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人亦文(三等奖)

文/柳咽河

我打开电脑,进入绍兴档案馆,在时间一栏里输入1938年5月13日,在姓名一栏里输入“亦文”,然后点击查寻,屏幕上立刻显示出这一年出生的所有叫亦文的人。在这36个人中,有10个是女的,我用色块选住26个男人,输入亦文的死亡时间:1958年5月13日,继续查寻。这时屏幕上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死于绍兴,显然不是我要找的,我选择了死于苏北的那个,鼠标一点,出现了他的照片:一张瘦而窄的脸,额头上有个小小的疤,肥大的军装下一样瘦而窄的身体,还有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正是我记忆中的亦文。照片的背景是浦江浑浊的江水,在那些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里,浦江的水似乎永远是浑浊的。那一年亦文19岁,正沉浸在青春的欢乐中,拍照那天是国庆节,说不清为什么他要选择站在浦江边,并且固执地不要任何附着物,只把他和江水留在镜头里,给人的感觉倒像是他站在一片汪洋之中。当时的他何曾想到,这一张青春的留影竟成了他死后唯一的见证,而那一江浊水,也因此变得意义暧昧起来。

七个多月后,他被两个士兵拖下卡车,拎到一片荒野,背对着人群欣赏春天的美景。士兵喊跪下,他没听见,两个士兵同时用枪托磕他的腿弯,他直挺挺地跪下了。他用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说,父亲,我跟你去了,我不后悔!然后是一声枪响,他往前一扑,吻在泥土上,血从背后渗出来,慢慢地流着。生命变得如此绚丽而壮观。

我打开他的档案,在荣誉一栏里填着“烈士”,底下是一个平反说明。从文字看出,他死的时候是被判为“破坏人民专政的反革命”的,到了1983年他父亲平反,他的罪名改为暴力抗法了,直到2005年,才把原先的罪名彻底推翻,变成了维护历史与正义的烈士。历史变来变去,不知他维护的是什么,而那正义,不过是一顶草做的贵冠,戴在王者头上是荣誉,戴在奴隶头上是荆棘。当然,从另一个意义上说,做烈士总是好的,即便是死人,也能享受到相当的待遇,比如现在,若不是烈士谁会给他建立档案,我又如何能在网上查询到他。而没有他,又如何复苏我旧时的记忆。他对我是何等地重要啊!这张已经发黄的照片,几乎成了我曾经存在过的最好见证。我把它下载到我的文件中。

现在是2050年,在这个数字化、模块化的世界里,按说谁还会去过问100多年前的事呢?研究历史,那是历史学家的事,对于人们来说,只管现在好了。科学每天都在飞速发展,一天不学习就可能失业,因此人们每天的时间已被学习、工作、再学习、再工作安排得满满的。偶有一点空闲,也要用于狂欢的渲泄。这便是生活,谁也无法躲开的生活,我承认,但我想我是一个例外。谁让我是一个图书管理员呢?并且管的又不是先进的技术书籍和进步的哲学书籍,而是已经有几十年无人翻阅的旧书,有的甚至只是一些打印稿和潦草的手稿。这些书的存在真是一个尴尬,它们不是几百年前的古籍,若是,一定会受到历史学家的亲睐;它们也不是与党史有关的书籍,即使能沾一点边,也会受到人们的重视,把它们翻出来隆重再版的,那一定是最鲜活的爱国主义教材。它们只是一些被人瞧不起的下角料,被历史学家和党史专家挑剩下的破烂货,若不是考虑还有可作为党史专家反证他们理论的依据作用,早被送到造纸厂了。我的工作便是熟悉这些书籍,并将有价值的段落保存到电脑里,供专家们检索。可想而知,我的工作也是一个下角料的角色,没有前途,没人愿意干,却又不能没人干。于是,在二十年前的时候,被人找来套上体面的制服,从此告别了流浪生活,成为了一名国家图书馆的工作人员。

二十年来,我就是在图书馆的三层地下厅里生活着的,如果没有电脑,我真的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了,电脑成了我与这个现存世界的唯一联系。在这个地狱般的大厅里,有两个5000平方米的大书库,外加一个可供我工作和休息的小公寓。我二十年来的全部的工作便是将填塞得满满的A书库分类整理出来,摆上了书架。从没有人来查阅过这些书,甚至图书馆的其他工作人员也从未检阅过我的工作,如果不是每日由专门的管道送来的一日三餐,我几乎怀疑他们是否忘记了我的存在。

在此期间,我以缓慢的速度阅读了A书库的150万册藏书,并制作出了20辑电脑资料,但是究竟有多少人查阅过我一样表示怀疑。不过,这种地狱般的生活倒使我拥有了自由的空间,我可以由着性子读书、记笔记,并通过自己的遐想为它们找到些怪诞的联系。这是我的一大乐趣。网络漫游则是我的另一个乐趣,不过,我的行程很特殊,我只在各地的档案馆和图书馆的网络上漫游,以核准我在书中得到的知识的确定性。有时为了某位历史上的小人物说过的一句话,我可以用去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去查找,这并不是说我对工作有多么认真,而是因为无聊,反正时间还有很多,我需要以此打发时光。

是的,我现在越来越怀疑自己能否死去了,因为我竟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活了多少岁。党的理论家在他的哲学蓍作中说过两句话,一句是人总是要死的,另一句是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这似乎是说人生来就是受苦的,谁也不能拯救你,你必须忍受,直到死亡。但是我近来却越来越怀疑理论家的话了,在我的意识中,我仿佛出生在1938年,在绍兴,在一个脸上长满粉刺的发福的女人怀中,并有一个叫亦文的好听的名字。然后我一直长着,长高长大,长成了一个有着瘦而窄的身体和似笑非笑的眼神的年轻人,然后一声枪响,我扑倒在地上,背上渗着血。我以为我死了,然而却只是摆脱了亦文的身体飘到空中,慢慢地游走。直到被一种奇怪的力量吸入一个女人体内,又被一只手从女人的体内拉出。这样,我又来到大地上,开始继续成长,成长这样的事情经历了两次,我才成为了现在的自己。而这一切的一切,若没有救世主,怎能让人相信呢?我也一度不愿相信,如果我相信了这样的事实那就证明我已经112岁了,这是不可能的。直到今天,我进入绍兴档案馆,看到了亦文的照片,才不得不承认那真是自己,如果不是,我们怎么会有那么相似的面孔和经历呢?

这一切全无法解释,关于命运关于我的出生关于救世主,都是一个迷,这迷中有太多的奥妙,我现在不知道,也许永远也不得而知。但也正是这一点引起了我的好奇,我象一只趴在水井边的猫,对水中的自己有着太多的好奇,我想试着去接近去问候他,去描画那条自己也许曾经走过的模糊的足迹,去问候那只神秘的救世主之手。因此,我要跳下去,从那高高的井台跳下去,落入水中,沉入水底,在那窒息的下潜中,漫游。那里有亦文,有父亲和母亲,有太多的人在等待着我。我纵身一跃,我说:

我来了!

一九四一年春,我一个人在院子里跌跌撞撞地奔跑着。阳光和阴影将院子分割成两半,我的母亲绾平端了针线筐坐在阳光下纳着鞋底,而我则穿行于阳光和阴影之间,用视线将她一圈圈缠紧。母亲在我的缠绕中呼息急促,喘不过气来,她求救似的看着我,握鞋底的手微微颤抖。我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也许是她的目光鼓励了我,我越跑越快,终于额头撞到屋前的台阶,摔倒在地上。我没有哭,只看着她。母亲扔下手中的针线飞奔过来,一下子抱起我,我看见她身上的绳子全散了,我很伤心,于是我哇得一声哭了。

母亲用手绢擦试着我额头的血迹,叹了口气。从这一刻起,我生命中的一切就注定了,我的伤疤、我的顽劣,我奔跑不息的固执和绝望象那无可奈何的胎记,将伴随我一生。作为母亲,她是最知晓我的,她知道她无法改变,她知道她将在有生之年看着我不断地奔跑和摔倒,因此她哭了。这是做母亲的悲哀。我好奇地看着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来告诉我。但她的眼泪淋在我脸上,使我觉得不舒服,我拼命挥动双手抵挡着。在亦文三岁的生命中,没有什么比强迫他接受不喜欢的东西更让人烦心的事了。

我挣扎着离开母亲的怀抱,来到地上,远远地看着她。象变戏法一样,母亲绾平早已收起了眼泪,正端着针线筐纳她的鞋底,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有额头上的伤疤还在提醒着我刚才的事,亦文对此迷惑不解,但他很快失去了兴趣。他来到墙角,蹲下来,那里有一个蚂蚁洞,是他昨天发现的。早上吃饭的时候他把嘴里剩的几粒米吐在旁边,现在,那些蚂蚁大军正在浩浩荡荡地搬运着米粒。他看着它们,觉得很有趣。他用小手指把米粒从它们的队伍中抢出来,拨得远一些,然后看着它们慢慢地把它找回,他为自己的力量感到惊奇。他还想看看蚂蚁的家究竟是什么样子,他拣来一根小木棍费力地把洞口挖大,那些蚁军在他的小木棍下人仰马翻,死伤无数。但是他并没有看到蚂蚁的家,洞依然在向下延伸,他想也许一直连着他们家的地板,因为有一次他竟然在家里的石板地上发现了一只行走的蚂蚁。此刻,那些蚁军还在顽强地挺进,向着回家的路,这使他感到不可思议。他向地上吐了口口水,一只蚂蚁被困在水中,不能动弹,它的四肢努力挥动着,在水中打着转转,然后选准突破口拖着一条湿湿的尾巴爬出来,回到它的队伍中。他又向另一只蚂蚁吐了口水,然而一样不能真正地把它困住,它们似乎有着非凡的力量,令他这个庞然大物无可奈何。他有点不服气,他想了想,跑到屋里捧出一个木碗,那是他专用的。他端着一碗水,在母亲的盘问质询中一言不发,走回来,倒在地上,将蚁洞淹设。地上的蚂蚁四散奔逃,他有些得意。即而又有些伤心,现在地上没有一只蚂蚁了,他用手拍打着泥水,然后坐在了上面。他觉得寂寞极了。

母亲绾平纳完了一只鞋底,抬头看见亦文,匆匆地走过去,一把把他拉起来,在屁股上打了两巴掌。你这孩子,坏得要死,一点都不给老娘省心。亦文没有哭,他看着母亲,觉得委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绾平看了看他,丢开他的手,兀自进灶间做饭去了。剩下亦文拎两只泥手站在阳光下,他不知该怎么办。

吃午饭了,母亲端了碗出来把他拉到门前的台阶上坐下,伸开一条腿挡在他的胸前,然后用铁勺子一下一下地往他嘴里喂米饭。他厌恶这种令他不快的填鸭式喂法,这使他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食物,只能被动地张着嘴,迎候母亲伸过来的勺子。他晃着身子想离开,却不能从母亲的腿边逃脱,在他看来,那不是一条腿,而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他的双手徒劳地推着,并为自己的渺小而伤心。他不情愿地嚼着食物,不等咽下去,新的一勺饭又塞到了嘴里,他常常被咽得流出眼泪来。而母亲从不顾及他的想法,直到把一碗饭填完了,她才放心地露出笑容,收回她的腿,放他到院子里玩。在这种情况下,他渐渐对所有的食物都丧失了兴趣。

他想不明白,人为什么一定要吃饭?为什么一定要每天三次接受填鸭的刑罚?由此他恨这个被他称作母亲的人,恨她的一举一动,在亦文幼小的心中,没有什么比母亲更可恨的人了。他盼着她能够死去,可是她却越来越变得高大和强健。他想离开,他一度对外面的世界有着相当的好奇。但是他从未走出过这个小院,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曾要求母亲带他到外面走走看看,母亲说外面是一片大水,一出门就会被水浪卷走,一直冲到大海里,鱼虾把你的肉吃了,只有衣服的布片在海上飘着。母亲的话使他感到恐怖,他们的院子仿佛是一个孤岛,这岛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很怕失去她,没有了母亲,他不知道他该怎么办。既不能离开,又不能让她死去,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重复着,他看不到头,亦文因此很是绝望。

下午的时间一发愣就过去了,然后夜晚悄然来临。随着夜色的一分分变浓,亦文变得分外清醒,那是一种来自对恐怖本能的警觉。对亦文来说,夜晚是一个恐怖的世界,他说不清那恐怖是什么,只觉得害怕。点着油灯的时候,他害怕在跳动的火焰里母亲绾平那张忽明忽暗变幻莫测的脸,害怕母亲在墙上映射的巨大的影子。那影子随着母亲吃饭、洗碗的动作晃着,象一头巨大的怪兽,时刻要吞噬屋里的母子。当然也有静止不动的时候,那是在母亲盘腿坐在床沿缝衣服,影子也不动,却固执地遮掩着半个屋子的光明。我躺在被子里,大睁着眼睛,一会儿看看那忽上忽下的移动的影子,一会儿看看油灯的火焰及旁边专注的母亲,一颗心悬在嗓子里,一刻也不敢合眼。直到母亲揉揉眼睛,放下手里的活计看看我说,还不快睡!我才不得已地闭上眼睛。

在桔黄色的眼皮下,亦文看到的是一个桔黄色的世界,宁静而纯粹,没有影子,没有灯,没有母亲绾平,这使他的心稍稍有些许的平静。不过也仅此而已!他的心还在嗓子边悬着,由于他那时刻竖着保持警觉的耳朵,他开始听到“哺哺”的声音,他想那是母亲在铺床,自从断奶后,他就被母亲分到了一个小被子里独自一个人面对黑夜;然后是“簌簌”的声音,他想她一定在脱衣服,但他又很是怀疑,不知道脱衣的是母亲还是一个巨大的怪兽。他害怕这种蒙蔽,即使是死,即使被它吃掉,他也要睁着眼看着,这样多少有些放心。亦文睁开眼睛,绾平正坐在他的身边,她的腿伸在被子里,上身赤裸着。对着油灯,绾平托着一对乳房左看右看,用手掂量着,似乎在确定它们的大小。亦文久久地看着,他发现此刻的母亲与白天不同,她有着同他一样的好奇。他想,为什么不呢?世界是这样的不可捉摸,比如顽强奔波的蚂蚁,比如院子外面的世界,比如他和母亲,母亲胸前有两只晃悠的乳房而他没有,这些都是不可解的。母亲虽然白天装得若无其事,其实她的心里也一定有着许多这样的好奇。母亲细细地捏着她的两个直挺挺的乳头,它们是黑色的,有亦文的小拇指般大小,她屏住呼吸,那般细心地轻柔地捏着它们。在亦文的记忆中,她从来没有这样捏过他的小拇指,也没有这样爱惜地对待过他。他不知道和这个叫母亲的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他总觉得他们是隔了一层什么的,象她对待小乳头这样的抚摸,是永远不会给他的,永远不会。其实,亦文并不岂求这种特殊的给予,他甚至要的并不是给予,而是放弃,他希望母亲只是象院子里的蚂蚁一样,成为他孤独的伴,而不是处处限制他强迫他。此刻,亦文一动不动,深怕被母亲发觉。他的眼睛转了转,他看到绾平的脖子有些短,她的膀子上有着很厚的肉,这样的肉在肚子上同样有一层,象折着的被子,压在下面的一层上。他看到母亲的后背在灯光中镀着一道光滑的弧线,而在她抬起的右臂下面,有一丛毛,黑黑的,有几根长一点的发着亮光。这些发现暂时地转移了他的恐惧。绾平的身子冷不妨挪了一下,亦文以为被母亲发现了,赶紧闭上眼睛。他听见母亲重重地吹了一口气,然后是一片黑暗。

黑暗的世界是多么可怕,而我无法躲开。亦文睁大了眼睛,他的全身都在醒着,他必须对黑暗保持警惕。他听到风声,从远远的天边呼啸过来,象谁在喊叫或哭诉,他不知道那是人是兽,那声音回旋着,就在屋外的院子里,也许是在院外;又象是海浪声,他记得母亲说过院外是一片汪洋,他想也许到了晚上那水就翻涌起来了吧,要不,为什么白天听不见呢?也许那水里藏着巨兽,长着鱼一样肥胖而光滑的身体,到了晚上它便出来喘口气,或者是找些吃的。他想,我要是那巨兽该多好啊,那样我就不怕黑夜了,什么也不怕,不仅是黑夜,大水、母亲、还有许许多多搞不懂的东西,我都统统可以不怕了。他可以看清窗户上的亮光,惨白惨白的,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窗户上还有一个黑影,长着数不清的手,不,也许是头发,它们张牙舞爪,在院子里发着脾气。他咬着被角,深怕被这怪兽抓走。后来,他听见一个人在叫,那是一个女人压抑的呐喊,夹杂着她的痛苦。他仔细抬头辨认,发现那是从他母亲嘴里发出的。他有些害怕,他想也许怪兽正和母亲搏斗,用他们的手脚和牙齿,但是母亲的脸上却看不到什么,只有黑黑的一个轮廓。他害怕母亲死掉,但又不知道怎样来帮她,他紧紧地卷缩着身子,轻轻地颤抖。后来,母亲没有声音了,他以为她死掉了,便轻轻地推她。母亲翻了一个身,不耐烦地哼了两声,他才稍稍放了心。每天晚上都是这样,最终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回想起来他总不免要责备自己,这样怕的夜晚,怎么可以睡着呢?

关于我的童年,我怎么说呢?我的母亲绾平,的确是个奇怪的人物啊!她是那样深深地影响着我,使我的生活蒙上了一层梦一般的色彩。许多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活着,是活在梦里还是现实中,一切都是那样真实,但又是那么恍恍惚惚。我记得在那些夜晚,绾平在灯下做着针线活,她看我并没有睡着,而是直愣愣地看着她。于是,她把针在头发上蹭着说,睡不着么,娘给你讲个故事吧!然后也不管我是否在听,是否愿意听,自说自话地讲起她的故事。她讲的故事那么多,仿佛她是生长在一个故事的王国里,那里面全都是些奇怪的人物,奇怪的男人和女人,奇怪的事不断发生着,然后有了她,有了我,有了我们的院子,有了这些讲故事的夜晚。也许她只是随便说说,并不在意我是否记在心里,但我却真的记在了心里。在那些令人恐惧的夜晚,这些故事吸引着我,诱惑着我,使我暂时地忘记了我的不安。然而它们却乱纷纷地在我的梦里浮现出来,在另一个世界里恐怖着我,成为我在那些艰难的夜晚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现在,我想把这些故事理一理,这些从母亲嘴里讲述的故事,我要试图用它连缀起那些我不知道的事,对于迫切想探究自己命运的奥秘的人来说,这是唯一真实可靠的存在了。

我的外祖父活着的时候在绍兴城内开着一家名为福祥的当铺。当时的绍兴城还是座小城,低低的屋檐,窄窄的街道,石板铺就的路面,总是潮湿的、光滑的,约略长着些青苔,那些穿街而过的男人女人,长着不同的模样,衣着打扮也不相同,然而走在上面却都是踏着碎步,小心翼翼的,透出一种江南特有的纤细与柔媚。石板街的尽头是一条河,墨绿色的河水,时而划过一两只乌篷船,戴毡帽的船工坐在船尾摇着橹,一样是慢慢地,看不出年纪。城里的人们则在这河里涮马筒、洗衣服,挑水煮米做饭。河上隔不远就有一座桥,每座桥的对面都连着一条街,有着同样的石板路,石板路的两边照例有着低低的屋檐和檐下的商铺,私宅则在商铺的后面。纵横的河、河上大大小小的桥、以及与桥相连的四通八达的窄窄的街道,构成了绍兴城的基本格局。我知道在这些街道中有一条略宽些的,叫做当铺巷,石板路直通河边的埠头,我的目光沿河而上,登上埠头,穿过一条条巷子,最后,在一个大大的“当”字前停了下来。那是一面蓝布做的幌子,旗角略略抖动着,显示着它的得意、招摇,还有主人的不安。这“当”字既是当然、理所应当的意思,也是无可奈何、颇不得已的意思,两种皆然相反的意义集中在一个字上,在中国的汉字中是不多见的。外祖父选择了这个字做他的职业,足可见他胸中的霸气,他一生都在与这个“当”字相抗,这个字几乎成了他一生的写照和归宿。我的记忆每次在绍兴的天空行走着,总要在这面大大的“当”字面前久久地定格,像老式影碟机卡了碟,我不知道这中间有什么寓意,过去不懂,现在仍然不懂,我试着再想,但一样没有答案。

亦文听见母亲说,那旗子一直在飘着,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在飘着,不知飘过了几百年。巷子里没有风,可它居然能飘,又不是那种戏文上的旌旗猎猎,而是像附了魂一般,瑟瑟地抖动。早晨我一开窗就看见了它,上午走在巷子里也是它唯一在动,扑扑地响,夜晚也是如此,有月的夜晚,我能看见它在笑,说些什么,却听不清。那时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是我不敢说,有一次父亲打了我,我知道这不能说,但我害怕,更怕晚上一个人睡。我在恐惧中生活了两个月,有一天晚上我竟然梦见母亲的脸印在那面旗子上,扑扑地拍打着衣襟,召唤着我。我听见一个声音在说,我终于可以走了,我真高兴我吓醒了,窗户上全是白白的光,还有一些母亲干枯的手指,不停地在窗纸上描啊描。然后第二天母亲死了,家里人哭天抢地的,我却哭不出来,她的死我原是昨晚已经知道的,我想起母亲在窗户上描的那个字,她反反复复地描的竟是一个“当”字,我顿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那时我十岁,家里没人管我,把我一个人丢在阁楼上,我害怕极了。母亲整日病着,喝各种古怪的药,药味从楼下飘上来,涩涩的。他们不准我去看母亲,但是这药味使我仿佛见到了她,我想她躺在帐子里等待死亡的样子,□黄的脸,死灰的眼神,说不出是孤独还是安详。母亲死后好一段时间,家里还有古怪的药味,使我疑心她的魂儿还在家里,会随时到楼上来看我。我知道母亲之所以会死,全是那面旗子害的,它为什么一定要叫“当”字呢?我想把这些告诉爹,但怕他打我,他们不会明白我说的话,他们看重的是钱,而不去理会这个字是否会使我们家一步步衰落下来。只有我看着,看着它的毁灭,直到等到你的父亲,他卖了当铺,那面旗子才被彻底换下来。

于是,亦文眼前有了一面蓝色的铺幌,写着一个大大的“当”字,它在绍兴城中高高地挂着,那样醒目,甚或是恐怖,似乎所谓的绍兴城也只是因为它而存在。在他的心中,那是一座遥远的城市,他不知道他正身陷其中,他一直以为他们的院子是一座孤岛。亦文是多么想到那座绍兴城中去看一看啊!那里有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她长得什么样子他不知道,但她一定是非常害怕,她从那铺幌下面走过,她一个人趴在阁楼的窗户上看着,她的母亲生了病,浓重的药味从下面飘下来,还有那些黑夜,那张画在铺幌上的老女人的脸他可以想像得到小姑娘的恐怖,他很可伶她,他想,要是她能来和我作伴多好啊!那么我们俩就都不怕了。可是绾平却说那就是她自己,这怎么可能?面前的这个母亲可是与她讲的那个小姑娘一点都不像啊!亦文无法把他们联系起来,他宁恳相信有那么一个小姑娘在绍兴城里住着,这是他所知道的身外的第一个人物,他惦记着她,他想有一天他会到那里去,他要看看她,她一定非常非常的美非常非常的可伶。

绾平说,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外祖父,他是一个十分严肃的人,他不多说话,也难得有一个笑脸。但他经营着一个很大的铺面,伙计就雇了五十几个。那些伙计也和他一样不多说话,有着一张□黄的脸。说这些话的时候,亦文看到母亲的脸上有种肃目的、敬畏的神情,她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绾平说,我一直在想,如果他开的不是当铺,而是别的什么铺子,我们一家的命运会是另一个样子吧,那样我的娘便不会死,我的姐姐们也会有个更好的命运,而他,也不会那么早地离开我们但是谁能说得定呢?上天选择他来做这样一个营生,是无法改变的,如果是别的营生,或许根本做不好,正因为选择了当铺这一行,他才能把祖上留给他的这个半死不活的生意做成绍兴城里最大的一家当铺。一切都是命定啊,姐姐们的命运,我的命运,都是注定的,你想躲都躲不开,那是渗在我们骨子里的毒素,也许从祖上把那面“当”字的旗号挑在檐下的时候就注定了。

亦文看见母亲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歪着头盯着墙角的黑影。他心中只是重复着三个字“注定了,注定了”究竟注定了什么?他不知道,他觉得注定是个可怕的字眼,使母亲满怀悲愁。他有点困了,眼皮直打架,但是母亲仍然在说,直到把他慢慢地引向那座遥远的绍兴城里。他看见自己正站在当铺的小阁楼上,站在美丽的小姑娘身边。然而小姑娘并没有笑容,她的脸被眼泪鼻涕弄得一塌糊涂。她的身子向外探着,努力地伸着双手哭喊着:姐姐,姐姐几乎要从楼上掉下去。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不喜欢看见别人掉眼泪,无论是母亲的还是小姑娘的,他觉得那个样子很丑陋。这时楼下的琐呐响了,是那种尖细的音调,长长地拖着尾音,使人觉得难过;然后有一个鼓着腮帮的人捧着一把小竹筒在“吾意、吾意”地吹着,母亲说那是一种叫笙的乐器;然后是一片丝竹乱纷纷的杂响。亦文看见两个女人扶着一位从头到脚被红绸覆盖的女人从檐下走出来,慢慢地钻进一顶小红轿。小红轿由丝竹声引着,晃晃悠悠地穿过石板街,消失在河岸边。

过了一会儿,他看见那顶小红轿又返回来,同样是由丝竹声引着,来到楼下,同上次一样,两个女人重复着刚才的动作,从屋里搀出一个一身红的女人塞进花轿。这时亦文看见小姑娘已不在他的身边,她跑到了楼下,死命地拉着花轿的帘布,哭喊著,不恳松手。一个中年的女人从屋里走出来,蹲下去把小姑娘的手掰开,紧紧地抱在怀里。花轿和丝竹声远了,人们也渐渐散去,只有那个女人还蹲在那儿,抱着小姑娘,他们的脸上挂满泪水。这时街道的上空响起母亲的声音,在巷子里忽远忽近地飘着,却不见她的影子。亦文听见母亲说,娘说两个姐姐嫁到了远方的富贵人家,那是他们的福分。娘那时还没有生病,但是姐姐们远嫁后,娘便不让我跟着她睡了,把我一个人丢在阁楼上。我说娘我害怕,娘说傻孩子,你从今往后就是大姑娘了,要嫁人的,怎么能害怕呢?可我就是害怕呀!

亦文就这样知道了外祖父,一个老年的男人,头发白了,脸色□黄,没有笑脸,也不爱多说话,并且有着严重的心病。这是他所知道的身外的第二个人物。他知道外祖父也居住在那座叫绍兴的城里,他还是小姑娘的父亲。但他不知道外祖父是个什么概念,正如他不懂得父亲意味着什么。他想小姑娘是他想象中的第一个朋友,那么小姑娘的父亲也是他的父亲了?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他觉得小姑娘的父亲也就是他的父亲也就是他的外祖父了,这样说起来很累人。他想像着外祖父心病犯了的样子,捂着肚子,心里慌乱乱的,他有过这种感受,肚子饿得难受,却不想吃母亲端来的饭。他想外祖父大约也是厌恶他的母亲的缘故,尽管他有一个很大的铺子,也不过是个大孩子罢了,内心里和他是一样的。但是母亲却说外祖父的心病是因为他没有儿子,亦文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没有儿子呢?而儿子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呢?显然小姑娘不是他的儿子,如果小姑娘不是,那他亦文呢?在亦文的心底,他隐隐感到人与人是不同的,正如白天院子里黑白分明的两个世界,人们也同样存在两个世界,一个是属于他的母亲、小姑娘和她的母亲的,另一个则属于外祖父和所有的父亲,还有他,这样,他便理解了他和母亲的对立,这不只是他们之间的,而是所有不属于一个世界的人的对立。但是,他近而有些伤心,因为他不能和小姑娘一个世界,这个他唯一的朋友也将是他的对立,而在他这一个世界里,现在能够见到的只有他一个人,他是孤零零的,只有对手,没有伙伴。他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这样的想像攫住了他。

那时我总觉得很累,所有的黑夜都是那样漫长、恐惧和疲倦,就像现在的我连续在电脑前工作二十四小时后的反应。然而现在的我工作累了,可以到公寓中蒙头大睡,童年的我却没有这种自由,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醒着,全得听母亲的。她是我的灵魂,在我那小小的身躯里装着她的故事,而这个身躯也不由我摆布,我得随时按她的指令吃饭、睡觉或是听故事。即使在她睡着了的时候,她不再命令我了,她的那些故事也在黑夜里变成无数个飘忽离奇的梦魇,一点一点把我吞噬。我想母亲是把我变成了另一个她自己,她把她的一切全都压缩到我的身体里,究竟是为什么呢?她是那么大,而我又是那么小,我常常想我的身体没有因为装不下她而爆炸真是个奇迹。若是真的爆炸了就没有现在的我了,这实在是件庆幸的事,不知道这是由于我的耐压性强呢还是母亲有什么指挥若定的秘方。

白天的天气总是晴朗的,蓝蓝的天,洁白的云,在那些暖暖的上午,亦文坐在台阶上,承受着阳光的抚慰。那些可怕的夜晚和母亲讲述的怪诞的故事都退却了,被留在屋子里,压在枕头下,叠在被子中。这时,他才可以慢慢地找回些自己的行为,没有规律,没有目的,不为什么,全都是出于一个孩子的种种偶然和发现。母亲暂时还不会来干涉他,他觉得很舒服,这使他暂时地获得了解救。他摇晃着小脑袋,拨浪鼓似的在墙上蹭着,有一种轻轻的眩晕袭来,天和地渐渐分不清了,所有的黑暗的影子都变成了一片耀眼的光影。他喜欢这种麻木的感觉。亦文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变轻,向上飘着,飘在耀眼的光影里。他不知道自己会飞向哪里,也许是太阳居住的地方吧!那里明亮、温暖,他愿意永远和太阳呆在一起,这样他便可以永远不用睡觉,不用受到黑暗的折磨。他飞着,脸上现出淡淡的微笑,然后看到一只巨大的怪兽向他冲过来。怪兽长着长长的坚硬的喙,怪兽的翅膀遮天避日,他想躲也躲不开。怪兽的翅膀整个地覆盖了他,他什么也看不见,然后,他感到自己的脸被怪兽的喙狠狠地啄了一下,摔倒在地上。

亦文被母亲一把从地上拎起来。他不知怎么回事,他恐惧地看着母亲。明明袭击他的是怪兽,却一下子变成了母亲,他想,也许怪兽和母亲本是一个人吧,要不,她怎么会对他那么凶狠。绾平脸上的小疙瘩一个个憋得通红,她恼怒地说:你找死呀,也不怕把头撞破了,快给我滚到一边去!亦文从母亲的手中挣脱出来,他摸着院子里的墙沮丧地一圈圈走着,院子就这么大,可是一边在哪儿呢?

天开始热起来,行走的亦文渐渐累了,额头上渗出了汗珠。绾平就在这时候抓住他填完了午饭,然后,一只胳膊夹着把他扔到床上,自己挡在床边。这样,午休到来了。

不敢合眼。我清醒地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如果中午睡足了,漫漫长夜我该怎么过?但在母亲的压制下,我只得勉强躺着,在她的胳膊的重压下盯着屋顶,看那些房梁上自由自在的飞虫。它们纷纷向着梁上的一个黑点扎堆,然后再嗡的一声一下子散开。它们很少单独行动,有时是几个排着队,有时是并列着,绕着房梁或是屋顶的四壁飞行。我看到有几只飞虫俯冲下来,嗡嗡地在我的眼前飞行,我的眼睛也跟着它们迅速地转着,直到其中的一只降落在我的鼻子上,把我的鼻子当作眼观六路的高地。这时,我看清了它的模样。那是亦文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一只飞虫,对这种奇怪的飞行动物他有一种特殊的迷恋。小飞虫身体细长,有一对透明的翅膀和六只长长的脚。这样细小的身体却可以飞到屋顶上,可以做他这样的庞然大物所无法完成的事,这使他觉得不可思议。亦文屏着气,不愿去惊扰它,直到看着它的肚子一点点鼓起来,飞到空中,他才开始伸出手来一下一下抓着鼻子。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刚才飞虫停留过的地方痒得历害,鼻子抓出一道道血迹,还是痒,他为此恨透了这小飞虫。很久之后,他才从母亲的口中得知它的名字叫蚊子,以吸人的血为生的。他记得那蚊子长的模样,在许多的夏日里他总是追着它们跑,逮住了,便用小手指把它碾烂,在食指上染上一抹淡淡的红色。这成了他每天的必修课,他狂热地追寻着那些蚊子,乐此不疲。我想,也许亦文从这种杀戮中体会到了某种血腥的快乐,这是现在的我不得而知的。然而有一点可以恳定,除非他主动放弃,否则他的快乐决不会自行停止,因为蚊子是永远杀不尽的。

绾平的胳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亦文伸出双臂努力地用着劲儿,终于侧过身来,正对着绾平的脸,他感觉这样似乎要好一些。母亲的眼睛紧闭着,睡得很沉的样子,脸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但是,新的烦恼又接踵而来,母亲的嘴角和鼻子里喷出一股股热浪,吹在他的脸上,又痒又热,象个大火炉。亦文低着头,尽力躲避着,他的头抵着母亲的胸,然而母亲胸前的汗珠早已把领口浸湿了,额头贴在上面,腻腻的,很不舒服。此刻,被母亲的体温烤着,他的脸上也有了一层汗珠。他有种说不出的腻烦,他恨母亲,恨那自由的小飞虫,恨母亲鼻子里喷出的气和身上的汗珠,也恨这多余的午休。他烦躁地晃着身体,慢慢往下滑,不长的功夫,竟然从母亲的手臂下钻了出来,看着仍在熟睡的母亲,他暗暗为自己的胜利而得意。

亦文偷偷地溜到院子里。院子里布满了阳光,还有远远的蝉声,是一种午后的宁静。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没人看管他,没人强迫他,这是多么好的事,他高兴地蹦了几个高,然后,坐在墙角,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阳光和阴影。这些阴影第一次引起了他的好奇,他想这世界真是奇怪,明明是太阳照着,为什么还会有阴影的存在?还有他与母亲、小姑娘、小姑娘的姐姐和母亲的不同,明明都是人,却分成不同的两类,永远地无法接近,就像这阳光与阴影的分界。

在他的心里,阳光属于小姑娘,而阴影则代表他自己,他害怕这种分界。他走过去,骑在阴影的边沿上,然后用手指在地上划了一个圈,把阳光、阴影和自己全都圈起来,让阳光和阴影在他的脸上分作一明一暗的两半,也许这样他便可以不再孤独。然而不久,他的脸就被阴影笼罩了,他只好把脚往东挪,再划圈。然后再一次被占领,他只好再退。整个下午,他一直在做着这样一件事,母亲何时醒来,又在干什么,他不知道,进一步说,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他的心思全在阴影和阳光的占领与退缩中困惑着,直到他无路可走,疲惫地在墙角坐下来。此刻,院子里已经全是阴影,最后的阳光从他的脸上掠过,翻上屋顶,然后消失在屋脊上。天色渐渐暗下来,那令他兴奋的光明终将离他远去,黑暗不由分说地罩住了他。他知道他彻底地败了,属于他的只有那无可名状的黑暗与孤独,而那遥远的绍兴城,那当铺巷里住着的小姑娘和外祖父,都只能是黑暗中现出的一线光影,瞬间的光亮过后便随着母亲讲诉的停止而泯灭了,他永远也无法抵达。母亲是他所能把握的唯一的存在了,她是他黑暗中最黑的影子,无论如何恨她,都不能没有她。他突然想起整个下午母亲都没有出现,她在哪里呢?亦文感到不安,慌乱地晃着头,即而大喊起来:娘娘

院子的大门吱吱的响了一声,然后是一盏灯,灯后一个黑影。母亲终于回来了,那熟悉的脚步,即使黑夜里也可以辨得出。但我并没有象别的孩子那样冲上去哭着,搂住母亲的腿,我只要母亲存在就够了,别的什么都不想要。绾平摸了摸我的头,进屋点着灯,叮叮当当地做起饭来。那火光在窗纸上跳跃着,跳跃着,让我觉得很温暖。

亦文一直想不明白母亲那天下午出去干什么,院子外不是漫天的大水吗?她走了那么久,莫不是泅水去见父亲了吧!亦文隐隐约约感到,他是缺一个父亲的,正如小姑娘有母亲有外祖父,他除了母亲之外也应该有一个父亲。外祖父是小姑娘的父亲,那么我的呢?他想,外祖父会是我的父亲吗?外祖父苦心经营着他的当铺,应该不会主动把那面幌子取下来的,母亲说取下那面幌子的是父亲,父亲定是另外的一个人了。他无法想像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他的意识里,他觉得父亲是属于这个院子的,或者说他才是这个院子的主人,如果他在院子里,定然是与他亦文最近的,毕竟他们是同一类人嘛!由此,他盼望着父亲能快些回来,盼望着父亲能给他带来些同类的气息,以此来抗拒母亲给他的强迫与恐惧。

但是,父亲在哪儿呢?想到此,亦文不免又绝望起来。只有母亲一个人知道他的住处,而她是绝不会告诉自己的。亦文突然想到,午休的时候母亲一定是醒着的,她发现了他的逃跑,却不说,装作熟睡的样子只等他离开。在他与阳光玩耍的时候她已打开院门,一跃跳进了水里。母亲的泅水技术一定很高超,她游到父亲居住的那个地方,说够了话又游回来,而自己竟然一无所知。亦文想母亲当然是不愿让父亲回来的,因为她一贯的做法是凡是他喜欢的她全部反对,对此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亦文第一次发现父亲对于他是多么地重要。

关于那天下午绾平的行踪我至今不得而知,似乎她从未向我提起过。在历史尘埃模糊的记忆里,更是辨别不清了,这成了一个永远无法解读的谜。

外祖父没有儿子,想到自己临老时孤苦无依,百年后无人继承家中的产业,他很是伤心。好在他有三个姑娘,大姐和二姐颇有几分姿色,于是他把他们一个嫁给了上海的富商,一个嫁给了部队的军官,外祖父把自己的后半生全靠在这一官一商两位女婿身上了。谁知却是煮熟的鸭子有去无回,婚后两位女婿再也没有露过面,这让他很伤心,他写去的信一封封退回来,被告知查无此人。在这动乱的年月里,难道他们失踪了不成?他狠狠地骂着女婿,也骂他的两个女儿,骂他们忘恩负义丧尽天良六亲不认。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给了外祖父沉重的打击,使他在考虑绾平的婚事时再不敢有太高太远的奢望。这是他唯一的依靠了,他苦心积虑地想找一个能够留在身边帮他一把的女婿,但是却一直没有找到。他不再相信城外的青年了,而绍兴城里的青年没有一个他看顺眼,有了两个女婿在前面放着,他有些高不成低不就,他觉得这甚至比给他自己挑媳妇都困难。

眼看着绾平一年年长大,外祖父额头上的皱纹越翻越深。他的心病时常发作,常常不声不响地醉倒在酒水里。有一年他到坟上去给父亲送纸,问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用密语告诉他,“当在兵灾时”。他想问个清楚,他的父亲却不恳再说了。他久久地回味着这句话,并把它告诉了女儿,女儿当然也不明白。外祖父却信定了这句话,他把它刻在了门楣上,也刻在了绾平的心底。母亲说从那时起,这句话就变成了一个固定的钟点,过早地记入了她的生命,此后她所有的生活似乎都是为了等待,等待那个做她丈夫的男人。

在我晦暗模糊的记忆中,有一个小女孩在阁楼的窗前孤独地坐着。天上的太阳很好,因了房屋的遮挡,阳光只能照在对面房子的屋檐上,当铺巷里的石板路依旧是潮湿的。那些从窗下慢慢走过的人流稀稀落落的,无精打彩,仿佛也是生活在阴暗里,象另一个世界里的人,注定与屋顶的阳光无缘。小女孩坐在窗前,手扶着窗棂,呆呆地往下看着,年年月月,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她看这人流中的富贵和饥寒,看出嫁的红轿和发丧的灵柩,这些慢吞吞的人群整日地流着,上演着数不尽的悲欢离合,她在这高高的楼上看着,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哪个世界的人。

这个小姑娘就是绾平,我的母亲。姐姐们都嫁人了,母亲有着病,没人来和她说说话,把她一个人丢在阁楼上。后来她的母亲死了,父亲也整天郁郁寡欢,阁楼上就更安静了。她整天在楼上坐着,有时做些母亲教她做的女红,然而也不过是做做罢了,母亲一死,再没有人过问她的长进,也没人来欣赏她的成果,她只能把它们一件件整齐地堆在箱子里,攒起来。开始的时候她还常把它们拿出来看,比一比哪一个更好,后来是看也懒得看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显然母亲是不会回来了,那么做给谁呢?于是,她走到窗前坐着,呆呆地看着下面的人,打发一天天的时光。她不知要这样坐多久,或者说究竟是在等着什么呢?但是她只能这样坐下去,因为她别无选择。直到有一天外祖父给了她一个答案,她才明白,她所有的女红和等待原来都是为了一个男人,一个她尚不得而知的陌生的男人,而那个人会在一次兵灾中出现。她在心里迷惑,为什么要等一个男人呢?其实她心里真正缺的并不是男人,而是一个像母亲那样和她说说话的体己的女人。那一年绾平十二岁,从那时起她的心底便装了一个面孔模糊的男人,那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啊!她为此迷惑、害怕、恐惧,又隐隐地盼着他的快些到来,这一等就是十三年。

亦文怀疑母亲所以要给他讲那些梦魇般的故事是为了报复。她从十二岁的时候开始等待父亲,一等就是十三年,也许是漫长的等待使她对男人们充满了忌恨,于是决定从我身上开始报复吧!否则,她执意要讲给我听的故事究竟是为什么呢?对一个三岁的生命来说,这是毫无用处的,甚至是负担。那些全然陌生的世界和世界里的人们,过着与他皆然不同的日子,有着古怪的行为和举止,而他只能倾听,既无法触摸,又无法抵达。母亲的讲述是杂乱无章的,毫无头绪,因此呈示在他心中的也是一幅幅互不连贯的画面,配着母亲阴冷的解说。最初母亲的讲述是好奇的,但是她的故事却如滔滔江河,一发不可收,这使亦文有了一种恐惧般的抗拒。然而无论他是否愿意,是否闭上眼睛逃避,这些话都一字不漏地生硬地印在他的心底,迷惑着他,也诱惑着他,使他不自觉地浸淫其中。而今我才知道,这些记忆是有价值的,尽管它们已被磨损得残破不全,并且带上了浓重的个人印迹,很难借此抵达母亲当年的心灵,却依然是重要的,它象一面镜子,照见了我昔日的灵魂。

亦文听见绾平说:那是个什么样的日子啊!我看见了一个男人,他细长的个子,穿一件脏兮兮的对襟小褂,耷拉着脑袋从河对岸走过来。这个异乡人吸引了我的好奇。石板路对他来说显然是太滑了,他晃晃悠悠地走在巷子里,东跌西撞的,突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摔倒在那面“当”字旗下。我心里猛得一惊,我想莫不是因为铺晃的魔力吧!要不然,他怎么会恰巧走到当铺前摔倒呢?我呆呆地看着他,等待他慢慢爬起来,也许他还会往楼上望望,那么我就可以看清他的脸,然而他却一动不动,躺在那里像死了一样。我吓坏了,浑身颤抖着,我冲楼下大喊:爹,死人了,门外死人了捂着眼睛跑回屋里去。直到爹找了几个伙计把他七手八脚地抬进去,我的心还在砰砰地跳着。

后来父亲告诉我那个人没死,他是从城外逃进来的,几天没吃饭,饿晕了。爹说,平儿,你知道吗?昨个我刚听说城西林子里两支部队发生了激战,死了好多人,今天就有人送上门来,这不正应了那句话了吗?我问,应了什么?爹说,兵灾,兵灾呀!我一下子想了起来爹说过的话,脸臊得通红。原来摔倒在门前的那个人,竟然是自己命里注定的男人。多年来,爹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看着他喜形于色的样子,我不知是悲是喜。

绾平对亦文说:那个人就是你的父亲,他是被你外祖父用一碗米粥灌醒的,后来他给我们家做了伙计,既然遇上了爹就绝对不会让他走的。我一直想看看他,不为别的,只是想看看他的脸,想知道这个我要嫁给的异乡人长着怎样的一张脸。我知道这不重要,因为无论如何我都没有选择的余地,再说到了成婚的时候总会看到的,但我就是想看,我想我等了十几年的这个男人难道事先看一下脸都不可以吗?我不能下楼去,我只能依旧坐在窗口边等着他出门,从我的窗口下经过。但一个月过去了,他却从没有露过面,我不禁怀疑他是死了还是被父亲藏了起来。

亦文的心随着绾平的讲述忽上忽下,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开始有了一个父亲。父亲是那样的瘦弱和疲惫,他跌跌撞撞地走着,他是从哪里来的呢?没人告诉他。父亲像是一下子从地下长出来的,带着浑身的泥土,他到了那个叫绍兴的小城,寻找绾平或者别的什么女人。他注定是为了找一个女人结婚而来的,他走得很累,却没有一个人让他看上眼,直到走进那条叫当铺的巷子,远远地看见楼上的绾平。说不清是因为绾平还是那面写着“当”字的铺晃的魔力,他再也不愿走了,一下子倒在地上。他被外祖父找人抬到了屋里,此后便失踪了。父亲究竟是死了还是被外祖父藏了起来,绾平不得而知,他也不得而知。他想父亲是不会死的,否则也不会是他的父亲了。莫非外祖父把父亲藏起来是怕绾平看见?这是不可相像的,他把父亲留下不就是为了与绾平成婚吗?这真是个谜。所有的一切都是个谜,在他眼里世界是不可解的,正如尽管他不乐意母亲还是和小姑娘固执地合成了一体,还有外祖父那句咒语般的“当在兵灾时”,有了这句话,父亲注定要在绍兴城出现,注定要倒在当字旗下,注定要被外祖父救起,成为他的女婿。而母亲也注定要嫁给这个尚不清楚面目的异乡人,然后是他亦文来到这个世界上。在他的心灵中,这世界是个大院子,明明暗暗,日升日落,无论你诅咒还是渴望,什么都不能改变。每个人都不过是那与阴影搏斗的日光,只是匆匆地在这院子里走一圈而已,走累了,天也黑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他是这样,小姑娘是这样,父亲藏在屋里不恳出来是这样,外祖父迫切地想要一个可以依靠的儿子也是这样。母亲呢?她不怕吗?

