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这些女人们(三等奖)

文/阿 W

自 序

这个题目有些俗,很可能让人联想到《木子美日记》和“芙蓉姐姐”等等之类,以为又是一个疯狂曝私的变态狂,千方百计引人关注,全然不惧伤风败俗、毒化文化生态。俗,可以是通俗,但不能是恶俗。我想写一部关于我自己的书,以自己的生活经历为素材,因为这些生活令我感慨和无奈,也让我产生强烈的倾诉欲望。其中有一些我个人对婚恋文化的思考,我觉得对他人也许有参考价值。当然,我希望自己能做到更艺术性一点,让读者或者故事的听众觉得有趣。然而,我也深知自己驾驭语言和驱遣文字的能力在那里摆着,不想做得画虎不成反类其犬,因此力求传导出更强的生活真实性,而不太在意文字和文学的艺术性。

《我和这些女人们》是一个题目,听起来有些俗,也容易产生歧解,然而迄今我想不出更通俗且准确的题目来作为我这个长篇叙事(权且也叫故事吧)的帽子。我把我的读者和听众定位在很宽容、很有耐心的人群中。这个题目的本意是十分简明和通俗的,只要不作过多的臆想和揣测,其实就是写我的婚姻和恋爱的历程。我不是任何意义上的名流和大腕,也不是落脱不拘的文痞和浪子,也没有光鲜夺目、勾人眼球的风流韵事,谈“我和这些女人们”有什么意义呢。是的,这些质问都有道理,我无言反驳,也无意辩白。我只倾诉我的生活,倾诉本身也许就是最根本的目的。

《我和这些女人们》作为一个故事,它以我和前妻离婚为起点,反思和追诉到我从一个青春少年开始以来的一次次恋情夭折和屡战屡败之后的思考和求索,甚至反思和追诉到我出生和成长的文化环境。平凡的人、平凡的事,故事性从何而来;可以说没有,所以我觉得称做故事只能所一个宽泛的叫法,还不如叫长篇叙事更为准确。姑且要叫故事,这个故事性就是围绕为什么要离婚这个问题而来,就是缘于个性鲜明的“我”而来。“我”有何特殊?没有,就当大妈谈儿女婚嫁或者老兵谈如何负伤中弹吧。如果一定要有一点特殊,那么只能勉为其难,“我”有一顶博士帽、留过洋、也算在名牌大学教过书。说这点特殊性,希望不要误解作者存心在玩炫,其实作者最希望读者以平常心来阅读和倾听。

“这些女人们”是不是有两三位数?“我”是不是和一打以上的女人干过那事?没有!没有!!如果您要听那方面的故事,打住,这里没有。不存在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的问题,就是没有!我只有过两任太太,除此之外,我没干过坏事。我要写的女人不止两位,但我不能把余下的都叫女朋友,因为我说不清什么叫女朋友,所以就叫“这些女人们”吧。

我组织全部篇章的思路和脉络就是基于上述对话心态,希望这些交代有助于您阅读和倾听。不瞒您说,我发挥得好的时候也能够把文章写得流光溢彩,偶尔也会编一两个幽默的段子,也知道不要把话说得太满,给读者留一点想像空间;但我觉得这些技巧相对于所要传达的生活真实性都不重要,因此我决定写出一种质的厚重和生活的本真。我所希望的效果,或者说目标模式吧,就是路遥的《平凡世界》和沈从文的《无从驯服的野马》。正是按这样的思路,我把这个长篇叙事按照这些女人的名字进行分篇。比如,《我和这些女人们——分篇:陈笑铃》。

《我和这些女人们》是怎样写成的,也可以换一个方式来叙述。某医科大学有这样一位临床外科医学教授,不仅医术高超,而且医德高尚。众所周知,外科手术的成效率与病人在手术过程中的疼痛多少是一对矛盾。要保证手术的成功以及术后痊愈快,手术需要缓慢稳妥地做,触动创伤部位该重就得重,手术切口该深就得深;要尽量减少病人的痛苦,手术要尽快地做,触动创伤部位要尽量轻,手术切口要尽量浅。两方面的最佳综合权衡,神仙也难做到。某日,该教授不幸遇车祸导致大腿根部粉碎性骨折。当他从痛晕中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救护车上。他强忍着碎骨穿心的剧痛,恳请救护人员把他送到他自己的教学实习工作台上。他令众弟子肃立手术台两旁,并令全程录像。他从止血、消毒、碎骨正位、错位组织切除、伤口缝合、石膏夹板定位,每一个手术过程他都亲自做,缓慢地做。他一边做,一边讲解。为了试探手术姿势轻重程度对伤者疼痛的耐受能力,每一个手术过程,他都用轻、重、不轻不重三个姿势反复做三遍,一边做,一边哟——哟——不由自主地惨叫。众弟子除了自觉默契地当着助手,只能流泪木然地观摩。由于在大腿根部进行手术,他的羞物哀戚戚、瘪耷耷地在男女弟子面前暴露无遗。

《我和这些女人们》是怎样写成的,首先必须回答,阿W与“我”有什么关系。这就是上述神医与那个大腿根部粉碎性骨折的伤者的关系。阿W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也是一个文化研究者,碰巧还是一位自然科学工作者。文学爱好者从事文学艺术创作,需要有感人的、鲜活的生活素材;文化研究者从事伦理和婚恋问题研究,需要有真实的生活案例。这三者碰巧出现三位一体的现象,是极其稀有的小概率事件。一个文学科班出身的、靠堆砌汉字赚钱谋生的人,他亲身经历的生活可能平淡无奇,即使有一些感人的生活阅历,奈何他岁岁年年、日日月月地写。所谓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并不是他们一开始就无情无义,而是他们反反复复地做多了才无情无义。这就是说,专业的文学艺术工作者很难有感人的生活素材。一个命途多舛、历九死而后生的性情中人,他的阅历能令人扼腕叹息、感人荡气回肠,但往往没有驾驭文字、把经历写成故事的能力。一个有感人的生活经历、且有较好驾驭文字的能力的人,通常缺乏从事研究的冷峻的理性思辨能力,缺乏剖析自己内心世界、也剖析自己所成长的文化生态环境的能力,缺乏直面自身渺小和反思自身人格缺陷的魄力。这三者碰巧出现三位一体的现象,对于文学艺术、对于文化研究、乃至于对于故事原型人物的人格境界的提升,都具有非凡的意义。这就是阿W“自曝”的动机。

有人揣测:故事中的郝正川就是阿W的生活录像,把自己以及有关的人的生活偷偷录像,然后偷偷曝晒出来,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要么就是人格扭曲,要么就是玩世不恭,枉视道德伦理。凡此揣测都是没有写作经验的人。一个有超强记忆的人都不可能仅仅凭记忆,把几年前、甚至几个月前的生活经历象录像一样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能够做到象录像一样栩栩如生地再现的过程,是一个根据文学感动(文学创作冲动)、生活经历、人物心理活动综合把握之后而“再创造”出来的。即使亲身经历过也要“再创造”,否则出不来。如果“再创造”的过程是蓄意要诋毁或者抹黑某人,其意图是无法瞒天过海的。反之,如果没有不良用心,“再创造”过程是自由的,不会、也没必要照录生活。因此,郝正川不会、也没有必要完全等价于阿W。

鄙人人格境界不算很高,但的确没有值得记恨的人。我与前妻以及前妻的家人相处得出奇地好。我们对于过去生活的失败已经达成了共识和默认,就是这桩离婚案例在婚恋文化上的意义。故事中大篇幅展现了郝正川与妻子性生活不和谐、内心矛盾剧烈冲突的场景,其实是表现无法进行有效的思想交流的矛盾,不能进行有效交流的更深一层原因在于人物的性格、主人公文化思想水平以及成长环境,再高一层就是这个婚姻生活案例的婚恋文化内涵。把郝正川与妻子分手的原因归结为仅仅是性生活不和谐,是狭隘的。就像许多病人都会发烧,但发烧并不是一种病。夫妻感情不和谐就必然会性生活不和谐,但一定有原因在前,才有这个结果。所以,《我和这些女人们》不是低俗的泄愤和曝私。

也有人说,作者很可能有这样那样的心理问题。为此,我黏贴了一篇本人的微型小说,它反映了本人的态度和心理状态。如果对此微型小说不能接受,请不要浪费时间往下读了。

微型小说《走过青草地》

话说吴妈被阿Q玷污之后,群情激愤的赵家庄汉子一阵乱棍将阿Q打死。大家揖手称庆,痛快地斥骂,阿Q这畜生干出这等非人之事,也算是自绝于人民!正当此时,那边二拐子媳妇惊呼,不得了啦,吴妈跳水啦!众人手忙脚乱把吴妈从门塘里捞起来时,吴妈已是九死一息。赵太爷说,凡是女子被畜生玷污,要用狗血冲洗,洗净晦气,也洗净污物,免生孽障。赵贵二话没说,把自家的狗给剁了,弄来一盆狗血。众婆子媳妇里里外外反反复复帮吴妈洗得干干净净。

尽管赵家庄人人都奉赵太爷为半仙,但不知什么缘故,这次赵太爷的方子失灵了。五个月后,吴妈的肚子倔强地隆起来了。十个月之后,一个男婴呱呱落地。吴妈想,这丑事反正也无人不知没人不晓,索性积个德,让儿子随阿Q姓,免得阿Q这畜生断子绝孙,遂将儿子取名阿R。这是民国初年的事。星移斗转,沧海桑田,一百年过去了。阿Q的污物由民国遗臭到共和国,再到如今这美利坚合众国,竟然进入了波士顿的哈佛园。

哈佛园内的华裔留学生李好古是声名赫赫的李鸿章的六世嫡孙。李好古是哈佛大学博物学院人文考古专业的杰出博士生。李好古最近考证发现,最近从大陆来的土头土脑说话瓮声瓮气的阿W极有可能就是阿Q的五世嫡孙。话说“阿W这孙子”也真没亏待祖宗,长得矮矮挫挫,说话瓮声瓮气,一口纯正赵家庄乡音,说起话来从来不会拐弯。李好古考证结果经著名的哈佛园中文网贤弟网传播之后,引起了华人社团的极大骚动。有人争气先恐后目睹阿Q五世嫡孙的尊容。也有人根本不屑一顾,说李好古纯粹扯淡。也有人相信李好古名门之后,不会制造娱乐八卦,但很疑惑,当年众婆子媳妇里里外外反反复复帮吴妈洗得干干净净,何来污物留传?!还有人说,吴妈是个破鞋,她是被阿Q调戏过,但留传的未必是阿Q的污物,也不知是谁的孽种。

某夏日午后,波士顿正遭百年不遇的热浪袭。哈佛园内蝉嘶鸟鸣人声鼎沸,人人都觉得燥热难耐。此时哈佛园的凡士林里,李好古正在向一群华人留学生讲述他的考古发现。正当此时,由远而近一浪一浪的悠扬的口哨声传来:嘀——滴——嘀,嘀——滴——嘀,走过青草地——漫步在校园里——嘀——滴——嘀。吹口哨不是别人,正是阿W。

李好古十分仓促,战战兢兢趋前询问:阿先生可是名人之后?

阿W瓮声瓮气反问:什么意思?李好古问:阿Q是你祖宗吗?

阿W瓮声瓮气反问:是又怎样?

李好古问:你确信阿Q是你祖宗吗?

阿W愣头愣脑地直视远方——

李好古问:你不关心谁是你祖宗吗?

阿W愣头愣脑地直视远方——

李好古问:你不知道大家都在议论你吗?

阿W愣头愣脑地直视远方——

李好古问:这么燥热的天,你怎么还有心思吹口哨呢?

阿W悠悠的问:你听说过蜂人大赛吗?

李好古说:你别打岔。问你话呢!

阿W默默无言直视远方——

李好古不想把气氛弄得太僵,问:什么“疯人”大赛吗?“疯人”怎么比赛?阿W瓮声瓮气地说:选手穿泳衣泳裤戴耳塞口罩,站在黄蜂出没的地方,脚下垫着弹簧秤,任凭黄蜂在身体上栖息。媒体记者抗着长枪短跑似的摄影录像器材,记录选手脚下弹簧秤增加的重量,就是他身上栖息的黄蜂总重量。据说这次世界冠军身上黄蜂总重达三十多公斤呢。

李好古潜身治学,对街头巷议充耳不闻,对娱乐八卦视为鄙俗,自然没有听说过蜂人大赛。由于没有看过电视报道,凭他的想象几乎是不可能,人怎么可能任由黄蜂栖身呢。他没有从阿W身上捞到任何有价值的研究资料,气急败坏,忍无可忍,顾不得李鸿章的六世嫡孙煊赫身份的体面,冷冷地对阿W叹息道:你真有种!

阿W咽了咽口水,转身离去:嘀——滴——嘀,嘀——滴——嘀,走过青草地——漫步在校园里——嘀——滴——嘀。

卷首诗

卿本多情

青山缘何愁,
因雪白了头。
桃李四季绿,
春来偶含羞。

《我和这些女人们》分篇一——陈笑铃

01 逍遥周末

故事发生在2002年秋末,美国麻塞诸赛州。看似一个平淡无奇的周末,但婚变炸裂的导火索已经在无人觉察中燃烧。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例行度周末的方式是,一同上英语课的四家中国人一起或者其中部分人一起,到什么地方去逛一圈,然后回来一块吃饭。这样的方式去过纽约,去过麻塞诸赛州北部的纽海普西尔州爬过山,去过缅依州买最便宜的龙虾,当然更多的是在附近十几英里范围内逛能买到便宜东西的商店。美国商品的打折的确非常诱人,同样的东西价格相差一半或几倍是确有其事的。吃饭则多是在康涛家或明俭家,因为他们家地方大。郝正川对这些活动是有选择性的参与的,陈笑铃于这些活动是十分踊跃和欣然的,并且常常是热情的组织者。

周五陈笑铃分别和其他人商议好了周六的节目之后,当时郝正川还在生态研究中心上班,陈笑铃也电话通知了他:“小郝,明天我们大家都商量好了去康州的赌城玩,你也和大家一块去吧?”

郝正川欣然答道:“去赌城玩呀,好呀,你们商量好了去哪玩带上我就行。”

周六这天一大早他们照例在郝正川和陈笑铃家汇合,照例是明俭家的人晚到了一些。大家也习惯了,因为他们家有小孩。四家人分乘两辆车出发,两个半小时之后,他们一行顺利地来到了康州赌场前。

陈笑铃欣然惊呼:“嗨,这么漂亮的楼呀!”

“好,笑铃高度评价这楼,说明我们不虚此行,”明俭附和道。

“不错,可以照个像,”小范跃跃欲试他新买的数字相机。

郝正川淡然地提议:“我们现在吃点东西吧,一会儿还不知到什么时候出来呢。”

大家响应了郝正川的提议。他们热闹地分享着各自带来的便当,算是午饭前先打个底。随后他们挨个在楼前照像,最后剩下郝正川,陈笑铃看出了郝正川并没什么兴趣留影,但由于是她摆弄小范的相机,似乎是为了体现平等似的,她还是问了:“小郝照吗?”

郝正川回答:“不照了吧,还都要照吗?”

赌城的门厅给人的感觉是好像进入了一个大宾馆,他们就近进入了右侧第一个大厅。这个大厅纵横齐刷刷地摆满了足有数百上千个像自动售货机似的老虎机,场面的确是壮观。灯光较暗,老虎机上不同的饰灯闪烁辉映,喂角子和老虎机吐角子的乒乓、叮咚、喀嚓嚓之声此起彼伏,加之弥漫着令人胸闷的纸烟味,整个好似一个格调较低的晚会的场景。

这种整个空间高浓度香烟味的令人不适,郝正川是特别敏感的。自从三年多前他博士毕业刚开始工作那会儿起,直到他去年出国前两个月,那位威恩有加的院士导师楚老头破例把他安排与他自己共那间院士办公室,以便有更多的机会聆听和领悟他的思想,这在已经毕业的博士生中是令整个圈内人都刮目相看的殊荣。他当然明白和感激导师的这层赏识,然而凭心而论,他是不情愿的,他受不了老院士那一根接一根地狂抽三五牌香烟的狠劲。他又想起刚上初中那会儿寄宿在父亲作为公社干部的一床一桌一椅的单人斗室的情景,那时父亲偶有三五个同事夜里来聊天,床沿上桌子上椅子上随屁股而坐,你敬大家一圈烟完后他又敬大家一圈烟,不到三五分钟屋子就和煤炉子差不多。他们全然不顾被窝里还蜷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他们当然知道床上有个小孩,但他们压根就没想过这对小孩会有什么不适。郝正川又想到更小的时候看村里人在田埂上堵着黄鼠狼洞,用稻草烟薰黄鼠狼的情景。唉,他在心里叹息,自己也就是怪,家里四个哥哥加一个老爸,哪个不抽烟不喝酒,可自己为什么就那么不能接近烟酒呢?他庆幸来美国就是好,没人劝你喝酒,也没人会在办公楼内吸烟。只是这里是赌场,赌场就是这么个档次的地方。

“等等,尼莎(明俭和一飘的女儿)他们不让进,”小范牵了一下郝正川的胳膊说。

“他们怎么啦,”郝正川在脚步被止住和思绪被止住时以无意识的反应应答。

“不满二十二岁人家不让进,刚才笑铃人家还问要ID呢,可把笑铃乐坏了,”小范答道。

“是吗,”郝正川用目光找寻陈笑铃,陈笑铃和康涛耿萍他们走在另一排老虎机之间。郝正川接着问道,“那尼莎他们进不来怎么办?”

一旁的明俭说,“一飘先陪她在外面转转。”

“怎么玩,会玩吗,”郝正川走到陈笑铃和康涛、耿萍跟前问道。

“投钱玩就是,”康涛用手泛泛地指了一下老虎机,“你打算玩多少钱?”康涛其实也不知道怎么玩,但他相信那非常简单。

“我不感兴趣玩钱,但我感兴趣知道怎么个玩法,”郝正川应答着康涛,又补充问了一下陈笑铃,“你知道怎么玩吗?”

