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刷厂(二等奖)

文/郑小琼

我看到印刷厂的门紧锁着,
越来越暗,越来越淡……

——陶天财  

三年后,当我读到这句诗时,我的眼泪流出来了。诗人所感受的就在我的感受之中。当我选择印刷厂的时候,它油墨的黑已经为我的生活摆好了底色,越来越暗。生活的形象不断在纸张的黑与工业制造的黑之间隐藏和呈现,它让我,一个印刷厂的工人有了一扇眺望自我的窗口。它是内心,或者命运,比如车间的灼热、窒息,四处弥漫的油墨味;比如剪切间的局促、拥挤,机械式的强度劳作,日益麻木与黯淡的心灵。

印刷厂是冷漠的,多变的。在化学工业油墨的色泽间,它总会让我想到白纸黑字背后的事物,那些隐藏其中的秘密,光亮而尖锐的思想,瑰丽而诱惑的绯闻,清婉而缠绵的爱情……我们的想象、技术、观念沉入工业时代的油墨里,在这里积聚、凝结、固化、结晶、沉淀。在印刷厂里,它们被加工成有色彩的线条、文字、纸张、书本、广告传单。在这里,简单而细碎的屑角纸片在水泥地板上飞扬,还有笨重而尖锐的裁纸刀、自动装订机……白色的楼顶悬挂着冷漠的日光灯,它苍白的目光打量着在车间来回的人、上下左右运动着的机器;它潮水一样的光将整个车间灌满,在光的水域中,我看到自己、工友、六角扳手……泅游着。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沉下去,像一株植物一样朝着大地深处扎根,长满黑色充满营养的根系。泅游在车间冷漠的光里,我常常想起四月,嘉陵江畔,江水初涨,站在江岸会看见从上游漂过来的杂物,漆黑、斑驳、迷茫而疲惫,它们随着波浪缓缓地摆动、浮荡,有的被浪花搁在岸滩上。我的感觉就如同一块腐朽的木板或者一串无色的泡沫,随着波浪在河流上漂浮,没有根系,也没有生命,在苍白而冷漠的光筑成的水域间挣扎、潜进。有时,我会伸手企图抓住什么,让自己安定下来,但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像一只陀螺,被外界一种无形的力量抽动着,旋转着。

我站在车间里,看着我对面的工友,他低着头不安地看着散落在地板上的印刷纸,眼里充满了恐慌。上司站在他前面,用如同白炽灯光一样冷漠的眼神盯着他。工友没有将印刷纸捆好,散落在地上了,他缓慢而小心地弯下腰去整理那些纸张。他的眼神因为上司目光的注视而显得游移不定,他会不时地用余光看一下上司。他的年龄只有十六岁,身体单薄,脸上充满稚气。一直到现在,我还不相信他有十六岁了,在我的眼里,他的实际年龄肯定比十六岁更小。他来自云南的山区。看着惊恐不安的他,我想起前几天,镇劳动局的人来工厂检查,他没有来车间。后来我听人说,那天,他被工厂管人事的叫到了宿舍,在宿舍的厕所里躲了三个小时,一直到劳动部门的人离开。到现在,我离开那个厂好多年了,还清楚地记得他胆怯的眼神,一种来自于底层面对繁华现实不知所措的卑微,里面暗藏着对尘世的无奈。山间的贫穷与城市富裕的巨大反差,像一个黑洞不断吞噬着他们的自尊与自信,让他们对一切都变得小心翼翼。这种怯弱后面,是一颗颗敏感而柔软的来自底层的心。这种怯弱一直从内心深处逶迤到人的脸部、眼神和每一个动作之中。它们彼此交错,成为从乡间初来城市的人的最为明显的特征。这种特征像从水中浮起的木头,呈现在表面:声音那样的小,像在喉间卡住了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动作是那样的迟了半个节拍,像做错了什么事情;眼神是那样的游离不定,生怕别人看出自己是一个来自乡下的人。

