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丁山:天花旧事(下)

(六)冷遇

当然詹纳的实验不是只有詹姆斯一个实例。他前后还做过很多次实验,包括给自己的儿子试种牛痘,效果都还不错。有一些被试,第一次接种没有得到免疫力,需要再次接种。不过即使第一次不成功,也没有别的副作用。只是需要重复一遍操作。总的来说结果足够肯定。詹纳觉得应该尽快推广这个技术,免得还有人因为接种人痘出现意外死亡。

 

于是他向英国皇家学会提交了一篇论文,报告这个成果。其中的理论分析,我们现在知道是错误的。那时没有足够精密的研究工具,不可能观察到病毒和抗体这些微结构。所以詹纳再认真勤勉也不可能知道免疫反应的机理。但是这个技术,效果是显著的,过程是安全的。按当时的医学操作规范来要求,这就已经有足够依据进入临床应用。

可惜英国皇家学会拒绝接受他的技术。

詹纳的牛痘接种术有点太超前了。以动物的体液来给人体培养抗病能力,当时的正统专家们难以接受这么邪乎的做法。在他们听来,这几乎跟建议人兽交配培养新物种一样的渎神。

当然我们也不能说皇家学会的人纯粹是白痴。医学的工作对象是人。人命关天,确实应该特别严谨。即使是一种已知药物的改良都必须慎之又慎,何况是这种匪夷所思的革命性技术。所以皇家学会要求詹纳提供更多证据,保证这个技术的有效性和安全性,倒也不能说是蛮横无理。

詹纳继续做了23例实验,实验数据都能证明牛痘接种术确实能预防天花,而安全性远远胜于人痘接种术。但是皇家学会仍然不愿意刊登他的论文。他只好自费印行了一本小册子,报道他的研究结果。

然后,他要出门推广自己的新技术了。

从伦敦的圣乔治医学院毕业以后,詹纳没有留在都市,而是回到自己的家乡伯克利,在这个几百人的小村庄做乡村医生。他有稳定的客源,收入足够温饱,周围乡村的老乡们都很爱戴他。这样的日子很安逸,是一个可以终老的理想生活方式。

但是现在他要离开家乡去伦敦了。他去伦敦不是为了北漂,不是为了找外资企业。他是要去推广他的新技术。他推广这个新技术,不是为了盈利。他给穷人接种牛痘一直免费,后来牛痘被奉为拯救人类的天启绝技,他如果为这个技术申请专利,下半辈子不用工作,收到的钞票都可以把白金汉宫埋起来。但是他没有申请。

他的理由是:自己给人接种牛痘可以不收费,但是别的医生采用他这个技术给病人接种的时候,如果人家要收费也是正常的。那么如果自己申请了专利,就会抬高这项技术的市场收费标准,一些穷人就可能没钱接种牛痘。所以他不申请专利。谁爱用就用。用的人越多越好。

一个迂腐得可爱的乡村医生。

这个书呆子气浓厚的老头,这么积极的推广牛痘接种术,抱的是一个很天真的梦想:他希望能不再有人死于天花。

我们后来知道,1978年,地球人最终实现了这个梦想。但是在詹纳到伦敦推广牛痘接种术的那一年,1798年,没有人会相信他这个梦想能实现。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因为,他到了伦敦,寻找志愿者接受牛痘接种,连续三个月,全伦敦没有一个人愿意接受他的牛痘接种。

这种现象其实在历史上既不空前,肯定也不会绝后:一个新技术出现的时候,如果这技术不是像电脑手机那样,马上能让百姓看到一种肉眼可证的神奇功效,那么这个新技术带来的,往往不是惊喜而是疑虑甚至恐惧。

詹纳到伦敦遭遇的,就是这种疑虑和恐惧。老百姓听说他要用牛身上的什么毒水注射到人的身上,全都凌乱了。牛毒入体,这还了得!这人肯定会被染上“牛性”,会长出牛的物事来,牛角什么的。如果是女人,十有八九将来会生下小牛。

不光是不识字的草根凌乱,连高端人物的脑子里也开始出现生动幻象。一个知名漫画家画了一副漫画,向大众展示这种妖魔技术会给人带来的恐怖结果。画里面詹纳在给一个惊恐万状的妇女种牛痘。一边是等着种牛痘的人,另一边那些人则是已经种过牛痘的,这些人身上长出了牛角甚至是小牛头。詹纳的种痘术,邪恶面目是立竿见影,当场见效。

