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三等奖)

文/周海亮

常常梦回故乡。风扫过地面,黄沙起。黄沙抽成丝线,搓成绳鞭,织成帷幕,筑起高墙,轰隆隆往前推进,所经之处,动地惊天。黄沙里藏了鸡蛋大小的石头,石头旋转,滚动,蹦跳,滑翔,瞅准目标,狠狠砸上去。故乡伤痕累累,百孔千疮。故乡令我恐惧,恐惧到不敢回忆,不敢谈及。却有梦。所有有关故乡的梦都是灰白色的,土黄色的,暗黄色的,橘红色的,黑色的。尘烟,沙土,瓦砾,石头,被掩埋的灌木,刮上天的庄稼,东倒西歪的土墙,奄奄一息的烟囱,干渴而死的蜥蜴,诡异邪恶的太阳。黄沙埋了牲畜,埋了灯火,埋了父辈又埋了明天。粗砺的日子弥天漫地,随手一抓,便是一把滚烫的黄沙。你攥,使劲攥,攥不出水来。

我对故乡充满仇恨,对父亲充满仇恨。故乡像一条风干的腹蛇,两手对搓,抖落一把灰烬,散去一团尘烟。

二十岁我离开故乡,再也没有回去。之前我没有喝过一滴清澈的水,没有见过一滴清澈的水——包括梦里。梦里的水低调内敛,小心翼翼,泛起土黄,生起红锈,不大的一洼,或者不满的一碗。我的两腿和两唇无限将水接近,接近,接近,接近,接近,水就不见了。我醒来,肺页里燃起炭火,喉咙里拉起风箱。我像一只脱水的鳄鱼般爬出土屋,黄沙遮天蔽日。不远处的父亲正在栽下一棵水滴形状的小树,树摇摇晃晃,父亲摇摇晃晃。一颗砂粒击中树干,“铮”一声响,火星迸射。

所以对大学,我在意的不是专业和学校,而是那里有没有水。清澈的水。水嫩的水滑的水灵的水。随处可见的水。我迷恋所有的江河湖海,我认为有水的地方必然美若天堂。仍然记得第一次看见下雨的情景,我无法相信水就那样慷慨地从天上倒下来,我惊诧,激动,恐惧,震撼,浑身发抖。那是我上大学的第一个星期天,阳历九月十二号,阴历八月初五,白露第五天,适动土,忌出行。我脱光衣服冲上阳台,像水蛇那样匍匐前进,像青蛙那样上蹿下跳,像水蛭那样耸动身体,像螃蟹那样横行霸道。我赤裸的身体仿若红鲤一般赤红,一张一合的巨大嘴巴里灌满混浊的积水。我不知道女生宿舍的窗子后面藏着两只好奇的眼睛,眼睛毛茸茸雾蒙蒙,如同晨霭里的两粒毛丹。后来她成为我的妻子,这与她雾蒙蒙的眼睛绝对有关。她叫淼,听起来就水势浩大,碧波万顷。

每天我至少洗两次澡,早晨一次,晚上一次。我认为洗澡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其欢愉程度远远超过男欢女爱。打开篷头,让水遍洒我身,或者躺进浴缸,让水将我包融——我闭上眼睛,肌肤一点一点品尝到水的甜。水抚过身体,遇到凸凹不平的地方,便会轻轻一弹,灵巧一闪——就像女人——篷头下是这样,浴缸里也是这样。水是有生命的。它娇美,纯净,婀娜,妩媚,香簟爽眠,幽韵撩人。水有手,有指尖;水有舌,有舌尖;水有触觉,有听觉,有喜怒,有哀乐。水将我抚摸,亲吻,弹击,挑逗,从胸膛,到小腹,到臀部,终达我肮脏污秽的私处。在所有的水的面前,我都会难堪,都会自卑——我认为所有的水都是雌性的。确切说,所有的水,都是女人。

离开故乡之前,我渴望洗一个澡,然直到走进大学校园,我的身上仍然糊满故乡的灰垢。故乡的天空常常出现九轮太阳。故乡的太阳常常被大风驱赶,然后掉落,将大漠砸出一个个烧焦的大坑。我担起木桶走进黄沙,我找不到一滴水。所有的水洼全都干涸,蝌蚪们的尸体如同堆积的烧焦的黑豆,黑豆与黑豆之间,死去的青蛙,叠股枕臂。整整一天我只见到一只活着的青蛙,它扭曲、挣扎、抽搐、痉挛,眼睛里流出绝望的眼泪。它本该黏稠湿润的皮肤散发出浓烈谲异的肉香,阳光下哔剥作响。我担着空桶回家,父亲正在挤压一桶黑色的树末。树末是他从几公里以外的树干上刮下来的,用一把问号形状的钝刀。小时候我见过那些树,低矮,墩实,水滴一样的形状和气味。它们本有一抱多粗,然现在,它们更像一根根戳在沙砾中的筷子。父亲弯腰攥一把树末,黑色的两手紧攥,同样黑色的水便从他的指缝间淌出,吧嗒,吧嗒,滴进面前的瓷碗。父亲用半天时间挤出半碗黑水,父亲像将死的牛般发出沉闷的哮喘之声。父亲将水捧上灶台,又万般虔诚地冲水连磕三个响头。他爬起来,看着我,说,喝。儿。