多少年来,我一直是这样地在城市间生活,我一直不想让人看出我来自于贫寒的乡村。但实际上,我们的动作、表情已经泄露了我们不属于这个城市的秘密。这种胆怯连同我们的神态、动作、表情等交织在一起,凝结成了一个烙印,在我们的身体上、心灵上、灵魂间烙上了一个乡下人的印记。它是那样的敏感而沉重,我时时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感受到它像一台不停运转的印刷机一样,在我们的脸上不断地印着:乡下人,乡下人。这些年,我无数次目睹他们在火车站里的公用电话亭里被讹诈;他们举起伤残的手指躲在暗处哭泣;他们拖着职业病的躯体回家;他们睡意惺忪地走过城市的街头;他们讨不到工资而绝望的眼神……我的血液里、声音里已经饱含着他们的声音,他们是我,我的呼吸就是他们的呼吸。多少次,我站在印刷厂的窗口朝着外面工业区的街道上看,他们背着沉重的行李,他们弯着腰,走过。我仿佛从他们的背后看到一根透明的细丝线将他们牵引,从远方到这里,晃晃荡荡的命运,像一台衰老的老式卷筒印刷机一样摇动。

身边的印刷机还在不停地转动,按照正常的速度自动换卷、印刷,在那些木纹纸、水松纸、铜版纸、合成纸、白卡纸上印上字迹、图案、数字、符号,印上各种形式的广告、新闻、轶事。搬运工拖着铲车,担着厚厚的纸板过来了;调校员还在调整料宽、印刷宽度、机器运转速度、额定印刷速度、套印精度;统计员蹲下身子,用左手点着包装箱里的数量;质检员对着光源目测印刷体的耐光性、清晰度、油墨的均匀度——他们像在暗水中游泳的鱼,在水草的秩序间游动。我捡起一张废弃的印刷纸,纸上是写满诗意的文字,平静,恬适,有着一股薄荷似的凉味。从我身边走过的是一个三十四五岁的搬运工,他裸露着健壮的肌肉,汗水从他的躯体上滚了下来,印刷体上的诗意与我们艰劳的现实生活形成强烈的对比。我看见搬运工的拖车车轮正好被卡住了,他正在努力把车轮滚动,挪,移,推,压……他都试过。他把货车上的货物卸下一点点,再移动,汗水沿着额头流了下来,一滴滴的,浸湿了头发,把头发纠结在一起。他像一条搁浅的鱼,不停地摆动,想游入深水的区域。他来自贵州,只上过三年小学,他辨不清印刷体上的那些字迹。那是一本建筑学上的著作,那些曲线、字迹印满了哥特艺术的建筑构件、结构演变、扶拱垛、圆花饰、辐射风格、火焰风格、曲楣、藻井式天花板,以及怪异的教堂、花纹、窗饰……在装卸货物时,在短暂的休息之间,我曾看见他捡起某页印刷效果不好的纸片去看那些图案,那是一张亚眠大教堂的内格画。他拿起纸张,横,竖,侧,但是他没有看懂这个建筑于法国十三世纪的标致性建筑的图画,他将它揉起来,扔进了次品间。他用手擦了擦汗,然后移动着拖车走了。

实际上,枯燥而单调的印刷厂生活也曾有过让我们获得快乐的时候。当你某日从街头走过,在某个报摊突然看到从自己手中印刷出来的书籍、画报时,会有一种老友重逢的快乐,升腾起来的幸福会让你停下来,站在报摊前片刻,注视着那书本。那里曾留下了我们的掌纹、青春、年华,也许在书本的某页里还蛰伏着我们的泪水与汗珠。它们渐渐地嵌入书本的身体,在文字与图案的深处缓慢地反刍着,将一些属于在工厂劳动的酸累从银白色的纸页间呈现出来。它在反射某种光芒,有时翻着那些纸页,我会感觉到自己的影子在油墨间晃动。

印刷厂经常为一些社区医院印制一些广告传单。下班经过工业区的街道时,会看见有人搬着这样一摞摞资料递给路上行人,他们弯腰,递资料;路人接过资料,看都没有看一下,很快又扔在地下,被跟在背后捡垃圾的老人捡起来,扔进垃圾袋。整个过程很短,我觉出一种心疼,仿佛有一根针在蜇着我的肉体。一种黄色的、脆质的、落叶一样的感觉从我的心里浮起,它们掀起一种柔软的余音,在我的体内泛动。在捡垃圾的老人把那本精美的印刷品扔进垃圾袋的瞬间,我感觉是自己被扔了进去,像我们的青春、年华、爱恨,还有肉体灵魂的感受,都没有人在意。

