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刀,菜刀(三等奖)

文/安昌河

1、

出事那天正好是秦三老汉的生日。半晌午,秦三老汉去了村头,买了两斤肉,一瓶酒,一回到家里,就拿出那把菜刀,蹴在那块巨大的磨刀石边,哗哗地磨了起来。这块磨刀石,是蒲草在河边放牛时发现的,回来就跟秦三老汉说,三啊,我在河边发现了块石头。秦三老汉说,草啊,石头到处都是,有啥稀奇的。蒲草说,三啊,要是一般的石头,我还跟你说啥啊,那块石头不是一般的石头。秦三老汉笑了,说,草啊,难道里面还藏着黄金不成啊。蒲草一笑,说,三啊,那石头藏的有没有黄金,你自己去看看,在河边上。秦三老汉就去了,一看,哟,是块难得的上好的磨刀石,跟油浸过似的,这种石头,乡里都叫“油沙石”,这样的好石头,才能把刀啊斧啊,磨出最好的成色。

菜刀已经够锋利的了,明晃晃地在阳光下闪耀着眩目的银晖,晖映在秦三老汉的脸上,凉嗖嗖的,让秦三老汉心里荡漾着灿烂的透明的爽爽的快意。

这把菜刀,秦三老汉是经常磨的,从不曾有过半点锈斑。秦三老汉老说,什么东西都要常使唤,搁闲不得,一搁闲了,就坏。每当说这话的时候秦三老汉都要用手指弹一下刀刃,“铛”的一声脆响,那脆响最后萦绕着,仿佛是顺着汗毛孔,慢慢透进了骨头里。

秦三老汉直起腰板,看见邻居二毛走了过来。二毛眼睛直直的,落在秦三老汉手里的那把菜刀上。在村子里,秦三老汉最看不顺眼的就是二毛,因为二毛这家伙做事情很龌龊。二毛是个遗弃子,不晓得是谁丢在爱城的一个破茅坑边,恰巧被急匆匆找地方拉屎的六老汉撞见了,拣回去过后,看着他脑袋没筋骨似的直往边上耷拉,蔫不拉唧地连哭的力气都没了,一个村子里的人都摇头,说,这不已经死了多半截了么?六老婆子一辈子没开怀过,平日里最不喜欢的就是娃娃,但是这下子却跟拣了疙瘩黄金似的,抱在怀里,“噢哩噢哩”地宠着,天天挤羊奶喂,不些年头,竟然喂出个大小伙子来。谁晓得这家伙长大了就成了白眼狼,总是闹腾说六老汉和六婆不是他爹娘,他要去找他的亲身爹娘,爹娘没找到,他就开始闹病,不下地不说,还要吃好的,闹得天不安,地不宁。六老汉和六婆两口子找到罗村长,罗村长动了怒,说分了他,你们另过。谁晓得这家伙一分了家,也不闹腾了,病也好了,六婆气得背地里叫天骂地,说二毛这家伙明摆着的嫌弃他们嘛。尽管如此,秦三老汉还是显得比较慷慨,一直打算着要把菜刀借给二毛使唤,因为除了二毛,村子里都跟他借过菜刀使唤。可是二毛就是不跟他提借菜刀的事,秦三老汉老想不明白,没有他的这把菜刀,他二毛家的那些肉,是怎么切碎的呢。

二毛,去哪里呢?秦三老汉主动跟二毛打了招呼,并且将手中的菜刀晃了晃,那把菜刀在太阳底下闪起一片银光,好象一条大鱼掀起的波浪一般。二毛唔地应了声,刀光浪涛般溅进了他的眼里,他的眼神立即活泛了起来。

二毛,问你,去哪里呢?秦三老汉声音提高了许多。

罗村长家。二毛漫不经心地说,眼睛依旧落在那片菜刀泛起的银光里。

哦,请他吃饭么?买肉了么?秦三老汉问。

唔。二毛漫不经心地答道,从秦三老汉身边走过去,走了两步,站住脚,回头看着秦三老汉,又看看他手里的菜刀。秦三老汉说,二毛,你是不是要用菜刀嘛?二毛说,唔。秦三老汉笑了,说,二毛,都是邻居,要用你就说一声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你回来就来拿,我先把我的肉切了,知道么,今天是我生日呐。二毛也笑了,说,祝你生日快乐啊。秦三老汉呵呵笑道,快乐快乐。二毛转身走过来,从秦三老汉手里拿过菜刀,用手指在刀刃上轻轻拭了拭。秦三老汉说,小心你的手,你别只看它亮堂,它还挺锋利呢。二毛说,我先用,用完还给你。说着,捋起衣服,将菜刀小心地藏在腋下,走了。

你快点把刀给我还回来,我等着切肉呐!秦三老汉冲着二毛的背影吆喝道。

回到屋子里,秦三老汉闷坐在板凳上,不停地张望着门外,等二毛回来。坐了一会儿,秦三老汉看见几只苍蝇正围着那块挂在墙壁上的肉,嗡嗡飞着,就起身去赶。赶跑了苍蝇,秦三老汉拎着肉进了厨房,洗干净锅,洗干净肉,端出砧板,把肉搁在砧板上,就等菜刀了。

这二毛,干啥呢,就算是一头猪,他也该切出来了啊。秦三老汉突然打了个激灵,给猛然蹦出的念头吓了一跳,——日,他莫不是拿着菜刀砍罗村长去了!

秦三老汉慌张起来,感觉到自己身体竟然哆嗦起来。他慌忙拎起那瓶酒,拧了半天的瓶盖才拧开,然后灌了一口,胸口立即热乎起来,秦三老汉发觉自己不哆嗦了,也不怎么慌张了。

2、

二毛用秦三老汉的那把菜刀先将罗村长砍死了,然后再将张仪花也砍死了。

秦三老汉赶到罗村长家的时候,罗村长家门口已经被人拥挤得水泄不通了。这时候,人群突然闪出一个缺口,二毛拎着菜刀走了出来,他的身上和脸上全是血迹,斑斑点点的。他径直走到秦三老汉身边,把那把菜刀递给秦三老汉,说,祝你生日快乐。二毛的声音很微弱,他似乎已经用干净了力气,等他走过了许久,秦三老汉才感觉到他的话,羽毛似的,慢慢地飘进耳朵里。

罗村长是秦村的村长,但是大家背地里都叫他“萝卜”。当初秦三老汉听见人家这样子叫他的时候还不理解是啥意思,后来人家告诉他了,说罗村长胯下那家伙跟一根拔出泥的萝卜似的,秦三老汉还是不明白,人家就笑了,说,就是形容罗村长的那东西硬实啊,不容易软和啊,据说要一个小时呢。秦三老汉咧嘴乐了,说,没这么厉害吧,他那又不是狗鸡巴。人家说,真有这么厉害呢,知道是怎么叫出来的么?秦三老汉摆摆手,说,别瞎编了,人家是村长呢。话虽然如此,最后还是扯着人家说出了来历。人家说,一个人经过赵大宝的瓜棚,听见赵大宝的老婆在瓜棚里叫唤,说萝卜,萝卜。那人心想,你守着西瓜,怎么会叫唤萝卜呢?然后一看,那瓜棚摇摇晃晃地,发出嘎嘎的怪响,好象就要倒了一般。于是叫喊道,赵大宝,你两口子干啥呢,瓜棚要倒了。这时候只见那棚子一下子不摇晃了,罗村长拎着裤子钻了出来,那东西还没来得及塞进去,露在外面,红红的,滴拉着水,还真像是根才拔出泥的水萝卜呢。

秦三老汉不敢相信人家说的是真的,也不敢不相信。不过就从那后,他看见罗村长,就发现这人怪怪的,每天在村子里疯狗似的游荡着,两条短腿蹦达得急急促促的,像两根拨火棍,还有他那眼睛,魂不守舍,不是这瞧瞧,就是那瞅瞅,看见有个女人,再老远,眼珠子苍蝇一般,嗡地一声就盯过去了。

这一天,秦三老汉正在拾掇门口的那一小块菜地,抬头间看见了罗村长正站在一条田埂上,张望着他这个方向,还以为是罗村长在看自己呢,刚要打招呼,却发现他那眼神越过他的头顶,忙回头瞥了一眼,——哦,是张仪花在自家门口晾晒衣服呢。

张仪花是二毛刚娶过门的老婆,那女人长得像个演戏的,白净得面泥做的一般,那眼睛大是大,但是睁眼闭眼之间,水汪汪地总闪烁着些不明不白的东西。还有那手指,长长的,跟葱管似的,而且那指甲也长,上面还画着花鸟鱼虫,没事的时候,就看见她在那里画,面前是一排小瓶,她不仅画手指甲,还翘着脚画脚指甲。说是娶过门,却是并没有请过客做过酒席,村子里谁也不知道那女人从啥地方来,娘家是干啥的,只知道她叫张仪花,是二毛打工时,从外面带回来的媳妇。有人说她是鸡,但自从说的那人被二毛狠狠揍了一顿过后,村子里再没人敢多嘴了。

罗村长看了一会儿张仪花,走了过来,和秦三老汉打了招呼,说,老汉忙呐。秦三老汉说是啊,忙。罗村长掏出盒烟,给秦三老汉递了支,秦三老汉有些惶恐地接过那烟,又接过罗村长递过来的火。两人对着吸了两口后,罗村长说,老汉,我跟你了解个情况,二毛这家伙没欺负过你吧。秦三老汉咧嘴一笑,说,咱们邻居这么多年,啥欺负不欺负的。罗村长点点头,说,我找他呐。秦三老汉说,他犯事了?罗村长说,小事,不大,就是他还没办理结婚证。秦三老汉露出惊讶的表情,说,哟,没办理结婚证就在一起了?!罗村长笑了,说,社会现在都是这样的嘛,我去催他们把结婚证办了,要不,可是非法同居呢。秦三老汉没敢挽留罗村长多拉呱两句,直说,快去快去,早点办了,要不是,非法呐!看着罗村长的背影,秦三老汉猛然想起来,二毛前两天就出了门,说是去做一个什么工程去了。走的那天,二毛拎着很大一挂肉从秦三老汉门前经过时,突然站住,秦三老汉以为是要跟他借菜刀,忙走出来,却见二毛在挥手赶面前的一只围绕着他飞舞的蜜蜂。秦三老汉想叫住罗村长,告诉他二毛已经出门打工去了,但是看见罗村长那急促的脚步,住了嘴。

那天中午的时候,秦三老汉看见张仪花去了村头,回来时拎着一挂肉,还有啤酒,经过秦三老汉家门口的时候,张仪花停住了脚步,冲刚回到家的秦三老汉抿嘴一笑,说,借借你家菜刀使使吧。秦三老汉岔了神,说,啥,菜,菜刀?张仪花咯咯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洁白的牙齿,说,听说你家菜刀好使唤嘛。秦三老汉忙进屋去拿了菜刀出来,递到那只嫩嫩的白白的小巧的手里,说,小心啊,刀锋利着呐。那女人一笑,拿着菜刀离开了。剩下秦三老汉愣愣地看着那女人柳条般袅绕的身子,一摆一摆过去了,心里直纳闷,这女人,才来多久啊,咋知道我的菜刀好使唤呢。想着想着,一拍脑袋,嗨,罗村长不是在她家里吗,罗村长知道啊。