亦文大睁着两只眼睛看着母亲,看母亲一件件地脱光衣服,钻进被窝,然后一口气吹灭了灯。看来母亲是不怕的,小姑娘、外祖父、父亲和我的恐惧都来自于他的讲述,她是整个故事的神,是那无所畏惧的黑暗怪兽,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降服她。我真□慕母亲,她知道整个故事的底细,她可以从容地讲完她的故事,也可以随时断开,息灯睡觉,只要她喜欢,什么都可以。而我却没有这样的幸运,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知者,我不知道故事会怎样继续下去,母亲的每一句话对我都是一种可能,每一个情节都有上千条线索引向上千个结局,而我成为了这个故事的可怖的继续者。我看见外祖父拿了一碗黄灿灿的东西掰开父亲的嘴灌进去,然后用一把大木锤一下一下地把他的脸砸烂,这样父亲便忘记了过去的一切,而外祖父也不必担心他会离开这里了,没有人能够认识他。我看见外祖父把父亲一把推到楼上,然后锁上了门。这个从未露过面的父亲扯掉了他头上的黑纱,露出了狰狞的脸。我和小姑娘都被吓坏了,同时叫了起来,我们恐惧地看着他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一块好肉,像母亲那块补丁摞补丁的破抹布,他没有鼻子,也没有嘴唇,两排白森森的牙齿露在外面。他猛地扑向小姑娘,用他的大手揪她的发辫,撕扯她的衣服,在她白嫩的小胸脯上抓出一道道血迹,而我只能在旁边看着,空伸出两只手,却帮不上她。

小姑娘压抑地呼喊着,闷闷的,像嘴里堵了一块破棉絮。我痛苦地摇着脑袋,一下子醒过来。小姑娘从我眼前消失了,只有她的呼喊还在一声声响着。亦文扭头看看母亲,原来声音是从母亲嘴里发出来的。我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那样一个梦,按说绾平那时已经二十五岁,尽管没结婚,也绝不会是长着八九岁的小姑娘模样,比较起来到是与现在的样子接近些。也许在亦文的心底小姑娘与母亲仍然是不能混合的,能吸引并留住父亲的只有漂亮的小姑娘,而不是现在的母亲。如果父亲撕扯的是母亲他是绝不会痛苦的,甚至有些幸灾乐祸。黑暗中母亲的后背发出幽暗的白亮的光,像挂着一层水珠。母亲早已蹬开了被子,赤裸着身体躺在他身边。她的身体弓着,头努力地抵着墙,双手伸在倦曲的双腿间,两膝上下不停地搓着,象是沉浸在深深的痛苦中。亦文久久地看着,他想,这痛苦是什么呢?莫非她也做着一个同样的梦。母亲是不该害怕的,没有人给她讲故事,她有什么理由害怕呢?

亦文决定寻找父亲。父亲在哪里,他不知道,也许他是知道的,母亲说过父亲在一次兵灾后逃到了绍兴城里,饿晕了,被外祖父收留。但是此后他便失踪了,没有人告诉他父亲在那里?即使仍在那个名叫绍兴的小城里,对他也无济于事。绍兴城只存在于他的记忆里,他的梦中,他永远无法抵达。我能够触摸和寻找的全部世界只有这个小院了。亦文想他是属于这个小院的,而这个小院又是属于父亲的,父亲怎么会仍下属于他的小院一走了之?他一定会经常回来,或者他就住在院中,只是不让他看见。一切可能都是存在的。

在我幼时的记忆中,寻找父亲的信念是多么坚定啊!我在院子里寻找着,整齐的甬道上有一块已经松动的砖,它吸引了我的好奇,我想为什么单单是这一快砖松动了呢?莫非外祖父把父亲藏在了里面?我用手费力地把它刨起来,歪着头往下面看着,然而除了潮湿的泥土什么也没有。我想起了那个深不见底的蚂蚁洞,里面可以藏得下成群结队的蚂蚁,难说住不下我的父亲。我找来一根小木棍,把蚂蚁洞挖开,并没有看见父亲,甚至连一只蚂蚁也没找到。接着我又挖开另一个蚂蚁洞,然而除了几只仓皇逃窜的蚂蚁,一样是收获空空。这让我很生气,我恼怒地从屋中晃晃悠悠地端出一盆水倒在地上,那些大大小小的蚂蚁洞在心中冒着气泡,我想这回一定没问题了,无论是蚂蚁还是父亲都得给我爬出来,我瞪大了眼睛看着,想像着父亲一身泥水从洞中爬出来的狼狈相,暗暗说,别怪我,父亲,谁让你躲着不出来呢?要知道我是多么想念你啊!我等了又等,然而除了四散奔逃的蚂蚁,什么也没有。看着慢慢渗下去的水,我不禁害怕起来,我想如果父亲真的藏在洞里的话一定是淹死了,他会恨我吗?他能否明白我是因想念他才不小心害死他的,他是否会变成厉鬼夜里来吓我呢?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不敢再呆在院子里。

亦文来到屋里,靠着墙,久久地不作声。即而他想,也许父亲不会死吧!既然他能在绍兴城中生活,一定会游水的,母亲可以趁我不注意游水去看他,他也应该可以游水回来看我们,我那浅浅的一盆水还不够他喝的呢!怎么能把他淹死呢?如果不死他又在哪儿呢?于是,亦文继续开始寻找。他掀开床围,蹲下钻进去,里面黑乎乎的,他觉得这里比蚂蚁洞大多了,能藏下好几个亦文呢!然而父亲并不在里面。床边是一架高高的柜子,亦文从床下钻出来乌黑的柜门正对着他的脸,亦文抬头看了看,他想父亲会不会躲在里面呢?多高的人也应该能够放下的。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把柜门打开,伸进手去把里面的衣物翻着,仍是没有父亲的影子。亦文失望了,他想父亲是变成了一只蚊子飞走了吧!也许并没有飞走,而是时常地来戏弄他、咬他、痒他。然而父亲绝不是被我捏死的那些蚊子,亦文想作为我的父亲总该有些本事的,他能把那面“当”字旗摘下来,就不会被我轻易抓住的。也许他现在并不想出来见我,父亲总是父亲,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终会出现的。亦文想,也许就在我快将他忘记的时候,他会突然跳在我面前。

现在,亦文不那么强烈地要寻找父亲了,他只想找到父亲留下的痕迹。只要父亲曾经存在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的,那痕迹正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好礼物。亦文对此坚信不疑。最后,他在屋中间的桌椅上发现了父亲。亦文一次次努力伸手去够那些已被磨掉了漆的太师椅的扶手,还有那比他还要高得多的八仙桌的乌亮的桌角。它们有着一条条清晰的纹理,全顺着一个方向弯曲着,象隐藏着太多的秘密,或暗示着父亲所在的方位。他一遍遍地抚摸着,想像父亲有着怎样大而粗糙的一双手,能把这坚硬的木头磨得明亮而光滑。他爬上椅子用舌头轻轻地去舔它们,在光滑的触摸中感觉父亲掌心的咸腥。那时我真□慕这些木头,它们曾经拥有过父亲,乖巧地承受父亲的爱抚,这使它们可以在以后的日子里不再孤单。但那些抚摸本来是应该给我的啊!父亲停留的时间是那样少,又把全部的抚摸给了这些木头。由此我又暗暗地恨它们,恨它们夺走了本应属于父亲给我的一份。在那些夏日的午后,我常常这样安静地坐在椅子里呆呆地想着父亲,有时候想着想着便睡着了,醒来时已是灯火齐明。我常常梦见被父亲抱在怀里,他硬硬的胳膊使人很不舒服,但我喜欢,因为那是属于父亲的。

这一切都是趁母亲不在屋里时做的。母亲是我的对手,她不恳告诉我父亲在哪里,也不带我寻找父亲,她是怕父亲的到来使她失去对我的控制吧!因此我不敢让母亲看到我在寻找父亲,再说她又如何看待我与桌椅亲近的怪异举动呢?我一直躲着她,但我不能断定母亲是否看到我坐在椅子中睡着了的样子,她一定对我突然的安静而感到惊讶。

亦文想再听到父亲的故事,他在心中一遍遍地问着,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父亲是死了还是走了?为什么他不出来见绾平呢?这一切都没有答案。他需要答案,尽管他可以有千万种猜测,但这些都是不准确的,在他的心中,只有母亲的讲诉才是正确的,因为父亲正来自于母亲的故事。亦文盼着母亲能够继续下去,为此他竟然一改以往的恐惧,渴望着黑夜的来临,渴望着母亲能在昏黄的光晕里揭开父亲的面纱,让父亲从当铺里走出来,在巷子里,在那些形形色色的桥上走一走,他要把父亲看得真切。然而父亲却突然从母亲的故事中失踪了,当一个又一个夜晚从亦文的眼前滑过,母亲的讲述依旧,却单单没有了父亲。没有了父亲的故事是可怕的,母亲的影子在墙上一动不动,只有她的声音悠悠地在屋子里飘着,忽远忽近,冷冷的,像一个从坟地里跑出的怨魂。亦文不敢再看母亲和那影子,他把头缩到被子里,用手死命地压着被角,想拒绝这恐惧的声音,却无济于事,那声音似乎具有势如破竹的威力,穿透了被子和耳鼓,持久地在他的心头震荡着。

亦文听见绾平说:绾平已经长大了,她不再是那个因姐姐出嫁而哭泣的小姑娘了。那是个不该再害怕的年纪。我知道所有的女人都是要嫁人的,跟在一个男人身后,离开家,走一辈子的路,这是谁也无法逃脱的命运。父亲的苦心和母亲的盼望不都是为了这个吗?我每天都在等待着,等待着有一天父亲象转交一件棘手的货物般把我交到一个男人手上,无论他是来自天边还是海底,然后父亲轻松地甩甩手,如释重负。女人天生是件晦气的东西,父亲这一生里最大的晦气便是娘给他一下子生了三个女儿。他把我们关在阁楼上,远远地避开,深怕再使自己的晦气加重。我们被他小心地供养着,然后一个个打扮整齐嫁出去,象那当铺架子上陈列的一个个精心擦拭过的古董。我们又无法和古董相比。古董是父亲钟爱的,他把它们低价当进来,再高价盘出去,如果意外得到了一件好货,他是多少钱也舍不得盘的,整日捧在手里把玩着,仿佛娘为他生了一个水晶的儿。古董用一个漂亮的盒子装了是为卖个好价钱,我们被喂得白白胖胖穿上漂亮的嫁妆再塞到四人抬的红轿子里然后雇了吹鼓手送出去,则是为了迷惑那个要我们的男人,以为他得到了一轿奢华的财富。那些要我们的男人心里也是清楚的,他们有着自己的打算。对他们来说,女人只不过是做他生儿子的工具,如果他能够自己生儿的话是绝不会忍着晦气要我们的。我记得娘临走的那天晚上说过的话,她说,我终于可以走了,我真高兴。她终于可以走完一个女人的路了,而我的路还没有开始,我还在等待,想到尚未开始的女人路象那沉沉的夜色正向我压过来,我突然觉得手脚冰凉。

晚上,我的头昏昏沉沉的,有点痛。我正躺着,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然后是门“吱”得一声开了。我屏住呼吸,心里慌慌地跳着,我看见一个黑影轻轻地向我的床边走过来。他用手摸了摸我的脸说,头还疼吗?我听出父亲的声音,我说,不当紧的,爹,你去睡吧!他说,爹知道你的病,现在爹就给你治。然后他一下子揭开了我的被。我双手抱在胸前,央求着,爹,我冷!他不容分辩地喊道,掌灯。爹从未如此严厉过,爹的话使我浑身颤抖,我从枕下摸出火柴,点了三次,才把床头的灯点着。没容我回身,背后已是火辣辣的一声脆响。我哇得一声哭了,我回头看着父亲。父亲□黄的脸上面无表情,他的手上正高高举着一条鞭子,青铜的杆攥在他手里,鞭稍有三尺多长。他大声说,不许哭!然后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又打在我的身上。身上的红肚兜早被抽成了一片片,我在床上翻滚着,却无法避开父亲的鞭子,一条条火舌在我的身体上爬行,我用手去护,火舌不但烧伤了那片皮肤,还爬上了我的胳膊和手臂。我的泪水使劲地淌着,但我不敢哭,只能大张着嘴,啊啊地喘着气。慢慢地,我不觉得疼了,父亲的鞭子抽在身上,反而有一种麻酥酥的痛觉,我好喜欢。我晃动着身子,却已不再是躲避,而是迎候,象洗了一场热水澡。

原来那是一场梦,醒了才知道是梦。被子掀在一边,身上则是一层潮湿的汗,是凉爽的夜风把我吹醒的。我摸摸自己的肚兜,它并没有碎成一片片,我的身上也没有鞭子抽过的血痕,我的胸却似乎又大了一圈,硬硬的,有些痒。我呆呆地坐在床上想,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个怪异的梦呢?父亲竟然会用鞭子抽我,而我竟然会觉得很舒服,这真是不可思议,女人真贱啊!

还有一次,我梦见母亲来看我。我把箱子中的女红一件件拿给她看,她笑着夸奖我,说这些她全都要了。我问她你要带到哪里去呀!她说她要把这些摆到她的新房里,她说她就要结婚了。我说,怎么,你到了那边也要嫁人吗?她说,不是嫁,是娶,是娶个女人生孩子。然后她便抱住我,用手摸我的胸脯,用牙咬我,还扯我的衣服。我吓坏了,挣扎着推她的手。我说娘你这是干什么呀!她说,我的儿,我的心肝宝贝,我要的就是你啊,你已经是个女人了。我说,不,不,娘你饶了我吧!我只是你的女儿,我不做女人,我会给你多烧纸孝敬你的。娘冷冷地笑着冲向我,那有什么用,那有什么用。我猛地一推,娘向后退了两步,跌倒在地上,然后一下子消失了。我听到她的声音在屋外哭喊着:女儿呀,原来连你也不愿嫁给我,可伶命苦的我是永远翻不了身了,下辈子还得做女人,我真命苦啊

亦文一个人坐在阳光下的台阶上,安静地坐着,面无表情。那些迷梦般的夜晚在他的记忆中回复着,此刻,他已不再恐惧,亦无法言说。周围的一切都不再引起他的兴趣,似乎平日里他所喜欢的阳光也变得可有可无。

母亲的讲述重创了我,显然,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那是一个我所不熟悉的世界,并且永远不可能熟悉,那里有小姑娘,有母亲绾平,有绾平的母亲。他们也有着如我这样的恐惧,但是他们的恐惧与我的恐惧是不同的,我的恐惧来自母亲和母亲的讲述,他们的恐惧则来自于对我、外祖父、父亲所在的这个世界的恐惧,这恐惧拉开了我们的距离,并且使我们不断地敌对下去。

从绾平的讲述中,亦文隐隐地觉得他找到了些母亲绾平与小姑娘的联系。他想,小姑娘会长大,正如他亦文慢慢地长大长高,已经快到母亲的腰间了。长大的小姑娘会变成女人,正如他长大后会变成和父亲那样的男人,然后离开家到外面去,做他该做的事。小姑娘长大了,要整日做一样叫做女红的东西,堆在箱子里,然后坐在阁楼上向窗下望着,等待那个注定的男人来娶。当然这还成不了女人,她还需要穿越那些凶险的恶梦,要让父亲用鞭子抽她的身体,让母亲的魂魄来吓她。这以后,她才可以称之为女人。小姑娘就是这样变成母亲绾平的吗?亦文不能恳定。但是他很担心自己将来变成男人时是否也要经历如此可怕的一幕。他想人为什么一定要长大呢?小姑娘是不愿长大的,他也不愿她长大,但是外祖父的鞭子却要她长大,要她变成女人。外祖父把所有的晦气全都聚在鞭子上了,他打得那样狠,逼着小姑娘快些长大,然后把她嫁出去,象丢掉一块丑陋的石头。美丽可伶的小姑娘被鞭子抽成了女人,她因此恨外祖父,恨母亲,并在我的身上发泄着她的仇恨和报复,成为了一个处处要控制我摆布我的母亲,这是很可惜的事。亦文因此不愿长大。但是不长大怎么行呢?不长大他就永远逃不出去这小院,逃不出母亲的手掌。他想,不,无论如何我也要长大,长成像父亲那样的男人,然后行走四方。当然,他与小姑娘有一点还是相通的,小姑娘是因为外祖父鞭子的抽打,而他是为了逃脱母亲的摆布。但是小姑娘最后却主动地迎候鞭子,他也必须顺从母亲的摆布才能长大吗?亦文在心里说,不,绝不。

亦文看见一双脚,鞋面上绣着两朵不知什么名字的花,一个个花瓣清晰可见。它们先是远远地站着,一只微微向前挪动了一下,然后便有节奏地前后交替着走过来。它们停在他眼前。那是一双小巧的脚,有着细细的尖,停下的时候两只脚一歪一歪地晃着。亦文呆呆地看着,然后顺着裤腿仰起头来,正对着母亲那张高高挂着的阴沉的脸。“起来!”绾平一声断喝,亦文不禁打了个寒颤。绾平伸出一只手,不由分说把他拉起来,然后三下两下脱掉了他的衣服,把他拎进木盆里。水的凉意一下子激醒了他。

绾平弯着腰,一手抓着亦文的胳膊,一手裹了毛巾努力地搓着。亦文的身子随着绾平的用力晃来晃去,亦文觉得他的胳膊仿佛要被母亲卸下来了,一阵阵疼痛,他想挣脱,却被母亲牢牢地握着,不能动弹。搓完了这只,绾平又转到对面搓另一只,然后把亦文的头抬起来,一下一下地搓着他的脖子和胸脯。亦文忍不住哭了起来。亦文对洗澡这件事有着深深的厌恶,每次洗澡过后,他都如死了般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觉得自己像被抽了筋,剥了皮。他不明白,人为什么要洗澡,不洗澡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吗?也一样长高长大。但是母亲却把这件事和吃饭一样固定下来,让他深受折磨。他想他是喜欢水的,这一方面是出于对水这种变化多端的玩具的兴趣,一方面也是因为对父亲的思念。有时候,他会一个人把手伸进木盆里和水嬉戏,让水花跳跃、荡漾着,看阳光在水中变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如果母亲不在身边,他还会把脚伸进去,坐在里面学游泳。但是木盆太小了,往往连他的肚子也淹不住。由此他幻想着母亲能带他到院外的水中,慢慢地教会他游泳,这样他就可以去找父亲了。然而母亲却从未为他考虑过,只是定期把他脱光了拎到木盆里,折磨他,同时把一盆清亮的水弄得污浊不堪。亦文常常为着这样一盆水可惜。

洗完了澡,绾平给亦文换上了一套刚缝好的新衣服,让他在阳光下站着把头发上的水珠晒干。我耷拉着头站在院子里,觉得很不自在,我能够闻到新衣服上淡淡的香草味,但是我同样不快乐。这新衣服仿佛是别人的,处处束缚着我,让我不能坐也不能蹲,又不能靠在墙边,象临时为母亲充当的衣服架子。我站累了,便在院子里来回走着。天渐渐暗下来,我终于可以歇歇了,但是,母亲的故事又要开始了。

亦文听见绾平说:说起绾平啊,其实她真正开始变成一个女人,不是从做那些可怕的梦开始的,在那些梦之前,她的身体早就在做着准备了,那是什么时候,大约从出生落地时便开始了吧!最初,我对自己穿花袄留小辫的样子并没有什么稀奇,在我的印象里,姐姐们就是这个样子,母亲除了将头发高高地绾在头上,与我们也并无多大区别。我一直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我觉得很正常,我也很快乐。但是姐姐们一个个嫁人了,在那个鼓乐震天的日子里,姐姐和娘都哭了,然后我看到那些人把姐姐塞进花轿抬走了,我突然觉得很伤心,我也哇哇得哭了,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姐姐了。后来母亲把我塞到阁楼上,不让我下来,我说娘我怕呀!娘说从今往后你就是大姑娘了,怎么能害怕呢?从此我开始一个人关在楼上,没有伙伴,晚上也只能一个人睡。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注意到我们与他们的不同,他们是些男人,有父亲有伙计还有看热闹和抬桥的人,他们都没有穿花衣裳留小辫,并且在整个伤心的告别中,只有我、姐姐和母亲在哭,他们不但没有泪水,还高兴地笑着,互相庆贺着什么。我想两个姐姐嫁了,接下来就该轮到我了吧。我整天看见他们在窗口下忙碌着,似乎在决定一项重大的生意,他们也许巴不得把我嫁掉呢?到了那一天,他们还会观看我,为我的离开而庆贺,他们把我们的伤心当作欢乐,快活地看着我们一次次离别和哭泣。看着他们的身影,我害怕极了。

十三岁那年,有一次睡觉醒来,我突然发现自己的下面流了好多的血,把床单湿了一大片。我吓坏了,我以为我会死去,我一动不动地躺着,等待母亲来把我接走。

那一刻我想了很多,尽是些和死有关的事。我想母亲大约是在地下觉得寂寞了,她要接我去做个伴。其实我何偿不想她呢?我的母亲,我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她了,我几乎都忘记她长得什么模样了。我是多么想念她呀!她教我做的女红,我已做了满满的一箱子,却不见她来看。现在她就要来接我了,我再也不必做那些女红了,我好高兴啊。我昏昏沉沉地睡着,我听见一个粗使丫头跑上楼来,她喊我吃饭,我不作声,她掀开我的被子来看,然后哇地叫了一声,慌慌张张地跑下楼去。过了好半天,父亲才陪着一个郎中来到床前。他为我把了脉,又摸了摸我的额头,对父亲说,不碍事的,来了经血就是女人了。郎中的话使我彻底成为了一个女人,女人就要流血,我为此感到害怕。我不想流血,我每天喝着郎中为我开的几副药,以为只要坚持吃药就可以不流血。然而我错了,当下个月这一天来临时,我又一次死了。我想我这一生要流多少血啊!这样下去我的血一定会流干的。我想母亲就是因为血流干了才死的吗?

亦文静静地看着绾平光着的脊背。此刻,绾平仍沉浸在她的叙述中,双腿伸在被子里,赤裸着身体一动不动。亦文从未看到过母亲流血,他想那血会从哪里流出来呢?也许会从乳房中流出来吧,像他吃母亲的奶那样,只要轻轻一吸便会流淌出来,只不过这乳汁是红色的。但也许会从母亲的嘴里喷出来呢?无论是从母亲的乳房中或是嘴里流出来都使亦文觉得很恐惧,那仿佛是一个吃人肉喝人血的怪兽。他想,这便是女人吗?母亲的话令他害怕又隐隐地有着一份好奇,他决定看一看母亲流血的样子,他想明白母亲与自己究竟有着怎样的不同。他一直这样想着,但是什么时候才能如愿呢?

2050年,当我靠在小公寓的躺椅上抽着烟,努力回想亦文二十年的短暂人生时,不禁哑然笑了。未知的父亲会对亦文产生那样大的魔力,这是现在的人们不可想像的。

现在的人们,谁还会执意地寻找一个父亲呢?对于人们来说,这世界只有他们自己孤零零地在地球上生活着,他们拼命地学习新的科学技术,以适应职业不断更新的需要,保证有足够的钱应附生活和娱乐的开销。拼命工作,放纵娱乐,这是我们的两大生活原则,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了。我突然想起来家庭的消失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何况父亲呢?父亲、母亲这类长辈的词汇也快消失了。对于人们来说,我只是国家的一个公民,从生下的那一天起就决定了,作为一个公民,我只需履行法律规定的责任和义务,其它的一切都与我无关。而造就我生命的那两个人,只是履行了他们作为公民所必须按照法律要求为国家提供新的人口的义务而已。孩子有专门的教育机构培养他们长大,在他们的记忆中只有那些不断更换着的哺育人员,而没有父母,如果硬要教给他们这个词汇的话,他们只能把那些成长中经历过的数不清哺育人员称为父母。但这是可笑的,不管是孩子还是那些哺育人员都会觉得是一种侮辱,这造成了一种混乱,一种不平等,因为公民除了对国家和自己的行为负责,谁也不必为别人承担什么义务。作为国家的一个公民,我也曾这样走过,直到二十年前来到这个大地下室,我才中断了地面的一切生活,但那种生活我依然可以通过网络看得到。由此我不禁对自己存在于100多年前的历史产生了怀疑,我想我真的作为亦文存在过吗?父亲真的曾在我的历史中有过如此强烈的依恋吗?我不能回答。正如我现在根据我渺茫的记忆写下的这一切,又有谁会懂呢?也许它们也象这地下室中的几百万册书籍一样,注定是与世隔绝的,只能存在于这里,只能被我一个人阅读,然后在我死后被销毁但我仍然抱有一线希望,也许图书馆为了继续收集反证资料会再派一个人来接替我的工作,那么他会在我的磁盘里看到它们,看到他的前任在漫长的囚闭中一个人走过的历史。那么,无论能否懂得,他都将是我的历史的第一个读者,我的历史也将成为他的一份资料。能在死后成为这些资料的一部分,这是我的幸运。

直到很久以后,亦文才从绾平的口中再次听到了父亲的消息。对他来说,父亲是一片叶子,原先一直长在树上的,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如今它飘下来了,向着他的院子,向着他的头项,慢悠悠地落下来。叶子滑过他的眼前,他的视线也跟着它飘着,落在地上,亦文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这是秋日以来的第一片叶子,阔大的叶片上筋脉纵横,亦文拣起了它,细细地看着它。这枯黄的叶片,他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落下来,就象父亲突然出现在绍兴小城,躺倒在绾平的窗前,这其中有种神秘的东西颇为相似。正如父亲被外祖父收留,叶子被他拣起来,于是一切一切的故事便开始了。

透过厚实的叶片,亦文看到一大片房子密密匝匝。一条巷子里,“当”字旗迎风飘展著,父亲头戴黑毡帽、穿一套干净的黑布褂在当铺门口进进出出。他的手里总拿着一些东西,有时是一把尺,有时是一杆秤,有时是一个紧紧缠着的包裹。他低着头步履匆匆,全然不理会他的儿子正在城市的上空看着他。不过这没什么,亦文觉得他与父亲已经隔得很近了。在当铺阁楼的窗口还站着一个女人,侧着身,偷偷地往下瞧着。父亲就在她的楼下穿梭前行,她看得那么真切,却又是那么腼腆,深怕被谁发现了似的。那就是他的母亲绾平。他想,父亲果真引起母亲那么大的好奇吗?看到焕然一新的父亲,母亲会做何感想呢?这时,父亲提了一个小箱子从门里出来了,象是出远门的样子。他是要走吗?亦文和绾平都愣住了。但是接着他看到外祖父也从屋里走出来,他用手抹抹头,布满皱纹和笑容的脸目送父亲远去,亦文放心了。外祖父难得一次露出笑脸,这笑脸仿佛是在告诉他,父亲是不会走的。

亦文听见绾平说: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远去,一直消失在小巷的尽头,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的心里突然象丢了一样什么东西,惊慌失措的。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想这么一个流落异乡的男人对我果真有那么重要吗?我没和他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正面看过他的脸,然而他的离开还是让我揪心揪魄的。这种感觉只在小时候梦见母亲死去时有过,莫非是母亲躲在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有意的安排吧!我寻找着母亲的身影,却没有找到,只有父亲站在门口怪异地笑着,这不合时宜的笑容让我感到恐惧。

那个晚上我梦见他把我带走了。父亲把我交给他,说我已经是他的人了,今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好好地侍候他。然后我跟着他上船走了。他把我抱在怀里亲我,我挣扎着,然后船翻了,我们都掉到了水里。我觉得我要被淹死了,他向我伸过手来,他要救我的命,我努力地伸着手,近在咫尺,却怎么也抓不到,我急得哭了起来。然后我醒了,我发现我的衬裤湿了,我摸了一把,黏乎乎的。我以为是来了经血,因为还不到日子,我很害怕。我点了灯来看,发现它是白色的,不是血。我拿了草纸来擦,却擦也擦不尽。看着这些白色的东西,我很害怕,我想它一定与那个男人有关,是那个男人的离开使我流出了这些东西,它像姐姐出嫁时我流的眼泪,却远比眼泪要稠,我想莫不是因为舍不得他走吧!我心里寂寞极了,我想找个人说说话,即使是个男人也好,我再也不愿呆在阁楼上了,我盼着一个什么人把我领走,我要开始新的生活。既然上天注定我今生要遇见他嫁给他,他让我等了二十五年,我怎么能再让他走呢?我不甘心啊!我跑去问父亲,他要走了吗?父亲告诉我,这次他派亦生到上海是为出售一块家藏多年的翡翠,他说他要试试亦生的心。不过,他看准了这个叫亦生的人,他对他很放心。

亦文就是这样知道了父亲的名字,亦生,他和他有着同样的姓,他是他的父亲。母亲漫不经心地说出父亲的名字,就像说起家中一件熟悉的家什,她使我仿佛感到,父亲就在我们身边,在院子里,在被窝中,在我们呼吸的空气里。亦文不由得茫然四顾。他想,父亲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在迷惑着母亲呢?让母亲由恐惧不安到害怕他的离开。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这和父亲是男人有关。外祖父是男人,因此当他用鞭子抽母亲时虽然很疼但她却觉得很舒服,外祖母不是男人,所以母亲不愿嫁给她,即使外祖母哭得很伤心。也正因为父亲是男人,而亦文还不是男人,所以母亲一心想着父亲却对他亦文怒目而视。女人都是要嫁给男人的,她们流血、流那种黏稠的泪,都是为男人准备的,只有嫁给男人,她们才能获得解放,开始新的生活。否则,绾平只能呆在寂寞的阁楼上整日地往楼下看着,慢慢地由小姑娘变成老太婆,永远成不了他的母亲。由此亦文很□慕父亲,他想他长大了也要成为像父亲那样的男人,行走四方,然后娶一个像小姑娘那样的女人,让小姑娘想着他,一生为自己流血流眼泪。

于是,在厚实的叶片里亦文又看到了父亲,当然还有母亲、外祖父和好多人。巷子里到处张灯结彩,一队队丝竹乐手鼓足了劲儿吹打着,身子也跟着摇摇晃晃。亦文想这是绾平出嫁吗?场面倒是同她的姐姐出嫁的时候有点像。他眯着眼睛在巷子里找那顶大花轿,却找不到,不但如此,他还看见那些吹鼓手不是向着巷子外的方向走的,而是簇拥着一对新人往屋里去,这让他迷惑不解。他跟着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宽敞的客厅,两边有许多门通向内里的房间。屋里正墙上贴着一个大红的喜字,下面的条几上点着两只红红的大□烛,外祖父穿了一件崭新的暗紫色长衫坐在条几前面的一把椅子上,眼里含着笑。四周则是黑压压的看热闹的人群。一对新人站在中间,父亲亦生的脸被灯光映得通红,但是很镇定,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他用手里的红绸牵着他的女人。女人则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裤,脚上蹬着红底绣花鞋,头上还盖着一块红布,象是被红色包裹着,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亦文想那无疑就是他的母亲绾平了。亦文在心里想像着她的样子,红嘴唇,大眼睛,她比小姑娘漂亮,因为她长大了,已经是个女人了。她终于等到了成亲的这一天,现在亦生就在她身边,他再不会离开她了,今夜拜过堂之后他们就是夫妻,一切的一切都决定了,她一定很高兴吧!但是亦文看见她害怕了,她的腿在发抖,亦文不明白,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新人一起跪下给外祖父嗑头,外祖父表情严肃,亦文猜想他心里一定很高兴。亦文心里也很高兴,说不出为什么,也许是因了父亲亦生的缘故,他是那么想念父亲,而现在他们终于走到一起来了,他怎么能不高兴呢?在亦文心底,这节日是属于男人的,女人总是没完没了地怕,只有男人才是真正地高兴。看着镇重其事跪拜的新人,他们的一招一势都是那么新奇,亦文想,我长大了也会有那一天的。他看着他们,他突然发现那个和绾平对拜的男人不是父亲,而是他自己,而他已经长得和父亲一般高了。他问自己:这就是我的女人吗?如果是真的,那么我终于成为了一个男人了,再不必受母亲的约束了。这一时刻他很激动,他慢慢地掀起新娘的盖头,想看看小姑娘长大的样子是否与自己的想像一致,他仔细地看着,却遇到一张母亲的脸。母亲黑着脸训斥他,不省心的东西,这么大了还想吃你娘的奶,快滚一边去。这是怎么回事?亦文搞不清楚,他看见他的手掀开的竟是母亲的衣襟,而衣襟还抓在他手里。他害怕极了,他茫然地望望四周,他看见绍兴城和父亲都不见了,只有天在渐渐暗下来。

在绍兴城的一个小院中,亦文就这样和母亲生活着。从表面上看,只有他们两个,然而在亦文的心中却是纷纭而芜杂的,一个个人物从母亲的故事中走出,走入他的心底,他们明明暗暗,面目不清,给亦文展示了一个梦幻般的阴郁的世界。他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正如白天的宁静与孤独和黑夜的恐惧与诱惑,他无法选择,也不知道哪一个更好,他只能被动地伸出双手或睁大眼睛,接受着生活给予的这一切。但是他知道他在长大,一点一点地从一个孩子变成一个像父亲那样的男人。他看出母亲内在的虚弱,虽然她现在是强大的,但是在她的强迫和压制中依然有一个恐惧的影子,那是在她童年时便种植下的,它属于女人,它来自于她的内心。因此他很有信心,将来他终会战胜她的。那一天他将不再满足于战胜她,他要离开,他要寻找他梦中的世界。那是一个广阔的世界,他暗暗等待着,他知道他只能等待。

一九四五年,亦文七岁了,他终于可以见到父亲了。那一天夜晚,临睡的时候,母亲突然问我,你还记得你的父亲吗?我一愣。我的父亲,我从未见过他,怎么会记得呢?不过,在我的心底又确实有个父亲。他有一个和我相似的名字亦生,在一个遥远的日子里,他独自来到一个名叫绍兴的小城里,被外祖父收了女婿,和绾平生下了我,然后又悄然离去。他与我是熟悉的,我能嗅得到他的气息,看得见他的面容,他走在小巷里,走在他的院子里,忙忙碌碌,不苟言笑。但他又是那么陌生。

他诞生于母亲的故事,在母亲绾平的口中翻腾跳跃,最后掉在地上,化作泥土,象是母亲为我生的一个从未谋面的兄弟。他从未抱过我,亲近过我,却真实地存在于我的记忆,占据着我记忆里的最重要位置,使我无法否认。我说,他来了吗?母亲说,他来信了,他让我们到上海去,他要见我们。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上海,又是一座陌生的城市,它与绍兴不同,那里居住着父亲,他要见我们,看着母亲闪光的眼睛,我知道这是真的。但我却不敢说想去见他,我怕母亲突然间变卦,如果让她看出我是那么迫切地想见到父亲,她一定会很生气,以为我们马上要联合起来对付她,那样我就见不到父亲了。我只有七岁,要到上海单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行的,我还得依靠她。我不能让她看出我的激动和渴望,我摇摇头,缩进被子里。

母亲叹了口气,吹灭灯躺下了。黑暗里,有一片大水包围着我们。我看见母亲打开门,门外是一片银色的水面。母亲拉着我要往水里跳,我很害怕,向后退缩着,想挣脱她的手。她说,不下水怎么去找你父亲呢?我说可是我还不会游水啊。母亲引诱我说,下去吧,下去就会了,不下水怎么能会呢?我犹豫了,母亲不由分说拉起我跳了进去。母亲一入水便松开了我的手,径直向前游去了,冰凉的河水顿时淹没了我,我的鼻子眼睛全进了水。我大声呼喊着,娘,快来救我。大口大口的水直往我嘴里灌,吞没了我的呼喊,让我窒息。我拼命地伸着双手,试图抓住母亲,而她近在咫尺却抓不到,一任我挣扎着,恐惧着,向着黑暗的水底坠落。我觉得我受了母亲的骗,我再也见不到父亲了。然后我醒了,我紧紧地抓着被角,浑身颤抖。我惊恐地盯着母亲,我看见母亲的脸上一片水色,把枕头都浸湿了,我不知道她怎么哭了,仿佛淹死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她。