每年总有一段时间,我们靠那几棵筷子般的老树生存。我们不洗脸不洗手不刷牙不漱口不饮牲畜,直到现在我也弄不清楚那些牲畜到底如何熬过那段没有一滴水的漫长日子。也许它们知道隐蔽的水源,只是不肯带我们去;也许它们将毛发进化成硬刺,将毛孔进化成塑料纸,又在身体的隐秘部位进化出可以蓄水的水囊。父亲曾肢解过一只羊,我没有看到水囊,却发现它的肌肉和内脏,如同老秋的丝瓜瓤一般干燥。

我没有可供洗澡的水,但是我有可供洗澡的砂粒。我坐在流动的砂丘上,任父亲用滚烫的砂粒一遍一遍搓擦我的身体。砂粒为我带走灰垢又带来灰垢,我的身体由黑变紫由紫变红由红变紫再由紫变黑,感觉如千刀万剐,虫蚁钻身。我说,可以了吧?父亲说,再来一遍!他跑到更远处为我提来沙子,沙子像盐一样细,像雪一样白。我说我要死啦。父亲就笑了,脸上的灰垢折成层层叠叠的皱纹。他将一把细砂洒上我的胸膛,说,羊羔子熬到天亮啦!

羊羔子是指我。天亮了是指大学。我逃出极渴之地,从此可以大口大口喝水,然后将没有喝完的水毫不吝惜地泼掉。然对故乡的人们来说,天亮了没有任何用处。天亮了,仍然黄沙席卷,天地混沌。沙子埋了日子,悄无声息;日子就像沙子,脚背上一点一点溜走。父亲说,感谢神。

故乡极缺女人。因为故乡无水。也许故乡的水全都变成女人,然后在一个风沙漫天的夜里鬼魅般逃离;留下来的女人便会一点一点蒸发一点一点干涸,然后早她们的男人死去。她们的生命总是非常短暂,她们死去时候,无一例外会央求她们的男人为她们洗一个水澡。这当然办不到。她们可以索要男人们的眼睛,男人们的脑袋,甚至男人们的生殖器,面对死去的她们,大度的男人都可以满足,可是,没有水。虽然对联上郑重地写下“风调雨顺”,虽然墙壁上贴了管雨的神灵,可是,没有水。她们全都肮脏地死去,灰手,黑脸,毛发里藏满健硕的跳蚤,肚脐里塞满陈年的污垢。她们黑色的乳房如同干瘪的水袋,她们的眼睛干涸了,我见到一只蝌蚪挣扎成燃烧的黑豆。

在我十六岁那年,陌生的女人闯进我和父亲的土屋。女人四十岁左右,眼窝很大,骨节很粗,额头宽阔,面膛赤红,扎两根很粗的黑辫,披一件灰色的裙袍。即使驼着背,她也高我父亲整整一头。她看一眼父亲,笑笑,停下脚步。我看到父亲嘴角流出肮脏的涎水——只有水能让干燥的父亲流出涎水——我们不馋鸡鸭鱼肉,不馋高官厚禄,我们唯馋水——现在父亲流出涎水,我想父亲眼里,女人即水。女人走进屋子,转一圈,倚墙而坐,又抬起手,从嘴唇上撕下一绺一绺的白色唇皮。嘴唇流出鲜血,她用舌头舔了,冲父亲说,是腥的。父亲赏她半碗水,她喝下,眸子里即刻波光荡漾。我常常怀疑那半碗水全都流进她的眼睛,否则她应该湿润柔滑的私处不会那般干燥艰涩。

父亲用半碗水将她挽留。父亲的半碗水,也许只为滋润她久旱的私处。我知道父亲看上了她,就像看上了一只羊崽,一棵树,一片瓦砾,一个水洼。就像看上我的母亲。可是她看到刚刚洗过沙澡的我——我短小精悍,远比父亲英俊和年轻——于是她毫不犹豫拒绝了父亲,爬向我,拥我入怀。我感到她暖哄哄的气息,我劝自己不要不要,可是我还是无奈并且无耻地勃起。我粗暴地将她进入,她发出一声痛彻骨髓的惨叫,然后,伴着我激烈的冲撞,她的私处迸射出幽蓝色炽热的火星。我年少英俊的阴茎被她蚌壳般干燥坚硬的私处灼烫出一个个白色的水泡,那夜我挖掘了一口永远不可能打出水的枯井。她是我的第一个女人,我试图在喷射而出的瞬间爱上她,可是我没有成功。

我同情并且憎恨我的父亲。他短小,瘦弱,丑陋,浅薄,一生耗尽在极渴的故乡。他一生里最好的机会被我抢走,可是当时,除了砂纸打磨般的疼痛,我再无别的感觉。女人绷紧身体仰躺在我身下,认真履行着对于半碗水的感恩,然她没有快乐只有悲伤,没有呻吟只有惨叫。她的皮肤就像龟裂的土地般粗糙龟裂并且继续粗糙龟裂,她的阴毛就像仙人掌的毛刺般尖锐锋利并且继续尖锐锋利。她的喉咙呼呼作响,一股干燥的臭气直冲云霄。她是讨厌的,恶心的,不堪入目的,令人作呕的,我想停下,可是我想起那半碗水。我扭头看一眼父亲,父亲眼睛紧闭,喉结滚动。

