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最后一棵萝卜和白菜(六章)(三等奖)

□ 杨犁民

冬天的最后一棵萝卜和白菜

冬天,高坪村凄凉而委琐。

满头白发的芭茅加深着荒芜,光秃秃的山岭让人想起寨子里猪二刀砍斧削般灰尘满布的大头。

滴水成冰的季节,连为数不多的鸟儿也懒得早起。山山岭岭上,到处晃动着早出寻水的堰桶,他们中不是我的外公、外婆,就一定是舅舅、表哥或表姐――除了从外面嫁进去的女人,高坪村全部姓郑。我的舅母则混在众多的舅母中间,扛了把锄头,手持菜刀,急匆匆地走进菜地,选出家人一天所需的白菜、胡萝卜、大蒜和葱。

拂去覆盖在岁月头顶上的积雪,敲开结满了冰凌的土地,白菜们依然生机勃勃,衣著肥厚,像青春呼之欲出的表姐;大蒜和葱们绿意恣肆,胳膊白皙有如婴儿。一锄下去,胡萝卜红肥绿瘦――这是高坪村冬天的太阳和心脏。我的舅母们知道,温暖就在地底,除了深入土地内部,没有其它办法能够抵御年复一年渐次加深的岁月和风。

和着冰疙瘩,舅母将全部鲜红、嫩绿和莹白都抱回了家。刮去腿脚上的泥巴,敲开覆盖在身上的冰凌,舅母三下五除二,把白菜、胡萝卜、大蒜和葱们浸进了刺骨的冷水里。忽略了细枝末节的分拣,眼光中对自己的作品也没有丝毫欣赏的意绪。舅母动作利索,表情平静,以舞蹈的姿势深入生活与劳动的内部,使自己看上去就像一棵白菜或者萝卜。

一畦一畦的菜园蜷缩在大片大片白土的边缘,蜷缩在大风较难吹拂的坡脚下,于菜刀和锄头的锋尖慢慢后退。日子与时光步步进逼,菜刀和锄头别无选择,在锋利自己的同时磨钝了自己。

只有一小块白萝卜躲在最里面的角落里,独自葳蕤。它被厚厚的泥土垒了很高很高,只留一小撮锅铲似的头发露在外面,像虎头虎脑的小表弟。舅母们必须保证它有足够的体温来保存一颗完好的心脏,使它不致纤维化或者空心化,以便有充余的力量和娇好的体肉赶赴大年三十团圆的盛大宴席,清淡一年一次难得的油腻――白菜和萝卜,在做够了蔬菜之后,决定一年客串一回果实,就像城里人饭后的苹果、香蕉,或者梨。

被舅母决定留到最后的那几棵白菜,则被捆缚着腰身——抵御寒冷的最后力量,来自一片棕树叶,一束稻草,或是一根树皮。

我听见大风从瓦角、门缝和木格子窗乘虚而入,不断风干梁椽上盐菜们的尸体,不断减少着蔬菜和粮食。而年近四十的老单身汉猪二也在一天清晨一头栽进干枯的深井,解了永世的渴。

天空高远,菜园恣肆,白菜、胡萝卜、大蒜和葱,像挤满了的一茬一茬的日子。面对菜刀和锄头的追问,它们一退再退,退到无法再退的时候,一年的日子就快过去了。萝卜和白菜们争先恐后地朝前挤着,拼命强壮自己的身体,想要成为那留到最后的一棵,走上团圆的盛大宴席。

收完冬天的最后一棵萝卜和白菜,农历的又一个年头就这样结束了。我看见舅母被赶赴宴席的喜悦催促着,在她身后,是一大片来不及整理的杂乱空地。

作为留到最后的一棵白菜和萝卜,它们也许是幸运的。舅母们的决定,使它们形同英雄。

咔嚓,一棵白菜轰然倒地。咔嚓,一棵萝卜一分为二。刀光过处,血流无痕,岁月的界限清晰可见,白森森泛着眩目的光。

只有被割去了身子的白菜根和被掏空了灵魂的萝卜坑,孤零零地,留在了去年的田地里。

车窗里的村庄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春。

午后的汽车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孤独而机械地在大地上行进。

被一千种芳香和色彩所攻陷,村庄醉了,叫不出自己的名字。它斜倚在半山腰,摇摇欲坠,全赖几棵老树搀扶,才没有从崖壁上掉下去。

村庄的醉态被地里的各种菜花看见了,咧开嘴一个劲地笑,有的笑得粉脸绯红,有的笑得嘴唇发紫。先是一朵,接着是两朵,后来让远远近近满地里的菜花全都听见了。它们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阳光溅了一地。

