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脸的日子(三等奖)

文/安昌河

人不要脸鬼都害怕!

奶奶在世的时候,遇着见不惯她就这样骂。

奶奶见不惯的事情很多,她见不惯菜市场里的缺斤短两,见不惯路上的车辆横冲直撞,见不惯电视里坏人欺负好人,见不惯有人半夜在窗外唱歌喧哗,她甚至见不惯情侣间的亲昵,比如亲吻,搂抱,哪怕是牵手,不管在哪个场合见了,她都会骂,人不要脸鬼都害怕!

奶奶去得很突然,王书没做好准备,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把奶奶和死亡联系在一起。奶奶死之前那段时间在干什么呢?好像就是在不停地骂人,骂事,骂所有她见不惯的人和事,骂眼前的,也骂回忆起来的,想起那些过去多年的人和事,突然就开始骂,谁偷汉子了,谁不给父母吃饭了,谁欺负弟弟妹妹了,谁故意把鸡鸭赶到人家菜地里了……

人不要脸鬼都害怕!奶奶的骂总是一贯的愤恨,骂词也永远千篇一律。

奶奶的骂,严重影响了王序和王言,两个人说起某个不喜欢的老师或者讨厌的同学,都会骂,人不要脸鬼都害怕!语气和神情跟奶奶一模一样。那时候两个人老爱吵架,你一句人不要脸鬼都害怕过来,我一句人不要脸鬼都害怕过去,不可开交。这叫赵致很不高兴,她把王序和王言叫到楼下的草坪里,痛斥了一番,说要再听见你们嘴巴里跑出来那样的话,你们就自己抽自己的嘴巴子!王言当时还回驳了一句,说祖奶奶不也老说那话吗?赵致冷笑一声,乜斜着王言和王序,说,你们好像很愿意受一个老太太的影响?那时候那对双胞胎正处在青春叛逆期,当然不屑以一个老太太为榜样,也不知道他们采取了什么样的措施,从那天傍晚开始,就再没听他们说过什么人不要脸鬼都害怕……

——谁能想得到那个叫梁警官的,也会骂人不要脸鬼都害怕呢?

当时两个人都慌了神。你就说我们什么也没做……我们就聊天,你也没给我钱……我们就聊天,聊天……什么也没做。吴娅慌乱地穿衣裳慌乱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们什么也没做,我们聊天,聊天……什么也没做。王书也慌乱地穿衣裳慌乱地说。吴娅穿得快,主要她的是裙子,从头往脚一套,再抓起内裤一套,趿拉上拖鞋,还有时间,再把头发撸撸,捋捋。王书穿不快,衬衣,西装,皮带,袜子……要命的是鞋子不见了。鞋子呢?王书呻吟道。吴娅到处找鞋子,最后发现跑床底下去了,忙钻进去抓出来。王书刚穿上衣裳,刚站直身子,门就被砰地撞开了。

先进来的是几个联防队员,然后梁警官才进来。梁警官进来的时候王书正在诉说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房间里,他说洗了头,有点晕,吴娅就把他带到这个房间里,让他躺一会儿,说可能是中暑了。联防队员甲问,吴娅?她就是吴娅吗?吴娅说是,我就是吴娅,我们一直在说话。联防队员乙问,为什么要关着门?王书说,说话就不能关着门吗?联防队员乙哑口无言了。联防队员甲说,你不老实……梁警官摆摆手,示意联防队员们不要说话,他走到王书跟前,看着王书,眼神很寡淡,微微一笑,说,你是教师吧。王书心里一咯噔,说,是,我在教研室工作。梁警官点点头,在那间狭窄的房间里兜了一圈,漫不经心地东瞅瞅西瞧瞧,还啪啪地把台灯摁来摁去,顽童似的,他突然站起身子,看着王书,目光锐利,说,走吧。王书说,好。说完就往门外走。刚走到门口,梁警官就叫住他,嗨,你知道往哪里走么?王书说,知道,我得回家了。梁警官一笑,说,你等等再回吧,咱们先去派出所一趟。

王书和吴娅被带上了停在外面的车。王书和吴娅起初一直在嚷嚷,王书说我怎么了,你们凭什么要带我去派出所?吴娅说就聊聊天还犯法么?警察也得讲理啊!梁警官看看他们,说,你们是不是让大家把你们围着看猴戏啊?王书和吴娅住了嘴,被推搡上了车。梁警官落座后,叹息一声,说,真是人不要脸鬼都害怕啊!这话叫王书一怔,王书说,你说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们?梁警官凑到王书耳朵边,说错了?我可没说错,还说你们什么事没做,就聊天,嘿嘿,你们可能自己都不会想到,你们竟然把内裤都穿错了。王书一脸惊愕。吴娅脸色煞白。梁警官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突然停住,叹息说,把内裤都穿错了,还说光是聊天,什么事都没做,人啊,人啊……真是人不要脸鬼都害怕啊!

十二年过去了,王书一直都在想一个问题,梁警官是怎么看出他们穿错内裤的。

这十二年间,王书和梁警官见过三次面,基本上是每四年见一次。

第一次在街上,王书突然听见有人喊自己,王书,王书老师。王书停下自行车,看见了梁警官,梁警官站在街角,把嘴角的烟蒂往边上一吐,走过来,笑眯眯地,看着他。王书很紧张,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瞧他们,就低下头,低声说,有事么。梁警官把车把一拍,说,好久都想找你啊。王书两脚发软,抬眼看着梁警官。梁警官笑笑,说,我有个事想求你。王书心里一松,脚下有了点力气,笑容也浮了上来,说,啥事,你说。梁警官拍拍王书的肩膀,说,我有个表弟,在西城教书,他和我一个姓,梁,你帮帮他。王书说,只要我能办到,没事儿。梁警官收回手,揣进口袋,说,那么,我就叫他来找你了啊。

当天晚上,梁警官的表弟梁老师就登门来找王书了,带了很多东西,全是名贵的烟,酒,茶叶。王书起初很忐忑,他以为梁警官会把自己的底细告诉给他的表弟,但是从那些烟酒和茶叶来看,他没有。这叫王书很感激。王书说你这是干什么呢,这太……太客气了嘛。梁老师的年岁看样子不太大,表现得很谦恭,不住地搓手,可能是紧张和激动的关系,说话总是不利索,他说他在乡村里的一所学校,很偏僻,想回城照顾老母亲,到处找人,最后表哥才说他有个朋友,于是,就来了。王书把他带进书房,递给他一摞资料,然后开始给他讲这次考试可能要涉及的方面。他这一讲,就讲到了第二天凌晨。赵致对王书很不满意,说我的亲侄女求你,也没见你这么费心,你好像恨不得把心肝肠肺都挖给人家。王书说,不是好朋友相托吗,再说也要对得起那些好烟好酒嘛。赵致问,你那好朋友是干什么的?王书没敢说是警察,信口开河说是市委的,秘书。王书以为自己信口说说赵致不会往心里去,谁知道她三天两头就问那个秘书朋友现在干什么,遇着人事变动的传闻,还要王书去打听一下那秘书朋友有没有升迁,是不是什么时候约在一起聚聚。王书很烦。赵致说这也是为了王序和王言嘛,他们立马就要说到就业了,多棵大树,就多个机会。

考试结果下来后,王书去教育局看了名单,梁老师的名字排在靠前,看样子回城是没问题了。王书松了口气,心想回家是不是把那瓶好酒喝了。刚到家里,赵致就递给他一个信封,沉甸甸的,打开,全是钱。没等王书细看,赵致一把拿过来,说,一开门就踩上了,我数了,五千。王书一听,心头咯噔一下,他看看屋里,问,王序他们没回来?赵致说,跟你说事呢,这钱……这钱咋办?王书说,没写名字吧?赵致摇摇头,说,就一个空信封装着。王书说随便你怎么处理。赵致说,谁送的呢?是不是有人又找你了?求你办什么事?王书说,你以为我是谁啊,我又不是校长,又不是局长。赵致拿着信封,纳闷起来,那……谁送的?王书说,管得呢,又不是咱们偷的。赵致想了想,笑起来,说,你说的也是。就拿出钱,把信封丢进垃圾篓里,走了两步,回身把那个信封拣起来撕成碎片。

第二回见梁警官,是在王言的婚礼上。王言的婚礼在爱城最大最高档的饭店爱城大饭店进行,王言那天很美丽,王书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女儿竟然如此美丽,现在,美丽的女儿出嫁了,成为别人的新娘,他怀着复杂的心情要在酒宴的仪式上做一番讲话。各位来宾,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是我女儿王言和女婿举行结婚典礼的喜庆日子,首先我对各位嘉宾的光临,表示热烈的欢迎和诚挚的感谢。念到这里,掌声四起,王书微笑着看着大家,也鼓掌,点头,就在此刻,他看见了梁警官。梁警官也看见了他,冲他微笑,诚挚地。但是下面的话语,王书却一下子失去了感觉,没有热情,没有真诚,念得干巴巴的。

第三回见到梁警官的时候,是在菜市场。梁警官拎着个菜篮子,弯腰在那里挑选骨头。王书没有上前打招呼,悄悄从他身后绕了过去。记得当时王书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念头,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和吴娅相遇呢。这个念头只一瞬,就被王书赶紧摆摆脑袋抛开了。

但是,吴娅却突然出现在了王书面前,吴娅说,大哥,是我,我是吴娅啊,你还记得我吗?王书当时只觉得一阵阵晕眩。

王书想带吴娅去一个僻静的地方,但是去哪里呢?街上到处都是人,这些人当中肯定有熟识的,同学,朋友,同事,邻居……自己的,赵致的,王言的,王序的……王书拍拍脑袋,不愿意多想。吴娅跟在王书身后三步距离,见王书拍脑袋,忙上前关切地问,大哥,你不舒服吗?王书忙趔开身子,说,哦,不是,没……没什么。吴娅知趣地放缓两步,保持距离。但是这像什么呢?他向左,身后这个女人向左,他向右,身后这个女人向右……自己忐忑难安,身后这个女人畏畏怯怯……

王书突然站住,这让吴娅一慌。王书指指不远处的一个小饭馆,说,看样子你还没吃饭吧,走,咱们先去那里吃饭。

小饭馆的老板是个瘦小的男人,小胡子,小鼻子小眼睛,笑眯眯的,很热情,招呼他们里头坐,然后把他们领到一个背静的角落。他怎么把自己往这地方领?他怎么知道自己需要的就是这么个背静的角落?王书看看小老板,小老板一脸笑容,很真诚,善良的样子。王书要了菜单,然后把菜单递给吴娅。吴娅接过来,又还给王书,说自己不会点。王书就叫上一盘鱼香肉丝,一盘白油芋儿,一盘葱油鱼,一个紫菜汤,然后问吴娅喝不喝点,酒,喝点酒。吴娅摇摇头,笑笑,说,你喝,我不喝。王书说,我也不喝。吴娅说,你以前不是喝吗?王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当时,当时自己进去的时候,就是因为喝了点酒,要不是喝了点酒,绝对不会听见人家一声招呼两脚就往里拐……

菜上齐了,王书说你吃饭吧。吴娅看着王书,说,你也吃吧。王书说,你吃,我现在不吃,我回家吃。吴娅捏着筷子,犹豫着。王书向小老板招招手,说,给我来瓶啤酒。小老板笑眯眯地拿来啤酒,开了盖子,给他满上。王书喝了一口,说,你吃吧,我陪你。吴娅那筷子开始还犹豫,渐渐快起来,但是她却只动一个菜,就是那份葱油鱼。王书给她指指另外两个鱼香肉丝和白油芋儿,说,你吃这个,这两个菜好吃呢。吴娅笑笑,依旧只动那个葱油鱼,大口大口地吃饭,小口小口地喝汤。

王书慢慢喝着啤酒,开始打量起对面这个女人来。

对,是她。是那个女人。——她说她叫吴娅。

那天自己刚刚被评上副高,刚好一个课件得了奖,一大笔奖金呐。学校为了表彰他,给他开庆功会,然后聚会,喝酒。主任端起杯子,说,王书,你得喝三杯。王书说,好,我喝。校长一边举杯,一边还把手伸出来,两个人握手,碰杯,校长却迟迟不饮,语重心长地说,今后,都看你啦!同事们也都把杯子举得老高,伸得老长,多多关照啊,前途无量啊,平步青云啊……恭喜,祝贺,奉承……好听的话再掺合上酒水,那可真受用啊。走出餐厅,打牌的去打牌了,回家的去回家了,一路几个人,走着走着,就剩下王书了。王书觉得自己是故意地拐进那条小街的,之所以故意来到,是因为它在席间被若干次提及,之所以被若干次提及,据说这里有很多刺激的事可以发生。老师在学生面前总喜欢正儿八经,言谈举止符合为人师表的一切道德标准和行为规范,老师在老师面前那就更不用说了。但是这些教育老师的老师在喝上一点酒后,那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照校长的话说,成天正儿八经的,也该松弛松弛回归正常人了。那么说说段子,彼此间来点带色的取笑也就没什么了。于是大家说起了这条小街。这条小街确实遍布洗脚房和洗头房,还有歌厅,酒吧。但是并不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会有女人出来拉扯,街上静谧,少有行人,标牌上的颜色很鲜亮……刚经过一个店面的时候,突然出来一个姑娘叫了一声他,进来洗头不?王书见那个姑娘穿得很素净,长发,白色的裙子,只是趿拉着双拖鞋。就立住脚。那个姑娘一笑,笑容很灿烂,说,来吧,看你好像喝了酒的,洗个头,按摩按摩,清醒清醒。王书犹豫了一下,进去了。店里坐了好几个姑娘,见王书进来,一起看着他。那个姑娘把王书领到角落里,那里有个躺椅。王书在那个姑娘的指挥下,上了躺椅,把脑袋搁在一个凹型的槽子里,看见那姑娘开始拿喷头,放水,叉开指头试水温,然后给他往头上浇。姑娘给王书的脑袋打上洗发膏,按摩,抓挠。姑娘的动作轻柔,她的声音也同样轻柔,问他,轻吗?重吗?王书唔唔地回答。姑娘继续说,我叫吴娅,我才来,新手,不熟练,要抓疼了你说一声。王书继续唔唔地算是回答。吴娅弯着身子,胸脯有意无意地碰碰王书的脑袋,胳膊,肩膀,每碰一下,王书的脑袋就酥麻一下,这感觉很奇妙,慢慢的不酥麻了,他觉得心头开始荡漾起来,像是注满了温水,有和风吹拂……当吴娅提出要不要去后面好好躺着休息一下时,王书立即就答应了。