后来父亲对我说,他本想留她做我的母亲。

尽管我们有过交合,但我不并在意她做我的母亲,我想父亲也不会在意。可是第二天早晨她还是离去,因为父亲再也不能为她找到半碗水。她驼着后背离开,我看到一轮太阳和一条腹蛇将她紧紧追随。我想她必将很快死去,就像我的母亲——母亲向父亲讨一碗水,父亲没有,母亲便骂了父亲,父亲便打了母亲,母亲便再骂父亲,父亲便再打母亲,母亲便离他而去。离去时母亲两天没有喝水,我追上去抱住她的腿,她却一脚将我踹开。后来我们发现母亲死在一个离家很近的沙丘后面,死去的母亲,鼻孔里爬出一条粉红色的柔软的蚯蚓。父亲将那条蚯蚓带回来,然后,夜里,我见到父亲将它活生生吃掉。我认为是父亲的无能害死母亲,然父亲坚持说不是。他说母亲其实早就在死去,从出生那天起就在死去,每天死那么一点点,用时足足三十五年,终于死得彻底。好像是这样,好像自我记事起母亲就在死去,她的死去绵延亢长,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她不喜欢走路,不喜欢站立,不喜欢坐着,她总是躺在帆布上,叫喊着,呻吟着,咒骂着,祷告着,因了她,屋子里总是弥漫着腐烂晰蜴的臭味。她的两手总是抓向天空,我想她试图抓到什么,可是她什么也没有抓到。记忆里父亲从未与她同床共枕,也许她的私处先她死去,那里只剩一条连青稞杆都插不进去的干燥紧闭的丑陋缝隙。这么多年父亲像一头被骟的公驴或者公马,他的干渴的欲望被同样的干渴折磨得奄奄一息,难以回春。多年以后我万般悲哀地见到并且抚摸到父亲的阴茎,它龟缩,疲软,肮脏,可怜。它在退化,它已经退化,它早已经退化。很多次我怀疑他一生里唯一的一次性爱便种下了我,我越长越大,有了人形,滚落而出,父亲与母亲,便彻底终结了他们快乐的职责。

记忆里母亲从未洗过一次水澡。记忆里故乡的人们从未洗过一次水澡。也许在故乡根本没有洗澡这件事情,洗澡是不存在的,只是一个传说,一个愿望,一个图腾,一种信仰。我也许是故乡唯一一个洗过水澡并且可以一次又一次洗水澡的人,我快乐,幸福,骄傲,自豪,我应该感谢慷慨收留我的大学和故乡无比肮脏的历史。大学当天我洗了一生中的第一个水澡,独自一人,偷偷摸摸,肉颤心惊。我怕同学看到我糊满污垢的身体,我怕他们的惊异、嘲笑、鄙夷和怜悯,我怕他们隔着空间和时间见到那些被黄沙掩埋的父辈,我怕乐坏了他们,吓坏了他们。尽管确信浴房再不会有人进入,我还是闩牢木门才敢脱光衣服。我见到我黝黑的身体散发出黑陶或者黑釉的光辉,我见到我粗糙的皮肤刮起风沙,风沙轰隆隆往前推进,胸,腰,腹,臀部,胯部,所到之处,满目疮痍。淋上身体的热水让我极不舒服,我感到自己即将被泡散或者即将被融化,我不断变小,变小,我很害怕。我怕我终于不在,混迹于污水之中,流进下水道,流进更大的下水道,流进某一条我从未见过的大江或者某一片我从未见过的大海。终于我停止变小,终于故乡的风沙从我身上彻底刮走,终于五彩斑斓的气泡让我变成一条热气腾腾的白鳝,终于,我见到我的本色。它粉白,娇嫩;它柔弱,不堪一击。我吓傻了。肮脏令我恐惧,洁净同样令我恐惧;黢黑的我令我恐惧,粉白的我同样令我恐惧。他们出现在同一个镜子里的同一个位置,之间,不过隔了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便可以让故乡的人们脱胎换骨,让他们不再肮脏,不再腥臭,不再龌龊,不再干渴,让他们变得湿淋淋的,水唧唧的,白胖胖的,香喷喷的,让他们粗砺的肌肤变得如同缎子般光滑,让他们的血管里不再流动着黏稠的血液,让风沙不在,让太阳温顺,让日子挺直,让欲望回归。悲凉排山倒海,我发誓永不再回到故乡。我说,感谢神。

那晚我洗了两次澡,每一次,用香皂将身体涂抹三遍。第二次因了我的梦,因了我从梦里的惊醒。那是我离开故乡以后第一次梦见故乡,我梦见自己像沙人一般被风刮散,飘得到处都是。我再一次走进浴房,我看到浴房的地砖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黄沙,没有风,黄沙兀自旋转,飘移,悬浮,离开地面……我不知道它们来自我的身体,还是来自我可怕的梦。

第二天我见到河流,第三天我见到湖泊,第四天我见到大江,第五天我见到晨雾,第六天,我见到暴雨和淼。我和她在饭堂擦肩而过,她“噗”一声笑,一颗美丽的粉刺瞬间从下巴蹦上额头。那一刻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我认为她不论走到哪里,都伴随了一团模糊的飘忽不定的水汽。

我们的爱情之航并非一帆风顺,因为淼一直在我和焱之间飘摇不定。焱人如其名,热情似火。他读海洋工程系,瞳孔如海水般深蓝,又翻起浪花朵朵,令所有女孩痴迷。他说一郯一江,一焱一淼,他们是世界上最为完美的组合。他的话让我无言以对,我想除了家庭条件身材相貌行为举止等等,他连名字都远在我之上。他与淼常在校后小树林里约会,他的眼睛刮起湿润的海风,一把吉它弹得柔情似水。