不过,这么恐怖的技术,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受刑,这位画家却没给个解释。

我猜想吧,这画家画这幅画的时候,其实牛痘接种术已经开始逐渐被接受,所以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自愿来接受接种。但是这个画家就是看不惯,觉得这些家伙必定会遭殃,于是就画了这幅漫画发表在杂志上,展示自己见识过人吧。

这其实也不奇怪。现在也有很多人认为吃了转基因玉米中华民族就会绝种。那也是同样的担心。不了解科学技术细节的普通民众,面对新技术总不免会有很多猜疑。

当然,也不能说这些惧怕新技术的人特别愚昧。实际上,伦敦医学界的很多名医,反应也是冷若冰霜。大不列颠帝都的医生个个都是业界名流,现在有一个闻所未闻的乡村土郎中跑来说他发明了一个比伦敦专家的方法要更好的接种术。丫要是真弄成了,我们的面子往哪儿搁?

除了面子,更刻骨的仇视来自目前在用人痘给人接种的那些医生。

当时在伦敦,人痘接种是收费的,而且收费很高。很多医生就凭这个已经可以过着很滋润的日子。

这个詹纳来到伦敦,说他有一种技术,同样能预防天花,还更安全。最要命的是,这家伙居然说他的这个技术是免费提供的。

那原来这些种人痘的医生们还怎么混?

(七)转机

好在明白人还是有的。伦敦有个托马斯医院。托马斯医院有个叫克莱恩的知名外科医生。这个克莱恩是个脑子过度活跃的家伙。本行是医生,五、六十岁了却到郊区买了个农庄,就是想试试种田是什么感觉。克莱恩外科技术不错,种田那就连二把刀都算不上,直奔六把刀去了,所以他在这个农庄里白糟蹋了不少钱。不过,这种脑子太活跃的人一般都比较容易接受新事物。

克莱恩听说了詹纳的牛痘接种术,大感兴趣,问詹纳要了痘种自己试种。开始没有成功。因为詹纳带来的痘种时间太久已经失活了。詹纳重新采集了痘种送给克莱恩,这回实验成功了。

克莱恩是医生,是懂行的人,懂行的人只要别老惦记着自己是帝都专家,试着用客观眼光来审视这个乡村郎中的发明,就立刻能看出这里面的划时代意义。

克莱恩立即向自己的医生朋友大力推荐这个新技术,还给詹纳写信,力邀詹纳到伦敦的医院工作,承诺给他年薪一万英镑。

那时候一万英镑是什么概念?那时一个熟练技师一年工资一百英镑。英国第一财务大臣也只有四千英镑的年薪。

克莱恩是不是真有本事给詹纳找到年薪一万的工作咱不需要考证。因为,詹纳根本就没有接受这个邀请。

在给一个朋友的信里他说了原因。他觉得牛痘接种技术还不完善。他需要继续实验。同时他觉得伦敦不是一个能敞开胸怀接纳新技术的地方。伦敦人对牛痘接种术的迟疑和拒绝使他失望。他想回自己家乡做研究。那种接近大自然的地方更适合思考和实验牛痘接种术的改进方法。
  
詹纳喜欢接近自然。他从小就喜欢在野外观察自然。牛痘接种术是他最著名的成就。但他还有别的发现。比如杜鹃鸟养育行为的发现。

在他之前,生物学界一直认为杜鹃鸟在利用宿主鸟抚养自己的幼鸟的时候,是杜鹃鸟的母鸟把宿主鸟的卵推出巢外,好让自己的幼鸟独自得到宿主鸟的所有关照。詹纳日夜在树林里观察,结果发现事实不是这样。

母杜鹃只是推出宿主鸟巢里的头一个卵,好让自己塞进去的卵可以混在队伍里而数字也对得上。宿主鸟余下的卵,虽然后来确实也被推出巢外,但那不是母杜鹃干的,而是那个被孵出来的杜鹃幼鸟干的。

上帝就这么青睐杜鹃这种流氓鸟:杜鹃幼鸟永远都能比宿主鸟的卵先一步孵出,而且,孵出之后,眼睛都还没能睁开,它就本能地会用爪子把巢里其他的卵(都是宿主鸟的亲生卵)推出巢外。它干这个不需要什么训练和教导。这种流氓秉性是写在了基因里的。

在那个年代,这么骇人听闻的暴行很让还比较淳朴的欧洲社会不能接受。都说人之初性本善。鸟应该也差不多吧?怎么可能会有什么生物,生下来就会干这么缺德的事?