那时候的吴娅是个什么样子呢?鲜活,生动,健康,蓬勃,是一个温暖的彩色的泥淖,是把鲜嫩的水灵灵的葱,一只温顺的会在怀里拱痒痒的小羊……吴娅给自己讲了很多村庄里的故事,她咯咯的笑声像透亮的珠子。如果不是梁警官他们的突然到来,那将是一个可以终生回味的美好的午后。

但是现在呢,面前这个女人,憔悴,僵硬,晦暗,生涩,是指甲里的泥垢,是硌脚的石子……

一瓶啤酒,王书本来是想慢慢喝着陪吴娅的,谁知道越喝越是感到口干舌燥。见王书的酒瓶见了底,小老板笑眯眯地过来,问还要不要再来点。王书说不要了,站起来,走到柜台前算账。小老板找了零给他,瞥瞥角落里的吴娅,悄声说,我们这里可以做的。王书看着小老板,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小老板又说,房间很好的。王书明白了,心头扑通乱跳,一枚硬币掉在地上,王书弯腰抓了几次才抓上手。小老板说,怎么样?你们别担心,安全得很。王书没理会小老板,走开了。

吴娅问小老板有没有方便饭盒,她要把那盘鱼香肉丝和白油芋儿打包带走。两个方便饭盒不够,王书要他再拿两个来。小老板赶紧拿来,赶紧走开,小心翼翼的。装好饭盒,吴娅看看王书,有些难为情。王书说,你说吧,你说不是找我有要紧的事吗?你说吧,没关系。说吧。

事情很简单,吴娅是来找王书借钱的。吴娅说她半个月前就来到爱城了,她在王书他们单位门口转悠了好几趟了,每趟都赶上了时候,看见王书从里头出来。她说自己之所以找王书,是被逼迫的,没办法,吴语住在医院里,正等着钱。

谁?谁住在医院里?王书问。

我儿子,我给他起名叫吴语。吴娅说。

王书犹豫了一下,问,他爸爸呢?吴娅摇摇头,开始落泪。王书想了想,问,你要借多少钱?吴娅抬手揩了眼泪,看着王书,说,很多。王书说,很多是多少?吴娅说,你能借给我多少?王书看看手表,说,你告诉我,住在哪个医院,几楼,几号,我明天给你送来……你看我方便来吗?

出饭馆的时候,王书看着小老板,小老板一脸不安,连声说对不起,搞错了,对不起,搞错了。吴娅看看王书,看看小老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看看表,已经很晚了,王书匆匆忙忙去了菜市场,买了芋儿,鱼,葱,肉家里还有……买了菜,王书没有像往日那样悠闲地漫步回家,而是坐了辆三轮车。回到家,看见赵致烧了开水准备下面条。王书关了火。赵致问,你去哪里了?王书扬扬手里的菜,说,你不是要吃白油芋儿吗?我跑了好几个地方才买到的。

王书做饭烧菜,赵致在一边帮手,一边兴趣盎然说着她和她伙伴的事。说她们准备成立一个舞蹈队,天天打牌也没多大意思,关键是有几个输不起,输上一点钱就拍桌子,指桑骂槐,嘴巴里是在骂自己手气臭,牌臭,暗里却是在骂赢牌的人,就算赢了,也觉得窝火,不畅快。更讨厌的是,还有人赖帐,说欠着,小一手,下把给,结果散场了,她倒像是忘了,你要一问,准是吵架。

王书静静地听着,不敢看赵致,他怕猛一抬眼,就不认识她了。想想赵致跟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呢?哦,图书馆。那时候大家都喜欢往图书馆跑,逮着书就看,不管什么书,都可以看得津津有味。那时候的赵致是多么奋进的一个人啊……但是她现在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呢?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赵致继续说,她说她遇着张老太了,她怕王书不清楚张老太是谁,给他做了介绍,说张老太是张市长的母亲,张市长主管教育,立马就可能是爱城的一把手,张老太是跟她一起打牌的秦惠芳介绍的,秦惠芳就是原来在信访局当办公室主任的那个,她是王言婆家的一个亲戚,出手很大方,外孙女的那个漂亮的婴儿车就是她送的……

王书茫然地点头,唔唔地应声。他在想,赵致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的呢?她原来好像并不喜欢打牌的,也不喜欢跳舞,她甚至都不怎么跟街坊邻居们搭茬,但是现在她的朋友好像遍布了整个爱城。赵致捏着两棵择好的葱递给王书,露出白皙的手,和指头上亮晶晶的戒指,钻石的,——她什么时候把白金的换了?以前的赵致是不喜欢打扮的,那时候她连化妆品都不太会使用,但是现在呢?顺着钻石戒指往上看,口红,眼影,粉……大得夸张的耳坠,项链……活脱脱的一个富态的地主婆子。

张老太已经约好我了,过两天在桂芳苑打牌,我也答应了。我得好好准备准备。赵致顿了顿,说,我计划输给她几把,我得跟她好好说说你,要是有时间,咱们一块儿去他们家一趟,那个张老太看样子是个很好接触的人,慈眉善眼的,不管怎么说,你得上正高,再不上,就过了坎了……

正说着,赵致突然停住嘴,把鼻子往他跟前凑,惊呼起来,你喝酒了?

王书没有遮掩,他承认了,喝酒了。买菜的时候路过一个酒馆,几个学生在那里聚会,硬拉他过去要敬一杯,躲不过情,只好喝两杯。啤酒。赵致却很不高兴,说你明明是跟人喝酒回来晚了,还说芋头难买。王书没搭茬,埋头做饭。赵致吃得很香,吧唧吧唧的声音很响亮,王书突然觉得有些难以忍受,他离开桌子,去了卫生间,褪了裤子,在马桶上坐着,没有丝毫要便的意思。可能是坐得太久,赵致在外面喊他,问他怎么了,是不是肚子不舒服。王书在里头含含糊糊地答应。过了一阵,听见赵致说我出去了,然后是关门的声音。

收拾桌子洗过碗,王书也出去了。他得去找点钱,可是去哪里找呢?跟谁先借一手,跟谁借?同事?邻居?同学?朋友?王书想从中想出一个人来,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混了这么多年了,自己居然没有一个可以借钱的人。没办法,那么只有明天上班去找张静了。张静是财务主任,一直以来都对王书表现得过分关心,上回钱不够,就是跟她在财务上借的,然后用月奖季度奖目标奖什么的分期分批慢慢还。看样子,这回只能如此。想到了钱的出路,脚下的步子就轻松起来。王书突然想去龙康花园王序那里看看。王序准备结婚,正在对那三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进行装修。

王序的新房子在三楼,门口睡着两个小工,他们都认得王书,点点头,给他指了指里屋。屋子里堆满了材料,王序在里屋说话。王书绕过那些材料,进去,看见王序和他的女朋友小雅凑在一起,正在研究图纸。见了王书,王序很诧异,说,妈不是说你肚子不舒服么?你怎么来了?王书更诧异,说,你妈来过了?王序说是啊,你来的前头十分钟才走。

王序带着王书,每间屋子走走看看,给他介绍这间房子将怎么装修,将装修成个什么效果,将使用什么材料。王序说,小雅在一旁补充。当这里还是一片废墟的时候,赵致就带王书来看过好几趟,是她建议王序在这里买房子的,说距离他妹妹王言近,距离他们住的地方也不远,彼此都好照应。当开始建设的时候,赵致几乎是每周都要王书陪她一起来看,指给王书哪里是五楼,哪里有个窗户……直到房屋竣工,拿到钥匙。本来是在两年前就该装修的,但是那时候王序和小雅的婚事突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小雅很有来头,父亲是爱城军区的首长,他不喜欢王序,要小雅嫁到北京去。小雅离开了爱城,王序成天沉默寡言,不是醉酒,就是落泪。但是在去年冬天,小雅突然回来,情况明朗,那位军区的首长同意了小雅和王序的婚事,不仅将小雅正式调入爱城,还将王序的工作进行了挪动,然后把王序的新房从五楼降到三楼,说他将来上了年纪,不想爬那么高。楼层降了,可是面积增加了,由原来的一百多点,变成了如今的三百多。而且,那位首长还当着王书和赵致的面将一张银行卡递给王序,说里头的钱足够他交付房款,装修房屋,购置家具电器,举办婚礼。

但是,赵致对王序的新房却像是失去了兴趣,她不再三天两头要王书陪她来看房子。轰轰烈烈的装修开始了,赵致也少有时间来。有时候王书说咱们去看看吧,看看材料备的如何了,装修怎么样了,看看我们是不是帮得上忙。赵致听了,不是不答话,就是抢白他两句。赵致的反常举动让王书大惑不解,却谜语似的,找不着答案。

爸爸,你看怎么样?王序问。

蛮好的。王书说。

爸爸,你总得给点建议啊,我们可是要在这里头住一辈子呢。小雅挽着王序的手,笑吟吟地看着王书。

王书笑笑,说,有什么建议呢,唯一的建议,就是你们别太操劳,要注意身体,你们这么操劳,那还要他们干什么呢?——王书看看门口躺着的小工,说,材料齐备,图纸也设计得蛮好,就放心地交给他们做吧,人家是专业的呢。两个小工都探起身子,说,老先生说得对,说得真对。

王书叮嘱了两句,就准备离开,小雅叫住了他,爸爸。王书回头看着她,她却看着王序,说,妈妈刚才来的时候不是说爸爸有个学生现在专门在搞墙漆专卖吗,你看是不是请爸爸帮我们去过问一下,你明天就要去出差,我也没时间,又不懂——

王序给王书开了个单子,哪种颜色的需要多少,规规整整地写了一张纸。然后小雅打开钱包拿钱。王书叫先别拿钱,问问再说。小雅说钱都不带怎么问,合适了就叫送过来。小雅给王书拿了一万块,说如果可以就叫先送过来,账算那里,等王序空了就去结账。

王序和小雅一直把王书送到楼下,王序突然叫住王书,说,爸爸,大后天就是祖奶奶的忌日,我出差,去不了,你带上小雅一起去吧,我给她说了,叫她帮我多烧几张纸钱。

王书点点头,心头一阵感动。

大后天是奶奶的忌日。十二年前的大后天,那天深夜,奶奶去世了。奶奶一直不肯咽气,她在等他,可是他呢?他在四处找钱缴付罚款,否则他将被拘押,被通报到单位里去。

奶奶二十岁就守寡,养了三个儿子,王书是长子长孙,是奶奶最疼爱的孩子。父亲在世的时候,奶奶一直跟父亲过。父亲去世之后,奶奶明确要求要跟王书过,她将自己积攒了六十多年的钱物用大车一股脑儿全拉进了爱城。——这招致叔叔们和堂弟们的怨愤,但是一个个都敢怒不敢言,不过他们也采取了可恨的报复手段,就是和爱城不来往,像是要把奶奶,把他王书从生活里记忆里抹去。

奶奶一生最值得骄傲的不是她把三个儿子都拉扯大了,让他们都成了家立了业,而是自己从来就没给人家留下半句“说叨”。自从爷爷去世后,奶奶就给自己立下了三条规矩,第一,每到傍晚就闭门不出。第二,远房亲戚基本不来往,嫡系亲戚吃过午饭就送客,不留人过夜,无论男客女客。第三,不与闲人交谈,免生口角是非。这三条规矩一直坚持到有了王书,她当上了奶奶。自从当上了奶奶,奶奶就开始骂人了,人不要脸鬼都害怕!她要骂的太多,那么多的见不惯的人和事,之前暗藏心里,害怕骂出来招惹是非,现在没忌讳了,她是那么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方圆一百里,谁能有她贞节?谁能像她那样干净?人不要脸鬼都害怕!——慢慢的,就成了老话,只要一张口,准是这句。

王书请奶奶进城,本来是想要她享福的,可是她闲不住,她霸占着厨房,坚持要给他们做饭。对于奶奶,赵致是敬畏得很。奶奶进城那天,一大车东西并没让她感到高兴,但是那天晚上奶奶拎出只口袋,捏着袋子底往桌子上一倒,那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钞票叫赵致看了说话都不利索了。那一口袋钱奠定了奶奶在这个家庭的主导地位。奶奶的良好生活习惯让赵致更是刮目相看,她起得早,手脚勤快,讲清洁,懂礼仪,除了爱骂骂咧咧外,基本上就是一个完美的老人了。奶奶时常拿乡村里的事例来教育王书和赵致,教育王序和王言,她说的都是反面教材,谁偷汉子了,谁爬墙头了,谁欺负老人了,谁贪图便宜了……这些反面教材的结尾都是光明的,所谓光明,是干坏事的总遭到了报应,偷汉子的被打掉了乳房,爬墙头的栽进了早就准备好的粪缸,欺负老人的老了被人欺负,贪图便宜的丢失了孩子。奶奶一边讲述,一边骂,人不要脸鬼都害怕!人不要脸鬼都害怕!奶奶说,那些没得到报应的,只是时候没到,报应就像街上的站牌,就在那里等着呢。在城里生活的时间一久,奶奶用来教育的事例就渐渐地成了爱城的,但是那骂没变,口气没变,人不要脸鬼都害怕!记住没有,王书,赵致,人不要脸鬼都害怕!