第二天,绾平收拾好行李,带着亦文上路了。她打开院子的大门,门外并没有水,而是一条狭窄的小道,亦文在心底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亦文随着母亲七拐八拐地绕着,猛地走进一条开阔的巷子,他的心里又是一惊。这巷子是多么地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石板铺就的潮湿的街道,低矮的屋檐,参差的小阁楼,还有他的眼睛往上寻着,正看见那面铺幌。那不是外祖父的当铺吗?难道母亲带自己走进的竟是她居住过的当铺巷?亦文呆住了,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绾平拉他,他用手指着那旗子上的字叠声说,当,当。绾平说,那不是一个当字,当铺的幌子那年已经被你父亲摘下来了,现在这是个酒馆,那个带水的字叫做酒。母亲生硬地拉着亦文往前走,毫无留恋,仿佛这里不是她的家。亦文不住地回头看着,他不识字,因此那个字无论实际写得是什么对他来说都不重要,在他眼里那只是一个字,一个当字。这里面住着外祖父,住着他的父亲,还有小姑娘绾平,她整天坐在阁楼的窗前向下望着,她寂寞极了,她非常非常的美非常非常的可伶,他曾说要来这里陪她的,他怎么能忘呢?这长长的巷子里站着好多人,还有一队队的丝竹乐手,他们送走了绾平的两个姐姐,又为绾平和父亲亦生拜了堂。现在,他们也许就在屋里,经营着当铺的生意。他想走进屋去看看他们拜堂的那对红□烛,看看他的整日病歪歪的外祖母,然后上到阁楼上坐在小姑娘的旁边听她说话,再看看她做的满箱子的女红,然后象父亲娶母亲那样娶了她。但是当铺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小姑娘的头还没有从阁楼的窗前伸出来,亦文努力伸着头寻着,寻着。绾平把他抱到船上,船一下子荡了出去。

当铺巷远了,绍兴城也远了,这个记忆中的小城,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就把他从眼前推开了,消失在岸上一片一片的稻田里。现在周围全是水了,听着吱扭吱扭的摇船声,亦文突然觉得很害怕。他记得昨天晚上的那个梦,母亲把他带到了水里然后放开了他,而现在她正靠在船舷上,闭着眼睛,她是在准备把我推向船去吗?亦文下意识地抓紧身边的木杆,警惕地盯着母亲。江南的水系四通八达,密密地网着城乡之间的人们,在那些没有车的年代里,坐船出行,几乎成了人们最便利的交通方式,只要你愿意,可以坐一只乌篷船到杭州,再沿京杭大运河向北,经嘉兴一直摇到上海。但在四十年代里,已经有了火车,省时间的人们便径直选择了火车这种更快的交通,把船只当作短途的玩伴了。只有绾平这种从未出过门的人才固执地迷恋着船,她不相信那飞跑的铁蜈蚣会带来什么好运气,因此当乌篷船抵达杭州船老大向她解释停船的原因时,她愕然了。最后在船老大的指点下她随着一大队的人们乘上了直达上海的小火轮,从钱溏江走海路到上海。母亲的慌乱是一眼可以看出的,看着母亲带着他茫然地在港口穿梭,在人群中挤着寻找他们的船,亦文觉得母亲很可伶,象一个无助的孩子。母亲的手抖着,他紧紧抓住她,象抓着小姑娘的手,他觉得他可以给她以力量,在这个陌生的港口,只有他们同命相连。

对于亦文来说这也是第一次,河两岸的田地和村落吸引着他,河中同行或逆行的船吸引着他,他看那些岸上劳作和坐船的人们,恬静而美好,他们象是未知世界给他打开的一扇窗子,让他为之迷恋,忘记了初上船时的不安。在他眼里,这个世界是与小院中的世界不同的,与这个世界相比,他所生存的小院,只不过是一个点,如岸上那些不起眼的农家,而他竟然在那样小的一个院子里困了七年,他觉得真是无法想像。他想,母亲所以要欺骗他把他困在小院中不让他接触外面的世界是怕他象父亲亦生那样一去不回吗?怪不得父亲要离开呢?见过大世界的父亲怎么能甘心一辈子和母亲呆在院子中呢!是他也不会愿意的,男人总要行走四方。因此,他很□慕父亲,他觉得父亲很了不起,并对父亲心怀感激,若不是这次父亲写信来要他们去上海,他还会被母亲困多少年呢?母亲抓不住父亲,却困着他打发时光,他觉得这不公平,现在他要飞了,是父亲救了他,他要飞到父亲身边,永远和父亲站在一起,变得像个男人。

船开了,向着茫茫的大海。亦文早以挣脱了母亲的手,扒在船舷上踮着脚尖向下看著。他发现这里的水与他们来时经过的所有河流的水都不同,它是深蓝色的,比那铺幌的蓝还要深,他喜欢这种颜色,它勾起了他对当铺的某种记忆。海面哗哗地翻腾着浪花推着小火轮前进,亦文觉得自己离那个小院越来越远了,他隐隐地觉得,在父亲居住的那个城市他将开始全新的生活,那是一个新的世界。海风吹着他的身体,他的心里也鼓满了风。

那时父亲亦生在上海苏州路的一条里弄里开了家中药铺。这是个二层的建筑,楼下是个不大的店面,店面后是药仓和一个带饭厅的灶间,楼上则是父亲的寓所了。我和母亲到了以后,父亲在饭厅里支了一铺床,把我们的住处安排在饭厅里。父亲长得很精神,身体微微有些发福,与我想像中的他多少有些差距。他的话不多,在码头接我们的时候,只是下意识地摸摸我的头,表示他看见我了,然后拎起母亲的箱子就走。他走得很快,我一路小跑着,满头都是汗,还是跟不上他,为此我在心里恨死了这座陌生的城市,恨死了这走不完的马路。不过,我还是很高兴的,我终于见到父亲了,他连母亲的手都没碰,却摸了我的头,这说明他和我是站在一条船上的,这使我很放心。

我注意到母亲的脸色一直不大好,看谁都像看仇人似的。我不知道母亲怎么了,我想母亲见到了父亲应该是高兴的,毕竟他们有多年没有相见了!但是母亲却带着一副恨我时才有的表情,莫非是因为我把父亲给她的光彩全占去了?不过我并不担心,现在有了父亲,我再也不怕她了。我看见母亲的这种恨分明不只是冲着我来的,难道她对父亲对这个陌生的城市也有那么大的恨吗?她似乎在后悔自己不该来这里,可是离开绍兴的时候她一次也没有回过头。这是我无法想通的。在过去母亲对父亲的所有讲述中,她从没有过一丝的怨言,有的只是那些没完没了的故事和梦幻,它们象一张网,密密地罩着我,让我透不过气来。感谢父亲,是他救了我,使我成了一个自由的孩子。现在,母亲脸上的表情和她的故事都不会再惊扰我了,它们变成了与我无关的事,我可以安心睡觉了。

夜里,在沉沉的睡梦中,我听见母亲咬牙切齿地说,亦生,你不是个人!我以为母亲正在和父亲说话,我醒了。我睁开眼睛,却没有看见父亲,只有母亲盘腿坐在我的身边念叨着。月光从灶间灰蒙蒙的窗玻璃上照进来,淡淡地洒在她的脸上,两行眼泪在她的脸上闪着光。我听见母亲压抑地说,亦生,你对不起我爹,你对不起我,你既然不要我了,还写信要我来干什么,我们没有你照样能过,我们只当是养的鸭子被野狗给叼去了,可是你偏要让我们来,这不是活活要气死我吗母亲的身体在月光里微微颤抖。我不明白她所说的父亲不要她了是什么意思,在绍兴的时候我们都是属于父亲的,我们想着他,盼着他早日回来,现在父亲写信把我们接到了身边,反而是不要我们了,这怎么可能?我想母亲应该去找父亲问个清楚,而不是一个人低低地哭泣。我不知道她那低沉的声音除了惊扰我还能发挥多大的效用,父亲就在楼上,他若是听到了一定会下楼来看看的,但是父亲并没有下来,所以我断定他没有听见母亲对他的诅咒,这样,母亲的哭诉就变得意义不明了。小楼里死一般的宁静,母亲没完没了的念叨在这异乡的夜晚突兀地响着,让我觉得恐怖。这恐怖既熟悉又陌生,它使我感到,我的恐惧并没有因为离开了小院而结束,只要有母亲在我身边,我就永远无法摆脱。我需要父亲的帮助,我想父亲应该是可以帮我的,象他当年娶母亲那样压倒她,把她彻底击败。但是父亲似乎厌倦了和母亲的战争,虽然来到了上海,他却并没有和母亲在一起,在母亲身边躺着的依然是我,而不是父亲亦生。莫非父亲真的只喜欢我而不喜欢母亲吗?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生气是因为父亲的身边又有了一个女人。那是个有着高高的胸脯和披散的头发的女人,她穿的白色的旗袍上绣着荷花。父亲时常和她一起出去,她走路的时候旗袍上的荷花一颤一颤的,象着了风。亦文不知道那花是什么名字,却为着它而着迷。那天父亲亦生和穿白色旗袍的女人从楼上下来,把亦文拉过去让他喊姨娘。亦文却看着旗袍上的荷花直发呆,他以为那花是真的,他用手摸摸花瓣,又摸摸花瓣边上的料子,一种从未有过的触觉使他激动万分。父亲生了气,在亦文的肩头拍了一下。亦文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父亲,他看到父亲瞪着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姨娘笑着摆摆手,不当紧的,孩子认生嘛!然后弯下腰伸出手来摸他的脸。亦文觉得她的手很滑很香,她的手的后面是一截露在袖子外面的白胳膊,亦文的目光慢慢地扫过去,然后看到了她的脸。那是一张白嫩的笑脸,上面涂着鲜艳的红嘴唇,红嘴唇咧开来是一口对比鲜明的牙齿。这个女人使他觉得很亲近,于是,他笑了。父亲亦生也跟着笑了。但是绾平却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把拉过亦文,在他的脸上打了一把掌,不识相的东西,你是只什么手,也不怕摸脏了人家的衣服打烂你的手!

亦文哇得一声哭了。绾平径直到灶间去,弄出些叮叮当当的声音,父亲和姨娘也阴沉着脸离开了,只扔下他一个人,亦文觉得很伤心。倒不是因为挨打,而是他发现父亲并没有和他在一起。他一直以为他和父亲是站在一条船上的,他想现在有了父亲她就不怕母亲了,但是父亲并没有帮他,却和那个女人一起离开了。母亲是他的敌人,父亲又被那个女人夺走了,只有他是孤单的,孤单的一个人,谁也不管他。

为此,他恨那个父亲让他称姨娘的女人,恨她夺走了他的父亲。晚上母亲躺在亦文身边,用手摸着他脸上的指印哭了。她的泪水淋在亦文脸上,湿湿地,让他觉得不舒服,仿佛他因为可伶母亲也跟着她哭了似的。他想我为什么要陪她哭呢?是她打我的,她有什么理由要哭呢!亦文在心里恨她,闭着眼睛不理她。可是母亲哭得越来越厉害了。

他们从不在一起吃饭,每次开饭的时候都是亦生端了两份饭拿到楼上和那个女人去吃的,亦文和绾平则在下面的饭厅里吃。绾平从没有到过楼上去,她执意地呆在饭厅里,在浓重的药味儿中守护着自己的领地。亦文也从未上过楼,他曾对楼上的陈设有着强烈的好奇,想看看父亲的房间究竟和他们曾居住过的小屋以及现在的这间饭厅有着怎样的不同,但是他还是没有上去。因为楼上不只是父亲的房间,也是那个父亲让他称姨娘的女人的房间,他恨那个女人,虽然她手上的气味很好闻,可是她夺走了他的父亲。在这一点上,亦文和母亲不谋而合。

姨娘似乎很喜欢亦文。父亲出门的时候,她便到铺面上守着,招呼小伙计给客人抓药。每次看见亦文,她总要笑着招呼他过去,而亦文总是远远地躲开,唯恐避之不及。但是亦文不会像母亲那样总待在饭厅里,好奇心使他对那些气味不同的中药有着特殊的兴趣。他喜欢在铺面的柜台后钻进钻出,然后趁伙计不注意偷偷打开一个个放药的小抽斗,闻闻这个捏捏那个,看里面一件件象树根树枝和草叶一样的药,它们形态各异,气质不同。他看到每一个小抽斗上都写着几个毛笔字,方方正正的,他不识字,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些什么,但他想那一定与里面的药有关。有了这些字,抽斗里就是药,否则它们只是一些不起眼的干树枝。他看到伙计拿一个下面带盘的小木杆,然后抓了药放到盘子里看一看,再卖给客人。从伙计的口中他得知那叫秤,有了这杆秤,那些贴有方块字的小抽斗里的药才能变成铜板,变成花花绿绿的纸钱。有时候他也抓一点出去玩,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他用小棍子硬纸片还有从母亲衣服上抽下来的棉线做着游戏,那是对伙计卖药行为的暗自摹仿。他知道药可以换成钱,所以尽管是一点点,他也尽量忍着不去抓,而是用一些小石子小土块来代替。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他做事的认真,他在假想中替父亲经营着这家药铺,体会着父亲的艰辛。有时候他正玩得入迷被姨娘发现了,姨娘笑着从后面抓住他说,看你还往哪儿跑!亦文吃了一惊,他站起来,抿着嘴使劲往外挣脱。姨娘又说,你不是喜欢我衣服上的花吗?来摸摸,看看像真的吗?亦文仍是不说话,他只顾挣扎着。姨娘只好松手,看着他一溜烟地跑出去,又恢复了刚才的模样。

父亲很忙,白天的时候他很少在家,即使在家,也是带着三两个陌生人到楼上去,然后关紧门窗,谁也不知道他们做什么,他不许别人打扰他。他们走的时候一个个表情严肃,也不道别,一个接一个地从药铺走出去,不同的是每人手上多了一副包好的中药,仿佛一下子有许多人病倒了,等待着他们拿药回去救命。亦文发现他们拿药从不给钱,他想不通,便去问母亲。绾平不信,她说,你的父亲是个精明的人,他把我们家的钱都算计到了他的手里了,他绝不会恭手给人的。直到有一次亦文指给母亲亲眼看了,她才狠狠地说,你的父亲是个败家子。后来,绾平在亦生出门的时候截住他,质问他,拉着他不让他走。亦生发火了,亦文从未看到父亲如此大的怒火,仿佛他的胸中一下子点燃了几万个火炉,他重重地打了绾平一巴掌。亦文看见母亲的身体转了一圈,然后跌倒在地上,半天才唔唔地哭出声来。他在旁边看呆了,不知道该帮那一个。父亲抛下一句话走了,他说,以后男人的事你少管,你给我带好孩子做好饭就行了,咸吃萝卜淡操心!

亦文琢磨着父亲的话,他想父亲做事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否则他怎么会发那么大的火呢?这也许正是父亲的过人之处。他在心里极力为父亲辩护:也许有许多人得了病,急着等药吃,没有药他们就会死的,但是他们没有钱,这个时候赚钱还有那么重要吗?与人的性命比起来,那些药和钱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想,女人是无法明白这些的,她们什么事也做不成,母亲唯一能做的便是做饭和带他,可是母亲连这件事也做不好,使他永远生活在她的压抑中。也许父亲正是受不了母亲的压抑才不喜欢她的吧!亦文宁愿相信父亲。父亲出门的时候喜欢穿一件淡蓝色的长衫,然后习惯性地紧紧腰带,大步流星地出发,仿佛有许多病人在等着他。父亲的作派让亦文觉得很了不起。他从母亲的故事中得知,外祖父当年经营他的当铺时也是这样一副严肃的样子,他想,是不是所有做大生意的人都是这个样子呢?亦文猜不透。但是他想他一定要将父亲争取回来,父亲不过是被姨娘身上的香味所迷惑了,他决不会长久地和她在一起的,亦文是他的儿子,他们最终是要站到一条船上的,女人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十一

在那些年月里,亦文一直生活在尴尬中,一边是他的母亲,一边是他的父亲和姨娘,他处在他们中间,谁也不属于,是孤独的一个。他们拉扯他,挤压他,把亦文当作他们的导火索、出气包和缓冲垫,似乎全部的罪孽都是因了亦文的存在。这使亦文很不自在。他爱父亲,但是又不愿得罪母亲,他想把父亲争取回来,却避不开姨娘的笑脸。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许多时候,他更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然而这家里他是没有自己的空间的,铺面属于姨娘,楼上归父亲亦生和姨娘共同所有,厨房和饭厅则是属于母亲。白天的时候他能够在门外玩一会儿,在弄堂里蹦个高,或是靠在弄堂口的墙壁上看苏州路上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流和叫卖的摊贩。他曾看见一些远比姨娘更摩登的时尚女人,她们穿着高高的鞋子,有着又细又长的跟;她们穿着如姨娘那样的旗袍,各种颜色的都有,两侧还有一道比姨娘的旗袍长许多的口子,露出一截白净的大腿。她们或是挽着男人的胳膊悠闲地嗑着瓜子慢慢从他身边走过,或是在人力车的铃声中一溜烟地驶过,都会带起一阵花香。他努力用鼻子嗅着,这花香使他记起姨娘来。亦文承认,如果她不是抢走父亲的姨娘,而是别的什么女人,他还是很喜欢她的。他注意到还有另一类女人,她们满脸污垢卷缩在路边上,守一个篮子,卖着不多的几样菜疏,很少有男人看她们一眼,只有少数几个佣人模样的男女走到跟前翻拣着,挑走一把菜,扔下一些碎钱。这样的女人亦文是不会喜欢的。

他想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该是姨娘那个样子呢?无论是父亲还是街上的那些男人,都被她们身上的花香迷着,喜欢和她们在一起。而那些污垢的女人,没有花香可供男人着迷,只有呆呆地蹲在地上,等待人们光顾她们制造的菜疏。她们使他想起母亲,母亲除了没有污垢和她们一样都是穿裤子的,裤子的腿脚裹得紧紧的很暖和,却散不出花香不能让父亲们喜欢。亦文觉得母亲实在是可伶又可恨,她为什么不能象姨娘那样脱掉裤子穿上旗袍呢?姨娘穿白色绣荷花的,她可以穿粉色的、绿色的,还可以在两侧有比姨娘开得更高的口子,只要父亲喜欢,为什么不呢?这样我就可以自由了,再不必受她的压抑。

亦文常常这样想着,等着日光从他的额头轻轻闪过去。然而即使是这样的一刻自由也不能够长久,稍稍过了一会儿,绾平就奔出来把他连拉带扯地拖回去。我想,也许是母亲无法发泄寂寞的煎熬,才迫不急待地把亦文拖回去作伴吧!她从没有考虑过她的孩子会要什么样的生活。亦文总是不情愿地被母亲拉回身边,看着她坐下来,诅咒地说:你和亦生,都不是好东西,我白养你这些年了,你看着我挨打就不知道帮一把吗?你的母亲被打倒了,竟然不会上前扶我一下,你是不是和你的父亲串通好了,要我的好看。然后她哭了,我怎么会养了你这么个东西?如果是黑夜,她会把她的乳房凉在亦文眼前。看见了吗?这是你的母亲的乳房,它是被你吃扁的,你吃了你娘的奶,喝了你娘的血,却和你那个没良心的爹站在一起折磨我。你们是要看我的好死,我死了你好叫那个浪女人做娘,可是你别忘了是我生养了你,你的娘只有一个,她不会真正对你好的。到那时你再想见你的娘可就迟了。亦文恐惧地咬住被角,不敢看母亲的乳房,他不信他曾吃过它,他觉得那是个杀人的怪物。绾平却越说越伤心,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像两把仇恨的刀子,仿佛要把亦文砍成两段。你不要害怕,我死了你们也过不好,我会变成厉鬼来索命的,你和亦生,我记得很清楚,是我的一个也逃不掉,你们都逃不掉

亦文紧紧地捂住耳朵,他的头嗡嗡地响着,旋转着绾平的那句话,“我要来索命的,你们都逃不掉,逃不掉”。他哭了,他又害怕又伤心。眼前的绾平不是那个故事中可伶的小姑娘,也不是和父亲亦生成亲的绾平,甚至也不再是给他讲故事的母亲。她是个恶魔,是个厉鬼,不但父亲不喜欢,他也不喜欢,并且所有的男人都不会喜欢。可是他竟然是被他生了出来。世界为什么这么不公,给了他一个父亲,却被姨娘所迷惑,给了他一个母亲,又是这样的可怖,处处折磨着他。他无法逃脱,既不能马上长成大人,也不能一下子缩回母亲的肚子中去,他别无选择。亦文痛苦地摇着头,不知道怎么办。

他好怀念那个小姑娘,美丽而可伶。她是绾平,又不是绾平,即使后来她长大了,出嫁了,在他心里也仍是那个小姑娘,他可伶她,他愿和她永远在一起。可是,小姑娘是如何变成现在的绾平的呢?他还记得母亲讲的故事,从前他不懂,现在他有一些懂了,他似乎又听见了母亲的声音。他听到母亲说:你的父亲,他是个仙,是个魔,是你外祖父手中的那杆三尺长的鞭子,在那天晚上挥起来了。高高地挥起,重重地落下,他是那么响亮,清纯,仿佛是在告诉世界,我是他的女人了。我恨他,恨他到骨头里,再把他拔出来。疼痛象一个人的牙齿在咬我,我以为我死过了一次。

在亦文的记忆中,这是一个孤独的母亲在讲着她成亲的事。这些幽暗的往事,因了一个男人的存在而变得无比明亮,在绾平的眼中熠熠生辉。这个还未曾谋面的男人–他的父亲神秘而伟大,通过母亲的讲述感染着亦文,成为亦文终身迷恋却无法释解的疑团。他听见绾平说,成亲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父亲和亦生整天都在忙碌着,为大喜的日子做着尽可能多的准备。他们在当铺背后的巷子里又买下一处院子,作为我们将来的居所。他们用红灯笼红绸红窗花红帐子把屋里装扮得喜气冲天。对父亲来说,这是他这辈子最后的一桩大事,他不惜血本地铺张着,只是为了了结他多年的心愿,告慰地下的母亲和祖先。同时他也想通过这桩婚事的操办冲一冲他多年来的晦气,在有限的生命里他还想重震雄风,以便把一个辉煌的家业交给亦生传下去。

这些都是大姨告诉我的,最后的几天里,我天天和大姨在一起。父亲想得很仔细,他知道越是快成亲的时候,越不能坏了闺阁的规矩。家里没有了母亲,父亲便差人坐船接大姨来照顾我,一方面是帮我做一些不方便我下楼去做的事,一方面是向我传授拜堂和婚后的规矩。大姨说,做女人关键是要能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得认命,死心踏地地跟着你的男人,你要照顾他,维护他,把他当作你的心来爱护,这样才有贤德。如果他因为你没有照顾好死了,你的脊梁就塌了,你成了一个妨男人的寡妇,大家都躲着你,没人再会娶你了。大姨说,从拜堂的时候起,你就要懂得“从”,你的脸被盖头蒙着,你看不见路,但你不能急,也不能自己去掀开盖头,你必须跟着别人走。男人的红绸牵着你,你听见喊跪你就往下跪,让你起来再起来。到了洞房你也不能自己掀开盖头,你要坐在床边等着,等他喝完喜酒来掀你的盖头。掀了盖头你也不能看他,如果他说睡觉你才能脱了衣服,然后上床等着他。他会爬到你的身上来,你也许会有些怕,也许还会有些痛,还会流些血。你别睁开眼睛,你要忍着,你在心里想那只是蚊子叮了你一下,这样你就不怕了。过了这一夜,你就是一个女人了,是这个男人的女人,你会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还想为他生一群孩子。

不用说亲眼见,单是听这些话已使人觉得害怕了。做女人怎么会有这么复杂呢?我问大姨,你出嫁的时候害怕吗?你会不会担心做错了什么,丢了脸?大姨说,有什么害怕的呢!女人总有这么一回的,过去了习惯了也就好了。说了这么多其实也没什么难的,你只要什么都不想,跟人走路听人摆布就行了。可是我怎么能什么都不想呢?我的心砰砰地跳着,一想到即将发生的事我就睡不着觉,我想要是大姨能替我就好了,她是过来人了,绝不会害怕的。但是她怎么能替了我呢?那是命啊,虽然人与人各不相同,女人的命却是相同的,谁也躲不开,就是千刀万剐也只能由我自己去送死。然后成亲的日子便来了,没容我有更多的担心,大姨已为我绞了面,上了妆。当她把一块红布盖在我的头上,我立时晕了起来。我的脚下轻飘飘软绵绵的,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只能任由她们拉扯着行走、停下、下跪、再下跪,然后被送到洞房里。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坐在床沿上不敢动,我以为有人在边上,她在等着看我丢脸。但是我等了许久,除了我的呼吸和心跳,什么声音都没有,或许真的没有人,我稍稍地放了心。我端端正正地坐着,我还不敢掀天盖头来透透气,难说什么时候亦生会突然闯进来,他看见我慌乱的样子会取笑我的。如果第一次不能给他留下一个贤淑的印象,以后他会怎么看我呢?我等着,我一直在等着,他却没有来,也许是仍在前面和乡亲喝酒吧!我困急了,却不敢有丝毫松懈。我在心里恨他。从十二岁我就开始等他,虽然还不知道他是谁,是否会真的来娶我,却一直在等,等得我心烦意乱;后来他来了,和我定了婚期,我又在等,为着那漫长的时间,为着那即将到来的无法阻挡的恐惧;现在成了亲,我已经是他的女人了,还得等,等他快来杀我,好让我穿越这难熬的一刻。我问自己,难道这辈子注定要在等待中度过吗?

我听到门响,我的身体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他的脚步踉踉跄跄,似乎喝了很多的酒,他在我面前站住了,口中呼呼地喘着粗气。我听见他说,脱!他并没有按规矩办,他该掀掉我的盖头的,而脱衣不用他说,那是我的事,现在他却把我要做的说了,而他的事却没有做。我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提高了声音又说,脱!我没办法了,我记得大姨的话,我只能顺从。我脱了衣服,躺在床上,可是并没有掀掉盖头。我在等着他爬上来,我不习惯这样凉着身子,我浑身都在颤抖,我感到冷。可是他却猛地抓住我的脚,把我拉到床边,这同样不合规矩。红盖头滚在了一边,骤然的灯光刺疼了我的眼睛,我看到他正专心地摸我的小脚。我痒死了,又不敢动,只能强忍着。这时他突然丢开我的脚,将一柄尖刀插入我的身体,巨大的疼痛使我啊地叫出了声。那一晚,我变成了他的女人。

十二

多年以来,亦文沉浸在对父亲狂热的痴迷中。父亲何等英勇,他那一个“脱”字足以使母亲和姨娘为之胆寒,他们不得不在父亲的注视下脱掉衣服任由父亲摆布。父亲的尖刀无比锋利,它无数次插入他们的身体,切割他们,把他们征服。亦文想我什么时候才能有那样一把无坚不摧的尖刀呢?什么时候我才能向母亲说“脱”,让母亲屈服在我的脚下?那一天似乎很遥远。从前没有见到父亲的时候,他想念父亲,在院子里寻找父亲的痕迹,盼着父亲的归来能够解救他。现在到了父亲的身边,父亲却只专注在自己的事情里,全然不顾他在母亲的压抑中煎熬,这使亦文觉得没有盼头。唯一不同的是他感到自己在长大,一点一点地长高,使得母亲做的衣服有点跟不上趟。绾平一天到晚地缝补着,狠狠地把针线刺向布片,在千针万线中发泄着她的愤怒:长长长,除了长个还知道干什么,养了你这么大还是呆头呆脑的,不知道我前世做了什么孽!亦文暗暗地在心底反驳她,你作孽,能怨我吗?

母亲真的被父亲征服了吗?我对此表示怀疑。如果那天晚上父亲用他的尖刀将母亲彻底征服,母亲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仇和怨了,也不会整日在我身上撒气。也许成亲只是完成了母亲由小女孩到一个女人的转变,而这个过程是从她一出生就开始了的。变成了女人的绾平怎么会一下子就成为另一个样子呢?她童年的生活、少女的寂寞和悲哀会象影子一样跟着她,纠缠她,变成了她的梦幻和故事。就像她的故事持久地纠缠我,使我痛苦,并时时反抗着她,她也一定在反抗,怀着深深的幽怨,向父亲和他所代表的世界。母亲以她的方式默默地反抗父亲,最终使父亲疲惫、厌倦了,所以他要离开她到上海,并有了新的女人。现在,父亲有了姨娘,再不理会母亲了,这使她的反抗变得毫无意义。

我想母亲的反抗只不过是要控制和驾驭父亲,绝不是失去他。因此她还是怕父亲的,我从未见过她在父亲的面前抱怨过她受到的不公,也没有为姨娘的存在公开反对过,她所能做只剩下在我的身上发泄她的忿恨这一样了。在那些夜里,即便她的咒骂和哭诉,也只是低低的、压抑的声音,似乎是怕惊醒了父亲。然而姨娘却从不怕惊醒了我们。夜深人静,当母亲不再哭泣,渐渐地沉入了梦乡,姨娘的喊叫却突然破空而出,穿过厚厚的楼板袭击我们。她的哀嚎令我恐怖和战栗。我仔细辨别着姨娘的声音,我觉得它与母亲梦中的呻吟不同,不但音量大得多,音律也是花样翻新,使我常常联想到某种可怕的食肉动物遭遇屠杀时痛苦的哀嚎。我两眼瞪着楼梯口,那里应该是一片黑暗,我却看到父亲正站在那里用他的那把尖刀快慰地切割着姨娘的肉,而姨娘已在他的身下变得血肉模糊。我感到浑身发热,似乎正在屠杀姨娘的不是父亲亦生,而是我。母亲早已醒了,她用被子把自己整个蒙住,抵御着姨娘的喊叫。她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我不知道这种声音使她愤怒、害怕还是喜欢。父亲当年也曾让他的尖刀插入她的身体的,母亲说他是仙是魔,让她痛苦并成了他的女人。然而父亲已经有很久没有切割母亲了,现在父亲有了姨娘,沉浸在姨娘的花香中不要她了。这使母亲的身份变得模糊不清,没有了父亲的征服和切割,她还是他的女人吗?是姨娘的喊叫提醒了她,激醒了她对父亲那柄尖刀的渴望。她恨那个女人夺走了本属于她的男人,她需要父亲的尖刀插入她的身体,给她以痛快淋漓的切割,好让她的血流出来,那样她就又变成了父亲的女人了。但是父亲终究切割的不是她,而是楼上的姨娘。因此母亲和我只能沉浸在假想中,体验着我们无法企及的幸福。这一切是父亲无法想到的,他永远在我们之上,我们都是他的臣民。

黑夜过去,黎明来临,亦文和母亲已是昏昏沉沉,疲惫不堪。然而一天的生活又要开始了,他们不能总呆在床上。亦文使劲揉揉眼睛,来到铺面外,想也不想地冲着台阶上撒了一泡尿。他回过头来,正看见姨娘站在柜台前笑着看他。亦文在心里暗暗地吃了一惊,他在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痛苦的神色,那满面的红光甚至比他的精神还要好。他想,这就是夜里在父亲的杀戮中哀嚎的姨娘吗?怎么会没有一点点伤痕呢?亦文不解,原来杀戮也并不是一种可怕的行为,不但不会受伤,还会使人面目一新。也许这正是母亲和姨娘都抢着要让父亲杀戮的原因吧!如果他是女人他也会的。姨娘蹲下来摸了摸亦文的小雀雀,瞧,它还想打鸣呢?亦文低下头看着它,在心底恨死了它,觉得它不争气,丢死了脸。他挣扎着想走,姨娘却抓住他不放。突然亦文盯着她的眼睛问:晚上我听到爹爹杀你了,你真的不疼吗?姨娘一愣,你说什么?亦文从她的手里远远地逃出去说,我听见你的喊叫了!姨娘刹时变了脸色。

这天早上父亲没有下来端饭,是姨娘送的,她亲手为亦生做了莲子汤端到楼上给他吃。姨娘穿过饭厅的时候和母亲擦肩而过,他们谁都没说一句话,垂着眼皮,像是没有看见似的。亦文在莲子汤的香味中目送着姨娘离开,他觉得莲子汤和姨娘身上的味道一样香。绾平用筷子点着他的脸说,看什么看,吃你的饭!亦文猛扒了两口饭,低低地说,娘,我也想喝莲子汤!喝,喝,喝死你,绾平斥责着,那骚狐狸汤也是你喝得吗?先去问问你爹,不识相的东西。亦文吓得不敢作声。然而他在心里对莲子汤的渴望却更加强烈了,他想父亲能喝我为什么不能呢?如果母亲懂得做莲子汤,父亲也许不会离开她吧!他暗暗埋怨着母亲。

吃罢饭,趁绾平洗刷碗筷的工夫,亦文又偷偷溜到了街上。比起绍兴的小院来,他觉得自己更喜欢这条叫苏州路的喧闹街道,这里有着他一辈子都看不完的新奇。他看见有全然不同于他父亲穿着的阔气男人坐在会跑的铁房子里吸着烟,然后随手招呼过一个只比他稍大些的孩子,买来一卷纸悠闲地读着,而那个孩子的手里和腰里还有着一大摞同样的纸。那个孩子黑瘦黑瘦的,头发象一根根飞舞的荒草,衣服也破成一片片,然而那些阔气的先生却喜欢买他手中的那些纸。亦文不明白是什么吸引着这些男人们,他想这个大孩子也许掌握着什么特殊的秘密,使他不必像女人一样身上充满花香就可以受到男人们的欢迎。他看见那个男孩子喊着“卖报,卖报”从他面前奔跑过去,他想如果我也能掌握了这样神奇而特殊的秘密就不怕父亲被姨娘迷惑了,只要我拿着一卷纸在父亲的楼梯口一喊“卖报啊”,父亲就会回到我的身边。这个发现使亦文大为震惊。他真想追上去问清那秘密,然而当他回过神来时男孩子已经一路挥舞着手中的纸跑远了,亦文不由得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这叹息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在那样小的年纪里,只是因为父亲的冷落就足以使我叹息了,而之前和以后母亲的诅咒和故事尽管密集地压迫着我,都未能使我有一丝的屈服。可见父亲在我心中有着多么重要的位置。我想大约就从那一声心底里轻轻的叹息起,我的生命里就注入了软弱和犹豫,它像那些我生命里同样重要的执拗与忿恨一样构成了我生命的两面,共同决定了我不可预知的未来。

亦文看到一张纸缓缓地在风中向他飞来,那是刚才那个男人在铁房子动起来时扔下的,他仰着头往前追着,追着,就要抓到了,却突然被一双手抱到了怀里。看着渐渐飞远的纸,亦文失望极了。他回头看见抱着他的惊慌失措的母亲,还有母亲身后停着的那个铁房子,他不知道怎么了,他想是母亲使他失去了得到那个秘密的机会,母亲不愿让他接近父亲,她要永远把他留在身边,压抑他,他努力踢着腿,他恨死了母亲。

十三

母亲把我吓住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不许我到街上去,她说若是再往外跑就要打断我的腿,并且真的举起一根棒子在我的腿上比划着。我偷偷地用手掂量着那根棒子,发现它比我的腿还要粗许多,它使我害怕,但是街上的新奇又时刻在诱惑着我,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因此在许多的夜晚,我总是梦见自己跑到街上,被母亲拉回来打断腿,再也站不起来。早上醒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摸摸我的腿,看它还能不能动。其实母亲也是害怕的。那天她把我从街上抱回来时双手一直在抖着,嘴唇咬得青紫。她把我往床上狠狠一贯说,不省心的东西,你是要老娘的命啊!说着她竟然抽噎起来。我象一个外人那样茫然地看着她,她的恐惧和恼怒与我无关,我不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什么。我的心还在为失之交臂的那卷纸而沉迷,那仿佛是我的一个破灭的希望。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天我们差点被汽车撞死。那些神奇的会动的铁房子,母亲管它叫汽车。母亲说世界上只有两种东西,一种是有生命的,一种是没有生命的,没有生命的东西一旦被坏人利用赋予了它生命,就变成了妖魔,它要比一切人类和动物更来得可怕。而这些妖魔中,又数铁器变成的恶魔最可怕。在母亲的认识中,上海是一个被恶魔控制的世界,我们来时见过的呜呜作响的火车,还有那天在街头差点将我们撞死的汽车都是恶魔,它们在施展魔法的时候都会大喘气似的冒出白烟,母亲说若不是外祖父的灵魂在暗中保护着我们,不知道会怎样呢?还有一种恶魔母亲管它叫做枪,它是挂在人的腰上的,有一次买菜的时候她亲眼看到它的铁管里冒出一道白烟,前面奔跑的那个人便在一声脆响中喷出一道血雾倒下了。随后街上乱了起来,人们像受惊的鸟儿四散奔逃,她随人流奔跑着,竟忘记了拿菜。母亲说这些的时候仍然心有余悸,她说我们在绍兴生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来这里呢?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亦文在心底偷偷地乐着,他想他不会再相信母亲的话了。在绍兴的时候母亲说过院外是一片大水,会将我冲走,然而当我们走出来的时候才发现不是这个样子的。母亲还说姨娘是个浪女人,我却觉得姨娘甚至比她更可爱,亦文想若不是她夺走了我的父亲我也会象父亲那样喜欢她的。绾平的故事总是从对她有利的一方面来编织的,目的不过是压迫亦文和发泄她不断郁积的愤恨。现在她把上海比作恶魔的世界,在亦文看来不过是为阻止他到外面去而已。亦文想这点母亲是无法欺骗他的,他亲眼见过那钢铁作的蜈蚣似的火车,也在街上见过那些来来往往的会动的铁房子,他觉得它们很漂亮,很神奇,与之相伴的又总是衣着光鲜的男人和女人,这些东西怎么会是恶魔呢?他想也许母亲是因为妒忌姨娘身上的花香和美丽,妒忌她夺走了父亲亦生,因此便恨姨娘这样的女人,恨与他们相伴的男人和汽车,恨这座她尚不熟悉的城市。在亦文看来,即便这座城市有许多不好,也总比被囚在绍兴的那个小院中强得多吧!他宁愿要现在的生活。亦文唯一相信母亲的是她说过会打断他的腿的话,只有这句话是缺信无疑的。亦文默默地提醒自己,要当心,要当心!有了腿,他才能成为父亲那样的男人,到那时他就什么也不怕了。

对于亦文来说,真正的恶魔并不是那些钢铁做成的汽车、火车和枪,而是人的心。当外祖父看着他挂起的那面铺幌的时候,当母亲处处压迫他的时候,还有姨娘对父亲的迷惑,还有母亲和姨娘对父亲那柄尖刀的渴望,这其中必然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处在这些恶魔中间,但他至今都搞不懂,也许这才是最可怕的。他好想有母亲所说的那样一把枪,如果有了一把枪,一切的问题,无论他是否弄懂,都会迎刃而解了。随着枪管喷出的一股青烟,母亲和姨娘都会在一片红色的血雾中扑倒在他的脚下,他们会像两个乖孩子一样安祥地沉入梦乡,不再痛苦地呼喊。他们一定会很满意,他们不是一直渴望着父亲的杀戮吗?他为自己能替父亲做这些而高兴,他想这样父亲就会回到他的身边了。如果父亲愿意,他会和父亲一起战斗,把那些象姨娘一样的穿着开叉旗袍浑身沾满花香的时髦女人一个个击倒在脚下,让他们欢乐和臣服。这种想法使他万分激动,他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中。

然而枪呢?没有枪一切都是白费,枪成了亦文最想得到的礼物。亦文想,如果让他选择,他不会要火车和汽车,也不会要姨娘那样有花香的女人,他只要一把小巧的枪,可以装到口袋里的那种,他要在母亲和姨娘最放松的时候实现自己的计划。但是谁会送给他一把枪呢?亦文想像不出,为此他很苦恼。

夜里是一片大水,水面上泛着淡淡的银光,亦文看见母亲绾平正摇着橹,带他慢慢地向前划着,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他问母亲,绾平悠悠地说,儿啊,我们终于离开上海了,我们要回到绍兴去,你爹正等着我们呢?她继续向前划着。在水面的前方,渐渐出现了一座小城,一团团黑影零乱地交错着,微微地亮着些灯光,小城像是飘浮在水面上。那不是离开时见过的绍兴城吗?夜间的绍兴城神秘而恐惧,亦文的心突突地跳着,说不出是害怕还是喜欢。总的来说亦文是喜欢绍兴城的,那里有小姑娘,有许许多多奇怪而有趣的事情,他愿意到当铺的阁楼上陪伴她。但他喜欢的绍兴只存在于母亲的故事中,现实中的绍兴只是他童年时生活的小院,他被大水包围在院中,只有任由母亲的压抑。他怕再回到那个小院,在他的感觉中那个小院甚至更像一个孤岛,而不是绍兴城,于是,他几乎弄不清面前的这座小城究竟是绍兴还是有着小院的孤岛。然而船在缓缓地向它靠近着,使他无法拒绝,这些闪着微光的黑影使他感到一阵窒息的压抑。

亦文听见绾平说,一切都是命啊!你的父亲接替了外祖父之后,当铺的生意越做越好,看来我们家只能做这一桩事情了。回去后你就不必和我睡了,你要住到阁楼上,你等着,娘会给你找一房好媳妇,然后再给你起一个全新的大院落,你一定会满意的。