“正在看着呢,”陈笑铃答道。

“得找个人问问,”郝正川说着,朝远处一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走去。

郝正川终于等到那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停下来,讪讪然问了半天。工作人员简单地比划着说,只要投入角子,一按就行。郝正川十分不解。他当然听明白了,投入角子,然后一按,可是怎么才算赢,怎么才算输呀?郝正川复又回到康涛耿萍陈笑铃一块,只好老老实实说,“没搞明白,他们说很简单,大概是非常简单,简单到人家都不知到怎么描述。”

康涛、耿萍、陈笑铃他们正在围观一个一边抽烟一边给老虎机喂角子的老太太,他们并没有理会郝正川的自言自语。康涛在向老太太讨教之时,郝正川在自个儿走马观花。郝正川在独自走马观花的当儿很快琢磨透了怎么个玩法。原来投入设定数量的角子之后,按下按纽就可以自动转动机器里面的转轴,当转轴停下来,就看它停在什么位置上。有的位置赢钱,有的位置输钱,有的位置赢几倍,几十倍,几百倍,最高能达百万倍,输则是喂入的角子如泥牛入海,输只输喂入的角子。赢的时候,角子叮叮铛铛从老虎机里吐出来,那是嗜赌的人们最悦耳动听的音乐。赌场的专用角子其实就是25美分的硬币。赌徒如饥似渴地享受着这角子的乒乓咔嚓之声。这大概就是散发着赤裸裸铜臭的金钱和贵为艺术的音乐的最现实的结合。

郝正川有些愤然,原来如此简单,如此无聊。他知道这输赢的概率完全可以由赌场在设计机器时设定,每次输赢都由机器随机决定。玩的人一点主观能动性也参与不进去,这还有什么意思?他当然也知道,赌场大概不会把赌徒输的概率弄得太大,否则赌徒总是明显感觉到输多赢少,那么怎么可能还会有人愿意玩呢。但他坚信,总体上绝对是赌徒输的概率比赢的概率略大一点。赌徒是在赌博,可经营赌场的人绝对不会拿赌场的赢利来赌博。这些人在玩机器,可在郝正川看来更像是机器在玩这些人。他的思绪萦徊在数学概率上,他的确没有一丁点儿想试一把的意思。他要告诉陈笑铃这其中的道道,因此他找寻她们去了。

02 博彩人生

这时康涛像是也搞明白了怎么玩,正拿出硬币要一试运气。

“还真玩上呀,这么无聊的东西,啥意思。看看还有其它的什么赌法吧,”郝正川说。

康涛耿萍陈笑铃谁也没吭声搭理他,只是耿萍笑笑看了他一下。康涛投入第一个角子,嘣嘣,老虎机吐出了两个角子,他们爆炸似的惊喜大笑。

“康涛好样的,”陈笑铃笑着说。

郝正川也忍不住笑了,“运气不错”,他搭讪说。

康涛从容镇定地接二连三地往老虎机里喂角子,大概喂到五六个的时候,嘣嘣蹦,一连跳出五个角子,又是一阵大笑。康涛更加有信心了,他再喂一个,又跳出俩。康涛大度地把自己的角子递向陈笑铃说:“塞利,你来。”

陈笑铃扬扬自己手中的硬币说,“我有,你让耿萍来。”

康涛把角子递向耿萍说:“我们耿萍来,我们耿萍总是好运气。”

耿萍有些紧张,但经不住诱惑加怂恿,有些颤抖地塞入了一个角子。嘣嘣蹦,第一下就跳出五个角子,耿萍的紧张立即变成了惊喜。康涛和陈笑铃又是欢呼耿萍好运气,郝正川并不觉得好笑,他只是陪着看。耿萍再塞入一个,没什么动静,接着再塞一个,又没什么动静,她不塞了。康涛和陈笑铃再三鼓励她继续玩,她就是不玩了。康涛接着玩,有输有赢玩了好一会儿。最后是最初的四个角子全进去了,康涛身上只有那四个硬币。一美元玩了足有两三分钟,他们还是觉得乐融融的。

陈笑铃说,“看我的。”她换了一台老虎机,摆开架式。一个塞进去,没动静,再一个塞进去又没动静,她有点着急地加快了速度一连又塞入了两三个,还是没动静。她怀疑这台机器是否有问题似的,慢吞吞地再塞一个,还是没动静。

在她似乎有些不甘心似的,再要往里塞时,郝正川说,“算了吧,你还真想赢呀?”

陈笑铃没有搭理,原本沮丧的脸听这么一说微微有些热的感觉。她有些愤然似的继续一个接一个地往里塞,塞进了手上仅剩的三四个硬币。很不幸,她前后塞入了约有十个左右的硬币,一个也没有赢回来。

陈笑铃这十来个硬币玩得自己也略略有些扫兴,可这于郝正川却远不止是扫兴,而可以说得上是伤心。他想起了自杀的姐姐和她的儿子。姐姐离异之后拉扯着那个小孩,由于对小孩愚顽不化的绝望,以及久久不能再遇知音的孤独,加上失业的压力,姐姐结束了她自己认为没有意义没有希望的年仅三十六岁的生命。那小孩的确是个没有出息的小孩,他也不得不这么认为。他认同这个结论,除了听到母亲和妹妹以及姐姐生前描述的关于他那个外甥的许多劣迹之外,他还有一个亲身体会。

约十年前某个假期的某一天,那时姐姐还活着。他患帕金森氏综合症的母亲颤巍巍地向他唠叨:“云子这孩子真好吃,平常他妈妈不来,他不会到这来。他和人家在我们门前玩的时候,你叫他,他都装着没听见,溜着走。要是这里有什么吃的呢,他会一会儿来一圈,一会儿又来一圈。”

他听家里人唠叨云子没出息太多了,每次他都以似乎只有他独有的理智劝解说,“孩子还那么小,谁能知道有没有出息呢,我小的时候不也很顽嘛,你们能看出我能考上大学吗?还能考上研究生?”每次都逗得大家闷声而笑。他继而会以这个家庭唯一的权威知识分子的口吻开导,“小孩有没有出息,关键在于教育。你们对他失去了信心,这是很危险的。失去信心就会疏于教管,如果不教育那会真正没出息。”

母亲此刻又唠叨到云子时,他也意识到了云子刚才进出了好几次。但他还是说,“妈,小孩不都好吃嘛,我小时候不也好吃嘛。”

他妈说,“你小时侯好吃,要是大人不让吃,使个脸色,你就走开了。”他妈妈说着,有些哽咽,好像亏待了他,小时侯没给他什么吃的似的。

一会儿云子果然又进来了,郝正川注意到了他是朝角架上的一瓶雪碧走去,他不解一瓶雪碧对云子哪有那么大的魅力。虽说那时候在他们家,雪碧不像现在这样家常便饭,但他的小外甥一定不至于把它看得很稀罕。正当云子朝前走时,郝正川说:“云子,你怎么静悄悄进来,外婆也不叫,舅舅也不叫?你来干什么?”

“舅舅,”云子只应了一声,并没有回答来干什么。他还是装着不是有意识的,讪讪然地靠近那瓶雪碧。

郝正川装出微怒的样子,看着他的外甥,声音略微更有力地问到,“你来干什么?”

“没干什么,”云子回答,装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样子。

不到十几秒钟,云子探身捧下放在角架上的雪碧瓶子。郝正川有些生气,他微皱着眉头,用力地看着云子。云子并没有放回瓶子,也没有马上就喝,而是有些切切然观望的样子。郝正川保持他生气的神情盯着云子。云子停了几秒钟。郝正川有些不太好意思直楞楞盯着他,在他转眼的瞬间,云子抱起来瓶子拧开瓶盖就要喝。郝正川回头时大为一惊,他正时大怒,他奋力地盯着云子。云子其实一直在观察着舅舅,在他意识到舅舅已经很生气很生气时,他加快速度狠吸了几口。云子最后狠吸的神态刺伤了郝正川的心,他那一刻痛苦极了。他没有遏制外甥,他绝望地意识到,一个人的廉耻和自尊会在贪欲面前如此脆弱,那的确是没有什么出息。

郝正川看着陈笑铃那投角子的神情,就像曾经注视他小外甥抱雪碧瓶子的神情一样,有些痛苦,有些无奈。他想像不到,妻子会对如此无聊的游戏痴迷到如此地步。他的心在解读陈笑铃投入每一个角子时的神情,他强烈地意识到那不只是玩玩,那是对意外暴利的痴迷和贪求,理性在那一刻荡然无存。他觉得那些痴迷的人和那暗淡的灯光,以及那令人胸闷的浓烟是相得益彰的。他无言地跟在康涛耿萍和陈笑铃后面。他们看到了小范,他们会意大家该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因此他们一同向老虎机大厅外面逛去。小范拿着一个约三寸见方的塑料盒,里面装有半盒硬币。

郝正川很认真地问小范,“你真感兴趣吗?”

小范说:“我很感兴趣,刚刚搞明白怎么回事。”

郝正川在得知明俭也玩了之后,心里很是一愣。他意识到,特殊的只是他自己,但他无论是感性还是理性都觉得那很无聊。他心里有些矛盾,他不知道如何解释和归结自己在这方面的特殊。他觉得有两种可能:(1)这是低级情调,自己天生生性高雅,对抽烟、劝酒、摸彩券、玩小赌这些低格调娱乐,很本然地纤尘不染;(2)这是大众娱乐方式,自己就是天性有些缺憾。人家往往能玩得快快乐乐的时候,自己偏偏没那份快乐。只要能使自己高兴就行,娱乐哪用考虑什么高低格调。可问题就出在,为什么人家都玩得高兴、玩得开心的玩意,自己却享受不了呢?

他们来到门厅左侧的大厅,乍一看前面几排还是老虎机,再仔细一看,里面有许多桌子,显然有别的玩意。小范、陈笑铃、康涛、耿萍和郝正川一同来到一张很多人围观的大桌子旁。桌上放着一个能够转动的像鼠笼一样的东西,笼子里面放有三个股子。他们一边观摩赌场工作人员和赌徒如何玩,一边琢磨着输赢规则。那其实是相当简单的,三个股子每转一次都会有一个总点数,桌面上不同框图标有不同点数,赌徒只要押一个点数,当押的点数正好和骨子的点数相同则赢,反之则输,押多少随便。康涛刚一明白过来就想试试运气,掏出20美元换了押赌的子。小范看了一会儿,独自到旁边一张有一个大转盘的桌子那边去了。明俭找一飘和尼莎她们去了。陈笑铃和耿萍聚精会神地观摩着康涛那略微有些故作的、气定神闲的豪赌的样子。郝正川没太在意康涛的输赢,他在琢磨押不同的地方输赢概率的差别。一会儿郝正川独自到其它的地方逛悠去了。他去不多久又回来了,他怕大家走散了。他注意到康涛好像没赢没输,但乐得其玩似的。郝正川指着斜侧的一个大厅对陈笑铃说:“那边有许多不同的玩法,我先去那边。你们完了要么过去,要么你们走的时候叫我一声。”陈笑铃应答:“去吧。”

03 孤家寡人

前一章讲博彩人生,蕴意是说人生就像一场接一场的博弈,如果一个人活得太理智那必定寡淡无聊。联想第01章,不难猜测郝正川就是这样一个异类。本章在铺陈婚变炸裂的导火索继续在加速燃烧的同时,请领略郝正川内心的孤独。

郝正川独自在偌大的赌厅内闲转,其余的人都要么围观要么参与到某一个赌桌上的活动中去,像他这样观光式地转悠的并不多见。他原以为这么大的赌厅应该有许多离奇新鲜的赌技和赌法好让他一开眼界,可惜赌博这玩意儿从他长大的穷僻山乡到今天美国康州大赌城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他想起了小时候冬闲时村里人常常聚赌的情景。那时赌博只是他们村二十岁左右男青年的事,妇人孩子只有围观的份。那时他们村最流行的赌法叫九点半。就是一副扑克每张牌都有一个点数,有数字的点数就是数字,没数字的就是半点。一般四个人一局。每人抓两张牌,两张牌合起来记总点数。十点等于零点,十点以上减去十。以总点数大小论输赢。最大点数是九点半,九点半由此得名。此外就是二十一点和牌九之类,当然也有以打牌赢出的名次顺序来赌的。郝正川印象最深刻的还是村民们玩九点半的情景。那时还有生产队,社员们被队长或组长赶到田间地头去干一些可干可不干的纯粹因为抓革命促生产的形式需要而分派的活计。队长组长只要把社员们吆喝着赶出了村子,赶到了田间地头就算出工了。干多干少,干与不干,实在没有太大的差别。比如在红花草地里拔草,红花草又叫肥田草,长得好长得坏开春后都得犁翻了埋下去。红花草之间长点别的杂草,关系更大的可能只是思想观点和阶级立场等政治概念,和明年作物收成的好坏可能关系并不那么明显。干部社员没人不明白这个道理。因此那时最好的节目就是九点半。通常百十个人出工,其中必有胆子大一点的稍稍一经串通和怂恿就四个一伙或八个两伙地赌开了。其余人等围观助阵或了望干部。其实干部多则故作看不见,或者帮着了望路口是否有大队或公社下来检查生产的更大干部。快到该收工的时候,干部早已忍不住成了围观中的一员。像郝正川这样散学了或放寒假了的孩子,阴沉沉的冬天里最好的去处也是去看赌博。当他们好不容易从大人们的肱股之间挤进到开赌的好汉跟前时,他们都很自觉地屏住呼吸,充满敬畏地静观瞬间的乾坤变幻。参赌的好汉最是风光,他们偶一抱怨“别挤得太近,太近了把运气都挤没了”,围观的人立刻豁让出足够的空间;他们或是要抢谁坐着的草垫,只需要说“你这么端端坐着,岂不把我的风水占了”,坐着的人只好忍爱把好不容易捡来的草垫让出去;他们要是赢了,自然有人呱呱赞叹好运气;他们要是输了,善良的村民也决不会挖苦讽刺,只要自己不脸红耳热,还是虽败尤荣。

郝正川无法回忆得清楚,那时侯自己围观赌博的热情和围观村民吵嘴打架、谁家来了城里的亲戚、以及村里开进了一辆汽车或拖拉机的热情有什么差别。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这类围观就失去了兴趣。至于参与赌博在他的印象中是从未有过的。太小的时候没有资本,也没有资格参加。虽然那时大人押赌也只是一次几分钱,可那时的山里孩子哪有什么零花钱。即使偶有十三四岁的孩子偷了大人的钱,想尝尝那让人围观和欣赏的滋味,一般也是不会被接受的。稍大之后失去了围观的乐趣,似乎就从未再碰上过那样热热闹闹的赌博场面。直到大学毕业前后那些年,假期回家,哥哥嫂子妹妹妹夫碰在一起,常常要搓麻将和打扑克之类,并且总要佐以三五元钱一次刺激刺激兴致,而郝正川总是兴致索然。偶儿出现三缺一,郝正川被拽来充数。他总要申明,我只陪你们打,赢了我不要你们的钱,输了我也不给。因为赢了我不会高兴,的确意外的没付出努力的收获不能使我高兴。输了我也不会高兴,因为打牌输了也往往不是我的过失。不是我的过错而要罚我,自然我不会高兴。刺激能使你们更有兴致,你们继续刺激。刺激不能使我产生兴致,那我就取消刺激。一国两制,一个牌桌,两套规则。你们仨玩有刺激的,我玩没刺激的,一样公平。都是家里人,大家都认为只有他还在上学,禳中羞涩,也就接受他的“一国两制”。有时候他当警察的三哥愿意慷慨提议,“赢了归你,输了我替你赔。”郝正川总是坚决地拒绝,大家只当他是自尊心强。郝正川也认同,小时侯村民们的九点半和现今家里兄弟姐妹之间的所谓刺激,的确算不上赌博。与其说是赌博,更确切的是娱乐。可是他困惑不解的是,为什么如此无聊的东西会有那么多人如此痴迷。如果说是无聊时权作打发时光也还可以理解。可是——,他又不自觉的滑入那个令他困扰的问题,那就是为什么他自己在娱乐方面有些特殊。

郝正川并不太情愿陷入那没有结果的左半脑和又半脑的辩论中。他想找个伴一边逛一边聊,因此他往回找陈笑铃她们去了。当他向陈笑铃她们先前围观的桌子走去时,远远的他就发现陈笑铃也和康涛一样赌上了。当陈笑铃注意到郝正川过来之后,微微地有些不太自在。她常常有先见,有预感,往往烦躁在先,郝正川可能说出什么她不爱听的话在后。陈笑铃不太自在的神情,郝正川已经捕捉,并了然于胸。他释然地说:“都玩上啦。”

陈笑铃说,“都玩上了,没有不玩的,”她说的时候眼睛一直注视着桌面。

郝正川想转身走开,继续逛他自己的去,因为他不可能找到谁会和他一块逛去。然而他没有马上离开,他担心,如果他马上离开可能会让陈笑铃误以为他很不高兴似的。其实他只是自己没有兴趣玩,当然也不希望妻子玩,但并不是坚决反对妻子玩,或者说不是很不高兴妻子玩。因此他不想马上离开,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解。所以他又出于礼貌似的看了一会儿。

当他再次独自逛悠时,他欣喜地发现一张桌子上用汉字写着“牌九”二字。再近前一看,桌子上的各种标记都是汉字,他有些为中华文化感到窃窃的欣慰。他有这样的印象,在他去过的法国和美国的博物馆中,凡是只有四五种文字解说的材料,通常是没有中文的。甚至有时候有日文材料时都可能没有中文的。只有当有十几种文字解说的材料中,才能找到中文的。他平常很为这种现象愤懑不解。今天他可是看到了英语以外的第一种外语是中文了,他有些研究的热情上来了。他发现桌子周围都是亚裔人种,并且很快发现其实大家说的都是粤语,而且那边一连好几张桌子情形都一样。他有点诧异,虽说在美国的中国人不少,可是像现在这样密集的中国人,他可是第一次碰到。他不知是该为中文作为这里出现的第一外语感到欣慰,还是该为中国人更为嗜赌而感到忧伤。

他的确不解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赌博,他想起了他小时侯的一个隔壁邻居。这位邻居是后来他们村考上的第一位大学生,并且是考上北京农业工程大学,这是他们村许多人既自豪又妒忌的人精。他们村大叔大婶爷爷奶奶们公认他就是考上了北京大学,认定这是不容争辩的事实。

有一次,一位老爷爷问郝正川:“娃,听说你也学得不错,莫不咱村要考上两个北京大学吧?”