到了黄昏,也不见那女人把菜刀还过来,她家的门紧闭着。秦三老汉借故去找鸡,到了张仪花家的房前屋后,侧耳听了听,里面传出一阵响动,然后是那女人咯咯的笑声,最后那女人开始叫唤起来,并不是叫什么萝卜萝卜,而是牙疼了似的,咿呀咿呀。狗日的得手了。秦三老汉愣怔怔地听了一会儿,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慢慢地缓过神来。这狗日的还真是个祸害了呢,这村子里的女人,怕是要被他祸害干净呢。秦三老汉心里说,开始庆幸起来,因为自己一无儿二无女,他这家伙再怎么作恶,也作恶不到自己身上来。

但是那个夜晚,秦三老汉怎么也睡不着。秦三老汉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烦躁,他爬起来,想灌几口酒,摸索到瓶子,才发现里面早空了。秦三老汉穿好衣裳,打开房门,走到院子中间,仰头看见天空很澄净,当空一轮又圆又明的月亮,晖映着远远近近的树木庄稼和山野。秦三老汉想起了这一天应该是十六。——只有十六的月亮才有这么明亮,蒲草经常就爱说这一句话。蒲草最后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是晚上,也有这么大这么圆的一个月亮。那天晚上秦三老汉将蒲草揽在怀里,心里正热乎着,却不想蒲草一把推开他,站起来拢拢头发说,三啊,现在咱们都老了啊,都错过季节了啊。说着,叹息一声走了。秦三老汉颓然地坐到门槛上,望着门外那跟水一般流淌的月光,心情郁闷着,好象里面塞满了再也没办法打开的结扣。

秦三老汉就坐在门槛上,一直到第二天天亮,想起身,但是身子跟一团面团似的,倦倦的,就倚在上面,半睁着眼睛,听着田野里鸟儿清爽的鸣叫。最后秦三老汉瞌睡着了,头歪倒在肩膀上,好象还打起了呼噜。

秦三老汉是给一阵咯咯的笑声把自己惊醒的,秦三老汉抹了把流出来的哈喇子,迷糊着眼睛,看见张仪花站在跟前,乐得都直不起腰了的样子。秦三老汉扶着门框,想站起来,但是腿又麻又酸,只好坐着。张仪花把菜刀递给秦三老汉,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大瞌睡啊。秦三老汉拿着菜刀,看着张仪花袅绕着柳条般的身子,从他眼前晃过去。

现在张仪花趴在罗村长旁边,她并没有秦三老汉当初想像中的赤裸身体,而是穿戴得很整齐,跟准备上街似的。罗村长的女人陈秀珍肥硕的屁股礅在地上,双腿叉得很开,她一边哭嚎着,一边啪啪地拍打着地面,罗村长的一支胳膊抻向陈秀珍,抻得老长,好象要抓住陈秀珍点什么东西似的,要不是被一丝肉连着,就掉了。

……秦三老汉看了一阵子,担心家里那块肉被猫叼走,就急急忙忙回去了。

到门口的时候,秦三老汉拿起菜刀看了看,发现上面有血迹,就进屋去抓了把草灰,蹭了蹭,然后舀出水来清洗干净。这时候秦三老汉再一次仔细地看了手中的菜刀,上面居然没有一个缺口,也没卷刃。真是好刀啊!连砍两人,都还是这么完好。

秦三老汉切了肉,烧着了锅,噼里啪啦炒起来。炒好菜,端上桌子,倒满一杯酒,秦三老汉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嘈杂声还和当初一样大小。

秦三老汉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夹菜的时候,提起筷子却落不下去了。秦三老汉闻到了一股腥味,味道很浓,很重,那是人肉人血的腥味。秦三老汉举起的筷子犹豫着,好象面对的不是一盘炒猪肉,而是一盘人肉,是罗村长的,或者是张仪花的。

秦三老汉突然没有了食欲,喝了几口空腹酒,肚子里很不舒服,咕隆咕隆直叫唤,就搁了筷子,爬上了床。这一觉,昏昏噩噩地不知道睡到了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时候脑子里像是灌满了水似的,沉沉的,闷闷的。

秦三老汉,秦三老汉。秦三老汉听见外面有人叫喊他。

找秦三老汉的是一男一女两个警察,男的拿出个本在秦三老汉面前一晃,说,我是爱城刑警大队的警察,姓马。秦三老汉晃晃脑袋,说,哦,警察,马警察。那个马警察说,秦三老汉,我们来了解一下二毛的事情,问你,你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知道吗?秦三老汉点点头,说,那是,老实从宽,坦白从严。那个女警察一听,扑哧笑起来,马警察瞪了她一眼,女警察一吐舌头,掏出个本子来,准备开始记录。

二毛杀死他妻子张仪花和罗村长的事情,你知道啦?马警察问。

咋不知道,他还是用我的菜刀去杀的人呢。秦三老汉说。秦三老汉话一出口,就看见两个警察露出惊讶的表情,相互对视一眼,神色凝重起来。

快说,快说,怎么回事情。马警察把板凳往秦三老汉面前挪动了一下。

什么怎么回事啊?那个二毛不是个地道的东西,他的女人张仪花也不像是个正经女人,至于罗村长么……

老汉,谁叫你说这些呢,咱们问的是你的菜刀呢,你说二毛用的是你的菜刀去杀的人?马警察急了。

是啊,他就用的是我的菜刀,他说是拿去切猪肉,要早晓得他是去砍人,就是打死也不会借给他的。秦三老汉将上午他怎么去买肉、然后二毛怎么来借菜刀、又怎么还给他的事情说了一遍。秦三老汉话说得很快,忙得女警察写字的那手跟鸡爪子刨土似的,头也不敢抬地在纸上写得哗哗直响。末了,女警察写完了,抬起脸来,额头全是密密的汗珠。

把你的那把菜刀拿出来我们看看。马警察说。

秦三老汉说,你们等等,我马上就去拿,马上就去拿。秦三老汉拿了菜刀出来,递给马警察,马警察举起刀,看了看,说,怎么油腻腻的啊?血迹呢?秦三老汉不好意思地说,我刚切完肉呢。马警察说,你切什么肉。秦三老汉说,猪肉啊,今天是我生日呢。

3、

二毛被传说成了英雄。

说,二毛一路疾走,因为走得快,所以热,他先是脱了夹衣,然后脱了衬衫,最后露出白生生的膀子来。他走得虎虎生风。路上遇着熟人了,二毛还和人家打招呼,人家问二毛,干什么去呢,走得这么急。二毛说,杀人了。熟人问,杀谁了?二毛说,你回去看吧。说着,一点也不肯耽搁地走了。

二毛走出秦村,走过了两座山,翻过了两条河,最后过了一座宽阔的大桥,来到了爱城。二毛光膀子的形象很惹人注意,他没有回应大家关注他的目光,目不斜视地走过几条大街,然后到了爱城警察局,把手中的衣服往椅子上一扔,冲一个女警察吼道,给老子倒点水来,然后一屁股坐进椅子里。那个女警察还真给他倒了杯水,二毛一口气干了,说,你去把你们当官的叫来。那个女警察问,你有什么事情么?二毛说,我杀人了!两个! ——二毛说这话的时候竖起两根指头。

虽说二毛不是六老汉亲生的,但是还是让六老汉和六婆痛不欲生,尤其是六老汉,那两行老泪就跟屋檐上化冻的雪水一样,成天滴流着,嘴巴里不停地嘀咕,说怎么拣回这么个作孽子啊,心咋就这么狠啊,一下子杀死两个。六婆虽没流泪,却是走到哪都要骂到哪,六婆连六老汉也要一起骂,六婆说,死鬼,鬼摸着脑袋了,拣回那么个冤孽,早晓得这样可恶,那些羊奶还不如给狗喝了,就算不给狗喝,泼在地上,也比养着个白眼狼强啊。走到哪里,老两口子都埋着脑袋。秦三老汉看不过意,就上前劝慰说,杀人的是二毛,你们这样子干啥。老两口子见了秦三老汉,一声叹息,都说,你咋把刀借给他呢?秦三老汉恼怒地说,噫,你们咋说这屁话呢,咱们村子里谁没跟我借过刀啊,你们不也借过么?我只道他去切猪肉,我晓得他是拿去砍人啊!六老汉不语了,秦三老汉还觉得愤恨不平,说,现在那刀被警察拿走了,要是被他们弄掉了咋办?要是被他们贪污藏起来不给我咋办?在秦村,哪看见谁有那么好的菜刀了?连着砍死两个人,手都砍断了,脑袋都砍的只剩一块皮子连着了,可你晓得么?我那把菜刀一没缺口子,二没卷刃!现在,我就惦念着我的那把菜刀呢,拿回来,肯定要生锈,我找谁磨去?关键是现在刀不在,别说我要想用用不方便,就是邻居们想借去用用,也指望不着!你们想想,谁家来了客人,那刀不在,这猪肉怎么切啊!

4、

张仪花是草草掩埋的,罗村长是厚葬的。

罗村长的葬礼是秦三老汉见过的最热闹最铺张的葬礼。

因为罗村长死的时辰是正午,而且是被人凶杀死的,法师说,必须得做三天的法事。陈秀珍起先不答应,但是她那在北京当兵的儿子罗小全说,家里也不是没那几个钱,做做法事,也让他去得安心。

罗小全去爱城请回了戏班。说是戏班,其实是一个票友会,因为不景气,爱城川剧团早散伙了。但是这些票友却是爱城川剧团当年的名角儿,唱的剧目,也是些非常经典的,比如《卷席筒》,比如《斩马谡》……。想当年,要想看这些戏,看这些大牌演的这些戏,是必须去爱城的。秦三老汉当年和蒲草就去爱城看过两天戏,看得最多的就是《青陵台》。蒲草跟秦三老汉说过,说《青陵台》的故事说的是古代书生韩朋去宋国为官,六年不归,他的妻子贞夫写信去表示思念,不料被宋王把信偷去,就派人诈骗贞夫到宋国,准备娶她做妃子,贞夫不答应,成天闷闷不乐。宋王就把韩朋抓去修建青陵台,韩朋受不了累,就自杀了,贞夫在韩朋下葬时乘机一个筋斗跳进墓中,也死了……。

那胡琴弦子一响,蒲草就流泪了。

——贞夫得知丈夫死后,诉说对过去美好生活的回忆,对逼迫他们的宋王的痛恨,还有对丈夫死亡的悲伤……。到这里,蒲草已经哭得直不起腰了,瘫倒在秦三老汉怀里,泪水把秦三老汉的衣裳都湿透了。

罗村长家的那胡琴一响,秦三老汉就难受。

他想蒲草了。

秦三老汉多么想去罗村长家啊,一个人坐根长板凳,哪怕就是坐在最后一排也好,听听那《青陵台》,想着蒲草就坐在自己的身边……

秦村几乎所有的人家都去了罗村长家,就连六老汉老两口子也都去了。在秦村自古有个规矩,就是把丧事当喜事办,一个人活了大半辈子,生前忙着累着,死了,也算是个解脱,而且敬奉的有一句话:死者为大。谁家死了人,只要没有特别的深仇大恨,都是要去的,送上点纸钱,然后在死者的棺材前点个头,说上两句一路走好之类的话,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享用主人家准备的好酒好菜和大白米饭。

诺大一个秦村,只有两家人的房屋顶上有炊烟,一个是罗村长家,他家里摆好了十张桌子的流水席,而且垒了两个煮饭和炖菜的大灶,那炊烟升腾得又浓又高,还飘浮着香气。另一家就是秦三老汉了。秦三老汉本来不想做饭的,但是总感觉到如果不做饭不吃饭,就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于是点燃了锅灶,但是从屋顶上升腾起的那茎炊烟又软又细,随风也就散了。尽管如此,秦三老汉家房顶上的炊烟还是被人发现了。那个人就是罗小全。