空气发酵了。流了蜜似的,到处都是醉人的气息。连狗也被鼓动着,黄狗,白狗,黑狗,花狗,懒懒地,在小路上追逐,愣把爱情演变成了一场浪漫的游戏。

松树和杂木围成的栅栏,在耐心里一点点地脱掉了牙齿,一点点地老去。我听见树皮不断剥落的声音,把午后的阳光击中。菜园在它苍老的怀抱里任性地绿着,绿得有些过分,绿得有些骄横,绿得鸡们也丧失了力量和勇气,不得不就近蹲下来,放弃了钻进栅栏的努力。

油菜花排好队,固执地向山坡上一路黄过去。眼看就要到山顶了,它却一下子又停了下来。桃树和梨树也恰到好处地从屋角斜伸而出,把一朵朵鲜花别在村庄的额角。

除了农人,只有蜜蜂还在深入季节和植物的内部,与花朵、庄稼说话,把握着大地的秘密。

没有一个人走动,门上的锁还保持着上个世纪的样子。在城市的小偷眼里,它已完全失去了锁的意义,撬开它就像拔掉一根稻草那么容易。然而,它却仿佛从来就没有被开启过,钥匙丢在了过去,被时间所锈蚀。

一些衣物晾在屋外,主人还没有回来。没有风,它们只是耐心地等在那里,听凭阳光一次次不停地抚摸,听凭色彩被一点点地磨蚀,鲜艳慢慢奢侈为一个与己无关的形容词。

没有了琐碎的纷争和嘈杂,村庄空前团结。房屋和房屋都不说话。它们伸出小路的手,穿过栅栏、田埂和菜地,把源远流长的血缘和姓氏紧紧地握在一起。

一些人去了远方,一些人不动声色地留在了山坡上。

房间里午休的人,他已安然入睡,全然不理会一条明晃晃的公路就横亘枕边,一辆汽车正隆隆穿过他的梦境……

这样的村庄,我曾经多么熟悉。它是我身体的籍贯,灵魂的故乡。

后来,我“唧”的一声,蝉一样地飞走了。村庄,成了我身上蜕下来的一层皮。

如今,蝉蜕还在那里,就在那棵老红椿树嶙峋的脸上,却已与我的身体无关。与我相隔的,不仅是二十多年的时光和一张汽车玻璃。

——不可避免地,我成了这个春天的旁观者,成了村庄的过客和睡眠者梦中的旅人。

我甚至来不及回头,汽车就已经走远了。

我不知道,它究竟要去哪里。

插秧季节

水渠清理过了。渠水开了笑脸。整日哗哗地流着,哼着一支不知名的小调,前追后赶,奔赴一场盛大的约会。

稻田已经犁过三遍,丝绸一样,柔软酥松,内心终日游走着淡淡地云影,像是得了一种空虚和饥饿的疾病。

秧苗早等得不耐烦了,一株株在温室里伸长了脖子,踮紧了脚跟,几乎要把四壁踩翻,随时在听候出征的号令。

有一种催促和召唤越来越近。天空更加深邃和高远,大地更加开阔与宁静。世界在躁动和复苏中渐趋平息,酝酿着更大的生长和收成。

杂草早已被击败。牛已经轻松下来,躺在稻草中悠闲地反刍。农人不慌不忙,要在睡眠和憧憬中积攒起足够的精神和力气。

头戴斗笠,脚穿草鞋的农人站在水田和秧苗边,就像一位将军,他要在大战前最后一次巡视战场和士兵。

又一场雨水落了下来。农人在睡梦中惊醒,大地轻轻地翻身。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被搁了起来。村庄终于在季节面前放下了纷争和琐碎,听命于无声的召唤,取得了空前一致。

大锅煮饭,大碗盛肉。阳光灿烂的日子,村庄集合起了所有的队伍,“牛上枷担水上渠”,浩浩荡荡地奔赴前线,田地盛大,开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革命。