亦文听得心惊肉跳动,这不是重复小姑娘的老路吗?他想,母亲莫不是要把我塑造成一个像她那样的厉鬼吧!这多么可怕!他不要这样的命运,不要绍兴,这一辈子都不想要。但是船靠岸了,绾平已经放下橹,准备上到岸上去。亦文毫不犹豫地弄翻了船,把母亲和他都扣到水里。绾平挣扎着,全然不像会游泳的样子,这怎么可能?亦文想母亲一定在骗他,好在他救她的时候一下子把他抓住,捉上岸去。他再也不会上她的当了。亦文努力向前游去,他只有一个念头,他要一直游到上海,回到父亲的身边。没有了母亲又有什么关系,他还可以有姨娘,他们还是一个完整的家。再也没有谁限制他到街上去了,他可以在上海的街上乱跑,去认识那些他所不认识的世界。在这个家里,他和父亲都爱姨娘,他相信姨娘也是爱他的,他会和父亲一样切割她,使她欢乐和臣服。但是此刻这大水却淹没了他,他奋力向前游着,用力把前面的水向后划着,然而又有更多的水向他涌来,他快坚持不住了,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亦文猛地掀开被子,呼地长出了一口气。他快被闷死了,他觉得自己象是刚从大水中上来,浑身都湿透了。而母亲并没有被他甩掉,也没有在水中淹死,她仍躺在他的身边,在一头汗水中含混不清地呓语:大水会退去的,无论走得多远,我们都将在死的时候回到绍兴,躺在你外祖父的脚下,那面“当”字旗会盖在我们的坟头

十四

现在,亦文的世界又缩小了。在绾平的强迫下,他不得不整日关在药铺里,不敢出去。他仿佛又回到了绍兴的小院,不同的是这里的房间要大些,人也要多些,并且没有了他可以发呆的角落。这使他感到压抑。这些日子里他唯一可做的便是梦游了。母亲的梦惊了他,他一个人在铺面和里面的房间进进出出,时而摸着那些熟悉的木器,竟然不知道自己是生活在父亲的中药铺还是外祖父的当铺,它们都一样有着长长的柜台,有着点头哈腰的伙计,还有母亲和父亲,只是没见着小姑娘。也许她正在楼上坐着,等待着自己慢慢长大,然后嫁一个命中注定的男人。没有母亲的允许,她不敢下来,而他也无法上去,除了父亲,就只有姨娘有此特权了,他每每上到楼梯口又不得不返回来。那门似乎永远是锁着的,他推不开,为此,他很难过。

他体验着小姑娘的孤独,并且他觉得这孤独也不仅是小姑娘的,也是属于他的。在绍兴的那些年月里,他无时不处在这样的一种孤独中。与这孤独相伴的是母亲讲的故事,只有这故事在流淌着,象一条凝滞的河。这河里他又看到了小姑娘,这小姑娘已经是长大后的小姑娘了,她有着属于小姑娘的美丽和可伶,身材却比小姑娘高大许多。屋内点着红□烛,她把木盆放在高凳上,然后哗哗地往里面倒着热水,直到与里面的凉水兑匀。她用手拭了拭水温,脱掉上衣,把黑瀑布般的头发散开来,让这团黑墨慢慢地在水里漂散。这时门忽地推开了,小姑娘的身体在这突然的声音中猛地一抖,木盆从凳上摔下来,洒了她一身。她全然顾不得这些,她从一头乱发中间看见亦生站在门口,正拿眼睛瞪着她。她想在男人的眼中她一定丑陋极了,她想解释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她窘得涨红了脸。亦生哼了一声离去了,她不知该怎么办,于是,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亦文想像着披头散发的小姑娘哭泣的样子,她半裸着上身,裙子被水弄得湿一块干一块的,在那样黑的夜里活象个厉鬼。他想,是不是那时父亲便从母亲身上看到了可怕的一面,于是他要想方设法躲开她。可是,小姑娘似乎也并没有什么错,她不是有意弄翻盆的,她只不过是由于害怕,是他亦文也会害怕的。父亲亦生和小姑娘都是因为害怕,那么是什么在暗地里恐吓着他们呢?亦文在心里想着,想着,于是他又看到那面挑在屋檐下的铺晃了,蓝色的铺晃在月光下微微地抖动着,上面大大地写着一个“当”字。莫非仍是那面铺晃在作怪?它吞噬了小姑娘的母亲,又在每个夜晚里吓着她,使小姑娘从小就染上了害怕的毛病。这铺晃几乎成了母亲一家的宿命,她的两个姐姐的远嫁,父亲的病亡,似乎都与此有关。也许从它被挂出来的第一天就注定了,这是母亲说的,亦文恳定这个词,除此之外,还会有别的解释吗?他想,父亲亦生的害怕也是从来到绍兴开始的吧!他从前大概是不怕的,可是来到绍兴的第一天便在当铺前摔了一跤,从此他便开始害怕了。他害怕绍兴的男人女人,躲在当铺里不敢出来,后来外祖父向他提亲,他也不敢不从,只得答应下来,即使到了成亲那天,他仍在害怕,不敢面对绾平,因此他要喝很多很多的酒才敢到洞房里去,用他的尖刀切割绾平。也许是父亲对他自己突然的害怕产生了怀疑,他才远走上海,后来又回到绍兴摘下那面铺晃。父亲是不愿害怕的,尤其是面对一个女人,所以他决定永远离开绍兴和绾平,要不是因为我是他的孩子,他决不会允许母亲到上海来的。父亲亦生的恐惧是来到绍兴才染上的,因此他可以通过摘下铺晃远离绾平而化解,可是绾平呢?她的恐惧几乎是天生的,那面铺晃在她还未出生时便挂上了,铺晃的魔力已经刻入她的骨头,她永远无法摆脱。即使到了上海她还在害怕,怕父亲,怕那铁做的恶魔,甚至大上海街上一群群的行人也使她头晕。亦文想我也是染上了这恐惧症的,有了这样的母亲,怎么会幸免呢?何况母亲的咒语至今仍在惊扰着他。他想冲出去,但是这恐怖的大网又是他的双手无法冲破的,他不甘心,他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有一把枪,只有枪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问题,他要用这钢铁的恶魔打碎人们心中的恶魔,让世界在一声脆响中回归安宁。于是,亦文又在想着一把枪了。

多年以后的今天,当我坐在电脑前努力回忆自己的童年时是能够理解亦文对枪的渴望的。枪是他逃出身边世界的一扇窗子,在扣动板机的刹那,旧有的世界便不存在了,那散发着火药味的青烟笼罩着他、从下面托着他升腾起来,使他临驾于这世界之上,如入仙境,再无世间的烦恼。就像现在的我对电脑的依赖,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它是我与外界联系的唯一方式,我需要它来获取外面世界的信息,以使自己不再孤独,仿佛我正生活在人群中间,参与着他们的爱恨情仇。但许多时候,外面的世界带给我的是莫名的愤怒,上流社会的虚伪和专横、世俗社会卑微与相互侵轧常使我怒不可遏。按说我早以过了容易激动的年龄,又经历了形形色色的几代人生,应该是如深山古佛般淡泊无为了,这种莫名的愤怒却不时地侵扰着我。这个时候我便轻轻地点一下键盘关上电脑,外面的世界消失了,我又回到了孤独中,与那些不死的手稿相伴。我告诫自己,这世界正在孕育,一切还尚未开始。我闭上眼睛,那旷古的静谧中隐隐地传来嗡嗡的耳鸣,我知道是那些手稿的作者正在激烈地争论,他们都是一些偏执的殉道者。他们的人数可真多啊,尽管我努力地去听,也只能分辨出很少的一些,我听见他们说,上帝的母兽正在经历最后的阵痛,她将以死换取羔羊的新生。

因此我很愿意帮助亦文找到那把枪。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有好几枝手枪的,有日式的,美式的,苏式的,当然,最老的应该是那把左轮手枪,有着细长的枪管和木制的枪柄,现在恐怕只有到博物馆中才能见到了。我想亦文寻找的正是那把老式的左轮手枪。其实父亲在上海的那些年是一直带着枪的,作为中共特科的成员,枪是他执行任务的必备之物,但是我却从没有见过。直到那一天,父亲受伤了,我才得以见到。

那一天的云彩压得很低,黑沉沉地响着些闷雷,雨却没有下来,也没有风,天闷热闷热的。我的脸上淌着汗,心里烦躁不安,有一种无名的压抑在折磨着我。直到午后瓢泼似的雨落下来,带来海风的凉意,我的心才渐渐变得平静。药铺里没有客人,伙计趴在柜台上一下一下地拨着算盘珠,姨娘闷闷不乐地看着门外的雨,坐在柜台边想她的心事。我把门拉开一道缝,伸出头来向外看着。巷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混浊的水在巷子里流着,泛着水泡,打着旋窝。突然一个人影在巷口隐隐绰绰地出现了,他颠颠撞撞地在雨水中奔跑着,浑身淋得湿透,头发贴在脸上,看不清面目。他向前跑着,我看见他仿佛是向我跑过来的,没等我弄明白怎么回事,他已捂着膀子猛地冲进门来,把我闪倒在地上。

我以为是个急等着抓药的病人被我妨碍了进门,我一骨碌爬起来,看他向屋里走去。但他却没有在柜台边停下来,而是径直向里面去,姨娘也跟在他后面上了楼。我尾随着他们到了楼梯口,我发现楼上的门竟然没有关。我把门推开一个缝,向里面窥视着。我看见姨娘将那人拉到床边,一把撕掉了他的衣服,露出了黝黑而结实的后背。姨娘让他躺在床上,然后开始脱他的鞋,莫非姨娘要和这个人睡觉?我的心突突地跳着,觉得姨娘实在可恶,怎么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和她睡觉呢?那人随手从腰上抽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放在小桌上,那东西有着细长的杆和黑亮的木柄,虽然我只是从母亲的口中听说过枪,然而凭直觉我便认为那东西定是一把手枪了。也许是他的那把枪使姨娘屈服了才同意和他睡觉的吧!不过这又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心里只惦记着那把枪,我想我一定要得到它。但是现在姨娘和那人正在里面,我不敢进去。我看见姨娘并没有和那人睡觉,那人的右膀子上有一大片血,似乎受了很重的伤,莫非与这支枪有关?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有了枪还会受伤,总不会是自己打自己的吧!我看见姨娘拿了一个象刀一样明亮的东西在他的伤口捅着,就象那些晚上父亲用他的尖刀来切割她的肉,那人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着,不时发出轻轻的呻吟。

许久,姨娘才从他的伤口中挑出一个血红的东西,啪地一声扔在地上。毫无疑问那便是枪里射出的子弹了。我看见姨娘拣起子弹向门口走过来,我以为她发现了我,便悄悄地离开门口,到楼下藏了起来。

姨娘接连倒掉了两盆水,才将那人身上的血迹和泥污洗净。然后她和父亲亦生从楼上下来了。父亲一身干净而整洁的长衫,袖面高挽,仍如往日一般模样,只是他那一丝不乱却湿乎乎的头发使我怀疑刚才受伤的男人正是他。可是既然他受了伤,怎么会一下子便和常人一样了呢?这是我不明白的。父亲找到母亲的时候她正在床边做着永远也做不完的针线活,她埋着头看见一个人影立在眼前,以为又是我,想也不想地说,到一边呆着去,别挡着光!父亲尽量平静地说,给我做碗饭,我要赶船到外地去。母亲诧异地看着他,然后埋头钻进了厨房,这是怎么了,天大的事不能等雨停了再走,再说天也要黑了父亲不搭话,只默默地等着,母亲将饭端上来,他接筷子的右手不住地抖着,没吃几口竟两次掉了筷子。母亲怀疑地盯着他的手。父亲坚持吃完了饭,对母亲说,我准备到川西办一批藏药,大约要几个月时间,家里的药铺不要你操心,你好自为之吧!然后他重重地握了握姨娘的手,打开伞冲进了门外的雨中。

这一切像一个不真实的梦。从一个男人猛得冲进来将我闪倒在地到父亲只身离开,我一直都是恍恍惚惚的,姨娘从那人身上取出了子弹,父亲失手掉了筷子,还有父亲向母亲和姨娘告别,这些事件中都没有我,虽然我就在他们身边,却没有人注意我,我象是被人遗忘了。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莫非是我的头被门口那一跤摔晕了?我无法解释,正如我不能确定受伤的那个人是不是父亲亦生。雨过天晴,生活又恢复了老样子,我几乎忘记了父亲已经离开这件事实,整日沉浸在梦游中。只是在某一个时刻,我的记忆突然被一缕黝黑的光照亮了,那似乎是一支细长的铁管发出的,我努力寻着,于是我想起了一把枪,想起了那个大雨的下午我在父亲的阁楼门口看到的一切,那一天的事件开始变得确信无疑。我知道父亲已经离开,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但我没有叹息,我知道他给我留下了一件最好的礼物,它就在父亲床边的小桌上,我决心要找到它。

十五

父亲走了,就像当年他离开绍兴到上海,现在又离开上海到川西去了,我们永远追不上他。我不知道他这一走是不是因为对母亲的厌恶,但他总不会也厌恶我吧,何况这里还有他的女人姨娘呢?莫非他连姨娘也厌倦了要到川西找个女人吗?可是他让我该怎么办呢!以前在绍兴的时候是母亲的故事在压抑着我,现在则面临着两个女人的压抑,没有了父亲来平衡,还有我的活路吗?我试着在找那把枪,他留给我的枪,但是我没有机会,楼上的门依然被姨娘锁着,她不会轻意让我得逞。没有枪,我连最后的一点希望也没有了,我感到恐怖象天上的阴云正密密地向我的头顶压过来,我觉得喘不过气来。没有了父亲,这屋子里空荡荡的,平日里虽然他也很少在家,但在我的感觉中他却一直是在家中坐着的,而现在则是一种的的确确的空,真空。

母亲每天坐在床铺上缝补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总显得心事重重,烦躁不安。现在,她更不愿意到店面里来了。过堂里只有姨娘的高跟鞋在孤单地敲着,她仍然面带微笑指挥伙计主持着店内的生意,脸上看不出一点变化,但是一到晚上她便一个人出去,很晚才回来,有时甚至一夜不归。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只能不断地发呆。我想起了外祖父的死,想起了父亲在成亲几个月后的那次失踪,还有绾平在那些孤独的日子里的梦幻,这些都来源于母亲的故事,我觉得它们与现在的境况有点相似,我努力在想着,它们使我无法自拔。

外祖父的死应该与父亲亦生的出走有关。我曾经说过的,除了绾平,外祖父还有两个女儿,他苦心积虑地把他们一个嫁给了上海的富商,一个嫁给了部队的军官,他把自己的后半生全靠在这一官一商两位女婿身上了,谁知却是一去无踪影,连封信也见不到。于是他在叹息之余便把希望全给了他的小女儿绾平,一心想找一个守得住的本份孩子,希望老来能有一个依靠。他本来是选对了的,亦生无根无宿,不必担心他把绾平带走一去不归,正好留在身边帮他照顾当铺,况且亦生也很能干,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已处处显示出他过人的才智,这更使外祖父欢喜,以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了。但是他忘记了一个常识,无根无宿的人自是不必担心他把绾平娶走,但并不等于说他会定居下来,从此不再飘泊。比起他的前两个女婿的失踪,亦生的流浪则是他生命无根无宿所注定的必然飘泊。外祖父当年在坟头得到他父亲的暗示时他父亲并没有把话说完,这也就是说他的父亲是知道结局的,但他同时也知道这命运无法改变,这是他们这一支命脉的劫数,因此说不说出来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外祖父却是一直蒙在鼓里的,他满心欢喜地经营着自己的当铺,从没有思考过亦生的来历,直到后来亦生婚后不到三个月便不辞而别去了上海,他才觉得上了当,怒火攻心,整日郁闷不安,终于在我一岁那年积郁成疾,绝望地逝去。

现在,我可以想见亦生的出走给绾平父女造成的重创。这是他们无法想到的,一个穷困潦倒的流浪汗能被他们收留已属积功德的事,何况还给了他那么大的一个家业呢?受人滴水之恩需以涌泉相报,他们没指望亦生报答,甚至什么要求都没有,只是一心地信任他,把他当作这个家以后的依靠,谁能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结局呢?外祖父一下子便衰老了,那一日他灰心丧气地摆摆手,招呼伙计们早早关了店门,一个人坐在柜台前的躺椅上吧搭吧搭地抽着闷烟,烟气熏得他老泪纵横。他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孽,一辈子没有儿子,养了三个姑娘,却连一个女婿也守不住。真是天该绝后吗?而绾平竟对亦生的出走浑然不知。她以为是父亲差亦生去办什么当品的拍卖,用不了几天他就会回来的,她还在整日忙着收拾自己的小院,因为即使在绍兴亦生也很少和他整日守在院里,她并不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几日后父亲拄着手杖来看她,一句“儿呐”已失声泪流,她才觉得发生了什么事。她搀扶父亲坐下,当父亲告诉她亦生出走时她怔住了。许久才不解地问:“您没有差他出去办当品?”父亲没有回答,绾平心里顿时觉得悲悲嘁嘁的。

母亲对我说:绾平怎么也想不通,亦生为什么要出走呢?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事吗?她努力回想着,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对不住他。在她的内心里她还是有些怕他的,她小心侍候着这个男人,怕见他生气的样子,他要什么她就给什么,不管怎样地不合规矩。在那些烛火通明的夜里,她光着身子躺在床上,就像一条搁在砧板上的鱼,等待着他用他的尖刀来刺痛她,切割她,他的刀子凉冰冰地滑过肌肤,慢慢地把她的肉切开,她觉得她的恐惧和疼痛象那跳动不安的灯芯,滋滋地向上窜着,她忍住了,咬着牙,没有怨言,她是他的女人,她得认命。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他了,除了害怕,那只能埋藏在她的心里,在他面前她从不敢表现出来,怕他笑话。可是,他还是离开了,什么话都没有说,仿佛绾平从来不是他的女人,他仍然可以象从前那样到处流浪。可是,他却把绾平的心带走了,这个被他抛弃的女人无论他走到哪都是他的,她无法不想他,没有了他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只能一夜一夜地淌着泪,虽然她知道这并不能使他回来。

讲故事的母亲满眼泪水,她总是能在自己的故事中激动沉迷。只有亦文是一头雾水,他分辨不清哪些故事是母亲的,哪些是小姑娘的,哪些又属于绾平。但是他隐隐地感到害怕,他想像着小姑娘光着身子躺在砧板上的样子,一把锋利的闪着寒光的菜刀就放在她的旁边,而父亲正站在地上挽着袖子。他不忍看这残暴的一幕,他宁愿不相信它,他想父亲是不会干出这等事来的。他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这怎么会是真的呢?

但是现在,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它们早已深深地印在我的心底,成为我记忆的一部分了。对于现在的亦文来说,它们是存在过的,母亲曾经说过这些话,她的眼泪可以证明,这是确信无疑的。

在亦生出走许多天后,绾平却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这又使她吃了一惊。她倒不是担心生养孩子这件事,而是感到自己的命苦。她想这孩子为什么不能早点来呢?为了孩子亦生也许便不会走了,这孩子现在出现,捆住的只能是她一个人,亦生在远方既不会想她也不会想到他们还有一个孩子。当然她并不担心这孩子是亦生走后种下的,他仍是亦生的孩子,只是这发现的太迟了,如果外人要戳脊梁骨的话,黑锅是背定了。一切都是命啊!她想,也许老天念她清苦,便在亦生出走时送了她一个孩子,使她在今后的孤单日子里能多一个陪伴吧。绾平摸着肚子中的孩子,想像着他有着亦生一样的容貌,她淡淡地笑了。绾平想都没想地就认为她怀的是个男孩子,也许只有男孩子才能真正地替代亦生并让她永远地记着他。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成了她唯一的伴,她感觉着他在她的肚子里慢慢地变大,开始动了,她敏锐地捕捉着他的每一次踢腿,她把这当作孩子与她的某种交流,在他的踢腿中幸福得要死。只是在夜里,她被孩子突然的动作弄醒了,她才又想起自己苦命,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我听见母亲狠狠地说:亦生,有这孩子为证,你是逃不掉的,老天有眼,你今天欠下我们母子的注定要加倍来还。

十六

我想,也许是从母亲怀上我的那一刻起,她便决定把我禁锢在身边吧。她是把我当作父亲亦生来看的,她以我来填平她在父亲出走后的孤独。然而她却忘记了一个事实,我既然是父亲的孩子,怎么会甘心被她困在身边呢?从父亲遗传给我的血液里我就继承了他的流浪,这种血缘是谁也无法改变的。它使我不断地向即有的秩序冲突着,抗拒着来自母亲和后来的一切其它方面的压迫。也正是这种血缘使我得以穿越两次肉体的死亡,顽强地活到今天。我想,即便是在母亲孕育中的那些频繁的踢腿,也不象是母亲想像中的与她的交流,它更像是一种对于她黑暗的子宫的禁锢的一种反抗。我的反抗最早便是从那时开始的。母亲当然并不知道这些,如果她竟然知道她的儿子从那时就反抗她,一定会更加悲伤了。

一九四八年十月,亦文一个人坐在药铺门口的阳光里,懒洋洋地靠着墙。暑热还没褪,下午的阳光依然是火辣辣的,烤得他晕头转向。但他不想动,他不知道此刻有什么事是必须做的,他宁愿这样坐着,如果能不起来,就永远别起来。他歪着头,斜着眼睛去看那些零星的腿晃晃悠悠地从他旁边经过到店里去抓药,这些腿形形色色什么样子的都有,穿长裤的,穿长衫的,穿旗袍的,还有下面的脚,白袜云鞋,黑袜皮鞋,或者是光着脚穿细细的尖尖的高跟鞋。他试着猜想这双脚和腿的上面是怎样的一个人,又有着怎样的一张脸,然后再略微地抬抬头,看他们与自己的猜想有多大的差距。他在这种游戏中慢慢地耗着。迷迷糊糊地,有一双腿出现在他的眼前,那是着了淡蓝色的长衫的,里面是灰白色的裤子。它是那么熟悉,象是在哪儿见过的,却一下子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抬抬眼皮向上看了一下,上面却不是一张熟悉的脸,那张脸平淡无奇,似乎缺少了一种气质,一种属于父亲的气质。亦文猛然想起,父亲亦生的离开已经有半年时间了,而这半年时间里他竟然忘了父亲,怎么会这样呢?

父亲对于亦文是何等重要啊,可是他却把他忘了,亦文怎么也不能原谅自己。他想,是什么使他把父亲忘记了呢?是母亲的胁迫吗?恰恰相反,母亲并没有胁迫他,父亲走后,她更加沉默了,除了照料他们母子的生活,她更多地沉浸在自己的孤独中。她不再强加给亦文她的故事,也不再拿她的恐怖来吓他,甚至与姨娘也能相容相让,和睦相处。她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留心着亦文的行动,怕他跑出自己的视线。而这些亦文却浑然不觉。没有母亲的压抑他竟然将父亲忘记了,难道我对父亲的全部渴望只有在母亲的压抑中才存在吗?亦文被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他想,不,绝不是这样的,他之所以忘记了父亲一定是那把枪的缘故,是父亲留下的那把枪暂时地代替了对他的思念。一把至今仍无法得到的枪占据了亦文的全部心灵,它在他的幻想中挂著,钓着他全部的渴念。可是,什么时候我才能得到呢?

亦文疲惫地闭上眼睛,在渐渐变得温和的阳光中晒着。他想,父亲是应该回来了吧,为什么还不回来呢?莫非他在川西又有了新的女人,安了新的家,或许还为他生了一个小弟弟,再也不需要上海的这个家了亦文觉得心里酸酸的,从今后他就是这个家的主人了,可是那把父亲留给他的枪还是没有找到,没有枪,他拿什么征服绾平和姨娘呢?如果父亲还承认他是他的孩子,就来帮他找到吧,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着。

这时,亦文突然觉得有一个冰凉的管子顶在他的额头上,他不加思索地便认为那是把枪,他高兴极了,他知道这是父亲在冥冥中送给他的,他猛地用手抓住。只听一个声音说:“别动,动就打死你。”

亦文的手刷地缩回来,他抬眼一看,一个宪兵正拿枪顶着他,他后面是一大队宪兵,将巷子里挤得满满的,有几个正往屋里去。

“你们要干什么?”亦文听见母亲绾平从饭厅跑出来,质问着冲向店里的宪兵。然后是宪兵的声音,据我们调查,亦生与最近发生的一爆炸案有关,而这里是共党分子的一个据点。然后又是母亲绾平明显增大的声音,这怎么可能呢?我们一家都是从绍兴来的本份的生意人,你可以去查,在绍兴开过福祥当铺的人就是我的父亲,我男人半年前就到川西进货去了,怎么可能与爆炸案有关呢?你们一定是搞错了你不可以动这些药,这柜子里所有的抽屉都是药,我们家除了药还能有别的吗?啊亦文听见母亲扑通一声把一张椅子撞翻在地上,他不知道母亲怎么了,他心里一惊。他听到宪兵说老实点,你也是嫌疑犯。他听到母亲哭了,这是做了什么孽啊!你们把这些东西都弄坏,可让我们以后怎么活呀!即而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惊慌地四下喊道,孩子,亦文,你在哪呀!听娘的话,你可千万别乱动啊!亦文告诉绾平,娘,我在门口呢,我没动。然后又是一片木头的断裂声,仿佛他们要把这个房子拆掉一样。拆了房子,我们该住哪儿呢?亦文正想着,从天而降的一块木板,正砸在他身边宪兵的胳膊上。宪兵摔倒的时候枪管中冒出一道青烟,啪的一声打碎了屋檐上的一块瓦。亦文看呆了,他并不觉得害怕,他第一次见识枪的威力,他看见瓦的碎末在空中扬着,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硫磺味,这让他赞叹和迷恋。

屋里的人听到枪声,纷纷端着枪跑出来背靠背站好位置,把枪管伸向外面,如临大敌。亦文听见母亲声嘶力竭地喊着,亦文,我的孩子,你怎么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呀!一个当官的问,怎么回事?摔倒的那个宪兵捂着右胳膊呲牙咧嘴地说,哪个鸡巴王八蛋扔下木板砸了老子,老子抓住非崩了他不可。乱弹琴!当官的恼怒地叫人把他抬下去然后传令收兵。亦文看到他们排着队撤走了,两个宪兵从屋里拖着绾平走在队伍的后面,绾平的头发披散开来遮住了她的脸,她摇着头拼命地挣扎着,亦文,好孩子,你千万别乱跑啊,街上到处都是车,你在家等着娘亦文向前跑了两步,被一个宪兵拦住了,他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他突然觉得很害怕,父亲不在家,母亲绾平又被他们抓走了,在这陌生的上海就只剩了他一个人,还有被糟蹋得不成样的家,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放声大哭起来。

天渐渐地黑了。亦文拉着屋子里的灯,在高高的电灯的照射下,屋里更显得空荡荡的。药柜里的小抽屉被一个个乱扔在地上,中药材撒了一地;那些木头做的将店面和药仓、灶间、饭厅隔开的板壁有的倒了,有的倾斜着,被戳出一个个黑窟窿。亦文小心地跨越过一个个障碍,向楼上走去,他刚一扶栏杆,栏杆轰地向后倒去,把他吓了一跳。亦文摸着墙壁慢慢走上去,他终于进到父亲和姨娘的房间了,他很兴奋,他拉着灯,看到的却是一间垃圾的房间。这就是父亲的房间吗?他记得那次偷窥时所见到的房间,正对着房门的是一张床,床边有一个小桌子,上面放着一把黑亮的枪。而在这个房间里,那堆压着烂被褥的木头恐怕就是床了,床边并没有小桌,那张小桌被扔在另一个屋角里,四脚朝天。他把小桌翻过来,仔细地摸着,然而那把枪呢?他明明记得它是在这桌上的,现在却没有了。亦文有些慌了,他在屋子里转着圈圈,他把那堆破被褥翻了又翻,还是没有找到。他有些气恼了,莫非是父亲和他做了一个游戏,要和他捉迷藏,故意不让他找到?要不就是那把枪自己飞了。

亦文悻悻地走下楼来。站在过道里,一道夜风吹来,那些地上的药渣飞起来,迷了眼。他背过身来揉了揉眼睛,正看见药仓里高高堆着的布袋子,每个药袋上都被挑开来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药来。亦文猛地想起了什么。这是他尚未找过的地方,那把枪会不会在这里呢?他用手吃力地一袋一袋挪动着那些药,很快汗便流了下来。他的心更坚定了,他有一种直觉,那把枪一定在这里,如果还放在楼上的桌子上,早被宪兵们给拿走了,这是像他这样的孩子都明白的道理,父亲和姨娘会有那么傻吗?他向下翻找着,翻遍了药袋又找来量药的秤杆和秤锤,不顾一切地挖着地下的砖。终于在他砸烂了五块砖后发现了藏在砖下面的油纸包,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把枪,在这黑夜里,闪着乌亮的光芒。

十七

那天晚上亦文找到父亲留给他的那把枪,突然觉得又累又饿。他把枪藏到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然后爬上楼去,钻进父亲和姨娘的那堆破棉絮,昏沉沉地睡着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亦文在找到了那把枪后要选择父亲的床来睡觉,也许是他觉得只有父亲的床才能在这个破烂而孤独的家里给他以力量和温暖,而他现在是多么需要父亲给他以力量和温暖啊!枪是一种力量,父亲帮他找到了,他感激父亲,但是这还不够,为什么?他不知道。似乎这夜色太过于浓重了,尽管他有了一把枪,却不是一把枪能够击破的。在这夜的深处,当他双手举着枪向四面的黑暗瞄准时,隐隐地感觉到了冷,夜的黑像一柄刀子慢慢地划开他的皮肤,切入骨头里,令他战栗,拿枪的手不禁哆嗦了一下。黑暗的恐惧压着他,他觉得他快昏倒了,他要睡一下。也许是他下意识地觉得只有父亲的床才最安全,有了父亲冥冥中的庇护他便什么都不怕了。是啊!除了父亲亦生,还有谁能陪他度过黑暗呢?于是,亦文费尽心机地把枪藏好,钻进父亲的那堆破棉絮,想也不想地睡着了。

对于亦文来说,这是一个没有负担的夜。总的来说他是高兴的,他得到了父亲留给他的枪,并且不再有母亲的压抑,在父亲亦生的被窝里,他睡得很香,他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大人,一个真正的男人。这成长得益于父亲的培养,父亲给了他男人的果敢与坚强,同时给了他一把枪,一把可以成全一个男孩梦想的武器,仿佛是给他插上了飞翔的翅膀。他瞧不起母亲绾平,瞧不起一切女人,在他眼里,女人总是与眼泪和软弱相连的,不只是软弱,并且以自己的悲哀来压迫他,这让他忿恨和不平,也正是这一点使他更加坚定了要做一个真正的男人。现在父亲和母亲都不在他身旁,这空荡荡的上海的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清晰地感到这就是他的家,他要用他全部的力量与武器来修复他的家。他要救出他的母亲绾平,让他臣服于他的脚下,他要找回他的姨娘,每天给他送上吃食来伶悯她、供奉她,他要让母亲和姨娘都知道他们是靠他来生存的,对他充满信任与感激,他还要像父亲那样忙忙碌碌地跑出去,闯荡一番,征服天下形形色色的女人,让他们惧怕和景仰。

亦文在梦中一个个实践着自己的梦想。他梦见自己救回了绾平,找到了姨娘,他们扑在他的怀里抱头痛哭,他们以哭声来表示自己的软弱和臣服,他们都脱光了衣服在床上等待着他来切割。但是他没有父亲那样锋利的尖刀,他很为难,他只好把父亲留给他的这把有着父亲的灵性的枪拿在手里,在女人的皮肤上划着。女人的皮肤在他的枪管下如解冻的冰河纷纷裂开,他们呻吟着,彼此却不相同,象是在比赛,而无论在音量还是变化上姨娘都略为领先,象是某种食肉动物遭到屠杀时绝望的哀嚎,让他为之激动且快慰。亦文的脸上渐渐露出微笑。事隔多年之后,我在图书馆地下室的夜里又清晰地记起了他的微笑,这微笑是得意的、欣慰的,它使他从那一天起开始跨越了童年。除了我,当时只有姨娘看到了那微笑,可惜她并不懂得。

亦文突然觉得好热,喘不过气来,他努力挣扎着,摇着身子,但是那热仿佛是一挂绳索将他紧紧地缚着,任他怎样也挣不脱。亦文只好睁开眼睛,他看见姨娘正紧紧地抱着他,她的乳隔着衣服堵在他的嘴上,他用手将姨娘的乳推开,抬头望着她的脸,不知是梦是真。姨娘的脸安详而平静,她的眼睛向着窗外远远的黑暗望着,闪着幽幽的晶莹的光。亦文第一次与姨娘离得这样近,她身上的花香让他觉得好亲切。此刻,没有了绾平的存在,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嗅这花香,不必担心母亲来为难。亦文感受着姨娘的花香,既欣喜又快乐。姨娘摸着亦文的头说,好孩子,不要怕,你的母亲是个好人,她不会有事的。姨娘的话使亦文突然清醒了,他重又记起了白天发生的事。姨娘平时都是晚上出去的,今天她却白天不在家,似乎是她事先已经知道宪兵们要来搜查所以躲起来了。到了晚上,当宪兵都已离开,再没有危险了,她才回到这个家中装模作样地安慰他。亦文恨她的软弱和狡猾,恨她的自私和伪善,觉得她欺骗了父亲。他不需要她的安慰,亦文用力地转过身,不理她,发狠地说,你是个胆小鬼!

姨娘松开抱着亦文的手,愣了。她问亦文:你是这样看姨娘的吗?即而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地说,是啊!你怎么会了解我的苦衷呢?你还只是个孩子,大人们的事你根本不懂,长大了你就会明白的,姨娘所做的这一切,并不是为了自己,即使是在宪兵来的时候躲起来,也只是为了保存生命,不去白白送死,将来可以去做更有价值的事。

亦文听着这些话,他不懂,也不想懂。他想姨娘会有什么苦衷呢?没有父亲,她照样可以夜间出去消解寂寞,而不是象母亲绾平只在她的饭厅里独自煎熬。他更不知道有什么比一个好好的家被毁更大的事,作为当铺之后家业的另一种延存,药铺寄托了父亲亦生多年的心血,而它就在顷刻间毁成了一堆垃圾。亦文被宪兵的枪顶着,只有母亲绾平在拼命保卫着他们的家,这时姨娘却在做着什么所谓的更有价值的事。父亲走时是把这个家交给姨娘的,现在药铺完了,难道这就是父亲希望的结果吗?亦文恨姨娘,恨她的更有价值的事。

但是姨娘却说她当时是在场的,这让亦文吃了一惊。姨娘说她就在人群中,所有的事情她都看到了。她说亦文很勇敢,绾平很坚强,她至死都在护着这个家和她的男人,亦生应该为娶了这样一个女人而骄傲。她说她最不放心的便是亦文,怕他哭,怕他乱动,怕不耐烦了的宪兵会枪杀了他。她曾答应过亦生要好好照顾亦文的,如果亦文有个闪失她就没法向亦生交待了,所以她要绝对保证他的安全。她没有别的办法,她唯一能做的便是让那块木板从房顶掉下来,砸落宪兵手中的枪。她说她看到宪兵们乱作一团,她在心里为亦文捏了一把汗,然后宪兵撤退了,他们带走了绾平,她怕他们把亦文也带走,如果那样她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她很紧张。好在宪兵们要的是情报,而不是一个孩子,看着亦文孤零零站在门前哭泣,她很庆幸,并在心里长松了一口气。

亦文扭过头来望着姨娘的脸,那一瞬间他被姨娘的话迷住了。他觉得这多么像一个故事,像一个母亲绾平从前讲过的故事。他常常在梦里记起那些故事,他觉得他能看到这些故事中每一个人的动作,听见他们的谈话,他们却无法看见他,仿佛他是这故事中的一个幽灵。这样的感觉是很奇妙的,正如听姨娘的故事,不同的是在姨娘的故事中有两个亦文,一个是被宪兵的枪口顶着额头的亦文,一个是在人群中藏起来的亦文,人群中的亦文把房顶的木板扔下来砸倒了宪兵,救了那个傻愣愣地正在听母亲哭喊的亦文。亦文有点晕了,他不知道哪个亦文该是他自己。最后是对枪的回忆唤醒了他,他清晰地记得他在想着父亲留给他的枪时一把枪顶住了他的额头,那么在人群中的亦文便为假了。亦文不能相信姨娘的话,在他所有知道的故事中,姨娘的故事太像个故事了。

不管怎么样,姨娘的出现总是好的,她为亦文准备了温热的馅饼和一壶水,这才是亦文最需要的。睡了这一觉,他已经不很困了,此刻,巨大的饥饿占领了他,使他无暇再顾及故事的真实性。亦文大口大口地嚼着,夜色在他的咀嚼中渐渐退去,仿佛正被他一口一口吃进肚里,亦文不由得为自己的无穷力量感到惊奇。黎明的时候,屋外已没有一丝一缕的黑暗,连姨娘也不见了。亦文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晨光中显得静谧而从容,那些破败的家什,已没有昨天断裂之初的突兀,似乎它们原本就是那个样子在屋子里存在着的。亦文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他面对的是一个只属于他的世界,这个世界充满希望,他要开始新的生活。

亦文把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抽屉一个个拣起来塞回到药厨中,然后再把那些碾碎在地上的干树枝、草叶、干果实分别聚拢起来,按照他的想像倒入不同的抽屉。他隐隐地觉得自己在干一件神圣的事情,就像外祖父在聚拢他的当品,就像父亲在上海聚拢起一个中药铺并把他们一家聚拢在身边,作为第三代,他注定是要聚拢些什么的。这些零乱散失的中药,仿佛是他们散失天涯的一家人,或者是日益流失的家财,有的被风刮起,飘出了家门,再也寻不见,有的象一堆乱草横七竖八地纠缠在一起,这儿一片,那儿一堆,有的则被无数双脚板来来回回地踏成了各种颜色的粉末,无声息地躺在那些草叶的下面。他干得很细心,用小秤盘,用小条帚,用手掌一点一点地赶着,然后倒回抽屉里。姨娘每天晚上都来看他,给他带来各种吃食,陪他度过那些疲惫而孤独的夜。亦文理所应当地吃着姨娘带来的食物,嗅着她的花香入眠,似乎不是姨娘在供养他,而是他供养着姨娘。他觉得他在担负起全家的重任,他在做一件永远只有男人才能完成的使命。而女人只有服从。

十八

亦文想到了绾平。在那些孤单的夜里,当亦文从梦中醒来,看到他躺在姨娘的怀里,姨娘的胳膊抱着他的头,姨娘的乳贴在他的脸上,蹭着他的鼻子。他突然有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正躺在绾平的怀中。他抬头来看,那张脸在夜色中模糊不清,似乎正应了他的感觉。此时此刻,他觉得他就是母亲故事中那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他的身躯是那么小,他的腹中又是那么地饥饿,他的嘴寻着母亲的乳头,要叼住它,吸吮它。而那黑枣般的乳头,是多么让人迷恋啊!他似乎已经听到了自己努力吸吮的咕噜声,而母亲在他的吸吮中露出了微笑。亦文记得绾平讲的故事和故事中的亦文,那个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的婴儿是多么有趣啊,他所有的希望只是要找到母亲的乳头来吸吮,来填充小小身躯下隐藏的饥饿。他现在倒是不用为吃食发愁,即使是母亲不在的这些日子,也有姨娘每晚送来的饼子够他一天充饥。他的希望只是能够快些长大,成为一个父亲那样的男人,行走四方。但是母亲却说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是吃奶长大的,难道父亲亦生也是吃哪个女人的奶才长成现在这个样子吗?可是他亦文现在并不用吃谁的奶啊!亦文忽然想到,也许自己现在长得如此之慢正是没有吃母亲的奶的缘故吧!作为婴儿的亦文是吃母亲的奶的,所以他很快睁开了眼睛、学会了走路和说话,而父亲亦生之所以要和绾平结婚并在后来有了姨娘也是因为他需要吃他们的奶,以便长成一个更强壮的男人,去征服他的女人,去征服世界。这个发现令亦文大为震惊。他用嘴轻轻碰了碰隔在薄衫下的乳头,姨娘一动不动,他缓缓使了劲,姨娘并没有醒来,于是,亦文猛地叼住了它。

亦文吸吮着,然而除了薄衫上淡淡的咸味并没有什么美妙可言,他不明白,婴儿和父亲能从女人的乳中吸吮到什么呢?难道这淡淡的咸味竟会有那么大的魅力?他努力把姨娘的薄衫拉起来,用舌抵着它,轻轻地咬它,吸吮它,在记忆中搜索着自己当年吃奶时的味觉,却没有任何收获,记忆中只有母亲绾平讲述的咕噜咕噜声。亦文停下来,这时他听到姨娘粗重的喘息,像是鼻子堵了或者生了病。亦文茫然地看着姨娘那张模糊不清的脸,不知道她现在在想些什么?他想,也许是父亲的灵魂在梦中纠缠她吧!他听到姨娘的喘息渐渐平息,下意识地又叼起乳头,吸吮着。他听见姨娘的喘息在这吸吮中又渐渐被唤起,姨娘的身躯也跟着缓缓搐动起来,紧紧地箍着他的头,他猛地想到一个词:“切割”。亦文觉得很有趣,也许姨娘是在梦中把自己当作父亲了,她在渴望着父亲的切割。那么父亲亦生便是这样切割母亲和姨娘的吗,他的尖刀便是他的牙齿?亦文觉得那是件多么乏味的事啊,甚至还不如他这样冒充父亲更有趣。亦文想不到男人和女人之间竟会是这个样子,他觉得很失望,如果让他选择,他宁愿远远地看女人,嗅他们飘散的花香。