我约焱去浴房决斗,我揣了夜市上淘来的刀子。刀子问号形状,我想它能够轻易削下焱的脑袋。焱看看我的刀子,笑了,返身,关门,闩门,转身,站定,下蹲,拍拍胸膛。我冲上去,他一拳将我勾倒。我爬起来,他再一拳将我勾倒。他像职业拳手那样挪移着灵活的步伐,他的拳头既准且狠,让我一次都躲不过去。终于我浑身是血,爬不起来,心中盈满悔恨和绝望。焱将我扒光,拖我到篷头下面,打开冷水,一遍遍把我冲洗。是冬天,水像锋利的冰刀,一下下刮着我的骨头,我哆嗦着,抽搐着,抱紧脑袋,生不如死。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水所带来的痛苦,这痛苦与干渴相比,不差分毫。我大病一场,然后在病好以后,奇迹般地占有并且拥有了淼。那时我和淼同读大四,那时她和焱仍然打得火热。然她在某一个春夜里毫无保留地向我打开,我想起一个美好的词:高山流水。

是的。我听得到她血管里奔腾着的欢畅的血水。我听得到她细胞里澎湃着的最小的水系。我听得到她美妙的私处荡漾起令人亢奋的水声。她的确是水做的,水当当水灵灵水汪汪水盈盈水潺潺,她在我的身体上流动,遇到凸凹不平的地方,便会轻轻一弹,灵巧一闪——她形状难定,起伏难平。她像一口水井或者一眼喷泉,水将她轻轻托起,然后将她彻底溶解,她变成水的本身,柔弱的滢渟的水,清波一泓之水,涓涓细流之水,明澈潋滟之水,浩瀚无边之水。我轻点她的乳头,她的乳房就会泛起水晕;我轻吻她的肚脐,她的小腹便会荡起涟漪。她是水。她无愧淼这个名字。

我再一次想起那个令我难堪的夜晚,女人取走我的童贞,我们却同样痛苦哀伤。

淼选择了我,理由非常简单:我有洁癖。她知道我每天至少洗两次澡,她知道我总是将内裤和袜子分开来洗,她说我指甲干净、头发顺滑、眼神清澈、口气清新,她说我的身上总是散发出一阵阵玫瑰花的香味。她说我像女人,她说像女人的干干净净的男人做事多有条理,遇事多不慌张,多绅士,多顾家。她说焱虽帅,可是他邋遢。所以她选择了我,细节决定命运。

我愧对焱。我输掉决斗,可是我得到淼——我混浊,我并不清澈。我去宿舍找焱喝酒,他正在闷头看一部片子。他面色赤红,大汗淋漓,两只手交叠胸前,却不停地抖,不停地抖。那是一部有关西部的纪录片,我见到屏幕上依次闪过大漠,孤烟,落日,枯树,苍鹰,蜥蜴,骆驼,白骨,干涸的河道,风干的腹蛇,滚动的石头,晒成薄片的青蛙,转经筒和喇嘛庙,失去四肢的朝拜者和古老的清真寺。我说去喝点吧!焱不说话。我说,去喝点怎么样?焱扭头看我,说,太可怕了……真那么荒凉?我笑。我逃避我的记忆,我不想跟他解释。相比我的故乡,他所看到的,便是天堂。

我们将一只烧鸡啃得干净,每人灌下一瓶白酒。我们刻意回避有关淼的话题,但我们躲不过去。他说知道淼为什么会选你吗?因为她有洁癖。她每天至少洗两次澡刷三遍牙洗五次脸,她的内衣裤每天两换……要命的是,当我吃了大蒜,她便拒绝与我接吻。我说你该刷刷牙啊。他说我刷了,每次都刷。我说你该多刷几遍。他说我刷了很多遍,她仍然不肯……她摇着头,躲闪着,说,你吃了大蒜。他打一个响指,跟老板再要两瓶白酒,说,当然分手不仅仅因为大蒜,还有别的事情。我问他什么事情,他笑笑,说,很实际的事情……干了吧!

后来我知道他说的“很实际的事情”是指就业和去留。我和淼赖在这个城市,他却去了远方,沓无音讯。几年后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他在“楼外天大酒店”等我,让我速去喝酒。见到他我大吃一惊,他满脸灰色胡须,白头发很多;他的额头黝黑发亮,嗓门又粗又高;他的骨节似乎正在变大,眼窝似乎正在变深。他将我摁上椅子,用一把可以端起来演奏的奇形怪状的乐器为我弹了一曲类似水滴落上铜鼓声音的曲子。他问我知道这叫什么吗?我说不知道。他说你该见过的。我说我没见过。他说可是你的故乡应该有这种乐器的。我说没有,我从没有见过,更没有听过。他有些失望,情绪突然变得低落。他告诉我这叫热瓦普,能够弹出穿透灵魂的声音。

还弹你的吉它吗?