天和地展开画卷。大地上,到处都是弯腰的人。

虔诚地俯下身来,向大地学习写字。一笔是耕耘,一笔是播种。收获,取决于大地和雨水,取决于学习的态度。

用劳动、汗水和智慧在稻田这张波光鳞鳞的白纸上写诗,光脚板的农人信心十足。一粒粒绿色的文字撒下去,整个大地顿时生意盎然,拓宽了天和地。

连放假的孩子们也被集合起来,穿梭于村庄和田埂,提饭送水,忙着运输。整个后勤线畅通无阻。

而布谷鸟则是高效率的播种机,声音的秧苗撒下来,大地一时间添了片片新绿。

再没有一种喜悦能如此鼓舞农人的士气。在天底下劳动,农人的肌肉是这个世界上最高的山峰。

大地在此时才真正地醒来。它站在一块巨大的玻璃上,有些摇晃和眩晕。

这是劳动和孕育的季节。村庄沉浸在亢奋中。过了这个季节,农人的生命中就多了一种牵挂和使命。

他再也睡不安身。有时一夜起来三次,去查看秧田:田埂的被盖有没有被谁踩破,水够不够喝。

他得找出满版文字中的另类和稗子,不允许出现一个错别字。

更多的时候,他和镰刀、挞斗蹲在墙角,默然不语。等待和期望磨练着耐心。

没有赞扬,也不需要鼓励。成千上万的秧苗在农人眼眸中憋足了劲,争先恐后,一点点地,提高着自己,一点点地,抬升着大地。

直到它高过了农人的憧憬,涨红了农人的脸庞;直到它幸福得低下头来,像在等候着下一场新的孕育。

缠来绕去的小路

闪电一样穿过森林,穿过荆棘,穿过田埂,穿过荒野。

一条条小蛇,永远把一截身子留在外面,累死了多少饥渴的脚步,牵引着多少期盼的目光。

在小草的怀抱中午休,在庄稼的浓荫下歇息;于一场大雾里睡去,又在一滴露水中醒来――

这岁月的大网,这命运的掌纹,最先磨破了谁的一双鞋子,继而又磨光了谁的一生。

爬坡下坎,穿涧过河,躲躲闪闪,犹犹豫豫。一头连着新鲜的菜畦,一头连着孤独的荒坟;一头连着湿漉漉的朝霞,一头连着灰蒙蒙的黄昏。

最美好的想象是一朵白云的背影,最深刻的记忆是一头牛的蹄印。

八个女儿嫁出去,三个媳妇娶回来。六个儿孙走向远方,九个老人上回归土地。

一顶花轿迎回来,一家人的喜悦是一个村庄的喜悦。

一副棺材抬出去,一家人的悲戚是一个村庄的悲戚。

脸色压低乌云,一个村庄的大手小手团结在一根绳索上,一个村庄的恩怨情仇消融在一副棺木里;一个村庄的泪水下了一场雨,一个村庄的脚步踩断了一条路。

胶鞋走出去,皮鞋走回来。最高的皮鞋是最低的辈份。

铙和钹,都是铜铸的木讷嘴唇,诉说着不变的命运。

十指按住七孔的唢呐,按住一肚子的悲喜。黄铜的花朵,盛开幸福与喜悦,也盛开悲怆和哭泣。

――有了整个村庄的承担,一个人的命运便轻得不值一提。

结满了瓜果的古藤,藤的尽头,亲情花团锦簇,结满了外公、姑母、舅舅、姨妈、表兄,结满了故交,也结满了世仇。

最苦的那个瓜,至今在异乡流浪。

小草长了又长,野花开了又开。织成岁月的死结,织成村庄和小路自己也解不开的大网。

偶尔有一两条小路自村里爬出来,从大山的肩臂上探出头,不停地,眺望……

目击而亡

冷风吹拂,万物萧疏。

我常常和一个叫侯德强的人,各自骑上一辆破烂的摩托车,满山打猎,打麂子、刺猬、山猫……

打得最多的是野兔。

这个叫侯德强的人,是我小时候的英雄。我经常看见他骑了一辆在当时还十分少见的自行车跑乡村邮路,每天往返几十公里,一顿饭量大约等于30个泡粑。

他1.80米的身躯上挎着一杆鸟枪,鸟枪上常有三五只麻雀、斑鸠等鸟类的尸体晃荡。

月黑风高。

站在乡村公路上,用头顶上的射灯朝对面山坡上扫去,没有一只麂子能逃过侯德强的眼睛――除非它永不转身。

然而,是麂子都得转身。

一双幽蓝的眼睛顺着光道反射过来,像两颗遗失的巨大珍珠,散发出寒冷的光。侯德强指给我看时,我把衣服紧了又紧。

如果麂子碰巧侧着身,珍珠就会变成一颗。它悬浮在黑暗丛林的海洋上,空洞而虚幻。

此时,我抬头,月亮像一颗更大的珍珠,孤独地在天庭上游荡。

砰。一声枪响,震落了满天星子。丛林中,珍珠熄灭了。我感觉到一股冷风钻进我的骨头,月亮躲进了云层里……

麂子没有明白,是自己的眼睛出卖了自己。

――死了的麂子,眼睛瞪得大大的。

“沙沙沙沙……”

