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程(二等奖)

文/凤凰儿

〈一〉

单位门口新开了一路公共汽车。陈平对灼灼说:这是为咱们开的专线。

可不是么。第七站到陈平父母那儿,十三站下去是灼灼公司,十六站到自己小家,终点站是灼灼父母家,途经人民医院、百货商厦、集贸市场,似乎人生的需要全在这趟往返中得到满足了。

时值1987年春天,陈平刚参加工作两年,新婚七个月。对他来说,生活就是如春天一般确定、排山倒海来的幸福,是空气中隐约的榕树花香,是第十三站绯红了脸,轻轻勾上他手指的妻。

灼灼在人前羞涩安静,人后却一派天真。

她用孩童似的笔法在卧室写“温柔乡”三字,她在杯中只插一把牙刷,架上挂一条毛巾,她穿与陈平同样式的衬衣长裤,短发削剪至同等长度,她拉了他喜孜孜在镜子前照来照去,问,什么都和你一样,好不好。

说罢爱娇地一侧脸,等他来吻。

又长久凝视他,说陈平我真的很羡慕你。

我身无长物,有什么可羡慕的?

但你有这么美貌贤淑温柔可人的妻啊,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说罢自己先笑作一团。

也有为了琐事生气的时候。灼灼抢先哭,抽抽噎噎地说陈平你居然不让着我,现在就这样,到老了怎么得了。说着愈发委屈,仿佛凄凉的晚景就在眼前似的。

陈平心一软,说灼灼你再这样我就不羡慕自己了。灼灼应声收泪,百试不爽。

至于他们老了会怎样的问题,陈平心中早有蓝图。他与灼灼将是一对令人敬重的夫妇,功成名就,子孙绕膝,恩爱尔汝,共庆银婚、金婚乃至钻石婚。美好的前景在终点处等着他们,运载陈平和灼灼的车正一路隆隆开过去。

〈二〉

五年后冬,某天傍晚。

陈平裹着皮衣,随公车的节奏左右摇晃,似睡非睡。旧日片段记忆忽然闪回,他伸伸脚,奇怪当时的信心从何而来。

车门开了又关,有亲切呆板的声音报站:第十一站到了,请先下后上,上车的同志请往里走……十二站……十三站……

行至十六站,陈平下了车。他从自己的心事一脚踏进暮色中,有点不知此身安在的茫然。

想起数年前在外省读书,城市灯火每晚亮起来,路人行色匆匆,全然不与他相干,心中也是这样隔了一层的茫然。

他停下点枝烟。

夜色自顾暗下去。归家的人相互招呼着上楼,在阳台上进出,声音嘈杂,谁家开了电视,谁家开了音响,谁家夫妻争吵,谁正管教自己的孩子…….寻常的日常生活中,每个人都忙忙碌碌、井然有序、安之若素。

陈平的身影在楼前立着,象是与这一切对峙。

他回到家。灼灼在准备晚饭。她不善烹饪,杀鸡下不去刀,弄得一屋子鸡飞狗跳的,她抱怨刀不利鸡不逝,又笑问自己持刀的姿势可有刀马旦风格。

陈平旋大电视音量,一屋子笑语立时被弹压下去。偶有几个字眼在频道切换中漏出来,他也不去留意。等8点档的电视剧结束,自会有人来扯他袖子,他起身洗手拿碗筷。席间他专心吃饭。灼灼说些周遭人物的新闻。她的声音清清脆脆,鸟儿一般在四壁墙间撞来撞去。

十一点钟,洗碗上床睡觉。灼灼习惯性握住他手指,他睡不着,轻轻推开了。

陈平推开灼灼的手。此前他们在床上总是十指交握的,再之前是身体与身体有知觉地相互寻找,至于更久之前的通宵情话、热吻、充满爱意的抚摩、揉进身体里的拥抱……好象是上一个世纪的事了。