郝正川回答说:“考北京大学太难了,我怕是不敢指望。他上的也不是北京大学。”

“啥?你怎这么没出息呢?人家考得上,你怎就想都不敢想?还说人家上的不是北京大学?!”这位老汉很是失望地说。

郝正川说:“他上的是——北京-农业-工程-大学,不是北京大学。”

老汉有些生气又有些诧异地问:“不是北京的?不是大学?不是大学,比大学低一点是吧?”

郝正川说:“是北京的,也是大学,可是是北京农业工程大学,不是北京大学。”

老汉释然道:“是北京的,是大学,那不就结了。什么农业工业,你给我讲什么学问,你不也考一个就得了。”

郝正川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秀才见了兵,现在想来只觉得好笑。

他现在想到的是那位作为人精的邻居的更小一点时候的事。那时的人精就是一个胆略过人的名副其实的人精。一个下雪的日子里,这位后来非常有出息的人精偷了他爸爸卖草秸的一块多钱,吆喝着要和大人们开赌。

大人们说:“一会儿输了你会耍赖,谁和你来?”

他说:“孙子才会耍赖。”

后来他们赌上了,不大工夫人精就把他偷来的一块多钱输了个精光。不知他老爸怎么那么快就知道了。当他老子气喘吁吁地撵来时,他正在面红耳赤地围观别人赌。

他老爹气得脸青鼻紫溅着唾沫星子喝问:“孽障,你偷钱和什么人赌了,你招出来我要他们拿回来。和小屁孩赚的钱能算吗?说,你说和谁赌了。”

英雄的人精没有吭声。

他老爸右手一个巴掌奋力扇在他的左脸上,人精的脸和耳朵即刻红得和过年祭祖的猪头差不多,一个踉跄险些没有摔倒。一个巴掌奋力扇出去,并没有使他老爸有任何解恨之感,而是更加歇斯里底地吆喝:“说!你说!”

坚强的人精哪里还记得起来,他老爸杀猪般嚎叫着要他说,说,说什么?可怜的人精还没缓过神来,他老爸又狠狠地用左手朝他的右脸斜向上刮过去。他的嘴角应着清脆的耳刮声流出了血。赌徒们愣住了,似乎只等人精开口招认,他们就准备把赢得的钱如数交出去。可是人精不知是坚强,还是彻彻底底被打懵了,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绝望的老爸痛骂:“猪,你要不说我就打死你,你说不说?”

他似乎并没有容他有什么思考的余暇,说着尚没等人精缓过神来,他就又一个巴掌从他后脑勺上拍下来。人精应声扑通趴倒在地上。

他老爸嘴里还在骂道:“猪,你蠢猪,你怎么就学会了赌博?”

旁人有眼尖的早已发现人精在地上不能动弹。忙上前劝说:“别,别了,再打可不得了了。”

这时他爸也发现人精的鼻子已流出了血,在地上晕过去了。他爸这时才觉得有些解气似的,他声音变得有些结巴地说,“好,死了才——好”,说着他独自灰溜溜的走了。

郝正川此刻想到那场面都觉得有些后怕。那时的人们真有点,金钱如命,命如粪土。他想到那个邻居后来考上了大学,似乎从来没人提及过那事,他觉得聪明与否的确和是否嗜赌无关。

郝正川就这样,这张桌子前站一会儿,完后又到那张桌子前站一会儿,一边围观着,一边想着心思。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当他猛然发现已是下午两点来钟时,他快步向陈笑铃和康涛耿萍他们刚才站的那个大厅走去。他想他们也许已走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当他发现他们压根就没挪窝时,他心里一惊,“他们这是来玩的,还是专来赌博的呀”,他不由自主地这样自己问自己。他想到先前他们给老虎机喂角子时,陈笑铃似乎很不高兴有他这么一个异类的存在。所以他不想再讨他们烦。他们想玩就玩吧,他要劝说也是白搭,除了讨个没趣不会有什么结果。因此他走过去问陈笑铃:“你见着明俭和一飘他们吗?”

陈笑铃说:“没见着,他们进不来,可能在外面转。”

郝正川说:“我找他们去。我找到了的话是到这来等你们呢,还是你们会到什么地方去?”

陈笑铃不耐烦地说:“他们进不来还怎么到这来等?”

郝正川心里很不舒服,心想,“这有什么值得扯高嗓子呢”。但他没有吭声,转身找明俭和一飘他们去了。

郝正川又走马观花,楼上楼下各个大厅走廊又溜达了一遍。他在里面没有找到明俭和一飘他们,他就到外面来逛。他发现整个赌场像一个孤立的城堡。这个城堡主要由博彩营业楼和宾馆楼两个主体建筑构成,主建筑之间是餐饮和康乐中心,楼外四周是空旷的停车场。城堡是在一个不深的山谷之中,既像山谷又像林野。视力所及的空间里,除了城堡和消失于密林的公路之外,并没有其它的建筑。苍翠的山谷林涛阵阵。浅蓝色的瓷面墙,深绿色的檐顶,城堡近看高大恢宏气派典雅。感悟着滚滚林涛,在冬日午后两三点钟艳阳的朗照下,城堡更像是汪洋中的超级游轮。这山谷,这碧空,这林海,这壮观的现代建筑,郝正川晃若置身于沧海桑田的时空变幻之中。他想到了赣东农村丘陵地区七八十年代的童山秃岭,他想到了南昌、南京、北京、滨海的喧嚣嘈杂,他想到了葡萄牙厄泊多酒窖中陈放了数百年的葡萄酒,他想到了阿拉斯加北极圈内永冻层上的生态站,他想到了抵美近一年的孤寂无朋甚至人群之中有孤独的林林总总。他思绪澎湃,他感慨万千。他想到柳永词,“良辰美景虚设,更与何人说”;他想到了辛去疾词,“换取红巾翠袖温英雄泪”;他想到他刚到南京上研究生时,他的同病相怜的酸友的嘱咐,“该写才子佳人的篇章了”。

郝正川离开空调在外面逛,已经大半个小时了,任凭他思绪的狂热,也抵不住冬日的寒意。他并没有找到明俭、一飘他们,也没太把找他们当一回事。他要回去找陈笑铃他们了。他不担心找不着他们,因为楼上楼下的大厅布局和联结他已经清楚了。但他还是先从他们先前一直在的那个大厅开始找。他惊奇地发现,康涛和陈笑铃还站在原来那张桌子跟前赌着,耿萍仍在围观,这时小范也在一旁围观。他很纳闷,他们怎么能一直站三个来小时,并且在那么浓重呛人的烟草味中。他有些不安地静静站了一会儿。

陈笑铃的余光已经发现了他,她想起问他:“明俭他们呢?”

郝正川说:“没找着。”

陈笑铃没有看他,也没有继续问他。

他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三点多钟了。他忍不住提醒道:“三点多钟了,你们不想到其他的地方看看吗?”

陈笑铃说:“去。”

康涛说:“你都逛完啦?”

郝正川说:“没事,你们逛吧。”

康涛耿萍和陈笑铃并没有马上要挪步的样子。郝正川一怕影响他们的兴致,二来也觉得烟草味太浓,太令人胸闷,因此他说:“我有点受不了这烟味,我到车上去吧。我在车上等你们,你们玩多久都不要紧,反正我都转过了。”

大家没有人吭声,郝正川独自向停车场找车去了。

郝正川有些累,他到车里放平坐椅仰歇着。他又觉得有些饿,他坐起来找到刚才进来前还没吃完的便当,又吃了一点。车内像个温室,阳光从玻璃外照进来,但里面的空气并不和外界对流,因此非常温暖舒适。他拧开车载VCD,美美地躺着。

04凯旋而归

约半小时光景,他听到邻车有动静。他坐了起来。他看见是明俭、一飘尼莎正在往他们车里进。他看出明俭和一飘都很不高兴的样子,他以为他们两口子又闹别扭了。他们俩闹别扭从不避着孩子,也不避着大伙。其实也没什么,谁家夫妻又不会闹别扭呢。

郝正川正要放下玻璃和他们说,“我到处找你们,你们到哪去了呢?”他听见有人敲他另一边的车窗。他赶忙开车门让陈笑铃和小范进来。小范今天搭他们的车。

他告诉陈笑铃和小范:“明俭他们可能又吵架了,很不高兴的样子。”

陈笑铃没有搭理他,风风火火地在司机的位置上坐下。

小范说:“他们怪咱没等他,主要是怪我。他对我说叫我们等他,我们进去了,在找不着,所以很生气。”

郝正川说:“这生啥气呀,他要找咱,怎么会找不着呢。奇怪,我到处找遍了也找不着他们。”

小范说:“他们说他们看见你了。”

郝正川问:“他们看见我了,怎么不打招呼呢?”

小范说:“他们生气了呗。”

郝正川又问:“你们怎么就出来了呢,你们都转一圈啦?”

陈笑铃明显有些生气地对郝正川说:“就你嚷嚷,走走走。”

郝正川很不高兴,他觉得他并没有嚷着要大家走。他想陈笑铃也许输了钱。他觉得输了钱更好,输了好给她一个教训。虽然输钱也是输他的,但花钱给她一个教训,他觉得值得。

小范说:“我们转了一下,但没转完。”

陈笑铃轰的一声踏动了发动机,正在用目光询问康涛和明俭他们的车是否准备好了。

郝正川忙说:“大家饿了吧,别忘了刚才还有许多东西没吃完呢。”

陈笑铃装着没听见。

小范笑着说:“不用啦,康涛请我们吃大螃蟹和龙虾。”

郝正川问:“康涛赚啦?赚多少啦?”

小范说:“康涛赚了175美圆。你们家笑铃也赚了,赚了二十几,对吧,笑铃?”他转向陈笑铃。

陈笑铃说:“只有十九块。”

郝正川问小范:“那你赚多少了?”

小范说:“哈哈,我输了。我输了十八块,我输了的正好被笑铃赚去了。”

两小时之后,他们回到了康涛耿萍家。他们买回来了四个共七磅的大蟹和一个重六磅的龙虾。美国这些东西在专卖店便宜得出奇,全部货色一共才花了四十几美圆。康涛清水煮好了螃蟹和龙虾之后,又开始煮面条和烹他自己做好的馒头。郝正川和小范一边用钳子把蟹壳和龙虾壳夹碎,把肉放到一起,一边讨论着什么样的押押赌方法赢得概率大一点。大家有的看电视,有的围观解剖大蟹和龙虾。无论解剖的还是围观的都啧啧感慨大龙虾徒有空壳,全部虾肉还抵不过两只螃蟹。一会儿大家欢欢喜喜地吃开了,左一句右一句地夸赞康涛好运气。康涛兴高采烈地和大家打着哈哈:“大家好运气,不然我赢不着,大家也吃不上。”临散伙回家时,大家眉舒眼展地向康涛道谢,康涛兴犹未尽地说:“大家运气好,下次能更好。”

出到门外时,郝正川感慨地说:“赢真好,赢了大家都欢天喜地。输了恐怕就热闹不起来了。”

陈笑铃很不屑地说:“谁不知有赢有输,我们可没想去光赢不输。”

郝正川十分不悦,他心想,“我到底得罪她什么啦,怎么这么咄咄逼人”。

他想前些天也没什么惹她不高兴,今天充其量也就是在她玩老虎机时劝她浅尝则止不要贪赢。她怎么一整天都是气鼓鼓的?他又想,她这样也不是第一次。她这人就那样,只要她和他情趣相左时,他绝不能表示鄙视那情趣。但是,他觉得他今天已经非常注意了,除了一开始无意中说了一声“这么无聊的东西有什么意思”之外,他并没有说什么可能得罪她的。他心里很难过,他觉得这样真没意思。

晚上躺到床上,郝正川还在想。是的,他们的情趣是很不一样。郝正川认为,夫妻之间情趣不一样就应该互相尊重对方的情趣,容忍对方与自己相异的情趣,努力培养共同的情趣。他觉得他自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就说今天的事,她喜欢赌博,他不喜欢赌博,他并没有干涉她玩,她却为什么对他横竖都是气呢。他觉得赌博要花钱,花钱是一个家庭中两个人共同的事,按理说,她应该考虑和迁就他不想赌博的意见才对。不赌博,不需要花钱,也就不需要两个人共同决策,因此他觉得他应该有更多的自由和主动才对。再说散步吧,或者说晚饭后的活动吧,再干脆更具有概括性地说一般的活动吧。他觉得夫妻之间在一起活动,比如饭后一起散步、一起逛街、一起打球、一起打牌、一起聊天、一起看电视,这都是再正常再普通不过的事。可是在陈笑铃那里几乎都行不通,要么不愿意,要么弄得非常没意思。想起来就像做噩梦似的,你想什么什么就一定做不成,不管看似有多么合理,多么简单,多么自然的事情,只要一经他提议,她不是直接反对就是间接反对,或者她既没有直接反对也没有间接反对,但她做起来就是没兴致,没精神,显得特别勉强。

郝正川又想起了他经常重复的那个打电话的噩梦。他记得陈笑铃也告诉过他,她也经常重复同样的噩梦。最初他把这个噩梦的情景描绘给陈笑铃时,她笑着说她也有同样的梦。他没太在意,也没有把这算作是一件罕见的巧合事。他以为她只是有类似的梦,至于梦境相似到什么程度,他压根没关心。他甚至连他自己梦见的是给她打电话,而她是否梦见的也是给他打电话这样的问题都没问。他想差别肯定很大,只是类似而已。后来他多次重复做那个梦,他就把这个梦境的重复归结为,她对他的潜意识造成了精神压迫。他读过关于佛洛依德的书。他知道佛洛依德是精神分析学家。他从中知道梦和精神压迫有关。他把他的理解告诉陈笑铃时,她说他也让他做噩梦。他觉得她说的不是真的,只不过是打嘴仗而已。他想她经常不讲道理,回避和他说理,因而才会对他的潜意识造成堵闷的印象,或者说伤害。然而他自己总是主动和她讲道理,怎么可能造成她潜意识的伤害呢。前几天小范夫妇在他们家吃饭,郝正川纯粹把它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又惟妙惟肖地描绘了一次。小范夫妇笑得前伏后仰,他们说他是太想念陈笑铃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陈笑铃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实在忍不住稀罕事似地说,“对,对,简直和我的梦一模一样”。

小范说:“难怪,难怪,原来是天生的一对情种”。

他觉得很可怕,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做同样的噩梦。这就和闹鬼差不多。他经常重复的梦有这么几个,其一可谓飞梦,其二可谓瘫梦,其三可谓甜梦,其四可谓噩梦。所谓飞梦,他在梦里会飞。他飞的姿势十分特别。他无法想像会有人那样飞。他骑着自行车或者是独轮车,突然从路上骑到了树梢上。在树梢上骑,没有其他任何车辆。噢,在这骑这么省力呀,又轻又快。再轻一点,再轻一点,车子还在滑,滑得这么快。前面有个坡,不用力看看它能不能过去。噫,过去了。倒着踏看它还能不能前进。哦,照样前进。这车子会飞。该停下了,一会儿车子撞上什么可不好。松开手,让车飞,自己下来。车子掉下去了。自己的双腿像车把手一样自动向前张开,身体半仰半坐,屁股像帆船板,在空中既像滑又像飞。噢,行,只要扭动双臂调节平衡就能改变飞行的方向。这个动作只有自己掌握得了,世界上没有别人知道。飞,好痛快,飞,。。。。。。。

无论这个梦是如何开始的,他最后飞的动作几乎是不变的。

在瘫梦里,他想走总走不动,或者他想跑,但他就必须小步小步地挪。他气得挥动双剑猛砍,但身下除了自己的双腿别无他物。他撂下剑用手在地上爬,但爬不快。他知道是梦,他只能放弃。放弃,绝不留恋!行了,醒了。

每次他决定放弃,他就会醒来。

甜梦最富有变化,每次开始都不一样。一群女生蜂拥挤巴士。那女孩怎么那么野,都把同伴挤倒了,踏着同伴也不顾。快挤到他这了,哎呀,挤得他那么紧。好了,她自己的裙子都挤破了。噢,像自动打气筒似的,停都停不下来。真舒服,甜丝丝的。不用管它,反正就是那事。

情景可以千变万化,但每次都有一个女的。每次都不是他自己故意的。每次他意识到了就是那事时,他都决定不管它,由它去吧。他的甜梦重复得最频繁,差不多一个月左右就有一次。梦中的女人每次都不一样,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时是一个完整的女人,有时只是女人身体的某一部分。

他不太经常做噩梦,近半年的噩梦几乎都在开车。在弯道上开车,手端着方向盘,坐在座位上就像骑在火箭上似的。用力小了,车会从右边飞出去;用力大了,车会从左边飞出去。谁都知道这个道理。但他的力度总把握不好,总要飞出去。不是掉下悬崖,就是掉进山谷。

好多年前,他有一个重复的噩梦就是,睡着的床板突然断了,他直往黑漆漆的死亡里掉。自从有了陈笑铃以来,他多了一个噩梦。他有急得要死的事,要给她打电话,但怎么打也打不通。

他的梦中极少有她。不仅甜梦中几乎从未有过她,其它的梦中,不管是经常重复的旧梦还是新梦,几乎都和她无关。惟独那个打电话的梦,每次都是给她打。他想着有些害怕,难道这说明他们的确不适合生活在一起吗?他坚决地否定了自己潜意识层的问题,他绝不相信迷信。他觉得一切都事在人为。他想,这是不是说明,她对他的潜意识层造成压抑和堵闷呢?那么,这又如何解释她也有同样的噩梦呢?