所以詹纳的发现一直不被承认。偏偏那时没有摄影技术。别说数码相机,连针孔相机都还没出现。所以他无法取得客观证据。没有证据,城里的专家们对这个乡村郎中的报告一致斥为外行人的错误观察结果。

一直到1921年,有肯吃苦的摄影师在野外拍到了杜鹃幼鸟做恶的犯罪瞬间,詹纳的发现才终于被生物学界承认。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詹纳的这个发现,在他生前没有带来荣誉,反而增加了麻烦。那些抵制他的牛痘接种术的人,攻击他的论据之一就是这个关于杜鹃鸟的观察报告。因为生物学界一直把他这个结果斥为谬见,那些牛痘反对派就用这个做证据,证明这个詹纳是伪科学小丑。这种人,居然说上帝创造的杜鹃鸟会做那种邪恶下流的事。这样的小丑提倡的所谓“新技术”,自然遭到很多正义感强盛的公民的抵制。

幸亏有克莱恩和一些开明医生,看到了牛痘接种术的非凡意义,纷纷开始采纳。借助他们的努力,事情开始出现转机。在一年半的时间里,英国有一万二千人陆续接种了牛痘。疫情调查的结论是,经过接种牛痘,天花死亡率骤然下降了三分之二。

在伦敦和英国其他地方,越来越多的医生热心推广牛痘接种术,而詹纳自己却婉拒多家医院的邀请,回到家乡继续研究完善牛痘接种术。他在信里对朋友说,他的乡村医生职业已经能给自己带来足够的收入。至于扬名,詹纳对名望有一种恐惧感。他觉得名望就像一个镀金的箭靶,会招来毒箭。他不想为这种事分心。

詹纳说他的钱够用,其实说早了。他回到伯克利之后,因为把绝大部分时间用来研究改进牛痘接种术和给左近乡村的人免费接种牛痘,他的正常行医基本中断了。而且,各地来信索取牛痘疫苗的人越来越多,他一律无偿提供疫苗。结果他的生活一度陷入窘境。

好在到这个时候,谁都无法再否认牛痘接种术的优越性,英国政府也开始意识到詹纳的价值。英国政府还算开明。当詹纳的一些朋友对英国王室提出请愿,告知詹纳的困境之后,1801年国会批准给予詹纳一万英镑的奖金。1807年,英国王室再次给他奖励了两万英镑。

局面大大改善了。现在詹纳已经不再是一个人苦苦奋斗。牛痘接种的优越性迅速给它自己打通了道路,18世纪的最后两年,英国上下各层阶级普遍接受了牛痘。1840年英国国会更是干脆立法禁止使用人痘接种术,并且为所有英国国民免费提供牛痘接种。

欧洲各国也纷纷引进牛痘接种术。奥地利,波兰,匈牙利,意大利,甚至遥远的俄国都派人来学习。俄国沙皇亚历山大看到牛痘的神奇效果之后,下令全国强制接种,使俄国成为全球第一个全面接种牛痘的国家。没错,是强制。为了保证没有漏网的,沙皇甚至专门设立了医学警察来监督牛痘接种的实施。

霸道是霸道。但我想,了解天花毒害的医生听说这个做法,都会举手支持。

英国固然也很积极,专门立法免费为国民提供牛痘接种,但是在英国,接种是基于志愿,不能强制。那么在英国,对技术有猜疑的人,或者坚信某种宗教信条的人,可以拒绝接受接种。

接受了接种的人,染上病毒的话,病毒立刻会被免疫系统扑杀,不至于出现大发作,也不容易成为病毒传播媒介。

拒绝接种的人,会成为天花病毒的避风港。他如果染上病毒,因为没有现成的免疫力,天花会全面发作,在他体内大量繁殖,于是他会成为一个高浓度的天花病毒播种机,会把病毒传给身边的人。