他现在想推开的何止这一点。

比如工作。毕业这七年过得飞快,年年单位有新进的学弟学妹,他的称谓由小陈晋升为陈老师,接下来可能是陈科长、陈处长、老陈。这份工作从来不是他的兴趣,却是他与同事们的江湖,他们在其中起伏腾挪、荣辱恩仇。陈平一面得意于自己取得的小成就,一面又颇感无聊。那些比他年长的人是镜子,他从中照到几年十几年后的自己。灼灼。她渐由热烈的爱人变成嘘寒问暖的亲友。冰箱里满满的食品,衣橱间整齐的四季衣物;恰到好处的餐后水果,从避孕到治感冒无所不包的常备药物;阳台上青葱的盆栽,每周末固定的大扫除,一切精确到无可挑剔,一切规律到令人生厌。家这个满足衣食住行一切需求的地方,陈平在其中焦燥不安。他甚至想,一间商品房和钟点工能满足的生活状态,为什么要附加婚姻呢。

不知不觉,陈平回家越来越晚,话越来越少,睡眠越来越长。也许该要个孩子,学个更高的学历、存些钱,换套大点的房子。生活被一眼望到了尽头,但我们的父辈、亲友、邻居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三〉

1993年,陈平放弃思考关于幸福号街车偏离轨道的原因。

他将目光投向这个全民皆商的时代,到处是一夜暴富的新闻,人们骑着自行车穿梭于城市各个角落,热切交换有关钢材、汽车、考研、出国、换汇方面的信息,七八位数的报价在舌尖上翻滚着。

陈平试图象周围人一样兴兴头头的生活。比如专心于计算股票期货的收益,留心移民托福,开间店雇人看管,将甲地的货贩往乙地赚取差价,对着报纸上高薪招聘比较自己的条件,一面说太太不理解我一面与可能的女子暧昧周旋着。

但他没坚持多久就恢复到正常的次序中,只留下上考研辅导班打发时间。灼灼没说什么。她是少有的清醒人,不管外面怎样热着沸着,她自管看书做事,以不变应陈平的万变。

来读书的多半与陈平年龄相仿,有相似经历及心理压力。他们与其说是来学习,不如说在寻求一种逃离现状的方式。他们在课堂中吵吵嚷嚷,出去喝酒后争相红了眼睛痛斥这不公平的社会。

陈平时常晚归,他端杯酒在角落里看戏兼胡乱思想。工作不能维系他长久的兴趣,家不能,赚钱不能,学习不能,他想象不出理想生活的状态,只得一件件尝试过来。但生命如此冗长并缺乏希望,他有点累,而且等得急了。

有时一块频率合适的石子可能引发一场雪崩,一缕微风的加入可能促成一场海啸,谁能够预料世事呢。

小妖出现于某次辅导班聚会中。当酒和牢骚都到达酣处后,某人接了电话,通报说朋友加入,很快几个青年男女嘻笑着进来。陈平扫 一眼,目光定格在最后一个女孩儿身上,两句民歌无端跳进脑子里:一十三省的女儿呦,就数咱兰花花好。

这女孩儿就是小妖。她是戏校学生,举手投足自然带出一股子媚态来。陈平后来追想她的出现,觉得颇象一场亮相:她分花拂柳般穿过人群站定,一双皂白分明的眼睛自众人面上缓缓滑过,触着的人禁不住缩一下,有狐尾巴扫过的微痒。转至陈平处时,他却早已等在那里,无声一笑,稳稳当当接下。小妖便垂了眼,睫毛密密颤着,忽又惊起,仔细与他打个照面。这一式,陈平在戏台上见过,叫做运眼。

有了彼此留意的开端,日后的发展自是顺理成章。小妖是天生的狐媚子,柔若无骨,眼里滴出水又生出勾子。她的所学都从戏文上来,她的所长也是,一见着陈平,尽放着手段施展出来。看她忽嗔忽喜、阴晴不定、手帕在葱指上绕来绕去、又送到口边咬得格格响的样子,谁能耐得住?陈平抱着她,她反手抓紧,尖利指甲嵌入他手臂中,留下一个个月牙形的印记。他觉不出疼,只是一阵冷一阵热的。

忽然就这么不可收拾,陈平也觉得诧异。认识小妖才三个月吧,与灼灼可是数年呢。但眼下他快活得要命,顾不得许多了。

〈四〉

陈平与小妖七分好,回去便对灼灼十分好。因这好中有愧对补偿的成分,怎样讨好也不觉委屈,灼灼觉得了,便又加倍奉还。两人你耕田我织布地往复着,在外人眼里,也就是模范夫妻了。

灼灼看《子夜吴歌》,对他说,原来从前女人叫情郎作“欢”,什么“道欢不绝口”、“迎欢裁衣裳”,这欢字真漂亮,拆开可不是又欠二字?你欠了我,我欠了你,怎么也还不清,于是长长久久地好下去。她转头问陈平,你欠了我什么呢?