吉它?那破玩艺儿除了水声,我听不到别的……

几年来他一直独自在大漠里奔袭。他说他喜欢那种感觉,天地一人,浑然无边。他说大漠里的太阳会变幻成很多颜色:橘红,黛蓝,酱紫,土黄,草绿,苍白……甚至焦黑;他说大漠里的海市蜃楼美轮美奂,震撼得想让人死去。他说好几次他险些死去,然而每一次他都被及时救活。救活他的也许是一位老者,也许是一位少年,一位姑娘,一位农妇,甚至,一位骆驼,一位响尾蛇,一位蜥蜴,一位钻进他鼻孔里的沙子。世界火热并且苍亮,博大并且深邃,周围弥漫着一望无际的沙子,沙子,沙子……

可是你说过,可怕的大漠……

是的,可怕的大漠,充满神奇的诱惑……

他所描述的仍然不是我的故乡。我的故乡远比他的描述恶劣百倍。一年里大概有十一个月,故乡掩埋在风沙之中。经常,我和父亲醒来,世界就黑了,门窗就推不开了。我们变成生活在地底下的鼹鼠,从屋顶打洞而出,然后用整整一天的时间从沙土中抠出我们的祖屋。我常常有挖掘坟墓的感觉——我的坟墓,我和父亲的坟墓,父辈的坟墓,故乡的坟墓。我们将坟墓掘好,住进去,然后耐心等待着再次席卷而来的风沙将自己埋葬。那天我再一次想起父亲——父亲缩在屋角,盯住失去一角的灶台,说,感谢神——可是我几乎忘记他的模样。

焱终于决定在这个城市定居,过水草丰盈的日子。他说大漠里充满记忆,但是那里没有温暖。那把叫做热瓦普的琴将成为他和大漠的唯一联系,当他将它奏响,大漠深处的响尾蛇就会为他跳起华丽并且多情的舞蹈。我笑。我知道他害怕了,逃离了。从现在开始,他的死去戛然而止,可是在这之前,他每天都在死去。身处大漠的人必然每天都在死去,延远,亢长,就像我的母亲,就像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生在沙丘之上。他的屁股被烙成香崩崩的馕,他的眼泪转瞬即干。我的奶奶用一片随手拣到的瓦砾砸断脐带,然后将父亲埋进沙土。耗子一般的父亲挣扎嚎哭,粉红色柔软的牙床痛苦地将砂粒打磨成白色的粉尘。三十年以后这样的情景再一次重演,只不过奶奶变成母亲,父亲变成了我。埋进沙土的婴儿将变得如骆驼或者骆驼刺一样耐干耐渴,这一仪式甚至比生下来还为重要。

我经过这样的仪式,可是我一点都不耐渴。我喝光家里所有的水,喝光附近所有的水,仍然干渴难忍。经常,半夜醒来,我会发现我的嘴唇黏到一起,气管黏到一起,肺页黏到一起,肠子黏到一起,然后我坚信我的肺里屯满滚烫的沙子,气管里屯满滚烫的沙子,肠子里屯满滚烫的沙子,嘴巴则变成一只早已死去的木乃伊一般的蜥蜴。再然后,我的五官、内脏、肌肉和骨骼彼此混淆,不再清晰。我想爬起来,可是我的后背沥青一般黏上帆布,我用肘去撑,我的肘也黏了上去;我用膝盖去顶,我的膝盖也黏了上去。然后我发现我的眼睛滚至胸前,我的耳朵滑落膝盖,我的肠胃挂落脚踝,我的引以为豪的粗大阴茎变成一摊黑乎乎的黏稠的鼻涕——我变得滑稽并且恐怖,如同正在悄然融化的巧克力。这些情景,有些是梦境,有些是现实,有些是现实里的梦境,有些是梦境里的现实,有些是梦境里的梦境,有些是现实里的现实,总之我被融化和风干无数次,可是最后,我还是完整顽强地逃了出来。

我逃出来,我仍然渴。就算喝足水,仍然渴。就算要撑死,仍然渴。看到水我就想喝:白开水,纯净水,矿泉水,苏打水,蒸馏水,加氧水,磁化水,钠虑水,太空水……热茶,咖啡,可乐,雪碧,果汁,啤酒,葡萄酒,清酒,米酒,白酒……自来水,酱油,米醋,白醋,生理盐水,雨水,富尔马林液……洗菜水,刷锅水,洗澡水,洗脚水……甚至,阴沟里的水,马桶里的水。可是这不能代表我对水的吝啬或者节俭,恰恰相反,对于水,我比谁都浪费。这当然不包括我每天至少洗两次澡,不包括我经常将只喝掉一半甚至一口的瓶装水扔掉,不包括我用一澡盆的水熬出一小碗的汤……我对水的浪费,令人发指。

我喜欢听着水声入梦,这个发现纯属偶然。梦里的故乡尽管真实,却常常令我毛骨悚然,于是希望梦里无比真实的故乡多出一条同样无比真实的小河或者落下一场同样无比真实的小雨。最开始我不过将厨房里的一个龙头打开一点点,让水滴“叭嗒叭嗒”往下落,我躺倒在床,竟然睡得安稳。后来我将龙头开得更大,水滴变成水流,有了“哗哗”的声音,那声音让我睡得更香。现在,我和淼必须将家里所有龙头一起拧至最大,才能在瀑布般美妙的轰鸣声中入梦。我发现我对水声的依赖就像对某些降血压类药物的依赖,用量越来越大,再也不能够离开。我在水声里做过各种各样的梦,然而,梦里故乡,仍然无水。偶尔水声会进入故乡,却无一例外是我和父亲在比赛撒尿。我们面对一轮苍黄的太阳,打量着彼此的阴茎,试图将暗褐色的尿柱射得又高又远。每一次我都是失败者,每一次,当我试图提上裤子,都会看到远方走来一位模糊不清的女人。女人驼着背,垂着手,没有五官,没有表情,头顶上,一团橘红色的火焰。我从梦里惊醒,屋子里水光闪闪,水声阵阵。身边的淼,水般娇美柔滑。