安葬了奶奶返回爱城的路上,王书根据赵致的描述,对照出了一个大致的时间表:

当王书迈步进入洗头店的时候,奶奶正在将收拾出来的衣裳往盆子里放,掺水,倒洗衣粉。奶奶一直不喜欢用洗衣机,说听那响动声就叫人不放心,一件衣裳只怕没穿烂,洗都洗烂了。当吴娅给王书洗头的时候,奶奶也开洗了,她坐在个小马扎上,看着窗外,嘴巴里嘟嘟囔囔地骂一些人,和一些事。人不要脸啊鬼都害怕……王序给王言使了个眼色,王言关了房门,他们正在做功课,他们嫌奶奶的声音吵了他们。

当王书和吴娅欢愉的时候,奶奶正在吃力地洗那些衣裳,其中有赵致的裤子,王序的上衣,王言的内裤,王书的袜子。赵致坐在那里看了一阵电视,可能觉得在一个忙碌的老人面前看电视不太好,看了一阵就关了,她来到王言和王序他们房间,坐在他们身后,看他们认真做作业的样子。因为要把力气用在手上,奶奶的骂骂咧咧断断续续的,人不要脸啊……鬼啊……都害怕……

奶奶清洗衣裳的时候,吴娅给王书揩干净了汗水,还用毛巾沾了热水给他擦洗了下身。然后两个人平静地躺在床上。吴娅给王书说她的村庄里的事,王书玩耍着吴娅的乳头。说到开心的地方,吴娅就笑,乳头就像樱桃,在王书手里跳,跳得他手心痒痒的。王书说,我们再来一次吧。吴娅说,你得加钱,这是规矩。王书默认了规矩,他们又来了一次。这次很短暂,之所以短暂,是因为吴娅配合得太好了。从吴娅身上下来,王书继续玩耍她的乳头,只是感觉有些怅然。吴娅继续说她的乡村。王书说,我也是乡村里出来的。吴娅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喜欢你这样的好人。说着就往王书怀里钻,拱得王书心里直痒痒,王书怅然的心更加怅然了,他想到再过一阵就得回家了。

奶奶到处找衣撑子,找不着,她喊赵致,赵致没应,喊了两声她就生气了,不喊了。那时候赵致正在跟王言和王序谈理想,王序说要考北京,王言说要考上海,两个孩子的远大志向叫赵致心花怒放。其实赵致听见了奶奶喊她,她只是不想打断两个孩子激昂的说话,等她想回答了的时候奶奶已经住声了,她想奶奶不喊她了可能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奶奶气咻咻地找了个凳子,她拿着衣裳往凳子上踏,她成功地将所有衣裳都晾上去了。奶奶觉得很有成就感,开始高兴。她下了凳子,站在那里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她突然觉得王言的内裤晾在那里不好,通常,奶奶一般是不把内衣内裤叫内衣内裤的,她统称“羞衣”。——怎么能把一个小女孩子家家的羞衣晾在这里呢。奶奶再次踏上凳子。奶奶成功地取到了羞衣,却没有成功地下来。她摔下来的时候,梁警官正告诉王书和吴娅,你们把内裤都穿错了。

奶奶摔倒的声音并没有惊动赵致。过了一阵,赵致出来给她两个因为畅谈理想话说得过多口渴了的子女倒水,发现屋子里怎么这么静呢?奶奶呢?她把水送进去的时候王序和王言还要接着畅谈,赵致说等等,我去看看你们的祖奶奶是不是出门去了。当赵致和哭得哇哇大叫的王序和王言把奶奶送到医院的时候,王书正在派出所,向两个警察叙述那些事,一个警察在旁边默默地抽烟,心事重重的样子,另一个警察讯问和记录。那些事情真是难以启齿啊。但是那个讯问和记录的警察却一点不难为情,干瘪瘪地问,来了几遍?究竟是一遍还是几遍?王书吞吞唾沫,说,先……先来了一遍,然后,我又忍不住,又,又来了一遍。那个抽烟的警察丢了烟蒂,嗤笑一声,说,还真看不出来啊。

终于交代完毕了,那个警察复述了一边,干瘪瘪的语气。复述完了,把笔递给王书,要他签字,然后又把印泥盒子推到他面前,示意他往时间、地点、姓名和涂改了的墨团上戳手印。看样子这个警察的文化程度不咋的,字写得烂糟糟的不说,满篇都是涂改了的墨团。就在王书摁了一个手印又一个手印的时候,赵致也在一张纸上签字,那是张病危通知书。

奶奶被推往急救室的时候,王书正跟在梁警官身后往他办公室里去,在过道上,王书和吴娅相遇了,她正被那个抽烟的警察扯着衣袖,走向讯问室。吴娅看了王书一眼,王书也看了吴娅一眼,两眼相遇,吴娅说,对不起,大哥。进了梁警官的办公室,梁警官先给他递烟,王书不抽,梁警官又给他倒水,然后招呼他坐下。坐下的第一句话,梁警官就笑着说,这个女的还是很重感情的吗。王书没答话,他的心里空洞洞的,感觉又慌又乱。梁警官的笑容倏然而逝,身子陷在椅子里,姿势像是固定了,两眼定定地长时间地看着王书,许久。突然,梁警官身子一动,坐起来,说,怎么办?王书一怔,看着梁警官。梁警官再问,怎么办?王书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梁警官叹息了口气,说,把你的情况通报给学校,你可能就此完蛋,工作完蛋,家庭也完蛋。王书想哭,他嗫嚅了一阵,终于出声了,他说,你看能不能宽大处理,不要通知单位,不要告诉我家……家里人。梁警官又叹息一声,说,可是不通知不告诉怎么办呢?你回头看看,墙上有条例,写得明明白白,你自己对照着办吧。王书没有回头看身后墙上的条例,他发出的声音浸满了哀求的味道,他说,你就看在……我真是初犯呐!梁警官再叹息一声,说,我知道,你在单位一定是个好同志,在家里也肯定是个好丈夫,好爸爸,这样吧,你就接受处罚吧。王书说,处罚吧处罚吧,别通知单位别告诉家里,怎么处罚都行。梁警官再次笑起来,说,你这人倒挺干脆的。

王书被处罚五千块,他身上有刚刚领到的三千块奖金,还短两千。王书说我马上去借。梁警官点点头,说,你要是借得到的话,把那个女人的也一起交了吧。王书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当他走出派出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王书心想,这个时候,到哪里去找钱呢?那个时候赵致也正孤立无援地站在医院门口,焦急万分,这个时候,到哪里去找王书呢?医生很明确地告诉赵致,老太太不行了,建议还是不要再做徒劳的抢救,让她平静地去吧。但是奶奶就是不肯咽气,她在等一个人,她等的这个人就是她的长孙,她最宠爱的王书。那一刻,王序和王言突然长大了,他们让妈妈在病房里守着他们的祖奶奶,找爸爸的事,由他们分头去。

就在王序和王言徒劳而返的时候,王书敲开了张静的家门。在学校,张静一直对王书很好,很关心,每次发钱,都是代签后亲自送到他手里。这不是没有原因。那还是好多好多年前,张静刚从农村来到学校,在图书室当资料员。图书室坐落在学校后面的一片树林里,靠河,是一排低矮的苏联专家留下的房屋。那时候的人突然都奔钱去了,看书的人少了。通往图书室的林荫道上落满了树叶,旁边杂草丛生,都快把路面淹没了。王书要去查找一份什么资料。图书室的门大开着,里头却没人。王书走进去,在架上找,正找着,听见有呻吟声从后面的屋子里传出。王书好奇,轻轻推开门,他看见张静赤裸身子正被一个男人抵压在墙上,抬起她一条腿,使劲撞击。张静看见了王书。王书轻轻关上门,飞快地离开了。那天傍晚,张静找到王书,想要跟他说点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她送给了王书一条金利来皮带。看着金利来皮带,王书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了,因为那时候金利来只出自香港,而这个男人刚去了香港。王书拿着皮带,觉得有点好笑,怎么送自己皮带呢?又不是自己裤头爱松。第二天,王书送给了张静一份礼物,是珍珠饰品,装在一个陈旧的盒子里。这是赵致的主意,赵致说也得送给人家一份东西,于是就找,找出了那么个东西。张静拿到礼物,很感激。后来财务室缺人,开会的时候让大家推举合适的人选,王书第一个推举,推举的是张静。见到王书,张静很惊愕,说刚才校长到处打电话找你呢。王书问说没说什么事?张静说没说,你呢?王书说我需要钱,你借我七千块。

吴娅先出去,王书还得办理手续。所谓手续,就是以感激的心情接受梁警官的忠告。梁警官说,材料我给你丢这里,过段时间我会给你销毁的。王书感激地说好,谢谢你了梁警官。梁警官说,这些事情我相信你也不会对人说,就忘记了吧,我们会为你保密的。王书感激地说好,谢谢你了梁警官。梁警官说,你这样身份的人,今后就不要去那些场合了,实在有精力,可以处个情人嘛,——婚外情,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是很擅长的嘛。王书感激地说好,谢谢你了梁警官。就在梁警官一遍遍地忠告,王书一遍遍地感激的时候,奶奶决定走了,她等不到她的长孙。在王序和王言的哭泣声和呼唤声中,他们的祖奶奶去了,喉咙里咯一声,然后脑袋一歪。赵致坐在床边,她一直握着奶奶的手,她感受到了一个生命离去时的挣扎与痛苦,她觉得一阵阵晕眩,浑身颤栗,泪水洒落到她和奶奶的手上,冰凉一片。

王书走出派出所的时候,赵致正牵着王序和王言的手,一起把奶奶往太平间里送。走到派出所的门口,王书突然想起,要是可能,有个问题真该问问梁警官,他是怎么看出他们穿错内裤的。吴娅蹲在派出所外面的一棵梧桐树下,看见王书,迎上去,说,谢谢你大哥。王书看看吴娅,没搭茬,快步走开了。王书越走越快,他来到大街上,快步走向一个公用电话。

喂,校长,你找我?

王书?你跑哪里去了?你奶奶死了!

对于王书的深夜到访,吴娅一点都不惊讶,她说,大哥,我知道你今天晚上肯定要过来的。王书看着吴娅,不知道她凭什么这么肯定。吴娅说,大哥,你是好人。

王书看见了那个被叫做吴语的孩子。他蜷缩成一团,躺在被窝里已经睡着了,无法确切他究竟多大年纪。吴娅说,七岁,正准备去上学呢,书包都买好了,谁知道突然就得病了。

病床旁的柜子上堆满了东西,鲜花,苹果,香蕉,开水瓶,碗,杯子,还有两个方便饭盒。吴娅顺着王书的眼神,给他介绍柜子上的那些东西的来历。鲜花是今天下午一个病友送的,那个病友出院了。苹果和香蕉是新到的病友送的。新到的病友和陪护他的家属已经睡着了。吴娅说,吃饭的时候看到有鱼,本来是想给他带回来的,他很喜欢吃鱼,但是自从得病后,每吃一次,都会被刺卡着。而且饭量也不行了,以前两盒子菜,尤其是像这么好吃的菜,他一个人可以都吃了。但是现在——吴娅打开饭盒——两盒菜只动了这么一点,看他明天早上还吃不吃。

吴语呜咽了两声,动动身子。吴娅赶紧上前,握住他的小手,嘴唇凑过去亲吻着他的额头,轻声说,乖乖,妈妈在这里,妈妈在这里,别害怕。吴语又睡着了。松开吴语的手,吴娅满脸是泪。

王书没敢看那张泪脸,问,什么病。吴娅扯了纸,抹干净眼泪,说,心脏病。王书指指饭盒,说,那菜,就丢了吧,明天别给他吃,这都什么天气了。吴娅哎地应了声,起身把两个饭盒拿起来,想了想,又搁下,说,等等我把它们吃了。王书伸进口袋,摸着那沓钱从里卡出一叠,抽出来递给吴娅。吴娅接过钱,问,这是多少,大哥,我会还你的。王书说拿去吧,我没数。说着转身离开病房。吴娅跟在身后,要送他。王书说,你回去吧,守着孩子。吴娅听话地停住脚步,叫住他,大哥,你有手机吗?把号码给我可以么?王书说了号码,快步离开了。