94年春天,陈平面临两难选择。

小妖是外省人,七月戏校毕业,必须找到工作或嫁在此地才能留下来。工作高不成低不就,嫁娶便提上了议事日程。

小妖工花旦,擅的是活泼机智,紧锣密鼓。在此之前,她已先行一步渗入他的生活,占据他闲暇时间、约见他朋友、为他打理周身衣物,激情时分在他身上留下一排排细密齿印。她所不知的是,陈平回家时,灼灼已熄灯睡了,一早他又特意先起身上班。灼灼笑道,不觉得我们很久没见面了?陈平喏喏。

知道的朋友说陈平是老房子着火。也有人劝他,多好的感情呆久了都会疲倦,干吗要从一次疲倦跳进另一次疲倦呢。道理陈平都明白。但他想起与小妖调笑说狐狸初修炼女身时,还不大会讲话,却已急于勾引书生,每天追着问‘君尚爱我否’,小妖便学了吱吱的声音问爱我否爱我否,那份娇媚让人割舍不下。

小妖加紧纠缠他。当初她挑这个人,就有为终身的意思。不是没有别的可选择,但他特别合她的心意,她爱他的沉稳和笃定,甘愿让他制住自己的机巧百变。但现在,她开始恨他的沉稳了。

陈平挣扎许久,不得不与灼灼摊牌。

灼灼的反应出乎他意料。她象是刚哭过了,反反复复地问他,是为了戏校那女孩子吗?又倔强地抹把泪,说不消说了,人家都来过电话了。余下的时间无论陈平怎样说辞,她都是一个不字。

三月到七月的时间对陈平而言是一场噩梦。之前他享受了多大的欢愉,之后便承受着多大的痛苦。据说阴司惩戒贪官的方式是将他生前不义之财熔为滚烫铜汁浇入口中,使他百般追悔生前的贪婪。这滋味,陈平也体会到了。

双方都恨他软弱,双方都彼此怨毒,双方都拉锯般不肯放手,他每日奔波其中,恨不能被生生一剖两半。

灼灼总逼问,你们到什么地步了?他不说便扑上去撕咬他,或者死命撞墙撞地,他说了便一个耳光抽过来,然后泪水一股股涌出,无穷无尽似的。那边小妖也哭。她毕业后与陈平大吵一架,没找工作也没回家,租房住下来,自觉委屈万分。小妖哭起来便是一大篇戏文,什么君负心至此,妾薄命如斯。

陈平无所适从,真想加入她们也号哭一场。现在才知道齐人之福原来是齐人非福。

他忍不住想,若是没遇到小妖呢。若是没与灼灼结婚呢。离开灼灼,与小妖结合是正确的选择么。

但两种若是都发生了。提出的问题却没有答案。

他也早丧失判断能力,被层出不穷的事情推着走下去。

〈五〉

95年初,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压了下来。

小妖出示一张验孕诊断书。陈平木着脸地任她在他的肌肤上缓缓移动,听见她说,为我坚持到底,你受的苦,我会加倍补偿。

某天深夜,他回去谈判,灼灼的反应是疯子一般将他从家中撕打出来。他不肯走,却被她拼死命一路拉下去。七层楼。126级台阶。12次楼梯转角。无数次摔倒碰撞。他们在黑暗中沉默撕打搏斗着,伤痕累累又哀痛万分。

陈平想,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

这天,他与小妖原意是上街置办年货。一言不合,在一间商店与另一间商店之间又吵了起来。小妖怪他根本没有用心,天底下哪儿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呢她问。小妖水蛇似掐着腰的样子实在好看,引来诸多闲人围观。陈平又气又爱地劝她,说有人看呢,别这样。

哪里有人?