我迷恋水,憎恨水,崇拜水,信仰水,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来自水乡的溟濛湿润的淼同样对水极度痴迷。她会鱼一样整晚泡在浴缸,撩起水花,激起波浪,与水尽情嬉闹;她会整晚站在灶前盯一锅沸腾的水出神,直到那锅水彻底蒸发;她会将衣物洗了又洗濯了又濯,她会一边往水里加着洗衣粉一边念叨“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浊我足”;她会久坐池塘边上,望水纹,赏水波,观水势,察水情,顾盼一篷一篷的香蒲,凝视尚未盛开的荷花,仰目突然蹿起的野鸭,俯瞰自由欢快的小鱼。她会在夜里突然坐起,说:上善若水!有时则变成:智者乐水!有时又变成:逝者如斯夫!然后一头栽倒,再一次甜甜美美地睡过去。我往她的小腹上吹一口气,我看到水波轻荡,水圈轻散。我笑了。她是妖。水妖。水修炼成的妖。管水的妖。她离不开水。她是水。

我像一棵移栽的大树般很快适应了新的环境,除了对水的极度依赖,我与别人再无两样。我的肤色比他们还白皙肤质比他们还细嫩,我用的是去油洗面奶而不是保湿洗面奶,我血管里流淌的血液从来不曾混浊和黏稠,当我看到极度干渴荒凉的戈壁或者大漠,我的脸上绝不会闪现任何表情。我从未有过回到故乡的念头,我既不想旧地重游,更惧怕衣锦还乡。可是有时候,当我从梦里醒来,当我站到窗前,当我听着轰隆隆的水声,盯着灯火阑珊的城市,我就会开始胡思乱想,睡意全无。城市很大,很大的城市周围有着很杂乱的市郊,市郊的那边有着别的城市的市郊,别的城市的市郊包围着别的更大的城市。城市,市郊,市郊,城市,市郊,乡下,土路,公路,铁路,河流,盆地,丘陵,山脉,大江,湖泊,市郊,城市,市郊,城市,市郊,乡下,铁路,公路,土路,河流,平原,山脉,峡谷,湖泊,丘陵,峡谷,沼泽,森林,山脉,平原,草原,荒漠,戈壁……不停地延伸,不停地延伸,所有人终能看到我的故乡,终能触摸到我的故乡。故乡与城市各自守着一张纸的两端,看似永远不会相遇,然,轻轻对折,它们便可以重合。

可是它们永远不可能重合。故乡是白的,城市便是黑的。故乡是黑的,城市便是白的;故乡是乱坟岗,城市便是育婴室。故乡是育婴室,城市便是乱坟岗;故乡是具体的,城市便是抽象的。故乡是抽象的,城市便是具体的;故乡是存在的,城市便是虚幻的。故乡是虚幻的,故市便是存在的……故乡是城市的底片,或者城市是故乡的底片,它们有着同样的模样,甚至有着同样的本质,却又无一相同。它们的不同是因了水,水选择一个去处,舍弃一个去处,选择之处便窈窕繁华、生机勃勃,舍弃之处便憔悴荒凉、奄奄一息——因了水,它们互为相补。

——水有腿脚,有生命,有思想,有情感。水是歌者,行者,善者,智者。水是无所不能的上帝,有求必应的神灵。

上善若水。

我不想回忆故乡。可是我想起父亲。尽管我不想想起父亲,尽管我憎恨父亲,可是我还是想起了他。我想父亲应该已经很老,我想他或许已经死去或者正在通往死去的途中。我想在他死去以前或许应该看一看他,看看他的模样,记住他的模样,然后迅速将他忘掉。我想或许应该让他喝饱水,或许应该让他洗一个澡,再送他回去。送他回去之前,或许应该为他找一个姑娘,一个比母亲和驼背女人年轻百倍漂亮百倍的姑娘,一个水嫩嫩水灵灵水当当水盈盈水淋淋水潺潺的南方姑娘。洗得干干净净的父亲与洗得干干净净的姑娘缠绵交合,我将为姑娘支付一笔足以令她开心的小费。我希望父亲的阴茎仍然能够疲惫热烈地勃起,我希望美丽善良的姑娘能够大度地为父亲湿润一次丰沛一次。父亲肮脏并且丑陋,可是父亲从未踏进城市——我相信洗过水澡以后的父亲将会像刚刚从蚕蛹里剪出来的春蚕一样纯真洁净。

我对淼说我想看看父亲,淼放下电话,睁大眼睛。你有父亲?我说当然,谁都有父亲。淼说可是你从未说过。我说我说过,你没留意。淼说你没说。我说我说过,你没留意,或者假装没留意。我打开屋子里的所有龙头,我和淼,仿佛睡在一个巨大的瀑布旁边。

是焱打来的电话,说他正在奔赴大漠的途中。他说城市让他温暖,但城市没有记忆。我对淼说你该感谢你的选择,如果嫁给焱,现在,你将身处烈日之下、风沙之中。淼拥紧我,说,你父亲真要来吗?我说你坐在滚烫的沙丘之上,你能够清晰地看到生命如蚕丝般一点一点从你的身体里抽走。淼轻吻我的耳台,说,他不来行吗?我说太阳终于烤干你最后一滴水,你变得很轻很薄,如同一张瓜皮,一阵风就能把你吹上天。淼放开我,转过身去,一会儿又伸手过来,轻抚我的胸膛。让他来吧!她说,记得先在外面,洗一个澡。

我将电话打到距离故乡二百公里以外的地方,我说出父亲的名字,希望他们能够帮我。三天后我再一次将电话打过去,父亲已经候在那里。我听到呼呼的风声,我不知道那是真正的风声还是父亲的喘息。风声或者喘息中拥挤着父亲难懂的方言,我只听懂两个字:我去。