回到家,赵致还没回来。王书打开电视,正在播放《哈利波特》,几个神通广大的孩子骑在扫帚上钻天入地。王书看了一阵,就去睡觉了。

早晨起来,王书打开电视,看看这一夜国内国际发生什么重大事情没有。没有。关了电视开始做早饭。把花生在碗里捣碎,家里是有打浆机的,但是那巨大的轰响声容易把赵致吵醒。把捣碎的花生和米放在锅里熬。开了,改成小火。换鞋子,记得钥匙和零钱,开门下楼,走四百米去买陈记煎包。本来两百处就有一家的,只是赵致喜欢陈记的。

回到家中,赵致已经起床了,她看着王书,目光冷冷的。王书说,你怎么不睡?赵致说我睡不着。王书没理会她,他还得炒个素菜,椒麻酸豇豆,这名字是赵致起的,也是她最爱吃的,说是下稀饭的好美味。赵致说,你吵得我睡不着!王书纳闷了,说,我怎么吵你了?赵致说,你就不能出来说话吗?王书走出厨房,看着赵致。赵致的目光还是冷冷的,说,你没背着我干什么吧。王书心头一慌,说,我背着你干什么呢?赵致从身后拿出手机,说,电话响了一早上了,接第一个还说话,一听我的声音就挂了。王书说,谁?赵致说,是个女人。王书说,谁?赵致说,你问我,我还问你呢!王书拿过电话,翻出号码,是个座机,回复过去,说是公用电话,打电话的很多,不知道谁打的。王书把电话递给赵致,说,我不知道是谁,你拿着吧,去查查。说着就回厨房做那道椒麻酸豇豆去了。

吃饭的时候,赵致向王书表达了自己的歉意,说早上是开玩笑,她不是怀疑王书。王书不说话,埋头喝着稀饭。赵致说,我知道你,你不是那种不要脸的人。王书看着赵致,说,我就是。赵致抓过王书的手,轻轻握着,歉疚地说,我不是有心的,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王书抽出手,拿过赵致的碗,去给她盛了稀饭,放在她面前,说,快吃吧,我还得去学校。赵致说,吃了饭你就走吧,今天的锅碗我来收拾。

王书没有乘公交,他想步行着去学校,他想利用这段距离,清理清理自己的思路。如果赵致此刻正在收拾锅碗的话,那么这将是她这十二年来的第一次。奶奶死后,赵致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她好像通过奶奶的突然去世,领悟到了人生的真谛。她说看见奶奶死,而且死得那么痛苦,她一下子全想开了。想开了什么?什么想开了?赵致没有说。不过她开始变化。——对,她是从奶奶去世之后开始变化的。王书终于给昨天晚上做饭时的苦思冥想找到了答案。

在送奶奶骨灰回老家的前夜,王书和赵致说好了,将奶奶带到爱城的东西,全部运回老家,送给两个叔叔,同时,再将奶奶积攒的那些钱,分出一部分送给两个叔叔。但是就在起身的那天早上,赵致却突然不干了。她说她梦见自己死了,和奶奶一样的死法,从凳子上摔下来,然后动不了,脑子清醒,可就是动不了。到了医院也动不了。她就那么清醒地死了。王书说,这有什么关系。赵致说怎么没关系,你仔细想想就有关系了,我们拼死拼活地赚钱,攒钱,死了呢?死了我们能带着什么?王书看见赵致的脸都变形了,有泪水在眼眶里转啊转啊,最后滚落出来,啪地砸在地上,他没有再坚持。送奶奶骨灰回老家的行程耽搁了两天,这两天赵致一直在忙碌,她将奶奶带到爱城的东西全部处理了,能卖钱的卖钱,卖不掉的就送人,她把奶奶睡过的床送了人,连带摔着奶奶的那把凳子。然后赵致把一笔钱和房屋的钥匙交给她的哥哥,推着王书说,走啊,走啊,你不催命似的吗?

两个叔叔没有哭泣,连眼泪都没有。他们的平静让王书感到陌生,害怕。他们问,王书,你奶奶是怎么去世的,临终的时候说什么没有?王书嗫嚅说,我不知道。两个叔叔奇怪了,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呢?赵致走过来,说,他就是不知道,他没在场。两个叔叔看着王书,问,你去哪里了?赵致说,你们好好问问他吧,问问他去哪里了!

在太平间,当王书触摸到奶奶冰凉的脸庞的那一刻,扑通跪下,痛哭起来。就在他准备向奶奶,向赵致,做一个沉痛的坦白和忏悔的时候,王序和王言扑过来,抱住他,喊两声祖奶奶,又喊两声爸爸。拥着两个儿女,王书马上决定对于自己的去向问题要么缄默,要么另找说法,事实真相永远也不要说出来。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再看看停尸床上冰冷的奶奶,站在一旁掩面而泣的妻子,还有怀里两个痛哭的孩子,王书抽出手来,狠狠地打着自己的嘴巴子,啪啪的脆响和嘴角流淌的鲜血把王序和王言吓坏了,他们紧紧搂着王书,哭着喊着爸爸爸爸,你不要这样子。见王书还狠命地抽打自己,王序和王言使劲叫妈妈。赵致扑过来,抓住王书的手,然后母子三人把他从地上硬拽起来。

奶奶的葬礼草草而就。两个叔叔捧着奶奶的骨灰盒都叹息,说,去什么爱城呢,要留在家里,起码也有具全尸,你看这一把灰,叫我们怎么相信你死了呢?

在向奶奶的坟头跪别时,赵致叫王序和王言磕完头先走着,她和他们的爸爸有几句话要跟奶奶说。王序和王言默默地磕了头,起身走到一边,说,我们等你们一起走。赵致拉着王书重新跪下,王书跪下,看着赵致。赵致看着奶奶的墓碑,说,王书,你当着奶奶的面,跟我说实话,你真是去打牌了。王书说,我真是去打牌了。赵致说,王书,你当着奶奶的面,跟我说,你永远不再打牌了。王书说,我永远不再打牌了。然后两个起身,赵致拥着王序,王书拥着王言,缓步离开了。

王书打牌的本事,还是赵致教他的。那时候赵致时常说真是奇了怪了,师傅教会徒弟,徒弟有玩的,师傅没的玩了。王书说路过茶馆,看见人家在里头打牌,打得很起劲,吆喝声吸引了他,他脚一滑就进去了。然后跟人家打。赵致说你还有胆了,敢跑茶馆去打牌。王书说起初十几圈,他都赢,赢了就想走。赵致说你赢了,怎么走得了?王书说就是走不了,还叫接着打。王书说自己当时心想,打就打呗,反正一直赢着。谁知道就开始输了,越输越凶,直到把本钱都输出去了。于是就想赢。有人想走,王书说他不准,怎么能那么便宜呢,拦住不准。结果还是输,直到输光。赵致说统共输了多少?王书说奖金全输没了,三千多点。赵致长叹,许久不说话。王书闭了嘴,陪着沉默。赵致突然开腔了,悠悠地,说,要是被派出所抓住了怎么办哦!看着赵致眼圈红红的,王书说,我保证,我再不了,我今后好好上班,好好照顾你和孩子,我好好疼你。王书说着,手搭在赵致肩头,想把她揽到怀里。赵致身子硬硬的,她歪着脑袋,看着窗外,泪水悄悄滑落,她说,你知道吗?王书,你知道奶奶是怎么死的吗?

回到爱城,打开家门,王书看见家里彻底变了样子。地面新装了瓷砖,墙上刮了可以照出人影的仿瓷,厨房里的碗柜案台换了,沙发也换了,餐桌也换了。赵致的哥哥把钥匙归放在桌子上,揉揉红肿的眼睛,打着哈欠跟他妹妹说,都是按照你的要求做的。——赵致用奶奶的钱,翻新了这个家,她就像一块橡皮擦,将奶奶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干干净净抹去了。

回家的当夜,王书就表现出叫赵致诧异的举动来,他几乎是花了一个晚上,将屋子里所有的角落都打扫了一遍,然后将那些家具,电器都擦了遍,再然后是鞋子……等他把大家换下来的脏衣服洗干净晾起来时,已经黎明了。王书马不停蹄地又开始做饭,买早点。当大家围在香气四溢的饭桌前,诧异地看着他时,王书很平静,说,吃吧吃吧。送走王序和王言,赵致看着王书,问,你是怎么了?王书说我没怎么,做了对不起你们的事,我感到愧疚,我想……补偿。赵致坦然了。她坦然地接受着王书在今后日子所做的一切,买菜,做饭,洗衣,做家务。这一坦然,十二年了。

刚到学校门口,王书的电话响了,还是早上打过的那个号码。王书知道是谁,翻开盖,说,说话吧,是我。吴娅说,是我,大哥,我是吴娅。王书说我知道是你,今后你要给我打电话,就在我上班的时间打来。吴娅说,我知道了大哥。王书说,有事吗?吴娅说,吴语想见你。

王书到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心不在焉地翻看了几张报纸,就去了财务室。

张静正在做报表,见了他,起身去拿了水杯,打开抽屉,拿出自己喝的茶叶,捏了两撮,沏好茶,送到王书面前。她在做这一切的时候,王书一直在说不用了,不用麻烦了。回到座位上,张静合上报表,看着王书,问,有什么事?王书掏出钱来,堆放在桌子上数。财务室几个人凑过来,打趣他说,哟,王老师有钱啊,这么多钱,是炒股赚了?还是基金赚了?是不是中了彩票?大家来啊来啊,王老师开仓了啊,赈灾了啊,大家快来领啊。张静嗬嗬笑着,将围上来的人哄开,叫别打搅人家王老师。

数清楚了,一万块还剩六千二。王书揣好钱,说,我来借钱,借三千九。张静也没问什么,拿出张借款凭证,推到他跟前。王书填好借款凭证,张静拿过来,签了字,盖了章,王书要拿过来自己去出纳那里。你坐吧,给你沏的茶你还没喝呢。张静拿了条子出去,过了一会儿拿了一叠钱过来,放在王书面前,说,要是不够的话,过来就是了。

王书开墙漆专卖店的那个学生叫景天,王书毕业实习在一家中学当老师,景天是他的科代表,王书对他很照顾。后来景天考上了师范,当上了老师,就和在进修校工作的王书走得更加密切了。景天辞职下海,王书还苦口婆心劝过他,但是景天不听,为此王书感到十分痛心。

景天不在。几个年轻的姑娘见顾客上门,都很热情,围住他介绍这介绍那,听说他是老板的老师时,就更热情了。景天不在,事情就没办法谈。王书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匆匆离开了。在经过一家玩具店的时候,王书走了进去。琳琅满目的玩具,王书挑中了一支枪和一辆汽车。究竟买哪种呢?二者只能选其一。老板走过来,问他是不是给孙子买礼物。王书含糊地点头。老板说,既然是给孙子买嘛就不要吝啬嘛,这可都是好东西啊,货真价实的,耐摔还抗打击。王书说,这枪多少钱这车又多少钱嘛。老板问,你准备花多少钱买礼物。王书说一百。老板说,拿来吧,一百块这两样东西都卖给你。

吴娅没在病房。吴语躺在床上,床边一个小姑娘正在教他折叠纸鹤。小姑娘戴着口罩,声音含糊地教他怎么折,怎么叠。吴语学得很认真。见王书进来,临床病友的家属说,你是吴语的大伯吧,他妈妈去取药去了,吴语,你大伯来了。吴语从五彩的纸堆里抬起头,看着王书,喊了声,大伯。那个小姑娘见吴语有客人来了,和他摆摆手,在一直站在身旁的妈妈的带领下,离开了病房。王书走过去,把枪和车子送到吴语手里,却找不到话说。吴语拿着车子和枪,也不知道怎么打开包装。王书说,要玩吗?我给你拆开。临床的病友是个小伙子,看样子不过二十岁,闭着眼睛,陷入沉思般眉头紧锁。一旁的应该是他妈妈,戴了副黑框眼镜,笑眯眯地看着王书和吴语,说,你不知道,这小子鬼精灵得很,天天念你,嗨,小语,你大伯来了,你怎么不说话啊?嗬嗬,你哪里知道,这小子鬼精灵得很!见人家这么热情地跟自己说这说那,王书也只好礼貌地回应,客气地说你好。她赶紧自我介绍说,我姓杨,人家都叫我杨姐的,旁边的是我儿子杨柳。

吴语玩耍着枪和车子,嘴巴里发出嗒嗒嗒呜呜呜的声响,摹仿射击和开车的声音,但是那眼角却一直往上挑,悄悄打量王书。耍了一阵车和枪,吴语轻轻放在枕头边,生怕掉地上了,还用件衣裳挡在外头。他开始折叠纸鹤。

你在哪里工作啊?杨姐突然发问。

王书笑笑,说,哦,问我啊,我在教书。杨姐眉头一扬,说,你是教师?我也是教师呢,你在哪里教书呢?王书知道,如果自己不赶紧抢过话语权,那么将会被一直追问下去,就反问,你呢?杨姐说,我在爱城啊,郊区,你呢?王书说,这爱城的教师,不管是城镇的,还是乡村的,几乎我都认识,我怎么没见过你啊。杨姐说,怎么会呢?你是从事什么工作的呢?王书没说自己是进修校的,他说自己是教育局的。杨姐说,你到教育局多少年了?王书说,有些年头了。杨姐说,我都退休十五年了,你当然不认识我了嘛。王书说,你怎么可能都退休十五年了?你多大年纪啊?杨姐眉头一扬,身子一昂,调皮似的说,你看呢?告诉你吧,差三天,我就六十八!杨姐说着叉开拇指和食指,洋洋得意。这还真让王书大吃了一惊。杨姐说,其实很多人都会把我年龄搞错的,这不奇怪,这是你们的错误,但是我的骄傲。王书微笑说,为什么这么说呢?杨姐扬了一扬脖子,竖起两只拳头,晃动胳膊,说,这都是锻炼,运动,知道么?生命在于运动这可是颠簸不破的真理!杨柳烦躁起来,扭动身子,但是他的妈妈却一点没察觉,还要兴致勃然地说下去,她说,我每天都要起来跑步的,我专门去有树林的地方,有水流的地方,知道吗?溪水边跑步最好……杨柳终于难以忍受了,猛地一拍,叫道,够了,妈妈,够了!