可不是么,转瞬围观的人都聚马路中间去了。他们靠近两步,忽见血从人群脚下大片涌出,不似想象中的鲜艳,却十分触目惊心。

是车祸。陈平说。

小妖意犹未尽,接上一句。要是灼灼死了该多好,可不就一了百了了。

陈平大惊。

小妖倔强瞪过去。怕什么,大不了她死了我赔她一条命,反正这样下去,三个人都是个死。

陈平拉住她,温言抚慰一番,这个话题终于搁下了。

“死”这个字象是道禁门,一旦推开再也没有任何顾忌。小妖天天说,还不如去死呢。

她认真盘算给陈平看。吊死不好看,据说会大小便失禁;淹死多便宜了鱼虾,不能保有全尸;吃安眠药抢救的过程太难过;毒死会七窍流血,武大郎是前车之鉴;切腕一定要开着热水笼头,可以防止血液凝固;最好是开煤气,面若桃花,且无痛苦可言。

某天,谈及上次的谈判,陈平忽然着魔似的说起往事。他记得刚结婚那会儿,他们回家,上楼灼灼总走在他身前,他们不开灯,每层转角处有窗户透进外面的月光,灼灼刻意走得婀娜,影子便蛇一般美妙扭动着,他沉醉地在后面追逐那影子。而当那天他瞥到两个野兽一样撕打着的影子时,想起旧事,越发觉得绝望透顶。

小妖听不得他说灼灼好,一路哭闹着冲进厨房拿刀向手腕上砍。陈平拼全力制住她,她在他手臂间挣扎恸哭,气力越来越弱,软瘫在他脚下,喃喃地说,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啊。

陈平跪下来,抱婴儿似的将她抱进怀中。

当晚,小妖早早熟睡,陈平却翻来覆去。

那一滩血在他眼前漫着,同时膨胀起来的还有小妖那些话。

〈六〉

邻居看陈平和灼灼这对夫妻有趣,忽然吵得离家出走,忽然又好了,手牵手出去散步。

年轻人那。他们感叹,算是接受了这种古怪行径。

陈平转开头,悄声叹口气。自从他回家起,就过着人前恩爱人后冷战的日子。私底下,灼灼永远是一个拒绝的背影,她的好都是留给别人看的。陈平迁就她,同时也暗觉合了自己的心思。

小妖在家好么,他想。

最初和小妖商量此事,她当是玩笑,脆生生剜他一眼,说,想借机抛下我,没门。后来自己又动了心,一再问他,两年真的可以解决问题么,为什么你一定要回家住,我呆在这个城市不打扰你也不行么。还有,你会用什么方式和她谈,为什么要等足两年,短点行不行。

小妖思来想去,郑重对他说,我信你一次,但两年之后,男婚女嫁,永不相干。

小妖做手术时紧咬牙关,医生说,可惜,孩子都有一点肢体了。医生说,交费。医生说,开药。医生问,要不要看一眼?陈平远远站着,见医生将那团血肉倒进下水道冲走。他站立不稳,跌坐在小妖床前。

接下来是车站送别那场哭。小妖牵衣顿足,哭得惊天动地,全然没有舞台上水袖掩面、咿咿呀呀的宛转。哭到最后,她竟然抓住陈平的手,拼死命咬下去,两人血泪和流,狼籍不堪。

陈平看看表,同时扫一眼手上的伤势。才十几天吧,就淡得看不出痕迹了,时间真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希望对他与灼灼的修好也能够奏效。

其实,不仅小妖一叠声问他十万个为什么,他也时常自问,为什么遣开小妖,为什么回家与灼灼重归于好,为什么配合她在人前恩爱。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摆在前面,他不敢深想,只得不停找话题来打破沉寂。

灼灼不理睬他。陈平自己说呀说的,手势与那些无意义的句子在空气中频繁相撞。渐渐他化身为二,同时旁观同时努力表演、同时躲闪同时察言观色、同时心虚同时滔滔不绝。

一片忙乱中,95年竟这样过完了。

〈七〉

96年新春,灼灼接连进了两次医院。一次食物中毒,一次煤气中毒。

清醒后,医生对她说,你真是多灾多难,上次吃坏东西,这次干脆忘记关煤气。幸好你先生及时送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又笑,别让我在这里再见到你啊。

灼灼煞白了一张脸,看住陈平说,谢谢。

当晚陈平在病房守夜。他伏在床沿上,先觉半边脸被压得火烫、后又渐渐麻木下来。他动弹不得,灼灼的呼吸在他头顶数寸处醒着,两人兽一般在暗夜里对峙,无限接近又无限遥远。陈平听见自己心底杂草哧哧生长起来的声音,只觉得万分荒凉。

他的生活何以落到这个境地,他想。

后来他给小妖打电话。他咬着牙将现状和盘托出。那边沉默良久。而他在彼端不知道怎么好,于是不能自已地战抖起来,四肢冰冷。他勉强问起她的工作,两人都松口气,她说剧团的笑话给他听。陈平在笑声中精疲力竭地挂上电话,他知道小妖咽下一句话,那个他无法回答的问题是:既然如此,为何又要送灼灼去医院呢?