罗小全看见村子里居然还有其他的炊烟,感觉非常奇怪,就去看了。

秦三老汉以为罗小全是来找自己麻烦的,却不想他说,三老爷吧,你怎么不去我家里啊,还一个人做饭吃?罗小全去北京当兵才三四年,可是人家说话的声音却跟收音机里的一个模样,官话。

秦三老汉嗫嚅了半天,罗小全才听明白,原来是他不敢去,因为杀他父亲的那把菜刀,是他秦三老汉的。

——父亲死去这么些天,罗小全第一次感觉到想笑。

去了罗村长家,秦三老汉到灵堂前想给罗村长鞠个躬。罗村长已经被装进了大柏木棺材,就差没钉盖了。这口棺材据说是罗小全去爱城寿材店里花五千块钱买的,乌黑钲亮,看样子,怕是过了十几道土漆。秦三老汉晓得,这样子的好棺材,光是上漆,就得三五年时间,每年的春天和秋天,都要选用上好的土漆刷一次。秦三老汉看见棺材上映出自己的样子,显得很矮小,但是很胖乎,模样变了形。

秦三老汉给罗村长鞠了躬,就蹩手蹩脚进了罗村长家的厨房。

罗村长家的厨房很阔大,秦三老汉这是第二次来了。第一次是罗村长四十大寿,全村的人都来了,还有爱城的,和爱城以外的。那次秦三老汉随了十块钱的礼,钱是蒲草悄悄给他的。那天他走前面,蒲草走后面,两个人拉开着距离,仿佛陌生人一般。蒲草到了罗村长家后,径直就进了厨房,那时候是冬天,蒲草喜欢埋在灶膛前烧火,她怕冷。秦三老汉在外面溜达了一会儿,也进了厨房,看见蒲草的脸被灶膛里的燃烧的火映照得红红的,额前的几缕头发在火光中飘动着,谁知道自己的屁股刚挨上那灶膛前的板凳,蒲草就站起来走了。看着蒲草走出厨房的背影,秦三老汉感觉到心里憋闷得厉害,那天吃饭的时候,蒲草也没跟他一桌,饭菜很丰盛,但是秦三老汉吃得很少,酒倒是喝得很多,最后闷闷地悠晃着回了家,第二天起来就听说蒲草被接去了爱城。此后许久,秦三老汉的脑袋里就一直晃悠着蒲草那张被灶膛里的火映照得红红的脸,还有那几缕在火光中飘动的头发。

灶膛前恰好没有人烧火,秦三老汉一个人坐在那根长长的板凳上,拿火钳往灶膛里捅了捅。几个厨师正忙碌着切菜,这几个厨师上次罗村长四十大寿的时候也是他们做的,还都认得秦三老汉,其中一个冲秦三老汉点点头,然后用那油腻腻的手从耳朵沿上取下支烟,隔着灶台抛过来,说,等等再烧火。

灶膛前都是些劈柴,一块一块的,黄澄澄的,轻轻一碰,脆响。

切个球!现在的这些刀,简直不能用,才切一会儿,刀就钝了,这哪里是在切肉啊,跟锯肉没啥区别。这时候其中一个厨师骂了几句,怒气冲冲地拿着手上的菜刀,在围裙上抹了抹,打了半瓢水,蹴在地上就着一块黑色的油石,哗哗地磨起来。

另一个厨师晃晃手里的菜刀,从砧板上拿起刚切过的肉,那肉因为没有切利索,两三块连在起,摇摇头叹息。说,这哪里像切的啥肉啊,切出来就跟“莲花落”似的,还厚薄不一,炒出来,人家一看,还以为是咱们师徒几个手艺不成呢。

也不怪刀,你们想想,这两天咱们切了多少肉啊?连砍带切,怕是三头猪了吧,就是宝剑,也该用钝了。刚才给秦三老汉扔烟的那个厨师说完,搁下手中的活儿,想了想,说,不过我上次在这里,好象用过一把菜刀,那菜刀就很快,连着切了几天的菜,都没磨过一次。

哦,对对对,我也记得,那是把好菜刀,我也用过,简直是太快了!你把刀往那肉上一搁,自己就切下去了,就算连着切一天一夜,也不觉得累,好菜刀,切下的肉片肉丁,一般大小,匀称。蹴在地上磨刀的那个厨师站了起来,很激动地说,如果那把菜刀肯卖,我愿意一百块钱买下来。

听见几个厨师一个劲地说那把菜刀,秦三老汉早按捺不住了,他说,你们上回用的菜刀,就是我的。几个厨师都用惊讶的眼光看着他。秦三老汉说,是罗村长跟我借的。那个磨菜刀的厨师有些不相信地问,你有那么好的菜刀?秦三老汉点点头,说,我那把菜刀咱们村里谁做酒席,都要借去用的,就是因为快,使唤着顺手。那个给秦三老汉取烟的厨师说,菜刀呢?你怎么不拿过来给我们用用呢?秦三老汉摇摇头说,用不成了。那厨师说,咋啦?丢啦?秦三老汉犹豫了一下,说,被人拿去了。厨师说,谁拿去了?你拿回来不就得了么。秦三老汉说,被警察拿去了。在一边一直没说话的那个厨师恍然大悟似的,他指了指秦三老汉,说,我知道了,你那把菜刀就是砍死罗村长的那把?秦三老汉说,是二毛那家伙跟我借的。那个磨刀的厨师点点头说,哦,原来是这样,我是说你咋看起来闷闷不乐的呢,也别往心里去,又不是你砍死他们的,这样,你要是把菜刀拿回来,我给一百二十块钱给你买了,再添二十块钱。秦三老汉说,我没往心里去啊,不过那还真是把好菜刀,二毛那家伙不地道,连着砍了两个人,那把刀连缺口也没一个,还没卷刃。

5、

秦三老汉决定去爱城把他的菜刀要回来。那天早晨他起得特别早,做了点早饭吃了,刚出门的时候,冷不丁看见磨刀石上面不知道被什么鸟儿拉了一泡粪在上面,白色,很显眼,就抓了把草上前蹭掉,然后就像拍一个朋友的肩头一样拍拍那块磨刀石,心里说,今天晚上回来,你就派得上用场了。

到了爱城,已经近了中午了。秦三老汉找到爱城公安局,被警卫拦住了,问找谁。秦三老汉说,我找警察。警卫问,你找哪个警察。秦三老汉说,姓马的。警卫问,这里姓马的很多,你找哪个姓马的。秦三老汉说,拿走我菜刀的那个。警卫瞪大眼睛,说,菜刀!谁拿了你的菜刀?秦三老汉知道如果不把事情起由跟他说说,他是不会让自己进去的,就跟那个警卫说了。那个警卫听明白了,点点头,说,哦,原来是这样的,不过我告诉你,那把菜刀你是拿不回去了。秦三老汉很奇怪地问,为啥?我的菜刀呐!警卫说,我知道那是你的菜刀,不过现在它已经是证物了,是证物,你当然拿不回去了。秦三老汉说,我的菜刀就是我的菜刀,他们当时拿的时候也没说啥证物不证物的。那警卫说,证物,知道不?就是那把菜刀能够证明二毛杀人,你能拿得走么?你拿走了,就不能证明了。秦三老汉说,那就是把菜刀,又不会说话,证明个球啊。警卫说,怎么不能证明,上面有他的指纹,还有被害者的血迹呢!秦三老汉说,没有,都被我洗了。警卫说,你凭什么洗了?你如果帮他洗了,你就犯法了。秦三老汉说,日,少吓唬球人,我要切肉,那天是我生日……。警卫说,你这老汉脏话倒是不少的,我真告诉你,你别去找马队了,他忙,你找到他,也拿不回来你的菜刀。秦三老汉说,我的菜刀,凭啥你说不给就不给了,还讲理不。警卫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去吧去吧,在三楼。

马警察对秦三老汉很热情,先是请他坐下,然后给他倒了杯水,又递了支烟,最后帮他点着火。秦三老汉说,我是来拿菜刀的。马警察笑笑说,我就知道你是来拿菜刀的。说着摸出个皮夹子,从里面抽出张五十元的人民币,递给秦三老汉。秦三老汉接过钱,起身放在桌子上,疑惑地看着马警察,说,你凭啥给我钱啊?给我钱干啥?马警察笑吟吟地说,给你买菜刀啊。秦三老汉说,我有菜刀,我买啥菜刀啊。马警察说,你的那把菜刀,现在是证物,不能给你的。秦三老汉说,你们当初拿的时候又没说啥证物不证物的,要是你们说啥证物不给我了,打死我也不会给你们。马警察挠挠脑袋,问,我们真的没说么?秦三老汉说,说过球。马警察笑了,说,那好,现在我就跟你说了。秦三老汉说,你现在说了管个球用啊,菜刀被你们拿走了,二毛也关起来了,他自己也说自己杀人了,还要个啥证明啊,把菜刀还给我吧。马警察笑起来,说,看你这老汉,急啥急啊,脑袋上的青筋都鼓楞起来了,人老了,火气倒不小呢。秦三老汉说,你今天要是不把菜刀给我,我就赖在你这里,不回去了。马警察呵呵笑着,起身从衣帽架上拿起帽子,戴好,正了正领带,拿起桌子上的那张五十元钱,递给秦三老汉,说,老汉,你去买一把菜刀吧。说着,走到门口,喊了一个人的名字,随着一声答应,过来个女警察,是那天和马警察一起来调查他,然后把他的菜刀拿走的那个女警察。马警察跟女警察指指秦三老汉,说,他的杯里要是没水了呢,你续上,等一会儿中午了,你带他去食堂吃去。秦三老汉急了,说,你把我扔在这里,你要去啥地方?马警察说,老汉,难道你还要跟我去不成,我是去抓坏人呢。秦三老汉说,我屁才跟你去呢,我要我的菜刀。

秦三老汉没喝他们的茶水,也没吃饭,他把钱交给那个女警察,让她还给马警察。女警察说,马队不是让你买菜刀的么?秦三老汉刚要想说“日”,看见面前站着的是女娃娃,就叹了口气,说,五十元,五十元钱就想收买了我那把菜刀?女警察嗤地笑了,说,你那什么菜刀啊?未必上面还镶的有什么金银珠宝啊。秦三老汉感到一股火苗子直往脑袋上蹿,他压住火气说,你这丫头片子,咋这么说话呢?话有你这么说的么?你晓得啥!女警察见骂她丫头片子,不高兴地说,好好,我不晓得我不晓得。秦三老汉说,你本来就不晓得嘛,你把钱给马警察,你跟他说,过两天我还要来找他,我就不相信我要不回我的菜刀。

秦三老汉在爱城转了一圈,跟人打听了公墓在啥地方,然后一路问了过去。

公墓的名字叫“狮子山公墓”。秦三老汉进去的时候,被一个管理员模样的人喊住了,问秦三老汉进去干啥。秦三老汉没好气地说,干啥?我去给自己找块地。管理员笑笑,没再搭理他。