他选择不接受接种,他自己的人权固然是得到了尊重,但他周围的人就面临感染风险,因为他会削弱周围的群体免疫效应(herd immunity)。

这种时候,俄国的霸道似乎比英国的厚道要更符合人权一些。

俄国的强制接种成效显著,国民的天花发生率和死亡率大大下降。为了感谢詹纳,俄国皇后托英国大使给詹纳捎来一封感谢信,外加一副精致的钻石戒指。

法国跟英国是近邻,不过法国本来有可能无缘分享牛痘接种术。

当时法国的拿破仑正在欧洲驰骋,攻城掠地,试图成为欧洲霸主。英国是法国的敌国,为了不让法国抢走埃及,英国没少跟拿破仑交手。作为敌国,英国人民有足够的理由说法国人根本就不是人。英国政府有足够的理由正义凛然地拒绝分享牛痘接种术这一救命绝技。

历史上是有过这种族群,为了战争的敌对状态而拒绝提供人道援助的。

但是当拿破仑听说牛痘接种术的卓越效果之后派人来学习,英国方面没有任何迟疑。不但传授技术,还赠送疫苗。

拿破仑拿到疫苗立刻命令全军将士接种。

拿破仑对接种的效果怎么评价?史书上有这么个小故事。

拿破仑为人狂傲,藐视欧洲所有军事家,也藐视当时的医生。因为那时现代医学(所谓“西医”)还没有成型,欧洲还在用体液学说和放血以及兔肝研粉泡酒之类的偏方治病。所以拿破仑每次见到一个医生,总是揶揄地问他:您一共治死过多少人?这个是拿破仑对医生的态度。

但是这一天,拿破仑收到一封信。信的内容是拿破仑最讨厌看到的那种内容:请求他释放几位英国战俘。平时,这种信他扫一眼就扔到壁炉里了。可是这回拿破仑一看信的署名,就大声叫了出来:“是他!我不能拒绝这个人的任何要求!”

这封信是詹纳写的。

(8)海外传播

在跟天花有关的历史里,西班牙有一个最大的污点,同时也有一个不可否认的亮点。

污点是西班牙把天花带到了美洲。

早先说过,白令海峡的大陆桥消失,把新旧大陆分割之前,地球上还没有天花。后来天花从北非扩散到旧大陆各个角落,但是那时候人类航海技术还不成熟,远程旅行只能走陆路,而由于白令海峡的阻隔,旧大陆的人再也不能步行进入美洲,所以就不曾有机会把天花带到美洲。而天花不会感染动物,所以也就不能借助候鸟跨海传播。于是美洲大陆的原住民竟不知天花为何物。

如果没有西班牙人的扩张,这对于北美原住民来说是幸事。如此猛恶的疾病,在旧大陆至少导致三亿生灵早夭,却放过了美洲四千二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苍天待我不薄!

但是当西班牙人来到时,这种幸运就变成了悲剧。

哥伦布来到美洲,用小孩玩的玻璃珠子换取印第安人的黄金,然后把黄金带回去向西班牙国王展示,以此说动西班牙国王再次资助他的船队远航美洲。

印第安人不知道的是,哥伦布带到美洲大陆的,除了玻璃珠子,还有天花病毒。

天花病毒横扫亚非欧,旧大陆的人,从天花流行病学的角度来说,没一个人是干净的。基本上人人身上都会携带病毒。小孩子没有免疫力的,染上病毒就发病。成年人已经发过天花的,因为有了免疫力,就能在身上携带着病毒但不再发病。

他们自己是不再发病了。但是当他们把天花病毒带到美洲时,美洲的人遭殃了。

由于上万年里从来没有谁经历过天花,美洲原住民对天花的抵抗力是零。一旦染上天花,那就像雪人遇到滚水淋头。

天花登陆北美,各家对它导致的死亡率有不同的报道,最高的是90%。

这个数字太高,所以我们基本可以肯定这只代表极端案例。那时候美洲原住民还没有完善的文案管理系统。即使是能称为一个文化体系的印加文化,也是一个没有文字的文化,所以那时候美洲的人口数很难精确统计。90%的死亡率,应该是一些小部落里的统计。这种小部落,人口互动太密切,天花一来,100%感染。加上毫无免疫力,于是基本被灭族。比较大型的族群,人口相对分散的,死亡率没这么高。

但是考虑到他们对天花毫无免疫力,那么死亡率再低也不会低于欧洲报道的最低天花致死率:20%。实际上应该更接近甚至超过欧洲数字的高端:60%。

这个是西班牙人的档案里最黑暗的一个污点。控诉西班牙人的史书,多半是记录900西班牙殖民者用刀剑屠杀印第安人的那些征战。其实那些征战杀掉的印第安人,占不到天花致死人数的一个零头。