人们眼中的陈平正在变成一个无可指摘的好人。

他在单位早来晚走,主动加班,见人都微笑招呼。什么事交到他手上都妥帖做下来,又不居功,年终评先坚决让出去。与朋友在一起时抢着付帐,谁的事都一团火热上前帮忙,随和又不多话。有人开玩笑问起从前的风流帐,他打个哈哈说,毛主席说了,年轻人犯错误,上帝也会原谅的。对灼灼就更不必说,他恢复初婚时的接送,每天电话殷殷问候着,节假日总见他一头大汗地擦门擦窗、买米买面。渐渐有女人拿他做范本,说,看人家陈平对灼灼。

大家对他的反应在意料之中。只有灼灼令他迷惑,这个女子绝口不提从前,若无其事地与他在人前温存,人后却不交一语。每晚他们躺到一张床上,她身体僵直,与他之间泾渭分明,而他看见巨大的荒凉和绝望笼罩下来,心上的草越发长得高了。

某天灼灼久久凝视温柔乡三字,忽然伸手撕下,扯个粉碎。

不知从何时起,陈平开始留意报纸期刊杂志电视的谋杀事件报道,他仔细从头看到尾,尤其关注作案方式、刑侦手段、不在场证明,弃尸地点等细节。经过荒凉的地方也忍不住多看两眼,暗暗记下路线。起初他做这些时心惊肉跳,后来习惯了,甚至成为一种下意识。

某天他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侦探小说。雷蒙·钱德勒的《谋杀巧艺》、阿加莎.克里斯蒂系列、还有柯南道尔、爱伦.坡、威尔基·柯林斯、怎能忘记悬念大师希区柯克……

这是最好最全最不引人注目的查阅资料方式,陈平全身心投入书海中。

〈八〉

等他看书告一段落,时间已自顾走到了96年底。

陈平由每天与小妖通电话延长至每周、每月。一方面出于对安全的考虑,另一方面则因为他们共同话题越来越少。口唇边蠢动的都是关于谋杀进展的危险话语,他们费力绕开,一遍遍问好,交换流行笑话,逝去日子的欢乐被反复温习,将来在一起的美好生活更被他们再三憧憬着。

一天小妖抽泣着说,陈平我快要受不了了,咱们这到底为什么啊。陈平心一酸,从此更怕打电话了。

灼灼依旧令他费解。虽然她一直在他的暗暗注视,寻找可乘之机下。

他从未见过如此冷静又不动声色的女子,仿佛数年前的情绪失控都是幻觉一般。

她生活规律如一只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回家后安静地在厨房忙碌,活鸡活鱼被娴熟处理成美味佳肴。她定期采购衣物食品书籍,看她新置的连身裙,想起从前有人穿与他一样的衬衣长裤,陈平忽然有点惆怅。

每晚他们各抱一本书看,一言不发。他翻过她的书橱,从书签的移动中知道她上周在看《谈艺录》,再上周是《绘图本山海经》。她去北京出差带回了几张皮影,珍宝似的守着,对了灯细细赏玩,又用双手操纵它们俯仰转侧,轻轻笑出声来。而我们的一生是由谁操纵呢,陈平想。灼灼将目光转至他身上,依旧是一双冷眼。

同床异梦这个词形容他们再恰当不过。灼灼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失眠,她的呼吸在暗夜里醒着,身与心都离他极远。

陈平的好人政策已初见成效,四面是众口一词的赞誉声,这也许会在将来的某日转化成对他有利的证词。另外,他在民主测评中分数极高,一路顺利升迁上去。似乎哪本相书上说过,桃花会影响正运,果然桃花一去,正运亨通。但这些都不令他兴奋,他目前志不在此。