病房里一片沉寂。杨姐赶紧去安抚杨柳。杨柳开始抽泣,杨姐也跟着抽泣,一个劲地道歉,妈妈不了,妈妈今后再也不了,妈妈会好好陪在你身边,妈妈哪里也不去了。吴语被吓住了,浑身直哆嗦。王书忙过去,抓过吴语的手,悄声说,别害怕,大伯在这里。吴语扑闪着大眼,看着王书。这孩子的眼睛真大,真明亮,像泉水。只是眼睛弥漫着本不该有的忧伤,像一缕飘动的挥之不去的薄雾。吴语突然叫了一声王书,大伯。王书应道,嗯。吴语说,我会死吗?王书说,说什么呢,你怎么会死呢?吴语说,他们说,得这病的都会死。王书说,不会,你不会,你会好好地活着,长大,长到大伯这么大你也不会死。吴语说,我妈妈也这么说,她说找到大伯,我就不会死。王书看着吴语,吴语看着王书,王书笑起来,说,你这孩子,胡思乱想什么呢。

吴语的话多了起来,他不再折叠那些纸鹤,他开始玩枪,玩车。他说他在电视里头看见过这种枪,也看见过这种车,然后又说他在街上看见这种车,排成一条长龙,每辆车上都站着拿这种枪的人,他们一起开枪,子弹哗啦哗啦全部打上去,然后掉下来,街上好多人拣子弹壳……吴语叽里呱啦说着,信口开河,天马行空,想哪说哪。

吴娅回来了,在她身后,跟着医生。医生正在跟她说话,医生的语气很重,锤子似的砸在吴娅身上乒乓直响。医生说,这事情很严重,你如果再拖下去,就等于是害我,知道吗?那么我们也只有采取另外的对待方式了。吴娅低声说,我知道,我知道。医生说,半个月前我跟你说,你也说知道了,你光说知道,可是得想办法啊。吴娅哀求说,你别说了。医生看看王书,看看吴语,住了嘴,径直走过来,王书连忙起身让开。医生来到病床边,叫吴语张嘴,吐舌头,把脑袋偏过来,再偏过去,然后拿起胸前的听诊器放在吴语胸口上,听了听,一语不发地出去了。

刚才教吴语折纸鹤的那个小姑娘过来了,捧着个大大的透明塑料瓶,放在吴语床边,含混声音说,你折够一千只,病就会好起来。小姑娘说完,转身就往回走,走到门口,突然记得了似的,回头说,你最好在上头写下你的愿望。

临近中午,王书必须走了。吴娅要送王书,王书说算了。吴娅知道王书的意思,是怕碰见熟人,就说,我送你到楼梯口吧。

这段短得不到三十米的过道,王书和吴娅走了大概十多分钟,因为吴娅一直在说话。吴娅说,刚才那个小姑娘住进来有一个礼拜了,和吴语同岁,以前喜欢跳舞蹈,据说还上过电视,因为歌唱得好,还会唱京剧。吴娅又介绍说,一直在对面床上哭泣的那对母子,妈妈叫杨姐,儿子叫杨柳。王书说我知道,我一进门,她就跟我说了。吴娅长叹一声,说,杨姐心地很善良,是个好女人。王书说,是啊,看得出来。吴娅说,杨姐以前在做生意,有生意就有钱。这天下不管是谁,是男是女,好像一有钱脾气就会变大,变坏,杨姐也是,杨姐嫌弃她老公,她老公就离开她了,不知去向了。杨姐太要强,就自己带着孩子。孩子也争气,考上了北京,是个很有名的大学。送走了儿子,杨姐就开始在自己身上花功夫,美容,锻炼,跳舞,享受生活。后来生意也懒散了,但是杨姐不在意,杨姐有钱,存了很多钱,杨姐不想挣钱了,杨姐的儿子马上就会毕业,就可以自己挣钱了。儿子去读书一年,都放假了,就他还没回来。杨姐就去找。找了半个月也没找到,后来动了公安。结果在网吧里找到的。杨姐说她当时把儿子拉到门口的时候,发现儿子已经变形了,瘦得不像人样,连她是谁都不认识了。可怕的事情还不止这点呢,后来就发现他老是发烧,结果送到医院一检查——

就这个时候,走到楼梯口了。

吴语得的究竟是什么病?王书突然打断吴娅的话,看着她。

吴语得的是白血病。

吴娅站在楼梯口,王书站在两个台阶下,如果不是在说话,就很像对峙。他们整整站了有半个多小时。吴娅说,她之所以昨天晚上要瞒着王书,是怕王书听说白血病后,觉得那没治,就不肯借钱给她。王书把身子往边上让让,免得挡了那些上上下下的人,他说,刚才医生跟你说那些,是不是你欠了医院很多钱?吴娅点点头。王书问多少。吴娅咬着嘴唇,松开,说,两万二。接着又咬咬,松开,接着说,他们说再不缴清就停药。王书说,你在其他地方还找得到钱么?吴娅说,如果在其他地方找得到,我就不来爱城了。

王书去了菜市场。早晨出门的时候王书问赵致,中午想吃什么。赵致说你随便弄吧,别太麻烦。等王书都快下到下一层楼了,赵致突然打开门大声说道,听说这段时间的丝瓜好吃,才上市的,那种土丝瓜。王书买了丝瓜,豆腐,称了半斤肉馅,又买了根黄瓜和几根小葱。他准备做一个烂肉丝瓜,一个烂肉豆腐,一个黄瓜汤。

看看时间,王书没走路,已经晚了,他坐了个三轮车。三轮车夫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看样子才进城不久,东张西望的对什么都感兴趣,最要命的他还吹起了口哨,哨音尖利,直刺耳膜。王书开始回想吴娅跟他说的话,吴娅说,吴语得病快一年了,像他这样病重的,早就死了。可是吴语不想死,她也不想吴语死,她得让他好好活着。可是要让吴语活着就得要有钱。吴娅说除了家里几间烂房屋,她该卖的早就卖了,连门口牵晾衣绳的两根树都砍倒卖了,该借的也都借了,连村里那个在外头讨口的叫花子的钱都借了。她实在没办法了,才想到来爱城,之所以来爱城,因为他王书在这里。

吴娅说,吴语是个懂事的孩子,他知道家里穷,没钱治。当吴娅决定来爱城时,吴语就问她,妈妈,咱们没钱,就别去爱城吧,随便在哪里抓点药,我只要有药吃就不会死。吴娅说没钱咱们也可以去爱城。吴语问为什么。吴娅说,因为你大伯在爱城。

到爱城后,吴娅说她一直扛着,赖着,心想不到万不得已,就不找王书。可是吴语不依,天天叫他妈妈去找大伯,说找到大伯就有钱给医院了,就可以救他了。吴娅说自己当时真觉得自己的这个计划非常失败,非常无耻,凭什么要找人家王书呢?人家又凭什么来帮助自己呢。但是,吴语天天催她。现在,她不得不找他了。吴娅说,现在吴语不仅连药都吃不起,连饭也吃不起了。

王书听到这里,摸出口袋里那卷钱,递给吴娅,说,中午了,你快去给吴语弄点吃的吧,他喜欢吃什么,就给他弄什么。

打开家门,屋子里没声响,赵致还没回来。赵致没有兑现自己早上的承诺,锅碗没收拾,桌子上一片狼藉。王书收拾了锅碗,打扫了房间,赵致还没回来。王书开始做饭弄菜。弄菜的时候才发觉那半斤肉馅忘在市场了。没办法,烂肉丝瓜成了素丝瓜,烂肉豆腐成了麻婆豆腐。等到饭菜全部上了桌子,赵致还是没回来。看样子这顿中午饭,她是不会回来吃了。王书吃过饭,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一部恐怖片,一群人出去旅游,结果有个人被一个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然后就变成了怪物。等看到这一群人全部变成怪物,怪叫震天的时候,王书起身准备离家出去了。他找了个饭盒子,这个饭盒子是王序读书的时候用的,双层。一层装了素丝瓜和麻婆豆腐,一层装了米饭。王书拎着饭盒下了楼,刚好遇见一辆出租车,就挥挥手拦住了。

来到病房,吴娅和吴语都不在。对面杨姐正在照顾她的儿子杨柳吃东西,杨柳不想吃,在玩一个游戏机,看样子是刚买的,崭新,发出射击和轰炸声,还有呐喊和哀号。杨姐用汤匙盛着东西比在那里,等杨柳玩到空挡,就赶紧伸过去,企图塞进他的嘴巴。但是杨柳却很不耐烦,手一挡,汤匙掉到地上,汤匙里的东西洒了杨姐一身。杨姐捡起汤匙,揩了揩,哀求说,你就吃点吧。杨柳不理会,轰炸声和呐喊声更加猛烈了。杨姐哀求了几声,无可奈何地将碗和汤匙放在一边,暗自伤心。

他们去哪里了?王书等了一阵,不得已问道。

杨姐这个时候才注意到王书,看着他手里的饭盒,说,吴语的妈妈背他去楼下了,吴语想到外头走走,他们去了有一会儿了,可能很快就回来。王书听这么一说,放下饭盒,决定就在这里等等。

这时候,上午出现的那个医生此刻又出现了,他可能只是想在门口随便瞧瞧,看见王书,准备离开的脚步返了回来,跟他打招呼,你好。王书说,你好。医生问,你是吴语的什么亲戚?对面杨姐热情地帮忙回答,说,他是吴语的大伯,在教育局工作。医生脸上马上堆满了笑容,说,哦,你就是吴语妈妈说的那个亲戚吧。前段时间去哪了?怎么一直没见你啊。王书说,前段时间啊,哦前段时间啊,前段时间我出差去了。

医生走到王书跟前,显得有点激动,他说,你不知道,你这侄子当时来的时候,很危险的,是我收治他的。你的那个妹妹,你不知道,她当时身上没带几个钱啊,按照规定,是不能办理住院的。她跟我说,她有个亲戚,忙空了就送钱过来。没想到她说的就是你啊。嗯,这个,你就帮忙去缴费吧,欠得也不多……

王书犯难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医生说,你可得帮帮你这个妹妹啊,你帮了她,也就是帮了我。

对面床上的杨姐见王书犯难的样子,帮衬说,他已经帮了。我听小语妈妈说,他昨天晚上送了一回钱,今天上午又送了一回钱。我挣过工资我晓得,哪里会有多少钱嘛。

王书连忙说,是啊是啊。

医生说,可是……这个,你要不帮她缴这个费,就要在我的工资上扣,我收治的病人,我担保的。真是鬼把脑袋摸了,我怎么会给她担这个保嘛。医生拍拍脑袋,很痛苦。

杨姐给王书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他别相信医生的话。那个医生突然摸出支笔,扯开白大褂的衣襟,问王书,请问你贵姓。王书说,怎么?我姓王。医生问,王先生电话?王书说,你这是怎么啊?医生说,我得记下你电话啊。王书说你记我电话干什么啊?医生说,今后你妹妹要是给不起钱,我好找你啊。

王书愕然了,愣了愣,说,你搞错了,我不是吴语的大伯,我连他们家住哪里都不知道。

这一下轮着面前这位医生和杨姐愕然了,杨柳也停下手上的游戏,看着王书。王书不想解释,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但是医生不放过他,紧紧追问,怎么可能?你不是他大伯是谁?你怎么可能连他们家住哪里都不知道?王书说,我真不知道,我都不怎么认识他们。医生嗤笑说,怎么可能呢。不怎么认识是什么意思?王书说,不怎么认识,就是不太熟悉,不太熟悉就是相当于等同于陌生人。医生说,怎么可能……你怎么会送钱给他们?王书突然动怒了,他几乎是吼叫起来,说,我同情他们行不行?我学雷锋行不行?我钱多得不知道怎么花行不行?

