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撒满黑钉(三等奖)

文/浙江 卢江良

1

在这短短的一个月内,杜守法在上班的过程中,自行车三次遭遇了黑钉。

三次遭遇黑钉的路段各不相同,但造成的结果完全一致,就是杜守法上班迟到。杜守法是送早报的,迟到的后果很严重。第一次,被扣了五十元钱。第二次,扣的钱加了倍。等到第三次,就被无情地辞退了。

而在此之前,杜守法是送罐装燃气的。之所以改行送早报,罪魁祸首也是黑钉。因为好几次,他的自行车遭遇黑钉,延误了送气时间,被客户投诉到了燃气站,使他丢掉了工作。

如果说上次还算幸运,杜守法刚丢了工作,就在老乡的介绍下,很快找到了新的活。那么这次,杜守法就没那般好运了。他足足奔走了一星期,仍然是一无所获。这归过于在这座城市里,外来打工者的蜂拥而入,使岗位供不应求;当然也怪杜守法自己,虽然长得牛高马大,但没有一技之长。

要是换了一般的打工者,找不到活也没什么,大不了卷上铺盖回家去,家里再穷田地毕竟还在,虽说轮不上吃香喝辣,但日子还过得下去。但杜守法的情况不同,他家的所有田地,十五年前就被征用了——办了一家规模宏大的陶瓷厂。

如果那厂现在还办着,杜守法也许用不着到城里来,他会一直当他的质检员。那活儿虽然收入不高,但维持生活还是可以的。问题是那厂,一年前倒闭了。这也就是说,杜守法在老家,不仅没有了钱的来路,而且失却了基本的依靠——田地。

更让杜守法感到难堪的是,自从那厂倒闭之后,他一家都来到了城里。目前,儿子在一家外来务工子弟学校读书,老婆在一家小饭店当服务员。这样一个家庭,如果杜守法一段时间找不到工作,光靠老婆那微薄的收入,要供养一家三口,还得支付儿子的学费,其窘境就显而易见了。

2

杜守法一家很快陷入了困境。杜守法就想要不是那些撒黑钉的人,他的自行车就不会刺破胎,他的自行车没有被刺破胎,他上班就不会迟到,他上班没有迟到,就不会让发行站给解雇了。

这样一步一步推断的结果,使他对那些撒黑钉的人,产生了满腔的仇恨,他决意抓住那些撒黑钉的人,好好跟他们算一下总帐。于是,干脆放弃了徒劳无功的找工,改在大街上转悠,寻找那些撒黑钉的人。

转悠了不到两天,杜守法就抓获了“跳蚤”。

“跳蚤”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子,长得精干巴瘦的,走路弓着腰,远看过去活像一只跳蚤。杜守法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觉得这人不那么对劲。别的人走路只管朝前看,可他不,时不时地往四周张望,手还不断地从裤袋里伸进抽出。

杜守法再仔细一瞧,看出破绽了。原来,他正在撒黑钉!这让杜守法喜出望外,他大踏步地赶上去,冲到那个“跳蚤”跟前,不管三七二十一,猛地伸出一只手去,一把攫住了他的一只肩膀。

“跳蚤”被吓了一跳,浑身打了个激灵。杜守法的这个动作,实在太突然了。但“跳蚤”显然是一个机灵的人,他很快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并仰起头盯视着杜守法的眼睛,不断地恼怒地皱着眉头,但嘴巴就是不说话。

杜守法懵住了,不清楚“跳蚤”想干嘛,为什么一直不说话?难道他是一个哑巴?这样猜测着,只顾盯着他变化多端的脸了。

他不知道这是“跳蚤”使的一个花招,“跳蚤”就趁他走神的当儿,腾出一只手摸进裤袋,把余下的黑钉全抛在了身后。等这一切做停当,才怒气十足地责问:“你干嘛呀?想抢劫呀!”

杜守法这才回过神来,怒视着他说:“把黑钉掏出来!”

“黑钉?”“跳蚤”装出不知情的样子,“什么黑钉?”

杜守法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到他的裤袋,指示他把裤袋里子翻出来。

“翻袋干什么?”“跳蚤”依然明知故问。

杜守法厉声说:“翻出来!”

“跳蚤”就耸耸肩挣脱开杜守法的手,开始给杜守法翻裤袋里子,翻的时候很爽快,一副光明磊落的架势。

两只裤袋里子都翻出了来,但让杜守法傻眼的是,竟然没有一只黑钉!