陈平正看《人类的残忍智慧–世界三十四死刑大观》,原来凌迟需要3357刀,而有人在烤刑中对刽子手说,将我翻翻吧,那一面烤得太过了,这真是本有趣的书。

又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用几天或一月之久的时间在心中慢慢筹划一种谋杀方式,从准备做案工具、令被害人放松戒备到事后故布迷阵,安然脱身为止,他仔细推敲每一个细节,他同时是矛也是盾,是杀手也是被杀者、也是目击者及侦破者,发现出的任何一点瑕疵都令他从头修订整个计划,他不厌其烦,精益求精,直到整个过程流畅完美地在脑海中演练下来,才算结束了这场筹划。

但下一场又迫不及待地开锣了,是处理成自杀、意外或失踪呢他想。这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技艺之精妙追求永无止境。

陈平每天一睁眼便开始筹划细节,到下次入睡时,梦里也许还充斥着凶杀场面。他在上下班途中、吃饭中、工作中、看书中脑子高速运转,内心时而沮丧时而狂喜,外表却声色不动。

人们都说,陈平愈加沉稳了。

他象发现大宝藏般怀着隐秘的欢喜,乐此不疲,每一个清晨都值得期待,生活及工作因此显得分外有趣。

〈九〉

他怎可能忽略灼灼呢。

自一次的成功试探后,陈平现在每晚都将灼灼揽入怀中,极尽温柔能事地抚摩下去。

她脆弱的颈窝恰合双手虎口尺寸;左侧第三与第四肋骨间可容一把薄刃;耳后动脉正诱惑地跳动着;血液汩汩的流动声在幻觉中分外清晰;而肌肤是种半透明的薄,蓝色脉络隐约可触。

灼灼在他手指下僵着,全无反抗之意。

这是件精致美好易碎的艺术品,只能够被使用一次,但他知道知道上百种谋杀方式,如何找出最完美的一种,这个问题令他极其兴奋又极其苦恼。

陈平加紧思索。每种方案同时设计同时被推翻。

但小妖忽然出现并提醒他,她已离开两年多,是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陈平思绪被打乱,他看一眼日历:1998年2月27日,好象是有几个月没和小妖联络了。

他正迟疑,小妖在电话彼端哼一声,说我若明天见不到你你可别后悔。

陈平叹口气,马上请假赶过去。

一直以来,小妖都是陈平心上的重负,他遮着掩着不肯见她不单是畏惧人言,更是担心再次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能收拾。但这次他无顾忌地来了,自己也有些诧异。小妖在机场等他,还是从前一样的袅娜俊俏。他们温和相拥,然后一起购物、吃饭、喝茶、叙旧,话题在些安全的事情上打转。后来就有些冷场,小妖要唱曲给他听,是你最爱的酸曲儿呢,她甜软地唱:走头头的骡子三盏盏灯/带上了铃子哇哇的声/赶牲灵的哥哥儿回来了/驮的是咸盐、皮毛、甜干草/你若是我的哥哥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你走你的路。陈平没招手也没走路。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才刚小妖的手曾停在上面,冰冷滑腻,这种强烈的异样感挥之不去。而从前他们的身体是那样欢欣地彼此接纳,水乳交融。忽然间许多旧梦前尘扑上身来,他坐在河边,看那些往事在他身上打个转,然后汹涌奔向不可知的远处。他想起《爱情重伤》的结尾:男人许多年后再见他曾为之生生死死的女人,却发觉她与其他女人并无分别。时间是杀死一切、治愈一切的良药。他掉下泪来,小妖浑身颤抖。

〈十〉

后来陈平时常想起小妖最后的问话。她问:当年我若不离开,是否会是另外一种结局?

