实在有负这顿饭菜。滚动从来都很开通,它边吃边想:毕竟我也抖起狗胆嚎了几声啊!

滚动是一只长相极为平常的黄狗,除了富态一些,和周围村落里的其他黄狗没有什么区别。叫“滚动”,不完全因为它胖。从它定居食堂起,不管谁叫它,它都柔顺地摇头摆尾,还会在地上打个滚儿;如果是食堂管理员来了(在狗眼里至少相当于部长级干部,不过在干校,真正的部长级干部大多没有当管理员的资格),它除了完成上述动作外,还会仰面躺在地上,举起前爪。食堂换过三任管理员,甫一卸任,滚动便把他们当作路人,有时连尾巴都懒得摇一下。弄得管理员们伤感不已,都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从来没有人(更没有狗)教过它,这些本领真是与生俱来,无师自通。

我这样说滚动,请千万不要以为我和它有什么过节儿。我非常赞成并始终恪守实事求是的原则,即便对狗也不会偏离。

其实在三条狗当中,与我相伴最多的就是滚动了。

我去上山时,总喜欢与狗同行。除了靠它壮胆、领路外,10岁的少年也已经懂得追求一种情调。

老黑当然是第一狗选,尽管它少了一条后腿,但毕竟曾经是猎犬呀。可想带走老黑是非常难的。老黑卧在干校门口的梧桐树下,凝视着远处的小河,还有小河对面的山梁。它只喜欢这样远远地望着,就像端详着自己的相册和勋章。

小花倒是乐于同行,不过,经常是还没有走到小河边,它便发现其他有趣的事情,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只有滚动能够忠实相伴。只要拿上一个馒头,掰下一块扔给它,说声“走,滚动!”滚动便叼起馒头,乖乖地跟着上路了。等过了小河,走上山道,即便馒头光了,它也会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一路上它都会非常勤奋地抬起一条腿,做着路标。不过,进山后,原来跑前跑后的它便一直紧紧地依偎在我的身旁。一次,遇见了一条一米多长的蟒蛇,滚动忽然之间就消失了。还是几个大人合力打死了蟒蛇,把它挑在木棍上。这时,滚动又忽然冒了出来,对着死蛇狂吠不止。

我去小河游泳也时常带着滚动。滚动不喜欢下河,我时常乘其不备,把它推到河里。滚动成了落水狗,就索性游上一圈,上岸后抖去身上的水,又来依偎在我的脚边,毫无愠色。

很公平地说,滚动还是有一件特长,就是能够毫无差错地分辨出来人是五七战士还是当地老乡(更公平地说,干校的狗都有这种能力,只是老黑的心思不在这里,而小花又绝少呆在大墙里面)。我说的来人不是指每天出入干校的老五七战士,认出他们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滚动要记住每一个人的脸,分清级别,并且要及时地摇起尾巴;我说的是第一次来干校的新战士。当时有首流行歌曲,歌词是:“干校干校真叫好,穿的破,吃的好,一人一块大手表。”意思是来干校的人为了和农民大哥打成一片,有意打扮得破衣褴褛。所以,滚动不是从着装上判断的,它看到的是更深层次的差别。只要是新来的五七战士,滚动绝不会叫上一声,它微微地摇着尾巴,既表示欢迎,又表示对相同种群的认可,老练得很,一副“过来狗”的样子;如果来的是老乡,滚动就会狂叫起来,与那个风高月黑之夜里的他真是判若两狗,狗脸上还有些不屑和鄙夷。

我还有一件非常喜欢和狗合作的事情,就是唆使它们和邻近农家的狗打仗。老黑平常不怒自威,真正打起仗来,更是异常地厉害。别看它缺了一条腿,动作依然迅猛无比(一般来说狗如果少了一条前腿,则基本残废了;但少一条后腿并不会对奔跑速度影响太大)。邻近的狗大多都对那只整天卧在干校门口的狼狗有所耳闻,轻易不来冒犯;偶尔路过,也是礼数周到。老黑也极少主动出击,它的心思都在远处的小河还有小河对面的山梁那里。只是碍于我的面子,偶尔虚晃一枪,对方便早已破了狗胆,落荒而去了。所以,在干校门口极少能有真正的厮杀,我也总感到不爽。

后来,和狗接触多了,特别是通过和滚动的交往,我才逐渐认识到狗仗人势的道理。再后来喜欢上足球,每每看到很多球队主客场的表现判若两队,我就会回忆起干校和狗来。

为了看到一场真正的厮杀,我一直策划搞一次客场的团体比赛:即便是全盛时期的皇马在客场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所以一定会使出是十二分的力气。狗打仗也是这个道理