唉,怎么越想越气越扯越远呢。他幡然醒悟,主动止住思绪。今天的事主要是性格情趣相异的问题。他觉得性格情趣相异并不是处理不了的大问题。正确的解决途径也有了,现在的问题就出在陈笑铃不能有意识有理智地去做。应该和她谈谈,如果她意识到了就慢慢会好起来。然而他又立即想到了两个困难。其一是,陈笑铃主张情趣相异就应该互相容忍,各玩各的,没必要捆在一起。也谈不上什么培养共同兴趣,人的性格兴趣不是想改变就改变得了的。其二是,陈笑铃已经多次表示反感总是说问题。说说说,日子不是“说”的,而是“过”的;都“说”了,“过”起来还有什么意思。唉,不说怎么行。不说就像今天这样过来,那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再说今天的事也不是一个孤立的事,类似的情况太多啦。不过,他想到最近两三个月来他们之间的确融洽了许多,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胸气平缓了许多。是的,关键是要找到方法,好好地和她谈谈。胸气平了,睡意来了,他今天的想法终于停止了。

05 男人心思

第二天早上,郝正川一觉醒来,借着窗外漏进的微光判断,可能已经七点多了。他不用从枕头下掏出手表来检验他的判断。平常上班就没有严格的时间表,今天是星期天,更没有时间表。今天该干什么呢?他不由自主地在思忖。美国人是极少在星期天进办公室的,可是他自己似乎除了进办公室,并无其它合适的去处。去办公室一方面或多或少可以干一点所谓的正事,另一方面如果想放松一下,也可以在网上找人下围棋或者浏览一些中国发生的或和中国有关的新闻。

昨天夜里他们自己家没有做饭,因此也没有准备好的午餐。他喝了一点牛奶泡米饭,临时做了一个三明治。郝正川这人并不一定很爱国,但他的胃口却有十分强烈的民族气节。汉堡三明治,这些洋玩意他无论如何也习惯不了。吃起来觉得没味,吃过之后不一会儿就觉得饿了。这不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带上三明治凑合作午饭,反正办公室还有作为储备粮的饼干。他出门时已经八点多钟,陈笑铃还在床上。他知道陈笑铃也许早已醒了,只等他出门她就起来。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他当然也知道她并没有什么要背着他的,但他就是觉得她那样让他很不舒服。

郝正川还是照例骑着自行车出去了。已是十一月下旬了,今天外面的雾特别浓,并且特别寒冷。六月份到九月份,郝正川单位附近的停车场由于客访研究人员增多,加上各种暑期培训班开课,单位规定只有副研究员以上和客访人员,可以在附近的停车场停车,其他人员都必须在离单位两英里之外的停车场停车,然后再坐穿梭巴士进来。这样一来,好多人索性骑自行车上班。郝正川也是因此从六月份开始一直骑自行车上班。夏天在海边的专用自行车道上骑车上班,的确畅快。九月份以后天气凉了,郝正川想,一方面陈笑铃一个人在家闷得慌,要开车出去找人玩;另一方面也觉得骑车也算是一项体育锻炼,所以一直坚持骑车上下班。偶尔下雨是由陈笑铃接送上下班的。现在冬天已经到了很冷的时候了,早上出来时,有时有雾,旁晚五点钟回来,天已经很黑了。

两周前郝正川以商量的口吻对陈笑铃说:“现在骑车上班不太方便了。”

陈笑铃以她惯有的高腔说:“怎么不方便啦?你又不锻炼啦?——冷?”

郝正川说:“冷是一个方面,另外现在老有雾,旁晚回来天黑得早,骑车也不安全了。”

“人家康涛说他下雪天都骑自行车上班”,陈笑铃以少有的快速抢着说。她接着又说,“在中国人家冬天不骑车啦?你不走自行车专道啦?”

“自行车道不也只有一半嘛,这边这一段还是人车共行——”,郝正川有些支吾。他有点窝火,但又觉得陈笑铃说的也是真的,所以他没有继续往下说。

陈笑铃说:“你不想骑就是了,那你开车去吧,我就闷在家里吧。”

郝正川尽管心里很不高兴。既然她说了如果他要开就开走好了,他又觉得不好意思把车开走。

上周一他们吃完晚饭一起去上英语课时,郝正川突然说:“好长时间没开车了,我来开开。”

陈笑铃说,“要开你一个人的时候开”,说着她不容分辩就坐进了司机的位置。

当时郝正川气得险些憋过气去了,但他一个声也没吭。那天晚上来去上课的路上,郝正川就像被拍死的蚊子,连嗡也嗡不出一个声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听那么一说,正时有胸肺都要炸裂的感觉。他想知道,到底是陈笑铃的话本然地伤害了自己,还是自己脾气急,过分敏感。他总是习惯在直觉感到难受时思忖一下,是不是自己脾气太急,情绪太敏感了。他知道自己的臭脾气为自己闯了不少祸。

自从陈笑铃六月份再回到哈佛园以来,郝正川很少再开过车。陈笑铃从六月份来的那天起,大概只坐过一两次郝正川开的车,包括她来的那天,他开车到机场去接她的那次。起先她坚持要开车,说坐他的车不舒服。他没太争执,尽管那时她拿的还是实习驾照。后来郝正川上班也不开车了,他几乎也不单独去什么地方。他们一同出去时,偶尔他说他来开车,她说他开她就不去。九月份陈笑铃的表哥到哈佛园附近来开会,会后顺便把她接到他家去玩几天。郝正川那天打电话时,有意试探地问她,要不要他开车去把她接回来。她说她不敢坐他的车。他说他把车送到,然后由她开车回来。她说,行。后来郝正川告诉她,他对这件事感觉很不好。

也许是今天天气的特别,也许是想到开车的事,一想就气。郝正川今天早上这胸气一鼓起来,很快就连接到昨天晚上的气。这两鼓气陪伴着冬天早上孤独的冰凉的骑车人。郝正川感觉不到是在骑车,倒像是吊在两个气囊下,风吹着气囊,拽着他贴在地面上拖。好在星期天的早上,路上碰不到什么人。否则的话,突然冒出一声“哈喽”,郝正川的气囊很可能嘎然撒了气,惊慌之中他一定有摔到地上的可能。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怜,觉得没意思,觉得要么坐下来好好谈谈,要么就此拉倒,这样过着也没什么意思。“拉倒不过了”是他想过千百次,千百次又自我否定了的念头。只要这个念头一闪现,他马上就会告戒自己“你想到哪去了”。“坐下来好好谈谈”,这是多么朴素多么自然的想法。他何曾止千百次,简直是万万次地尝试过。她要么是在他激动地说了半天之后说:“说完啦?你不止说一百遍了吧?说能解决问题那我们的问题不早解决了吗?”;她要么压根就不吭声;最好的情况下她会说:“你说的这些有道理的话,我也觉得有道理。光说没有用,就是要做,我看我们谁也做不到”。自八月底以来,郝正川已经很害怕惹她生气。他宁可自己心里窝火生气,也要极力避免惹她生气。因为他给自己定下的策略是,尽可能顺着她的脾气。他相信如果她心情高兴了,他们之间处融洽了,所有的问题都能够解决。与其说是他相信这样,不如说是他觉得这是无可奈何的最后一招。过去两三个月中,他觉得这一招基本上是见效的。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也在有意无意中掂量这所谓忍的一招,在哪些方面解决了一些问题,哪些方面,解决不了问题。

06 不堪回首

现在这一憋气,他觉得有必要仔细评估评估那“神龟之招”。他首先想到的是她的学习。应该说,他没有再过问过她是否学习以及学多学少,她尽管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玩,少部分时间也在自觉学习,并且她口语进步得比较快。然而他觉得她浪费的时间太多。他觉得,如果她不需要集中时间学习,就应该去找一份工作干。虽然他年薪3万9千美圆的薪水对于他们各方面的生活开销是十分充裕的,但他觉得她放着可以赚钱的机会不去赚钱,实在太可惜了。自从帮她把就业许可证申请下来以来,明摆着有的赚钱机会。她不去找工作,也压根没有因此而向他打个招呼,告知她自己暂时不想去工作的原因。因为他是访问学者身份,所以她才能有就业许可证。许多留学生的太太们根本就不被允许就业,她们还偷着打黑工。他倒不是觉得她应该为家里赚多少钱。他觉得她这样学习不用功,不去找工作也不征询他的意见,做家务也是随心所欲,主要反映她这人一点责任心都没有。一个人没有责任心就很难说会有爱心。他觉得她除了对儿子有爱心之外,似乎对她自己父母也谈不上他所认为应该有的爱心。她对他自己,他想着就觉得心寒。但他用理智告诉自己,他们是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之中。他想,他的隐忍、克制、谦让并没有使她的责任心得到多少觉醒。

关于情调情趣,他觉得这方面似乎有很大的改善,又似乎没有根本的变化。每天吃完晚饭后,他们坐在桌子旁,有时候郝正川讲一些网上看到的国内新闻或者单位里发生的事,陈笑铃也会讲一些她们玩伴之间的事。最重要的变化是,她开始常常以理性讨论的方式向郝正川征询一些问题的看法,尽管她自己的观点仍然是非常感性地三言两语说出,她觉得如何如何,这是郝正川感觉到的最欣慰的变化之一。

晚饭之后还常常有的另一个节目就是,陈笑铃会很轻快地提议,“走,看看有没有什么便宜的东西捡”,说着他们就驱车到哈佛园附近的几家超市逛悠去了。郝正川高兴的是可以这样饭后和陈笑铃在一起散散步。他对当天要买什么东西,是否省钱,从不关心,一丁点兴趣也没有。因为他觉得如果为了省钱,花这么多时间,那是一点也不值得的。郝正川的逻辑是,在美国花消最大的是房租,其次是人和车的保险,这些是无法节省的;蔬菜副食品占全部开销不大,省与不省意义不大;要想省钱不如找一份工作多干一两个小时。美国工资是按小时计算的,一个星期多干一两个小时能抵上一半的食品开销。陈笑铃每当拣到便宜东西,总要兴致勃勃地教育一番郝正川,“小郝,你看这多便宜呀,要是你,按常价,5毛钱就没了”。郝正川从未因为妻子教育他省钱,而不高兴,他觉得陈笑铃似乎只有这样才更像他的妻子。尽管这样,他对陈笑铃省钱的建议还是很不在意的。他常常会敷衍着说:“不错,你又赚了5毛钱”。有时候陈笑铃看出他说这话时有些轻俏,她就会继续埋怨他,不会花钱,还听不进人家的劝。他不会吭声争辩。但他知道,其实这种教育几乎一点作用都没有,自从他们结婚以来,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由她来购买。他们两在这一点上是很默契的,他一点买东西的兴趣都没有,她总是自信她买的东西一定又便宜又好。

这样逛超市的节目如果在四十分钟之内结束,郝正川会觉得非常好,那一定会是他们之间既有情调又有档次的活动。如果是只持续一个小时稍微多一点,郝正川也会认为那是饭后一起散步,她对逛商场有兴致,他就多陪她一会儿。然而,这样的逛法,一周三四次,每次少则一个半小时,多则三个小时,并且陈笑铃常常是呼朋引伴,越是有别的伴越要逛得久。每当这时,郝正川只好耐心地等着。他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哈欠,推着购物车,远远地跟着。否则,如果他提议早点回去,她就会说“要回去你自己回去”,郝正川又不忍把那高雅情调的氛围破坏了。

还有就是类似于昨天逛赌场的活动,她提议和组织这些活动几乎都是和别人商量,最后通知他一下,他去则去,不去也丝毫不会影响她的活动。如果郝正川提议一些只有他们两人参加的活动,她一般是不积极的,她说她喜欢和大家在一起玩。因此郝正川认为,她压根就不会体会和照顾他的情绪情调。之所以融洽是他努力地顺着她才有的,他觉得这样的融洽他太累了。

关于性生活方面,他想着就觉得憋气,觉得没意思。从六月份她来这里到现在五个多月里,她的屁股挨也没让他挨过。尽管有几次他硬着头皮挤进她的被窝,死皮赖脸地抱在她睡衣外面。任凭千般好哄好劝,她无一例外地都是让他灰头土脸地自动滚出去了。他想到这里,他脸上的肌肉就紧绷绷的,白一块紫一块,眼角就有一些发胀。他在心里狠狠地骂道,“真她妈的一个十足的恶妇”。他的思维僵住了,不知过了几十秒钟,他叹出了一口又长又粗的气。他告诫自己有些问题是死胡同,就像人害怕死亡,总想知道死了之后会怎样,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去想它。他想她对性生活的态度尽管从活人的感受上说,很难说得过去,但从逻辑上说,似乎也并不矛盾。她想她是因为夫妻感情没有足够融洽,才造成她没有性生活的需要,她不能产生性生活的需要,本身也是一个受害者,将来感情融洽了,她有了需要,自然问题就解决了。过去几个月,他是无可奈何地接受她这个逻辑的,现在他觉得即使他主观上接受她这个逻辑,客观上也是走不下去的。他觉得过去几个月中,以他个人退让为努力而得来的融洽已经到了极限,他还能退让什么呢?他赚的钱,他自己几乎不花,即使偶尔有什么花消也很自觉地征求她的意见;她要花钱买什么,或者去什么地方玩,从来不需要和他商量,他也从来没反对过;凡是任何有利于培养共同兴趣的活动,即使他不很感兴趣,他都尽可能参与;她是否学习,是否做家务,是否做工作赚钱,他都是遂请尊愿,从没有公开表示过反对和不高兴。他觉得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目前这样的融洽已经可以说是他们结婚以来最好的局面了,然而她还要坚持她在性生活上的“休克疗法”。

关于郝正川自定义的“意识形态”方面,他认为过日子都会有矛盾和磕磕碰碰,有了矛盾应该好好坐下来谈谈;陈笑铃反感说理,她觉得重要的是自觉地去做,说理就不是真的过日子,而是演戏。虽然陈笑铃也许从未这样完整地表述过,但郝正川凭自己的理解替她这样归结。他觉得这简直就是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论争,是意识形态领域的你死我活的斗争。即使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辩论已经冷下来了,他自己也可以避免缠着陈笑铃去说理,但他坚定地认为,否定说理在家庭生活中的作用,家庭矛盾是无法调和和缓解的。

郝正川今天上午就这样一边想着,一边用笔在手稿纸上摘要地记录着。尽管他在计算机上放着CD,但他一点也没听进去。他反复审查了自己在手稿纸上的记录,他涂抹了一些,又补充了一些。他的认真和审慎就像他检查他编写的计算机程序一样,他甚至认为这比给程序排错更重要。最后他觉得自己的分析判断都不能被推翻,都是正确的,因此他决定要调整策略。他想她不愿意说理,这也由不得她,即使闹得再大,他也在所不惜。如果不能谋求一个彻底的变化,这样的过法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思。他想只要他愿意硬起来,她还是会有所怯让的,只是他要顾及哪种方法更能有效地解决问题。现在他认识到,忍者神龟的招数已经发挥到了极至,效果就是现在这个样。如果不断然出台新的措施,只能蹉跎岁月,枉费他暮色的青春。

郝正川想到这里,他有喋血勇士般的激动。他萎靡了不知多长时间的阳刚之气,又重新抖擞起来。他冷不丁做了一个挥师三江般的豪迈姿势,他要夺她的车,断她的财源,逼她讲道理,否则勒令她滚蛋。好在星期天他办公室里也没有旁人,否则他突然击拳发狠的样子不知要惹出什么样的麻烦。郝正川作为一个有鸡8的男人的他的怒发冲冠,搅醒了那个披着厚厚的博士后的理性铠甲的他。他的这个他鄙夷了一眼他的那个他。他觉得如果要赶老婆,那的确和赶蚊子差不多,只有目不识丁的卤夫才用得着去打短兵相接的肉搏战。

他想如果是真的下得了决心让她走,他只消体体面面的一句话,她不走也得走。有一句乡俗俚语叫“男嫌女,大手指;女嫌男,难上难”。那是封建男权社会的文化,然而尽管置身于如此民主的美国社会,像郝正川这样的中国家庭,男的有工作,女的没工作且连语言都够呛,恐怕比“大手指”还要容易。他之所以如此痛苦悱恻,在于他不想要把陈笑铃马上打发了。他不想把陈笑铃马上打发了,并不仅仅是因为他血管里或多或少残留有一丝半点两千年儒教的忠孝节义和伦理纲常,也不完全是他尚未建立起父子亲情的无辜儿子对他有多大约束,更不是陈笑铃端庄大方粉润白皙的容貌对他有多么难以割舍,而是替换了她的她将有多大的可能性更能满足他的需要。

马克思说人的本质在于人的社会性,郝正川认为婚姻之于人的本质是需要,包括性、情趣情调和更方便于谋取物质需要的组织结构。很遗憾,在大博士的字典里我们是找不到感情二字的。他给感情二字只作了一个注脚,即:对需要满足程度的心理响应和追求剩余需要的心理趋势。他认为,如果换了一个她,很可能不会给他闹性饥荒,这一点恐怕是很容易做到的,然而是否会有相当的思想水平和相近的情调情趣,这是他最没底的地方。常常压迫他神经的有两件事,一是,像骁勇睿智大谋大略如*,以及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如楚院士这样的大人物,他们的爱情婚姻生活何尝不是坎坎坷坷,由此说明处理家庭矛盾是相当棘手的。他觉得关键在于互相适应,换一个主还得从头适应。其次是,他觉得择偶有相当大的偶然性,不是主观能力所能够把握得了的,他一想到以前那一群怨死鬼就头疼。对于与陈笑铃之间性生活的遗憾,他认为这正是在解决的过程之中,这个时间他相信会比再换一个主,节省一点。

07 蓄谋反叛

郝正川冷静地想了几分钟,他决定要给陈笑铃写一封信,然而他又担心她未必有耐心看下去。以她最近又恢复了的姑奶奶的习气,他想说理恐怕她是听不进去的。郝正川辗转悱恻了好长时间,他终于在计算机里输入了如下三句话:

《三点申明》

(1)我反对我的家庭成员参与赌博,我不能容许你(在婚姻存续期内)第二次出现在类似肮脏污浊的场合;

(2)你不能整天把许多时间浪费在无所作为之中,学习是你目前所应附的家庭义务之一;