但生命中无法回答的又岂只是这一个问题。

小妖很快结了婚,听说对方与她年貌相当,并已交往两年,情投意合。

陈平没惆怅太久。他忙着为灼灼打听治疗失眠的方子,灼灼现在是他最珍视的艺术品,他不允许她有任何不完美。

在他辛苦地将牛奶、桑椹子、酸枣仁、花生叶、肉桂、黄连、棉花根等物烹炒蒸调一番之后,灼灼依然没有太大起色。

但她开始对他微笑,说,谢谢。

陈平百般疼爱着灼灼。

每一天每一次的分别都可能是诀别,这种情形令他软弱而伤感。

他重新爱上她的身体,着迷似的反复研究每一处起伏。原来她眼底是微蓝的清澈;睫毛扇子似的扫过他的手心;下颚是种令人心疼的尖;肌肤如上好的丝缎般一滑到底;腰身正扣在他手掌中,严丝合缝。

他一遍一遍近乎沉醉地摩挲着,灼灼渐由僵硬而柔软。她怯怯握住他指尖,然后是手指、手掌、手臂、脊背、身体,她叹口气,忽然整个人春水一般化了,她向他怀中深深偎过去,昔日他心爱的好姑娘又回来了。

一股巨大的爱意迎面冲击过来,陈平几乎站立不稳。

他们现在习惯这样的睡姿。陈平从后面环抱灼灼,呼吸她身上的香气,将脸埋入她后颈处安睡,他们的肢体在睡眠中有自己意识似的相互寻找、贴近、交缠至合适角度,直到次日清晨都不曾分开。这真是令心灵得到抚慰,身体极度愉悦的夜晚。

陈平无以表达自己的欢喜,他找出《永别了,武器》的段落念给灼灼听。灼灼说:我们比他们更幸运,我们的白天与夜晚都比常人好得多。

他们的白天早已重新发掘到乐趣。这几年的所学所得都赶不及地拿出来献宝。每天依然是各自捧了书,但她现在躺在他的膝上,看到有趣的章节就敲敲书背,他俯身下来,几回合的耳鬓厮磨很可能发展为一场缠绵。而转瞬又夜深了,他们的时间特别不够用。

陈平吞吐着说起他对谋杀策划的研究,灼灼听了,随口说出一种实施方式来。他心中一亮,这两全其美的结果使他又陷入新一轮的兴奋中。至于其他方面……他的人际关系依旧极佳,在单位中创下最年轻副处级的记录;他与灼灼恩爱无比,两人齐心寻找共同感兴趣的东西来玩,生活高潮迭起,充满希望。

〈十一〉

陈平和灼灼的故事在2002年春天告一段落,幸福号街车又重新回到美好前景的轨道中。

他们换了套大房子,按灼灼心意漆成一种斑驳的蓝,高高的天花板上是白色横梁及吊扇,麻质地毯,所有家具棱角都被小心地磨圆。他们两岁儿子正在其间跑来跑去。

陈平出版一本有关谋杀的书,题目叫《过程》。这天,有省报记者来访,灼灼将儿子引开,微笑着奉出下午茶点。女记者拈起一片比纸还薄的牛肉,带了夸张姿态说,瞧这刀工,猜我想到什么,您文中提到那三千多刀的凌迟。陈平笑,别小看我太太,人家现在正主持电视台的烹调栏目呢。四下是此起彼伏的艳羡之声。

采访正式开始,记者先问灼灼如何看待陈平这本书的另类选题。她回答:成长的逆境中,只怕每个人心中都或多或少动过杀人或自杀的念头。写书不就是发人人心中皆有、人人笔下皆无的情感么?我赞赏我先生敢于直面阴暗的态度。记者又问陈平下部作品主题是什么,问他对于理想生活的态度。

灼灼悄然退下。她关上厨房门,一屋子的喧闹立时被压缩成背景音乐。那音乐中正有人说他年轻时的理想基本上实现了,什么功成名就、子孙绕膝、恩爱尔汝、共庆银婚、金婚乃至钻石婚,又幽默地说限于时间关系,最后一项请大家监督执行。灼灼无声一笑。她的一生首尾呼应,谁管中间那段血淋淋的过程呢。小妖婚前曾单独造访她,其实真相不劳小妖告诉,她自己早就警醒了。她想着无法治愈的失眠,手下却没停,将墙角的乌鸡抓来,在脖颈处微一用力,又从冰箱里拿出新鲜肉排,按每晚摸熟了的间隔流利砍下去。

街上有公交车隆隆开过,不知承载的又是谁家的故事。灼灼停下张望。阳光透过雕花窗格照进来,将她定格为生活大场景中的完美一角。

她引导了他的成功,他成全了她的爱情。

套用中国人习惯的说法,这叫做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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