但是咱公平说话,西班牙人在讨伐天花的战役中也有一个不能抹杀的亮点。

西班牙从英国学习到牛痘接种技术之后,首先在国内普遍施行。然后,西班牙国王查尔斯四世的宫廷御医巴尔密斯向陛下进言,请求把牛痘接种推广到西班牙的殖民地。国王同意资助这一行动。于是1803年,巴尔密斯领着一个船队,一组医务和后勤工作人员,还有22个孤儿,扬帆起航去往美洲大陆。

为什么要带22个孤儿?

因为那时候还没有长期保存疫苗的技术。詹纳的接种术,都是用人身上的牛痘疱浆做疫苗。在居民区做大面积接种的时候,因为原来接种的人会长出轻微的疱疹,持续时间大约一个星期。这些人的疱疹就可以为后面的人提供疱浆。

在陆地上可以这么做。可是在海船上就没有这么多刚刚种过牛痘的人做疱浆提供者了。

那怎么办?

这就要靠那22个孤儿了。他们就是活的疫苗培养皿。

这22个孤儿,都是之前没有做过接种的“新鲜人”。上船之前,先给其中两个孤儿接种牛痘。然后让他们带着疱疹上船。远征队向美洲大陆驶去。一个星期之后,这两个孩子的疱疹即将愈合,于是赶紧取疱浆,给下一组两个孤儿接种。这样,每个星期延续一回痘苗,22个儿童可以延续10个星期。

10个星期之后他们就已经到达美洲,可以上岸用当地居民作为后来的痘苗火种。

为什么每次给两个儿童接种,而不是一个?

为了保险吧。万一有一个接种失败,总不能把船开回西班牙讨痘苗。那一耽误就是两、三个月。

估计当时长着牛痘的那俩孩子,那一个星期都得隔离,免得意外地提前传染给别的孤儿。

接种技术研究史上,有两种人甘心地或是违心地充当着实验小白鼠。一种是囚犯。一种是孤儿。当年,蒙塔古夫人首次把人痘技术介绍给英国王室的时候,王室觉得这种把剧毒天花直接塞进人体的做法太不可思议,于是要求先拿死囚做实验。条件是:种了人痘之后,你要是不死你就能得到特赦释放。

要是死了呢?

死了就死了吧。你本来就是死囚。无非是绞死换成染天花死。

有6个死囚愿意接受这个条件。

结果6个死囚一个都没死。于是国王同意在国内施行人痘接种术,欧洲从此知道了有些疾病原来可以预防它发生的。

后来为了改进技术做的实验,以及延续痘苗需要的疫苗“培养基”,大多是用的孤儿。孤儿是政府收养的,所以政府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只能听命。

这些死囚和孤儿,或许有真心合作的,或许有违心同意的。不管怎么样吧,没有他们做这些小白鼠,疫苗接种术不会有后来的发展和成熟。

斯人已逝,但我们应该对这些早期实验对象的灵魂表示敬意。

巴尔密斯的接种推广远征队先后去到加那利群岛,哥伦比亚,厄瓜多尔,秘鲁,墨西哥,智利,玻利维亚和古巴,给当地居民接种牛痘。接种一律免费。

医疗保健这种事,授渔的意义远远大于授鱼。所以远征队到一个地方,除了给居民接种,还在当地设立接种办公室,训练招募的工作人员,以便今后让他们向内地继续推广疫苗接种。

巴尔密斯完成了美洲的巡回接种工作之后,从太平洋返回。途中经过中国,做了一个似乎是计划外的接种推广活动。他在澳门和广东登陆,为这两个不是西班牙殖民地的地方提供接种服务。

詹纳在自己的论文里说,很希望自己的牛痘接种术能回馈中国,让这个发明了接种术的国度享受到牛痘接种术这种更安全的防病技术。他认为中国人一定是最能接受牛痘接种术的,毕竟这个国家发明了人痘接种术。

其实事情没有詹纳想象的这么顺利。

或许是因为“毫发肌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的传统观念,或许是对深目高鼻的外国人的惧斥,或许是对免费服务的猜疑,中国人对这种需要划破皮肤的西洋接种术,一开始并不能接受。