(3)我提倡对话方式化解意见分歧,反对驱绝对话的愚昧蛮横行径。

以上三点是我郝正川作为你陈笑铃法律上的丈夫的严正申明。

以显示他的强硬态度,他又决定冠之以“三点申明”。在十一点之前,他以电子邮件的方式发送到了陈笑铃的信箱中。

邮件发出去之后,郝正川心情平缓了许多。他轻松地在办公室里舒展了几下肢体,他干脆穿起外套到外面去冷静冷静。他想竭力忘了这闹心的事,他想赶快回办公室干一点正事。然而这闹心的事却并不那么容易挥撒得去,他潜意识觉得这个“三点申明”对于陈笑铃可能会有点突如其来。他知道,对于陈笑铃来说,他似乎一点生气的迹像都没有,怎么一下子就到了搬刀搬枪的地步呢。他虽然发了狠心,出了狠着,但凉风一吹,他又有些顾虑陈笑铃会如何应着。他想她很可能是置之不理,几天不和他说一句话。他倒不是怕她几天不说话他会受不了,他怕枪子打到棉花里,一个响都没有。他恨这个女人,他真有一点对她无可奈何。难道她就要考验他的意志能否把她赶出去吗?他恨这个女人脑袋里的病比生理上的病更重,更难以医治。

郝正川又不由自主地琢磨起了,她到底是脑袋有病,还是生理有病,这样一个问题。他所谓脑袋有病就是说她固执,说她拒绝讲道理。说她生理有病,首先是解恨的气话,其次也包含他对她的性生理健康有一些疑虑。他现在又想到,她总是没有那方面的欲望,这到底是缘于她脑袋的固执,一定要坚持以感情融洽到某种程度为前提才愿意开始夫妻性生活,还是因为她生理的障碍。他想起了前些天她说过,跟着康涛耿萍老是上那些地方(各种商店)去,实际上也觉得很无聊,实在没别的去处。还有,她实际上也并不怎么喜欢老V,但她只要一邀她,走东她也跟,走西她也跟。他突然坚定地推论,她有生理障碍。因为她不像讲究品位和格调的人,如果她有需要,她一定抑制不住。他由他们新婚想到如今,由他自己妹妹想到了南京上学时的同学,由所看过的各种黄色镜头想到了小时侯围观过的公猪和母猪以及公狗和母狗的交媾,他越想越觉得他的推论十分正确。以前他从未如此坚定地认为她的确是有病,他只是觉得她生理反应太迟钝,太难以唤起,他主要是恨她不配合。现在他觉得她的确是有很严重的性生理障碍,然而她还要如此固执!他下定了决心,他要把这个想法告诉她,如果她尚不拿出理智来配合,他只好割袍断义。

下午三点来钟,虽然他想她大概是不会给他回信的,甚至她今天可能就没上网,但他还是忍不住在屏幕上点击了一下邮件。出乎他意料的是,不多不少,正好有一封她的回信。尽管他理性上不怕她,但他此刻还是有些紧张,他怕她会狠骂他一阵,诸如,“你这狗屁三点申明我不看,你给拿回去”,“就你这样的人还想和我改善关系,等下辈子吧”,“我是想和我老公改善关系,可是我和你这个机器人没法改善关系”。当他打开邮件时,他没有发现他预想的臭骂,而是如下的三点申明。

《三点申明》

(1)我也反对我的家庭成员参与赌博,但我可能一生去不了第二次这样的场合,我的行为不是以赌博为目的,我也绝不会和你这种人第二次出现在这种类似的新鲜场合;(2)学习需要有环境,目前这就是我能尽的最大家庭义务,你的这种逼迫手段是绝对无效的;(3)你提倡对话方式化解意见分歧,我认为是解决生活问题的最愚昧蛮横行径。

以上三点是陈笑铃我作为你法律上的郝正川妻子的严正申明。

他乍一看还以为她原封不动地把他写的三点申明退回来了,仔细一看,原来是“反三点申明”。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想像不到她还能够和他打起文墨官司来。他仔细研读着,这个“反三点申明”。他很气愤,他觉得她态度太恶劣了,他在心里骂道,简直死到临头了。他在“反三点申明”上输入了一句英文,MAKEREADYTOGO(准备滚吧),按动了发送键。信一发送完,他又有些顾虑。这样的确闹大了,即使要让她走,也不能这样。何况,他觉得现在也没到让她走的时候,可是信已经发出去了,只要她在网上,不出一分钟她就看到了,追也追不回来。他想,也罢,活该她倒霉。陈笑铃的“反三点申明”更加坚定了他马上就要和她开诚布公地谈的决心。

郝正川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已经在心里准备好了和陈笑铃谈判的内容和态度。尽管在办公室,他独自歇斯底里地狂想时认为,只要他下定决心,赶走陈笑铃简直比“大手指”还容易。当他回家进门的那一刻,他又不知不觉心里有些怦怦跳。往常进门前,他轻轻敲门两下,给她一个信号,以免猛的开门惊了她。她通常会轻快地应声“请进”或“进来”。他进到门里就会高声地叫“哈喽”。此刻他敲门的动作有些不太自然,里面再也没有亮丽的应声。他进到门里也没有看到灶台旁有陈笑铃做饭的身影。他走进里屋,只见陈笑铃低头在书桌上翻阅广告之类什么的。陈笑铃见他进来头也没抬一下,他也没有了往日打招呼的勇气,整个一场大战前的肃煞。其实他们这些年来,尽管过得一直不怎么顺利,但砰砰嘭嘭的大吵大闹还并不多见。

郝正川尽管理论的准备和情绪的准备都做得很充分,可是当他直面陈笑铃时,免不了或多或少有些草鸡。不知是由于像人们常说的,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还是由于过去几个月中,他已经强迫自己接受她作为领导而形成的卑怯习惯,总之此刻他有些说不出话来。他缓缓地脱去外套,慢慢地拿了一个折叠椅坐了下来。他静静地看看陈笑铃,似乎要等她先说些什么。陈笑铃一直没有抬头,也没有吭声,但她眼睛的余光已经注意到了不远处端坐着的郝正川。

郝正川清了清嗓子说,我想说——,我想说说,我对我们共同生活失去了信心。郝正川又清了清嗓子接着说,我是说真的,不是开玩笑的。我知道你最近很反感说道理,如果我不是真的觉得对共同生活失去了信心,我不会拿这种话来惹你生气。我要是再傻也会知道,这种说对共同生活失去了信心的话,不是可以拿来开玩笑的。如果我要是,不真是这样觉得的,我决不会轻易说出这种话来。

陈笑铃说,我也没说你是开玩笑呀。陈笑铃的话没了往日跋扈的气势,郝正川有点心生恻隐。

郝正川继续说,八月底我也说过一次,我们不过了吧。那时我说我们不过了吧,那是假的。但是那时也是对共同生活失去信心,从失去信心这个角度上说,那是真的。那时我说,我们不过了,只是我的一种策略。我觉得我们总过得那么别扭,我个人怎么努力也调整不过来,因此我想采取一种强硬措施。我以为告诉你,我不想过了,你会有所触动,会主动来协商好好过下去。我想不到你竟然表示默认接受,这出乎了我的预料。看来那时你也的确觉得过得没意思。但是,不管怎么说,那时我并没有真的做好就此不过了的心理准备。所以当你表示可以考虑就此散伙时,我有一点措手不及。因为那不是我的意愿,因为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路还没有走到尽头。所以我那样提出之后,你表示接受,我有些被动,因为我想我们之间还可以心平气和地去相互适应一段时间。

陈笑铃插话说,我觉得那种方式并不好,未必能达到目的。

郝正川说,是的,那也许并不是一个好的方式方法。可是,咱只有这样的思想水平,那时认为除了那样,别无它法。我说咱只有这样的思想水平,不是气话,的确是这样。反正总之是为了改善关系,过得更融洽一点。那时过得太别扭了,想不出别的办法。郝正川说完之后停了一会儿,他等着陈笑铃是否有什么进一步评论性的话。

陈笑铃没有插话的意思,郝正川又接着她插话前的话题继续说。在过去的三个多月中,我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我尽了我最大的努力去适应,但结果是,我仍然感觉到很难受,感觉到很不满意,感觉到不得不说,我对我们之间继续共同生活失去了信心。你也许会觉得我这样说是对感情婚姻很不负责任,其实我有我的难处和苦楚。如果你愿意听,愿意讨论,我们可以继续讨论,至少可以讨论到你春节过年回去前,也可以一直讨论到我们继续共同生活下去的信心得到恢复为止。不过这要看你是否愿意,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我只说到今天为止。郝正川停了下来,他像是刚作完一个大报告的精彩的开场白,他知道他已赢得了听众的足够注意,所以他可以从容地控制和放缓节奏。他说,我去喝点水。

陈笑铃说,你去喝点水吧。她这时已经从上午十一点半接到郝正川那莫名其妙的混帐“三点申明”中缓过情绪来了,她现在不再生气了。她现在没有了情绪,只想要冷静和理智。她也希望郝正川放缓一点速度,所以她说,你去喝点水吧。

郝正川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水,把仍剩有水的杯子放到椅子旁的化纤地毯上。他说,我对我们之间继续共同生活下去失去信心,主要是两点直接原因。其一是,我感觉到孤独,我觉得有一个妻子而不应该有的那份孤独。当然,你也可以说我不善于和人交往才导致了那份孤独,不过我认为我是没有一个能够分担孤独的妻子。其二是,那就是我没有性生活。没有夫妻生活,我觉得这样生活在一起没有什么意思。我可以说得更详细一点,为什么会有这样两点感觉的存在。如果你烦弃我说的话,我也可以就说到这里为止。他停了下来,等待陈笑铃的意见。陈笑铃没有吭声,但似乎有些伤心的样子。

郝正川接着说,如果你烦弃的话,其实这也差不多是最后一次。当然,如果你愿意讨论的话,我们一直可以讨论。即使将来不是夫妻了,只要你愿意讨论,我也会和你讨论。关于我感觉到孤独,其实有一些是夫妻之间应该能够分担得了的。那就是通过培养共同兴趣,互相照顾对方的兴趣爱好。我觉得我能够做到这一点,可是你从未主动地考虑过我的兴趣爱好。比如说,我邀你打乒乓球,你不去,即使去了,也没精神。你整天跟着他们走东走西,可是我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我只好一个人呆在办公室。我邀你来办公室玩,你不来,邀你一同散步,你不去。我有老婆就和没老婆一样,整天都是难以排遣的孤独。你可以说我不会生活,不会自己找娱乐。这些我都考虑过了,我觉得我只是缺一个可以在一起玩的妻子,我并不觉得我不会玩,相反地,我觉得我玩得有自己的情调。这个方面我不想说得太细。

08 含泪控诉

关于夫妻生活方面,我知道,你认为你没有夫妻生活的热情是因为我们感情不好,过得不融洽。我觉得我们夫妻感情也的确说不上很好,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不是否定我们应该把夫妻感情搞得更好,我当然也认为夫妻感情能够越密切越好。但是我认为前段时间那样的状况,我们应该能够有夫妻生活。你也许会认为,夫妻生活一定要在有情调有品位的情况下才能发生。那么,你就当我是猪是狗,是公猪,是公狗。我这条公狗就是没有人的品位,就是在那种情况下就想要,就是在那种情况下要不到,我就不想过了。如果你能够心安理得地这样认为,那么就让你带着人的尊严,让我带着狗的低级的野性,我们就这样分手算了。不过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我是正常的人,也可以说是品格高尚的人。但人终究有人性,有人的七情六欲。孔子云:饮食男女。就是说,男女之间的性的需要就像吃饭穿衣一样自然。常言又说:君子好色,取之有道。只要是健康的人,在性成熟和旺盛期就有性欲,只要不在外面乱来,不在外面胡搞,按合符伦理的方式从事性生活,这是君子的行为。我是一个纯粹的现代人,是一个有一定思想水平的人,既不会禁食节欲,以色欲为耻,也不会不讲究人格尊严和品位,荒淫无度,泛交滥交。

我觉得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我是否是一个讲究品位的人,也不在于我们的感情是否融洽到一定的水平。而是在于——,我是这样认为,你没必要一定接受,我认为是在于,你的生理方面有比较严重的障碍。我不是不负责任地对你进行人身攻击,当然这只是我的看法,不是恶意的人身攻击。

陈笑铃说,我没说你是人身攻击。

郝正川说,我是这样判断和得出这个结论的,是否正确你可以只作参考。他停了下来,喝了一口水,又起身到卫生间里去,使劲清了清嗓子,吐出了带微微血腥的痰。

郝正川重新坐到椅子上时,俨然他宣读论文般的从容。此时,陈笑铃有些木然。郝正川说,我们领了结婚证之后,但在正式结婚之前,有将近半年时间。

有一个周末,刘伟堂加班到很晚了,他不想回家。他想到我床上去借宿,他想我的床一定是空着的。没想到一推门进去,发现一个人直挺挺躺着,吓得他一大跳。回家后他把这事告诉柳倩倩,柳倩倩笑得前伏后仰,说他那个家伙太想当然了。后来柳倩倩亲自告诉我这个趣闻。她说,你这个家伙怎么那么死心眼,结婚了怎么还不到小陈家去住。

这是我要引的第一个旁证,我并不是说,领了结婚证就一定要睡到一起去,否则就是有病。很多人有很多实际情况,或者没有房子,或者领结婚证是一段感情的总结,比如两人要分开很长时间,彼此不想夜长梦多。我只是想说明,你看领了结婚证就睡到一起去是多么平常的事。我也不是说平常的事我们一定要做,但我觉得我们并不在有其它原由的事类中。这是非常朴素非常自然的事,我当时也提过,可是你没有这个意识。我想,你头脑中并不是有大家闺秀的意识,没有举行一定的仪式觉得不好意思,而是你的生理神经没有那个反应。如果有了那根神经,我想就像渴了想喝水一样自然,即使杯子很脏恐怕也会赶紧先喝一口。事实上我们很早就商量好了,不举行什么特别的仪式。

关于感情融洽的问题,这是一个最复杂,最容易引起误解的问题。你大概不会忘记吧,那次刘伟堂和柳倩倩吵架,柳倩倩到单位来找刘伟堂。正好我们碰上了,后来我们一起去玩了卡拉OK。柳倩倩在大街上都又气又哭,一个女博士,在大街上哭,那不是感情的伤害吗?我没有说他们感情就一定不融洽的意思,我是说,融洽不融洽有相对性,有一个时间阶段性。再融洽的夫妻也有不融洽的时候,所谓不融洽到我们这样地步的夫妻,也有融洽的时候。韩飘飘和他老公算融洽的吧。去年我与她聊天时,她说,她第一喜欢的人是她儿子,她第二喜欢的人也是她儿子,她第三喜欢的人还是她儿子,她老公连第十都排不上。她说她老公赚的钱自己花,她赚的钱既要管自己又要管儿子,还要管一半个家。她说她老公总是下班很晚回来,有时干脆不回来吃晚饭,和几个朋友在外面吃,吃完就一起玩,半夜才回来。她说,唉,老公,我现在什么都不会指着他,我现在担心他别给我从外面惹些麻烦回来就行。我相信她说的不像是假话,你说他们感情有多融洽?你猜猜他们有没有夫妻生活?当然,我也没调查他们是否夫妻性生活融洽。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几个月前在伊妹儿中我和她聊到我们总过得很别扭的事。她说,夫妻过日子就是那么回事,我们也可以说是天天吵,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咂东西的时候有,推推搡搡的时候也有,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继续相亲相爱。请问,你怎么理解她所谓的相亲相爱。问题是,我们并没有经常吵,并且从未咂过东西,也极少推推搡搡,真的说得上碰过手的话,那只有唯一的一次。我想她所谓的相亲相爱,就是zuo爱。只要抱在一起,滚做一团,经过复杂的生理和心理过程,许多磕磕碰碰就自然烟消云散了。另外,还有王朔的小说中经常描绘到,疯狂地吵架,疯狂地zuo爱。那是小说,但也是真实生活的写照。

你也许会说,他们都不够品位,不够冰晶玉洁。可是在我认识的人中,我觉得她们已经是很有品位,很高雅的了。另外我周围还有一些男性,他们说的做的,也许更不够品位。比如胡昭来,他就和我商量过,他说他很不喜欢他老婆,他很想离婚。我问他,夫妻性生活怎么样,他说性生活还过得去。我想,你姐姐,你的好朋友玉芬和倩蓝,你大概认为她们够档次吧。你不妨问问她们,她们夫妻感情怎样,性生活怎样。

我想讨论的另一个问题是,一般性生理健康的女性是不是会有主动的性欲。我所看到的书上说的是,也会有。我的同事赵伟曾说过,女的一开始还不怎么知道要,后来偿到甜头了,越来越想要,简直侍侯不了。这些都是道听途说,下面我要给出一些我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的观察和体验,以及分析判断。我自己妹妹,我是知道的,你说她有多么爱建华吗,她那脾气我是知道,建华她绝对不会看得非常顺眼。我也不是说,她和建华就怎么不好。我是说,如果一件事她自己不愿意去做,建华是很难感动得让她去做的。建华也不可能会低三下四去感动她。他们结婚前的别别扭扭我也不是不知道,可是他们一领结婚证之后就睡到一起去了,拆也拆不散。说我妹妹,只是一个例子,说明异性相吸,使他们到一起去了。

我在南京上读研究生时,有一个人可谓高手。他传授经验说,谈朋友其实说难也简单。如果人家对你哪个方面不满意,看不上,用不着惨兮兮去追。现在也没有几个善男痴女,她不喜欢你,你能感动得了他她?如果人家看不上,赶紧换一个。只要人家看你没有哪方面不顺眼,那就好办了。你只要大方地伸出手去,一牵手,她的手决不会自动滑出去。她的手不会滑出去,没人的时候,你抱着她的人,她的人绝对也滑不出去。她躺在你怀里,你以为她还会在乎你干什么,她只会在乎你不干什么!这就是秘诀,秘诀就在这里!当然,我知道这是有些调侃的玩笑话,但说明一个普遍的社会人情现象。