“你撒完了!”杜守法赶紧说。

“跳蚤”冷笑着:“世界上有这么凑巧的事?你抓住我了,我就撒完了?”

杜守法肯定地说:“我刚才看见你撒了。”

“那你是在污蔑我!”“跳蚤”声音大起来,“我还看见你撒的呢!如果你说是我撒的,要么我在撒的时候,你抓住我;要么能从我的袋里找出黑钉来,哪怕一只也行!”

旁边的行人被惊动了,立马停下脚步走拢来,片刻就组成了一个圈,把“跳蚤”和杜守法围在中间,他们指指点点了一番后,有个好事者立动站出来,开始帮“跳蚤”说话,说杜守法一没抓个正着,二没从“跳蚤”袋里搜出黑钉来,要认定是他撒的,确实有些过份。

舆论倒向了“跳蚤”,杜守法就没辙了,有些撑不下去,但他没完全泄气,对着“跳蚤”不服气地说:“今天算给你逃过了,总有一天我会抓到你的,除非你以后不撒黑钉了。”

“跳蚤”笑着说:“我从来就没撒过黑钉。”那笑里含着嘲讽。

3

杜守法第二次抓获“跳蚤”,就在第二天的下午。

杜守法控制住“跳蚤”的双手时,“跳蚤”的脸色顿时变成死灰,身子不禁“飒飒”抖动起来。他太清楚了,这次无论如何赖不掉了。更重要的是,杜守法太高大了,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杜守法说:“这次,你还承不承认?”

“跳蚤”怯弱地答:“这次,我是撒了。”

杜守法就松开手,盯视着他说:“那你说该咋办?”

“跳蚤”不吭声,开始挠头皮,边挠边朝杜守法背后张望,好像那边有奇异的风景。

杜守法以为后面发生了什么,不由地回头去看。见没发生什么,再回过来时,“跳蚤”已撒腿跑了。

杜守法知道上当了,发恨地追起来。“跳蚤”终究跑不过杜守法,很快就给追上了。“跳蚤”就慌了,双手抱住脑袋,蹲下身,准备承受杜守法的拷打。

但杜守法没有动手。

“跳蚤”就蹊跷地朝上望了一眼杜守法。杜守法命令道:“你站出来。”“跳蚤”就听话地慢腾腾地站出来,垂着双手立在杜守法面前,听候他的“发落”。

杜守法问:“你说咋办?”

“跳蚤”哭丧着脸,干嚎起来:“大哥,求求你了,不要送我去派出所。”他最担心去派出所,一进了那里,被训几句、打一顿事小,就怕给关几天,那样就没法撒黑钉了,损失就大了!

杜守法又问:“那你说咋办?”

“跳蚤”低眉顺眼地说:“要不,你打我一顿出出气,只是别把我给打残了。”

杜守法说:“我不打你。”

“跳蚤”就没主意了。

这时,杜守法突然说:“你得赔我一个月的工资,并保证以后再也不撒黑钉了,这事就算完了。”

“赔你一个月的工资?”“跳蚤”感到很意外,他从未听过有这般要求的。

杜守法说,我原本有一份稳当的工作,都是因为你撒了黑钉,刺破了我的自行车,使我上班多次迟到,被单位给开除了。现在,都过去快半个月了,我还没找到工作,这损失得你来赔偿。

“跳蚤”顺口问:“你一个月的工资多少?”

杜守法如实报了个数。

“跳蚤”问:“你的意思,都要我赔?”

杜守法刚说出“是”字,“跳蚤”油然弹跳起来,大声抗议:“这我不干!”

杜守法冷冷地说:“这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跳蚤”说,我不干,我最多赔你补胎的钱。

杜守法笑了:“赔补胎的钱才多少呀,你以为我是讨饭的?”

“跳蚤”说,这我不管。

杜守法说,你得管!

“跳蚤”见说不拢,二话不说,赌气兀自走了。

杜守法自然不会放过,紧紧地跟着“跳蚤”。他想我都抓到你了,还会轻易让你走掉?你是在白日做梦吧?你!

4

都是傍晚时分了,“跳蚤”还是甩不掉杜守法,只得回自己的租房去。“跳蚤”老婆正坐在门口剥毛豆,见“跳蚤”身后跟来一个人,嘴里不说什么,脸色就不好看了,暗地里责怪“跳蚤”,什么东西不好带来,偏带个朋友回来,这下可好,又得破费招待。

“跳蚤”也不正眼瞧一下老婆,仿佛她不存在似的,从她的肩膀上跨过去,把杜守法领进猪窝般的租房,指着床前一台旧电视机,说:“你要我拿出那么多钱,我拿不出。我家里还有台电视机,你要,就拿走!”