进了大门,秦三老汉看见到处都是碑,是坟,简直跟走进了一大片林子似的,那些碑都是白色的,明晃晃地看得秦三老汉眼睛都花了。

秦三老汉在里面钻了一阵子,没有找到蒲草的墓。

蒲草到爱城后不久,陈秀珍就从爱城带回了消息,说,蒲草死了。

秦三老汉懊恼地走出公墓大门,遇见那管理员,管理员玩笑着问秦三老汉,你找到你的地没?秦三老汉想了想,说没找到。那管理员说,你是找人吧。秦三老汉点点头。管理员问,知道名字吗?秦三老汉说,蒲草。管理员问,是大名还是小名儿啊!秦三老汉说,小名儿,叫蒲草。管理员说,在这里面的人,谁用小名儿啊,你要说出大名儿来,我们还可以帮你查找查找。秦三老汉感激地说,真谢谢你了。管理员说,有什么好谢的,我看你这么大年纪了,好象也不是这里的人。秦三老汉说,是啊是啊,我是秦村的,今天就赶过来,想看看她。管理员说,秦村的,倒挺远的啊,你记得名字吗?秦三老汉不好意思地说,我还真不记得了,一直都叫蒲草,把她本名儿都忘了。管理员说,那这样吧,你回去,什么时候记得了,再来,我们就好给你找了。

6、

秦三老汉三十多岁的时候,别人还都把他叫秦三。蒲草和她丈夫从一个谁也不记得了地名的地方迁移过来,成了他的隔壁。那时候,蒲草算是秦村最漂亮的小媳妇儿,模样长得跟唱戏的一样。

蒲草漂亮,她的那个丈夫就老是不放心的样子,总怀疑蒲草在外面偷人,或者要跑,不跟他,于是就经常打架。蒲草那温温柔柔的样子,咋的是那汉子的对手呢。

秦三的睡屋和蒲草的睡屋仅仅一个墙之隔。几乎每天深夜,秦三都能很清楚地听见那汉子在蒲草身上吭哧吭哧使劲的声音,和蒲草的呻吟声,随后就是那汉子打骂蒲草的叫喊声和蒲草的哭泣声。有一段时间,秦三实在受不了煎熬,就把床搬到另外一间屋子里,但是那些声响还是跟深夜里的耗子似的,搅扰得他根本无法入睡。

有一天晚上,秦三猛可里想起来,人家打人家老婆,自己睡自己的觉,干吗呢?原来是蒲草在闹他的心啊,她像了那深夜里的耗子,已经钻到自己的心里了。想明白了,秦三就更没办法睡了,白天也没办法。

秦三记得,那汉子活着的时候,蒲草脸上的巴掌印,就从来没有消褪过。有一回那汉子举起一根扁担,一边叫骂着,一边追赶着哭泣得跟泪人儿似的蒲草。秦三见那汉子的眼睛都红了,慌忙从树上下来,一把抱住那汉子,那汉子见秦三阻拦他,举起扁担就往秦三身上打。秦三的胳膊挨了一下,气得火冒三丈,将他撂翻在地。那汉子发起泼来,爬起来就扭住秦三。两个人在地上滚打了半个小时,村里其他的人才赶到,拉开了他们。那汉子爱打老婆的恶习,早就招惹得大家有气了,都训斥说,蒲草咋的不好了?给你生娃,陪你睡觉,还给你干家务,挣工分,多好的老婆,你咋就舍得下死手打呢?那汉子还真不是个东西,指指蒲草,又指指秦三,叫嚷道,蒲草她,她偷汉子,偷秦三!

他这么一叫嚷不打紧,大家的眼睛都瞄在了秦三身上。秦三胳膊疼,身子疼,呲牙裂嘴正吸着凉气,猛听那家伙这么一叫嚷,心里一咯噔,想着自己好心好意劝你别把老婆打死了,你这狗日的居然把屎钵钵往我脑袋上扣,愤恨不已地想,日,老子啥时候就来个不要脸皮,得了手,让你做个名副其实的王八!

晚上,蒲草悄悄钻进秦三的屋子里。秦三当时正在给自己受伤的胳膊抹药酒,猛一眼看见了她,唬得一跳。蒲草从衣襟里摸出个酒瓶,说,我来给你送的跌打酒,你已经在擦了,就算了。秦三抓住蒲草的手,说,你还是自己留着吧,你身上的伤也不少。听得秦三这么一说,蒲草的眼泪簌簌地直往下掉。

第二天村里送公粮,秦三因为胳膊被那汉子打了,没去,蒲草也因为挨了打,也没办法去。那汉子老早起来就开始叫骂着,吃了饭,走了。看着那汉子远去的背影,感觉到四周异常安静,秦三心里开始阵阵狂跳起来。

到半晌的时候,只听得一阵轻巧的脚步声,蒲草过来了。

蒲草抱着她的那个叫雨生的孩子,进门两眼就热热地看着秦三。秦三心里一荡漾,将蒲草连同她的孩子一起搂在怀里,因为太用力,那孩子一下子醒了,两只乌黑的眼珠滴溜溜地打量着秦三。两人各自退了半步,秦三慌乱不已地搓着手。蒲草从孩子的襁褓里拿出一截腊肉出来,递给秦三,轻声说,你煮着吧,中午的时候我再给你拿点酒来。说着影子似的飘了出去。

上午,秦三就在屋子里煮那截腊肉,他去菜地里拔了些菜回来,脑袋里一直盘算着中午是不是应该请蒲草一起过来吃,吃了又嘛的。在切那块肉的时候,秦三为难了,因为菜刀太钝,切不动,想想一个单身汉子,吃饭不过是混个不饿,有几个人是把三顿饭吃囫囵的呢,就别说啥菜刀不菜刀的了。秦三这把菜刀是他专门去爱城买的,买回来过后,统共没用上五次,就扔在一边了,拿出来一看,锈蚀得跟块废铁似的。秦三想磨磨刀,但是到处都找不着磨刀石。正在犯难的时候,蒲草抱着雨生,走过来,递给他一把菜刀。

还没到中午,蒲草就过来了,问秦三把饭做好了没有。秦三不好意思地说,还有一会儿呢。蒲草说,那把你的那些要缝补的衣服袜子啥的,都拿出来吧,我给你缝补缝补。秦三说,娃娃呢?蒲草说,娃娃睡着了。秦三找了些因为破烂了,一直没再穿出去的衣服裤子出来,蒲草从怀里摸出针线,缝补起来。

吃饭的时候,蒲草说,这饭里怎么有股子铁腥味啊。秦三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都怪我没把锅洗干净,锅久了没用,全是铁绣,都快锈穿孔了。蒲草问,那你平常的饭咋吃呢?秦三说,有时候做一次,就连着吃两三天,晚上么,就从泡菜坛子里摸点泡菜出来,将就点酒,就过了。蒲草叹息一声说,秦三哥,你是应该找个女人了,看看你,日子都咋过的啊,这还叫日子吗?秦三直楞楞地看着蒲草,说,你过的,就算日子么?

晚上,秦三早早地就睡了,躺在床上,正回味着与蒲草共度的这美好一天,突然听见隔壁那汉子又开始打骂起蒲草来。

蒲草说,好端端的,你咋又打我。那汉子冷笑两声,说,还好端端的?你老实交代,今天都干什么好事情了?蒲草说,有啥好事,还不是给你带娃娃么?随着一声清脆的耳光声,那汉子骂道,你这个娼妇,还给我带娃娃?你怕是偷人去了吧!蒲草说,偷谁了,你给我我说清楚!那汉子唾了口唾沫,骂道,你个婊子,还嘴巴硬,你说,这是啥?你看看,这上面是啥?蒲草没声息了,只听见那汉子的打骂声。过了一阵子,雨生哭了起来,那汉子才停止了打骂。过了一阵子,雨生没哭了,但是却传出蒲草的啜泣声,嘤嘤的,伴随着那汉子呼噜呼噜的鼾声。

一个晚上,秦三都没有睡着,他在想,那家伙究竟发现了蒲草啥,抓住了啥把柄。

第二天早晨,那汉子依旧一路骂骂咧咧出了门,送公粮去了。

秦三四下里瞥着没人,就去了蒲草家,谁知道蒲草关着门。秦三喊着,蒲草蒲草,是我,开开门。屋子里传来蒲草嘤嘤的啜泣声,但是门没开。秦三问,他咋的又打你?他是不是发现啥了?蒲草说,菜刀。秦三纳闷了,说,啥。蒲草说,菜刀,你把菜刀给我,我就拿回来搁在那里,他看见了。秦三说,菜刀咋的了?他看见啥了?蒲草说,你切了肉,上面有油腻啊。秦三一拍脑袋,叹息一声,说,我咋忘记了洗呐!

秦三在蒲草门口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回到屋子里,想来想去,感觉无趣无味,心里跟猫抓挠似的,难受得要命,就再次来到蒲草门口,这一次,他开始嗵嗵地敲门。蒲草在屋子里哭着说,你敲什么啊,快走吧,别给人看见了。秦三气咻咻地说,看见了又咋的,我就敲。蒲草说,你要干啥。秦三粗着嗓门说,我不干啥,我就看看你。蒲草说,不好看,脸都被那畜生打烂完了,不好看。秦三说,啥不好看不好看的,你的那张脸一年四季就没好过。蒲草开了门,秦三看得心里跟刀子剐似的,一阵阵疼。

蒲草被那汉子打得很厉害,脸上全肿了,眼角也破了,下巴上一个大大的青紫包,而且腿也瘸了,走路一点一点的。见了秦三,蒲草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日,狗日的,他说我们有那事,我们就成了那事。秦三说着一把抱起蒲草,腾腾走进里屋,把蒲草往床上一扔,扑了上去。蒲草慌忙双手撑着秦三,不让他压在自己身上,说,三,我这么难看,选个时间吧。秦三眼睛一瞪,呼呼地喘息着,说,日,选个球。几把就将蒲草的衣裳扒拉干净了……

床在秦三的咆哮声和蒲草的呢喃声中小船儿受到轻轻地摇晃着,光亮从屋顶的瓦隙里透射进来,温和地洒在两个鱼儿般欢快的人儿身上,一晃一晃地,屋子里弥漫着白净而生动的光辉。蒲草那个叫雨生的孩子,噙着手指,在床的一边啊啊哦哦地学着语。

完了事,蒲草依偎在秦三怀里,说,杀了他吧。秦三没听清楚,蒲草又说,杀了他吧。这一次秦三听清楚了,问,杀谁?蒲草咬牙切齿地说,他,那个畜生。秦三说,谁杀他?蒲草看了看秦三,说,你啊。秦三吓了一跳。

蒲草要秦三帮她把那汉子杀了,用菜刀,像切猪肉一样,一刀子一刀子剐了他,谁叫他这么狠毒地折磨一个女人呢?蒲草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叫秦三害怕的刀子般的亮光,幽幽的,硬硬的。蒲草说,你杀了他,我就跟你,给你生娃娃,给你缝补衣裳。秦三不敢答话,心里颤颤的。蒲草支棱起身子,问秦三,你咋啦?秦三支吾着说,没,没咋。蒲草说,你害怕啦?秦三爬起来,手忙脚乱穿好衣服,说,我得走了。蒲草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秦三,问,你去哪里?秦三不敢对视蒲草刀子般的目光,支吾着说,去队上,队长前两天就跟我说,要我没事,就去晒场里赶麻雀。蒲草冷笑一声,乜斜着他。

那天晚上前半夜,那汉子一直在打骂蒲草,他在追问蒲草,那菜刀上的油腻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那汉子发现了自己房梁上的腊肉少了一截,一下子兴奋起来,就越发暴跳如雷,他一边揍着蒲草,一边追问蒲草,那截肉她是拿去跟谁分享了。但是无论怎么打骂,蒲草就是不说那个人是谁,她只哭泣着,声音高高低低。到后半夜的时候,那汉子停了手,他睡觉了,在蒲草的哭泣声中,打着响亮的鼾声。天亮了,那汉子醒了过来,他开始干蒲草,蒲草叫喊着,就像一只刚刚醒过来的精力旺盛的鸟儿,在枝头蹦跳着,快乐地鸣唱,兴奋极了似的。