人是这样,动物更是这样。人也是动物,讨论动物可以从某种意义上归结到人身上来。我小时侯,隔壁邻居养了一头母猪。母猪平常不十分暴躁,但任何其它的猪,不管公猪还是母猪,只要靠得她太近了,她会张着獠牙呼呼地大吼,把来者吓跑。然而当母猪发qing时却十分暴躁不安。母猪发qing的迹像十分明显,她那个地方肿胀变大,嘴里老呼呼呼地溅白沫。发qing的母猪总能破坏猪圈,千方百计逃出去。逃到外面的母猪,一边不安地奔跑,一边头贴着地面,嚯嚯嚯地遍处寻找雄性的气息。只要碰上公猪,她就会立即安静不动。在农村里,小孩子常常会围观狗们交媾。狗更是这样,如果没发qing,只要是生狗碰上就咬。甚至说不上是生狗,都在一个村里,隔不了多远。如果一只狗发qing了,靠近另一只没发qing的狗,那没发qing的狗要么把来者咬跑,要么自己跑开。然而如果一条狗发qing了,另一条狗稍经撩拨也发qing了,母狗会非常温顺地配合公狗。很难想像,在动物世界里,一方有需要,而另一方没有需要,它们的性行为如何发生得了。

人比猪狗进化得多,但作为生物属性的性生理需要并没有变。人的性行为发生过程也比猪狗文明得多,这体现为人能够把单纯的性和情绪情调联系起来,也表现为人更容易做到相互配合。正是鉴于这些分析我才得出,你大概有一定的性生理障碍。此外,从我们仅有的十几次性生活体验来看,我也觉得你有些不太正常。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你从不肯脱上衣,好像肉体接触得越少越好。其次是,你一点热情都没有。再其次,在进行过程之中你几乎没有什么反应。

陈笑铃什么情绪也没有,那倒霉的“三点申明”也忘得一干二净,眼前只有冷冰冰的理性。她头脑一片空白,她想恨,但无从发力,也不知道该恨谁,该恨什么。她想哭,可是此刻没有那宽阔的温暖的可哭可依的怀。眼前的这个男人再也不是她平日里可以呵斥的丈夫,他只不过是一个铁甲甲的机器人,他滔滔不绝的逻辑只不过是环环相扣的机器码。他甚至比机器人恐怖得多,她只要稍有不慎,他就会暴跳如雷,他就会狂风大作,雷霆万钧。她只有拿出理性来才能稳住这个外星人。她说,先做饭吧。

这一招很灵,她起身到厨房里去,他也跟过去了。她问,吃点什么?他没有吭声,似乎是说吃什么都行,平常怎么做现在仍然怎么做。陈笑铃在乒乒乓乓从冰箱里往外掏东西,郝正川一旁站着,等着指示帮忙。郝正川此刻一个多小时的学术报告,把两天来憋的气彻彻底底发泄干净了。现在他看出陈笑铃有点小媳妇的息事宁人的样子,他有点动恻隐之心。他本然地想去抱她安慰她,但他想到往日她那姑奶奶般的跋扈神情,他咬了咬牙。

吃完饭他们谁也没说什么,闷坐了一小会儿。郝正川照例起身唰碗去了,陈笑铃照例进卫生间剔牙去了。晚上他们一起看借来的录像带《省委书记》。从外表看来,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因为平常他们一起看电视也是要么一个坐沙发,一个坐椅子;要么一个坐床,一个坐椅子。并不是他们都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至少郝正川没有。可是陈笑铃就是对挨着、依着、靠着、搂着有不是痒痒就是说不清的难受的感觉,他又奈得她何。所以,现在依然是一个坐沙发,一个坐椅子,也没有因为拉下了面子而有什么特别的别扭。晚上照样一人一个被窝。唉,人们呀,没性的夫妻何尝不是一种福。其实他们很少吵架,即使吵架,也是像现在这样,一人作报告,一人听,听完报告,既不用学习,也不用讨论。即使吵架了,哪一方也用不着动脑筋,挖空心思,想出主意,决定如何能尽快接近对方。

第二天他们也没有为此讨论什么,第三天他们仍没有什么讨论。一切都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郝正川照样上下班,并且仍是骑车,陈笑铃照样和那三四家中国人玩,并且仍是开车。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他们都比以前更客气了一点,屋子比以前更安静了一点。郝正川更加觉得以前这个家庭的生气都是他一个人费力营造的,这不,他不开腔,屋里就没声音了。现在他们仍然在看录像带《省委书记》。郝正川把握着遥控器,他觉得以前什么都让着她,让着她也没个好结果,何必总要委屈自己。他想,自己除了气不过发了火时之外,绝大多数时间还不都是唯唯喏喏,克己服礼般地夹紧尾巴顺着她。他想那小男人的谦卑并没有为他赢得什么,倒是增长了她的跋扈神气,他觉得很委屈。这两天陈笑铃看上去有些怯生生,无所适从的样子,这或多或少给了郝正川一点胜利的欣慰。

09 无果而终

郝正川几乎每时每刻都是两个郝正川,左边的那个郝正川正为赢得的某种胜利而略感欣慰,然而右边的郝正川对他有些不屑。右边的郝正川认为,只有小家子男人才看老婆的脸色行事,老婆给了一点面子,让了一点气势,就志得意满,大功告成。右边的郝正川有很强的意志,很强的目的,很远大的抱负。他要根本解决问题,而不是谁给谁面子的问题。如果能解决问题,即使让他在地上爬三圈,他也不会觉得损面子。右边的郝正川这两天还是觉得很憋气,很愤恨,觉得痛苦、憔悴和无奈,因为枪子果真又一次打到棉花里去了。陈笑铃呀陈笑铃,你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还怎么的,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问。他实在服了她,拿她无可奈何了。这么生死悠关的事,她怎么就静得下,沉得住气。难道她根本不在乎他是否对共同生活失去信心?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难道她心里又一次接受了,不过就不过啦?陈笑铃分明有一点低姿态的样子,这似乎不像不过了就拉倒的豪迈。难道她认了,既然有比较严重的障碍,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现在想知道的是,陈笑铃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有什么意见,有什么看法。她是对他所谓的失去信心无所谓呢,还是觉得无可奈何?就算是行动上无可奈何,在言语上怎么也一个响都没有。

然而,陈笑铃又能怎样呢?既然他已经给她下了生理有问题的断决,她除了恨那无处可恨的恨之外,她还能做的就是为这个男人珍藏一份愧疚。对他是否要爱,还是要很,陈笑铃既摸不清自己的感觉,也找不出理论依据。虽然她对那所谓的问题模模糊糊,将信将疑,可是人家有那么强的逻辑,辩也无从辩。陈笑铃想,即使她真的生理有问题那也不是她的过错,并且她于此无能为力。如果她自己的说法正确,他们之间的所有遗憾都是因为感情不到,缘分不到而造成的,她更是无能为力。其实陈笑铃也很矛盾,首先是她无从知晓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他们之间的别扭和尴尬,其次是,无论是哪一种原因,她只能汪洋兴叹。

郝正川觉得目前的这个僵局不应该由他来打破,因为他的确是对继续共同生活下去失去了信心。他觉得他是被动的,客观的生活压迫得他不得不说出,甚至可以说是最后呼救出,他对继续共同生活下去失去了信心。他不是无病呻吟,爱唠叨,爱抱怨;也不是大男子主义,强求她必须以他的意志为转移;更不是暴君主义,就是要欺负她。他想,如果由他提出什么意见和建议,陈笑铃一定听不进去,也绝对不可能配合执行。因为他不是没说,以往他什么都说过,什么都告诉过她。他不知道以往他苦口婆心讲的若干道理她到底是固执,根本不往耳朵里听,还是她头脑转不过那么多圈圈来。无论哪种情况,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如果她还醒悟不过来,作不出一点理智的反应,他不能不说是失望,何止失望,是彻彻底底的绝望。他对他们的婚姻存续感到绝望。如果陈笑铃拿出一点理智,即使是数落他,由于什么使她失去情绪不愿意和他玩,又是什么使她失去情绪不愿意和他干那事,哪怕这种说法有多么荒谬,他也会觉得她是一个活人。郝正川在心里痛下决心,如果陈笑铃不来挽救这个局面,那么说明他们的婚姻应该死亡。他想起了这样一段逸闻,在八十年代中期中苏恢复邦交之前,总设计师曾经说过,在中苏邦交的历史上,中国党和政府曾经受到过不公正的待遇,现在谈中苏恢复邦交,他们应该有主动的姿态,我们不可能主动,等一千年我们也不可能主动,党和国家的尊严不容许我们那样做。郝正川想到这里非常激动。如果陈笑铃不采取主动,那说明婚姻的内涵已经死了,他单方面的努力只能暂时拯救形式,拯救不了内容。郝正川在作那个大报告之前只是憋气,现在作完大报告之后,他已经是绝望了。

尽管郝正川在心里发狠罚誓决不采取主动,可是那心里罚的誓谁也听不见。第四天晚上他们一起看电视时,郝正川终于按耐不住了。他说:“我说了我对继续共同生活下失去信心的两个直接原因,你知道更内在更本质的原因是什么吗?”

陈笑铃对那所谓的直接的、内在的、本质的几个词没太在意分辨,她对这些咬文嚼字的游戏没有什么兴趣。她说:“知道呀。”

他问:“是什么?”

她有些迷糊,心想还要背书吗,她没吭声。

他又重复问:“是什么?你说说看。”

她有些烦躁地说:“你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难道又变了啦?还有什么别的?”

他说:“那天说的是直接原因,我现在问的是更内在更本质一点的原因是什么。”

陈笑铃现在才体会到,找这种酸男人做丈夫实在比吃药还难受。她很想直截了当告诉他,“我不想知道”,但她又不想去惹他,所以她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陈笑铃的沉默就像无形的利器,冷冰冰地抵在郝正川的心头。他永远也无法理解,陈笑铃难道不是他白天里的噩梦吗?本来出了这么大的事,老公当着她的面说不想过了,她无论如何也应该开口说一个话。就算是说,你不过拉倒,谁稀罕你,也算是说个话,有一个态度。然而,她就像个闷葫芦,死活不开口。不知道她平日里动则扯着高嗓门的活人劲到哪里去了。沉默了这么多天,他主动说话,然而她却不答茬。这是说话,又不是吵架,又不是冷嘲热讽含沙射影,你有什么理由不答茬呢?郝正川所谓的说话,就是谈问题,他并不把“把遥控器给我”、“把垃圾带出去”、“外面风很大吧”之类的语言算作说话。陈笑铃沉默,郝正川只有无可奈何地跟着沉默。

这种沉默并不意味着他们看电视时绝对不说一句话,他们中的任何一方都会偶尔说一句半句既像讨论又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关于电视情节的话。他们一起看电视有一种比较少有的默契,这就是,一个主看,一个陪看,主看的是掌控遥控器的人,陪看的是没有掌控遥控器的人。郝正川是经过漫长的岁月才适应了这种默契的。一般的电视节目郝正川兴趣都不大,少数他感兴趣的节目,在国内时有新闻、人物访谈和中央一台黄金时段的电视剧,在美国时只看新闻和参众两院辩论。美国重大的国计决策过程都是公开的,专门有一个频道全天播放参众两院会务、辩论和记者招待会。有趣的是,他们对电视节目的爱好几乎没有任何交叉点。陈笑铃看电视的时间比较多,在国内时,她喜欢看港台和欧美的电视剧以及国外体育节目,在美国时,她几乎什么都看,就是不看郝正川感兴趣的节目。陈笑铃对国内一切新闻都是一个假字,太假了,没意思。对国内发行的电视剧就是一句话,那还有法看?简直越来越差!郝正川对美国的电视剧就是恶心两个字,太恶心了!根本没有任何故事性和值得欣赏的情节。

美国公开播放的电视节目色情的情节的确不多,但恐怖的情节实在叫人恶心。美国电视制作人创造恶心的想像力的确令人叫绝。大山一般大的蜘蛛、八带、蝙蝠之类的怪兽把一群人连人带车带房子一起吞下去,或者突然用肛门的排泄物将一家人的出口或一个小镇的出路封堵了。风和日丽繁花簇景绿草如因茵的后花院,美丽的少妇领着天使一般的孩子正在草地上嬉戏追逐,转瞬之间,一个恶鬼头毒蛇身作河马吼状的似人似鬼又似兽的怪物突然把孩子叼走了。火山地震海啸一起爆发,顷刻之间天崩地蹋日月无光,一家人突然掉进挤满了蛇碣蝙蝠刺猬耗子飘着腐尸和粪便的下水道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因为彼此大腿上,脖子下都爬满了蛆、蟑螂、蚂蚁和从未见过的虫蚧。美国电视制作的技术之精湛,无论是虚构的怪物,还是蛆虫爬在美女粉嫩的脖子上,都是惟妙惟肖,能让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美国人评价电视的语言只有酷和刺激两个词。郝正川的评价永远只是——恶心!郝正川永远也无法理解,美国创造了如此高度物质文明的同时却能创造如此恶劣的精神垃圾。郝正川永远也无法理解,陈笑铃和美国社会世态人情接触得如此少,但却能欣赏这些超现代文明。并且美国播放这些电视剧的频道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插播广告。郝正川宁可相信在美国呆的时间长了可能鼻子会长高眼睛会变蓝,但他绝对不相信他自己将来会适应和习惯这些节目。

郝正川临要上床睡觉时,陈笑铃好像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终于对他说:“明天感恩节,大家都到明俭家去聚,每家带两个菜,你也一块去吧?”

10 烽烟再起

郝正川说:“不太想去。”他一方面是生陈笑铃的气,他不想这么大的事什么也不说,从此又恢复到以前的老样。另一方面,他对中国人的这种聚餐有先天性的不适。要么干等,要么干吃,总是没有他所期望的说说笑笑。其实大家也偶儿有说有笑,只是很难对他的胃口而已。也许他所要的说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旁征博引,妙语连珠,他所要的笑是,幽默诙谐,忍俊不禁,前伏后仰,欲止还续。其实在大家的印象中他差不多是最不善言笑的人。

陈笑铃说:“去吧,你——就去吧。”

陈笑铃的这种温柔在郝正川看来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他突然意识到陈笑铃也的确是在努力调停。他说:“去就去吧。”

陈笑铃说:“大家都去,一起去吧。”

感恩节这天早上,郝正川继续看他的录像带。《省委书记》看完了,接着又看《大宅门》。这些带子是胡小明主动借给郝正川的,不知胡小明哪里弄来的。这些人赚了洋钱,说着洋话,背地里也没少抨击国内的时政习俗,但文化品味和饮食习惯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是断断不愿意洋化的。只要国内刚一上演一部新剧,他们周围不多久准能出现录像带。由于是刚刚开始,郝正川想让陈笑铃一起来看,免得又形成一个主看一个陪看的局面。既浪费时间,情节又不连贯。所以郝正川招呼陈笑铃:“《大宅门》刚开始,一起来看吧。”

陈笑铃说:“《大宅门》我在国内断断续续看了一些,你先看吧。”陈笑铃在预备下午要带去参加派对的两道菜。

将近下午一点钟,他们准备出发到明俭家去。邻居老V托着一个巨大的装有火鸡的盘子敲门进来了,她要和他们一同出发。陈笑铃和郝正川都夸耀她的火鸡肯定是又大又好吃。老V说她从凌晨三点就开始烤火鸡。老V这样说时,神情有些夸张,陈笑铃他们知道,这不是夸张,这是有可能的。老V作息时间没个准,下午三点上床凌晨一点起床并不罕见。老V平常说她自己是一个孤儿,这不,的确是真的。尽管她三个孩子都住在周围半小时车程之内,她知道他们谁也不会在节日里光临她。据说,她小儿子会偶儿给她打个电话,不知这个感恩节她是否受到她最可爱的小儿子的电话。前些天她就和陈笑铃商量好了,无论陈笑铃如何过感恩节,她都要加入她。前天那一圈中国人商量大家各做什么菜时,老V自告奋勇提议她来烤火鸡。她说,自从孩子们长大离开她之后,好多年她都没有烤过火鸡,她现在要给这一群中国孩子当一次妈妈。老V的话让大家很受感动,没吃到火鸡之前已经闻到了火鸡的香味。尽管老V平常有许多固执愚昧滑稽的佚闻,现在大家都觉得她不仅可怜,而且可爱,甚至有些可敬。

老V催促郝正川说:“小郝,你怎么还不打扮起来,你不想去还是怎么的?你不想去,你在家看电视,让我和笑铃去。”老V是开玩笑,她想感恩节这么隆重的盛事,除了毫无办法的人,谁会光守着电视机呢。

郝正川并不觉得这是什么节日,只不过大家又找了一个原由聚在一起而已。当然他也并不反对这次聚会,只是热情不大而已。他现在正看着《大宅门》,聚会的兴致更是索然。只不过是大家都去,他也不好意思不去应个景,况且已经答应了陈笑铃。听老V这一将军,他也半开玩笑地说:“我不去行吗?”

老V可不相信天会塌下来,她说:“行,火鸡我们可以多吃一圈,有什么不好?”老V说完转身看着陈笑铃。

陈笑铃说:“你要不愿意去,那你就在家看电视吧。”

郝正川说:“行。”

老V像看着外星人似地看着郝正川,她惊愕不解地说:“小郝不要快乐?”

老V和陈笑铃出发之后,郝正川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失落。他觉得陈笑铃似乎比以前好说话了许多。虽然以前要是碰上类似的情形,陈笑铃很可能也是说,你不愿去就在家呆着。但她的语气似乎总是生气,调门总是老高老高,似乎他压根不应该有她喜好倾向之外的选择。他想,陈笑铃的低姿态表明她还是愿意过下去的,只是目前的局势她有些无能为力。因此,他想,他应该引导她,给她指明方向,是否能达到目标就看她的行动。

晚上七点多钟陈笑铃就回来了。郝正川问:“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陈笑铃说:“吃得很早,下午三点多钟就开始吃,都玩了这么久了!”

郝正川心想,这样的派对不参加也罢,参加了也肯定索然无味,否则不至于这么早就散了。他没有煞风景地问,玩得有意思吗,他想那一定是一个敏感的问题。

当陈笑铃也加入看电视时,郝正川主动把遥控器递给了她。他站到窗台前舒展了几下筋骨,揉了揉颈椎和腰。他倒了一杯水,重新坐到刚才看电视时的位置。他说:“昨天我问我对继续共同生活下去失去信心的直接原因和根本原因,你是不是对直接的和根本的这两个概念搞不太清楚?”