幸亏有个叫邱熺的人,为接种术返回故土打通了渠道。

邱熺本是个商人,经商到了澳门。那时澳门已经有很多洋人在澳门开公司,也就是所谓“洋行”。邱熺在澳门的一个洋行里谋到一个职位。因为跟洋人共事,时间长了就去掉了那种把洋人视为长毛动物的隔阂心态,比较能接纳洋人的理论和做法。1805年,澳门有人把英国医生写的一本牛痘接种技术手册翻译成中文。

邱熺看到之后觉得这技术很有用,就想介绍给中国同胞。但是他大概也知道,大多数中国人不像他这么熟悉西洋人,对洋人说的东西就有拒斥心理。西洋人说的这些道道得给本土化才有可能被接受。于是他打算用中医理论把这些种痘原理和技术给包装一下。好在中国人只要是识字的基本都是半个中医,干这个不是太难。

邱熺把那本手册整理了一下,写成一本《引痘略》出版了。

因为这个经历,巴尔密斯来到澳门时,邱熺自告奋勇,充当第一个受试者。随后当仁不让地成为中方最重要的牵线人,为推广牛痘接种很做了一些工作。

邱熺对百姓们这样解释牛痘:

“在消烁、清冷渊两个穴位种上牛痘,痘毒就可以通过皮毛、血脉、肌肉、筋络直接传入人体,深藏在人体内的胎毒,就会自然引出体外。因此,接种了牛痘的人,自然也就不会再得天花了。”

痘毒怎么能引出胎毒的,邱熺没有详加论证。不过这个不重要。对于百姓来说,只要有穴位、血脉这些熟悉的名词在里面,他们就感到宽心了。反正不花钱,于是大家慢慢也都接受了洋人的牛痘接种术。

澳门接种完成之后,邱熺又随同巴尔密斯来到广东,继续推广牛痘接种。这时候邱熺已经小有名气,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还专门请邱熺到自己家里做牛痘接种。

这是牛痘接种术在中国的最早实践。可惜清廷似乎对这个技术没有多大兴趣。查不到什么文献说明清廷立法推介牛痘接种术。巴尔密斯1805年在广东把牛痘接种传入中国,等这个技术传播到云南,已经是1903年了。从广东传播到云南,花了98年。

中国官方在牛痘接种推广方面所做的努力,最早记录大概是1944年民国政府的《种痘条例》,该条例确立了强制接种的要求。可惜适逢乱世,先是抗日战争,然后是国共内战,所以我估计这个条例的实施范围有限。中国土地上真正有系统地全面进行牛痘接种,是1950年中国政府以行政措施在全国实施接种牛痘。这应该说是共产党政府执政以后最有功德的一项措施。

中间虽然有一些波折(比如1951年死亡率高达74%的上海天花爆发),但到1961年中国政府就能宣布天花在中国已经灭绝。其效率之高,让人再次想起俄国当年成绩斐然的强制接种。看看欧美一些在无疫情环境长大的活动家,厉声呼吁停止给孩子接种疫苗。如果可能,最好把这些活动家送到俄国去体验强制管理,以免他们害了自己的孩子还连累周围的人。

巴尔密斯的远征队,主体工作历时3年。后继的一些小范围工作又连续了4年。长年在海上奔波,加上工作劳累,旅途休息不足,远征队的另一个御医萨尔维利1810年在玻利维亚病故。时年34岁。

西班牙国王派遣这个远征队,未必是出于很高尚的动机。毕竟他给远征队指定的主要任务就是为西班牙的殖民地提供接种。美洲的原住民基本被西班牙人的刀剑和天花扫荡殆尽,在别的欧洲殖民者涌来瓜分之前,西班牙人满可以把美洲当作本国领土的一部分。所以你也可以说他打理的也就是本国内务。

但不管动机如何,这行动本身是个善举,而且效果是好的,美洲各地和亚洲的澳门、广东和菲律宾都因此受益,不仅有上万民众得到接种,当地也从此学会了这种对保护人类健康至关紧要的技术。

要知道早在1776年,领导美国人闹独立的华盛顿就掌握了人痘接种术,并且给自己的军队进行了全面接种。但是他没给印第安人提供这个服务。西班牙派远征队飘洋过海,总航程超过两万公里,为地球另一边的殖民地子民提供接种。至少你得说西班牙不光惦记着从美洲挖黄金对吧?现有国际文献基本都把西班牙的这个牛痘接种远征队定义为一项慈善行动,认为这是历史上第一个全球性质的健康推广活动。世界卫生组织后来的围剿天花运动,可以说是受这个活动的启发。