“跳蚤”话音刚落,他老婆一下哭开了,边哭边数落“跳蚤”:“你这个败家子,钱倒攒不来,还去赌!这日子还怎么过呀!……”

杜守法愣了一下,感到很奇怪,拿眼瞟了眼她。“跳蚤”见状,连忙向杜守法解释,说他老婆以为他去赌了,把你当成了来讨赌债的。

“跳蚤”老婆一听,立即不哭了。

杜守法就环顾起这清水般的家,一时间沉默了下来。“跳蚤”趁机在旁边苦巴巴地说:“大哥呀,不瞒你说,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呀,要不怎么会去干这缺德的事呢!”

杜守法恨恨地说:“那你也不能干那种事呀!”

“跳蚤”黯然地答:“我也想干正事呢,可有哪个单位要我呀。”末了,艰难地向杜守法举了举一直垂着的左手。

“跳蚤”老婆听出杜守法不是来讨赌债的,又误以为他是便衣警察,连忙站起身来,一拐一拐地走上前,向杜守法赔着笑脸,一个劲地说好话,并替老公作了保证,以后一定不去撒黑钉了。

杜守法的心软下来。这倒不是“跳蚤”老婆的担保起了作用,而是“跳蚤”的那只残疾的左手打动了他。杜守法想,自己一个正常人都很难生活,何况“跳蚤”一个残疾人呢。

“跳蚤”见杜守法动心了,心头也涌上了一份歉意,邀请他坐下来喝碗茶。杜守法迟疑了一会,没有答应,只是告诫“跳蚤”说:“以后别干了!每个人都有难处,但再难也不能干缺德的事。”

“跳蚤”信服地点头,深受教育的样子。他老婆点得更厉害,惟恐点得慢了,杜守法这个警察把电视机搬走。

5

自从杜守法失业后,老婆感到肩上的担子加重了。她通过跟老板软泡硬磨,这天终于征得了他的同意,以后白班连着晚班一起做,工资比以前提高三分之二。这样苦是苦了,但收入增加了。老婆想,等杜守法找到了工作,日子比现在好过些,得给全家人换身衣服了,现在穿的都穿了三年了。

半夜回家,杜守法已经睡着了。老婆推醒他,问:“你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杜守法迷迷糊糊地说:“这两天没去找。”

老婆吃了一惊,问:“干嘛不去找?”

杜守法回答:“前几天去找了,找不着。这两天去抓撒黑钉的人了。”

老婆更吃惊了:“去抓撒黑钉的人干嘛?你以为你是警察呀!”

杜守法说:“我现在没活干,就是那些撒黑钉的人给害的,我得抓住他们,让他们赔偿我的损失!”

老婆冷笑了一声,说:“你抓得着吗?凭你这副熊样,能抓着?!”

杜守法显然生气了,瓮声瓮气地说:“当然抓得着了。”

老婆嘲笑他,现在该赔到损失了吧。

杜守法说抓是抓着了,但没问他赔损失,因为那人是残疾的,而且家里穷得很,他不忍心。

老婆就说:“别干这种傻事了,还是继续找你的工吧。”

杜守法就不说话了,为明天的找工而发愁。

6

杜守法又奔波了一星期,但工作还是像空气一样,看不见摸不着。老婆呢,白班连着晚班做之后,增加的钱倒还没见着,整天累得是腰酸背痛的,本来不好的脾气,现在变得更燥了,对杜守法的怨言日益增多。

面前老婆的牢骚,要是白天还好一些,杜守法可以避到屋外去。问题是在半夜,还在同一张床上,杜守法就一点退路都没有了。有几次,杜守法听着听着睡着了,老婆为了让他完全听进去,还会用力地推醒他。真让他深受折磨。

于是,杜守法就诉苦:“找不到工,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不去找。”

老婆就讥笑他:“人家一个残疾的,还能找到活呢!你长得像牛坯一样的,连活都找不着,说出去难听不难听!”

杜守法说:“人家残疾的在撒黑钉,难道我也去干那种缺德事?”

老婆“回敬”道:“干缺德事也比没活干好,至少每天还能攒点钱!至少不用老婆养着!”