姨娘就像是上海屋里的一个幽灵,她在黑暗降临时突然出现在亦文身边,给他带来吃食,抱着他入睡,黎明时又随着黑暗悄然离开。当白天里亦文专注地收拾那些散失的药和横七竖八倒着的家什时,常常下意识地怀疑姨娘是否真的回来过。然后他会放下手中的活儿望着门外的巷子发一阵呆,他觉得他还是一个人,象外祖父和父亲一样在绍兴和上海建立一个家。他的工作是如此神圣,如果姨娘回来看到了一定不会再走的,她会象当初见到父亲那样留在他的身边,共同组成一个家。但是现在屋里看不到她,还是他一个人在忙碌着,这不该是姨娘的习惯,除非她从来就不曾回来。亦文以罕见的毅力坚持着他的劳作,他以一个十岁孩子的双手改变着屋里的一切。药厨立正了,地上的药末被分门别类地归拢到小抽屉里,药仓里的药一袋袋码好,正好是他个子的高度。楼上的椅子扶正了,小桌被挪回原处。只是楼梯的扶手没有订起来,那是他的力量所无法完成的,还有父亲亦生的被褥,依然摊在一堆碎木头上面,他不愿改变这支床,他觉得它只有现在这个样子才既是亦生的也是他亦文的,他只是把下面的碎木头垫平整了些,并下意识地为姨娘的幽灵留好了位置,他的心底是希望姨娘回来的,即便是幽灵吧,有个人陪伴总比一个人要好。因此,当一个月之后绾平跛着腿慢慢走进她的家时,竟有些认不出了,她以为是别的什么人趁她不在把屋子占了去。

绾平是被放回来的。那些宪兵最终没有从她身上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即便打断了一条腿,她也死不承认她与共产党有关,她说她只是绍兴福祥当铺的女儿,随夫来上海做生意的,并说出了一连串绍兴邻居的名字,要求他们去对证。至于她的男人,她说也是本份的生意人,是她的父亲派他们到上海来开中药铺的,现在到川西去进货了。她说我们怎么会是共产党呢?我连共产党是干什么的都不懂,如果他们搞暗杀搞爆炸你抓起他们来好了,也省得让我们提心吊胆的。她说你们把我抓进来这是干什么呀,我的孩子我的药铺可怎么办呢?求你们行行好给我们一条活路吧!你们是政府,你们怎么能和共产党学随便抓人杀人呢?无论他们是否问她话,她总是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得声泪俱下,后来把那些审她的人都说烦了,又没有什么证据,于是便认定她真是一个普通之极的女人,把她放了。

这些都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她说在那个地方她怕极了,她怕那牢里的阴气和尿臭,怕那一件件刑具和犯人的惨叫,怕那些刑具落到自己的身上,最后它们还是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在腿断了的那个晚上,疼痛折磨着她,她一个人躺在牢里,周围黑黑的,没有灯,偶尔传来一声声夜审的惨叫,她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的。她晕晕乎乎地觉得自己躺在地狱里,而一群小鬼正在割她的肉。但是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她听见审她的人列出关于亦生的一项项罪名来,全是暗杀、爆炸之类的案件,那些官员和平民、房屋与汽车皆在一片血色中变成了一堆废墟,而亦生是这些案件的制造者,这才是最可怕的。她眼前浮现出一幕幕血腥的画面,与之相配的是一些冒着青烟的枪和比枪更恶的炸药,还有一具具被肢解被染红的尸体。那些被杀的人让她心惊肉跳,甚至连她自己也开始怀疑亦生真是那些制造暗杀和爆炸案的共产党。但她只能在心里叫着自己的苦命:绾平呀绾平,你这是做了什么孽啊,要嫁亦生这个杀人魔王,他毁了你,毁了你们全家,那些冤鬼会来索命的,让你到地狱里也不得安宁。

然而那一天她却什么也没有说。母亲慢慢地在屋子里寻着,仿佛她冒然闯进了别人的房子,而不是她的家。直到走进饭厅里,看见我正专心地支那铺床,她才放了心。我并不知道她在后面,我的全部力量都在这支床上了,床腿散在地上,床板又太沉,我好不容易把后面两条腿支好,绕到前面来支另外两条,然而刚抬了抬床板,后面支好的两条腿又倒了,床板重重地掉在地上。我很丧气,在我抬手擦汗的时候一个女人抱住了我,我的额头顶在她的乳上。我以为是姨娘,这不是她该来的时候,我想说什么,却被母亲的哭声打住了,她的泪水淋在我的脸上,熟悉又亲切,但我却高兴不起来。我清楚地知道,我一个人的生活结束了,这个屋不再是我的家,我也没必要为支一铺床发愁。作为她的儿子,无论我是否愿意,都只能在她的阴影下生活。

床终于支起来了。我看见母亲拖着条残腿在屋子里来回走着,找出些中药来熬的熬,煎的煎,我却插不上手,我有点不习惯。母亲喝了药在床上躺下来,卷起裤管,让我帮她把药肓敷到伤口上。我看见她的伤口在渗着血,里面的肉向外翻着, 外面的肉已变得黑紫,我不敢动,我感到为难。对于亦文来说,他可以毁掉一窝蚂蚁,可以碾烂一只只蚊子,让手指染上一抹血色,也可以用枪口对准他所厌烦的人,在一道青烟中将那人消失,却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那个血淋淋的伤口仿佛是一张蠕动的大嘴,会随时把他吞噬。但是绾平已经着急了,愣在那儿干什么,快点,想让老娘等死啊!我慌忙拿起药肓,屏住气,硬着头皮把药胡乱敷上去,然后又在她的吩咐下用一块破布片将伤口整个绑住,扎紧,直到血不再往外渗。忙完了这些,我和母亲都长长舒了一口气,我发现我的衣服早已湿透了。

晚上,正当我们吃饭的时候,姨娘回来了。她站在饭厅的门口,象一个黑色的影子,听说你在狱中很坚强,我们谢谢你!母亲头也不抬地说,你倒回来的是时候。即而她扔下饭碗激动地站起来,眼泪夺眶而出,你说,你们是不是一伙的,外面的事情我管不了,可你们不该害我呀,我们这个家,全让你们给毁了母亲的声音和杂草一样飘散的头发都在抖着,活象一头受伤的母兽,她凶狠地盯着姨娘,仿佛要把她一口咬死。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未见过她发过这么大的火。但是姨娘却很平静,从容得让人吃惊,仿佛她不是一个活人,而是只在夜间出现的幽灵。她压低了声音说,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夺走了亦生,但有许多事情你是不明白的。亦文是个好孩子,你不在的这段日子,他很听话,也变得懂事了。我只能告诉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无论是你、亦生、孩子还是这个中药铺。你要养好自己的伤,我走了。姨娘走了,门口依然是黑黑的,仿佛她从不曾来过,只有母亲呆呆地站在那里淌着泪。世界安静极了。

十九

夜里,亦文被恶梦惊醒了。他看见一张大嘴正向他扑来,滴着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在那张大嘴面前,他是那么渺小,它追逐着他,而他拼命地向前逃着。他逃出上海的药铺,坐上轮船行驶在大海里,它在海里追着他;他登上乌篷船,慢慢地向绍兴摇着,它也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似乎是在嘲笑他的无力。他任凭怎样也逃不脱它的追逐,亦文害怕了,他从当铺巷匆匆跑过,然后在那面当字旗下摔了一跤。他的嘴啃在一块石板上,他抬头向上望着,看见一个女人站在阁楼的窗口痴痴地冲他笑,这笑容是那么熟悉,他想。在他低头想的功夫他印在石板上的唇印突然活了起来,他弄不清是他的还是亦生的,直到那唇印四周慢慢画出一张脸,年轻的父亲正冲他笑着。亦文记起来了,他想或许亦生当年也有一个大嘴在追逐着他,让他害怕和奔逃,最后摔倒在外祖父的脚下。而他只不过是在重复父亲走过的老路,成长为另一个亦生。这个念头使他高兴,即而他看到父亲的脸变得日愈狰狞,嘴里往外渗着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他禁不住战栗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向上看着,阁楼上的女人此刻也咧开了滴着血的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猛然间,有数不清的大嘴在当铺巷里挤着把他包围了,亦文再也无路可逃

我吓坏了。我靠着墙,瞪着周围的黑暗和黑暗中熟睡的母亲,身体仍然在不住地颤抖,仿佛那滴着血的大嘴随时会再来偷袭。我想着那张滴血的大嘴的来历,于是记起了下午为绾平腿上的那个可怖的伤口所作的一切。绾平睡得很香,她不知道亦文受到的惊吓,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此刻只有他在受难,在替她受难,是她使他记忆中的父亲和小姑娘都变成了吃人的大嘴,这使亦文心中涌起莫名的仇恨。此后的许多天里,亦文的灵魂都得不到安宁。绾平一直在哭诉着她狱中的事,她反反复复地讲着自己狱中的那些梦,她的话象一架架铁栅栏,把一个监狱扎在亦文的心中。那里面有魔鬼,有刑具,有冤魂哭泣着游荡,还有污浊的血染红的画面底色,在这之下,是一个受惊的颤抖的灵魂在刑具之间踉跄穿行。母亲的哭诉在这深深的监狱中回荡着,让我毛骨悚然,仿佛那关在监狱里的不是绾平,而是我自己。我每天都恍恍惚惚的,我不得不重新开始面对那些黑夜,在恐惧中穿越母亲狱中的梦。

在那些梦中,父亲亦生是一个吃人的恶魔,留着长长的头发,长着一张我梦中曾经见过的滴血的大嘴,他一面在路上走一面抓住身边的行人,从头开始一样样地拧下来吃掉,他吃得人什么样的都有,我仔细去看,竟然还有外祖父、大姨和二姨,最后一个是绾平。当亦生把绾平的头拧下来吃掉以后,没容他缓口气,绾平的身子便被一群小鬼抢跑了。小鬼们在绾平的讲述中分食着她的身体,绾平说,你们都来吃吧,我前生做的孽注定要来还的,我知道即使把我的肉吃完了也是还不清的,可是我再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这一连串的恶梦恐吓着亦文,让他的心持久地战栗,它勾起了亦文童年时对黑夜的种种恐惧。亦文无法避开黑夜,在他心中黑夜是无孔不入的,它用它巨大的铁幕覆盖一切,毁灭一切,把世界统一在它的秩序下,接受它的主宰。单纯的黑暗并不可怕,它只是光明的另一半,世界注定要分为白天和黑夜,黑暗对夜的主宰就像光明主宰白天一样正常。但亦文却无法避开对黑夜的恐惧,他想,也许真正可怕的是人的心,是人的心借助黑夜释放出的种种恶魔。人自己太软弱,才编织出那么多的恶魔为自己张目,直到那些恶魔吓住了别人,也吓住了自己。母亲是软弱的,她无法改变外祖父和父亲亦生,所以她才沉湎于她的故事和梦中,并以此来吓他;而他亦文呢?一开始他就是那么小,他无法面对那未知的庞大世界,他害怕,他需要有人给他以力量,父亲不在他的身边,只有母亲可以帮他,而母亲给他的却是从软弱的心灵释放中的故事和梦,它们在无数的夜色压迫着他,他无法反抗,他只能束手就擒。我是一个在黑夜中长大的孩子,母亲的故事构成了我的主要记忆,我对父亲亦生和小姑娘的美好怀念得之于此,对夜的深深恐惧也因此而生。多年来,我就是凭着对父亲的向往以及心底里对小姑娘的那份亲切的怀念来活着的,现在,心中唯一的美好也被母亲一连串的恶梦打碎了,我的头脑木木的,我觉得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没完没了的恐惧和恶心。这些梦的力量无比强大,在以后的岁月中一直阴郁着他,成为亦文一生无法躲避的阴影。时至今日,当我在电脑前回忆亦文的这段经历时,仍禁不住暗暗心悸,不由得想要绕开那些文字。我想我能理解亦文的的仇恨,他恨自己的恐惧,他更恨母亲,因为他的恐惧正来源于母亲的故事,是母亲的故事一手造就了他。而绾平呢?如果绾平不对亦文讲这些故事那么恐惧就是她一个人的,那些故事压迫着她,使她害怕了,她无法摆脱,她需要一个人来帮助她。她曾选择了亦生,但是她的压迫却使他远远地离开了她,从绍兴到上海,亦生一次又一次从她身边逃开。没有了亦生,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亦文身上了,她把那么多的故事压向他,要他分担她的恐惧,却没有意识到这实际上是害了亦文,让魔鬼肆意啮咬亦文稚嫩的心灵。

亦文当时却没有想得那么多,他只是一味地恨他自己,恨他的母亲。他多么想向父亲那样从她身边远远地离开啊,但是他不能,母亲给他的恐惧太深了,这恐惧使他远离周围的世界,使他软弱,使他无法成长为父亲那样的一个男人。在母亲的身边,他仍然是个孩子,仍然只能缓慢地成长,也许永远都将是个孩子,然后老去,这使他感到绝望。作为亦生的后代,亦文感到他再也不能容忍这种安排,不能容忍来自母亲的软弱对他的控制,他要冲突出去,他要走在父亲的光芒下,让父亲的勇敢和洒脱来照亮他内心的软弱和黑暗。而现在父亲并不在他身边,没有什么人可以帮上他,他将是孤独的。因此,亦文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力量来。对于亦文来说,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使他在转瞬之间变成一个父亲那样的男人,再没有什么可以压迫他,他要开始自己的生活。他知道这一切的一切只有枪才能解决,他突然记起自己在什么地方是藏着一支枪的,这个想法使他的眼睛在黑暗中豁然一亮。

于是,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亦文从他的秘穴中找出了那把枪。那把曾是父亲使用过的枪,在阳光下油黑如漆,似乎仍残留着父亲的体温。亦文看着它,这乌亮的眼睛也在看着亦文,亦文从它的眼睛中感受到了某种鼓舞在他的体内渐渐升腾。他觉得枪是个好东西,他总是与勇敢的男人联系在一起的。现在离黑夜还早,恐惧的阴影暂时还不会来侵扰他,他要抓住时机,做一件男人该做的事,他想在枪声中告别一个孩子的软弱与恐惧。于是,我看见亦文走到饭厅里,面对绾平默默地举起了枪。

绾平仍在埋头做着她的针线活,她的头昏昏沉沉的,眼睛紧盯着布片,她没有更多的精力来理睬亦文。她不知道亦文此刻正拿枪对着她。亦文等待了许久,他等待着母亲在枪口下显出惊慌失措的表情,跪下来求他,或者象宪兵来搜查那天一样哭喊著,请求他的饶恕,那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屈服,他会很快慰地收下她的请求,然后扣动板机,让她在枪声中化作一缕青烟,那么所有的恐惧和故事都会随之一起消失。但是他举枪的双手已经酸疼了,母亲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她不怕吗?亦文着急了,他说:我拿枪对着你,你不怕我吗?绾平头也不抬地说,从爹就可以看出儿子是什么东西,我早认命了,如果有一天你拿枪对着我,那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只怪我前世作了孽。亦文说,你难道不怕死吗?绾平回答,死有什么可怕的,死了就可以回家了,你的外祖母、大姨、二姨和你的外祖父他们一个个都走了,只剩我一个人跟着你们父子受苦,我实在是受够了,我早盼着你那个杀人魔王的爹给我一枪算了,可他就是不愿成全我,怕没人给他带孩子。亦文没料到母亲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这使他措手不及,难道死对于她来说竟是这样令他欣慰的事?那么她为什么还会恐惧呢?亦文在母亲的话中绕着,竟忘了自己手中的枪,直到他被人从后面击来的一掌打倒在地上,枪飞了出去,他才猛然想起他要做的事。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他很伤心,他想哭,胸口却象是被什么东西堵着哭不出来。

好半天亦文才哭出了声。他看见母亲正和姨娘激烈地争执著。母亲冲姨娘瞪着眼睛,你为什么要打我的孩子,我知道你恨死了我们母子,巴不得我们死了才好,我们一死正成全了你,你下手真够狠的。姨娘辩解道,我进来的时候看见亦文正拿枪对着你,如果不是我及时制止,后果不堪设想。绾平说,绝不可能,我的孩子我是知道的,他软弱、胆小,他怎么会杀我呢?你怕不是离间我们母子吧,也许他正拿一把木头枪玩呢?姨娘说,这两天我正寻思我藏得那把枪不见了, 我以为是被宪兵搜走了,原来是在他手里。姨娘拣起那把枪给绾平看,绾平看着那枪不禁哭泣起来,瞧瞧你们都干了些什么?为什么要往家中藏枪,难道还嫌害我们不浅吗?亦文想完了,我的计划要被他们识破了,母亲一定把我当作了一个杀人的魔王。那一刻他恨姨娘,恨母亲,恨天下所有的女人。这些女人无论他们之间有多大的磨擦,关键时刻总要站到一起的,他们永远与男人的世界对立,没有了父亲,他们便来惩罚我这个孩子,而我只能忍受。我想我再也不可能征服他们了,父亲不在,枪也失去了,我还有什么可以依靠?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黑了,母亲和姨娘的面容渐渐分不清,我看见他们变成了两个撕咬的恶魔,争执著谁先吃我的肉。

二十

亦文是那么地迷恋太阳的光辉,只要有时间,他便一个人在门口找一个阳光充足的地方坐下来,闭起眼睛,默默地在阳光中晒着。虽然冬天的阳光是那么薄,又被冷风一层层地剥去,难说会有多少温暖,而夏天里的烈日常常把他晒中了暑,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留恋着自己的乐趣。现在的我很难说清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爱好,我想,也许是因为他在屋子里呆的时间太久了,母亲绾平给他的恐惧太深了,那些阴冷的故事总是和黑色的夜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他心中最深的阴影。这阴影遮避着他,压抑着他,他想躲开,他需要让阳光来驱散他的恐惧,然而白天是那么短暂,并且又不是每个白天都能有阳光照射他,那些阴雨连绵的日子,常常使他的等待变得无望,所以他才会固执地迷恋着每一缕阳光,静静地坐下来,承受着阳光给他的每一份温暖和眩晕。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可以什么都不想,混混沌沌地睡着,或者任由自己的念头飞升着,无边无涯地飘着,而不必担心那些属于黑夜的故事和恐惧来侵扰他。他觉得那一刻他是真正自由的。我对亦文这个有点傻气的喜欢晒太阳的孩子有着深深的庆幸和感激,我想,若不是在早年晒太阳时贮备下充足的阳光,现在的我怎么能忍受长年的地下生活呢?此刻,我想象着坐在我记忆中的亦文,记忆中的阳光已不再温暖,可是他依然仰着头,闭着眼睛,沉醉在阳光的抚慰中。在这沉醉中,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却丝毫不能惊扰他,他只属于自己。他坐著,任时光流走,然后父亲回来了。

那一天亦文照例坐在门口晒着太阳,迷迷糊糊地进出于梦幻之中,这时,一队士兵走入他眼皮压窄了的视线里。我以为又是那些来搜查的宪兵,虽然他们的装束有所不同,那有什么关系,枪是他们的通行证,有了枪他们就可以直闯进来,把我们家搞得天翻地覆。我想也许他们对上次的结果不满意吧,他们这回是拿定主意来的,即使掘地三尺,也一定要把父亲挖出来。然而他们是不会再象上次一样拿枪顶住我了,我不再是那个毫无警惕的只知道做梦的孩子,我要逃开。我猛地站起身,我想往屋里跑去,却觉得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我以为我被子弹射中了,再也逃不掉,我感到一个人走过来抓住我的肩膀使劲摇晃着,呼喊着我的名字。他的声音是那么熟悉,我睁开眼睛,看到一张同样熟悉的脸,仿佛在哪儿见过,我看他穿着军装,便努力去想有什么当兵的人我会认识,当我把全部记忆都搜索一遍后,发现除了上次拿枪顶着我的那个宪兵再没有别的什么人了,即使是那个宪兵,我也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听到他对我说,亦文,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的父亲亦生啊!我吃了一惊,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以为我还在刚才的梦幻中,我知道只有在梦幻中父亲才会出现。他却说他是亦生,这怎么可能呢?亦生是被宪兵搜捕的人啊,他为此而逃到了川西,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了宪兵呢?难道他要自己抓自己?我的发愣使他大为恼火,他随手在我的脸上种下了五个火辣辣的指印,这疼痛使我不容质疑。我听见他对旁边的人说,我走了这么长时间,没想到他还是呆呆傻傻的。他的话使我更确信了他便是我的父亲,但是他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呢?

亦生拉着亦文进了屋,亦文禁不住扭头向后看了一眼,他发现那些士兵都笔直地站在门外,等候父亲的命令,似乎父亲是一个管着他们的大官。绾平惊慌失措地跑出来,这么多士兵都冲着她来,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她看见一个穿军装的人抓着她的儿子向她走来,她惊呆了。倒不是因为亦生,在她心底,他即使化成灰她也认得,她弄不懂的是亦生的这身装束,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亦生和军装联系到一起,直到亦生远远地喊她:绾平,你看我们回来了,我们将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你还会恨我吗?实践证明你的父亲并没有看错,是我给你家带来了好运气。

不管我和母亲能否弄懂,世界都在不可阻挡地发生着变化,这变化是属于父亲们的,对于我们,无论是祸是福,都只能承受。庆幸的是这次是个好运气,不久之后我们搬了家,住进了一个旧官僚的别墅。搬家的时候来了许多士兵,他们把家里翻得乱糟糟的,却不再是抄家,而是我们役使的奴仆。我看着他们满面汗水地忙碌着,还不时地向我们陪着笑脸,我很得意,它使我想起福祥当铺红火时的光景,我常常想,外祖父面对他的一干奴仆时是什么样子呢?是不是也会像我一样有一种腰板挺直了的感觉。父亲终于圆了外祖父的梦,他的家业曾被父亲散失殆尽,现在却又奇迹般地复原了。作为新政权的功臣,父亲被任命为上海市某局的局长,手握重权,姨娘则是另一个局的副局长。如果外祖父还活着,定可以在这豪华的洋房里安度晚年,可惜他最终没有看到这一天,直到死,他还在恨着父亲,并为自己当初的选择追悔不已。但是母亲该高兴才是,她和我一样,都是父亲发达的受益者,她却仍然是闷闷不乐的,这使我很不满意。我想,难道她就只有这一张脸,永远是哀哀的,不会笑,不会快乐吗?我不明白,她所恨所求的一切都得到了,还要怎样呢?

这栋旧官僚的别墅有许多门,有许多房间,基于新政权的特点,它们被一分为二,成为市府的高级干部宿舍,与我们做邻居的,是一位姓胡的局长。尽管这样,我们的房间还是很大的,楼上是父亲的书房和卧室,楼下则是客厅、厨房、和众多的小室。我终于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那是我一直在梦想着的天地,我想从此我有了充分的自由,我可以一夜不睡,也可以一个人慢慢地进入梦乡,再不怕母亲的故事和着黑暗来恐吓我。

那天下午,亦文走进自己的屋子,关上门,面对着属于他的陌生的床和书桌,面对着由那些曳地的布幔构成的窗帘,他的眼前恍恍惚惚的,他知道他的一切已被父亲安排好了,屋里的这个世界是属于他的,总觉得还是有点不踏实。他像是在梦里,这所有的一切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它们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却要与它们生活在一起,让它们化作他生活的一部分,他怕自己把握不了这一切。晚上,亦文在这崭新的床上躺下来,感受着属于他自己的天地。他觉得他象是躺在一个荒凉的世界里,没有亲人,没有记忆,也没有任何可以与这个世界建立联系的响动,这静使他想起躺在坟墓里的外祖父,他觉得自己也象是躺在坟墓里,不同的是外祖父是死不瞑目,只好等着蛀虫最后来收场,而他是在寻找,寻找一种记忆或别的什么,使自己能够踏实地入睡。首先进入他的想像的是对父亲和姨娘的记忆,他想像着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原来住着的那个官僚的样子,他现在到哪儿去了,他从前住在这里的时候是否也是父亲现在的样子,也有着姨娘、母亲和他这样的孩子,而那孩子是否也象他这样呆呆地喜欢晒太阳,孤独地成长着。那个孩子是住在这间屋子里吗?或者这间屋子住着孩子的父亲和姨娘,他们在这屋里制造着杀戮和惨叫,是否惊扰了他们的孩子。他想如果他们曾经住过这间屋子,他们的声音不会一下子都跑掉,总要有一些留下来,被布幔和墙壁收藏,到了晚上那声音便会放出来,在布幔和墙壁间轻轻地传送着。亦文仔细地寻着,然而并没有听到那声音,只有一种骨骼生长的声音,过好半天,“咯吧”地响一下。它使亦文断定这屋子从前住的也是个孩子,那孩子骨胳生长的声音被布幔和墙壁偷听去了,然后记录下来传给他。它是要鼓舞我快快长大吗?亦文想。在这倾听中,他发现他的骨胳也在“咯吧、咯吧”地抽动着,照这样下去,也许我会在一夜之间长起来。

二十一

亦文上学了,他是新政权的第一批学生。春暖花开的季节,他和那些从乡下来的野孩子一起走进课堂,在年轻的女教师的带领下大声朗读“开学了”。那些孩子有的已经十五六岁,有的甚至比他还要小许多。他们的父母都是新政权的工作人员,从五湖四海把他们带到上海,又一股脑地全送进学堂,也不管他们心里是否真的愿意。这些在战乱中、行伍中长大的孩子,带着父亲给他们的粗野和希藉兴奋地走到一起,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来这里干什么,却为能有这么多的伙伴而高兴。亦文茫然地看着他们,看他们成群结伙一队队地进进出出,看他们尖叫着“杀呀杀呀”在操场上跑来跑去。当他们像喊号子般亮足了嗓门喊“开学了”时,亦文觉得象一群从森林里钻出的怪物,虽然他与他们一样都不懂这“开学了”的真正涵义,但他想他们总是不同的,他们使亦文总是想到那些吵吵嚷嚷抄家的宪兵,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也许在他不喜欢那些孩子的同时他们对他也有着深深的敌意,亦文感觉到有一种敌视在他们之间迷漫着。

班里唯一的一个女孩叫秦晴,辫着两个羊角辫,与亦文的年龄相仿,也是十一二岁的样子。亦文看得出她与他们不同,这不仅是性别的原因,还因为她的浙江口音和柔弱纤细的模样,常常让他无端地想起记忆中的那个小姑娘。他想,那整日在阁楼上害怕着的做着女红的小姑娘长得也就是这个样子吧,她惦念着母亲的病,对身外的世界充满了恐惧。那么,秦晴会不会也有着与小姑娘相似的经历呢?或许她的父亲也曾在绍兴开着什么铺子,挑着高高的幌,如若不然,她怎么会与小姑娘长得那么相像,就像是小姑娘从记忆中走到了他面前。亦文对这个叫秦晴的女孩充满了好奇,他多么想坐在她的身边听她讲她的故事啊,这个情景已在他的记忆里重复过多次。但是他和她还没有说过话,他们俩远远地坐在教室的两边,中间隔着那些粗野的孩子,甚至她从来也没有正眼看过他一眼。

在这班级中,他们是两个孤立者。那些从乡下来的在行伍中长大的孩子瞧不起柔弱纤细的秦晴,她的那一套显然是大家庭出生女孩才有的娇贵作派让他们反感,他们取笑她,甚至她因恼怒而涨红的脸也会招来他们的哄堂大笑。亦文同情她,从心底里感觉她是他在这个学校最亲近的人,但他又恨她的软弱,他想她为什么不反抗呢?仅仅因为她是个女孩吗?是女孩就得听命别人的摆布,慢慢地象小姑娘那样变成一个嫁人的女人,然后再整日咬牙切齿地在梦里恨着男人,这就是她的全部吗?亦文想如果是他,他会找一把父亲的枪把他们全都射倒。他知道没有人能躲得过一排子弹,那时他们的粗野和嘲笑不过是枪口下的一缕白烟,所有的反抗其实就这么简单。亦文一直幻想着要做成这样一件事,当然不再是杀死母亲,上次没有杀死她并没有给亦文留下遗憾,他现在不想杀死她了,因为父亲已经回来,他现在是自由的,母亲的故事再不会压迫他,并且,有了父亲来对付母亲,他再也没有必要去替代父亲,母亲自然会在父亲的威力下臣服。但他还是幻想着要做成这件事,他总觉得这件事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只是他还不知道他的目标是谁。现在,当亦文看到那些男孩取笑秦晴时,他不禁想,也许有一天他的枪口会对准他们,他在心中暗暗等待着这一天。

2050年,当我在电脑前写下以上的这大段话时,我在想,是什么使亦文变得如此嗜杀?难道仅仅是他与那些行伍中成长的孩子间难以化解的敌意吗?可是不管怎么说,那些孩子都是他的同学啊!他们将朝夕相处在一起度过漫长的求学时光。当然,如果用那个时代的流行术语来解释就简单多了,“一切源于阶级斗争!”秦晴的旧官员之女的出身自不必说,即使是亦文也可以很容易地戴上一顶资产阶级遗少的帽子,并且牵涉到他的父亲亦生,说他不辨善恶,没有与资产阶级划清界线。可想而知,如果亦文那一枪放出去,会给他和父亲甚至他们的家带来多么大的麻烦。好在他最终也没能做成这件事。那几年大陆的气候还比较湿润,作为全国最大的城市上海,每天都有着清凉的海风吹拂,在这难得的平静岁月里,亦文可以任凭自己胡思乱想而不必担心因此获罪。

但是我并不相信什么阶级斗争,我不相信在那个混混沌沌的童年会有一种如此崇高的思想统治着我,让我不顾一切地为外祖父所在的那个阶级疯狂复仇。我想总会有一些别的什么原因存在着的,那是不为人知的深藏在亦文心底的一丝隐密。我试着去窥探,但我没有把握,百年的时光已使曾经存在的一切历史变得模糊不清,何况是内心的一丝隐密呢?我的眼睛因久久地盯着屏幕而变得酸涩起来,我不得不关掉电脑,关掉所有的灯,空坐在一片伸手不及的黑暗中。也许,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抵达九十多年前亦文的心灵,毕竟那是同一个自己啊,白天由于时光的阻隔人的触觉变得麻木起来,而黑暗可以使我穿越时空一直回到上海,回到那个叫亦文的十一岁孩子的身体里。因为所有的黑暗都是相同的,无论是史前的黑暗还是再过一百年,给我们的都是同样的一种无以言表的感觉,这感觉早在我心里了,我现在要慢慢找回它。

黑暗中,我听见一个灵魂说,你是要找我吗?我说,你是谁?他说我说是你的前世,难道你忘了吗?我问他你想干什么?他说,回答你的问题啊,你不是要知道我为什么如此嗜杀吗?其实我很不喜欢这个问题,因为你在问的时候是先决地把我定为狂徒的,有点设套的意味。不过我不和你计较,虽然你已变了很多,毕竟还和我是一个人嘛!我不妨告诉你,我并没有做什么,我在童年杀死过一些蚊子,那是因为它们吸我的血,这是你也会的;后来我还拿枪对着母亲,想杀死她,那是因为她让我恐惧,她用她的梦她的故事整日恐吓着我,我觉得自己没有活路了,我要挣脱出来;在学校的时候想要一把枪把同学全扫倒,也只是想想而已,那也是因为他们和我的敌视和越来越深的不快感。其实真正想杀人并做成了的只有那一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他们把父亲关起来,不让我见,我无法闯进去,我只得杀死那个人,我想杀死人我就可以进去了,没想到进是进去了,却没有再见到父亲。即便如此,我也不能算是杀人,我是一命抵一命,并没有欠下谁的债。在那些年代里,我所做的这一切是最不起眼的,既比不上父亲革命时的烈烈业绩,也无法与那些挎枪不挎枪的刽子手们相比。然而你却至今对我耿耿于怀,难道是我错了吗?你扪心自问,我只是做了一件千百年来一个儿子最该做的事。这是我一生中所做的最大的一件事情,不管后来的人怎么说怎么写,对我都不重要了,那是你们的事,我所能做的就是永远定格在那个时空中,看自己名字前不断变换的标签。这很好,你知道,那些生前显郝的大人物死后也不过如此。然后,他笑了,他的声音在笑声中渐渐远了。我正想着他说的这番话的意义,黑暗中突然响起闷闷的两声枪响,于是我记起来了,其中一声是他杀死的士兵,另一声是亦文20岁的时候所遭遇的枪决,我似乎听见他说,父亲,我跟你去了,我不后悔!我记得这一切,我的记忆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

我想,亦文所做的这一切还是应该归于怯懦。因恐惧而怯懦,因怯懦而痛苦,因痛苦而渴望摆脱,所以不是杀己就是杀人。杀己是对自己身生命的全然否定,杀人则是另一种方式的坚守。亦文自然不会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如果想到了他就不会去杀人,他也许更愿意自我解决,那样就不用费尽心机,也不必看别人的脸色了,但是他最终还是杀了人,我想这一定与他生命中十一岁到二十岁的这一段经历有关,这期间发生了许多事,它们一层层地压向他,而他除了自身的成长并不能做什么,他默默地接受着生活的变故,然后突然地拿起了枪。

亦文后来才知道母亲所以不高兴是因为姨娘还住在这个家里,和父亲住在一起,而母亲依然是睡在楼下,一个更孤独的小屋里。那时她尚不知道在户籍部门登记户口的时候亦生在妻子一栏里填得是姨娘的名字,而她的身份只是个寄宿的亲眷。她一直是被蒙在鼓里的,她容忍着亦生对她的冷落,为了这个走向复兴的家的体面和尊严,她尽量保持着外表的平静与无争。直到那天街道居委会通知各家各户去一名代表开会,她去了,那些街道干部诧异地问她,怎么两位局长没来倒派你来了,她说我为什么不能来呢,我是亦生的妻子啊!那些人仔细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看,确信没有什么问题,才说你来就你来吧,只是回去后要记着把会议精神向两位局长汇报一下,希望他们能多支持我们的工作。绾平在恍恍惚惚中听完了会,她的耳朵嗡嗡地,不知道他们讲的是些什么,当然也没有向亦生汇报。她旁敲侧击在向街道的人打听,那些人便把全部真相告诉了她。他们问她,既然你是这家人的亲戚,怎么能不了解这些情况呢?她向人家尴尬地笑笑。她悲哀地想,是啊,作为亦生的女人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这么多人都在蒙蔽我一个人,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啊!

这些都是母亲告诉我的。那一天我从学校回来,钻进自己的小屋掏出本子来写作业,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我看见母亲疯疯颠颠地站在门口,她痛哭流涕地说,亦文,你现在终于成了姨娘的孩子了,你们抛弃了我,该满意了吧!母亲已有多日不曾打扰我了,我从未见过她现在的样子,她使我吃了一惊。我木然地看着她移过来,凑近我的脸。你看我老了吗?从绍兴到上海我整天都在为你们担心,可是我换来了什么,现在你们觉得翅膀硬了,可以飞到天上去了,不再需要我了,你们作践我,抛弃我,象随意丢掉的一块石头。别忘了我的这张脸是被你们父子折磨老的。早知今日,不如那年让汽车把你撞死,让宪兵把你爹绞死,也省得让那些冤鬼来缠我。她凶恶地拎起我的衣领,你不是要杀我吗?为什么还不动手?再不会有人来拦你了,他们巴不得你杀死我呢?杀死我,让你们也尝尝被冤鬼缠的滋味,哈哈哈哈!她仰着头悲哀地笑着,眼泪鼻涕滴了我一脸。我摇着头挣扎着,象是在经历一场黄昏里的恶梦。

整个过程中,亦文一直觉得恍恍惚惚的,即使母亲已经走了,他还是愣愣盯着那空洞的墙角,难以从梦中醒来。他觉得这本是件极为简单的事,姨娘的获胜几乎是情理之中的,因为她的胜利是与父亲的胜利连在一起的,那更是他们的胜利,所以她很容易得到了胜利的果实。而母亲的一切都是父亲施予的,她是父亲胜利果实的分享者,所以很靠不住,会轻易地被剥夺。但是他从母亲眼中看到了她的悲愤和绝望,那是一个人彻底软弱的表现。他恨她的软弱,他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绝望,那是在绾平的故事压迫他的时候,但即便在那时他也不至于悲愤,他知道自己在成长,他还有希望在。而绾平的绝望是寒冷彻骨的,巨大的绝望使她的眼中闪烁着凶狠的光芒,她咬牙切齿地蹦着每一个字,似乎在啃着什么坚硬的东西,也许是我的骨头?这使亦文为之恐惧。他想,难道父亲所不能给她的能在我这里找到吗?他的心里乱极了,他想也许有一天父亲也会来剥夺我的,母亲可以把一切仇恨全冲着我,而我能冲着谁呢?