(9)围剿

世界卫生组织能下决心展开全球性扑灭天花运动,最关键的因素应该是天花不感染动物这个属性。

天花令人切齿也令人胆寒。人类一直希望能消灭它,这个是肯定的。问题在于可行性。假如天花也能感染动物,这就基本上断绝了希望。人类是不可能控制所有野生动物的。它们带着病毒到处跑,出国不用签证,飞到哪里就把病毒带到哪里。所以人类再努力也不可能彻底消灭这种病毒带来的疾患。

既然天花病毒只感染人不感染动物,这就为可行性提供了最关键的前提。

而接种疫苗这一伟大发明则提供了第二个关键前提。

病毒无药可治。所以,假如人类没有发明预防接种这个神妙技术,即使没有动物的掺和,我们也只能听天由命,让自身免疫系统跟天花决斗。决斗结果,大致上感染天花的人类有一半的存活希望,只不过要留下残疾。

有了预防接种技术,从一开始就防止天花发作,这就可以做文章了。

1959年,世界卫生组织开始实施这个计划。当时欧洲各国已经消灭了天花。中国也很接近这个目标。需要推广接种的主要是非洲和南亚国家、地区。不过当时大家对这种大型跨国工程普遍经验不足,加上当时全球经济还没有从战后重建的压力下缓过气来,所以前几年的进展比较缓慢,但也还是有一定成绩。至少天花爆发流行涉及地区的比例从59%下降到了31%,几乎是减少了一半。

1966年,全球经济发展不错,世界卫生组织决定加大力度,在全球范围内对天花围追堵截。活动得到欧美和苏联的广泛支持。众多发达国家积极提供技术、人力、财力和物力(比如疫苗)援助。工作组的经验也在慢慢积累,对各种棘手问题,比如落后地区的不合作态度,流浪人口的追踪,出于宗教理由的抵制,政治原因导致的隐瞒等等,都逐渐找到了应对措施。最艰难的战场是在埃塞俄比亚和索马里。这两个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里几乎没有道路。人口生活状态仍然让人想起石器时代。偏偏当地人内战不断,使得病源的追踪和控制更为艰难。但是法国医生芬纳领导的医疗小组连年苦战,终于能肯定1977年索马里的阿里·毛·马林是全球最后一例自然状态下感染的天花患者。

1978年还出现过一例天花患者,就是本系列第一篇说到的珍妮特·帕克。她是因为人为因素在实验室染上天花,好在疫情没有扩展。珍妮特·帕克是地球上最后一例天花患者——迄今为止。

为什么说“迄今为止”?天花不是已经灭绝了吗?

天花作为一种疾病是被扑灭了。但是地球上还有两个地方保留着天花病毒。

当然都是保存在安全防护高得恐怖的四级生物安全实验室里。一个在美国,一个在俄国。

这个样本保留是经过世界卫生组织认可的。不过,到了1986年,经过多次研讨,世界卫生组织认为保留这种样本没有什么必要性了。虽然研究一种病毒或许会为研究别的病毒带来一定的帮助,但跟病毒泄漏让天花死灰复燃的风险比较,这种获益的份量实在不大。所以世界卫生组织建议彻底销毁天花病毒。

但是这两个超级大国(在当时他们都还是超级大国)一直以“还有研究价值”为由反复拖延,至今没有销毁。

四级生物安全实验室的安全性是可靠的。这种地方整个大楼就是一个密封的大罐子,而且里面是处于负压状态,万一有裂隙出现,空气也只会被吸进去。内部的空气不会泄漏出来。所以技术上说病毒是不会跑出来的。

让人不放心的就是人为因素,比如有内奸盗取带出来,或是官方用它制造生物武器。这个是真正的危险所在。1947年苏联曾经在莫斯科东北部75公里的查高尔斯基研制天花病毒生物武器,还曾经因为外人意外进入安全禁区之内而造成感染死亡。