杜守法被老婆的话激怒了,提高嗓门说:“我杜守法再怎么没本事,也不会去干缺德的事!”继而,反问老婆:“你知不知道我爹为什么给我取名‘守法’?”

老婆挖苦道:“你爹是天底下最守法的大好人!”

杜守法的心被刺了一下,要是别人这样说,他一巴掌打过去了,但眼前的是老婆。他怕一巴掌打过去,把老婆给打跑了,那样可真雪上加霜了。于是,忍耐着,跟老婆讲道理:“你说得很对,我爹就因为自己犯过法,所以给我取名‘守法’,他就是希望我不要像他一样去犯法!”

老婆懒得听,动作很大地侧过身,背着他顾自睡了。杜守法伸过手去试探了一下,她发狠地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杜守法揉着手背,想今夜又没戏了。他想自己失业之后,很长时间没做男人了,提醒自己真该再想想办法了,要不男人的功能都要废了。

7

杜守法还是没有找到工作。这天半夜,他正要入睡,听到老婆回来了。按照平时的程序,老婆一回来就洗脚,洗完脚倒掉水,把脚盆搁在门后,然后过来坐在床边,再就是脱衣躺下。等做完这一切,便拉灭灯,开始例行的唠叨。

可今天似乎不一样,她一回到租房里,便坐在板凳上,轻声地抽泣起来。杜守法一听,感觉不对,都要入睡的人,头脑一下清醒过来,他连忙坐起身,惊诧地问:“你怎么了?”

老婆没回答。

杜守法就翻身下床,走到了老婆身边,着急地问:“你到底怎么了?”

老婆扶着右臂继续呜咽。这时,杜守法才发现,老婆的右臂很肿。他不由地蹲下身,打量着那条右臂,问:“怎么会这样的?”

老婆哭哭啼啼地说:“下班回来被骑电动车的给撞了。”

杜守法说:“那骑电动车的人呢?”

老婆止住哭,骂骂咧咧地说:“那个‘撞死鬼’见撞了人,就骑上车跑了。”

杜守法叹了口气,关切地问:“那你的手臂要不要紧?”

“痛得厉害呢。”老婆说,“碰一下像要断了一样。”

杜守法就说:“那咱们现在去医院看一下。”

老婆发火了:“你以为你是老板呀,去医院看,去医院看看!医院,我们这种人进得去吗?”

杜守法没辙了,低着头端详着老婆的伤臂,不再轻易说话。

老婆自言自语地说:“伤倒没什么,明天买几个伤膏贴一下就行了,就是这几天盘子端不了了,饭店那边得请几天假。”

杜守法忍不住又安慰道:“请几天假就请几天假嘛,只要手臂没事就好。”

老婆又火了:“请假请假,请假不用扣钱呀!要是你这个大男人有点出息,我不去干活是没事,可我没那么好命呀!”

杜守法见老婆的火又烧到自己身上了,知道再出声只会惹老婆更生气,便真的噤言不语了。

老婆不再发牢骚,只是呆坐在那边,在独自发愁:“眼看小灵又要开学了,偏偏我的手臂又伤着了,这学费可怎么办办呢,这日子过得……,哎!”

杜守法静静地听着,深陷在对生活的恐慌之中。

8

内心经过一番痛苦挣扎之后,杜守法终于来到了“跳蚤”的租房前。因为正好是中午时分,租房门前的空地里,摆着一张低矮的棋桌,上面摆着三碗菜——冷盘豆腐、炒青菜、荷包蛋,还有一瓶西湖冰啤酒。“跳蚤”老婆还在忙,“跳蚤”打着赤膊,已经吃开了,正在喝啤酒。

杜守法走过去的时候,也许脚步比较轻,到了那张棋桌跟前,“跳蚤”才蓦然发现。他一见是杜守法,不禁吃了一惊,伸手抓过啤酒,欲藏又止,重新放回到桌上,讪笑着说:“这狗日的天气实在太热了。”

“嗯。”杜守法应了一声,催促道:“您吃。您吃。”

“跳蚤”不敢再吃,还是讪笑着对杜守法说:“我平时真的不喝啤酒的,这几天实在太热了。”

杜守法说,热天是该喝喝啤酒。

“跳蚤”说:“我真的只有这几天才喝,而且一餐只喝半瓶,不信你可以问我老婆。”

杜守法知道“跳蚤”误会了,便开门见山地说:“我不是来要赔款的。我有事求您帮忙。”