二十二

我终于明白我在这个家中的地位是怎样的,他们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唯一的用处是作母亲的充气筒而己。除了母亲,再没人理我,他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夹着包神情严肃地在客厅里穿梭。在这样的家庭中,亦文被两个女人隔在中间,父亲又高高在上难以亲近,他的寂寞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它没有了期待,变得更无法解脱。因此他不愿回家,他宁愿整日呆在学校里,和那些充满敌意的同学在一起。

上课的时候他远远地看着秦晴,看着上课的年轻女教师,在心里一点一点描画着她们的面容。年轻的女教师总是穿一身合体的黄军装,是洗得发旧发白的那种,领口敞开着服贴地翻在外面。她没戴帽子,肩膀上一边垂着一根黑油的小辫儿,衬着光亮洁净的一张笑脸,是别致的,又是可爱的。以前亦文从未见过穿军装的女人,想像不出她们粗野地穿行于人群的样子,现在看到女教师他才明白,原来即使穿上了军装女人也不一定像宪兵那样粗野,她们完全可以是另一个样子。女教师说话细声细气的,她的手臂在空中扬着,配合著脸上的表情,象在表演着什么,她的形象远远超出了她要表达的内容对亦文的吸引,让亦文为之迷恋,他仿佛觉得像女教师这样穿军装的女人甚至比他曾见过的穿旗袍坐洋车的女人更美。她使亦文总是想起小姑娘、想起秦晴。坐在前排的秦晴许多时候给他的都是一个留着两个小辫的背影,整个教室里只有她在安静地听讲,除了她都是如亦文般沉浸在空空的虚妄中的灵魂,不管是坐着的还是趴在课桌上打嗑睡,一例是如梦似幻,似乎他们正在休整,只等下课的铃声吹响冲锋的号角。在这背影中秦晴的面容常常变得模糊起来,亦文不得不暗暗把女教师的脸拿来贴在她的背上,在心里他似乎觉得这就是秦晴,或者说秦晴长大了穿上军装也就是女教师现在的样子。是的,如果小姑娘不是生在绍兴,而是在别的什么地方生长起来,然后穿上军装走上讲台站到他面前的时候也一定是女教师的样子吧!他在心里慢慢把她们三个的形象重合了,这重合使他有一种欣喜,仿佛实现了蕴藏多年的一个梦。他想也许命中注定了秦晴要来做他的妻的,将来他长大了,秦晴也到了女教师现在的年纪,他一定要把她娶过来,那将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然后是下课,课间短暂的十分钟操场上也是人喊马嘶,亦文看着那些飞奔的同学,他突然由生了想融入他们的愿望。他在想,是这些孩子们错了还是我错了呢?也许世上的男孩子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只不过自己因为恐惧和孤独而柔弱迟钝,变得象个女人了。这是比男孩们的粗鲁更可怕的事情,怎么会这样呢?莫非在和母亲的长期相处中我已习惯了以女人的眼睛看世界了?他很丧气。多年来,他痛恨并极力摆脱的正是母亲给他的阴郁,他一直在内心里追随着父亲的光芒。然而父亲总是远远地忙着他的事情,从未和他真正亲近过,现在更是把他交给了学校再也不管他了。亦文心中有一种恐慌,这恐慌牵着他走出教室,他先学着那些孩子的样子跑了一阵,然后趴倒在地上匍匐前进,只一会功夫已是热汗直淌。他觉得这象一场苦役,他努力坚持着。

一个月过后,亦文已经完全能够模仿那些男孩们的个人动作了,但他仍是单独的,他无法象他们那样两个人摔跤或是群体的冲锋。他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掂量着自己的力气能把哪些人摔倒。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了,鼓足勇气上前说,算我一个行吗?他们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他,他觉得很紧张。许久,一个身材瘦弱的男孩对他说,想参加革命吗?先过了我这一关,然后摆开了摔跤的架势。亦文有些犹豫,经过多日的观察,亦文已在心中把他摔倒过多次了,但现在他却不想比,他要的只是融入他们,而不是这种敌视的角斗。然而那个孩子已经气势昂扬地冲上来了,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男孩们的喝彩声激怒了亦文,他在男孩的另一只手直捣过来时将身子往后一闪,脚下一勾,男孩唰地摔倒在地上。这时铃声响了,亦文在他们的发愣中回到教室,他却一点都不快乐,他感到从四面投来的仇恨的目光,他想他永远都无法与他们相融,而这种敌视也许会一直存在下去。

除了上课,如果天还没有黑,我会一个人坐在校园里,看那些在喊杀声中飞奔的同学渐渐散尽,然后喧嚣的校园安静下来。我扬起头伸开双臂转着圈,我觉得我是自由的,这有星辰的夜空,这夜空下诺大的学校成了我一个人的,宁静,从容。我想,如果校园的白天也能是这个样子该多好啊,我可以不要那些同学,只要秦晴和女教师,他们从军营学来的动作可以由同样是军营出身的女教师来教我,我们还可以组成一支小小的训练队。我为这样的想法激动着,即而我又想到,那由女教师教出的动作还能算是男人们的动作吗?会不会只是加重了我的柔弱呢?那岂不是白费了我的一番辛苦了吗?我知道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和男孩们在一起,可是他们并不见容于我,我觉得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使自己离目标越来越远了,正如我一个人站在校园的夜色里,除了我,还有别的人喜欢吗?那些男孩们有着他们永远也做不完的游戏,有着一种与我完全不同的生活,而我永远是孤单的。许久之后,我才斜挎著书包在那书本一下下拍打屁股的响声中离开学校。

我经常是最后一个离开校园的,我没有想到这样的习惯竟会给我带来灾难。那一天我在渐次亮起来的路灯中往家慢悠悠地晃着,一群孩子突然从黑暗中窜出来围住了我。我认得他们是班上的同学,我说你们要干什么?领头的高个同学说,平日见你怪神气的,我以为是谁呢?你爹不过是个卖药的!其他人哈哈笑了。这个说,我爹是正牌团长呢!那个说,我爹是陈市长的警卫队长!我爹是第一个攻入上海的英雄!我爹还在云南前线扛着机枪缴匪呢,说着做了一个机枪扫射的动作,嘴里跟着发出突突突的声音。领头的说,我们都不敢神气,你倒牛起来了,说说你爹是怎么混到革命队伍中来的,一个卖药的竟当上了局长,看你就知道你爹是什么东西!说着向我的胸口捣了一拳。这一拳使我记起了我曾摔倒过一个男孩的事,我几乎忘记了它,现在他们是要来报复了。我想站稳脚跟,还他一拳,然而他这一拳太重了,我的身子一晃,向后倒去。后面的孩子接住了我,你一拳我一掌地把我推来攘去,然后我摔倒在地上。我感到那些胶皮鞋底雨点般地落在自己的头上、身上和腿上,我却无力挣扎。直到鼻子出了血,流了一脸,领头的同学才一声令下住了手。我听见他说,这次是给你点厉害,看你以后还神气不!他一挥手,一群孩子全撤了。只有我还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的头脑中有许多的念头乱糟糟的,我想要理个清楚。

亦文回到家,母亲的惊诧可想而知。绾平抓住他的手,颤抖地问他怎么回事,他只是不说。亦文平静地推开母亲的手,回到自己的小屋里,他只想安静地呆一会儿,绾平却紧跟在他身后。你现在是越来越不听话了,告诉你早点回来你偏要玩到天黑,看看出事了吧,你多会儿才能给老娘省点心呢?亦文烦躁地摇摇头,求求你别管我了好吗?让我安静点。绾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瞧瞧你说的什么话,不让我管让谁管,你是惦记着让你爹那个女人管你是不是,吃里扒外的东西。然后她拉起亦文就往外走,既然这样,那咱就去见见你爹和那女人,我倒要看看她怎么管你,她使什么法儿把你和你爹的魂都勾去了。

亦文不情愿地被母亲拉着上了楼,冲父亲的卧室撞进去。亦生,你看你孩子成了什么样子了,你倒是管不管?母亲的话就象一下子被大风刮跑了,屋子里一点反映都没有。姨娘伏在写字台上写着公文,父亲亦生则跷着腿坐在沙发上瞅着屋顶默默地抽着烟。这个阵势把母亲镇住了,仿佛她突然闯入了什么禁地,她忘记了自己干什么来的,不知是进是退。过了很长时间,父亲才从沉默中转过头来,慢吞吞地说,有什么事吗?即而他看到了亦文,震怒似地说,你这个娘怎么当的,一个孩子都带不好,还能干什么革命工作?母亲被喝得说不出话来,她低着头抽泣着。父亲急切地把亦文拉到身边,仔细打量着他身上的尘土和血迹。姨娘也如梦初醒般放下手中的笔,回过头来问,怎么回事?亦文只是抿着嘴一气不吭。父亲生气地甩开亦文的胳膊,这个懦弱的孩子!姨娘说,不能这么算了,明天我到学校找他们的老师去。父亲叹着气说,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孩子啊!亦文用眼角看着母亲,他看到母亲的眼睛渐渐瞪大了,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还原了面对他时的样子,而在刚才她不过是个局外人。一场争吵即将开始,亦文飞跑着冲了出去,把渐次高昂的争吵声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二十三

那是绾平和亦生第一次面对面的对抗,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对于这一点无论过去多少岁月我都不会忘记。回想起绾平一生中这仅有的一次抗争,我不知道是该欣慰呢还是悲哀。按说有了第一次总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的,既然抗争过,人是不容易再屈服的,何况那时亦生也被她突然的爆发所震慑了呢?然而事实是自那次冲突过后,绾平变得从未有过的平静和苍老,这是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那种从容、苍老或者说迟缓更应该属于花甲的老人,因此在亦文看来,他的母亲倒更象个母亲了。亦文猜不透母亲的这种变化,却为她的变化而高兴,他想,是不是父亲一直藏着一件什么秘密武器,要等到最后关头才拿出来?平日里他一直在忍着,以为母亲会慢慢地看清他,他为他们家所做的一切。但是母亲却毫不知情,甚至日复一日地充满怨恨。直到他们终于发生了争吵,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于是,父亲以他的武器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母亲的怨恨,他们十几年的积怨就在那一刻消失了,不仅如此,就连母亲对亦文的仇恨也随之消失了,这使亦文深怀感激,并对父亲充满了神秘的景仰。亦文想,它一定是比枪还要威力十倍的,枪只能消灭人,而这武器却能使一个人彻底改变。如果我也能有那样的一件武器多好,那么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不管是来自哪个方向的敌人我都可以象父亲那样笑着迎候他们,付出小小的代价,然后在他们得意忘形的时候给出沉重的一击。但是现在他并没有那样一件武器,父亲还没有给他,于是他只能永远地渴望着。

现在的我当然能够明白母亲的所谓屈服,那不是父亲亦生使了什么秘密武器,而是她主动地放弃了。我想,也许她在争吵的时候突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和厌倦,孩子亦文是她的,丈夫亦生也是她的,然而现在却需要撕破脸皮去争取。她争取什么呢?这争取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不断地在内心问自己,答案则是一片虚无。一切都是她的,一切又都不是她的,这种无边的绝望覆盖着她,使她突然间变得哑口无言。于是她退出了,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回到日常生活中,象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即使发生了什么,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也许还可以有另外一种解释,当她声嘶力竭地要拼争一些什么的时候,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两张怒目的脸,内心突然涌起一股嘲笑的力量。她觉得他们很可笑,而自己更可笑,她想,她与他们争吵些什么呢?眼前的这个男人不管走多远,最终都是属于她的,将来要和她埋在一处,命里注定她是他的,他怎么可能跑掉呢?而那个夺她男人的女人,不会有好报应的,总有一天老天要咒她死,她太过张扬的前半生把后面的精血全都耗尽了,怕也活不长。于是她带着一丝微微的得意中止了这场争吵,重新回归到自己的世界里。她胸有成竹地等待着,她等着,但又绝不可能完全地心平气和,她毕竟还年轻,她只能把满腔的怨恨都积郁在心里,等着这个近在咫尺的男人。于是,她的从容和苍老竟如约而至了,以至于常常听到有人在身后喊她,她辨不清那是亦生或是故去的父亲,只能迟疑地回过头来,一片茫然。

后来父亲和亦文有过一次谈话,这谈话既是关于亦文的,也涉及到了他的过去,还有母亲绾平。父亲是一直想着与亦文有那样一次谈话的,以前嫌他年龄还太小,他等待着,直到发生了亦文挨打的事,他想是时候了。再说亦文也已经十三岁,自己在那个年纪的时候早就闹革命了,有些事情他应该懂得也必须懂得了。于是,在一个黄昏,他看到亦文松松跨跨地背著书包走进院子,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一招手,把亦文叫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些都是父亲亦生告诉我的,若不然,我纵有不死的生命,在这个数字化的时代里仍然不可能查阅到他当年的一言一行。历史不是可以随时再现的碟片,它所记下的只是一些“有意义”的大事件和大人物,即使是这些有意义也不过是一个淡淡的轮廓而已,那些构成的细节早已洇灭在岁月的尘埃里。而那些芸芸众生的小人物,更是什么都不会留下。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连那些谈话也不会记得的,即便如此,要我复述九十多年前的一次谈话也已不可能。此刻,我只能坐在黑暗中,坐在三层的地下,借助深遂的夜色的无比洞察慢慢地去揭开那些年代久远的记忆。黑暗阻隔一切,也穿越一切,我的记忆和想像的声波混和在一起,变得无比强劲,慢慢地向前探寻着。于是,我听见亦文的大皮鞋在安静的楼梯上突兀地敲着,那声音空旷而忐忑,使我不禁为他暗暗地揪着心。

亦生对亦文说,孩子,你已经长大了,从今天起你必须学着做一个男人了。亦文惊异地看着父亲,看着他难得的和颜悦色,却不知怎样回答。他想,我不是一个男人吗?我难道不是和父亲有着同样的性别吗?如果不是,那我是什么?

父亲讲起了他的故事。象一部发黄剥落的影片,这故事慢慢地转动着,因为年代久远,不时地出现卡壳和断片,这个时候便没有了影像,黑暗中只有一双闪闪发亮的眸子在动,伴随着一大段冗长沉闷的独白。在这讲述中,亦文认识了又一个父亲。这是与自己童年想像中的父亲完全不同的,他不再笼罩在一片如烟的云雾里,他是真实的,他从十二岁开始就成了一个男人了,他勇敢、机智、充满了力量,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一切,他拥有亦文所缺少的一切雄性气质。

亦生说,在比你还小的时候,大约十岁吧!我的双亲就在灾荒中死掉了,我穿过一个又一个小镇,到处流浪,乞讨为生。流浪中吃了很多苦,也长了不少机灵,活得挺自在的,白天吃饱了找个太阳地美美地睡一觉,晚上就到人家门洞里猫一宿。父亲的话使亦文满怀向往。亦文想这是多少美妙的生活啊!难道童年的父亲也和自己一样喜欢晒太阳吗?只不过父亲没人管着,可以到处流浪,而他却常常要受到母亲的压迫。也许正是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造就了父亲吧!亦文遗撼地想,我永远没有这样的机会。

亦生说,你知道吗?我十二岁就偿过女人了。亦文说,是吃吗?亦生哈哈地笑了,也算是,又不全是。然后他做了一个捅的动作。亦文想像着,许久,他记起了在那些黑夜里父亲对姨娘的切割,这是他能够想像的最远的词汇了,他说,是切割吗?亦生愣住了。什么切割?罢了,罢了,还是让我告诉你吧!晚上,我在一家门洞里睡觉,梦见自己娶了个漂亮婆娘,屋里点着大红□子,她把我抱在怀里,那个美呀!她解开衣襟露出两个大奶子,让我吃了一个又一个。她还脱下裤子指着一丛毛让我进去。我说我这么大的个了怎么进呀!她说是让你底下的小胳膊捅啊。然后抓起我的小胳膊。亦文恍恍惚惚地问,你捅了吗?亦生说,捅了,但是没捅几下就软了,她又让我拿手捅,一摸我才知道,里面是个好大的洞啊!我一捅,她便咬着牙哼哼叽叽地叫着,很疼的样子,我的手指上也沾了些血,然后她便躺在那儿不动了。亦文说,她死了吗?亦生说,高兴得很呢!过了一会儿,她又抱住我,死命地亲我,然后给我穿上衣服,又抱回到门洞里。亦文说,你不是一直在门洞里吗?亦生说,我以为我一直在门洞里,但是门咣当一声关上了,我听见女人的脚步走远了,我又些冷,我看见天上的星星快散了。我才知道那不是梦。

亦生说,我回味着那个女人,然而当时的感受一点都记不清了,仿佛真的是一个梦。第二天晚上我又来到那个门洞里,梦想着半夜她再把我抱回屋里,可是再也没有了,当我半夜里醒来,发现我仍然躺在门洞里。我不甘心,一直守着这个门洞,直到第十天头上被一只恶狗追出来。我不敢去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女人是一个财主的二姨太,财主的女人很多,多日不到她的院了,那阵子财主率家奴到乡下收租子,那个偏院只剩她一个人,她才敢把我抱进去。我一直惦记着她,心想将来找婆娘就找她那样的。几年后我们部队从那个镇子经过,给穷人分了他们家的赃,我又见到了她。她走路颤颤微微地,涂着厚厚的脂粉,似乎和我娘一般的年纪。他们说她就是二姨太,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心里一阵恶心,我不相信自己当年就是和她睡了一晚,觉得自己折了本。幸好她没有认出我。

夜里,亦文沉浸在父亲的叙述中。越过父亲的脸,他仿佛看到了那个烛火微蒙的屋子,女人敞着怀,垂着一对硕大的乳房,她正抱着父亲吃她的奶。父亲一脸胡喳地拱着她的胸,一双粗糙的大手上下摸索。女人一抬头,却露出一张姨娘的脸。她对亦文笑着说,看见了吗?这就是你的父亲,他是被我的奶喂大的。亦文觉得哪儿不对劲,他仔细想了想,然后会心地笑了。是啊,少年的父亲怎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呢?那时他还没有胡子,也没有这么高,说起来倒是应该像自己呢!他眨了眨眼,于是,他看到自己正走在一个陌生的小镇上,带着一顶破烂的大草帽沿街乞讨,吃饱了找个阳光充足的土坡睡一觉,天一黑,便径直往父亲去过的那个门洞里跑。门洞里很黑,也有些冷,但他不害怕,他知道要不了多久那个女人就会来抱他进去。果然,门一开,女人出来了。亦文不作声,任她抱起自己。他听见那女人边走边嘟囔着,还是那个人,怎么会突然重了呢,把老娘的腰都累弯了。屋里,女人解开衣襟让亦文吃他的奶,还把手伸出来摸他的小鸡鸡。而那小东西,慢慢地粗状起来,变得坚实而有力,亦文想那就是父亲所说的小胳膊吧,一向被自己忽略的它此刻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使他欣喜而恐慌。女人抓住他的小胳膊向她的毛毛丛刺去,除了任由她的摆布,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感觉到了疼痛,他记得父亲的叙述中是女人才有的,难道自己是个女人?他弄不明白。那种疼痛是来自心里的,象被人用手挠着,似乎父亲的手没有伸到女人的洞中,而是插入了他的心里,他想吐却吐不出来,只能憋著,憋得他难受。然后他怒射了,像扫出一排又一排子弹,射向敌人。他觉得他的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没有人来接住他,也没有人来亲他,或者把他送回冰冷的门洞。世界是如此静寂,亦文发现自己正躺在闷热的被中,刚才的一切全都是幻影。他下意识地伸向他的小胳膊,而它早已如死了般,没有了意志,变得瘫软。像血一样粘稠的液体粘在被子上,让他更加不安。他记得母亲的故事中小姑娘长大了总是定期流血,母亲说那是女人的命啊!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也会这样。亦文掀开被子,拉着灯,仔细地看着小胳膊喷出的血。那血竟是白色的,白色的血。他怕那是小胳膊最后的血,他用手握住它,想让它重新恢复意志,他脆弱地努力着,却尽乎徒劳。

几天后,当父亲再次讲起他的故事时,发现亦文恍恍惚惚。他问亦文,怎么了,是不是没睡好觉。亦文忐忑地望着父亲,那个女人,她就是我的第一个姨娘吗?亦生说,什么姨娘?傻孩子,那只是我用过的第一个女人。只有用过了女人才是真正的男人,才有了胆气,才觉得人没白活。亦文说,那次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流血了吗?那种白色的血。亦生一愣,随即笑了,当然要流了,不,那不叫流,是射,射白血,不射还能叫男人嘛!亦生说,孩子,你不会明白她对我有多么地重要,不管怎么说,她使我认识了女人,懂得了女人给男人带来的欢乐。那时我就想,没有女人我宁可死。我发誓要拥有最好最多的女人,可是你知道,如果没有钱或权势,女人们连看都不看你一眼,即使得到了,也是屈辱。后来我又到其它的镇子流浪,遇见了游击队,他们神出鬼没英勇无比,我觉得他们能帮我实现愿望,就跟上了他们。

二十四

父亲的话使我颇受鼓舞。我想,一个老女人也能在父亲的生命中发挥那么大的作用,真是不可思议。既然女人对于男人如此重要,不知道我在梦中用过的女人是否作数呢?如果是,那就说明我和父亲用的是同一个女人,她既是我的女人又相当于我的姨娘,这同样令人不可思议。也许我根本就没有得到的,否则,怎么会父亲因此得到了力量,而我却是疼痛呢?我被这样的问题缠绕着。我知道,唯一的办法是找机会再来一次,和真正的女人来一次,那将是我生命最壮观的洗礼。但是父亲的话并未消除我的担心,我不知小胳膊是否还能粗状起来,这使我惶恐不安。

上课的时候,我怔怔地盯着秦晴的背影,忘却了周遭的一切。老师的讲课和旁边同学的窃窃私语,渐渐地被我隔膜在耳畔。我心里只有一个小姑娘,她就在我的记忆中,在我的心里,而现在又在我的眼前。我在心里默默地念着:我的小姑娘,记忆中等我一起长大的小姑娘,从绍兴到上海你一直陪伴着我。现在我长大了,要做一个真正的男人了,你愿意跟随我,做我的新娘吗?我不确信她是否知道我现在的想法,如果知道了她会同意吗?我想,也许她的母亲也给她讲了同样的故事呢!也许会说“女人只有被男人用过才是真正的女人”呢!我渴望着她能看我一眼,那样我就会知道,她也是那么想的,她一直等着,等着我长大,然后娶她。然而她却仍是一个背影,单薄瘦削的背影,看着让人心疼。

秦晴若即若离地,每天从他身边穿过,像一阵风似的一晃就过去了,不恳有丝毫的停留。他们至今还未说过话,这在班里的同学中是少见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亦文越是想着她、惦着她,越不知道要说什么、该说什么,只能把这愿望压在心底,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时间久了,不免在心里恨恨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恨自己还是恨秦晴,恨到终了,也只能暗暗地咽一口气。女教师很久不见了,说实在的,亦文真有些想她。他记得她的模样,得体的军便服,梳着两个小辫,仿佛就是长大后的小姑娘。在亦文的心里,她是小姑娘的正面,而秦晴则是小姑娘的背影,但是她却不在了,似乎有一种外力在拉扯着她,让她从他的眼前消失,好使他永远失去小姑娘。他不甘心,然而这外力是如此强大,任他想了又想也不能使她出现。

很久以后,亦文才知道想了又想的女教师已经结了婚,成了另一个男人的女人。那一日她像个北方冬天里的农妇般臃肿地出现在学校里,他竟然没有认出她来。他听见她喊他的名字,以为是认错了人,走近才知道真是她。亦文看着她,她的头发扣在一顶棉帽中,脸肿着,布满了小褐斑,眼睛似乎也不再明亮,懒懒地,象一只刚抱了窝的老母鸡。他失望极了,死死地盯着女教师肿涨的脚面,似乎这样可以把她永远钉回到过去中。她的声音却在懒懒地说着,无休无止。于是亦文失败了,惧丧的心情覆盖了他,他想,她永远不再属于我了。

当然这都是以后的事了,当时,我一心惦念着她,常常幻想着哪一天会遇见她,在街上,在江南的某个小镇,在上海的某幢大楼里。那时亦文已经长大,他不会永远呆在学校,他要去流浪,象父亲那样自由自在地寻找自己的生活。他走过了许多地方,很久之后,他累了,决定趴在路边的石头上睡一觉。他突然听到她的声音,亦文,站起来回答问题。他爬起身,看到她正站在他的面前。她说,你愿意要我吗?让我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他欣喜若狂。或者是这样的情节,亦文饿晕了,一头栽倒在太阳地里,醒来却发现被女教师抱在怀里,是她救了他。她摸着他的脸颊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还有谁恳为我千里跋涉呢?来吧!你这痴心的人,今夜,就是你盛大的成年礼。他双眼含泪。他看见她的两个小辫一跳一跳地,他抓住了它,就象同时抓住了小姑娘、秦晴和女教师,然后飞快地解散它,让它们飘散在发旧的军便服上,不再从他的眼前跳出去。她衣服的扣子已经解开,像一扇打开的门在迎接着他,那两个门环圆润光滑,熟悉又陌生,像那夜他在姨娘胸前见到的一样。他猛扑上去,拥抱他的女人然后他被冰冷的气流唤醒,才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在台阶上从中午做到黄昏的白日梦而已。

秦晴是个谜,这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弱小、胆怯,默不作声,还在于她的年龄。亦文看得出,她比自己小,无论是个头还是身材,都不像是与他一般年纪的孩子。而最特别的是她每天上学都是由阿姨骑车接送的,这也是她遭到同学们嘲笑的一个原因。阿姨是一位合蔼的中年妇女,她每天早早地来到学校门口,等候着秦晴,风雨无阻。看着她,亦文禁不住想到自己的母亲。母亲从未到学校来接过他,当然他也不需要,只是在他一个人冒雨回家的时候,看着阿姨带着秦晴飞快地从他身边擦过去,心里不免有些失衡,难道母亲禁不如一个阿姨!他想,莫非这个被称为阿姨的人才是秦晴的母亲,她也是因为秦晴的父亲有了姨娘而遭抛弃的,也许她心中隐藏着比母亲更哀伤的故事呢?

亦文从来都是走在后面的,可是这一天,当他晃晃悠悠地走出校门时,却发现秦晴仍在等待。简直是天赐良机!我想我终于找到了搭讪的机会,鼓足勇气上前说,你怎么还没走?再不走天就要黑了。秦晴狠狠地说,这个死阿姨,现在也不来接我。说着就要流下泪来。我安慰她,也许她忘了吧!秦晴说,可是她从未忘过的。我又说,也许发生了什么事呢?秦晴说,能发生什么事呢?我说,好多呢!比如说车祸、兵乱、死人什么的我不敢再往下说了。母亲故事中杀戮和血腥的镜头一幕幕闪过眼前,使我恐惧。我想,如果阿姨挡不住车祸和兵乱而葬身其中,那么我们挡得住吗?我不是一堵墙,可以抵御汽车的撞击;我没有一把枪,可以以牙还牙地对付兵乱的土兵;我也不是父亲,可以控制自己的女人,使他们紧紧地依偎在我的身边。如果此时灾祸降临到我们的头上,我多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灾难来吞噬。然而秦晴已经被我的话吓得呜呜地哭了,她不知道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可是不管怎么说,我是一个男人,对于秦晴来说我是强大的,现在是该我担当起一个男人的责任的时候了,我必须保护她。于是,我接接巴巴地说,你看这样行不,我们一起走!我送你回家。我每天都是这样一个人回家的,不至于因为多了一个秦晴就要发生什么事吧!除非亦文的眼前闪现出秦晴光着身子在他身下的样子,脸不由得红了。秦晴望着他,似乎看穿了他内心的胆怯和慌乱。但话已出口,他只能不安地等待着她的怒目和咒骂。许久,秦晴说,好吧!只有这样了。

夜色微蒙的街上,他们隔开好大一段并排走着,谁都不说话。数着一盏盏退向身后的路灯,亦文的心砰砰地跳着。他偷偷看着秦晴。秦晴已经不哭了,但脸上还挂着泪,在路灯银白色的光中晶莹剔透。她使亦文又想起绍兴的小姑娘,一个人坐在窗前的月光里,孤独而恐惧。亦文想对她说,有我在,你是不用害怕的,我会好好对你的,决不让你受一点儿委屈。他想说,你愿意一辈子这么跟着我吗,我的小姑娘?或者问问她,你家也是从绍兴来的吗?那个阿姨是你的母亲还是一个真的阿姨?然而一张嘴,这许多话就飞了,一齐挤着飞了出去,无影无踪,只有嘴仍在一张一合,不知说些什么。秦晴突然笑了起来,她用手指着亦文的嘴,你张着嘴干什么?是饿了吗?亦文的脸便更红了,我秦晴终于对他开了腔,他心里很高兴,要知道,这是一个不小的跨越。多年来,他记忆中的小姑娘一直是无声的,她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不对他说什么,即使是他说,她也根本不听。现在她终于对他说话了,不管说什么,他都愿意听。然而,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窘迫,于是他笑了笑说,是有点饿了。秦晴问,你每天都是这么晚回家吗?为什么不愿回家呢?你在学校干什么?秦晴的语速是多么快啊,这么多问题,该如何回答呢?于是,他的脸又红了,其实也没干什么,只是想在校园里呆会儿,或者看看天上的星星秦晴说,家里不是一样看星星吗?如果是我,一个人在外面会害怕的。亦文说,我倒没觉得,反正我不愿回家,如果能到处流浪,那更好了。

也许是不断脸红的缘故吧!亦文觉得身上暖洋洋的,就像自己晒太阳时的感觉。他想如果能和秦晴这样一直走下去多好,永远不到家,那么秦晴就是他的人了。然而这怎么可能呢?路上已到处是阿姨的喊声了。阿姨一路冲过来拉住秦晴的手说,可把我急坏了,自行车坏在路上,我想胡乱修一下,却怎么也修不好,想仍下又怕丢了,只好把车送回去又赶出来。秦晴一甩手,嗔怪地说,我都等死了。阿姨重又拉住她的手,冲亦文说,小同学,可谢谢你了,快回家吧!然后他们向前面一条弄子走去。秦晴边走边回头说,我家就在弄子里头,你家还远吗?他摆了摆手,不远。亦文欢快地沿着苏州路一路跑下去,他知道,再转个弯,第一条里弄就是他的家了。

二十五

那天夜里,亦文又流白色的血了,当然,父亲管它叫射,就像开枪射击。亦文看见他正和秦晴走在回家的路上,夜是那么静,只有他们俩的身影在路灯光下忽明忽暗地闪烁着。秦晴说,我们这是去哪啊!我怎么找不到我的家了?他说,去绍兴啊!那里有我们的祖房,你怎么不记得了,你和你的两个姐姐就是在那儿出嫁的呀!那里还有一支迎亲的队伍在等待着我们,他们已等待了二十多年,就为了给我们成亲。还有我的外祖父,他正坐在堂屋的大椅子上等着我们。然后一转弯,他们走入了一条巷子。它是那么熟悉,但又不是上海药铺的那条巷子,亦文仔细辨认着:石板路,二层的阁楼,低低的屋檐,还有那挂高高的布幌,深蓝的底色上绣着一个大大的“当”字。那不是绍兴的当铺吗?亦文没料到绍兴的当铺巷竟然离苏州路那么近,骤然的喜悦使他高兴得叫了起来。他对身边的秦晴说,看,绍兴,当铺巷到了,回身时却不见了秦晴的身影。一伙人拥着他向前奔去,他简直无法控制自己。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套上了新人的衣服,正被推攘着跨进堂屋,跪在外祖父的脚下,而他的身边已多了一位蒙了盖头的瘦小女子。亦文想她会是谁呢?为什么一定要蒙着盖头?他希望她是秦晴或者小姑娘,但心里还是隐隐地担心,他怕母亲绾平突然从盖头下钻出来吓他。终于入洞房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他颤抖着挑起她的盖头,露出的是一张秦晴好奇的脸,亦文这才放了心。秦晴的脸颊在大红□子和红盖头映衬下灿若桃花,她解着衣扣对他说,亦文,我终于明白了,一踏上当铺巷的石板路我就明白了我是谁,我该干什么,这一生我注定是做你的女人的,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呢?来吧,让我把我的一切都交给你。亦文笑了,这么多年,他的脸上第一次绽开天真的、无邪的笑容。他想,是我不告诉你吗?如果不是来到当铺巷,你永远不会看清你自己。于是,他以他全部的身心靠近她,拥抱她,让她光滑纤小的身体融化在他的怀中,化作水。他觉得他渴死了,他要用她的水湿润干裂的嘴唇。秦晴的身体却比水还要柔滑,无论他怎样来抓都是抓不住,有时他已抓在了手里,她却像水滴象气泡那样从他的手指间漏掉了、溜走了。他为这种游戏所迷恋,这激发了他为之搏斗的乐趣。然后他射了,在兴奋的怒射中精疲力尽。

这一次,亦文以为他得到了秦晴。他相信这不是虚妄,因为他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她,她的笑容,她的水样柔软光滑的身体,他为此欢欣鼓舞。第二天上学,当他在教室里再一次见到秦晴的时候,秦晴竟冲他露出了微笑。亦文的脸禁不住又红了,莫非秦晴也记得昨天夜里的成亲?他把手伸向裤口袋,在里面询问小胳膊,小胳膊却是软塌塌的,似乎在说它并不认识她。

这就是我–作为亦文的少年时代。我带着父亲的故事去寻找我的女人,在现实和想象中接近我的女人,然而骨子里却仍是渗透着母亲的阴影,我象她那样被绍兴裹缠著,被自己身体的每一点成长裹缠着,迷惘着,欢乐又疲惫。我的迷惘与固执简直不可救药,要知道,那时的人们都在追求一种粗犷的风格。那是一种类似军事化的风格,生活被简化成了某种程式,高度组织化,在其中生活的人们,不需要太多的脑筋,一切都是按步就班的,在众多的格式中,只要你搭上了其中的某班车,就会有这一种规格的人生陪伴你一直到老(当然中途跳车除外)。这种粗犷的风格可以使社会保持较高的速度。就好象我们今天由于社会大分工和竞争的激烈导致的快节奏,同样是生活的粗犷化,只不过那时的人们是被某种力量塞入格式中的,而今天则变成了一种主动的选择,那时的格式较为稳定,而今天格式的更新换代要快一些。生物进化的结果使一部分生命变得更加聪明,而更多的生物仍是混混噩噩,就象人类从动物种群中脱颖而出,成为主宰其它动物的神。这种格式曾经被中断扭曲过几十年,然而中断的结果是促使人类的头脑们更加发奋努力,如今不但已经恢复还完成了由机械化向智能化的转变,日益具有了吸附众生的魅力。我不能说这有什么不好,因为无论什么时候,生存都是第一位的,正像党的某位理论家所说的,是压倒一切的大事。但是事情总有一些例外,诸如我之为地下图书管理员,诸如亦文内心的迷惘与固执。我是个被推下车的角色,我可以主动选择车次,车当然也可以不选择我,对于已经上了车的乘客,拒绝的方法只有把他推下去。过往的车很多,但没有车愿意停下接上我,我只能一个人站在缓慢的时间中,看车来车往。我相信还会有人不断在什么别的地方被推下车,只是永远不会让我们相遇。对于聪明者来说,二人双三人为群,人一多就得多设计一种格式,耗时费力,不如让每一个被抛弃者都是个体,所以说这种例外并不例外,更在情理之中。只是我不知道亦文的情况该如何解释。他既是一个被组织者,又保持着一种缓慢的时差。我想,这是因为当时格式刚刚建立,还不完善,再加上父亲亦生处在较高的格式中,有着较大的自由空间,亦文作为高级干部子弟自然身受福荫。当然这只是一方面,如果仅此就作为亦文的理由仍不充分,因为此种情况不独他一个。也许更重要的是他有一个特别的父亲和母亲,而他们又在偶然中造就了一个他。亦文身上有着亦生和绾平杂交的一切品质,这品质与生俱来,独一无二,就像他没有兄弟一样,在这必然和偶然之间的亦文只能独立于历史的尘埃中。

这是亦文不会想到的,亦文只生活在他的时代里,迷惘又执著。他相信他会得到秦晴,父亲亦生可以连续数日在人家门洞里等待,他也可以千方百计与她接近,追随她。现在他们已经说过话,那么是不是可以保持更多的来往呢?亦文想到此不禁暗自笑起来,是啊,即使一时半刻还得不到她,这追随带来的欢乐也是好的,他希望他的欢乐能不断延缓下去。

亦文就这样默默地追随着秦晴,快乐地追随着,他的生活因了这种追随而增添了光彩。那时我们之间谈话并不多,只在阿姨偶然不来的时候才可能同行一段路程,了了地说上几句。而在学校里,这关系甚至是紧张的,一来男生们都不与女生说话,这规矩没人说出来,却是人人心领神会的,它象一道巨大的无形屏障阻隔在我们中间,二来我也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镇重其事地与秦晴搭讪,内心里因思念而生的慌乱烧烤着我,使我象做贼一样腿软、面红耳赤。因此同行的几句交谈就显得格外珍贵了,我把它们隐藏在心里,独自回味着。现在想起来,它们在我最初的恋情里有着里程碑的意义。当时说过的话有些在记忆中已经模糊了,有些我现在还记得。秦晴说,为什么男生就比女生勇敢呢,你们什么也不怕,而我还得每天要人接?可是阿姨也是女生啊,她为什么不怕?秦晴说,昨天我家养的一只猫死了,我妈说它太老了,我们将来是不是也会有一天老了,然后死掉呢?想起来真让人害怕。秦晴说,星期天我妈带我去看《白毛女》了,那个叫黄世仁的财主把喜儿逼进了山,喜儿的头发就全白了,是不是人总是害怕头发就会白呢?如果我的头发一下子全白了那该怎么办呢?面对秦晴的问题,我常常不知该如何回答。虽然有的问题小姑娘也曾有过,母亲却从未告诉我答案。我想母亲是不是有意要让这些纠缠她一生的问题也来纠缠我,好让我知道作为女人的不易。可是我知道又有什么用呢?我不可能替代她,也不可能为她做什么,只能是无味的纠缠而己。她不知道这些问题在我的成长里设置了多少不必要的障碍,我是男人,我害怕被这些问题淹没,我要冲脱出去。秦晴仍然笼罩在迷雾里,就象小姑娘和我的童年,我同样没有答案可以告诉她,只能由她在漫长的人生中去寻找了。而我们不都在寻找吗?秦晴见我不说话,便说,我想你应该知道的,看得出你和他们不同,你不多说话,也不喊不闹,你每天都在想什么呢?我想我是和他们不同,但也和秦晴不同,我现在只想着秦晴,想着父亲说的话,我要成为一个男人,成为父亲那样的人,但是这让我怎么说呢?好久,我才说:我在想,父亲是不能没有母亲的,正如母亲离不开父亲,没有他们的结合就不会有我们,可是我们哪一天才会变成父亲母亲呢?谁又会变成下一个我们?秦晴严肃地说,这的确是个很有意思又想也想不透的问题。我说,如果我们的成长中遇到什么灾祸,还没来得及变成父亲母亲就死掉了,那么再也不会有下一个我们了,我们的路就永远地结束了。秦晴的眼睛在我的话语中变得迷蒙起来,越过我的头顶向远处的天空望着,不知道她是因为看不到远方还是看到了更遥远的真实。

二十六

父亲的故事是一支古老的钟摆,它永远定格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中。在我人生的每一个关键时刻,我总能听能到它的声音。咔沓,咔沓,它以它固有的节奏响彻我的脑际,惊醒我,催促我,为我治愈在阴郁童年留下的钙缺乏症。时至今日,当我混混噩噩地伏在键盘上打盹或者在假想的黑夜中草草上床休息时,那声音便会从地底下钻出来,偷偷地出现在我的耳畔,咔沓咔沓,象是他在追逐着我。尽管我有不死的生命,仍然害怕这种追逐,我知道我一旦被他追上,我的末日便真的到了。

我并不惧怕死亡,作为一个三次都没死成的生命长寿已经变得毫无意义,活着如果不是为了记录只不过是一场苦役。在这苦役中自杀是没有用处的,它表明一个人的彻底的怯弱和失败,它否定了全部,使你所有的生命经历成为了一次无声的删除,没有任何痕迹。我不甘心这种失败,因此我要奔跑,即使在这个昼夜不分的地下,即使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不能停步。我所有的奔跑就是用我的手和眼睛去记录,记录上苍赐予我的生命中那些微不足道的泥沙和灰烬,还有女人,以及由他们构成的全部生活。这记录其实是一种发掘,在沉寂中探测最隐秘的宝藏。这便是我全部的快乐了。

亦生仍在讲着他的故事,讲故事的时候他不再是一个父亲,而只是个讲述者。亦文仍在倾听,用双手支着头,从而使他的头不至于因为沉溺于故事的幻境而飘落到地上。讲述者的声音循环往复,余音袅袅,倾听者的身体已化作一樽望父石,亦文觉得他望见的不是父亲,而是他自己。

父亲说,作为一个游击队员,首先是要过杀人这一关,否则,你就上不了战场。父亲说,真正的杀戮是不用枪的,左手从后面扼住敌人咽喉,右手擘一柄短刃往胸口一插,他吭都不吭一声就摔倒了,这就叫摸哨。亦文在心中暗暗模仿着父亲的动作,在他看来,摸哨就如同割倒一捆成熟的稻谷那样简单。战场上拼刺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伤痕累累,血流成河,人们都拼红了眼,拿枪尖狠命往敌人身上扎,但敌人不是草包子,有的甚至比你还要健壮,可你没有退路,也不能后退,你只有死拼,拿命去赌。当你终于把枪插入敌人的尸体,你倚着枪托站立着,你会觉得你的体内升腾着的一种强大的力量,你是这世界的主宰,再没有什么事情可使你害怕。父亲用他的语言为亦文在眼前展开了一幅画。亦文看见自己正站在高地上,一身血污,而脚下是横七竖八躺倒着的人们,他们都是来衬托他的,以死来衬托他的胜利。然而,他并不感到兴奋,也没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从体内升腾出来,相反,他的心里充满了不安,他甚至弄不清谁是真正的胜利者,他们在舒服的躺卧中嘲笑着他,他象个被孤立者,无边的烟雾从四面八方罩过来,令他窒息。

这显然不是亦文需要的。他想,也许想象中的杀戮永远是靠不住的,只有真正的参与者才能从杀戮中得到胜利的快感,想象的杀戮甚至不如想象中的女人来得有趣。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对于女人,他还可以不断地努力向前靠近,而杀戮这样的事,则没有任何实践的机会。为此,他倒□慕起父亲成长的时代来。

然而,父亲真正要讲的并不是这些,他讲到了另外一件事,他说这件事可帮助亦文克服恐惧,他正是从此勇敢起来的。

那次他们是要处死一个叛徒,他是游击队的交通员,被敌人收买,使游击队损失惨重。那时父亲亦生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兵,负责给大队长站岗。他亲眼看见过那个人穿着长衫,风流倜傥地夜间出入大队长的小茅屋,他记得有一次交通员还与他简单地说过几句话,鼓励他好好干什么的,说话时露出亲切的使人信赖的笑容。他年轻的心里因此对交通员的工作充满了神秘的仰慕。可是现在,他们把他捆在树上,长衫烂成了碎布片,脸上是一道道血红的鞭痕。人们怒气冲冲地要将他撕烂,却都被大队长拦住了。他把亦生叫过来,递给他一把刀:这个任务就教给你吧,没有胆气是不能做一个游击队员的,做了也只能是叛徒。亦生接过刀,看看雪亮的刀峰,又看看树上的交通员,他的手禁不住颤抖起来。杀了叛徒,就是合格的游击队员,不杀他,就是没有胆气的,将来保不准做叛徒,成了叛徒,注定要被杀。他只能举起刀。交通员盯着他手中的刀,他看到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却没有一丝的恐惧,这让他大惑不解,既然是没有胆气才做了叛徒,怎么会不害怕呢?他看见他说话了:是亦生吧,好兄弟,手快点,我在地下会谢你的。亦生说,你不害怕吗?他说,我不怕死,却怕求死不能,如果敌人恳一刀将我了结,我也不会出卖兄弟们了。我想我还是不够狠,如果当时我不去救其它的兄弟,还是能够独自脱身的,那么也不至于被敌人抓住,落得个今天的下场。算了,你不会明白的,快来吧!亦生的刀向他的头砍了下去,脖子已经被砍断了,但那人似乎还没有死,面部的肌肉痉挛地挣扎着,他的心不禁咚咚地跳起来。他只好双手握刀,拼命地向前砍着,仿佛他砍的不是人的头,而是一块质地坚硬的石头。血溅了他一脸,他的头嗡嗡地,象砍下了自己的头,然后木然地立在那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许久,他才听到大队长的一声断喝,亦生,好样的!