愤怒的王书把医生吓住了。医生把王书请到他的办公室,给他倒了水,恭敬地捧到他面前。和医生一个办公室的人对医生的殷勤很好奇,问,这你同学?医生说不是,相当于等同于雷锋,一个好人。

医生向王书道了歉。王书也告诉了医生,吴语的妈妈很多年前,在菜市场卖菜,嗯,卖鱼,那时候他很喜欢吃鱼,时常去,一个卖,一个买,买卖两回,就面善了。好多年以后,也就是现在,突然有一天,也就是昨天,吴语的妈妈碰见他了,说了自己的困难,于是他就来医院了,想力所能及地给予一点帮助。医生很感动,向王书表达了自己的崇敬。他告诉王书,他现在很为难,当时担保纯粹的脑子一热,但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呢,把他们赶走,不人道不说,那欠款肯定要堆在自己头上,留下吧,留下总得让人家吃药啊……你看,你既然都已经帮忙了,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医生翻了很多书出来,还拿出吴语的病历,他主要是想让王书知道白血病并不是传说中的那么厉害,并非什么不治之症,其实也是可以治疗的。此外,他还想让王书知道吴语的病也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严重,因为这孩子求生的渴望太强烈了,而且身体素质也似乎比一般的孩子好。

你看看,他都病这么久了,精神还那么饱满。医生说,如果你肯帮他,他一定可以活下来。

王书说,究竟多少钱,可以让他活下来。

医生被问住了。他想了想,说,怎么?你——

王书说,你告诉我实话,多少钱可以让他活下来。

医生两只手握到一起,沉吟了一阵,说,大概,大概得十二三万吧。

王书走出医生办公室,又去了趟病房,吴娅和吴语已经回来了,吴语正在吃饭。王书走过去,问,好吃吗?吴语抬起头,一笑,说,好吃,我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饭了。吴娅感激地看着王书,端给他饭盒看,说,真谢谢你大哥,你看,这么多菜,都是他吃了的。王书笑着说,好吃的话,大伯就给你做。

杨姐坐在那里,看着王书,不住地感叹,好人啦,真是好人啦。意犹未尽地叫住吴娅,说,你命好,小语妈妈,你命真好,遇着这么好的人。

吴娅让吴语自己捧着饭盒吃,她要送送王书。下了楼,王书邀请吴娅到医院后面坐坐,他说那里有片很大的空地,清静。两人走过被自行车挤满的巷道,来到后院。王书指着一块光洁的石头,示意吴娅坐。王书在旁边一块石头上坐下。王书说,我家的王序和王言就是在这家出生的,我对这里熟悉得很。吴娅说,大哥你两个孩子?王书笑笑,说,双胞胎,一男一女。吴娅说,大哥你真命好。王书看着那些高高的树,说,他们的妈妈生他们的时候,早上就开始疼了,到半夜了才生出来。当时他们的妈妈见我紧张,就叫我出去溜达,我无处可去,转悠到这里。那时候这些树都还是小树苗呢,现在都成材了。吴娅说,大哥,你的孩子都很大了吧。王书说,都大了,女儿都有孩子了,儿子马上也要结婚了。吴娅说大哥你真幸福。王书看着吴娅,说,你要告诉我实话,你得告诉我,吴语的爸爸呢?

吴娅说她曾经有一个非常幸福的家,但是这个家被她的婆家娘在临终的时候给毁灭掉了。她说那天晚上从派出所出来就离开了爱城,但是她没有立即就回到老家,她去了一个叫土镇的地方,她在那里做了一年,挣了不少钱。她带着那些钱回了老家,办了个养兔子的场子。后来有个英俊的小伙子找到她,要娶她。那个小伙子很优秀,比她年纪还要小点。吴娅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把自己连同那些兔子,一起嫁给了那个小伙子。那个小伙子很能干,他们婚后的日子过得很甜美。但是,每当夜深人静,看见熟睡中的丈夫,吴娅总觉得心头隐隐疼痛,她没想到原来隐瞒和欺骗也是如此地叫人伤痛。但是,过去的那些事情是绝对不可以告诉丈夫的,她知道这些事情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没办法接受的,更何况丈夫老是把她比做仙女,是至善至美的化身。婆家娘是个很慈祥的老人,自从吴娅嫁到她家,她每天早晨都要一早起来给吴娅煮糖水蛋。吴娅不能拒绝,也不能动手,唯一让婆家娘高兴的,就是坦然地接受并且快乐地吃下她煮的糖水蛋。一天早晨,吴娅没有吃到糖水蛋,婆家娘风瘫了。为了让婆家娘康复,吴娅卖了好几棚兔子,最后连种兔也卖掉了。为了照顾婆家娘,吴娅白天黑夜都陪在她身边,端屎端尿,喂水喂饭,那种无微不至的照顾和体贴,让丈夫都看不过去了,婆家娘更是感动得不得了。吴娅说尽管累,脏,臭,但是她非常高兴,觉得这是一种可以让自己内心得到安抚的报答。 有一天,婆家娘看着她瘦弱的身子忙来忙去,落了感激的眼泪。吴娅要她不要这样,说自己是欠他们的。吴娅终究没有按捺住,她竟然把自己曾经干过的那些事情跟婆家娘讲了。

婆家娘沉默了许久,搂着哭泣的吴娅安慰,说没什么,过都过去了,跟一股风一样。婆家娘说自己绝对会保住这个秘密,会跟随她枯朽的身子,带进坟墓里。但是她食言了。吴娅尽心尽力的照顾,没有把婆家娘挽留住多久,她干净体面地死去了。临终的时候,她当着吴娅的面,告诉了她儿子关于吴娅的事。说完她就死了。婆家娘的葬礼极其风光,耗费了全家所有的积蓄。吴娅从丈夫黑沉沉的面孔上看得出来,这也是她的葬礼。果然,在葬礼结束的第二天早晨,她的丈夫在暴打了她一顿后,就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了。

两年后,吴娅找到了她的丈夫,是在一家收留艾滋病人的医院找到的。她陪着他过完了一个秋天,然后带着他的骨灰盒回到家乡。就在她指望过点清静日子的时候,吴语病了。

吴娅哽咽说,他还那么小……他知道得了那个病就会死,他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他看见过他奶奶死,看见过他爸爸死,得病后,又看见过好几个人死去……

王书上前轻轻拍拍吴娅的背,安慰说,你放心,他会活下来的,医生说了。吴娅突然转过身来,抓住王书的手,说,大哥,你一定要救救吴语。王书说,让我们来一起想办法吧。吴娅抹了泪水,理理头发,低了声音,说,大哥,只要你肯,你要我怎么做都可以,我也想报答你。吴娅的话叫王书一阵心慌,他赶紧摆手,挡住吴娅后面的话,他说,你别再说了,别再说了。但是吴娅还是要说,大哥,我知道我不好看了……可是,可是……我只会那些。王书脸一拉,脚一跺,吼道,我叫你别说了!吴娅被吓了一跳,她惊惶地看着王书。王书轻叹一声,说,吴语的事,我会想办法的。

有什么办法呢?整整一个下午,王书都没有想到除在张静那里借钱之外的第二个办法。张静一看借款凭证上王书填的是五万,愣住了。王书说,你别问,你看行不行。张静重新拿给王书一张借款凭证,说,你填两万,剩余的三万,我私人借给你。王书说,你还可不可以多借给我一点?张静愣了一下,问,多少?王书想了想,说,五万吧,五万行不行?

这天下午张静没有来上班,她跟王书说了,要他等等,她会在下班之前赶过来。下班了,张静没有来。王书以为她不来了,正准备离开学校去菜市场,张静突然急匆匆过来,拎着个包,把他叫到办公室,然后像捡砖头似的,把一捆捆的钞票从包里捡出来,堆码在王书面前。

你得给我写个条子。张静说。王书认认真真写:借条,今借到同事张静人民币五万,此据,借款人王书……张静拿起来看看,递给王书,说,你还得写上什么时候归还。王书又写了:一年后归还。张静拿起来看看,还给他,说,你还得写上逾期不还,将怎么办?王书愣了愣,写上:逾期不归还,我就不是人。张静一看,愣住了。

王书把钱和欠条推给张静,将揣在怀里的从财务室借的两万块钱也码在上头,说,你先帮我保管起来,明天上午给我。没等张静答应,王书就开门走了。张静看着王书的背影,再看看桌子上的一堆钞票,和钞票上的欠条,打开身后的保险柜,将那些钱一股脑儿堆放进去,站起来身来,拨通了王书的电话。

王书正急匆匆地往菜市场赶。突然听到电话响,以为是赵致打的,却是张静。张静说,我把欠条撕了。

王书回到家,赵致正坐在沙发上看川戏,吃瓜子,电视里头咿咿呀呀地唱,她在那里哔哔啵啵地吃。看样子赢了钱,她显得有些高兴。王书做了五菜一汤,摆了满满一桌子。赵致拍拍手上的瓜子屑,看着一桌子菜,说,你也不嫌麻烦,做这么多,吃得完么?王书说,慢慢吃吧,别看样式多,内容少。赵致说,你去干什么?你也吃啊。王书扯了围裙,拿起笤帚,说,你吃吧,我打扫打扫。

赵致吃得很开心,她很兴奋,不住地说话。她说中午是跟张老太在一起吃的饭,是张老太请的客,吃得很舒服。正吃的时候,张老太的儿子,也就是张市长还打电话来了,问他妈妈跟谁在一起。张老太介绍了赵致,说赵致的丈夫是教育系统的,叫王书,要他多留意点。张市长满口就答应了……

你得给我点钱。王书突然打断赵致的话。

赵致看着王书,问,你要钱干什么?

王书说,给我两个叔叔,不是说好了的吗?

十二年前,奶奶进城的时候,带了两万块钱的现金,还有那么多东西。经过折算,王书认为那些东西价值一万块。一分为三,自己花一万,还有两万,这两万,无论如何也得还给两个叔叔。起初赵致是坚决不干的。王书没有强求,他只是时常提说,说一个人总是要死的,最叫人神往的死亡,莫过于落叶归根。有一回王序和王言给王书过生日,王书喝了点酒,含着眼泪感叹生命的短暂,说了愿望,希望自己和赵致死后,王序和王言能够把他们俩的骨灰葬在奶奶的坟旁。王书说得很动情,赵致听了很感慨。王书趁热打铁,说了那两万块钱的事。他说得很有策略,先说两个叔叔给他的童年记忆,那是多么温馨美好的一幕幕啊,历历在目,然后又说了自己当年求学时,两个叔叔的帮助和两个婶娘的疼爱。然后说怎么也不能因为一点小钱,叫两个叔叔瞧不起自己,叫两个婶娘鄙夷自己,叫自己每当走在那片土地上,就觉得腿脚发颤发软,心头发虚。赵致答应了归还两万块。王书说,现在哪里还是两万块钱的事啊,这都多少年了,物价涨得这么厉害,就算两万块存银行,起码也是倍数增加了。赵致不悦起来,说最多添一万,王序和王言说还是四万吧。赵致不好再说什么了。见赵致有了让步,王书没敢得寸进尺,他希望赵致能够尽快兑现这四万块。但是赵致一直没有,就这么捱着。

后天是奶奶的忌日,王书问赵致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回老家祭奠奶奶,和往常一样,明天下午就走。王书知道说了也白说,奶奶死了十二年,除送奶奶骨灰回乡,赵致再没回老家踏过脚板印。她说她讨厌王书两个叔叔的眼神,还有他两个婶娘说话的语气,更不喜欢他的那群堂弟堂妹,觉得他们实在太粗俗了。每年清明和奶奶忌日,都是王序或者王言陪自己去。王序和王言很喜欢老家,他们还在他们祖奶奶坟前种了很多树,很多花草,还说等今后他们老死了,也要安葬在这里。

我还说后天要你跟我一起去张老太家里呢,她邀请我们的,张市长那天也会在家。赵致说,今年不去不行吗?年年都去。王书埋头扒拉了口饭,说,年年都去,今年不能不去。赵致说,你去吧。王书说,你得给我拿钱。赵致问,多少钱?王书说,原来说四万,但是这两年物价一直在涨,房子从当时的每平方米一千多,都涨到五千多了,你说呢?赵致把碗一搁,说,你说吧,多少钱?王书搁下筷子,说,十万!赵致把碗一推,愤怒起来,叫嚷道,多少?多少?十万?你当咱们家是开银行的?王书看着赵致,平静地说,你不要跟我说这些,这钱,你拿也得拿,不拿也得拿!

十二年了,这还是王书第一次以这样的口气跟赵致说话。赵致显然无法接受,但是搞不清楚为什么,很茫然,看着王书。王书拿起筷子,默默地把饭扒拉完,起身出了门。

王书去了景天的墙漆专卖店。店里很清静,没人。王书不小心碰倒了一只空铁桶,发出哐啷的声响,景天从一个紧闭的房门里钻了出来,王书注意到他的裤子连拉链都没拉上。见了王书,景天热情地迎上来打招呼,王老师啊,就听说你来找过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吃没?没吃我请客,咱们师徒二人好好喝两杯。王书说已经吃过了。景天拿出烟,王书平常是不抽烟的,见景天这么热情,就接了过来。这时候从那紧闭的房门里钻出来个姑娘,脸红扑扑的,低着脑袋。景天给王书点火,王书凑过去,这一凑过去,就闻到了一股怪味,怪味是从景天手上散发出来的,这让王书一阵恶心,他直起身子,笑笑说,我还是不抽了,家里不准,要是闻出了味儿,又该大闹了。景天嘿嘿地笑,说没看出来,老师还是个妻管严啊。王书说生意好吧。景天说好,比当老师赚多了,而且……还可以干很多当老师不敢干的事情。说到这里,景天得意地笑起来,边笑,边瞅那个站在门口的姑娘。王书说了王序装修房子的事,说需要好的墙漆,但是希望价格能够便宜一点。景天说既然是老师的事,就什么也不要多说了,绝对是最好的漆最低的价。王书把王序开的单子递给景天,要他照单子上头说的色和量送过去,至于钱,等他过来结算。景天问了地址,记上,说明天上午配好,下午送过去。

离开的时候,景天把王书送到门口。门口人来人往。王书悄悄跟景天说,注意下面。景天没听清楚,问什么?老师,你说什么?王书说,你裤子没拉拉链!