“跳蚤”奇怪地看着杜守法,仿佛不认识他了。

杜守法被他这样看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一个劲地催着“跳蚤”:“您管自吃。等一下,菜要冷了。”想想不对,连忙改正:“等一下酒要热掉了。”

“跳蚤”见他确实不像来找碴的,刚才拎上来的心慢慢放下去,但他在杜守法没说明来意之前,仍然不敢很踏实地吃。

杜守法在他旁边坐了会儿,终于清了清嗓子,艰难地开口了。可他的第一句话刚说完,“跳蚤”惊诧地跳起来。

杜守法正色地说:“我说的是真的。”

“跳蚤”套用他以前说过的话劝告他:“每个人都有难处,但再难也不能干缺德的事。”

杜守法说,兄弟你不要取笑我了,我现在是没路好走了。末了,套用了老婆的一句话:“干缺德事也比没活干好,至少每天还能攒点钱!至少不用老婆养着!”

“跳蚤”听罢,哑然失笑了。

9

杜守法成了“跳蚤”的同行,只是他们的工作地点不同,“跳蚤”在下城区,杜守法在上城区。杜守法之所以能在上城区干活,按“跳蚤”的话说“那是幸运”。因为原本在上城区的那个人,几天前干活时,被一群路人发现了,给打瘸了一条腿,回老家养伤去了。

杜守法听了,不由地愣了愣。

“跳蚤”见状,说:“这一行也不是那么好干的。”随即补充道:“不过干任何一行,都有不容易的地方。就说当领导吧,总算好了吧,有吃有喝,还有专车接送,但贪污了照样要坐牢。”

杜守法想想也是,心头轻松起来。

当天,“跳蚤”就告诉了杜守法买黑钉的地方,还领着杜守法去那些修车摊转了转,让那些修车的人认了认杜守法,并跟他们讲定了每多补一只胎的提成,以及每个月什么时候进行收取。

转回来的路上,杜守法有一点想不通,请教“跳蚤”:“那些修车的人,怎么能知道我撒了黑钉呢?”

“跳蚤”说:“这很简单。他们平时每天补多少胎,现在你来这里干活了,补的胎多出来了,那就是你的成果呀。”

杜守法还是不解:“那他们补的胎多了多少?我怎么知道呀!”

“跳蚤”说:“这个你不用知道。”

“要是他们隐瞒呢?”杜守法问。

“这个不会。”“跳蚤”胸有成竹地说,“他们不会那么傻。要是他们隐瞒,万一让你知道了,你就不去他们的修车摊附近撒了,他们的损失比你大!你一只胎才提二毛,可他们除掉费用,净赚的可是一元。这个帐他们比你会算。”

杜守法听“跳蚤”这么一点,恍然大悟,暗想每一行都有窍门呀,要是不干这一行,还真的悟不出来呢。

回到家里,杜守法欣喜地告诉老婆,自己找到了工作。老婆问他是什么工作?杜守法想了想,说:“送货。”

这天晚上,杜守法的手朝着老婆摸过来,老婆不仅没有打开,还把身子贴了过来,只是杜守法行动的时候,她轻声提醒他轻一点,甭把她的伤臂给弄痛了。

10

杜守法开始几天撒黑钉,感觉背后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撒的时候总是战战兢兢的,惟恐稍有疏忽就会被人抓住。时间撒长了一些,经验就出来了,那种感觉便慢慢消失,他还嘲笑自己以前把撒黑钉想得可太怕了,其实除了自己这种钻死字眼的,谁会有闲空专门来抓撒黑钉的人呀。

撒了一个月光景,到了该收取提成的日期,他在那天晚上撒完黑钉后,依次去那些修车摊。收过来一统计,收益还真不错,居然跟送早报不相上下,心头便产生了一种踏实感。

到了半夜,他把钱交给刚回家的老婆,老婆两个月来首次露出了笑脸。杜守法交完钱正准备睡觉,老婆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放在了他的那个地方。杜守法刚开始愣了愣,稍后便领会了,呼地翻身过去,压在了老婆身上。

这以后,杜守法撒黑钉撒得更欢了。

然而,又撒了半个月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事。那天傍晚,杜守法像以往一样撒完黑钉,正准备回家去做饭,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杜守法没带雨伞,只得在A立交桥边躲雨。

A立交桥在这座城市的城乡结合部,自行车和电动车的流量很大,杜守法每天都要在这边撒上三次——早晨上班前、中午吃饭期间和晚上下班前。而在今天下雨之前,杜守法刚在这里撒完黑钉。

现在,下班的高峰到了,杜守法看到骑车的上班族,像黄蜂般争先恐后地涌来,那场面相当地状观。但杜守法对此不感兴趣,他只关心会有多少车胎遭遇黑钉,因为这个直接关系到他的收入。

让杜守法欣喜不已的是,那些车胎遭遇黑钉的数量,完全出乎自己的意外,它至少在自己预想的一倍以上。因为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竟然有五辆自行车和一辆电动车,遭遇了自己所撒的黑钉!