父亲说他至今对那个交通员深怀感激,不只是因为他做了父亲第一次杀人的靶子,锻炼了他的胆气,更重要的是他对他说的那段话。父亲说他后来时时想起那些话,并庆幸在他人生的关键时刻遇到了一位指路人。他说做人一定要狠些,你不对别人狠,你自己就得倒霉,不是被折磨得求死不能就是送了命,而在那非人的折磨下,难说自己不会象那个交通员一样叛变。

亦文被这种杀戮震摄了。这是不均等的,用刀来对付一个没有反抗能力的人,胜利变得轻而易举,不需要任何的努力,双方的对抗因此变成了一方对另一方的屠杀。而屠杀才是最可怕的。它使亦文想起了绾平小时候在夜里所受的鞭影,想起了母亲在狱中被宪兵折磨的酷刑,除了母亲讲述,那流着脓水的伤口仍然历历在目,在那些夜里,母亲的伤口给他带来的恶梦至今使他心有余忌。他想躲避它,他不要这样的杀戮,这对他的成长没有丝毫的益处,然而父亲的话已经顺着他的耳朵爬了进去,钻入脑浆,深入骨髓,不管他愿意与否,这一生都别想再忘记了。被屠的人同时又是父亲的指路人,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实。也许指路人的过错正在于他的指路,不管是指给谁,被屠恰是上帝对他泄密的惩罚。世界正是如此构成的,父亲应该知道的,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做一个指路人呢?也许他为我指明了方向,正是为了将来能从别人的枪口逃出来,死于儿子的刀下吗?这样的推理使亦文胆颤心惊。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屠杀的意义太沉重了,而他还很瘦弱,他怕自己的身体吃不消这一顿恶补。

父亲说,后来我便做了交通员,代替了他的位置,有了他的指教,我相信我一定能把这个工作做好。我很快便进入了新的角色,以自己的机智勇敢,来往于苏北和宁沪杭之间。感谢命运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现在想起来,我都不知道如果不是干交通员我还能在部队中呆多久,部队中的种种约束对我显然不适应,交通员的工作更符合我流浪自由的心性,只要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我可以完全顺着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时候我干过许多事,在敌人队伍中当兵、做小生意、在敌政府里做办事员、或者就扮一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公子,寻花问柳,只要是能够掩饰真实身份的职业,都是被允许的。在这期间,我相识了一个女人,你知道,没女人这人生是没有滋味的。

父亲说,有一阵子我给敌城防副司令跑腿办差,由于眼活心细,很得司令赏识,经常出入他的府坻,谁知道他家二小姐竟看上了我。那个女人长着一副大胸脯,腰细脚小,脸盘周正,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可惜脾气差了点,任性撒泼,把一家人闹得不得安宁。司令被闹得没办法,只得由她去,另外派我跟随保护她。出去的时候,本来是她坐洋车,我在后面跟着,可是没几次,她便要我也上去。我哪敢呐,要司令看见了非剥了我的皮不可。她见我不肯,便火了,指着鼻子骂,并说要告诉司令惩办我。我左右为难,只得依了她,和她一起坐在车里,她这才由阴转晴,嬉皮笑脸地说笑着。有时她去同学处说话,这种女人之间的事情也要我陪着,我不愿去,怕因此误了我的大事,她死缠硬麻,硬是让司令放了话。那次我陪她去戏园,刚进包厢,她便一把抱住我,说她是多么喜欢我。她说如果我愿意,她可以求父亲让我们结婚,还会给我升职。靠在她松软的胸脯上,我几乎被她说晕了。我想,如果真像她说的那样,我岂不是女人钱财地位都有了吗?我还求什么呢?可是转念一想,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我从此断绝了与游击队的联系一个人在此享受,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他们会把我捆在树上,象前一个交通员那样被屠杀,这使我感到害怕。再说我也怀疑副司令真的会认下这门亲事,他怎么会容忍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一个太不相称的职员呢?我尽量平静地扶开她,劝慰她,可她就是不听,说如果我不答应就告诉她父亲我侮辱她,让他把我处死,从此眼不见心不烦。我心乱如麻,只好软下来,表面上答应她、亲她,与她交好,以此稳住她。那些日子,我过得既愉快又提心吊胆,愉快的是我们可以借外出的机会偷偷在一起又亲又摸,提心吊胆则是因为内心的紧张,我必须在他发现我们之前拿到城防图离开。

亦文说,后来你就离开了她,对吗?父亲说,是的,如果不是这样就不会有现在的我了。当我最终拿到城防图的时候,城内已经戒严了,为了出城,我哄她说带她去看江滩上的芦苇。我们骑马来到苇荡里,在她痴迷于白茫茫的苇花时,我便策马离开了。走了好远,还能听到她的哭声,也许那茫茫的苇荡使她害怕了吧!

亦文似乎听到了女人哭泣的声音,在茫茫的苇荡里,苇花淹没了她的身影,只有那哭声在飘着,孤独又绝望。他想,父亲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她呢?如果是我,会选择留下还是离开呢?天渐渐地黑了,月光下,亦文看见她的身体在芦苇丛中爬着,身上的旗袍已经撕成一片片,露出光洁的胸脯和大腿。一个浓重的黑影跟着她,不紧不慢地走着,似乎在考验她的体力。江风吹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鱼腥味他的眼泪不由得掉了下来。他问父亲,你喜欢她吗?

父亲说,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是有些快乐的。但快乐归快乐,离开归离开,儿女私情怎么成大事呢?失去这个女人,还可能再找到其他女人,然后不断发现他们身上的快乐,但人生的关键选择是只有一次的,一错百错啊,所以说为人一定要狠。

亦文似懂非懂地,你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她吗?父亲摇摇头,缓缓地说,经历了这么多,要说还是有点遗憾的,她毕竟是个正经人家的姑娘啊,可惜了。

二十七

父亲的故事使亦文掉泪了,茫然地、忘乎所以地流下泪来,把衣襟都淋湿了。我想,假如我是父亲,我一定不会离开她,因为她对我是那么好,又能亲又能摸,也许还可以把自己的小胳膊放进去吧,那样我就可以像父亲那样从孩子跨过去,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老师说过,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母亲恳这么执著而真切地爱着我们,为我们做她所能做的一切,而我偏又没有那样的母亲,母亲在我永远是敌对的,因此她便成了我心目中最亲近的人了。在亦文十七岁的心里,她和小姑娘、秦晴都是一样的,都在用他们的双手聚拢起来,守护着他的心。而父亲却说做人一定要狠,切不可儿女情长,他正是这样做的,他把她漂亮的身体抛弃地芦苇荡里。那么我该怎么办呢?一边是他必须作为一个男人的成长,去抵御母亲和所有与生俱来的软弱;一边是自己内心的恋恋不舍,不忍心将从小陪伴他长大的小姑娘和现在的秦晴都丢弃在苇荡里,那等于是把他自己也抛弃了,他会看着他们受苦,被虐待和杀戮,就像自己被虐待、杀戮一样,直到眼泪变成了血,再也流不出。父亲说人生的关键选择只有一次。不管他是如何地漂泊、流浪,不管他做过多少种职业,经过多少女人,他人生最关键的两件事都把握住了,一是参加了游击队,二是抛弃了城防副司令的女儿,这使他立于不败之地,他用自己的人生注解了这一切。可是我呢?亦文想,我可以不离开她,然而若是游击队员的刀顶在我的胸口上,我还会说不吗?在被杀戮和女人面前,亦文只能战战兢兢。

软弱是一种毒素,它已渗入我的体内,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摆脱,就像无论我是选择女人或成长都一样是胆怯的,我只能任由命运的安排。我看见命运把交通员绑在树干上,等待父亲来杀,等待死前作最后的布道。现在父亲作为我的指路人并没有被绑在树干上,我的手中也没有拿着刀,然而他已经在布道了,也许他早在杀死交通员时便知道他的结局了,他仿佛是在用绞索慢慢地绞死自己。这使我毛骨悚然。

父亲说,说起你的母亲,真是一段孽缘啊!那一年我们的游击队在与敌人的大部队接触时被打散了,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不见了踪迹。我一个人拼命逃出来,颠颠撞撞地向北奔着,不知走了多久,我的头嗡的一声,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以为我被追兵的枪打中了,我想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等待命运的惩罚,而不必再仓皇逃窜。后来我醒了,我看见自己躺在一铺柔软的床上,身上盖着绸缎面的被子,才知道自己没有死,而是被什么人救起。我兴奋地想,莫非是哪家寡居的少奶奶吧!除此之外还有谁会看上我这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汗呢?果真如此,不正是因祸得福吗?正想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走到我面前,笑着问我,身体可好些。那一刻我鼻子发酸,差点没哭出来,我觉得他就像我的父亲。谁能想到后来他真的成了我的父亲呢?他便是你的外祖父。

随后的日子,我留了下来。我与游击队失去了联系,外面又是敌人的疯狂追捕,我不得不开始了作为一个当铺伙计的新角色。有一段时间我干得很认真,我没有别的亲人,既然他对我好,我怎能不报答他呢?他看我肯干,人也踏实,便想把女儿许配给我,条件只有一个,希望我不要离开绍兴,能够继承他的铺子,并在百年后为他送终。我当时就答应了下来,你知道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游击队被打散了,至今没有消息,我不能饿死,我必须开始自己的生活。再说,他也不是敌人,即使将来游击队来人找,也不怕落个通敌的罪名。至于不离开绍兴,这有何难呢?我既然成了家,拥有了这片当铺,就该好好经营它,它毕竟是我的产业嘛!晚上我兴奋得睡不着觉,我想象着那女人的样子,想象着她给我带来的欢悦,燥热难耐,我恨不得现在就成亲,把那个女人抱在怀里。终于到了成亲的日子,我抓住了她,抓住了她的手、她白皙的身子,在无望的焦渴中把她揉散。好久之后,我才注意到她脸上长着一些鲜红粉白的小□瘩,在大红的□子下闪闪发光。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

亦文静静地听着,这是父亲讲述的故事,他在讲他给外祖父一家带来的果实和灾难。果实正在孕育,而灾难还未发生,它给亦文的诞生提供了一个可以预料的机会。亦文随着父亲的声音寻找着,他不知道他是在寻找自己还是父亲的崭新发现。这寻找充满了诱惑。虽然他们讲述的都是绍兴,但父亲的故事却是与母亲的故事完全不同的,母亲故事中的绍兴是阴郁的,充满了恐惧的梦靥,并以此构成了他难以忘却的童年;父亲的故事却是明朗的,象发生在太阳底下的事,他如此清晰地看着故事中的父亲,看着父亲抓住了绾平的手,抓住了她的身子,就像是他抓住了她一样。他感到自己的小腹一阵难忍的燥热,巨大的蒸气把他薰得晕头转向,他没有丝毫的恐惧,相反,他向父亲那样冲突着,在挣扎中体会着绝望的快感。□烛的火焰硼硼地跳着,他和父亲一样疲惫地躺下来,然后,他听见母亲说:“那一晚,我成了他的女人”,这使他觉得匪夷所思。

许多天以来,亦文都在琢磨着父亲的故事。父亲的故事中没有母亲,只有女人,一个和他结了婚的女人,她身体白皙,面目不清,唯一可以辩认的是脸上的小□瘩。父亲占有了她,并且这种占有与他从前占有的女人不同,这一次他是永远地占有了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父亲却说是他的母亲,亦文怎么也无法相信。岂止这些,他不能相信的还有故事中的父亲,他觉得那根本不是父亲的经历,而是父亲为了指点他而有意编造的,否则,他怎么就与自己记忆中的父亲一点都不象呢?亦文记忆中的父亲住在母亲的故事里,同时住着的还有小姑娘绾平,害怕的小姑娘整日在窗口向下望着,有着说不清的恐惧和烦恼。他们就这样生活着,结了婚,然后有了亦文,父亲神秘地来来去去,给他留下了无穷无尽的渴念。比较起来,他以为母亲的故事倒更象真的,就像他的记忆一样不可改变。他想,也许父亲的故事也只是个故事吧!

父亲说,有一天当铺里来了位陌生的客人,他穿着洋气,嘴里还叼着香烟。我以为是个大卖家,赶忙把他让到里屋。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打开包裹一看,是一块弹片,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两个字:交通。我想这是我们交通员互相联系的信号啊,那两个字都是队长亲自用刺刀刻上去的,怎么会落到他的手上呢?莫非他是以此来敲诈我。我稳住他说,一个破弹片能值几个钱,莫非是商代的不成?他说,阡陌纵横,八方有交通,相见不识者,凭此为信。我说,信义如何?他说:信者有恩义,无信则以全弹施之。他的话使我心惊肉跳,它使我想起我第一次出行时队长的嘱咐,这话既是我们交通员之间的联系方式,也是游击队对我们的约束纪律。我赶忙迎上去握住他的手说,可找到你们了,家里怎么样,兄弟们都好吗?叔叔呢?他笑着说,别急嘛,换个地方,听我慢慢道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次被敌军冲散后,游击队的一部分人死里逃生,慢慢地汇聚在千岛湖一带的山林里,上面又派来了新的队长,大家一面继续打游击,一面千方百计寻找失散的同志。他们打听到了我的下落,我再劫难逃。我只得放下现在所拥有的这一切去恢复我作为一个交通员的使命。不过还好,按照队长的指示,我不必回到队里去,暂时仍潜伏在绍兴为部队打探情报,这样我就可以仍然守着自己的家了,等于什么都没有失去。两个月后,部队却突然改变了计划,决定命我进驻上海,与上海的地下党一道组织游击队的联络站。我有点为难,一方面是大有作为的计划,我将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一方面又是这个家,我觉得对不住他们。最后我折中了一下,向你外祖父提议在上海开个铺子,把买卖做大。然后卷了一笔款子来了上海。因为怕她碍事,我什么都没和她说,当然更不会知道她已做了母亲,怀上了你。这一走,就是七年。

七年的时间太长了,我以为绾平又嫁了人,除了我,一定还会有人愿与他们父女厮守的,而我,也有了你的姨娘,我们一同操持着这个联络站,并以药铺的生意打着掩护。但是我时刻记着他们的恩德,我想将来成了势再去还吧,以我所能给的加倍去还。后来有一年,一个联络员前往苏北,我请他绕道绍兴去看一看,替我了解一下他们的生活。他告诉我福祥当铺早以消失了,代之的是一家酒楼,他向人家打听,才知道老掌柜已经过世多年,至今是绾平一个人带着个孩子过日子。他对我说起你的时候我的心里猛然揪了一下,似乎我身上的某一部分被人突然割去了,我开始坐卧不安,我想如果真是我的孩子,我一定要把他找回来。我写了一封信,我说如果真是我的孩子,你们来吧!亦文,你知道吗?看着你在我身边,看着你一天天长大,变成另一个我,我是多么高兴啊!你的母亲最大的贡献就是生了你,使我有了依靠,这一点是所有的女人都无法比拟的。

亦文怔怔地望着父亲,望着面前的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暗暗地在心里为自己捏了一把汗,他想,如果不是父亲写了那封信,如果不是凑巧有一个交通员要去绍兴,那么我就要与父亲失之交臂了,即使以后见着了,也不会把他当作父亲,而只是一个陌生的男人。父亲的话把我带回了遥远的绍兴。我站在当铺巷的石板路上,回忆着我所知道的绍兴,然后看到绍兴慢慢地动了起来,有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事情被填加进来。我禁不住向前走着,我看见一个交通员神色匆忙地踏上酒楼,两杯酒下肚,借着醉意向人探听福祥当铺的下落。我感激地追上他,想对他说,他是多么地重要啊,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他转过头,露出的却是一张父亲的脸。我愣住了。他说,什么交通员,我不就是交通员吗?傻孩子,其实是我在寻找着你们啊!然后他径直向前去了。我看见他扒在一座院子的门缝上,我也走过去,蹲在地上向里面看着,于是,我看到了母亲。年轻的母亲坐在院子中央缝补着什么,一个男孩在她身边跑来跑去,独自玩耍着,那便是童年的我了。我急切地喊,亦文啊亦文,你傻玩些什么呢?你知道你朝思暮想的父亲正在门外偷偷地看着你吗?你快奔过来呀!打开门,抱住他的腿,让他留下来,永远别离开你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父亲没有走进去,亦文也没有跑出来。过了一会儿,父亲从门口退出来,缓缓地走了,走远了,把我和绍兴,以及年轻的母亲和我的童年全扔在那里。

无论父亲的故事真实与否,它已经影响了我,就像母亲的故事,深深地扎根在我的心里,变成了我身上的一部分,我此后的生命注定要与这些故事相关了。亦文开始暗暗地伶悯这故事中的女人,伶悯他的母亲。他想,为什么父亲的成功一定要以抛弃母亲为代价,难道女人对于男人来说永远是负担、多余的吗?可是父亲为什么一天都离不开女人呢?正是一个个女人把他送上了向上的台阶。那么女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她们象一件做好的衣服,从长大起就为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而等待,等待被索取,贴身地穿着。这种等待无味而漫长,有时是几年,有时却是女人的一生。即使男人拿来她,体面地穿上她,她也只是夹杂在数不清的衣物中徒然地消耗着自己而已,终因为破旧过时而被随手丢弃。他想,这便是小姑娘和她的姐姐们逃不开的命运吗?小姑娘一直害怕着,她想逃开,最终却还是变成了绾平,为一个抓不住的男人等了一辈子。命运折磨着她,使她衰老、丑陋、暴唳,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和小姑娘联系起来。现在,她倒真成了一件又破又怪连他也不愿正视的旧衣服了。

他又想起姨娘,他想,如果母亲有姨娘那样的好命她一定会很幸福吧!即便女人只是男人的一件衣服,姨娘这件衣服也是很好的,她毕竟使一个男人珍藏了十几年。这几年虽说姨娘明显地老多了,每天花在梳妆台前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仍然可以算是这个时代里的新人物,跟得上节拍的,无论是过去的旗袍还是现在的列宁装穿在她身上都一样那么合体,就像这样式是专为她设计的。亦文不知道他一生中会经历多少女人,他无法想像他会象父亲那样在寻找和抛弃中一步步走过去,他倒希望是秦晴一个,和她携手走到老,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可是在学校看见秦晴的时候,他又禁不住想,她会永远是现在这个样子吗?会不会随着时光流逝而愈显其丑陋怪异,变成像母亲那样一件旧衣服呢?他害怕那样的局面,如果是那样的话,即使她对他再好她也不能再接纳她,他只能去寻找新的女人。看着她无忧无虑的样子 ,亦文心疼地想,你能够明白我的想法吗?如果我们能像父亲和姨娘一样相携到老,那么我也就知足了。

二十八

这一天,亦文回到家的时候却没见到姨娘,这使他借助姨娘的笑脸想像秦晴年老时神态的愿望落了空。他以为姨娘工作上有什么事情担搁了,可是父亲也不在家。晚上他睡得很不安稳,他听见父亲脚步声重重地上了楼,竟然在睡梦中颤抖起来。他想父亲的脚步怎么会这么响呢?让人心惊肉跳的,莫不是要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吧!他记得小姑娘梦见母亲的脸印在当铺的旗子上召唤着她,第二天她的母亲便死了。他为自己的预感慌恐不安。早上他拦住行色匆匆的父亲,询问发生了什么事,父亲竟掉下泪来。他在想什么呢?一百多年后的今天,这一幕仍然令人难以揣度,也许是长大的亦文使他看到了希望吧!看着几乎可与他平视的儿子,他想亦文终于可以帮他做一些事情了,这使他欣喜,他正考虑要不要把昨天的事情告诉他。然而亦文那急迫询问的眼神又时刻在提醒着他,他仍然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于是,他轻轻推开他,神色坚毅地走了。

在亦文的记忆中,这是父亲第一次掉泪,他想,闯荡了半辈子的父亲还会有什么事情没经历过呢?能够使父亲掉泪的,一定是天大的事情。但是父亲并没有说,亦文不由得叹了口气。他觉得父亲瞧不起他,在父亲的心里,他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虽然他不断地用他的故事来启蒙他,他却仍是一副软弱、萎缩的样子,这怎么能不让父亲失望呢?父亲说过他是他的依靠,为此他才把他接到上海,送他上学,培养他成人。可是他能让父亲依靠什么呢?父亲是强大的,而他什么用都没有,相反要依靠父亲来生活。他想,如果父亲仅仅是依靠他传承他的血脉为他送终的话那倒是一件简单的事,他相信自己一定不会象当年的父亲那样让外祖父失望。然而从父亲的脸色来看,他的希望显然不在于此。亦文想,也许父亲是希望我能为他做一些事情,使他不再因为一个人的奋斗而孤单吧!这也正是我的愿望啊!因为从没有做过,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可是他一定会努力去做的。为什么父亲就不给我机会呢?好了,现在父亲一定比当年外祖父还要失望,他会不会觉得我是在替外祖父来报复他呢?

自卑、委屈、慌乱,我觉得自己的心都要掉出来了。我求救似的向四周望着,一束金色的阳光从客厅上面的窗玻璃投下来,照在空空荡荡沙发上,房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仿佛所有的人都走光了。我穿过客厅,发现母亲正在屋后的花园里坐着,手里是永远没有结束的针线活儿。她安祥地坐在那里,顶着金灿灿的阳光,不时地把银针在头顶上蹭蹭,那片灰白的头发已经明显地少了。直到我走到她面前,在她的针线活儿上罩下了一片阴影,她才注意到了我,慢慢地抬起头,以少有的和颜悦色说,几点了,为什么不去上学?我说,发生了什么事,姨娘不在家,父亲的脸色也那么难看?母亲欠了欠身,指指上面的天空说,你看,这么好的天,会发生什么事呢?快去吧!别惹你爹生气。

我犹豫着离开家,去了学校,一颗心却依然是悬着。放学的时候,秦晴见亦文无精打彩的,问他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亦文勉强一笑,你看我,像不像个男人?秦晴奇怪地盯着他,怎么,难道你不是男人,如果不是那是什么,总不会是女人吧!亦文执著地说,你看我和老师或者父亲们比起来,是否还差得很远,像个孩子。秦晴笑了,她不知道亦文为什么会问这样只有孩子们才会问的古怪问题,从这一点上说,他的确像个孩子。可是看他认真的样子又不像是在寻开心,于是她尽量憋住笑以孩子的口吻对他说,当然了,大人们有胡子,你有么,大人们都有一群孩子,你有么,如果真的长大了,我们为什么还要上学呢?这玩笑似的话却使亦文颇为寻思,他想是啊,父亲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参加游击队了,而他还在上学,怎么能与父亲相比呢?除非哪一天他也离开了学校,离开了家,去做一次父亲当年那样的流浪,那样才有可能成为父亲。秦晴的一句简单的话就把他点醒了,而他却从未想到过,这使亦文暗暗地责备自己,难道我连秦晴也不如吗?秦晴说,你真的很想变成一个大人吗?其实大人们也是很烦恼的,我爹额上的皱纹已经越来越多了,头发也掉了不少,每天哈着腰出去上班,回来往沙发上一坐起都起不来,还得我和娘为他捏腿揉腰。我常常想啊,要是能永远不长大多好!亦文说,可是大人们也有他们的快乐啊,可以去流浪,也可以去做任何他喜欢做的事情。秦晴说,是吗?从我记事起我爹就呆在上海了,他每天闷闷不乐的,也没见什么是他喜欢的事情啊!亦文心里想,傻姑娘,你爹喜欢干什么会告诉你吗?男人们可以去做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也可以随便找自己喜欢的女人,在寻找和占有中不断发现着快乐,让小胳膊自由地伸展和喷涌,这快乐是别的人体会不到的,如果没有这些快乐,谁还会去做男人呢?然而这些话是没法向她说的,为了他们之间的友谊,他只好模棱两可地笑笑,算是妥协。

秦晴的家就要到了,分别的时候,她招招手说,亦文,还在想着那些烦人的事吗?长大是迟早的事,少年的时光却是越来越少了,要好好珍惜呀!那只手臂从秦晴衬衫的袖筒里露出来高高地扬着,白光光的,上面长着五根纤细修长的手指。亦文不由得愣了一下。

夜晚,秦晴洁白的手臂使亦文浮想连翩。他想,秦晴是什么时候开始长大了呢?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开朗而不必他再宽慰她了呢?他记不清了。好像他们是一直这样平淡而从容地交往着的,时间长了,秦晴的家人放了心,不再要阿姨接送,由此秦晴对他更多了一份信任。这给了亦文极大的鼓舞。似乎他们之间已经确定了某种关系,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一起走下去。他们每天走过这一段路,一年又一年,连路上的一个小坑□都是那么熟悉。不知不觉两人都长高了许多,秦晴的胸脯也渐渐地鼓了起来,然而他们仍是这样走着走着,在每天的这段路上,不断地重复着同行与分手。这就是他要的结果吗?亦文突然想起,他是要娶她做新娘的,他要占有她,让她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依偎在他身边,而他则像父亲那样保护他的女人。可是,这几年来他们的关系却再没有大的进展。亦文想,是自己在陶醉中忽略了呢还是秦晴另有所属,不再信任他。秦晴的开朗使他欢喜,也使他越来越吃不准秦晴的心了。亦文为此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现在,秦晴洁白的手臂就立在他眼前,缓缓地向他招着手,这手臂连着的该是怎样洁白娇小的身体啊!亦文想像着,想像着这身体像一团棉花,时而卷缩在他的怀里,时而又被他紧紧握在掌心。这身体何其白净而柔软啊!象一片云朵般轻轻托着他,他的头也轻飘飘的,被这洁白所缠绕。他所有的力量都被小胳膊吸附去了,以至于整个身体都在随着小胳膊在欢快而兴奋地跳跃着。小胳膊穿云破雾,他的身体也如□中抽丝般迂回往复,即而大汗淋漓,一泻如注。亦文静静地回味着刚才的这一幕,此刻,他觉得只有这件事是最要紧的,拥有了女人就拥有了一切。虽然不能在父亲那里派上用场,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他仍要有自己的生活。秦晴是他全部的欢乐,他要把她拥在怀里,她是他唯一能抓得住的救命稻草,他不能没有她。

现在是必须说明的时候了,就像外祖父当年向父亲亦生说明那样,只有把事情挑明了,才不会再有怀疑,他才能够安心。亦文没想过如果秦晴拒绝了他从此不再理他怎么办,他不知道自己会如何收拾这副残局,他宁愿相信秦晴还是从前那个秦晴。如果真的他不敢想,他仿佛看到了一支枪,一支被他藏在隐秘中的闪闪发亮的枪,子弹的弧线划过他的脑际,象美丽的彩虹。可是该怎么向她说呢?亦文不由得又绝望起来。从上学起到现在,他无时无刻不想着秦晴,要娶她作新娘,可是哪一次都是话到嘴边又咽下。那来自内心的怯弱和自卑像一张重重的网罩着他,使他永远只能在梦里绝望地伸出双手,大声呼唤着秦晴的名字。他觉得他的心口压得难受,嘴里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上了,额头流着汗,一口气在嗓子里憋着,似乎在等待什么人来挽救。他想,会是她吗?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虚枉,一个在近似虚脱的疲惫中的枉然幻想。他渴望她来救他,用那洁白的手臂抚着他的额头,轻轻地俯下身来在他的耳边告诉他,她明白他的心,而他根本不必说什么事实是,一切仍如过去的样子,太阳照常升起,而路灯只在晚上点亮,他们日升日落时一起走过,她的开朗衬着他的忧郁,似乎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了。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欢悦的神色,这欢悦使他觉得那忧郁与她不相干,他的忧郁只是他一个人的,于是他更加痛苦。这痛苦不同于父亲和母亲给他的,更无法言说,他只能让它慢慢地沉积在心底,时不时地窜出来啮咬一下,硬生生地疼。

二十九

许多年后的今天,当我看到历史尘烟中的亦文穿梭往来于学校和回家的路上寻找着他的机会,倍感亲切。他的嘴抿着,微微地皱着额头,眼神迷离而忧郁。看着他,我的心底禁不住涌起了初恋般甜蜜的冲动。那些初恋的往事一直被我密藏在记忆深处,而今打开来已化作醇香的琼浆,我倒上一杯慢慢啜饮着。我的心在这啜饮中渐渐温暖起来,我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和秦晴在一起的日子。

我一直在找着机会,这机会不只是单独在一起的机会,那样的机会很多,却不是我需要的。对我来说,我必须找到个下口的机会,就像一只饥饿的狼在寻觅着对它视野中的猎物下口的时机。它并不是捕捉不到它,而是要寻到一种更恰当的、高妙的方式,使其进退有据,不至于陷入不利的境地。因此,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面对她的眉飞色舞,我总是口是心非地应和着,心里在琢磨哪句话可以接过来,让她听我来说。有一次,秦晴不耐烦了,拧着眉头质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一起回家丢你的人了,不愿意就算了,没有你我就不回家了吗?我急忙辩解着,不,不,不是这样的。有些话我一直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说了又怕你不高兴。她低下头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看不用说了,明天各走各的就是了。她误解得这样深,可把我急坏了,我想如果任她误解下去各走各的,我就永远没有机会了。于是,我迫不急待地、语无伦次地说,你知道吗?我们是有缘分的,这个我四岁的时候就知道了,那时你还是个小姑娘,住在一个宅院的小阁楼上,每天向天边望着,盼着与我见面。后来我到了上海,从上学的第一天起我就认出你来了,那时我就想,我不能再让你离开,我要等你长大,做我的新娘秦晴的脸红了,她羞涩地看着我,打断我说,你看你都说了些什么?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你应该明白的。她的双颊更红了,神情慌乱。她强作镇定地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你说什么!我失望了,小声地问她,那么明天我们还可以一起走吗?她沉吟了一下说,嗯,好吧!

这一夜我又没睡好,我一直在想着秦晴的事。我弄不清她究竟是什么态度,为什么不能痛痛快快地说句话呢?她双颊绯红,神情慌乱,说明我的话是触动了她的,可是她却说不知道,是真的不懂还是在扭捏作态?如果她是拒绝,为什么还要答应我明天一起走呢?女人的心思真是难测啊!

第二天我一早就起来了,匆匆吃过饭跑到路口等她。秦晴还离着老远脸就红了,看着秦晴的窘态,我不禁暗暗地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我已经说了,剩下的就是她的事情了。秦晴说,你知道你的话给了我多少负担啊!我们原本清清白白的,你这么一弄,让我怎么来面对你呢?我说,这话我是一直要说的,它在我心里已经五六年了,说出来才觉得痛快些,不管你怎么对待我,我都心甘。金色的阳光从苏州河对岸的屋顶上升起来,把河水和路面染上了一层耀眼的霞光。秦晴说,以前你一直是位可以信赖的大哥哥,一夜之间就全变了,连这路、这河水都变了我想,是啊!虽然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今天却格外不同,连秦晴的脸上都映满了灿烂的阳光。我侧脸看着她,觉得这阳光使她又长大了许多。这是新的一天!我说,新的一天开始了。

亦文沉浸在幸福和喜悦之中,他觉得这一天的阳光特别地明媚,特别灿烂,就像秦晴的脸。秦晴虽然没有说明什么,可是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她也是被自己的话激动着的。她说一夜之间全变了,那变是因为一个梦吗?一个外祖母给她托的梦,在那个梦里,她成长起来,懂得了自己的来历,懂得了那个前世注定的缘。那么,看来她是愿意一辈子跟着自己了,不管有多少风雨坎坷,她都伴随在他的身边,任凭自己的切割和肆虐。亦文胸中涌动着一股浓浓的甜蜜。晚上,他回到家,一推门,正看见黑着脸坐在沙发上的父亲。想起父亲这几日的愁苦,他不禁吓得吐了一下舌头,他想父亲一定在等他,他终于需要他为他做点什么了。父亲向他招了招手,他忐忑地坐到父亲身边,听凭他的吩咐。父亲拍了拍他的肩头,尽力和蔼地说,这几天还不错吧!什么事那么高兴?亦文的心砰砰跳着,不作答。父亲长叹一声说,我也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什么能瞒住我的眼睛?你知道吗?你的姨娘被他们抓起来了,不管我使什么办法都无法救她出来,这很让人担心啊!亦文说,她犯了什么罪?父亲说,据他们说是通敌。可是她要通敌,我能好得了吗?亦文说,怎么会呢,你不会辨解吗?父亲摇了摇头,没用的,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什么都是没用的。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下一个说不准就该轮到我了!亦文说,你的枪呢?有什么能抵挡住一支枪呢?父亲怔了一下,枪即而又摇摇头,不,不行的,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可以用枪的时代了,我们还是先保全自己吧!记住,在外面别乱说家里的事,别和那些出身不好的同学来往,要多和贫苦农民的孩子们在一起,不要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你的快乐来。我们都要处处小心,你懂吗?

亦文却听得懵懵懂懂。他不明白,姨娘为什么会被捕,为什么在如此高的职位上父亲还会寝食不安。姨娘被抓了,被误解了,为什么不能辨解呢?就连他见过的最神奇的武器–枪也不能用,这一连串的为什么纠缠着他,他不懂。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等着灾难的来临,等着被捕,亦文不知道从何时起父亲变得如此虚弱。那个智慧的、勇敢的、坚强的父亲哪儿去了,他在那样险恶的环境中生存了下来,如今却只能是一声叹息。难道父亲老了吗?比当年的外祖父还要衰老,需要找一个儿子来代替。他不愿看到这样的现实,他不能相信。

这个时候,亦文突然想起姨娘对他的种种好处来。过去生活的影子一幕幕闪现在眼前,姨娘在这影子中走着、笑着、忙碌着,裙裾飞扬,露出她光洁白净的腿。姨娘不是他的母亲绾平,也不是她所倾心的秦晴,她不是别的什么,她就是他的姨娘,在他的心里有着谁也无法代替的位置。亦文盯着父亲,她还会回来吗?父亲摇了摇头,似乎很难,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例子。他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这是亦文第一次面对生离死别,几日前还冲他面露微笑的姨娘一下子就不见了,这让他觉得像一个梦。梦中有一场大风,风过之处,世界变成了陈旧的土灰色,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姨娘了。这使他有一种无可名状的忧伤。他想,他真的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吗?他又想到秦晴,想到他们之间的感情,他觉得这算是人间最后的温情了,他要珍惜它,不让它逃脱,不让它受一丁点玷污。星期六的下午,学校照例早早放了学,看着天气还早,两人都不想回家,漫不经心地在路上走着。亦文说,来上海这么多年,我还没去过公园呢,你可以带我去吗?秦晴说,好吧!不过公园也没什么好看的,去了你就知道了。于是,秦晴把他带到了离学校最近的人民公园。

亦文感受着他眼中的公园。他觉得公园里有一种与他的绍兴、他苏州路的家皆然不同的气质。绍兴是由弯弯曲曲的巷子组成的,那些人声市声被掩藏在巷子深处,透着神秘与恐怖,恐怖中释放着压抑得令人窒息的绝望;苏州路的药铺有着与绍兴相似的格局,都是隐慝在巷子里面的,只不过这巷子浅一些,一拐出巷口就是繁华的大马路了,因此人的压迫感要轻些。他现在所住的旧官僚宅坻当然比前二者更强些,房子大的多了,屋后还有一小片花园,然而与那高大的房子相比,这花园显然是太小了,小得只容得下人的一声喘息,不能再有别的伸展。因此,当他随秦晴一进入人民公园时,就被公园开阔的视野和大片的绿地所迷住了。绿地上有错落摆放的长椅,绿地之外,是喷泉和一丛丛高低均匀的树木。他的心胸一下子开阔了许多。亦文深深地吸了几口空气,连这空气似乎也与别处不同,它是潮湿的、温润的,使人们心底里最深的隐秘也不禁跃跃欲试要跳将出来。在这里,亦文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授予了最大的自由,他想象着和秦晴两个人并排奔跑在草地上,夕阳照着他们,风吹起他们的衣襟,他们一直跑着,然后在草地的尽头飞升起来。他把自己的想像告诉了秦晴,他激动地说,真好,要是我们能住在这里就好了。秦晴眯起眼睛看着他,真有那么好吗?我怎么从没感觉到。亦文拉起她的手,坐到长椅上。你看,从前你是和父亲一起来的,现在是我们两个人,就坐在这里,一辈子秦晴被他感染了,面色潮红。她看了看远处树梢上的阳光,又看看亦文,一辈子?就只有我们俩?有一天我们都老了,满头白发,还会携手坐在这里吗?真是不可思议。亦文说,会的,那时所有的亲人都离开了我们,只有我们还活着,我们还会坐在这里。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拥有了整个世界,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能侵扰我们。

秦晴被亦文的话激动着,身子不由自主地斜了过来,靠着亦文。亦文感受着秦晴身体的重量,还有那穿透两人衣服的巨大热量,他努力支撑着。一种特殊的香味淡淡地飘散在空气里,他找了半天却没找到。那气味能来自哪儿呢?他断定那气味一定与秦晴的身体有关。于是,他轻轻伸出手,揽着她的肩膀,用鼻子慢慢寻着那气味的源头。他的鼻子从秦晴的后背移上去,转过她的脖颈,然后在她的左颊停住了。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她的嘴唇,它有着小巧而鲜艳的红色,微微地张着,不知是出于惊讶还是赞叹。看着它,亦文忍不住想凑上去咬一下。即而他又为自己的粗鲁想法暗自责备自己,他怕自己的粗鲁破坏这合谐的宁静。亦文下意识地把视线从秦晴的嘴唇移开,望向远方,然而行到中途却被什么东西硬硬地阻挡了。在秦晴微开的衣领里,两个半环型的肉块鼓涨着,将她的胸脯撑得老高,在那两个肉块的中间,是一道望不见底的沟壑。它们紧紧地粘住亦文的目光,并使他颇费思量。他当然知道母亲绾平的乳房,也曾在药铺的夜里隔着背心摸过姨娘的乳房,却仍然想不通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是以这样特别的方式。想到自己平展的胸膛,他不禁为秦晴的这一对环型的肉块连连称奇。他想,女人们拥有怎样的魔法,可以长出两个令人□慕的肉块?而那芬芳的气息莫非就是出自此地吧!他久久地望着,深不见底的沟壑神秘而令人神往。他不知它通向哪里?然而,他的小胳膊已经开始茁壮成长起来,硬硬地顶着裤子,使他觉得不舒服。他想,它是在呼应着它吗?莫非它们从前本是一体的,后来被什么人强行分开了,现在一见面便急着要站到一起相会。他记得父亲讲过的故事,而秦晴的洞洞长在胸脯上,长在胸脯上的洞洞是属于他的,在这一点上,他和他的小胳膊一样地骄傲。

三十

这是一九五七年的秋天,亦文十九岁,他沉浸在生命中最后的欢悦里,忘记了所有与生俱来的恐惧,忘记了父亲发出的警告。在他看来,什么都没有秦晴和他在一起更重要。有了秦晴,世界便变得小了,小得似乎只剩下他们俩个。他们相随在南京路的人海中穿梭着,在浦江边游弋着,那人海和浦江都只是他们的陪衬,映和着他们的青春和爱情。看着这一切,我禁不住要流下泪来。只有我知道这一切太短暂了,短得让人来不及调整呼息,那熔金般的秋天在亦文的生命中只是这一次,永远不会再来了。随着秋实冬藏、冬去春来,复苏的小草疯长,为着迎接他的头颅来亲吻,而他则会献上他的血色梅花。如果亦文知道小草的爱情在等待着他,他还会沉迷于秦晴的短暂情感吗?他是否会在父亲的忠告里亦步亦趋呢!历史是不能假设的,即便是亲身经历的事件,隔着九十多年的时空,我所能看见的也只是亦文的影子,他在空中飘着,在地下走着,在梦里移着,却摸不见,抓不着。现在,我所能做的就只是屏住呼息,别惊扰他的好梦。即使在如今,干涉他人的生活仍然是不道德的。

转眼国庆节就要到了,学校组织各年级学生编排着各式节目,准备在国庆节期间上街参加游行。根据老师的安排,亦文戴上高高的纸帽子扮演解放上海时被抓获的国民党高级军官,秦晴则夹在为数众多的学生中手拿小旗,高喊着“彻底粉碎反动派进攻大陆的野心”。排练时亦文穿着父亲穿旧了的黄军服,在肩膀和上口袋上粘上用纸片剪出的军衔,显得精神十足,威风凌凌。这使亦文有某种说不出的快感,他看着同学们全都围着自己,以自己为中心,而不再是被冷落,他们的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他自己也变得很亢奋。尤其是当两个扮作解放军的学生扭住他的胳膊使他不得不弯下腰时,他正好看见了在人群中被挤得东倒西歪的秦晴,她的脸上充满了激动、羞涩、担心。亦文知道她是在关注着自己、关心着自己,她的种种表情都是因自己而来,看着她,他突然涌起了一股视死如归的英雄情结,这一切全是为她做的。他满心欢喜,因为他愿意,甚至他的小胳膊也因此而苏醒过来,骄傲地向她频频点头。亦文兴奋地冲秦晴作了个鬼脸,算是回应。

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啊!我常常痛心地想,亦文怎么会做这样的傻事呢?要知道戴上这顶帽子容易,摘掉就很难了。然而这就是亦文的经历,对于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除了使人痛心外又能责怪他什么呢?他心里只有爱情和父亲,他想得到秦晴的爱,想成为父亲那样的英雄,在那个年代里,这是少年们再正常不过的想法了。不同的是他比他们走得更远,他只有如此方能一跃而进入英雄的幻境。其它的就不是他能料到的了。

回去的时候,秦晴担心地说,为什么是你去扮那样的角色,还做着鬼脸,没个正经。亦文兴致正浓地说,不过是一个游戏罢了,看到你们全都围着我,很刺激呢!你不是说你家有相机吗,正式游行的时候照一张留个纪念,将来看起来不是很有趣吗?

亦文想留个纪念,历史却不要这样的纪念。这张照片最终没有拍上,因为它预见了后来更为生动的真实,真实是严峻的,不容留下这样的纪念,所有的真实都试图来做种种的掩盖和篡改。因此,真正留下来的便是保存在档案馆中的那张江水前的留影了,不管后来的人们对其有多少猜测,暧昧也好,影射也罢,真实的历史中也只不过是一张普普通通的近照而已。

游行的那天,南京路、淮海路、外滩到处都是拥塞的人流,在道路两侧的警察的勉力维持下,全市各机关、企业、团体的文艺表演才得以缓缓通过。亦文和同学们穿戴整齐,在卡车上表演着早已娴熟的程式,并用眼角的余光搜索着秦晴的身影。他记得出发时她和其他同学还打着小旗与汽车同行的,怎么现在却一个都找不见呢?其实,秦晴何偿不再苦苦地寻找着他呢!她脖子上挂着笨重的相机,努力地向前行进着,她以为她还是跟着他们学校的卡车,一仰头却发现错了,巨大的人流早已裹挟着她拐入另一条道路。她要转回去,可是哪能呢?只好随着人流不停地向前,走啊走!