秦三明白那是她在故意刺激他。

秦三终于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挥舞着菜刀,对着那汉子一阵砍瓜切菜,那汉子浑身鲜血,就跟一个红色的人似的,在田野里奔跑着。秦三追赶着,最后终于赶上了,啪地就是一菜刀,只见那汉子的脑袋咕咚一声掉在地上,但是那没有脑袋的身子,依然奔跑着。秦三吓住了,低头看脚底下那个被砍掉的脑袋,正咧着嘴,望着自己呵呵笑呢。秦三被唬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只觉得身上湿漉漉的,冰凉。

两年过后,蒲草的男人死了。这两年时间里,蒲草不再理会秦三,见了秦三,就跟陌生人一样。秦三也不敢接近蒲草,他隐约感觉到,那汉子最终会死在蒲草手里的,因为他察觉到一股子死亡恐惧的气息正悄悄笼罩着那汉子,正由弱变强,由淡变浓。

那汉子依然显得骄横,他依然肆无忌惮地打骂着蒲草。只有秦三能够听得出来,蒲草哭泣声不再悲切凄惨了,勉勉强强的哭泣声,倒好象是为了配合那汉子的打骂似的,她越来越无动于衷了,她也不再努力反抗和分辩。蒲草积累的仇恨已经够了,她是在寻找下手的时机了,在经受打骂的同时,她也正在琢磨着怎么处死她的丈夫,那些细节,那些场景,那些快感,已经刺激得蒲草忘了疼痛,或者那疼痛随着经年累月的打骂,让她习惯了。秦三倒是突然可怜起那汉子来,他多像一头蛮横的牛啊,屠户踩着轻软的脚步慢慢靠近他,把刀子架在他脖子上的时候,他还蒙昧不知。

那汉子死的那天早晨,秦三看见蒲草的眼神与平日格外不一样,她的眼睛看自己的时候不再飘移,也不再空洞,而是定定地刀子般的在他的脸上剜了一眼,又剜了一眼,然后从跟前走了过去。蒲草走过去后,秦三才回味过来,蒲草的眼神明晃晃刀子般的,闪耀着不屑与挑衅,让他心悸。

夜里秦三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梦见自己站在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地里,庄稼很茂盛,探着脑袋也看不到边,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喊叫他的名字,秦三,救命,秦三,救命。听那喊救命的声音,秦三感觉那是一个溺水者,——在水里挣扎着,脑袋跟一个西瓜似的在水面上沉浮,每当嘴巴浮出水面,他就艰难地呼喊一声……。秦三在庄稼地里焦急不安地奔跑着,寻找那个溺水者,但是到处都是庄稼,别说水,就连一块空闲下来的泥土也看不见。那个溺水者呢?秦三听见他呼救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那嘴唇慢慢地被水淹没了,咕噜咕噜地发出了一串水泡声。

秦三猛然一下子被惊醒了,爬起来,侧耳听了听,隔壁出奇的安静。过了一阵子,传来蒲草的哭泣声。蒲草哭得酣畅淋漓,就像几百年的沉冤,终于得到昭雪似的。秦三明白了,那汉子死了。

秦三拍了拍墙壁,喊道,蒲草,蒲草。蒲草没有理会秦三,依旧哭着,过了一会儿,那叫雨生的孩子也哭了起来,哇啦哇啦的,声音就像火上浇了油似的。

秦三起了床,走到蒲草家门口,想都没想,就一脚踹开她家的大门,进屋一看,那汉子躺在地上,弓着身子,两支手努力向前抻着,像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蒲草抱着孩子,蜷缩在床角里,和孩子一起哭泣着。秦三在那汉子鼻子前探了探,已经没有呼吸了,再摸摸脉搏,也没了跳动。秦三拿过油灯,凑到那男子面前,汉子的面目狰狞,嘴巴和鼻孔里流淌着血,双目圆瞪,半截舌头吐在外面,一嘴的泥土,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药味。

你杀死他了。秦三说着叹息一声。

那一个晚上,尽管很忙碌,但是秦三表现得非常地有条不紊。他去打了水,给那汉子抹了身上,穿上衣服,然后烧了半锅子滚烫的水,拿毛巾敷在他的脸上,慢慢地将眼睛给他闭了,把舌头塞进嘴巴里,将毛巾卷成条儿,挖干净他鼻孔里的泥土。最后,秦三在地上铺了一张席子,把那汉子端端正正地摊在上面,找出一瓶酒来,托着那汉子的后背,让他脑袋仰着,脖子梗着,拿筷子撬开牙缝,慢慢地把一瓶酒往里灌,直灌得那汉子一晃动,嘴角上就有酒涎水般流出来。接着,秦三找了些柴禾,架上辣椒杆儿,划根火柴点燃,屋子里升腾起浓浓的烟雾来。蒲草和孩子不再哭泣了,他们开始咳嗽。后来,秦三不晓得又从什么地方找出一大把艾蒿出来,点燃就在屋子里绕来绕去,祛除那难闻的药味。

等一切结束,秦三就坐在那汉子身边,从那汉子的口袋里,掏出半盒被揉得皱巴巴的烟,一口接一口地吸起来。

半盒烟吸完,天也亮了。秦三将地上的烟蒂儿拣起来,握在手心里,说,草,哭吧!

7、

没过几天,秦三老汉再次去了爱城。

马警察不在,但是那个女警察在。那个女警察一见秦三老汉,就笑,说,你老人家还真来了啊。秦三老汉说,咋啦?不能来啊!女警察说,昨天马队还说,估计你就在这几天要来呢。秦三老汉说,我的菜刀呢?女警察说,菜刀,马队早给你准备好了,你等等,我去给你拿,搁在他办公室呢。

过了一会儿,女警察拿来了把菜刀,菜刀用厚厚的报纸包裹着,秦三老汉要拆开看,女警察挡住说,别拆了,拆开了不好包裹。秦三老汉说,不用包裹,我就这么拿回去。女警察说,那你注意了,刀很锋利,别不小心把手割了。

秦三老汉打开包裹着的厚厚的报纸,一下子火了,说,日,你们咋个糊弄我老汉呢,这,这不是我的那把菜刀。说着把菜刀往一边的桌子上一撂,这时候过来一个警察,那个警察看看秦三老汉,又看看桌子上的菜刀,问那个女警察,说,这谁呀,你爷爷呀?这么大火气?干啥呀?女警察没好气地瞪了那个警察一眼,说,你爷爷呢!那个警察嘻嘻笑着,给女警察做了个鬼脸,走了。

女警察倒了杯水,递给秦三老汉,秦三老汉看了看女警察的脸色很不好看,就喝了口水,缓缓口气说,这真不是我的那把菜刀,你们搞错了,我要我的那把菜刀。女警察眉毛一竖,说,这把菜刀是马队前几天出差专门给你带回来的,花了一百多块钱,可是全国有名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秦三老汉打断了,秦三老汉说,我不管啥有名不有名,也不管他多少钱买的,我要的是我的菜刀,这菜刀不是我的,我要我的!女警察说,老人家,你咋这么不讲道理呢?不是说了吗?你的那把菜刀是证物,不可能给你!秦三老汉急了,说,我咋不讲道理了?人家二毛不是已经认罪了么?还要啥证物?女警察也急了,原本一张粉红色的脸被急得绯红,就像醉了酒一般,说,你这老汉,真是不懂法律还是怎么的。秦三老汉说,日,未必还是法律规定了的,不给我菜刀?那把菜刀可是我的,又不是我抢的偷的,法律哪一条规定不给我了?女警察气得哆嗦起来,说,不跟你说了不跟你说了。秦三老汉气咻咻地说,不跟我说,我还不想跟你说呢!日,还说我不懂道理不懂法律,你才多大?我啥没见过?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呢!女警察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说,好好,你吃的盐比我吃的饭多。秦三老汉愤恨地说,过两天我还来,你跟那个姓马的警察说,我还要来找他,我不要他的菜刀,我要我的菜刀!

秦三老汉从爱城公安局出来,在街上买了个馍,边吃边往狮子山公墓走去。路过一个小店,看见店里摆设着的一台电视机正在播放《青陵台》,贞夫正在咿咿呀呀地唱,边唱边在给她的丈夫韩朋写信。其实那天秦三老汉去了罗村长家,并没有看到自己最想看的《青陵台》,原本是要唱那本子的,但是大家都吆喝,要改唱《王大娘骂鸡》,因为这是个丑戏,好玩。秦三老汉听了一阵子,老没意思的,就离开了,刚出罗村长家门口,就被一个在路边撒尿的人拉住了,那人喝多了酒,站在那里身子直晃悠,拉秦三老汉的时候那东西还没塞进裤裆里,正滴沥着,洒了秦三老汉一脚背。秦三老汉刚要发火,那人大着舌头呵呵笑着说,谢谢三老汉,咱们村子的人都得感谢你才是!秦三老汉说,谢我啥?你喝的是罗村长家的酒,又不是我撒的尿。那人依旧呵呵笑着,拍着秦三老汉的肩膀,说,你不知道?要不是你把菜刀借给二毛,二毛就砍不死萝卜,砍不死萝卜,咱们就不会有酒喝,有戏看,你看看,咱们村子多热闹啊,呵呵,不感谢你感谢谁啊。秦三老汉一把推开那人,说,日,干我球事。那人嘀咕道,这二毛也真是的,砍死萝卜就是了,干啥砍死那女人啊,多水灵啊,不要也不能砍死啊,给谁不成啊!多可惜啊。

那天晚上秦三老汉没有进屋,去了房后。——这里原本有和自己一墙之隔的蒲草,但是现在蒲草已经死了,连白骨也不知埋在哪个方向。蒲草住的老屋,在她走后的第二年,从爱城来了一辆大卡车,大卡车上几个人,他们没花费半天时间,就把那片老屋拆成了一片废墟。看着面前的破砖烂瓦,秦三老汉无限感慨,捏着嗓子,学着那《青陵台》里的贞夫,小声地哼唱着,因为看过《青陵台》的时间太过久远,秦三老汉已经记不太清楚唱词了。

现在电视机里播放的《青陵台》,竟然和秦三老汉与蒲草当年看的一般布景,虽不是当年的那些演员,但是那唱词和做工,尤其是那凄凄婉婉的胡琴声,简直让秦三恍然间仿佛就回到了从前。

蒲草说她丈夫晚上喝了一瓶酒,然后就一个筋斗栽倒在地上,就没气了。

但是可怕的事情来了,蒲草晚上不敢睡觉,害怕。秦三经常听见她的厉声尖叫过后,就是嘤嘤哭泣。秦三说,草啊,你害怕就跟我说话吧。开始蒲草不理他,自己哭自己的。秦三说,草啊,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要不,我给你猜个谜语吧,说,有一年春天,三个赴京赶考的举人在路上相遇,走累了,大家坐在大树下歇息。一个举人心头一动,说,二位才子,你我今天幸会,实为难得,眼下到了中午,大家饿了,小弟请问二位老哥,什么是天下第一味?一个举人说,这还用问,糖醋肉排味道最好,另一个举人说,蛇肉最香,味道最好。这个举人笑着说,你们两个都没说对,这天下第一味,应该是这道菜,便说了那道菜的名字,然后解释了两句。那两个举人一听,都拍手叫绝。草啊,你晓得这天下第一味是啥菜么?蒲草不答话,秦三就说,草啊,晓得么?那天下第一味就是盐巴啊,没有盐巴,啥菜也没有味啊。蒲草依旧没有答话,秦三就问,草啊,睡了么?你睡了我也睡了。蒲草这才答话,说,没,听呢。秦三想了想说,我再给你讲个笑话吧,说,有一个人上茅坑,没想到隔壁有个女的,那个女的不小心把手纸丢了,正急得没办法,也不好跟人要,就说,哪个知趣的给我手纸,我就嫁给他,这个男的一听,嗨,有这样的好事呐,就把自己的递过去,给了那女人。那女人把自己屁股擦干净起身走了,剩下这男的,这男的拍拍手说,这下子好了,亲事倒是定下了一头,但是这一屁股债,咋的弄得干净啊。说完,秦三呵呵地笑起来。蒲草说,有啥好笑的,农村人上茅坑,谁个有用手纸的啊。秦三说,我是在爱城听说的,怕是说的爱城人吧。

自那后,秦三每天晚上都要跟蒲草说半晚上话,有时候蒲草半夜里醒来敲敲墙壁,秦三就咳嗽一声,说,草啊,我醒着呢。接着就开始说,说谜语,说笑话,也说说村里面,或者他小时候的趣事。这样子一直到了雨生大了,上学读书了,再不准他的妈妈蒲草半夜里隔着墙壁和秦三说话,说那样子说话究竟像个什么话!