正在杜守法计算这些车辆,将给自己带来多少收入时,又有一辆自行车遭遇了黑钉。杜守法就停下计算,观望那骑车者的尴尬处境。可不看不要紧,一看他的心就缩紧了。那个骑车的人是个老头,年纪估计六十开外了,他光着上身,没穿雨披,黑瘦的胳膊上,暴露着数条青筋。

显然,这是一个来自农村的老民工。而更让杜守法不忍卒睹的是,他的自行车架上驮着三瓶罐装燃气。此刻,就在他正要上坡的当儿,两只车胎意外地被刺破,导致他的车滞呆不前,而三瓶罐装燃气的重荷,逼迫他的自行车歪倒过来。他近乎于从车上跌下来!幸运的是,他终于没有摔倒,用裸露的干柴般的小腿,竭力地支撑住了车的倾倒。

然而,困难还远远没有结束。老头开始淋着大雨,拼命地推动他的车,可是雨后的路面实在太滑了,加上又是一个高坡,泄气的车只是一个劲打滑,任他如何竭尽全力,都很难推上一小步。而这时雨越下越大了,立交桥几乎成了一条河,老头和车眨眼淹没在了其中。

杜守法看着眼前的一幕,由衷地想到了自己的老父,心头像刺上了一只黑钉,极力地疼痛起来。他终于再也忍不住,毅然冲进雨河里,奔向老头所在的位置……

杜守法帮老头将车推过坡的时候,老头才长长地吁了口气,他回过头来,瞅了一眼杜守法,感恩涕零地说:“谢谢你这位兄弟,今天要不是你,我可上不了坡了。我在这座城里,已呆了好几年了,从来没碰到过你这样热心的人,你真是一个好人!”

杜守法无言以对,只是腾出一只手,用力地摆动着,心头宛如刺上了另一只黑钉。而这只黑钉被刚才那只,似乎刺得更深更猛,简直让他痛彻心扉。

11

杜守法不准备再撒黑钉了,他重新四处奔走寻找工作。但找了两天,一无所获。杜守法有些泄气了,趁中午时间,去“跳蚤”那里。他去找“跳蚤”没有什么事,只是想跟他聊聊天。在这座城市里都是陌生人,现在除了萍水相逢的“跳蚤”,杜守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跳蚤”刚吃完饭,老婆在收拾碗筷。杜守法发现桌上留着半瓶啤酒,相信“跳蚤”确实没有撒谎。但他看着那半瓶啤酒,心头蓦然发起酸来。他想“跳蚤”有一只手残疾,老婆有条腿也有问题,且一直没有工作,老家还有一个女儿,生活真的挺不容易的。

“跳蚤”见杜守法瞧着那半瓶啤酒,似乎猜到了杜守法的心思,无奈地摇着头说:“老杜,不瞒你说,我没结婚前,在老家的时候,每餐都要喝一斤绍兴黄酒。可现在,哎……”

杜守法听了,心里很难受,说不出话来。

两人就呆呆地坐着。过了会儿,“跳蚤”找话说:“你的活现在干得怎么样?”

杜守法说,我不准备干了。

“跳蚤”皱了下眉头,猜测道:“你找到正事了?”

杜守法一口否定,没。

“那为啥?”“跳蚤”很困惑。

杜守法就讲了老头的事。

“跳蚤”一下沉默了。良久,开口说:“这样的事,每个撒黑钉的人,多少会碰上几次。开始的时候,我也感到很难过。但碰得多了,也就习惯了。谁叫,谁叫,我们穷呢!”说到这里,他的眼窝湿了,语气有些酸涩。

杜守法又无言地坐了会儿,然后站起身默默地走了。

杜守法还是继续撒他的黑钉,只是撒的地段有了选择。他不再频繁地在A立交桥那里撒,因为通过几天的仔细观察,他发现那边的路人大都是穷人。而对于像他这样的穷人而言,刺破一次车胎造成的损失,有时可能就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现在,杜守法撒黑钉的地方,选在高档小区的路口,白领聚集的写字楼门前,和几条穷人相对较少的路段。但这样的选择,造成的影响是很明显的,当月他所收取的提成,远远少于上个月,甚至只有上个月一半多一点。