陈笑铃说不清是苦笑还是嘲笑抑或无可奈何地笑,总之是带着笑声说:“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郝正川说:“很抱歉,我这人就这样,其实你应该了解我,我没有玩弄字眼和故作高深的样子。其实这就是我的语言,我一张口就说出来了,我以为是非常朴素和简明的概念。实际上在日常生活中这样的语言的确有些晦涩。昨天我与你讨论问题,我原以为,我心平气和地和你讨论问题,你怎么突然不接茬呢。今天我才想到,可能是语言问题。”

陈笑铃说:“我搞不清这样的语言,我想恐怕没几个人听得懂你的意思。”

郝正川说:“对,是我这人说话有时就是有些酸。不过这的确是很清楚很明确的有差别的两个概念。比如说,我们上历史课时就有关于鸦片战争爆发的原因,直接原因是什么,根本原因是什么。直接原因是大英帝国要维护其非法的鸦片贸易,根本原因是强盛的大英帝国的侵略扩张本性和清政府的腐败没落。这是很清楚的,不同的概念。当然,记得在大学一年级时,历史老师让大家讨论这个问题,很多同学也搞不清这两个概念。应该说,你现在搞不清也可以理解。不过,我说这话时的确没考虑到这是一个晦涩的概念。”

陈笑铃问:“你说这两个概念与我们之间的事有什么关系?”

郝正川说:“当然是有关系,我就是希望知道,你如何理解,我对我们之间继续共同生活下去失去信心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陈笑铃问:“你怎么想的,我怎么可能知道?”

郝正川说:“你也许说不准,但你总会有你自己的意见和看法。比如说,这是比如,我有意举一个不可能的例子,我对继续共同生活下去失去信心的根本原因可能是宗教信仰的差别,这不是事实,但是是一种逻辑上的可能性。”

陈笑铃说:“你要问我有什么意思,你怎么想你自己最清楚。”

郝正川说:“是的,我是最清楚。但我这不是要与你讨论吗,看看你是怎么想的,怎么看的,怎么认为的。”

陈笑铃有些不耐烦地说:“你怎么想的你要问我干什么?”

郝正川也有些憋,他双唇不自觉地发出一个紧合吸气的声响。他说:“两个人之间说话的确有时候需要灵性和悟性,这就是所谓的共同语言。”

许久之后,郝正川似乎来了灵感。他说:“可以举一个这样的例子。张三和李四两个人是邻居,又是同事。他们两闹矛盾了,有意见了,但原因是什么呢,直接原因是什么,根本原因是什么。直接原因是因为共同的路灯交费问题,根本原因可能是张三这个人太小器了,也可能是他们共事过程中张三总是欺负李四,他们之间本来就有矛盾,只是以前没有明确地表露出来,现在因为路灯交费问题显现出来了。”

陈笑铃没有插话。

郝正川又说,我说张三和李四的例子只不过是进一步说明什么是根本原因。我一直认为,我说得很明确,我告诉你时说的是直接原因,没说根本原因。我不是卖关子,有意不说。而是因为,根本原因是抽像的,需要体认。如果体认不到,说了白说,反而引起误解。我要和你讨论根本原因,是因为认识到根本原因我们才有可能把握事情发展的最终方向。在认清了方向之后,如果我们觉得值得,我们就有可能付出努力走过去。如果找不到根本原因,问题不可能彻底解决。也就是说,我们不可能改变过得别别扭扭的局面。

郝正川很不情愿由他自己来打开这扇窗户,但他无可奈何,陈笑铃宁可在这闷罐一样的房子里认憋,也不去打开窗户。其实,陈笑铃根本不知道这个闷罐房子还有窗户,从何谈起让她打开窗户。郝正川觉得由他来捅开这窗户是一种退让,一种失败。既然他已经呼吁双方要认识根本原因,从根本原因入手来彻底解决问题,他就不好意思不谈自己的看法和观点。他当然希望陈笑铃先谈,但陈笑铃显然不知他要讨论哪一章哪一篇,哪里还有什么看法和观点。郝正川万般无奈,他只好把他的论述题改变成是非判断题。

他说:“我对我们之间问题的直接原因归结为,生活感到孤独和性生活极不和谐,这不是根本原因,你觉得这是根本原因吗?”

陈笑铃说:“不和谐,还怎么不是根本原因?还有什么根本原因?”

郝正川说:“当然是有比这更本质更根本的原因。我知道你想说,根本原因就是夫妻生活不协调,这是你无法做到的。你这样的想法很简单,你自以为是这样,所以你没有过错,你也不用考虑什么。这是不对的,至少我认为是不对的。”郝正川没有马上直接告诉她,他所谓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陈笑铃也没有追问他,根本原因是什么。她对这样的讨论永远没法适应,她觉得这似乎是和敌人谈判似的。搁在往日里,她早不耐烦地把他打断了。郝正川那天激愤昂扬的报告或多或少对她有所触动,她模模糊糊觉得问题也许的确比较严重,所以她才有这样的耐心听郝正川的酸谈。

郝正川已经注意到了陈笑铃在用心听,所以他又要开始长篇大论的报告。不知他的话怎么会有那么多,好像自来水龙头里的水,只要拧开阀,水总是有的。他说,我对生活感到孤独,一对年轻夫妻,身边没有小孩,正是所谓的二人世界,工作稳定,收入不薄,本该是生活得非常舒适惬意才是。我为什么还会感到孤独?

陈笑铃打断他的话,她说:“闹离婚的,闹不和的,不都是生活舒适的吗?愁吃愁穿的有几个闹离婚?想离还离不起呢。”

郝正川有些噎住了,他说:“是,你这话逻辑上是对的,可这不是我们之间的情形。你想说我们之间的问题是由于某一方太挑剔?”

陈笑铃欲言又止。

郝正川有些痛苦无奈地说:“如果你就是这样的思想水平,就是要把一个复杂问题的原因简单化地归结为一方太挑,那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你怎么就不会分析分析,比较比较,一个挑的人,小心眼的人,他能做到结婚两年都是他做饭?那早就吵翻了!”

陈笑铃说:“挑不挑又不是我说的。我做的你就要否定了!”

郝正川说:“我否定什么啦?我没有否定我做饭时你也搭过手,帮过忙。我把菜买来,洗好切好放在板上,你高兴的时候把它倒进锅里扒几下,油烟大了,你就跑到一边去。我也没有否定,十次吃完饭有一两次你把碗唰了。到底是十之一二,还是十之三四,也许不准确,但绝对是唰得非常少的。而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我下班回来只要你在做饭,我几乎绝对不干别的,帮着一起做饭,吃完之后,几乎绝对是我唰碗。你是这样做的吗?现在星期天还有一半以上时间是我做饭呢,过去两年中怎么你就不能做一次饭?”

陈笑铃说:“做饭,做饭,都说几百遍了。你别做就是了。”

郝正川说:“这不是单纯地说做饭的问题,仅仅是做饭的问题,现在已经解决了。现在主要是你做饭,这是事实,我不否认。说做饭是为了说挑不挑的问题,说是否挑剔是为了——”郝正川这台以演绎逻辑为拿手好戏的机器,现在卡壳了,他自己也忘了更上一级的议题是什么。

这台貌似设计精良的机器人,他的确忘了前面说的是什么。他说:“前面说的是责任心的问题,你没有责任心,你就不可能把事情办好。”

陈笑铃终于是忍不住她的不耐烦,她又恢复她惯有的直嗓门说:“没有责任心!就让它没有好了!”

郝正川也意识到有些走题,但陈笑铃情绪上来了,他觉得再谈也没意思。他生气地说:“那行,那就别谈了。我知道,单方面的努力再怎么的都没用。”

感恩节后的第二天仍然是休息日。郝正川又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他更加清楚,如果他自己不主动打开天窗,陈笑铃即使是闷死了也找不到气孔。他再一次为陈笑铃的所谓没有头脑没有思想而感到心痛。这样的人要做自己的妻子,他无论如何都找不着妻子的感觉。他又一次痛苦地问自己,这样过下去还有没有意义。郝正川这个固执的机器人,他有他自己的逻辑。他的逻辑是,妻子的好坏不是以别的可以衡量的,只能通过对需要满足的程度来衡量,任何其它的方式都不能如此深刻地把握本质。他所谓的需要包括生活事务的分担,共同所得的分享,性的需要和情绪情调情趣的寄托和依赖。他给自己的妻子打了分,他觉得陈笑铃对他需要满足的程度非常差,也就是说,她远不是他的好妻子。他那样想时非常伤心,他觉得他是那么无可奈何。他觉得陈笑铃在他身边的去留差别不大,也就是说,没有了陈笑铃他也不会觉得少了什么。但是他又很直觉地想再挽救她一次。他觉得他这样的动机是纯粹的善心,善举,对他自己意义不大,但对她,对孩子,以及对那模模糊糊若有若无的所谓伦理道德,有一定的意义。他觉得他有些高尚,有些伟大,他是在舍身救义。他想他还是应该直截了当和她谈,他自己也喜欢竹筒倒豆子。他想,启发她思维的方式不可能奏效。他有些懊悔,昨天晚上说着说着竟然丢了主题,并且太情绪化了。

这天上午时机有些凑巧,陈笑铃正觉得无所事事无所适从。郝正川问:“你觉得和我这样猪狗都不如的人走到这一步是不是非常没意思?”

11 以柔克刚

陈笑铃有些酸楚地说:“别说得这么难听,我没有说你猪狗不如。”

郝正川有些苦笑地说:“那好,你没这么认为就好。我怕你不理解我,很可能会这样认为?”

陈笑铃说:“这也没什么难以理解,也可以说男人都有这种需要。”

郝正川说:“你这话不对,怎么是男人都有这种需要,女人就没有吗?我觉得问题并不这么表面化,似乎我有需要,你不能满足,这就是问题的全部。”

今天上午陈笑铃不知怎么就来了兴致,她平平静静端坐下来。她没有插话,很认真地听着。

郝正川说,我觉得全部问题的关键在于你这个人的头脑和思想方面,不在于其它别的方面。在于你习惯以自我感觉为中心,坚定地跟着感觉走。在于,你这个人,拒绝用头脑去思维,去讲道理,去用理智把握和指导行动。一个多月前,你承认过有时候也许需要理智,不过你说你不愿意,不习惯,不会,用理智去把握。这是最要紧的,最要命的。我们之间的差别是客观存在的,不是你不去想它,它就不存在的东西。我们的差别包括性格情趣的差别,生活习惯的差别,思维方式和思想水平的差别。这些差别存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些人无视它的存在,还是要坚定地跟着感觉走。或者一方想当然地认为对方应该服从她的感觉,应该让着她。是的,让一点也不是不可以。可是让得有一个度,超过这个度,再让就没有意义了。郝正川这样的激昂陈词一旦开始了别人就不容易让他停下来。但他自己停下来了,因为要起身找水喝。

郝正川喝了两口水,他把剩有水的杯子放在桌子上。他接着说,我说我觉得没意思,有老婆就像没老婆一样,是包含两个方面,绝对是两个方面。我们性格情趣的差别是非常鲜明的,简单一点说就是高雅一点和低俗一点的差别。虽然这样说听起来有些那个,我也尽可能不从谁高谁低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就说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无所谓高低吧。你跟着他们几个,走东也一伙,走西也一串。你们玩得多有兴致,多有情调,我不是不清楚。你自己也说过,实在是没什么玩的,其实有时你也觉得很无聊。我顺着你,我也努力试图过,去和你们玩到一起去。你们无非是这个商店瞧瞧,那个商店张望张望。拣一点便宜货只不过是你们的精神寄托和安慰罢了。其实很简单,你们就是靠这种方式消磨时间。你以为我这个人天性孤僻,不会和人交往,总是和人玩不起来。这个窍门我已经找到了。我跟过你们那么多次。只要我顺着你,只要我愿意跟,我们之间就没有意见,就融洽了。过去几个月稍微融洽一点就是这么得来的。我们还可以做到更融洽,那就是我彻底否定自我,死心塌地地跟。我不是做不到,是觉得没意义。其实过日子,我也不会刻骨铭心地去考虑所谓情调的高低,无非是互相照顾对方的情趣而已。我可以做到这一点,主动去顺着你。可是你呢,你压根不会稍微调整自己去适应对方。任何事情只要违背了你的第一感觉,你生死都不会答应。你头脑中有牢固的观念,只要稍稍偏离你的第一感觉,不管是好是坏,你都觉得委屈了自己,不知道吃了多大的亏似的。这样的话,我顺着你还有什么意义?更何况你这毕竟是无聊的,无所事事的玩法。

郝正川停下来喝水的时候,陈笑铃插话说:“无聊的活动,你怎么不建议一些高级的活动?去爬山是无聊的?就你,谁你不觉得他无聊?!”

郝正川喜欢旁征博引,喜欢总结归纳,对这种直截了当的争辩,他就像不能适应短兵相接的肉搏战一样,有些措手不及。他说:“散步,在一起看录像看电视,一边看一边讨论,或者唱歌,哼哼歌,都要比东一蹿西一蹿好得多。”

陈笑铃说:“看电视,(和)人家都看得起来,就是和你看不起来。唱歌,谁不让你唱?”

郝正川觉得这样蛮打蛮缠没有意义,他有些不耐烦地说:“我说得已经很清楚了,我的话你要去领会。”

此时此刻,陈笑铃也想好好谈谈的神情是很明显的,只是她有些不知从何谈起。不知是因为眼前是一个能言善辩的对手,还是因为问题本身的复杂,还有可能就是,她永远无法适应这种正经八百谈判似的方式。在郝正川无奈地叹息和踟躇于该不该继续往下说的很长的沉默时间中,陈笑铃始终没有主动说出鲜明的意见和观点。郝正川终于叹息般的语气接着说,其实夫妻生活方面又何尝不是这样。你不想要,就坚决拒绝要。任凭别人怎么劝说,你不想要只是暂时的,你只要稍微配合一会儿,一会儿之后你很可能就想要了。可是,你听过别人一次吗?你想过夫妻之间最基本的义务吗?有许多故事和案例报道,丈夫强迫妻子发生性行为,构成人身伤害,但不构成强奸罪。这里面的法理逻辑是什么?立法精神是什么?就是既然同意结婚,就承认了在某方面配合的义务。这里你不要误解,我并不是提倡夫妻之间应该不尊重感觉,只要一方有需要另一方就应该无条件配合。我是提醒你注意,你看你在另一个极端走得有多远。我本人没有哪一次你不愿意,我一定勉强你发生。我也没有在那个过程中只管自己的发泄,而不顾你的感觉。我有过吗?再说一次重复的话,网上报道,某避孕套公司调查,中国夫妻年平均性生活是三十六次,世界倒数第一。我们是什么情况,我们结婚三年多,具体有多少次我记不清楚,绝对是不会超过二十次。前一年半中,仅有一次。近半年多中,一次都没有。我们不是牛郎织女,天各一方。我们天天睡在一张床上。我看我们可以申请吉尼斯世界之最了。

陈笑铃精神颓废,面无表情,十分痛苦无奈的样子。她由椅子上坐着起身换到床上坐着。她一只手斜向后支着,半坐半仰的样子。她想躺下,用被子捂着头大哭一场,然而她坚强地撑住了。她说:“我也想解决问题!我不是不想解决问题!你以为我就不想解决问题?!”

郝正川有些得理不饶人的样子,他提高声音说:“你想解决问题?你想解决什么问题——”突然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天上掉到地上,郝正川的声音戏剧性地由高八度滑到低八度。他像兔子似的噌地从沙发上起来,蹿到床前,双手把坐在床边的陈笑铃的头抱在胸前。

12 本色男人

唉,谁说他们配合不默契呢。陈笑铃泪腺内的高压已经到了极限,郝正川正好送来宽厚的怀。郝正川搂着她脑袋的当儿,陈笑铃的双手不由自主抱在他的腰上,泪水就像女人高潮时某个腺体的分泌物,甜丝丝地流。郝正川一条腿站在地毯上,一条腿跪在床上。怀里抱着一个哭泣的女人,郝正川心里充盈着做男人的满足和征服感。虽然他与陈笑铃做那恩爱事时,也有过不多的几次,他有类似于现在这样的满足,但似乎都不如此刻这样强烈。

他把陈笑铃扳倒,把她的头放在枕头上。他满满地伏在她身上,他亲她的脸颊。他感觉到她满脸都是泪,他用衣袖拭她的泪。陈笑铃一声深叹,胸腔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两下,轻轻地一声咳嗽。郝正川赶紧起身从桌子上撕下一截卷纸塞给她。陈笑铃坐起来了,接过卷纸放在身边,她没有感到喉中有什么异物要吐。郝正川又进卫生间取了她的毛巾递给她。她接过毛巾拭了拭脸。郝正川坐在她身边,双手拢着她的肩。

他说,你蠢,你固执。你要么固执地认为,就是感情不到,我对你不够好;要么认为自己生理有问题,你无能为力,因此就不是你的事。你这些顽固的想法有什么参考?你和谁商量过?感情不融洽该怎么办?生理有问题又该怎么办?

陈笑铃说,不都是你说的吗?我还用和谁商量?