雨生考上大学那一年,庄稼特别好,到秋天的时候,秦村每家每户的稻米都没地方装,秦三和蒲草也不例外。初冬的一个晚上,隔着那堵墙壁,秦三和蒲草都各自躺在床上。蒲草敲了敲墙壁,说,三啊,说说话吧。秦三说,你儿子不是不让咱们说话么?蒲草说,他进城读书去了。秦三说,说啥呢,不晓得说啥了。蒲草说,随便说啥,你要不说点啥,我眼睛一闭上,他就站到我跟前了,我怕。秦三说,你要怕,就过来吧,你到这边来,他就不敢过来了。蒲草不吱声了。秦三叹息一声,说,好吧,咱们说,说啥呢,我跟你说个谜语吧,说,有一年春天,三个赴京赶考的举人在路上相遇……。话被蒲草打断了,蒲草说,三啊,这事我早听你说了不下十遍了,选个新鲜的吧。秦三犯难了,说,有啥新鲜的,我又不是那吃笋子拉竹篓子,会编的人。蒲草说,三啊,我想啊,咱们去爱城看看戏吧,看看戏,咱们就有话说了。秦三想了想说,好啊。

第二天一大早,蒲草先走了一个小时,秦三才出的门,两人都约好了,在爱城川剧团门口见面。

那两天,秦三和蒲草过足了戏瘾。爱城川剧团每天上午一场,下午一场,晚上两场,秦三和蒲草场场都要看。秦三买了瓜子,还有冰棍,两个依偎在一起,边吸冰棍,边吃瓜子,边看戏。开始秦三并不懂戏,好在蒲草明白,蒲草说,她妈妈以前就是个唱戏的,小时候就会跟着妈妈哼唱哼唱,但是现在忘记了,不过忘记的都是戏文,一些故事还是明白的。蒲草说,爱城川剧团唱得最好的就是胡琴戏,胡琴戏的当家剧目就是《青陵台》。接着蒲草跟秦三说了《青陵台》的故事,直听得秦三叹息不已,说,韩朋运气真好,有这么一个好女人。蒲草白了秦三一眼,说,要有好丈夫,才会有好妻子。几乎每次看《青陵台》的时候,蒲草都要哭,在那一刻,她的心肠就跟棉花一样柔软,眼泪跟下大雨一样的多,有两次哭得竟然要背过气了。蒲草哭,秦三也跟着抹眼泪,两人走出剧场的时候,眼睛都跟患了红眼病一样,又肿又涩。

戏看够了,就去街头吃东西。两个人害怕遇见熟人,就去找那些僻静的小馆子,点上一些菜,再打上些酒,对饮着。秦三喝得惬意,蒲草却喝得忧伤,依然还沉浸在戏文中的哀思里一般,眉目不展。喝得多了,两人都酡红着脸,只是秦三的脸上秋天丰收般挂满着愉快和幸福,而蒲草的脸上,缩水了的柿子般枯皱着,满溢溢的两汪泪水,欲掉不掉,在眼眶里荡漾着,看得秦三心里颤颤的疼。

夜里,两人像做贼似的蹩着脚步进了旅馆,只是那登记的小伙子见怪不怪似的翻了他们一眼,拿出号簿子,捏着笔问,老汉,什么地方的?登记完了,交了钱,在人家的引领下,两人进了屋子,关上门,秦三问蒲草,草啊,刚才那小伙子叫我啥?老汉?蒲草点点头。秦三对着墙上的一面镜子照照自己,诧异地说,他叫我老汉了?

8、

秦三老汉离开那个店子的时候,精神恍惚得厉害,好几次都走错了路。

到了狮子山公墓,那个管理员问秦三老汉,记得名字了?秦三老汉点点头。管理员就领着他,去了办公室,叫里面的一个年轻人帮忙查找一下,那年轻人翻出一个厚厚的簿子,说哪年安葬进来的,秦三老汉说不晓得,可能死了有十年了。年轻人说名字呢?秦三老汉说,人家都叫我秦三老汉。年轻人笑了,说,我问的是死者的名字。秦三老汉说了蒲草的大名。年轻人慢慢地查找着,最后直起身子来,说,你记清楚了是这名字吗?秦三老汉说,那是,我想了半晚上才想起来的呢,还跟人打听了,清楚的。年轻人说,你能确认是埋葬在这里面的吗?秦三老汉说,爱城不就是这一个地方能埋人么?年轻人说是啊,不过这里面没有这个人。秦三老汉说,咋会呢?管理员说,埋葬在这面的,都在这里有登记的。

看着秦三老汉表情凝滞的样子,管理员说,她是你的老相好吧。秦三老汉点点头。管理员说,离开你多少年了?秦三老汉说,十年了,二十年了。管理员惊讶了,说,十年?二十年?你咋的为啥不来找她呢?秦三老汉茫然地抬起头,看看管理员,又望望天空,喃喃自语地说,我咋的不来找她呢?我咋的不来找她呢?

蒲草被接走后,秦三老汉感觉到自己屋子里的灯光不再似以前那般明亮,昏昏暗暗,飘飘摇摇。秦三老汉走到床前,扶着那面老墙,从今以后,蒲草再不会在半夜里敲打这面墙壁,喊他说,三,快点说说话吧,再不说,他就要过来了。秦三老汉冷不丁看见了那把菜刀,那把菜刀露着微微青光,静静地躺在砧板上。他走过去拿起它,在空中劈了一下,听见呼地一声,又劈一下,又呼的一声。

那把菜刀是蒲草第二次回来的时候送给他的。

蒲草一共回来过两次,第一次是和儿子回来的,儿子参加工作而且当了官,回来祭祖。第二次是蒲草偷偷跑回来的,送给了他这把菜刀。

第一次蒲草回来,非常风光。蒲草的儿子开着辆小车,车上有蒲草的儿媳,还有一个孙子。打开车后箱,里面是很多新鲜的,只有爱城才有的蔬菜,还有许多肉,鸡的,鸭的,还有鲜活的鱼,还有成箱的酒。

——看见这些,秦三老汉就激动而且紧张起来。他担心自己家里没有打扫干净,板凳少了,这么多人,怎么坐得下,还有,只有一口锅,作饭烧菜,怎么忙得过来,最为关键的是,自己的那把菜刀还是多年以前的那把连腊肉也没办法切割的菜刀,钝不说,而且不晓得扔啥地方去了。

秦三老汉的激动和紧张都是没必要的,蒲草一家人去了罗村长家。罗村长早就在路口等着他们了,手背在背后,脸上挂满了喜孜孜的笑容,好象从啥地方白牵回一头不要钱的大牯牛似的。

那天蒲草的儿子雨生请了村子里很多的人,在敬酒的时候,他高举着酒杯,说,我雨生能够有今天,必须得感谢你们在过去对我和我娘的照顾,没有你们,就没有我们。那些人喜孜孜地表示着谦逊,然后端起了酒杯,一个个都一饮而尽。

—— 这个场景,秦三老汉是过了很久才晓得的。他们那天还回顾了很多雨生父亲在世的一些事情,都没说他打蒲草的事情,也没说他发酒疯的事情,坐在桌子面前的那些人,好象都被雨生的酒灌迷糊了,都健忘了似的,不再记得雨生爹的恶习,记得的都是他的千般好,万般好。他们跟雨生竖起大拇指,说,你爹可真是个汉子,能喝,一斤半酒下肚还担得动两百斤的担子!说,你爹真是个耿直的爷们,说喝酒,半句话不拉扯,杯子举起来就干,爷们,真爷们。说过了好,于是大家就开始惋惜和叹息起雨生爹的英年早逝起来,说他要不是死得早,也不晓得要干出多大的丰功伟绩来……

蒲草哪里能够听得下去,她悄悄儿回了她那早已成了一片废墟的老屋的时候,秦三老汉正捧着半碗早上没吃完的陈稀饭,就着些老酸菜,稀哩呼噜地喝着。因为酸菜太酸,因为牙有毛病,秦三老汉吃饭的时候老像是在挤眉弄眼做鬼脸。

看见蒲草,秦三老汉抻起脖子,四下里望了望,见没人跟着,就她一个,搁下饭碗,站起来,捋起衣袖,抹了抹嘴巴,说,回来啦。蒲草说,回来看看。看着成了一片废墟的老屋,蒲草像是嗅到了那些陈年的伤痛与苦难,那些生涩的泪水和声嘶力竭的哭喊,眼泪慢慢地流淌了出来,她被熏着了似的,抽了抽鼻子,把头掩在一边,慌忙走出那片废墟。

秦三老汉从地上拣起那只碗,两口将里面剩下的一点稀饭喝了,看了看那片废墟,不无遗憾地说,你咋叫人把房拆了呢?没了你的那边房屋,就剩着这堵老墙,风雨大了,就从缝隙里过来了。

蒲草没有说话。

秦三老汉从屋子里拾掇了根板凳出来,招呼蒲草坐,蒲草没动静。秦三老汉叹息了口气,说,草啊,坐吧,不脏。蒲草扭过看着别处的眼睛,秦三老汉愣住了,——蒲草的眼里全是泪水。秦三老汉哆嗦了一下,感到心里什么地方一下子被那泪水浸湿了,他颤着嗓门说,草,过得好吗?蒲草点点头。秦三老汉也点点头,说,好,过得好就好。

两人都无语了。

那日正午的阳光很温和,柔软得跟一团老棉布似的。因为前两天下了一场雨,这日恰巧遇着了太阳,随着热气的飘散,那片废墟上开始弥漫起一股子潮湿的腐臭。

许久,蒲草问,三,你还好吗?秦三老汉想了想说,老样,就是有时候想你。蒲草没答茬。秦三老汉接着说,想想人也真的是个奇怪的东西,以前吧,是你要我跟你说话,不说话你就睡不着,现在呐,是没人跟我说话,我睡不着,倒个头来了啊,是不是久了,就养成习惯了?草啊,你习惯么?