我的身边是一个有着三万多人的工业区的街道,拥挤着一张张疲惫的面孔,他们像许多片叶子,被风刮动着,不知吹向哪里,也无人在意。有一段时间里,我喜欢站在街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我开始学着辨认他们的身分:在工厂上班,还是在商铺里上班,或者是酒店的。虽然街道人头簇拥,我还是能从一张张多如树叶一样的面孔去辨认他们的身分。我发现在工厂生活的工人一下子就会被看出来,他们的脸上浮着一层机器式的麻木、惺忪。他们现在走在街头,但是依旧掩饰不了脸上那种因为加班而呈现的倦意,这种疲倦感像印刷厂的油墨印在白纸上印在他们的脸上,使他们在人群间清晰地浮现出来。有时,我闭上眼睛,在一片黑暗之中,这些面孔像尘埃一样飘动着,最终像尘埃一样消逝在辽阔的黑暗之中。他们和街道、厂房、机台、马赛克、玻璃、GDP、钢筋、水泥一样成为时代纯粹的物质的缩影,仿佛一切都像雕塑一样静止了,凝固了。当我睁开眼睛,返回尘世生活,看着行色匆匆的行人,敞开着嘴巴的店铺,在昏暗的路灯下徘徊的艳装女子……他们像一页页从印色车间搬运出来的五彩斑斓的插画。我站在人群中阅读着,我本身又成为这幅插画中的一个标点,一个字符,这种零距离的置身让我感受到来自这种插画本身的凛冽,让我打开浸入自己血肉躯体的通道。我的思维穿行在这种由自我生命构成的回忆间——它们漫长而浩淼,一页页不断地在这个城市的工业区间翻动着。这一本犹若博尔赫斯的沙之书,它有着无限的页码,却又只有一个页码。我看不完它们,它们像笔画中横竖折弯钩隐藏在这本书中,他们又在这本书中有着固定的位置与意义,他们像某一片树叶隐藏在一座森林中。在他们的背后还深藏着属于某个个体的故事,我无法将那些深埋在面孔背后的一切猜测出来,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去感受这其中的滋味。

机器还在转动,它一直在喧哗,整个工业区都在喧哗,像风吹拂过树叶一样的喧哗,像拥挤的街道、广场一样的喧哗。现在,我凝视着印刷机出纸口、电脑,看着纸张的设定,油墨或者色粉的均匀度,供纸的速度;我凝视着从机台吐出的那一张张印刷好的纸张,我想起那些书籍,那些在我床头的书籍。我想起那些书籍带给我内心相对的安宁,它们让我这漫长而单调的打工生活找到内心的出口,它们带来过去的回忆,时间的悠远,青石板的乡间……它们消解了打工生活的孤单。我坐在窗口,铝合金蓝色玻璃的窗户,窗外是林立的厂房、绿化树,有三四个背着行李的外乡人站在树阴下。我的视线如果再远一些会看到一列列的火车,它们从远方奔赴而来,灌满了像他们一样背着行李的人。是的,如果我视力再好一些,看到我的故乡,一个个曾经繁华的村庄变成了一个个空心的村庄,剩下老人小孩还有被工业污染的村庄在荒凉的天空下叙述着。更多的时候,我从工业区林立楼群间的狭小视野,看到绿化树偶尔会有一只鸟停着,它嘶哑地叫了几声,就飞走了;看到明晃晃的刺痛人眼睛的太阳底下,两个拖着沉重的行李的人走过,他们侧着身子,左手提着行李箱,右手提着塑料桶,桶中装满了筷、勺、碗……他们慢慢地走着,充满疲惫,脚步缓慢,走不远就会停下歇一会儿,像压抑着某种沉重的东西。每当这时,我便会想起自己,他们是某天后的自己,心里便会泛起一股忧伤。多年以后,我曾在自己的诗句里表达我此时的情绪——“我低声说:他们是我,我是他们/我们的忧伤,疼痛,希望都是缄默而隐忍的/我们的倾诉,内心,爱情都流泪/都有着铁一样的沉默与孤苦,或者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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