父亲极其配合我的想念,因为父亲时日不多;我在车厢里见到父亲,因为他已经不能将自己挪离座位;我给父亲买了十瓶矿泉水,因为可怜的父亲正在干涸;我只允许父亲喝掉三瓶,因为他无休无止的咳嗽几乎将自己憋死;我将父亲抱上出租车,因为歇息过的父亲仍然没有力气站立;我将父亲送进医院,因为我和父亲都感觉他似乎大限将至;父亲需要马上手术,因为医生说他也许还有希望;我让父亲住进最昂贵的单人病房,因为他所散发出来的滚滚臭气足以让那些刚刚苏醒过来的病人再一次死过去。

我对淼说我接来了父亲。淼说我知道。我问你怎么知道?淼说我从你身上闻到一股恶臭。我说父亲很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所以,我想给父亲洗一个澡。淼说洗吧!挑最好的洗浴城。我说可是我想在家里给父亲洗一个澡。淼说你们可以去开个单间。我说可是我就想在家里给他洗一个澡。淼说那我就再买一个浴缸,说不定还会再买一套房子。我说可是他是我父亲。淼说可是我有洁癖。我说那你把我也换掉算了,我就是他用那根又脏又臭的鸡巴操出来的。淼就盯住我,上上下下打量。焱死了。她突然从浴缸里站起来,甩着湿淋淋的手,说,死在大漠边缘……他甚至没能走进真正的大漠……也许他刚刚离开真正的大漠……谁知道?

怎么死的?

眼镜蛇咬死的,毒蝎蜇死的,中午热死的,晚上冻死的。她用浴巾擦着身体,表情淡然,太阳晒死的,砂子烫死的,渴死的,饿死的,吓死的,闷死的……谁知道?

她赤身裸体坐在梳妆镜前描眉画唇,每一笔下去,我都听到潺潺的水声。她打开衣橱挑选衣服,她如仙女般圣洁高贵。她为两个坤包左右为难,她向我请教到底这个红色的心形的漂亮还是那个草绿色的水滴形的漂亮。她往绅包里塞了厚厚一沓钱,然后夹一把橘红色的太阳伞,扭着水蛇般性感魅惑的腰肢下楼。她告诉我,三天之内,她不会回来。对了!她站在楼下冲我喊,听说焱身边躺着一具早已风干的女尸,女尸驼背,骨节很粗,眼窝很大。你是作家,看能不能编出点什么来?

我打开家里所有的龙头。我在轰鸣的水声里躺下。后来我站起来,走进浴室,喝一口浴缸里的水。它微甜,微涩。它温暖,清澈。它纯净。它是淼,纯净到没有一粒尘埃。

我背父亲回来,我要为他洗澡。我买了最好的沐浴露和洗发液,我将浴缸冲洗三遍。我笑着对父亲说,洗澡。父亲笑着对我说,行。我笑着说,是水澡。父亲笑着说,好。在我刷洗浴缸的时候,他一直躺在地砖上,全身的每一个关节全都弯曲如勾。我给浴缸注满温水,给父亲脱光衣服,然后将他轻轻抱起。怀里的父亲就像一段黑黢黢的蛇蜕,飘飘忽忽,轻若无物。我将父亲放进浴缸,父亲拼命挣扎,眼睛里惊惧闪现。我说别怕,别怕,就当水是砂子。我轻抚父亲的肩膀,试图让他变得放松。黑色的父亲和白色的浴缸构成一张曝光过度的黑白照片,主题突出,对比鲜明。浴缸里父亲的身体仍然蜷缩,关节仍然弯曲,这让他显得很小很卑琐,这让浴缸显得很大很端庄。我深提一口气,开始为问号般的父亲擦拭身体。我相信父亲也会像当初的我一样,经历几番努力,终会露出苍白或者暗红的本色。然,没有。澡巾搓过去,父亲是黑的;澡巾搓回来,父亲仍是黑的。我从父亲身上掠走黄土、砂子、草籽、树末、石碴、花粉、毛发、烟灰、饭粒、皮屑、酒糟、痂疥、疮壳、鸟的绒毛、虫蚁的尸体……父亲在我的手底下呻吟,我不知道他是舒坦,还是痛苦。我放走一缸水,换上一缸水,父亲的身体,仍然黢黑。

我的两手落上父亲的锁骨,他的锁骨如同两根插在胸膛上的死去的虬枝;我的两手落上父亲的胸膛,他的胸膛如同两块焊接在小腹上的菱形的焦炭;我的两手落上父亲的小腹,他的小腹如同两腿支撑起来的粗糙的瓦罐;我的两手落上父亲的两腿,他的两腿如同插在脚踝上的烧焦的木头线杆;我的两手落上父亲的两脚,他的两脚扁平,狭长,奇迹般地爬满早已死去的密密麻麻的肚脐般的牡蛎;我的两手落上父亲的肚脐,他的肚脐向外凸起,如同一个孤孤零零的睾丸;我的两手落上父亲的睾丸,他的睾丸干瘪,松懈,似乎只剩下缩在阴茎根部的黑色皮囊并与同样黑色的阴茎浑为一体;我的两手落上父亲的阴茎,他的阴茎短小,疲软,污秽,龌龊,我却因它而生。我想将它洗得干净,我必须将它洗得干净。我想让它变得骄傲一些,我必须让它变得骄傲一些。我知道它无论如何肮脏,我终会将它洗干净;我坚信它无论如何老迈,终会在一位水润的姑娘面前勃起。我加上沐浴露,它仍然是黑色的,疲软的;我打上香皂,它仍然是黑色的,疲软的;我用澡巾使劲搓洗,它仍然是黑色的,疲软的。甚至,它越来越黑,越来越小,萎缩着,几近缩进父亲的盆腔。我慌了,方寸大乱。我不相信干渴会让父亲变成雌性,就像我不相信干渴会让雌性变得干燥。我唤候在楼下的姑娘上来,我塞给她一沓钱,我求她帮帮父亲。没有用。姑娘使尽浑身解数,父亲的阴茎仍然没有丝毫生命的迹象。它龟缩,疲软,它早父亲死去。我盯住父亲,父亲两眼紧闭,牙关紧咬,喉咙间发出风声阵阵,鼻孔里喷出黄沙漫天。黄沙散去,父亲紧闭的眼睛里流出两滴混浊的眼泪。我放走一缸水,换上一缸水,父亲的身体,仍然黢黑。