蒲草吁了口气,绕那那片废墟,像是嫌弃阳光似的,皱着眉头,来到秦三老汉跟前,秦三老汉将那根板凳拾掇起来,搁在房檐下,那里恰好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一片阴凉。蒲草轻轻坐下,幽幽地说,离开这里,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从来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怎么了?秦三老汉担心地问。

他跟着来了,到了爱城。蒲草说到这里,泪眼婆娑。秦三老汉不解,问,谁?谁跟来了?蒲草不说话,从口袋里拿出叠纸,擦了擦眼泪。秦三老汉突然记得了,说,他啊!

蒲草告诉秦三老汉,那天她离开秦村的时候,就老感觉到屁股后面跟着个什么东西,但是回头却看不见。那个东西就一路跟着她到了爱城,然后进了她的屋子,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眼睛一闭,就看见他站在跟前,吐着舌头,瞪着眼睛,嘴巴里呼噜呼噜地冒着白沫……,但是一睁开眼睛,他又不见了,眼睛一闭,他又来了。

你看看你,瘦了,瘦多了。秦三老汉看着蒲草,心酸酸的,说,我还以为你到爱城吃得好,住得好,玩得好,谁晓得你在遭这些罪,你看看你,比在家的时候,要不晓得瘦哪里去了,只是现在,现在要白净些……

蒲草告诉秦三老汉,为了治他,她去求神拜庙,去了很多大庙,求了很多神仙菩萨,还找人要了很多符,贴在床头前,但是没有办法,整治不住他。

他不是个东西,是个畜生,死了也是个畜生!蒲草说到这里的时候咬牙切齿,唾沫星子飞溅得老远,蒲草说,他就站在你的面前,也不说话,你眼睛一闭,他就来了,眼睛一睁,他就走了。秦三老汉叹息一声,说,哪咋办呢?我们也不能像以前了。蒲草也随着叹息一声,说,要是以前,还有你啊,你跟我说话,我就不怕他,和你说着说着,我就睡着了,就是被他吓醒了,也可以敲敲墙壁,叫醒你继续跟我说,跟你说着,我就不怕他。秦三老汉说,现在你不是跟你儿子在一起么?还有你的儿媳呢,你可以跟他们说啊。蒲草说,我要是靠得着他们,我还找你倒这些苦水么?

那咋办?秦三老汉说,这么样子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你看你都瘦得……

前些天我去找了爱城的一个端公,他给我说了一个法子。蒲草说到这里,止了嘴,犹豫着,看了秦三老汉一眼。秦三老汉急了,说,草,说啊,啥法子,只要让你睡得着觉,啥法子我去做!

那天秦三老汉和蒲草说了很多话,一直说到她的儿子雨生大呼小叫地四处喊她,她才仓皇着离开。

离开的时候秦三老汉问她,下次啥时候回来,蒲草回过身来摇摇头,说要看雨生的。秦三老汉本来想叮嘱她没事就多回来,看她摇头的样子,就改了口,说,下次回来,回来……。见他半天没说出尾话来,蒲草急了,说,下次回来干啥,你倒是快点说啊。

下次回来,回来给我带把菜刀。秦三老汉说着,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往心里流淌着,慢慢地灌满了,开始闷闷地难受。

9、

那天下午蒲草和雨生他们走后不久,陈秀珍就牵着两头牛过来,叫秦三老汉帮忙去放放,说已经在屋子里关了一天了,她也不敢出门,因为罗村长喝多了,躺在床上要人照顾。

到黄昏的时候,秦三老汉给两头牛饮完水,然后牵回到罗村长家的牛圈里拴了,正要走,被陈秀珍叫住了。陈秀珍说,吃了饭再走,有很多剩菜呢,还有雨生带回来的很多好酒。

吃饭的时候罗村长不在,陈秀珍说,罗村长还躺在床上呢,吐了一下午,把中午喝的吃的都吐了,现在刚睡安稳,不喊叫了,下午还喊叫呢,还哭呢,边哭边叫几个女人的名字。陈秀珍显得很是愤恨不平,给秦三老汉倒酒的时候,也给自己倒了一大杯。

那个雨生可真能喝啊!陈秀珍说着,啧啧地赞叹两声,说,人家可真不愧是爱城的人,把两张桌子的人全都灌趴下了,就他还站着,还能说话。

那是,那是,人家是爱城的人嘛。秦三老汉漫不经心地答着,闷闷地喝着酒。

秦三老汉喝了很多,脑袋晕乎乎的,感觉却是很好。走的时候他问陈秀珍,雨生带回来的酒喝完了没有,陈秀珍说没有,还有两瓶,秦三老汉说,给我罢。陈秀珍就把酒拎起来给他了。

秦三老汉回到家里,选了把钢火好的,使唤起来利索的锄头,挑上一大捆柴禾,出了门。径直来到雨生爹的坟头前,秦三老汉感觉到脚下热乎乎的,那是他们上午祭奠的时候烧的纸钱灰烬。

秦三老汉取下口袋的两瓶酒,打开一瓶,灌了一口,然后拧上盖,搁在一边,直起腰板来,唾了口唾沫在手上搓了搓,挥舞起锄头,对着那坟头劈了下去。

秦三老汉从没感觉到这么累过,当坟头被刨开的时候,秦三老汉差点没瘫倒在地上。他拄着锄头,灌了一口酒在嘴里,咻咻地喘息着,已经没力气吞咽了。过了一阵子,秦三老汉缓过了劲,他从腰间拔出刀,将刚才刨出来劈烂的棺材板儿,两手摸索着,慢慢地再劈成细细的小棍儿。十多年了,棺材板儿已经朽了,散发着一股子霉烂的味道,淡淡的,其间还有点木头的清香似的。

棺材板儿劈成木棍儿后,竟然好大一堆。

秦三老汉跳进墓坑里,棺材板儿都朽了,可是他还没有,秦三老汉薅了一把,粘粘的,不晓得是皮肉还是啥,秦三老汉再薅了一把,抓住了几根肋骨,然后是腿骨,是手上那几截骨头,再然后是脑袋。秦三老汉把这些骨头薅在一起,像捧柴禾似的,把它们捧到墓坑外面,从里面爬出来,先将挑来的那捆柴禾解开,铺在墓坑里,然后把那些劈好的木棍儿扔在上面,墓坑被填得高高的。这时候秦三老汉拿起那瓶酒,咕咚灌了一口,将剩余的大半瓶倒上去,再薅起那些骨头,架在柴禾堆上。

秦三老汉在泥堆里蹭干净手,掏出火柴,扑哧一下划着了,两手拢着那豆飘摇的火苗,小心翼翼地凑上那堆柴禾,点着了。

火苗慢慢大起来,最后旺旺地燃烧着。秦三老汉看见他的脑袋上还有头发,一缕一缕的,好象随着火焰在跳动。

墓坑里的火燃烧得熊熊的,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一群红色的精灵在里面歌唱跳舞。秦三老汉背对着那跳动的火焰,握着特意留着的一瓶酒,小口小口地啜着。秦三老汉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有油炸花生米,那是陈秀珍给他的,陈秀珍说,老汉,这些给你拿回去吃,再不吃,皮了,就不好吃了。秦三老汉闻了闻手,上面好象有啥怪味,就站起来,抻着两手,在火焰上熏了熏,再闻闻,没啥味了,就依旧坐下,掏出油炸花生米,就着酒吃。

吃完花生米,那瓶酒也差不多了。秦三老汉不敢再喝了,他怕自己喝多了,办不成事不说,连家也回不成,就将那些酒倒进墓坑里,随着“轰”的一声响,一股蓝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差点烧了他的眉毛。

秦三老汉将酒瓶丢进墓坑,说,草,从今天晚上起,你就睡得着了!

两年后,蒲草又回来了一次。她回来前后没有一个小时,就匆忙走了,蒲草说她是偷偷回来的。

回来就回来,啥偷偷的?秦三老汉说。那天他正赶着几头牛往山上去,习惯性地往村头一瞥,就看见了蒲草,忙拴上牛,在半路上把蒲草拦住了。秦三老汉说,雨生要是对你不好,你就不回去了。蒲草苦笑着说,我不跟你说了么,三,咱们过了季节了。秦三老汉抽噎似的叹息一声,说,草啊,你看你,这次比上次瘦了,未必还睡不着么?蒲草点点头,又摇摇头。

蒲草说,现在她最感到恐怖的就是雨生。

雨生咋了?秦三老汉问。

蒲草告诉秦三老汉,不晓得怎么的,雨生越长越像他的那畜生爸爸。秦三老汉说,我上次看了,不像啊,长得随你呢,草。蒲草说,原来是长得随我,可是突然就像了他爸爸,不仅模样像,而且说话的声音也像,还有笑声,还有他的那眼神,就连吃东西嚼叭嘴巴的声音,都一模一样。蒲草说到这里突然显得惊悚起来,说,三,你不晓得,他也打他的女人,往死里打,打人的样子,还有骂人的语句声音,和他那畜生爸爸一个模样,还有,还有他的那个女人,——我看见她偷偷往屋里买药,农药,不,毒药,……天啦。

这时候有人走过来,老远喊她,哟,蒲草回来啦。蒲草忙将惊悚的表情换成惊喜,说,回来啦,回来给秦三老汉送把菜刀,他叫我帮他买把菜刀,看我这办事的,都两年了,才带回来。说着,从包里拿出把菜刀,递给秦三老汉,说,我走了,我就专门给你送刀回来的。说着,仓皇着,逃似的离开了秦三老汉的视线,离开了秦村。

秦三老汉握着那把菜刀,痴痴地看着蒲草消失的方向。

10、

接到法院通知的前一天中午,秦三老汉去找了陈秀珍。

蒲草死亡的消息,是陈秀珍从爱城带回秦村的。秦三老汉清晰地记得,他晓得那个噩耗的时间是一个下午,不,应该是黄昏。

那时候,罗村长新买了辆摩托车,两口子沉浸在过份夸张的喜悦之中,陈秀珍成了秦村所有女人都羡慕的对象。罗村长经常要去爱城开会,每次开会,他都要用那辆突突吼叫的摩托车载着他的女人,风光无限地从大家的眼前驶过,留下众多女人啧啧的感叹和艳慕。大家都说,在秦村,最享福的女人只有两个,一是蒲草,那是享儿子的福气,住进了爱城的高楼,走路鞋底上连泥巴都不会沾一点。再一个就是陈秀珍,夫荣妻贵,做村长太太不说,而且经常跟村长去爱城,穿好的,吃好的,还看好多稀罕事,虽然不是爱城人,见的世面,也并不比爱城人少。到了傍晚,那辆突突吼叫的摩托车回来了,在村口陈秀珍就会下来,然后在大家的热情而关切的问询中讲述着一天的所见所闻。秦三老汉虽不是女人,也不屑和一群喳喳乱叫的女人走到一起,但是每到这个时候,他总是不近不远地尾随在陈秀珍身后,装做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认真听陈秀珍腔调很大,甚至有些夸张的讲话。因为陈秀珍会时不时地提到蒲草。

陈秀珍随着罗村长去爱城不久,就打听到了蒲草在爱城消息,她甚至说见到过蒲草,表情鄙夷地说,蒲草简直可笑极了,亏得上次来的时候把她一家人款待得那么好,连招呼她进家里去喝口水都没有。在一群女人们的附和声中,陈秀珍说了蒲草看样子情况很糟糕,因为她穿的鞋子不是城里经常穿着的皮鞋,而是布鞋,还破了口子,那脸上再没有在秦村的时候红润,灰灰的,跟吃了太多的青菜一个样子。在女人们的附和中,说不管怎么样,蒲草是不做农活了,不下地了,是爱城人了,是爱城人,就是幸福的,就算穿的是布鞋,但是爱城的路都是水泥路,走路也不会沾上半点泥巴。