王书给王言打了个电话,说了明天要动身回乡祭奠奶奶的事。王言说爸爸你只有一个人去了,我带着娃娃很不方便的。王书说,我没有要你陪我的意思,你手头最近怎么样?王言说怎么?爸爸你要用钱?王书说,给你二爷和三爷的钱,你妈妈舍不得,但是这次回乡,我一定得给他们,他们已经很老了,再拖,他们就见不到钱了。王言迟疑了一下,说,爸爸,要多少,我明天早上取给你行吗?

10·

第二天早晨,王言并没有把钱取给王书,打电话说孩子感冒了,没时间,问王书可以等等吗?她中午去取。王书说没关系,他跟朋友借一手,先回老家,回头再用王言的钱还上。王言说好。

中午饭王书做的特别认真。赵致没出去打牌,堆在沙发上看电视,嗑瓜子,但是却显得心不在焉。吃过饭,王书找了个大旅行袋,收拾了两件衣裳,然后将从张静那里取回来的七万块钱装进去,边装边说,我也等不着你的钱了,这是我借的,七万,还有六万,等等去拿……

赵致看电视,嗑瓜子,当没听见似的,但是一张脸黑沉沉的如同乌云密布的天空。

王书打了辆车,去车站买了票,又回头赶到医院。当王书把钱一捆一捆从旅行袋里取出来堆在床头时,把吴娅吓了一跳,对面杨姐更是吃了一惊,杨柳也探起脑袋来看。看样子他病情在加重,他已经没玩游戏了,脸色煞白,两只眼睛已失去了神光。

你先把医院的欠账还清了。王书说,我有点事情要外出几天,回来再想办法。

就在王书准备出门的时候,他被那个医生挡住了。你别急,那个医生说,稍微等一下。王书说有什么事情么?医生说,好事情,你必须得等等,他们很快就到。王书不知道医生说的他们是指谁,正要问,就听见外面有人吆喝,来了,来了,来得真快啊。

来着是爱城电视台的记者,一男一女,男的扛着摄像机就像扛着一只炮筒,迎面就向王书打来。那个女人的拿着话筒,直往王书嘴巴上戳,边戳边说,请问你贵姓?你怎么想到要帮助他们?

王书逃离了医院,那一男一女两个记者一直追到他钻进出租车。开往老家的车子快速行进。王书坐在靠窗,惊魂未定。他对医生的做法表示愤怒,说没经过他同意怎么就把记者惊动了呢?医生说他也是出于好意,希望媒体关注后,能够带动社会力量,而且,再说了,像王书这样乐于助人的活雷锋,就该让社会知道和学习,如果把他的事迹宣传出去,肯定会带动一大批像他这样的人前来帮助,那么,吴语就可能得到更好的治疗。王书几乎是要哭起来了,他说事情不是这么简单。记者一追问,王书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说什么呢?什么也不要说,逃吧。

回到老家,已经深夜。

第二天上午,王书去奶奶坟头前烧了纸钱,磕了头。中午在二叔家吃饭,几大家子人坐了五张桌子。晚上在三叔家吃饭,还是坐了五张桌子。吃过饭,王书跟两个叔叔说,他有点私房话想跟他们讲讲。二叔说,说吧,都是自家人,都听得。大家都看着王书,王书说,奶奶到爱城,搬了很多东西,还带了一笔钱,两万块。那些东西折合一万,统共三万。奶奶膝下三个儿子,三个儿子三房人,一房人一万。这些钱本该是早就给两个叔叔的,但是家里的工作没做通,所以……所以就拖到现在。综合物价上涨等因素,这两万块到现在至少也应该十万了。现在,家里人答应把这十万块钱拿回来,还给两个叔叔,但是……这钱——大家都看着王书。王书顿了顿,看看大家,接着说道,这钱,被我私自用了。一个堂弟问道,私自用了是什么意思?王书说,私自用了,就是家里人不知道这钱的去路,她会以为我把钱还给两个叔叔了。二叔问,你闯祸了?王书摇摇头,又点点头,说,这钱,我终究是会还上的。那个堂弟看样子很想知道王书究竟闯了什么祸,问道,大哥,究竟什么祸?可不可以跟我们说说。王书看看三叔,再看看二叔,又看看大家,想了想,说,十二年前,就是奶奶死那天,我在外面鬼混,现在那个女人来找我了。大家没有料想到王书说的祸事是这事,一致沉默。三叔叹息一声,说,是不是带了个娃娃来找你?王书点点头,说,但是,那个娃娃不是我的。

二叔摆摆手,示意王书不用再说了,他咳嗽起来,过了一会儿,说,你奶奶在世的时候,最喜欢骂的一句话就是人不要脸鬼都害怕。这话是有来历的。说,从前有个叫刘二的人好吃懒做,经常在镇上横行霸道,白吃白拿,镇上的商人小贩、街坊邻居对他既恨又怕,大伙在一直出主意、想办法,商量着如何除掉他。把他告到官府,没用,不几天官府就会把他放回来。倒不如挖个陷阱,弄死他算了。于是,大家动手挖了一个深深的陷阱,在上面盖了一层薄竹片,再撒上一些土伪装起来,最后在上面放了一个凳子。大家凑了一笔钱,佯装请刘二来吃喝,刘二不知道是计,听说人们请他吃饭,就乐呵呵地赶来赴宴。大家见刘二来了,急忙起身迎他入座,刘二一屁股坐在陷阱上的一瞬间,大家的心都捏紧了。谁知刘二落座后稳稳当当,纹丝不动,这下大家傻眼了。没办法,大家只得强装笑脸,陪着刘二喝酒吃菜。刘二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满桌子的美酒佳肴一扫而光。吃完后,他拍拍肚皮扬长而去。刘二走后,大家揭开阱口一看,都惊得目瞪口呆,只见几个小鬼正汗淋淋地托着竹片,有人大胆地问,你们几个小鬼为什么坏了我们的大事?小鬼说,刘二在人间为所欲为,你们怕他,到了阴间,我们也怕啊!

王书不知道二叔为什么跟他说这个,他愣愣地看着他,看着大家。二叔说完,沉默了一阵,说,那钱,你不用还,我们不要,现在不缺吃不缺穿,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三天后,王书才回到爱城。刚一下车,就接到赵致的电话。赵致的语气冰凉,问,你是不是准备要去医院?王书,我告诉你,你最好赶紧回家!

王书原计划的就是先去一趟医院,然后再回家。但是现在赵致电话来了,她似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了。究竟是先去医院,还是先回家呢?王书正在犹豫,王言打电话来了,说,爸爸,你赶紧回来吧。

王书已经做好了迎接暴风雨的准备,但是赵致却表现得出奇的冷静。赵致很憔悴,眼睛红肿,泪痕未干。王言坐在旁边,好像也刚刚哭过。王书放下包,进了洗手间,洗了脸,换了衣裳,走出来,站在赵致跟前,说,你都知道了,我也就不说了。赵致问,什么时候开始的?王书说,十二年前,奶奶死的那天。

你混蛋!你不是人!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啊!赵致突然哭喊起来,像一颗炮弹似的,猛地蹿起来,扑向王书,对准王书的脸,脖子,一阵抓挠。王书疼得嗷嗷直叫。王言被吓坏了,赶紧扑上去扯住她的妈妈,把她拖回来,摁在沙发上。

王书只觉得脸和脖子火辣辣的灼疼,一摸,一看,竟然被抓挠出了血。

王书,你不是人,你怎么对得起我啊!怎么这么不要脸啊。赵致悲痛欲绝。

十二年来,我一直在求你原谅,我一直在赎罪。王书说。

那些钱呢?那些钱也是在赎罪么?赵致又要扑过来抓挠,王言赶紧抱住她,安慰她,妈妈,妈妈,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赵致冲着王书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叫嚷道,叫他滚,叫这个不要脸的滚,我不想跟他说,不想再见到他!滚……滚!

王书进了洗手间,看见脸和脖子被赵致抓挠得很厉害,遍布血口子。洗了把脸,换了被扯烂的衣裳,王书离家而去。他走得很从容,心头突然感到有些轻松。

一走进医院大门,王书立即成了目标,都看着他,还有人指指戳戳。王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电视播了他做好人捐钱的事,号召大家向他学习。但是很快有人说不是这么回事,于是……一切都变了。

——那又怎么样?

王书快步上了楼,来到病房。吴娅坐在床头,正埋头折叠纸鹤。吴语好像睡着了。对面床上那对母子已经不见了,床空着。吴娅全神贯注,但是两手却很笨拙,她没察觉王书的到来。倒是吴语突然睁开眼睛,看见了王书,叫道,大伯。吴娅抬起头,王书看见她的眼里全是泪花。吴娅揩了眼泪,笑笑,说,大哥来了。王书点点头,说,还好吧。吴娅也点点头,泪水直往外溢,哽咽说,好,都很好,只是……大哥,委屈你了。王书故作轻松,说,你不要这样,又算什么呢。吴娅说,大哥,你去擦点药吧,要不,我去医生那里拿点过来。王书挡住她,说,不用,我坐坐,坐坐我就走。他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床,问,杨姐呢?吴娅说,走了。王书有些吃惊,走了?吴娅低声说,她儿子……杨柳……没了。王书胸口突然一阵发堵,忙直起身子,好让呼吸顺畅一点。

坐了一阵,那个医生过来了,把王书请到他的办公室里,给他找了点药水,擦了那些伤口,问王书要不要贴点创可贴。王书摇摇头,说擦点药好多了,凉丝丝的,很舒服。医生很歉疚,说都怪他,好心办了坏事,搞砸了,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王书也有责任,他不应该骗自己,说什么吴语的妈妈是卖菜的,他们相识在菜市场…… 还说他其实早就该明白,这世道,哪里可能无缘无故地出现这样的好人好事呢。王书看着医生,说,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些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医生倒了两杯水,一杯自己,一杯王书。然后双手捧着杯子,将这些天的事情,一一告诉了王书。

王书走的那天晚上,电视里就播出了王书救助白血患儿的新闻,新闻很生动,很长。记者对医生进行了采访,医生说他只知道那个好人姓王。很多年前,患儿的妈妈来到爱城,在菜市场卖菜,那时候王先生时常去菜市场,在患儿的妈妈那里买菜,往来几回,都面善了。多年以后,也就是现在,突然一天,王先生碰见了患儿的妈妈,知道她孩子生病,决定帮助,于是就捐了这么多钱。在末尾,医生呼吁社会各界,向王先生学习,伸出友爱善良温暖之手,救救患儿吴语。记者还对杨姐进行了采访,杨姐很感动,抹着眼泪,说王先生自称他是爱城教育局的,确实是个好人,还在家里做好了饭菜给小语送来,说小语有王先生的帮助,一定会重返健康。记者企图对患儿的妈妈进行采访,但是患儿的妈妈只是泪如雨下,连头都不肯抬起来。

新闻播出后,当天晚上就有市民赶到医院,还有报社的记者。市民们来的目的,是为了学习王先生,向白血病患儿奉献爱心。记者们来的目的,是为了更广范围地宣扬王先生的事迹,弘扬他的精神。第二天一大早,爱城教育局的领导就赶过来了,他们代表爱城教育局前来看望患儿,并且送了慰问金。此外,他们还向媒体宣布,经过确认,那个王先生是爱城教师进修校的,姓王,名书。

可就在一切都往好的方面发展时,电视台突然接到一个观众打来电话,说不是那么回事……

王书说我知道了,后面发生的事我猜得到。我想要知道,我家里,——也就是我婆娘跑到医院里来闹过吗?