而且让杜守法感到为难的是,当他把当月的收入上缴的时候,引起了老婆的强烈不满,当即质问他怎么回事?杜守法自然不能把实情如盘托出,只是借口这个月是运输淡季,他们这些送货工几乎被闲置。尽管他最终瞒过了老婆,但这以后的每天夜里,都被剥夺了做男人的权力。

12

杜守法虽然撒黑钉撒出了一套经验,但终究免不了有失手的时候。在他撒了差不多半年的光景,有一次终于给民警抓住了。

抓住杜守法的民警,是一位快退休的老民警。他一声不响地把杜守法带进派出所,叫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后,坐在对面审讯他。

“姓名?”

“杜守法。”

老民警就停下笔,问:“你的名字谁给取的?”

杜守法答,我爹。

“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给你取这么个名字?”

杜守法如实相告,我爹偷生产队里的稻坐过牢,从监狱放出来的那一年,我妈正好生下了我,他就说他自己违过法,儿子可不能再违法,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老民警便问:“那你知不知道现在就在违法?”

杜守法嗫嚅着说:“知道。”

“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还明知故犯?”老民警显然生气了,声音一下子提得很高,几乎快成了嚷。

杜守法吓了一跳,埋下头小声说:“我实在是没法子了。”

老民警的语气和缓了些:“你说说你怎么没法子了?”

杜守法就小心地拿过面前的杯子,轻轻地喝了几口,然后清了清嗓子,详尽地讲述自己在城里的遭遇,说到某些异常艰难处,不禁悲从心生哽咽起来。

老民警停下了审讯,去给杜守法续了点水。他年轻时下过乡务过农,心底存着一份对农民的特殊感情,他很体谅那些犯事的农民工,其实他们的本质都很纯朴,只是现实对他们实在太残酷,才迫使他们不得已铤而走险。

杜守法讲完了,抹去了眼角的眼花,缄默地坐在那里,为接下去可能发生的事而忧愁:万一老民警拘留自己几天,那该怎么向老婆、儿子交代?如果不慎传到老家去,年迈的父亲会不会气昏?还有以后回去,村人会用什么眼光瞧自己?

正在这时,老民警站起了身,来到他旁边,轻拍了几下他的肩,态度和蔼地说:“你讲的我认真听了,我对你的处境很同情,但生活再怎么艰难,违法的事都不能干。这次呢,你撒过了就算了,算是初犯,以后可不准再撒了。”末了,把杜守法送出了门。

杜守法走出了派出所,站在太阳底下,但感觉好像在梦里,想就这样给放了?就这样没训、没打,也没拘留就给放了?这样怀疑着,心里很不踏实,怕老民警会追出来,重新抓自己进去,便不敢贸然转过身,只是慢慢后退着,眼睛紧盯着派出所。

杜守法退着退着,后退了好一阵子,见老民警还没出现,心头跃上了一阵狂喜,骤然转过身,疯狂地飞奔起来,等到离派出所很远了,才喘息不已地停下来,一屁股坐在人行道上,安抚剧烈的心跳。

13

从派出所惊惶失措地回家,杜守法发现租房门虚掩着,他的心禁不住提了一下,但很快回落下来,自我解嘲地想:会有哪个贼闯进去呀?除非那个贼眼睛是瞎的。他断定是老婆回家了。

果真,是老婆!

但出乎杜守法意料的是,她竟然躺在床上,脑袋捂在被单里,正发出轻微的呻吟。杜守法的心,又被攫住了。他满怀忐忑,轻手轻脚地走拢去,压低声音问:“秀花,你怎么了?”那样子,怕声音高一点,会吓着老婆。

老婆见到了杜守法,眼神着流露着绝望,停下了呻吟,止不住哭了,但她的这种哭,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默默地流泪,这更让人觉得绝望和悲痛。

杜守法搞不清老婆到底怎么了,内心的担心不断地加剧,便口气急促地发问:“你到底怎么了?”声音比刚才响了几分。

老婆还是不言语,只是无力地摇着头,眼泪流得更欢了,像决堤的江水,一下子洇湿了枕巾。

杜守法不再追问,拉过一张凳子,陪在老婆床边,看着她流泪。

老婆终于开口了,哭泣着告诉杜守法,今天干活的时候,她突然晕倒了。其实她平时也头晕,只是这次晕倒了。老板派人送她去了医院,医生经过诊断得出结论,她因长期劳累过度,患了严重贫血症,嘱咐她至少休息半年,否则非常危险。

听老婆这么一说,杜守法的心发冷了。但考虑到老婆的感受,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劝慰着老婆说:“身体最要紧。医生叫你休息半年,你就休息半年!”