当然,如果是人为因素,那么我们要担心的就不是一个天花病毒了。天下能做生物武器的细菌或是病毒多得是。何况迄今为止,不论是正式战争还是恐怖活动里,生物武器都只是罕见的零星案例。物理杀伤仍然是最主要的杀人方式。再说,战争不是每天发生的事。真的为生命担心,还不如多关注一下吸烟、醉驾这些日常生活里的杀手。

(10)詹纳的晚年

詹纳从伦敦回来之后,一直在伯克利继续研究改进牛痘接种技术。期间有一些进展,比如他弄明白了为什么有时候接种牛痘不成功。他发现这跟取疱浆的时机有关。如果取疱浆太早或太晚都可以造成接种不成功。最好是在牛痘疱疹发作鼎盛时期取疱浆。

这个有点跟直觉相反。在人痘接种时期,关心的重点是病毒的减毒。因为如果种下的天花病毒毒性太强,就可能导致真正的天花全面发作,于是会致命。

所以刚开始用牛痘接种的时候,可能琴纳也有类似的顾虑,就希望用看起来毒性比较弱的疱浆做疫苗。但经过反复观察,他发现选取牛痘跟选取人痘的原则相反,必须是选毒素最强的才有效,因为这样才能最大程度激发人体内的免疫反应。当然琴纳并不知道这里面的免疫学原理,他只是通过实践比较找出了这个规律。好在牛痘对人体的致病作用本来就很弱,所以即使是用毒性最强的疱浆也不会对人有什么危害。

牛痘接种术的名声传播开来,三乡五里不断有人来要求接种。来的人太多,这种医疗操作都在自家客厅里做,毕竟不太合适。正好詹纳的朋友曾经为詹纳他家的后院盖了一个小石屋。本来詹纳是想夏天的时候用这个石屋做静心读书思考的地方。现在因为这个庞大的接种工作量,他索性把这个石屋专门用做给这些穷人做接种的操作间了。因为这个,他给石屋起了个名字,叫做牛痘圣殿,Temple of Vaccinia。

到这时候为止,詹纳的正式身份仍然是一个乡村郎中。好在正如古人说的,你如果是个锥子,即使是藏在口袋里,锋芒也会穿透到外面来。牛痘接种术风靡世界,詹纳也随之成为了名人。不过他仍然没有计划用他的技术开公司挣钱。他有名了,可以对社会有影响了,他就建立了一个用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小协会,叫詹纳氏协会(Jennerian Institution)。

协会的宗旨不是盈利,而是致力于推广牛痘接种,终极目标是从地球上彻底消灭天花。这个目标,我必须再感叹一次。因为,作为后来人,我们知道这个目标是可以达到的,而且确实在1978年达到了。但是在那个世界绝大部分地方仍在使用放血和吃牛虱子治病的年代,这种梦想简直可以说是不知天高地厚。真看不出这个笃实谦卑的乡村郎中居然会有这样的雄心壮志。

我猜想,詹纳自己当时也未必真的相信这个目标能够实现。他就是有一种内心动力,觉得这是自己应该做的事,于是就去做了。

1808年,英国政府注意到了詹纳的努力,于是提供资助,把这个协会扩大了,改名叫做国家免疫研究所。

不仅在英国国内。詹纳的国际声望也日渐提高。前面提到过俄国皇后送来钻石戒指,很多欧洲国家的君主都向詹纳表示过谢意,甚至北美的一批印第安酋长也特意送给詹纳一串贝壳项链(wampum,印第安人圣物)。学术领域里,1806年瑞典皇家科学院选举詹纳成为该学院的国际会员。

现在没有人再能因为詹纳只是个乡村郎中而看低他了。

1823年,詹纳死于中风,享年73岁。

詹纳不是第一个发明牛痘接种术的人,但他的努力使牛痘接种术成为全世界普遍采用的天花预防技术。这种普及带动了医学界对免疫现象的进一步研究,最后免疫接种形成了一整套疾病预防系统。现在我们有超过三十种疾病可以通过疫苗接种来预防。人类学会用接种预防疾病之前,每年地球上会有几百万人因为传染病早夭。另外会有几百万人因为天花失明,因为小儿麻痹症瘫痪,因为脑炎而智障……

在当今世界,只要是能全民实施免疫接种的地区,这些祸害人类上万年的可怕疾病都得到了有效控制,在许多卫生条件良好的地区,这些传染病事实上已经多年绝迹。

就凭这个,他当得起那份荣誉。

(本文刊于《新语丝月刊》2016年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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