借着夜色和丛林的双重掩护,聪明的刺猬穿行在灌木的隧道里。

――侯德强洞悉所有动物的秘密。

循着声音拿射灯扫过去,刺猬的性命危在旦夕。

刺猬一定恨死那些落叶了,是它们弄出的声音,曝露了自己,使它不能在找到食物后如期返回,与儿女团聚。

对于侯德强来说,打猎就是击碎黑暗中反光的玻璃。

可是连聪明的刺猬,也不知道在灯光面前闭上自己的眼睛。

它甚至忘记了,把自己缩成一团刺球,顺着小路滚下山坡。

黑暗中,兔子的眼睛是红的。

它蜷缩在角落里,浑身颤抖得厉害。一棵青草或是一片菜叶,就值得它拿生命做赌注。

公路上,摩托车的灯光指向哪里,兔子就奔向哪里。

公路拐弯了,一面石壁挡住了去路。然而兔子不拐弯,它顺势蹲在那里,眼光中溢满了平静和肃穆。

――它只有求生的本能,已没有死亡的恐惧。

面对近在咫尺的兔子,猎人只得把枪拿远些,好让兔子有一个全尸――兔子不堪一击。

在我的老家,一个人太笨,人们不说他笨,说他“兔”。

可见兔子的“兔”,是出了名的。

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小镇。听说侯德强的枪也被收缴了。

睡梦中,我被满山满岭睁大了眼睛的动物追逐。我听见子弹从耳边呼啸而过,我已千疮百孔。

我是被一双双或红或蓝的眼睛击中的。

毗牛而居

离瓦屋二三十步,是牛栏和厂厂。

牛栏不住牛,住猪,住羊——牛“羊肉没吃到,背了一身羊膻”。

框架结构。简单地支起几根木棒,盖上杂草,地面铺以包谷壳,牛便有了自己的家。牛住的地方叫厂厂。

鸡有鸡埘,狗有狗窝。碰上更穷一些的人家,牛连厂厂也没有。

它被拴在核桃或者红椿树上。太阳最先从它的眸子里升起来,又最后从它的眸子里落下去。

我在黑夜里走村串户的时候,最先就是通过牛的瞳仁,才看到了人家屋檐下的灯火。这时候,牛看着你,不搭话,连小偷,都感到了亲切。

牛的欢乐只属于童年。牛满一岁,就得告别玩伴,学会犁土,学会沉默,不再往地里撒欢,不再和鸡、狗说话。

它得像个大人的样子,肩负最苦的农活,在黄昏的时候和狗一起,或前或后,把猪和羊群带回家。

我在牛的蹄窝里看云,颠倒的天空加深了我的恐惧和眩晕。稍不小心,我就会掉进那幽深的倒影。

然而,牛不怕。牛在自己的脚印里解渴。牛把大嘴往水洼上一搁,便把整个天空和白云吸得干干净净。

转弯的时候转弯,调头的时候调头。一鞭子狠狠地抽下去,就像抽在了石头上,牛仍然没有言语。

牛理解一个男人的暴躁和发泄。一头牛和一个农人走在大地上,就像一对孪生兄弟,天和地都更加孤独。

无论举起还是落下,牛和人总是通过鞭子说话。牛对拷打和纠缠了自己一生的鞭子没有仇恨;牛死了,鞭子和犁铧在墙角哭泣,哭死去的朋友和敌人。

黄昏归来,羊顺便偷吃了邻居的庄稼,猪们死活不肯进圈里去,牛却已经悄无声息地卧在了厂厂里。

牛从不偷吃。牛的一生,便是打败板结的土地,替庄稼说话。牛吃的包谷壳,是庄稼死后对牛的报答。

最纯粹的素食者,牛的粪便干净清香,可以肩挑,可以手拿。

暴风雪之夜,我偶起小解。我看见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了牛的眼睛里。牛依然没有入睡。舅舅在隔壁喃喃呓语:“这么冷的天,该去给牛堆几捆包谷秆。”

没有谁会害怕一头牛——牛连老虎都不怕。

只是在主人要杀它的时候,牛的眼里,有一丝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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