这个黄昏里,陈秀珍回来了,话题很快就说到了蒲草身上。陈秀珍叹息一声说,蒲草死了。大家都惊讶起来,说死了么?陈秀珍点点头,说,死了。而后她们还说了很多话,但是秦三老汉都没听进耳朵里去,他像一只被掐掉了触角的蚂蚁,在原地打着圈儿,……最后回到家里的时候,好象已经是天快亮了。

此后,秦三老汉就一直生病,等病好了过后,秦村里的人已经没有谁再说起蒲草,陈秀珍也早已不不随罗村长去爱城了。

秦三老汉见到陈秀珍的时候,她的儿子罗小全正在给她剪指甲。陈秀珍坐在阳光下,披头散发,一副大病未愈的样子。见了秦三老汉,陈秀珍翻了翻眼皮,有气无力地说,三老汉,来啦。秦三老汉呵呵一笑,说,闲着没事,逛逛。罗小全搁下手里的剪子,去给秦三老汉拾掇了根板凳,并递了支烟给他。秦三老汉道了谢,问罗小全啥时候回部队,罗小全说过几天就回去。秦三老汉看了看陈秀珍,说,村长夫人,你这气色怎么这么差啊。陈秀珍惨淡地一笑,说,都病好久了。秦三老汉关切地问,啥病啊,咋就没听说过啊。陈秀珍说,怪病啊,说是病吧,又没啥地方不舒坦,说不是病吧,又啥地方都不舒坦。秦三老汉说,怕是撞了邪吧。陈秀珍说,我也觉得是撞了邪,晚上就睡不着觉,眼睛一闭,那死鬼就来了,在你面前哭啊,下跪啊,悔过啊,一身血污拉唧的,跟段木头桩子一样,上面全砍着明晃晃的菜刀,不停地叫唤疼,我说你去洗洗啊,他说洗了,可是咋洗都洗不掉,我说你过来我帮你把菜刀拔掉吧,他就往我身边走,可是咋的也走不拢身,我的手也够不着……咳!陈秀珍闭上眼睛,两行眼泪流了出来,罗小全赶紧伸手轻轻擦了,给秦三老汉使了个眼神,意思是让他离开。秦三老汉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说,村长夫人,你注意歇息吧,放宽心。陈秀珍调整了一下坐的姿势,正准备做一番长时间的述说,见秦三老汉说要走,急忙挽留,说,你慌啥呢,不是说闲着么,再坐坐啊。秦三老汉瞥了一眼罗小全,见罗小全轻轻摇摇头,就说,你身子不舒坦,好好歇息歇息,心思放宽点,就好了。

走到门口,罗小全追了上来,很抱歉地告诉秦三老汉,他的娘可能是神经出了问题,好象已经疯了。这话让秦三老汉一惊,愣愣地看着罗小全,说,咋啦,不好好的么?罗小全悲伤地哀叹说,自从他父亲去了过后,他娘就没有一天是正常的,开始是哭,然后是笑,现在就是一个晚上一个晚上地不睡觉,嘴里跟念经文似的,咕咕哝哝,让人感到害怕。罗小全说,虽说我娘平常也恨我爹不争气,乱来,可是也不希望他死啊,她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啊。秦三老汉点点头,说,娃娃,你还是去找找端公或者道士,让他们做派做法事,看看是咋的根由。

秦三老汉走的时候感到十分惆怅,郁闷得厉害。他来找陈秀珍问蒲草的事情,问她蒲草是怎么死的,埋在啥地方的,蒲草的儿子雨生呢……

但是现在陈秀珍神经出了问题,已经快要疯了。

11、

这一次去爱城秦三老汉没有走路,法院老早就来车接他了。秦三老汉看着那些人一个个都不苟言笑,有些心神不宁。一个人说,老大爷,你别害怕,是请你去作证的。秦三老汉懵懂地问,作啥证。那人说,二毛杀人的那案子,今天上午开审。

秦三老汉开始坐在车上的时候,感觉还稀奇,望着窗外的庄稼,唰唰地直往身后奔跑着,像是在被谁追赶似的。这是秦三老汉第一次坐小车。蒲草曾经跟秦三老汉憧憬过他们未来美好的生活,其中就有坐小车,蒲草说,等今后有了钱,也学着人家城里人的样子,去旅游旅游。秦三老汉当时憨憨地问,咋去。蒲草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说坐小车去啊。现在秦三老汉终于坐上小车了,不过里面没有蒲草,只有他和几个陌生人,而且是去作证。

车子走了一段,秦三老汉就开始晕车了,肚子里翻江倒海的,脑袋晕眩得厉害。

秦三老汉被通知上庭的时候依然感觉很难受,眼前迷糊一团,一副时刻都会瘫倒在地的样子。

秦希盛。秦三老汉听见上面有人叫唤,却不见人回答,有人捅了捅他,秦三老汉才猛然记起自己的大名就叫这,于是慌张地应答说,在,在。底下传来一阵哄笑声。

秦希盛,你看清楚了,这把菜刀是你的吗?上面那人问道。

啥?我的菜刀?秦三老汉揉了揉眼睛,看见旁边果然有个人的手里捏着把菜刀,这么长时间了,那把菜刀居然一点也没起锈,依旧明晃晃的,闪耀着灿烂的光芒。在菜刀光亮的辉映下,秦三老汉看见了二毛,二毛垂着脑袋被两个人押在中间,还有罗小全,还有村里好几个熟人。秦三老汉还看见了高坐在上面的法官,——他没有长胡须,也没戴官帽,面前也没有签筒,但是那神情却比戏里的官还要威严。在两侧,不是两班手执水火无情棍的面目凶狠的衙役,而是混坐着两排非常面善的男女,其中一个站起来的,正捏着那把菜刀。

是。秦三老汉说,是我的菜刀。

既然是你的菜刀,就应该在你的屋里,怎么跑到这里了呢?你能够说说么?那人说。

说了就是作证了?秦三老汉说。底下又是一阵哄笑。那人点点头。秦三老汉看着那把菜刀,就像背书似的,将那天是他的生日,他去村头买了肉,然后二毛来跟他借了菜刀,他就在家等,等二毛用完就还回来,因为他还有肉没有切,最后就突然听说说村长和张仪花被杀了。

然后呢?那人问。

然后我去看,二毛就把菜刀还给我了,我就拿回家切肉了。秦三老汉说。

刀还给你的时候,上面有血迹吗?那人问。

有啊,我不洗,未必我还就那么去切肉啊。秦三老汉说。

然后呢?那人问。

然后就被那个马警察拿走了,现在我的菜刀就在你的手里啊。秦三老汉说完,两眼看着那把菜刀。那个人把菜刀放下,对堂上那个威严的人说,我没什么问的了。秦三老汉说,你问完了,我的证是不是也作完了?那个人笑了笑。秦三老汉说,那证作完了,你们就把刀还给我啊。堂上那个人说,刀是重要证据,根据有关法律,不能归还给你。秦三老汉说,啥证据?既然说刀是证据,你们为啥不干脆问刀好了,咋来问我呢?人家二毛杀了人,也没抵赖,你们还要啥证据啊。底下的人呵呵笑起来。堂上的那人举起一个小锤,使劲一敲,说,请大家安静,注意法庭秩序啊!

审问在继续进行。秦三老汉没有离开,也没听那些人在说些啥,问些啥,他的眼睛死死地盯在那把菜刀上。

等秦三老汉把菜刀拿到手上,而且在离开法庭的时候,这些人才发现。等他们醒悟过来后,秦三老汉已经拿着菜刀跑到了街上。

一场可笑的追赶开始了:一个老头举着菜刀,步履踉跄地在前面奔跑着,后来是一群警察,警察刚一追上去,老头就举着菜刀回头一阵乱挥舞,那些警察赶紧后退,等警察一退,那老头又跑……

秦三老汉是被马警察揪住的,一揪住,秦三老汉就瘫倒在了马警察的怀里。秦三老汉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老了,跑不动了,跑不动了。马警察说,你这老汉,干什么呢?秦三老汉说,干不了啥,我就想要回我的菜刀。马警察说,你知道么,你刚才砍伤警察了。秦三老汉傻眼了。马警察长叹一声,说,不是早就跟你说了么,那菜刀你要不回去,是重要证物,你就不信!秦三老汉慌了,说,是不是要把我抓起来。马警察点点头。

12、

秦三老汉被拘留了十天。这十天里,马警察几乎天天都要来看望他,给他送水果,还有吃的。这十天,秦三老汉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有电视看,还有人读报纸给大家听,而且他还学会了打扑克。秦三老汉跟马警察说,天,这哪里是在劳改啊,简直是在享福啊,要是有这样子的福享,我愿意天天劳改!马警察呵呵笑了。秦三老汉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马警察,你是好人,你愿意帮我一个忙么?马警察说,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就说,我一定尽力。秦三老汉犹豫了一下,说,你帮我查一个人的坟墓,她叫蒲草……

秦三老汉出看守所那天,马警察来接的他,说要亲自送他回秦村。秦三老汉问找到蒲草的坟墓没有,马警察摇摇头。秦三老汉吁了口气,说二毛好象也关在这里的,让我看看他吧。马警察想了想,答应了。

秦三老汉突然出现在二毛的面前,二毛很惊讶,说,你咋在这里?秦三老汉笑了笑,说,二毛,你比原来在屋里要胖些了啊,也要白些了啊。二毛点点头,眼泪簌簌地流着。秦三老汉说,我也进来十天了,今天放我出去,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出去。二毛惊讶地说,你咋进来的啊?秦三老汉说,那天我把菜刀拿走了,他们追我,我把追的人砍伤了,我还不晓得砍着人了呢,那刀真快啊!二毛点点头,说,是啊,那是把好菜刀,真的,我是第一次用,其实我当时也不想砍死他们,可是那菜刀太快,没怎么使力气,那刀就钻进去了,就跟砍瓜切菜那么利索,越砍越兴起,就收不住手了。秦三老汉点点头,说,罗小全回来了,陈秀珍快要疯了,听说罗小全准备把她接到北京去治病呐。二毛垂着脑袋,半晌,抬起脑袋说,三爷,回去跟我爹娘捎个话,就说我走了,叫他们别恨我也别咒骂我,更不要伤心,只要还有下辈子,我就算做牛做马也会报答他们的。秦三老汉站起来,说,二毛,走的时候听话,乖乖的,别再瞎折腾,眼睛一闭,谁都有那么一遭。二毛抹了把满脸的泪水,装出张笑脸,哽咽着说,三爷,真对不起你啊,我还欠你把菜刀呢,那可是好刀啊……

马警察并没有急着送秦三老汉走,而是带他进了饭馆,一人要了碗面条。

饭馆对面,是一个小巧的街心公园,里面一群悠闲的老年人,他们有的面前架着小鼓,有的面前挂着锣,还有两把胡琴,另有一男一女,相对站着,搔首弄姿,胡琴一响,那一男一女就扭着腰板和脚步,开始唱起来。

——《青陵台》,秦三老汉说。

你说什么?马警察问。秦三老汉指了指街心花园,说,他们在唱《青陵台》。马警察哦了声,埋头开始吃起面条来。秦三老汉痴痴地看了一阵,说,我跟你报个案吧。马警察抬起脑袋,嘴巴上挂着一截面条,说,你说啥?

我给你报个案吧。秦三老汉说,是个老案子,命案。

2004年4月15日于爱城

~~~欢迎转发~~~

!!!转载请联系我们获取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