老婆愁苦着脸,长叹:“那咱们这个家怎么办?”

杜守法咬了咬牙,决绝地说:“这个你就甭管,我会有办法的!”这样说的时候,他的满脑子晃动起黑钉,先是一只一只,接下去连成了片,后来变得密密麻麻了。

14

这一天,杜守法起床特别早,他手忙脚乱地做好早餐,问候过病着的老婆,就心急火燎地出门了。他先奔赴买黑钉的地方,尽管手头还有两天的货,但他觉得那是以前的量,今后光靠那些是不够了,他得数倍地撒才行。

买黑钉的店在路边,杜守法到的时候,店门还没有开,他就捏起拳头擂。里面的给吵醒了,不耐烦地问是谁。杜守法就大声答:“是我,买钉!”里面的说还早,赖着不肯开门。杜守法就擂得山响。里面的扛不住了,只得起身开门。

杜守法买下黑钉,跨出店门就撒。开店的见了,吃惊地说,你怎么在这里撒了?杜守法自言自语道:“顾不了这么多了,多撒多刺破,钱攒得越多。”开店的骂起来,杜守法不理会,又撒了几只,然后拔腿就走。

这次,杜守法不选择地段了,凡有电动车和自行车经过的地方,一律毫不遗漏地撒过去,对那些车辆繁忙的路段,更是比以前加倍量地撒。来到A立交桥上的时候,以往他每次撒的当儿,脑海里总会浮起老民工的身影,但此刻那个身影断然消失了,替而代之的是生病的老婆。

杜守法的胆子也由衷壮大,以往撒之前总要左顾右盼,惟恐被人瞧见,但现在他不顾不盼了,只管埋着头一边走一边撒,手进出裤袋的频率逐渐加快,他甚至恨不得让那些可爱的黑钉,顷刻铺满这座城市的每条大街,让这座城市凡骑车的人们,无不例外地受到车胎被刺破的遭遇,他甚至于希望那个老民工,同样不能幸免!

杜守法不再意识到自己在干违法的勾当,他把他的撒黑钉想象成了在农田里播种。这样的想象使他在撒的时候,越加地理直气壮和堂而皇之。而且让他惊喜不已的是,他蓦然发现那一只只黑钉,落到路面的刹那间,全变成了一粒粒谷子,并很快发芽、开花、结果,结出了一个个钱币!

可是,正在这个时候,一群遭遇黑钉的路人,觉察了杜守法的举动,他们纷纷扔下瘪胎的车辆,不约而同地朝着他冲过来。杜守法无所察觉即将面临的危险,只是沉浸在撒黑钉的欢快之中。他一边疯狂地撒着,一边欣喜地算着收入。

那群义膺填愤的人们,将杜守法团团包围住了。他们各自拔出了拳头,合力将他打倒在了地上,又轮换弹出他们的腿,将力量集中到脚上,狠劲踩踢杜守法的身子,让他在铺满黑钉的路面上,不停地翻来滚去。等发泄得差不多了,骂骂咧咧着散去。

杜守法浑身淌满着血迹,死去一般仰瘫在路面上,尽管黑钉遍布了他的全身,但他已经失去疼痛的感觉,完全处于麻木状态。过了好长一会儿,他积蓄起身上所剩的余力,努力地挣扎了一下,又一下,终于一节一节撑起身来。

他终于站起了身子,但在使劲地摇摆。他努力让自己站稳后,却没有离开,又缓缓地蹲下身去,单膝跪地,伸出一只手,弯成半圆,吃力地“罗”起那些散落的黑钉。等“罗”完了所有,合起双手捧着,挣扎着站起来,然后一边艰难地前进,一边坚持不懈地抛撒……

那些散开的人们,被他的举动惊呆了,重新驻足回头观望。这时,杜守法自言自语起来:“秀花,你别愁,我会撒黑钉!我要撒满这里的所有大街,攒很多很多钱,让你和儿子过上好日子!……”那声音一遍接一遍,由低到高,由说到喊,由喊到嚎,最后响彻了整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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