你婆娘?没有吧,没有谁来闹。医生叹息说,有人本来是要来闹的,说他们受骗了,要谴责……他们气冲冲地来,可是一见眼前的场景,再一听我的介绍,都走了,不忍心。什么都可能是假的,但是那白血病不是假的,伤害大人可以,孩子能伤害吗?他已经够悲惨的了。王书说,谢谢你。医生迟疑了一下,说,我给你说的十二三万,是个保守数字,治疗这种病,钱越多越好,我建议,你看是不是把他转到更好一点的医院去,或者可以考虑做骨髓移植……

王书没有回家做晚饭,十二年了,这还是第一次。王书本来是要去派出所的,途径墙漆专卖店,被景天叫住了,说,老师,墙漆我亲自送过去了。王书说感谢了,钱等王序回来跟你清算。景天说老师你急匆匆的往哪里去?王书说我有点急事。景天说什么急事呢,走,老师,我请你吃饭,喝两杯。王书要拒绝,景天叹息说,你还拒绝什么呢,你看你现在这样子,走吧,喝两杯,解解闷。

两人来到爱城酒店,景天要了个包房,还叫安排两个“妹妹”来陪酒。王书吓了一跳,说自己喝就是了,哪里还要人陪。景天坚持要,说老师你还跟我装什么大头蒜呢,王书站起来就要往外走,景天赶忙抱住他,说,好好,依你依你,暂时不要,等等再说。

景天说老师上电视的时候他正在里间洗澡,突然听见阿美在外头叫唤他,说你老师上电视了,景天问哪个老师,阿美说就是那个说你拉链没拉上的老师。景天赶紧跑出来一看,呵,老师还是个活雷锋呢。阿美教育他,说你看看你老师,多高尚啊,要他向老师学习。第二天傍晚景天就带着阿美去医院,要捐款。谁知道刚到门口,就听见有人说那是骗局……

王书喝着闷酒,景天突然问,老师,我有个事情,我想跟你说说,只是有些说不出口。王书瞥了他一眼,说,要说你就说,现在还有什么事是开不口的。景天说,我想提醒你一下,老师,你确定……那是你的孩子么?王书笑起来,说,你说什么?景天叹口气,说,老师,这世道可说不清楚啊,李代桃僵、暗度陈仓、偷梁换柱、树上开花、借刀杀人、瞒天过海……这三十六计,女人使唤得可比男人活络啊! 王书实在忍不住了,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景天拿过王书手里的杯子,给他斟满,说,老师,要真是你的孩子,钱的事你别发愁,我来帮你一把!王书停住笑,看着景天,说,如果我告诉你,那不是我的孩子,你还愿意帮我一把么?

景天打了个电话,叫阿美送三万块钱过来。阿美看起来就像个中学生,青春,清醇,两只大眼水汪汪的山泉般清澈透明。景天把钱递给王书,王书也不拒绝,拿起来就揣在身上,说,明说了,这钱我不还了,我还不起。景天叹息道,是不是你的孩子,都不要你还。阿美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凑到景天耳朵边问他,景天把酒瓶往她手里一塞,说,我知道什么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想知道,就拿这酒好好敬老师,老师会跟你说的。

王书什么也不想说,连着干了几杯酒,拍拍怀里的钱,道了谢,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说还有要紧的事要去办。景天拉住王书,说你喝了这么多酒,有什么要紧的事呢,在酒店住下算了。阿美说你别挽留人家王老师,咱们把他送回家去吧。景天两眼一瞪,说,还回家?你没看他被挠成什么样了么?回去还不是接着闹腾,还是等他住这里,我们今天晚上也住这里,陪陪他。但是王书不肯,他说他得去找一个人。景天怎么也不放心,说实在要去,就陪他一块儿去。王书不愿意,要自己一个人去。景天说你有他的电话么?先打个电话看在不在。要不,你告诉我那人是谁,我心里有底。王书说,他叫梁警官,原来在城北派出所,十二年前,我去找女人,就是他把我们抓起来的……我想问他几个事。

11·

王书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在靠窗的地方,坐着个人。王书想要定睛看清楚那究竟是谁,但是脑袋疼得厉害。王书挣扎起来,自语道,我这是在哪里?那人说,这是爱城酒店,爱城酒店的客房。王书这才想起昨天晚上和景天喝酒的事,自己不是坚持要去找人的么?怎么住进酒店里呢?还有——钱呢?景天给自己的钱,三万。王书赶紧摸身上。那人指了指他的床头,说,别急,在那呢。王书看见了,伸手去拿,一捆,两捆,三捆,四捆,五捆…… 怎么五捆。那人叹息一声,说,还有两捆是我的。王书说,你是谁。那人站起来,拉开窗帘,哗啦一声,光亮就像水浪一样汹涌进来。那人走到王书跟前,笑眯眯地看着他。是梁警官。

梁警官说他昨天晚上先是接到所长电话,然后接到一个叫景天的电话。王书说,景天是我的学生。梁警官说我知道,他告诉我,说你找我,我就来了,我来,你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还是我帮忙把你搀扶上来的呢。王书纳闷了,说,我有那么醉么?我记得我没怎么喝啊。梁警官说,到床上了你还攥着酒瓶子不松,哭着闹着要喝呢。王书不太相信,笑起来,我哭?你说我哭过?梁警官点点头,说,你哭,哭得像个娘们一脸鼻涕一脸泪。王书沉默了。梁警官也沉默了,许久,说,然后我就回去找钱,找了两万块。回来就一直坐在这里,等你醒来。

是你告诉电视台的?王书下了床,穿起鞋子,走到梁警官跟前,看着他。梁警官爽快地回答说,是的,我看了新闻就给电视台打了电话,我以为……王书抓过外套,穿上,说,好多年前了,你是不是给我送过五千块钱,信封装的。梁警官说是的,那个梁老师是我的亲弟弟,我感谢你帮我。王书说,你为什么要送五千,不送四钱,或者六千呢?梁警官一笑,说,我又没想那么多。王书说你想了,你肯定想了,我还老是惦记,惦记你再有事求我,再送五千过来呢。梁警官说,你还说这些干什么呢,饿了没有,走,下去吃饭,我请你的客。

走到过道上,王书问,景天呢,他们不是也住在这里的么?叫声他们吧。梁警官笑了,说,昨天晚上就被他老婆打电话叫回去了,说他家小孩的阑尾炎犯了。说起电话,王书赶紧拿出来,开了机,先是一连串短信,有赵致的怒骂责问,有王序和王言的关切,要他赶紧回家,注意身体云云,还有张静的,张静报信,说学校正在研究关于他的处理问题,要他做好思想准备。还有几个同事的,内容和张静的大致。

酒店的早餐是自助餐。等梁警官把吃的喝的全弄齐备了,王书的短信都还没看完。王书说梁警官你快吃,我有点要紧的事情去办,你等一下,我很快就回来。说着将口袋里的五万块钱堆在梁警官跟前,拿着电话就出了门。

王书打给王言,要她赶紧带上钱到爱城酒店来。王言飞快地赶来了,王序也赶来了,王序眼睛红通通的跟兔眼似的,胡子拉碴,很狼狈的样子。钱装在一只黑色的塑料袋子里,王书伸手,王言却并不给他,问,爸爸,你告诉我实话,那是不是你的孩子?你是不是和那个女人一直保持着关系。王书看着王言手里的塑料袋子,问道,你要我怎么说,你才肯给我钱?我说那是我的孩子,你是不是就肯给了?要不,我说那不是我的孩子?王言含着眼泪,把塑料袋子塞到王书手里。王序走过来,双手揣在裤袋里,王书眼尖,瞧见他的手腕的地方缠着块白色的纱布,上面隐约有血迹。你怎么了?王序。王书想抓过王序的手看看。王序退到一边,问,钱够吗?王书看着他的手。王序从裤袋里摸出张卡,递给王书,说,我没时间去取,这里头有十五万,密码是我的生日。王书伸出手,没接那张卡,他抓过王序的手,王序抽了回去,换了只手捏着那张卡,递向王书,说,拿着吧,爸爸。王书摇摇头,说,拿回去吧,你结婚还要花钱。王序说,结不成了。王书吃惊道,怎么回事?跟我有关系吗?王序苦笑道,跟你有什么关系呢?那个北京的来找她了。王书纳闷道,什么北京的?王序长长地吁了口气,说,小雅原来在北京嫁过一个人,后来离婚了,但是现在那个人又来找她了,是小雅叫他来的,因为……因为小雅刚刚怀了他的孩子。王书只觉得脑袋一阵阵剧痛,他拍拍脑袋,嘀咕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啊。

就在王书离开王序和王言,往酒店里头走的时候,王序叫住了他,爸爸,那是咱们的弟弟么?

王书没理会他们。他来到餐厅,喝了点橙汁,觉得反胃,跑到卫生间去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王书把那五万块钱一股脑儿装在塑料口袋里,塞给梁警官,说,你帮我办个事。梁警官看着王书,说,怎么,你要我送去?王书说是啊,你送去,我得去学校,他们今天一早就要开我的会。梁警官拿过塑料袋,说,好吧,我送去,你先忙,回头我再来找你。

当王书刚赶到学校的时候,梁警官就打电话来了,说他已经把钱交给吴娅了。王书说好,空了我再约你,我还有个事情要问你呢。

推开校长办公室的门,屋子里坐满了人,大家看见他,都有些愕然。王书端了把椅子坐下,说,说吧。校长看着他,你要我们说什么?王书说,你们不是开我的会么,开吧,说吧,怎么处置我都行。校长说,还是你先说吧。王书说,好,我先说,十二年了,我的工作你们都看见的吧,我兢兢业业,没有一回迟到和缺席,遇着加班,我去,遇着谁请假,我顶,遇着评职称评先进,我让,遇着献爱心讲奉献,我总是第一个站出来,我团结同事,尊敬领导,我不打小报告不埋怨人事,我不乱扔垃圾不随地吐痰……为什么?因为十二年前我做了一件不要脸的事,我内疚,我歉意,我羞愧,我惶恐不安,我觉得我跟大家不一样,我卑鄙下流,厚颜无耻。只有这样做我才心安。王书生怕自己歇斯底里,不住地深呼吸,克制自己,要自己放松,放松,再放松,冷静,冷静,再冷静。

大家都看着他。

王书站起来,笑笑,说,算了,我也不多说了,尽管我很喜欢这份工作,但是……我现在已经不适合了,没资格,留在讲台上只是笑话,而且不允许。你们看着办吧,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反正从今天起,我就不来上班了。离岗,病退,清退,开除,你们看着办吧,怎么整,我都没怨言。

回到办公室,王书默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资料,卡片,书籍,茶岗,花卉……该送人的送人,可是送给谁呢?都距离自己远远的。那么都带走吧,可是带到哪里去呢?王书突然感到茫然,颓然坐下。

中午的时候,电话骤响。其实这一个上午电话都在响,王书没有接听,一个都没有,看都懒得看是谁打的。但是这个电话却响得叫他突然一阵心慌。拿起来一看,是医生打的,医生要他赶紧到医院来,有重要的紧急的事。

王书赶到医院,医生递给他那个透明的大塑料瓶,里头塞满了折叠好的纸鹤,说是吴娅托他转交给他的。王书问,人呢? 医生说,走了,带着吴语。王书问,去哪了? 医生说,回家。王书吃惊道,回家?为什么要回家?医生迟疑了一下,说,她不想治了。王书愣住了。医生说,她说他家里还有两个孩子。王书问,那些钱呢? 医生说,都带走了,用个黑色的塑料袋子装着。——你知道她住哪里吗?吴语的病情在加重,要是不住院治疗,只怕三天都熬不过,你最好过去劝劝她。王书说,我哪里知道她住哪里呢?什么时候走的?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医生恼火起来,嚷道,我打你一上午电话了,你不接嘛!

王书来到病房,病房里空空荡荡的。王书在吴语躺过的病床上坐下,一直坐到有护士过来,说他们要安顿新来的病人了,这才出去。王书没有走出医院,东走走,西看看,百无聊赖。

傍晚的时候,医生问护士,那个姓王的还在医院吗?护士说不知道。医生该下班了,换了衣裳,到处走了一遍,他以为王书还在医院里,想要叫上他,好好说说话,开导开导。找了一圈,没找到。医生出了门,来到自行车棚,刚取出自行车,就听见有人尖叫,有人要跳楼,要自杀。

医院的门诊楼楼顶,站着一个男子。医生绕到前面一看,吓了一跳,这不是王书吗?他是什么时候爬上去的?

王书抱着塑料瓶,慢慢坐下,坐在楼顶边沿,双脚悬空。他揭开塑料瓶盖子,拿出一只纸鹤,看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祝大伯和妈妈还有吴语活一万岁”。再拿出一只,上面还是写着“祝大伯和妈妈还有吴语活一万岁”……

电话一直在响,是赵致打的,赵致哭着说王书,你回来吧,回来给我做饭,我都几顿没吃了。王书说你就不会自己做么?赵致说我已经不会做了。王书说你学着做吧。赵致说我不计较,只是你不该一直骗我。王书说我再也不骗你了。赵致说等把他治疗好,我准许你带回家,我会当自己的孩子的。王书说,那不是你的孩子,也不是我的孩子。赵致说,王书,你说你不骗我,你不还在骗我么?王书轻轻合上电话,慢慢站起来,只听得楼下一片尖叫。

王书打开电话,拨通了梁警官的电话。梁警官打着哈欠,问道,谁……谁啊。王书说是我,王书。梁警官说,哦,你有什么事?王书说我不是还有个事情要问你么?梁警官说,说吧,什么事?王书想了想,说,你究竟是怎么知道我们穿错内裤的?梁警官笑起来,说,你啊,还惦记着呢,我就不告诉你!王书说,你还是告诉我吧。梁警官说,你真想知道?王书说,我太想知道了,十二年了,我一直都想知道。梁警官又笑起来,说,真是人不要脸鬼都害怕啊!

王书揣好电话,慢慢地从瓶子里拿出一只纸鹤,看看上面的字,一松手,纸鹤飞了起来。他又拿出一只,两只,三只……一把一把地抓出来。纸鹤漫天飞舞。它们飞过医院,飞过大街,飞过爱城。越过那些飞翔的鹤的翅膀,王书看见了吴娅和吴语,他们正步履轻快地走向村庄。

丁亥年十月二十四日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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