我陷入到深深的恐惧之中。我突然怀疑父亲永远不会变得干净。灰垢早已长成父亲的肌肉,长成父亲的骨胳,长成父亲的内脏、毛发、血管、神经、血液……灰垢成为父亲,父亲是灰垢构成的独特生命。在我的搓洗之下,父亲的胸膛开始凹陷,胳膊和腿越来越细,五官混淆散离,阴茎愈来愈短,晃晃摇摇,几近脱落。妈的我不相信。妈的我绝不相信!可是在应该出现皮肤的地方,我看到的是灰垢!在应该出现肌肉的地方,我看到的是灰垢!在应该出现内脏的地方,我看到的是灰垢!在应该出现骨头的地方,我看到的还是灰垢!灰垢,灰垢,灰垢,浴缸里的父亲,正像泥人一样散开。他散得到处都是,轮廓不再清晰,表情变得怪异;他不再黢黑,浴缸不再雪白,他和浴缸构成的黑白照片多出密密麻麻的噪点并有了褐黄色的调子。照片霎时变得古老,父亲挣扎着,说,感谢神。

我停下,抱父亲出去,父亲只剩下柔软的骨架。我将父亲抱到床上,然后返回浴室。我从浴缸里刮起父亲刚刚失去的黄土、砂子、草籽、树末、石碴、花粉、毛发、烟灰、饭粒、皮屑、酒糟、痂疥、疮壳、鸟的绒毛、虫蚁的尸体……我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捧起,然后像抹墙一样重新糊上父亲的身体。父亲越来越大,越来越魁梧,越来越强壮。突然父亲坐起,翻着灰色的眼睛和黑色的嘴唇,惊恐地说,水!我这才想起来,我没有关上浴室的龙头。那夜我没有打开家里任何一个龙头,我怕水声让父亲恐惧,更怕水声将父亲泡散或者融化。我想我会陪着父亲一起痛苦一起失眠,可是,我竟睡了一个一夜无梦的好觉。

我想起昨夜,想起父亲。如果那是幻觉,我认为它终会发生;如果那是现实,我认为父亲已经幻为鬼神。我推开门,父亲早已不在。雪白的床单上,只剩下一副弯成问号形状的骨架的清晰轮廓。

我去街上寻找父亲,他不在;我去湖边寻找父亲,他不在;我去郊区寻找父亲,他不在;我去医院寻找父亲,他不在。我回来,我见到小区花园围满了人。我冲过去,我再一次见到父亲。

父亲悄悄死去,死在我家门口。那里离家咫尺之遥,那里散落着七个空空的矿泉水瓶。花园草木葳蕤,唯他躺下的地方,一隙荒凉之地。它挤在一片碧绿的草坪一丛美丽的三色堇之间,由深褐色的石粒与浅黄色的沙子构成。父亲蜷缩那里,打不开抻不直的身体,正好互应了那隙沙石之地的形状。

黑色的赤裸的父亲,再一次变得干燥。他五官清晰,皱纹深刻,身体散发出黑陶或者黑釉的光辉。他一生中唯一一次离开故乡,他死去,然后,一群人围住他的尸体指指点点。我想送他回去,可是不可能。他将注定进入这个城市的火化炉,在烈焰里与我告别,与故乡告别。可是我坚信他由黄土砂子草籽树末石碴花粉毛发烟灰饭粒皮屑鸟绒蚊虫等等构成的坯胎般的躯体将会越烧越坚硬,父亲终会永恒成一尊矮小并且滑稽的陶俑。

下雨了。雨水落上父亲的身体,一滴,两滴,三滴,无数滴……父亲再一次变得黏稠,变得松散。我向围观者求助,我说请别让他变回一摊失去形状的灰泥,请为他打一把伞。我看到第一把伞友好地在父亲头顶打开,然后是第二把,第三把,第无数把……伞们五颜六色,紧紧簇拥,父亲的身体开出美丽的花朵。可是没有淼的伞。没有。她的伞奔向远方,橘红色,像雨中燃烧的火焰,像火焰卷起的风暴。我抬头,六楼阳台上,一位一丝不挂的年轻人正在大雨里尽情舞蹈……

晚上从新闻里得知,故乡终于落下一场雨。我算了一下,这些年我在睡梦里浪费的水,正好等于故乡的总降雨。为这场雨,故乡的人们盼了整整三十五年。今年我三十五岁,父亲和母亲在一场雨后将我孕育,我很欣慰,我很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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