但这个计划实施起来真是何其难也。三条狗平素虽然犬声相闻,老死都不相往来,比纠合帕瓦罗蒂、卡雷拉斯和多明戈三人不知要难上多少倍。

我还是成功了(就是说思想工作落实在了行动上)。

这天,小花兴致勃勃地跑在前面,中间是老黑,迈着沉稳的步伐,最后是滚动,藏在老黑的身后。

我们去的是李庄,在干校西边的小山上。刚进村口,便和村里的狗遭遇了。本来这都是些经常在干校门口路过陪着小心的狗,但这次它们都抱着誓死保卫家园的决心,拿出了十二万分的勇气,且占了很大狗数优势。老黑和村里最壮的一只大白狗咬在了一起,小花也在混战,但形势越来越不妙。只见小花突然卖了个破绽,跳出圈外,转眼便跑出五十米之外,然后停下来,发出它那高亢的叫声,充满了挑逗的意味。顿时,几只村里的狗都冲向小花。小花便得意地向天边飞去。村里的狗还剩下两只没有去追小花。大白狗和老黑势均力敌,一时呈僵持状态。这时,另一只眼镜狗就乘势咬了老黑断腿的根部。一瞬间,老黑踉跄了一下,便松开了咬着大白狗的嘴。它回身向村外走去,步伐依然很沉稳,就像是在大踏步地战略转移。大白狗和眼镜狗也并没有“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意思,而是伫立在村口,目送着老黑的离去,眼里都有一些潸然。

在快到干校门口的地方,我和老黑碰到了滚动。滚动对我和老黑陪着笑脸。老黑并不理睬,径直回到了那片草地上。

第二天,我看到老黑依然卧在那里,眼睛已不再注视远处的小河和山梁。它不时舔一下新添的伤口,然后再把它藏在身下。

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荒唐,心里充满了对它的歉意,还怕大人知道了拿我问罪。

从那天起,老黑就一点一点地衰老起来。只有小花和滚动依然如故。

老黑终于死了。

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只是发现梧桐树下不见了它的身影,绿草地也一片枯黄。后来大人们告诉我,老黑死了,已经死了很多天了。

在老黑死之前的一个月,干校还发生了一件事情。

一个很有名望的老报人无声无息地跳进了一口枯井里。后来才知道,这个每天挑着粪桶默默不语的老人,在延安时期曾被毛主席称作“范兄”。不过干校时代的主席语录里并没有这个内容。那时的语录里只有“以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张”。

那口枯井就在梧桐树边。干校没有人看见老人跳井,否则当然会救他上来。因为有治病救人和给出路的原则。

那时的老黑虽然身体开始衰弱,但神智依然清醒,并且早已从远处的小河和山梁那里收回了目光。我想他一定看到了那一幕。之所以没有召唤大家来救这个老人,肯定和老黑的生死观有关。

过了大约一个月,一天晚上,在月光下,身体已经极度衰弱的老黑艰难地向远处走去。夜色朦胧了景物之间的距离,远处的小河波光粼粼,小河对面的山梁只剩下轮廓,就像伸手可及的一团浓墨。

小花叫了起来,叫声凄切。人们以为又是狼来了,起来顺着小花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老黑的背影正在一点一点融入夜色,融入那团浓墨......

一犬吠形,二犬吠声,滚动也跟着叫了起来。第二天一早,人们看见滚动依偎在小花身旁,这是它第一次在夜里离开它的窝。

没有人告诉我老黑到底是怎么死的、死在哪里,我也不敢向大人提起那场客场大战。

后来,改革了,搞活了,狗也进了城,散入寻常百姓家,我才渐渐明白,狗是用来宠的、爱的,可以抱在怀里,不能推到水里,更不能用来打群架。再后来粗通英文,某天看英国《泰晤士报》报道,一个邮递员被狗咬了大腿,便踢了狗一脚,结果被狗主人告上了法庭。那个老妇人的理由是,邮递员把她的狗踢出了6英尺之远,超出了正当防卫的范围,严重侵犯了她家的狗权;不仅有违狗道,并且伤害了天下之狗的感情(另,据律师介绍,正常范围是5英尺,合公制约为1.524米)。

看到这则消息,我不禁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生在英国。同时也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对狗道的无知。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个年代里连人道主义都是禁语,只有加上“革命”的词头才可以勉强使用,也只是适用于把跳井的人捞上来或给已经缴械的俘虏一条生路。换句话说,“革命的人道主义”只适用于特殊种群的死后或濒死状态;对于一般的生存状态则要用“纲”和“线”来规范。人道如此,遑论狗道呢?

老黑死后的第2年,就是1972年,我回到了北京。3年后的1975年,河南发大水,听说我家住过的小土房转眼之间就被洪水冲倒。当地老乡死了无数。不过干校没有什么人员伤亡。就是没有滚动和小花的消息。

我想,以滚动的乖巧,它一定会依偎在撤退的五七战士的脚边寸步不离,直到登上安全的山坡。即便落水,它也会得益于我当年的恶作剧的。

小花呢?正在玩耍的它看到滔滔而来的洪水会是怎样呢?闭上眼,我就会看到这样一个画面:滔滔洪水有如无数钱塘大潮汇集到一起,排山倒海而来;小花就在一字潮头飞奔,穿过麦田,跨过沟渠,一直奔向李庄的小山。我相信它那健壮的胸肌能帮助它逃出困境。只是,在洪水过后,看到那满目疮痍、哀鸿遍野的景象,小花该受到怎样的打击啊。

几天前,我把这些事告诉了一个长者。他对我说,自古以来,河南的这块土地经历了无数次堆积和冲刷;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洪水可以摧毁生命,但从来不能断绝生命的延承。

那个没有人知道的埋葬了老黑的地方,在洪水过后,一定会又长出一片绿色的草地的。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在确山五七干校生活过的大人和孩子们

2004年12月23日 于日本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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