傍晚的时候,人散得差不多了,他们终于在外滩的浦江边汇合到了一起。这使他们既庆幸又悲哀。亦文的高帽子早已不知去向,秦晴也是满脸汗水,亦文说,我找不见你。秦晴说,我一直是跟着的,可是跟着跟着就错了,我急坏了,满世界的人挤着我,不由我自己,我害怕极了,我想你在哪里呀!然后是沉默。许久,亦文说,趁着天还没有黑,给我照一张吧。记着这一天,记着我们的失散和重逢。秦晴的眼圈湿了,她拿起相机,照下了亦文的欢乐和疲惫,还有身后黄昏里那一江浊水。照片里一点江岸都没有留下,似乎秦晴觉得只有这一江浊水能够配得上亦文,配得上今天的纪念。就是这一张照片,成为亦文生命中唯一的见证。

一个月后的一天,秦晴拿着洗好的照片找到亦文。亦文接过照片,看看照片中的自己,然后看到秦晴的脸上泪水涟涟。秦晴说,这是我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你洗相了。前天晚上,他镇重地把照片交给我,说他接到通知就要到崇明岛报到了,要我以后学着自己照顾自己,早一点找个依靠。我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放着局长不当要去那个鬼地方,他却沉默不语,不要我问那么多,并说也许会很长时间见不到他,要我不必为他担心。第二天去上班便再也没有回来。我以为他是去崇明岛上任了,可是今天早上我娘突然被公安局抓走了,他们还来到我家,没收了父亲的相机和暗室影液,把屋子翻得底朝天,我才明白父亲临走时说的那些话

亦文心里一惊。姨娘刚刚被抓走,秦晴的父母也被捕了,这世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他问秦晴,公安局为什么要抓你的父母?他们犯了什么罪吗?秦晴无助地摇摇头,不知道,所以我来问你。她说,父亲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洗印了这张相,他如此镇重地做这件事,一定是希望你能帮我们的!现在你便是我最亲近的人了,如果你也不能帮我,我们一家就全完了。亦文紧紧地抱住她,任她的泪水浸透了他的衣服,在她的耳边轻声安慰着,别怕,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保护你、帮助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秦晴渐渐止住了哭声,她怔怔地看着亦文的眼睛,你父亲是从队伍里来的,又担任着重要部门的职务,如果他过问的话一定可以把我们家的冤情搞清楚。亦文在心里叫苦,能有那么简单吗?父亲连他的姨娘都保不住,还能管得了别人吗?再说,父亲曾嘱咐过他不要和不可靠的人搅在一起,现在有了麻烦去求他,只怕会大发雷霆吧!可是这些怎么和秦晴说呢?现在他是她唯一的亲人了,除了他,还有谁能够帮她呢!于是,亦文说,好的,让我来想想办法。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是为着秦晴,为着他们的感情,只要是有一线希望他都要去试。

秦晴看出他的犹豫。她把他拉到她的家里,然后解开衣服的扣子,躺在她父母用过的大床上,平静地说,我迟早都是你的女人,我的身体我的心都是属于你的,如果不放心,现在就来取吧!亦文看着秦晴,他不知道她何时变得这样果敢、坚毅,让他这个男人为之逊色。她是那么地忠于自己,现在,她的身体就摆在他面前,半只乳已从衣襟边露了出来,使他浑身为之激动、颤栗。他甩掉上衣,猛地上前压住了她,慌乱地替她解着腰带,脱着衣服。转眼前,秦晴已是赤身裸体了。亦文的小胳膊硬梆梆地挺立着,他要占有他的女人。他抓住了他的脚,把她拖向自己,他要寻找上次在乳间所见到的洞穴。突然,他看见一串眼泪从秦晴的眼中涌出,啪啪地掉下来,亦文不由得愣住了,随即,他伏在秦晴的腿上失声恸哭。

九十多年后,我看着亦文,听着他的哭声远远地传过来,是一种隔膜的忧伤。亦文为什么要哭?我不明白。在秦晴杂乱的房间里,到处都是衣物和书籍的堆积,他们从中间慢慢绕着走过去,然后,秦晴开始解扣子,把自己横陈在她父母用过的大床上,等待亦文来取。这一幕在亦文应该是再熟悉不过的,在药铺的废墟里,每夜躺在父亲留下的由碎木头支撑着的床铺上,他曾一次次地幻想着要重建一个家,征服他的女人。现在他的女人就躺在床上,衣服还未剥去,就像这颓败下来的屋子,都在等待着他来唤醒,并赋予新的生命。于是,他去做了,去做他多少年来一直梦想的事情。在他的手中,秦晴逐渐褪去往日的遮蔽,露出光洁柔和的底色来,仿佛是他完成的一件玉雕的艺术品。面对这小小的惊喜,他知道真正的诱惑还在后面,它象一罐密藏的果酱散发着隐隐的幽香,吸引他去寻觅,内心的焦急使他面色潮红,手足无措。可是,他为什么突然停下来呢!还莫名其妙地恸哭,真让人不可思议。

也许,是秦晴的眼泪勾起了他的记忆,使他禁不住拿秦晴的现在和父亲故事中那个被抛弃在江滩的女人相比。在记忆中,他对那个女人一直充满同情,他觉得如果是他一定不会扔下她的,抛弃忠实于自己的女人实在是一种罪过。他问自己,莫非现在匆忙地要占有秦晴,就是为了随后把她抛弃吗?既然她恳把身体奉献自己,说明她已经是他的女人了,什么时候都是属于他的,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地占有呢!他觉得自己的行为无疑是趁人之危。由此,亦文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并以恸哭来表达自己的不安与歉疚。

秦晴坐起来,看着恸哭的亦文,问他怎么了!亦文羞愧地说,我不能做这样的事啊!太对不住你了,请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救他们出来的。秦晴抱着亦文的头说,我相信,我永远是你的女人,我会等着你。

亦文回到家。母亲已在客厅里等了他好久,嗔怪他回来的太晚,却并不真的生气。在母亲的催促下,他假意回到自己的房间关灯睡觉,待母亲离开客厅,他便蹑手蹑脚地上了楼。父亲卧室的门口有雪亮的光影,他走到门口,看着一个人呆坐在灯下的父亲,他却不知道如何对父亲说。四十几岁的年纪,亦生的两鬓已经斑白,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原先挺拔的脊背不知何间深深地弯了下去,象一张弓扣在桌子上。他在想些什么呢?

做过侦察员的父亲有着神奇的耳朵,他头也不回地说,亦文,还不快进来,站在门口干什么?于是,亦文坐到了父亲对面,小心地看着父亲的脸。父亲说,这么晚才回来,一定有事吧!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亦文犹豫着该不该说,他心里没有底,怕惹父亲生气,只好试探着问,姨娘的情况怎么样呢?父亲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听说前两天去了新疆。你没送送她吗?她是从看守所直接被押解走的,我后来才知道。即而他落下泪来,那年组织分配她跟着我开联络点,整天在敌人的高压封锁下工作,每天心都提在嗓子眼里,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本想着熬到解放就好了,谁曾想是今天的下场这一夜,亦文又是在父亲的回忆中渡过的,离开时天已经微亮了,亦文昏昏沉沉地回到他的房间,一头栽倒在床上。他想说的话没有说,父亲的故事又塞满了他的脑子。他头疼欲裂,心乱如麻,在惊惧中沉沉睡去。

上午他没去上课,下午再去时只好躲着秦晴,现在还没有结果,他不知怎么和她说。第二天秦晴主动来问他,他只好临时撒谎说,这几天父亲出差不在家,只能先等他回来。他哪里想到,等他几天后鼓足勇气准备向父亲说时,父亲竟真的出差了。他倒希望父亲是真的出差,而不是如秦晴的父亲那样的失踪,可是仍然免不了要担心。历史往往就是如此可笑,一句随便搪塞的话竟成了寓言,而那些信誓旦旦的誓言甚至扳不动一块石头。他想起对秦晴撒过的谎,不禁吓得捂住了嘴。

三十一

亦文焦急地等待着父亲归来,他承受着来自己内心和秦晴的多重压迫。如果事情真的被他不幸言中,他怎么对得起父亲呢?秦晴也在等待着他,与他一起等待一个即将实现的寓言,而他是这个寓言的制造者。那天父亲曾问他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他都会替他做的,他却没有说,这使他追悔莫及。他觉得自己似乎在有意设计着这个寓言,魔鬼般地要把平静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他恨透了自己。

已经一个星期了,父亲还是没有消息。他去问母亲,长年蜷缩在家的母亲对外面的世界一片陌生,她只能告诉他别胡思乱想,要好好念书。母亲的平静甚至使他憎恨,他觉得她似乎在幸灾乐祸,以此找回内心的平衡。亦文又见到秦晴,秦晴的眼睛里充满失望和愤怒。他想解释什么,又觉得无话可说。秦晴等不到她要的答案,转身哭着跑开了。秦晴不愿再见他,他心里也很难受。他到秦晴的家去找她,门锁着,里面不时发出搏斗的声音。他扒在窗玻璃上吃力地看着,即而瞪大了眼睛。他发现一个赤裸的女人正在跪着舔一个中年男人的脚趾,而那女人正是他的秦晴。他心如刀铰。

亦文想,这就是我的女人吗?她竟然背着我干这些事,还算是我的女人吗?他恨不能冲进去把他们全毙掉。可是那门重得很,晃都晃不动。第二天,他终于在路口拦住了她,他说,这是为什么?你是我的女人啊!秦晴说,我一直等着要做你的女人,你却骗了我。我的双亲至今仍被关着,而你一句话也没有,我该怎么信你?亦文说,我的父亲真的出差了,这半个月来一点消息都没有,我也很着急的。秦晴说,那你就等着吧,我可不能再等了,只要能够救出双亲,做什么我都愿意。亦文说,不能啊,你是我的女人,我们还有爱情!秦晴哭了,即而又笑了,爱情?你说爱情吗?我连自己的双亲都救不出,还谈什么爱情?你连我的身体都不敢要,还能保护我吗?

秦晴走了,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亦文望着着秦晴的背影,愣愣地站在那里,心里充满了绝望。这一站就是九十多年。九十多年后的今天,我知道秦晴已经离开了他,从他的生活中永远地消失了,关于秦晴的讯息就此中断。对于秦晴,她的生命中将不断闪烁着男人的影子,却不会再有亦文,二十岁前的经历已寓言了她一生的生命行程。也许,在某一个时刻她会想起他,想起在那个秋天的公园里他对她说过的话。那么她会看到,亦文已被小草的爱情所征服,成为了一块与它终身相守的泥土。面对小草的爱情,我不知道她是否会嫉妒。

而这九十多年来,我却时时惦念着她,惦念着她的笑容、她的泪水和她给我的伤。那个美丽的伤疤甚至带着她的体香,诱惑着我,使我在许多的日子里彻夜难眠。同样彻夜难眠的还有亦文,不过,他却没有我这样的好运。他被痛苦熬红了双眼,内心里鼓满了绝望的悲哀和愤怒。他恨秦晴,也恨他自己。他恨秦晴的薄情,她为什么不能多给我点时间呢?父亲已经答应我了,答应我提出的所有要求,他答应的事情是一准成的,只需要等他回来而已。他一回来我就会说的,就这么几天时间秦晴都等不得了吗?也许她心里原本就没我,只是为着她的家想借我家的功名荫避罢了,一见势头不对,立马去做别人的女人。想到这里,他自己都禁不住要问:秦晴果真是这样的女人吗?他无法回答。他又恨他自己,如果他不向她撒谎,父亲便不会失踪吧,如果他不是等着父亲回来,而是采取别的办法救出她的双亲,她一定不会离开他的。她会慢慢地融入他的体内,成为他的女人,同他一起走过一生的光阴。现在,什么都无法挽回了。他恨自己,他甚至恨自己对她的伶悯,如果不是他的犹豫,那么首先得到她的身体的将是亦文,而不会是别的什么男人。他觉得那身体本该属于他的,它一直存在于他的内心他的梦幻里,现在却被人硬生生地夺走了,这使他的体内空落落的。突然的落寞使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仇恨,他恨那些抓走他的姨娘和秦晴的双亲的人,恨那个占有秦晴的男人,甚至对娶女教师为妻并把她肚子搞大的军官也充满了愤怒,这仇恨使他双眼通红。

上海的冬季没有雪,也正因为如此,它才显得比别得地方还要冷。在北方普降大雪的时候,这里只有雾,一层冷似一层的雾,迷漫在城市的上空和江面上。亦文蜷缩着身子穿梭在街道上,不知不觉地沿着他们平时走过的道路。有时候他会怔怔地在浦江边站上好长时间,有时候他在空无一人的公园里一坐就是一下午,象一尊雕像。他的眼窝被冰冷的雾打磨得干涩,眨眼的时候,眼眶常常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上学了,每天挎著书包从家里出来,只是为了避开母亲绾平的怀疑和追问。亦生失踪的时间似乎太长了,同从前的几次一样,他一走就再也没有讯息。然而那几次他最终都回来了,这次又将如何呢?亦文盼望着,盼望着父亲能象最近的一次失踪那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在他脸上印下两个热辣辣的手印,然后对他说,傻孩子,我就是你的父亲啊!怎么连我都认不出了。那么,他会抱住父亲的双腿恸哭,以此表达自己内心的激动和欣喜。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软弱,有了父亲,他才有了主心骨,心里才可以踏实些。父亲曾说过要答应他的所有要求,他会帮他救出秦晴的父母,那么,他就能重新拥有秦晴了。亦文想起那天他在秦晴家看到的一切,难过又忧伤:父亲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亦文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孤独而冰冷,只有黑白分明的眸子不时闪动一下,显示着他作为一个活的生命的存在。这时一个身影远远地向他望着,在这空无一人的公园里,他不知道他的出现意味着什么。那身影向他走来,他隐隐地觉得那个人与他息息相关,或许就是他的父亲,这猜测使他的心禁不住又跳了起来。他尽力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敢动,唯恐那身影因自己的轻举妄动而改变了路线。他朝自己愈来愈近了,亦文慌忙闭上眼睛。他怕眼见的事实靠不住,想用声音来慢慢地感受着父亲。讲故事的父亲再熟悉不过了,不知这次,他要为他讲述怎样的故事。

亦文,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找你找得好苦?亦文吃了一惊。那声音凄楚而颤抖,又夹杂着混浊的衰老,显然不是父亲,父亲的声音是坚毅的,更不会是秦晴,因为他无法相信自己在公园里已经坐了几十年。那是谁呢?他努力回忆着这声音。你为什么一动不动,还嫌吓得我不轻吗?你是想吓死我啊!亦文的头猛得被推了一下,他一个趔趄,睁开了眼睛。他的头脑清晰起来。不用看也知道是母亲来找他了,这样粗鲁的方式除了母亲还会有别人吗?她一定是知道了他没上学的事,来抓他回去了。亦文想,这有什么关系,难道他还怕她吗?可是,母亲并没有进一步诅咒他,而是那样伤心、无助地哭了。她告诉他,他的父亲亦生被捕了,公安局的人今天送来了通知书亦文惊呆了,似乎又在预料之中。母亲还在伤心地说着,而他已经听不见了,公园的天空在他眼中渐渐暗下来。

父亲真的被自己不幸而言中,亦文苦涩地笑了,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和悲哀。他不愿信这样的事实。他想,父亲之所以没完没了地给他讲过去的故事,也许并不象父亲说的那样要使他长成大人,而是用这种布道的方式选择自己未来的结局,和外人比起来,他宁愿死于儿子的手中。这样说来,他对秦晴的谎言只是在谙合著父亲早已料知的结局而已,也就是说,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父亲用布道的方式为自己选择的结局的一部分。这使亦文觉得既亲切又恐怖,他终于能为父亲做一些事情了,可是这些事情的结果却是一步步把他送上绝路。他只是由着自己去生活,没想到所走的每一步都是父亲设计好了的。父亲已通过布道融入了他的血液里,再不能分割了,作为他的儿子,他不知道是骄傲还是悲哀。

我看见亦文被这重重的绳索裹缠着,呼吸粗重,就像自己被裹缠着一样,打键盘的手痉挛曲张着,无法写下一个字。九十多年前的自己第一次感受到命运的作弄,看似随意自然的生命形式却都是别人设计好了的,自己只不过是在履行着一个肉身空壳的使命而已。那种疼痛感如少女的初夜般让人刻骨铭心。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后来又有着没完没了地作弄在等待着自己,不只是生的作弄,连死也逃不过。在我的三次生命中,前两次,我顽强地渴望着生,却一次次被子弹射穿了头颅,魂兮飘飘。后来我洞悉了生之乏味,想奔赴父亲的住所,精心策划的自杀却一次次被拒绝,欲死不能。后来我对生死已麻木,不再有任何欲求,被人找来作地下图书管理员。身居这阴阳两界,我才明白了自己的归宿。

可是作为亦文,我还没来得及经历后来的一切。我沉浸在痛苦中,我不愿忍受被蒙蔽的生活,我努力在父亲的故事中探寻着,即便无法改变被操纵的命运,就做个知情者吧,起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以有一份清醒和从容。我把目标放在父亲最后给我讲的几次故事中,那是关于上海的,还有姨娘。我的希望全在这几段故事中了。

一九三八年,父亲亦生奉命到上海,设立秘密联络点。为了便于掩护,上面另外派了一个女人协助他,对外则是他的太太。父亲说刚见到她的时候,他难以置信,这个身穿旗袍行若浮的女人就是来协助他的吗?他想,上级是不是搞错了!她则微微地冲他点点说,我叫慧,很荣兴前来配合你工作。父亲说,你能做什么呢?慧说,既是你与上级的联络人,还是你的太太,为你洗衣做饭。说到太太这个词时,亦生看到她的脸红了,使他想到她也许是第一次干这样的工作。

晚上的睡觉对他们来说则是一大考验。父亲毫不犹豫地把楼上的套间让给慧,自己则在楼下药铺的饭厅里凑合著。可是这样长久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吧!每天守着个漂亮姑娘在睡冷板凳,他自己都觉得对不起自己。有一天,慧要上楼休息的时候父亲拦住了她。她迟疑了一下,便随他到饭厅里坐下。他说,你听说过我的历史吗?慧说,略略听说一些,他们说你这人有点把不住,要我小心,可我看你并不象他们说的那样,很把得住。父亲说,他们说的对,我这人天天跑在外面,用过许多女人,那些女人要么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太太,要么就是酒楼妓馆的娼儿。可你是同志啊,我怎么能对你起坏心呢!慧说,你这人还挺有革命感情。父亲说,所以我觉得你跟着我实在是太亏了。日本人进中国,谁知道这仗还得打多久啊,等到哪年胜利了,我们也就老了。我倒是无所谓,可你一个女人,不明不白地,想找个合适的对象都难,岂不是太苦了。慧说,革命者流血牺牲,死都不怕,这算得了什么。父亲说,死了倒也了了,可是如果一直活下去,活到有一天来回忆这一生走过的路,该怎么说呢?慧糊涂了,你的意思是父亲说,我就想啊,外人都知道我们是夫妻,我们保留的清白又给谁看呢?将来的人们说起来,谁会相信你跟一个把不住的人这么多年会平安无事?岂不冤死。你回房想想吧!

慧的脸腾地红了,她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默不作声。父亲说,回房休息吧!别介意,只当我什么也没说。慧的眼泪涮得流了下来,她看着父亲,你说得对,这都是命啊,命里注定要我跟着你,也只能如此了。父亲一把搂住了她,别怕,我会对你好的,再说成了真的夫妻不是更便于工作吗?慧在父亲的怀里慢慢软了下来,挂着泪痕的脸上现出平静的笑容。我想,也许这一刻她想得更远,若是哪一天被敌人抓住,身心倍受摧残,而自己还未曾被爱过,又是何等的凄凉啊。这一夜,慧把自己献给了父亲,成了我的姨娘。

说起这一段历史,父亲感慨万千。他说这是他一生中唯一追求的一个女人,其他的那些女人形形色色,没有一个是真正动了心的。他说,你的姨娘与他们最大的不同在于她是个革命同志啊!我常常想,也许这才是父亲真正的感情点。如果姨娘不是以革命的合作者出现在他面前,他还会动心吗?即便动心,也只是一种占有的心思。因为有了感情点,父亲才变得如此慈祥仁爱,他把姨娘小心地捧为圣女,慢慢地去获取她的心。他的温柔几乎是在他的生命中从未有过的。我慢慢回味着父亲的话,回味着故事中的姨娘,并在这回味中渐渐爱上了她。她与秦晴最大的区别在于她勇敢地靠上了一个深爱她的男人的肩膀,而秦晴却离我而去。她属于父亲,这是父亲的爱情,每念及此,我的内心里不禁疯长出重重的嫉妒。

三十二

父亲说,有一次他奉命潜入汪伪敌特机关,暗杀汪伪政府的大员。为了观察他的反应,敌人故意在他面前折磨一个19岁的女共产党员。父亲看见两个特务把她从外面架进来,心里一直担心着,怕她会认出他,并做好了应变的准备。还好,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不认识他。他倒觉得她有几分面熟,象准呢,却一时记不起来。从服装上来看她似乎是个学生,这样小的年纪,又是个女人,干什么不好,为什么一定要加入共产党呢,那可是掉脑袋的事啊!父亲不由得在心里为她感到惋惜。他们把她绑成一个大字,扒光了衣服猥亵着她。她哭了,发出尖利的喊叫,发疯似地摇着头。然而当他们停下来问她话时,她却一言不发,只是闭着眼睛在哭。

父亲说作为交通员,他曾在敌人的阵营中多次观看酷刑,但是头一次看一个女人被用刑。他们用火烫她的皮肤,用钳子把她的十个手指甲一一拔下。女人的惨叫使他禁不住浑身发冷,天哪,世界上竟有这种刑罚,他们难道就没有妻子、姐妹、女儿吗?为了掩饰自己巨大的恐惧,父亲狂笑起来,他走上前,摸摸她的脸蛋说,姑娘,不行就招了吧,那些人知道你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原谅你的。人的身体受之于父母,为了那些虚幻的东西把身体毁成这样子,值吗?那些人也笑着附合著,就是,现在交待还来得及,否则

父亲说虽然他当时是用这些话为自己解围,也是说得真心话,他记得老交通员临死前对他说过的话,他想是他也会招的。因为有了老交通员的教诲,他才避免了一次次被捕,从劫难中趟了过来。这次也不例外,父亲用手向上抓住她的头发,让她看清自己。她闭着眼睛,他看见她的脸上刻着痛憷而绝望的表情。那表情刺痛了父亲,他一下子想到了慧,那个晚上,慧在他的冲击和刺痛中也是这样的一副表情。莫非父亲不敢多想,扔下她走到了一边,然后,他看见他们用铁丝穿过她的乳头,用利器切戳她的阴部。后来她死了。父亲说她是自杀的,在她的生命顽强地经历了酷刑后,因不堪受辱,于当天夜里撞墙自尽了。父亲说他没有去看她的尸体,他已经不需要了,他很快获取了敌人的信任,开始实施他的计划,在一个绝好的机会里,只有他和那个大员两人,他轻松地扣动了板机。

父亲说后来他回到家中,见到了姨娘慧,在他们的肉体冲撞中,他再次看到了女共产党员的脸。慧伤心地说,她的妹妹,一个19岁的女大学生,共产党员,最近失踪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父亲摇摇头,紧紧地抱住她。他不知道说什么,他觉得这一辈子都欠着慧,女共产党员的脸将会纠缠他一生。父亲说他总是在这样反复着,因欠纠而强烈地渴求着慧,一次次地要着慧,而那张脸总是在他们最欢乐时给他以沉重的一击。他想抹去它,想摆脱它的纠缠,于是,他更恼怒地、狠命地冲撞着慧。直到慧有一天离开了他,他再也抓不住她,他的生活一下子暗淡下来。

亦文记得那个夜晚,那个他和父亲最后一次交谈的夜晚,两鬓斑白的父亲象一张弓似的扣在桌子上,沉浸在他一生的忧伤里。就是在这个夜晚,亦文更深一层地了解了父亲。他知道,父亲就是那个在上海街头蹲守三个月之久,终于在某个清晨将变节者猎杀掉的人;就是那个打掉自己四颗门牙化装成乞丐,把重要情报送达红区,使部队避灭了一次灭顶之灾的那个人。为刺杀蒋介石,他们不惜制造爆破,颠覆了杭州至上海的列车,致使无数乘客死于非命。父亲说,那些死于非命的人,只是铁轨下的数不清的石子,我们则是铁路下一根接一根的枕木,石子支撑着我们,我们又在支撑着庞大的铁道体系。然后,那庞大的列车飞驶过来,一次又一次地碾压着我们,地动山摇。

亦文曾在学校的组织下到上海火车站帮助打扫过卫生,在他眼中,列车始终是慢吞吞的,吐着白烟。即便如此,那钢铁巨人行动的步伐仍使他惊心动魄。现在,那钢铁要飞起来,会是怎样的局面呢?一颗子弹的钢铁即可把人摧毁,巨大的钢铁机器飞起来,不知又会使多少人丧命。亦文觉得,父亲用“地动山摇”来形容是再确切不过的了。我想,父亲年轻时并没有想到这些,只是在此时此刻由姨娘的被捕他才对自己的命运产生了深刻的怀疑。这怀疑是忧伤的,无论如何,一切已成为历史,无可挽回。我不知道亦文在回忆那个夜晚的时候是否想到了这些,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内心一定受到了某种震颤,这震颤类似于父亲所说的“地动山摇”。由此,亦文发现他与父亲亦生的命运是这样的息息相关。他所经历的这一切,只不过是对父亲的粗略复制。没有父亲亦生就没有他。

亦文觉得现在是到了尽一个儿子的责任的时候了。父亲说人生关键的选择只有一次,他必须抓住它。父亲之所以把他们母子接到上海,培养他,不就是要把他培养成另一个亦生吗?父亲老了,他真的老了,象一把在墓穴里躺了千年的宝刀,浑身锈蚀地看着他,似乎在说,我的儿子,你的父亲曾是一把多么好的刀啊!亦文明白父亲的话,这是父亲最艰难的时刻,这一次他没有队伍也没有朋友,除了自己,没人能够帮他。于是,亦文找到了那把枪,那把被他隐藏在秘洞中的枪。他曾经用它对着绾平,想一劳永逸地抹平她给他的恐惧,姨娘却发现了他,把他打倒在地,剥夺了他的武器。那阵子他很伤心,就像现在看到秦晴的离去,在不同的阶段,枪和秦晴对他有着同等重要的位置。解放后,享受安逸生活的父亲,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有几支枪,都放在什么地方了。直到有一天,亦文从父亲尘封的柜子里轻易地找回了它,把它藏回密洞里,他才重新感到踏实。拆去油纸,亦文看到他的枪历经岁月沧桑依然乌黑锃亮,它使亦文又想起父亲。他觉得它之所以没有象父亲那样老下去是一直在等着他,等待他年轻的手掌去驾驭。把枪握在手中,亦文禁不住战栗起来,他渐渐感到了枪所带给他的力量。有了枪就什么也不怕了,他要救出父亲,作为儿子,他义不容辞。

九十多年后,我看见记忆中的亦文紧张地将右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用左手推开一扇扇门,从屋里冲出来。那门在身后啪啪地响着,最后是绾平的一声惊慌的喊叫:亦文亦文却已经听不见了,他面色铁青,快步如飞地向前奔着。父亲,我来了,你等着我,你的儿子亦文来救你了。亦文的眼前渐渐出现了看守所的栅栏门,似乎还有一个苍老的男人在栅栏的缝隙里扒望着,他想那一定是父亲,父亲眼睁睁地等着他来救他。然而,一个士兵却突然挡在了他面前,一把将他推倒。亦文不能忍受这样的侮辱,拿枪的亦文不再是亦文,钢铁的枪支把父亲的意志传达给了他,他的骨头开始坚硬起来,他看见父亲抬起他的右手,一下子扣抠动了扳机。

士兵的血咕得一声涌出来,洒在地上,那肉身象是突然抽去了筋骨,向后栽倒下去。亦文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一大群鸽子在他的头顶盘旋着,鸽哨的声音充耳不绝,他不确信那鸽群是否来自士兵的脑袋,他恐惧地看着它。许久之后,亦文才意识到此行的目的,他疯狂地冲向栅栏门。然而,不知是谁施的魔法,那个倒下的士兵突然变成了一大溜,他们穿着同一身衣服,长着同一张脸,整齐地站在门前,用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而更多的士兵正向这边涌来。亦文揉揉眼睛,他为眼前的幻象迷惑,不知道该怎么办。

三十三

黑暗,无边的黑暗,这黑暗是多么熟悉。它使亦文仿佛置身于绍兴,置身于那个小小的庭院。空气中隐约传来女人绝望的呼喊,他知道那是母亲,赤裸的母亲正在努力伸展着身体,在梦靥的黑暗中舞蹈着。他被那声音压得喘不过气来。亦文使劲睁大眼睛,眼前却仍是一片黑暗,似乎有一张大幕阴森地隔在他们中间,他看不到母亲。这是与从前最大的不同,那时他不敢睁开眼睛,怕被母亲发现,现在他不怕了,再也不怕了,他四处寻找着母亲,哪怕是只看到她肉体的一线白光,他都会感到安全些。可是,母亲在哪儿呢?

终于,他记起来了,他记得士兵们抓着他的脚在前面大步走着,他的头和手臂被破旧的砖石路面碰撞着,流出血来。直到现在他的头仍在发蒙,他不知道他们将他拖往何地,是要处死他吗?我犯了什么错?一个士兵倒下了,他的胸口在流着血,这是亦文第一次面对杀人事件,他不知道父亲何以拿屠杀来为他上生活的第一课,父亲不会明白,那当场毙命的士兵只会使他更加怯弱。他看见一个大栅栏门关着,里面挤出父亲苍老的脸,作为这个时代的英雄,他何以有这样的命运,亦文同样不知道。他想,这就是报应吧!这一生父亲杀得人太多了,他总该为此付出点什么。可是我呢?他们把我向狗一样地拖着,拖到无知觉的黑暗里,只是因为我是父亲亦生的儿子。母亲也抛下我?亦文听见母亲在黑暗之中狂笑着,亦生和他的儿子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她终于可以洗雪心头之恨了,那笑声使他不寒而栗。

夜晚终于过去,一束阳光从高高的窗户上照下来,在地上形成了一块长方形的光影。亦文傻傻地望着它,觉得它就象小姑娘的手,从绍兴远远地伸过来,驱散了黑暗,把他召回到现实。这阳光是多么亲切啊!从很小的时候起,它就伴随着他,温暖着他,帮他抵御母亲故事中的那些恐惧。后来,他长大了,到了上海,却仍不得宁静,是阳光使他找到了一个可以胡思乱想的空间。往后,父亲成了大官,他们也搬进了旧官僚别墅,他上了学,有了爱情,阳光却越来越少了。他整日在家与学校之间奔波着,穿梭在父亲与秦晴之间,成为了一个可以流白血的男人,却极少有过关于阳光的印象。只是在与秦晴相恋的那个早晨,他才看到了霞光匆匆的影子。他记得那极绚烂的霞光,仿佛不象是朝霞,而是倏忽即逝的如血的晚霞。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霞光预示了他和秦晴的结局。对于亦文来说,他生命中的时间仿佛是倒流的,一开始进入他记忆中的是母亲给他的黑暗,然后是黄昏、午后、上午,朝霞中他开始了与秦晴的爱情,而父亲的被捕又使他重新回到了黑暗中。他从童年开始对黑暗的挣扎,渴望从母亲给他的黑暗与恐惧走出,凭着这渴念他努力成长着,十九年中他一直渴望着父亲,在他心目中父亲向阳光一样灿烂。直到接近了父亲,倾听了父亲,同父亲双双被捕,他才知道,他所有的对于黑暗的挣扎只是滑入更深的黑暗中而己。

在亦文心里,这世界是由许多条弧线构成的,那美丽的弧线两头连的都是黑暗。每个人都在这弧线上走着,试图摆脱与生俱来的恐惧,却不知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加速对黑暗的回归而己。他的弧线是被父亲设计好了的,而父亲的弧线则是被一个更高的人物设计着,在许许多多弧线的重叠之上存在着无所不能的上帝,他轻意地操纵着这一切,人间的悲欢离合只是他指尖的游戏。看着地上被窗户的铁条分隔得支离破碎的光影,亦文想,既然我的弧线是反向的,既然是因为我强烈的渴念加速了这滑行的进程,早早地谢了幕,那么现在是否又是一个新的开始呢?和父亲相比我还有很长的生命,象这样的年纪,再有两三次弧线也是可以的。他想,如果是真的,请父亲快赐予我吧!

亦文盯着光影等待着,等待着父亲来救赎。他的眼睛随光影从地板移上了墙,最后消失在屋顶的黑暗里。亦文恍然明白,父亲怎么会来救他呢?如今他自己都救不了自己,还管得了他吗?黑暗中,方才的一切忽然变得不真实起来。他想,我真的望见了阳光吗?它真的陪我渡过了一整天吗?那莫不是回忆中的一个梦吧!只有在梦中自己才会变得如此富足,可以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里占有一整天的阳光。黑暗是冰冷的,它粉碎一切,它使亦文短暂的阳光之旅变得似是而非,也把他彻底地击垮了。夜是那么漫长,亦文不得不去面对他所经历的一切,面对他的母亲和父亲、外祖父和小姑娘以及女教师、秦晴和所有出现过的人,也只有在面对他们的时候他才暂时地忘却眼前的黑暗,逃进回忆的灯塔里。

亦文看见小姑娘呆呆地坐在窗前,向下面的巷子望着,他想她还在等待着那个陌生的男人来娶吗?箱中的女红已经多得放不下了,而那个命中注定的男人还没有出现,有了秦晴给他的经验,亦文想象得出她的焦急。现在,他知道小姑娘就是母亲绾平,也就是说,从那样小的年纪开始,母亲就在等待着父亲,她猜测着父亲的模样,为他的迟迟不出现而焦虑不安。父亲亦生象一个影子,还没有出现就已让人为他忧虑了,可他却不懂得这份牵挂,匆匆地出现在母亲的视线里,没等绾平将他完全看清又游离了。直到如今,父亲重门深锁,母亲仍然在徒劳地牵挂着。她使亦文想起秦晴,在他们的交往里,她何时对他有过这样的牵挂?反而是他在惦记着她,象小姑娘一样地焦急。亦文不禁对父亲生出深深的嫉妒。这嫉妒在黑暗中慢慢沉积着,使他变得疯狂。他发狠地想,原来只有他和小姑娘是两个弱者,一生拼命挣扎,却是奔波在虚幻的梦里,不被人重视。他为摆脱黑暗而挣扎,最后却陷于黑暗,小姑娘等待着那个注定的男人,想要找到依靠,她一直追寻着,直到她变成了他的母亲绾平,变成了一个脾气暴躁的女人,那个人却仍是个影子,连面孔也变得模糊。

只有父亲亦生是富足的,从女人到功名,他得到了他所要的一切,就连被捕,都是他计划之中的,也许只有如此方能使他无撼地离开人间。母亲和我却是一无所有,如果说母亲是因为她是女人而不断被支配和盘剥的话,我又是为何呢?亦文不明白,这世界是父亲的世界,而不是以性别来区分的,只有成为父亲,你才能拥有支配别人的权利,否则永远是别人手中的玩物。绾平是女人,所以她永远不可能成为父亲,她必然笼罩在外祖父和父亲的阴影中,孤独地等待着他人来取。只有物才用“取”,一个“取”字就把她的一生定住了。亦文是男人,所以他可能成为父亲,由此父亲亦生对他另眼相看,并寄予厚望。他却最终也没有成为一个父亲,如果说失望,这也许是父亲亦生最大的失望了。在亦生看来,不能成为父亲,说明亦文内心里有着顽强的女性意识,否则他不会时时处处表露出对女人的忧柔寡断。作为父亲,他已经为儿子准备了最优厚的条件,亦文却没有好好去珍惜利用,果断地抓住一个女人。而在他,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现在,一切都晚了,亦生不可能再帮儿子做什么,亦文也就永远地失去了做父亲的权利。失了这权利,他就只能与女人孩子归并到一起。

而在亦文看来,父亲所给他们的表面的奢华只是加重了他们的虚幻而已。如果小姑娘绾平遇见的不是父亲亦生,而是一个农夫或小贩,她的人生一定会平和得多,日子虽然苦点,心里却会踏实得多。那样,亦文就不会存在,世界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即而,亦文又绝望地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事实上,绾平的命是注定的,怎么能供她自己去选择呢?外祖父决定着她的命运,而外祖父的决定又来自于他父亲的梦里托咐。从那句话刻上门楣的时候小姑娘绾平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而他亦文,更是被外祖父和父亲双重决定着,即使没有绾平,父亲的骨血还会流入另一个女人的体内,他一样会有一个叫亦文的儿子。亦文被这些混乱的念头绕着,头昏脑涨,眼前不停地跳着小姑娘绾平、女教师和秦晴的影子。女教师和秦晴都最终选择了她们认为可以依靠的权贵,她们以为这样就可以过上安稳的生活,亦文看见她们的身体在渐渐变小,长出了翅膀,奋飞着扑向明亮的灯火。母亲的声音在其中悲哀地响着,“注定了,一切都注定了,这就是命啊!”

当又一个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世界冷冰冰的。亦文知道,一切都注定了。那太阳只是一些白的光而已,不会带给他温暖,更不会带给他新生。在一个只属于父亲的世界里,他是一个异数,那些女人们则是万劫不复的奴隶。对于他们来说,活一次和活一万次是一样的。他不要那样的重复。

接下来的日子,亦文过得十分平静。抱着赴死的心情,他无所思无所愿无所为,在黑白之间精心地吃着从门外塞进来的每一点食物,连掉在裤角上的一粒米渣也不放过。在他的意识中,世界已经停止,他常常搞不清他是真的在吃还是在回忆咀嚼的过程。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九十多年后,我看见亦文被两个士兵架到一个土坡上。复苏的小草挥舞着手臂,欢呼着他,他却丝毫不觉。只是在枪响的刹那,他突然意识到,他是要跟随父亲而去了。做为一个儿子,他做了他所能做的事,剩下的就是殉葬这一样了,他愿意把自己的全部都还给父亲,让亦文的一切消失得干干净净,没有来生。他用听不见的声音说,父亲,我跟你去了,我不后悔。

枪响了,亦文的唇压在小草的身躯上,一只大白鸟从他的头顶跃起,飞上天空。那就是我,我惊讶自己在飞,越飞越高,将白云踩在脚下。我骄傲地飞着,飞过苏北,飞过上海,浑浊的浦江在我眼前变成一条弯弯的小河,苏州河则是一条更细小的灰线。河边应该有路,路上有房子,有我们的里弄、别墅和药铺,也有秦晴和她的家,看起来却不过一片灰蒙蒙的窄小龌龊的房顶。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真让人不可思议。现在我终于飞了起来,被大白鸟托着飞向四方,是亦文的死给了我重生的能力。

天太高了,高得足以使一只大白鸟变成一块纸片。我不再向上攀升,顺着高空的气流任意滑行着。上海复又以它固有的拥挤和噪杂占满了我的视线。我看见矮小的母亲在火车站的月台上挤着,登上了火车,她一手拎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亦生父子肉身的灰烬。她要把他们带回绍兴,带回到外祖父的身边,如今,她是最后的胜利者。当年来上海的时候,我们是先坐乌蓬船由绍兴到杭州,再由杭州乘小火轮走海路到上海。那时的母亲对一切铁的机器有着本能的恐惧,她不愿乘火车,因而固执地选择了走海路,她哪里知道,在一个铁器无往而不胜的年代里,根本是没有选择的。现在,她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对铁器的憎恨,一心想着要快些回到绍兴,连火车这样庞大的机器也不顾了。她不知道,亦生曾在这条铁道上制造了颠覆血案,使数百平民死于非命,如果知道,她一定会为脚下没完没了的钪锵之声心平气和。现在,她紧张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房屋和树木,脚下有节奏的钢铁之声使她阵阵心悸。母亲下意识地搂紧怀中的两个盒子,她仿佛感到有无数的强盗在追着她,要把她的亲人夺走。她不能容许这种掠夺,无论过去的亦生如何,现在已经完完全全属于她了,还有她的孩子亦文,她要完整地把他们带回去,了结一生的愿望。她象一只母兽般机警地扫视着周围的世界,守护着她的所有。

列车疯也似的向前奔着,鸣着汽笛,我想,这便是父亲所说的地动山摇吧!它跑得那样快,仿佛是母亲要故意甩下我。也许她想了,既然活的亲人她一个也留不住,索性只守住他们的身躯,不再渴求。她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和她在一起啊!我愿我的重生化成童年的亦文,在绍兴的小院里,安静地在她的护佑下胡思乱想,永远不再长大。或者了却外祖父的一个心愿,成为一个和小姑娘一同成长的小弟弟,每天在窗口站着,陪她渡过那些寂寞的日日夜夜。

可是列车跑得是那样快,我追着列车的铁轨向前,风却把我吹得直打转。母亲和她的列车越跑越远,从我的记忆里消失了,就像父亲当年在轰然巨响中抹掉的列车,一下子失了踪影。天和地旋转着,如两片落叶上下飞舞,我再也找不到母亲,找不到绍兴,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想一定是父亲的魂魄在重演着十几年前的暴炸,那次是为刺杀敌首,这次则是为了捕获我们,即使死了我们也逃不脱他的羽翼。母亲和列车已经被他抹掉,我期待着那一声巨响,直到九十年后的今天,我仍然在等待着,它却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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