郝正川说,我说的,不错,我是怎么说的?你一知半解,你断章取义。我说的,你听了我的?按我说的做了吗?你不要顽固了,你没有别的什么大不了的、无法移越的障碍和问题,你主要是头脑的问题!他用双手捧着她的头说,你的问题在这里!你的生理是有些问题,是和绝大多数人有些不一样,但那不是根本的问题,不是致命的问题。你只要有头脑,讲道理,活人不会给尿憋死。你如果固执,继续拒绝讲道理,只有死路一条。他感觉到了他已经控制了她。他下意识地想捧着她的脑袋抖几下,但他马上意识到,这个脑袋可不是他任何侄子或小外甥的脑袋,是想抖就可以抖的。他两个巴掌抱住她的脸,加重语气说,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没有。陈笑铃没有任何语言的反应,只有泪在哗哗地流。郝正川说,你能不能听我的,按我说的稍微配合一点?不是我为难你,是你的想法没有道理。你以为,你不想要就坚决不来,一定要等两个人都想要的时候才来。你暂时不想要,稍微配合一点,慢慢地就正常了,你也会想要!你特别顽固,从不能讨论,从不能讲道理。别人说的,只要与你的第一感觉不同,你一定听不进去。这样都听你的,我太累了,太没意思了,我不想过了!如果你认真地为自己考虑,为聪聪考虑,为这个家庭考虑,听我一回,给我一次机会,也是给这个家庭一次机会,好不好?陈笑铃的表情已经表示了同意,郝正川也似乎意识到了她已经表示默认了。郝正川坚定地说,你明确表示,我需要一个清脆响亮的态度,你说你能不能听我的。郝正川说着松开了双手,平静地等待。陈笑铃满脸是泪,嘴唇隆着,有些抖动。她说,嗯,并且点了点头。郝正川双手一把把陈笑铃的头抱在怀里,像小时侯怀里揣着刚刚从老母鸡屁股下孵出来的小鸡。他马上又松开怀抱,捧起她的脸,亲她的嘴唇。他拿起她的毛巾,帮她拭脸。他又把她放平,他用力地亲她。他说,我就是要亲你,我要亲死你。他把舌头伸得长长的,非常流氓地挤在她两唇之间。他下面的那个东西也正好贴在她那个对应的东西上面,正在不安分地微微地动。他说,你要是现在没来月经,我现在就亲死你。他像撒娇似地重复着,我要亲死你,我就是要亲死你。

好在郝正川确实知道陈笑铃正在例假之中,否则难以预料什么样的情形将会发生。郝正川也许一时兴起,马上就要验证陈笑铃是否真的听他的话。陈笑铃从来不愿意干那事时开着灯,难道她能接受大白天干那事吗?虽然陈笑铃极少会把自己什么时候来了月经这等要事告诉他,但他都能八九不离十地知道。他知道月经期内的女人更需要关心,所以他常常会说,来月经啦,真可怜。至于他是否是由衷地感到妻子痛经的苦楚,还是知道应该表示关心而关心,只有天知道。此时的郝正川十分满足,他觉得身边这个女人是个真真切切的女人,是他的妻。要知道,几个月前,他还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这个狠毒的女人,她到底是人还是魔鬼?此时的郝正川不知如何发泄身体中的某种感觉,他本然地想用舌头添她的脖子,或者向她掖窝下或乳房上哈热气,或者轻轻咬她的耳垂,但他知道,这样于她都是折磨。除了痒痒就是她所谓的说不清的难受,这是千百次经验证明过的。正当他不知该如何亲死这个女人的时候,她说,我起来。

郝正川赶忙坐起来,他十分殷情地把她捧起来。他问,怎么啦?

她说,躺着不舒服。

他问,怎么个不舒服法?

她有些尴尬地,吞吞吐吐地说,头不舒服?

他皱着眉问,头不舒服,头怎么不舒服?

她没有回答。

他又问,是头疼呢,头晕呢,还是有些发胀的感觉?

她还是没有回答。

他又问,到底是什么不舒服?到底是头疼还是别的什么不舒服?

她仍然没有回答,有些痛苦的样子。

他焦虑地晃着她的胳膊问,怎么回事,你说呀?

她也满脸无奈的样子,蹙着眉说,不想躺了,想坐起来,还怎么啦怎么啦!

郝正川也搞不清楚到底是自己过于敏感,还是陈笑铃有些怪异,让人无法理解。他想,这分明是爱她亲她,她怎么就不舒服了呢。他又想到刚才陈笑铃一脸哭泣,无助无奈的样子。因此他在心里下结论,她的确缺少某根生理神经,或者那根神经发生了病变萎缩。但他坚信,只要她配合,他一定能使那根神经复活。他用手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发说,没事,什么事都没有。只要你愿意听我的,你一定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只要一条,就是听我的。他干笑了一下说,当然,听我的不是说让你很为难,一切以我为中心。我说听我的,也就是我们之间讲道理,做有道理的事。讲得清道理,这是根本的。

郝正川这台演绎逻辑的机器不知不觉又把他们之间的根本问题归结为讲得清道理。他说,其实我也注意到了,我们之间情趣的差别不是在扩大,是正在出现缩小的趋势。只有我们都正视这个差别,一人走一步,就容易缩小和弥合这个差距。当然不是说一人走一步就是走一样的距离,能走的应该多走一点,不能走的少走一点,但不能不动。就是要听得进这个道理,按这个道理去做。明白了吗?

陈笑铃微微地点了点头。

郝正川说,你这么聪明,你早就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是你不愿意屈尊屈志去做而已。现在你不去做也不行,现在是有一点压力的。如果你还怜惜这个家,你就应该这样去做。如果你有不同的理解,有其他的道理,都可以摆到桌面上来。你有理,就按你说的去做。怕就怕你拒绝商量讨论,一味地跟着感觉走。

陈笑铃无法理解,他怎么会絮絮叨叨地有那么多话,反正她是没什么要说的。

郝正川终于停了下来,他作谢幕词似地说,好了,都说完了。他又耍赖般地把头府在她大腿之间使劲地朝里面呵了一口热情。

她委屈地说,不舒服!

郝正川没有再说什么,他起身坐到沙发上去,一副松弛懈怠的样子。他说,你去睡一会儿吧,似乎现在累了的是她,而不是他自己。

陈笑铃说,做饭吧。

郝正川说,就做饭吗,行。他们一起做饭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郝正川心情基本上是愉悦的。他就像绝大多婚期即将临近,期盼着蜜月即将开始的男人们一样,心里滚动着赤裸裸的欲望。他有些自我陶醉,他觉得他断然出手的强硬态度和措施是有效的。现在他再也不用做畏畏缩缩的,像是被人阉了**的男人,身边的女人挨也不敢挨,碰也不敢碰。早上出门前,只要陈笑铃也起来了,他一定要拥抱一下她。晚上下班回来,脱完外套,他也要从后腰抱一抱陈笑铃。尽管陈笑铃的热情并不多,但她现在基本上是附和的,而不至于像以前一样强烈地反对。看电视时,他总有不那样就心里痒痒似的,紧紧地靠着陈笑铃,并且侧搂着她。陈笑铃总是不知不觉地滑出去,滑开来,好像接触得越少越好。虽然他于此总有一些痛苦无奈,但他相信这是迟早会改变的。他想,也许当他们有规则的性生活之后,可能她会有特殊的激素分泌,也许就能改变这一切。他又想,也许他基本上满足了男人的欲望之后,这样对她的搔扰自然就少了。他觉得遗憾的是,为什么陈笑铃不能把她自己的体验和感受告诉他。

这些天郝正川更加注意陪着她,晚饭后逛超市他的热情比以前更高了。前天陈笑铃告诉郝正川,她要和康涛耿萍以及小范去波士顿洛根机场接小范的夫人,她从北京来探亲。虽然他心里微微抱怨她这样的行动总是不习惯事前和他打招呼商量,但他语言上还是相当支持的。小范妻子刘倩到哈佛园来的第二天,陈笑铃告诉郝正川,康涛要给小刘接风,请大家都到他家去聚餐,她问郝正川去不去。郝正川说,去,哪能不去,你去我一定去。小刘和陈笑铃很投缘。他们不仅年龄一样而且都是属于比较漂亮的少妇,家境和成长环境也十分相似。这样陈笑铃又多了一个玩伴,并且很快就要成为铁姐们的架势。陈笑铃和刘倩逛超市时,他们几乎忘了还有郝正川这个陪客。好在小范也是陪客,因此陪客们也有伴了。

郝正川这些天一直在苦熬苦撑,他估摸陈笑铃的例假似乎已经结束,应该解一解那个瘾了。这个瘾像戒毒似的已经戒了半年多,但不仅不断,而且越来越强烈。他又尽可能克制自己,他希望由陈笑铃主动提出来。如果这样,他觉得会自然得多。然而陈笑铃也许是忘了还有那码事,压根就没那意识,哪个晚上也没让自己闲下来。大前天晚上十一点多钟从机场接刘倩(小范的妻子)回来,洗漱完后挨到上床已经十二点了。前天在康涛家聚餐,虽然回来得不算太玩,可是人家不困,压根没有要上床的意思,任凭郝正川心里怎么猴急也没辙。昨天逛超市逛了有将近三小时,郝正川回来之前哈欠就像窜在绳子上卖的鸡蛋,一个接一个。大概他自己也忘了那事,回来就猴急着到梦里会别的女人去了。今天总算有一个吃完晚饭哪里的活动都没有的晚上。晚饭后郝正川照例刷碗,陈笑铃照例进卫生间剔牙。终于熬到了两人都坐到沙发上来看电视的时候。郝正川在思忖到底应该怎样来启发陈笑铃,让她产生想做那恩爱事的想法。否则等到她上床以后,如果他提出来,虽然她很可能不会拒绝,但一个想睡,一个想干,肯定没有意思。他想应该让她早一点有意识,有那个想法。这样可以有很多时间,可以有一个比较充分的前戏,然后才可能如鱼嬉水。

现在郝正川在沙发里坐着,他靠着陈笑铃靠得更紧了。他一会儿靠着她,一会儿侧搂着她,一会儿握着她的手,一会儿把她的手掌按在自己的大腿上,一会儿又用自己的手摸在她的大腿上。陈笑铃仍旧像往常一样极力回避着。她说,你坐好一点,这样不舒服!郝正川听陈笑铃这么一抱怨,就上热被卧里泼了一瓢冰水差不多。他心里有些叹气,但嘴里并没有真正叹出气来。他想也许该明白地告诉她,他就是今晚就是想要。可是这该如何开口呢?他头脑还没有想好,行动就不由自主地开始了。他双手抱着她的腰身,用脸在她腰背上蹭,再也不是刚才一边看电视一边醉翁之意不在酒似的来些小动作。

陈笑铃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有些恼怒,她生气地说,我受不了!

郝正川听到这突来的又高又尖的嗓门就像汽油桶里溅进了火星子似的,他直吼出来,到底是我有病还是你有病?

陈笑铃噌地从沙发上起来,进到卫生间里去了。

13 欲壑难平

郝正川话一出口就觉得有些后悔,就像拿尖刀直接捅过去一样,他都能感觉到对方惨叫的阵痛。然而,陈笑铃并没有吭声,只是起身到卫生间里去了。她许久没有出来,他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他想也许她是在哭,可是又没有哭的动静,也许在流泪,可他认为陈笑铃一定不是那么善感的人。他心里很矛盾,他觉得即使她的确不舒服也不应该那样尖叫,她应该知道他并不是有意作践她。她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说呢,她为什么不能有一点耐心呢。他认为她应该想法适应。他也怀疑是不是自己有什么怪癖,其他的男人也许并不这么撮弄妻子。

他想到他还在南昌某技校任教时有一位患有多动症的学生的情形。他刚到那个班任班主任,发现有一位同学特别爱动爱讲话,不守纪律。他训导了几次也不管用。那位同学并不像其他的混不钉不怕训,每次训他都怕得要死,但训完之后还是原样。一天他和同办公室的一位同事商量,要不要告诉他家长,让家长帮助训导。

同事说;“李鸣呀,他就是典型的多动症,谁也管不了。”

他说:“多动症怎么就管不好呢?”

同事说:“多动症是病,治都治不好,你怎么管。”

他说:“多动症只是一个形像的说法,说小孩顽皮爱动,哪有什么真的毛病。再说李鸣也算是高中生了,还怎么改不了小孩的坏习惯。”

同事说:“他爸就有多动症,他是先天遗传的多动症,不信问医生去。”

郝正川当时有些将信将疑,事后他更加注意观察那个叫李鸣的学生。李鸣注意到了郝老师在看他,赶紧低着头。李鸣的手不停地摸脑袋,捏鼻子,捋耳垂,扣鼻孔,抓脖子,扭胳膊。郝正川说:“李鸣,把手放到桌子上!”那学生双手放到桌子上,眼睛怯生生地看着郝正川。不到第三秒钟,一只手就不由自主地抓后脑勺去了,第五秒钟另一只手也掏掖窝去了。郝正川大声说:“李鸣,把手放到桌子上,不许动!”李鸣使劲把手按在桌子上,但指头像弹钢琴似的不停地翘动,好像全身到处奇氧难受等着双手去抠去摸,不到十秒钟一只手就缩回去了。郝正川看着好笑,他于是相信真有所谓多动症。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类似于多动症的毛病,只要陈笑铃在他身边,他就忍不住有这样那样的小动作。正在他自责和疑虑的当儿,陈笑铃出来了,似乎并没有伤心过的痕迹。陈笑铃这回有意靠着沙发的另一角坐。郝正川等她是否有什么话要说,她没有什么想要说的意思。

郝正川干涩地说:“刚才有些对不起,我也不光是说你的意思,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有什么毛病,忍不住就那样。”

陈笑铃习惯地没有吭声。

郝正川说:“其实,其实也就是——,可能太长时间没有在一起,如果经常在一起,有了比较正常的生活也许就不会这样。”

陈笑铃的表情似乎变得比较顺、比较自然了,几乎看不出有什么不高兴的样子,但她什么也没有说。

郝正川接着说:“今天我们在一起好吗?我们一起在被子里多躺一会儿,也许慢慢就有感觉了”。他说完就半哄半捧地把陈笑铃折腾到床上。

此时才吃过晚饭不到两个小时,还不到八点半,他们俩都还没来得及洗漱。郝正川把陈笑铃扳倒在床上,帮她盖好被,自己也挤进去。陈笑铃习惯地朝外面侧躺着,郝正川也只好侧躺着一只手侧搂着她,另一只手放哪都觉得不舒服。郝正川觉得,不搂着她又觉得不妥,搂着她又不敢有什么别的动作。他就耐心地静静地躺着。他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尴尬,可是什么合适的话题也找不出来。他指望陈笑铃会吭一个声,哪怕以任何方式提醒他该如何进一步动作也好。陈笑铃在外面是一个大大方方想说就说的人;在家里时话并不多,也许因为他的话太多的缘故;在床上更是极少说话。郝正川的确是自己给自己出了一道不大不小的难题,他以为躺在一起也许比坐在一起会更自然一些,没想到无论是横着的陈笑铃还是竖着的陈笑铃都不容易得逞。就像一截龙脊骨,看似有肉且唾手可得,实际上并不那么容易。郝正川想起他在江西上大学时某位室友讲的故事。

那时他们才十八九岁,大学一二年级的孩子,话题永远只有红黄黑三色,只要颜色越鲜明他们就越喜欢。红就是大红大紫,在社会上辉煌腾达,有钱有地位。虽然他们嘴上慷慨激昂地批评这样那样的不正之风,六/四风波前也没少扯着嗓子喊口号,可是每当讲到某某某,人情练达、左右迎逢、上巴下踩、八面神通,很快就小有成就、志得意满时,他们又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种种羡慕的神情。黄就是扫黄的黄,黄色的话题,就像酸葡萄那样欲人。这些刚刚性成熟旺盛的孩子,也不像美国孩子那样,中学毕业还没有性体验人家会瞧不起。他们就常常谈论一些和性有关的话题,在嘴上过干瘾或者躺在被窝里意淫一番。黑就是学位,无论学士、硕士、博士,学位袍可以多彩多色,学位帽永远只有黑色一种。黑就是他们又敬又畏的颜色。他们崇尚高高的博士帽和宽松的博士袍,博士袍和博士帽是他们的图腾,像征古代士绅峨冠博带般的高贵和荣耀。他们又害怕和恐惧黑色,学位的黑色就像宇宙中的黑洞,把人一切的一切都吸引进去,投入进去,什么纷繁多彩的世界也看不到。因此他们又妒忌黑色。常常有不知是哪里看来的还是故意编撰的关于博士不会谈恋爱的故事。郝正川记得其中一个故事。有一位本科女生,由于羡慕博士帽的幽黑和高贵,和一位博士恋爱上了。别的恋爱中的女人像掉进蜜罐里,什么欲生欲死的体验都品尝过了,她的恋爱永远总是陪博士生男朋友在实验室里度过。好不容易熬到了结婚,博士郎君倒也殷情有加,每天晚上必在被窝里爱她一两个小时。可是他的爱就像母鸡孵蛋差不多,半年多鸡蛋也没有破壳。

郝正川知道,那当然是那些有妒忌心的人自我安慰的故事。然而此刻,他体验到了其中辛辣的讽刺。他觉得自己还不如那位像母鸡孵蛋一样爱妻子的傻博士,绞尽脑汁都找不出一个能使陈笑铃春心荡漾的点子。他又觉得自己还不如猪和狗,公猪公狗都能使对方暂时温顺服帖。他想自从那天上午谈开了之后,这几天也没少陪小心,几乎没有任何可以让她不高兴的理由。如果陈笑铃告诉他,今天不想来,过两三天再来,他也会觉得有了一个明朗的态度。他又想,也许绝大多数夫妻干这事时都是这样别别扭扭地进行。这样就这样吧,反正床上的事旁人也无法知道。他又想起他出生的那个村子,他每当碰到什么尴尬或不体面的事情都习惯想到那个村子,与那里的人和事作比较。他想,他们村哪一对男女不是三天两头扯着嗓子囔囔,难道他们在床上就不吵啦,还不照样接二连三地生孩子。郝正川决定不想了,保持头脑有些空空荡荡何尝不好,越想越累越沉重。

他非常柔和地用力把陈笑铃扳正过来。他不敢马上骑上去。他把大腿斜跨在她的小腹上。他脸侧贴着她的脸,她的脸老是滑开,他用一只手护着她脸的另一侧,以防滑开。他一会儿把斜跨着的大腿收回来,他用手掌小心地轻轻地放在她小腹下面那个位置上。不待他手心的热情传递下去,她的手不知从什么地方滑过来了,垫在他手下。他的手就逆流而上,游荡到她睡裤的松紧带附近。她的手也向上缩回去,她的前臂又拦住了他手的去路。他的手又停了停,帮她牵动一下衣裤,似乎担心她风纪不整。一会儿他手又幽灵般地游荡过去,她的手就像噩梦般地把拦着,既不是死死的决意不让,但也不是——他似乎除非发狠,否则休想得逞。他的手和她的手上上下下游戏着,好像中国和美国的外交斡旋,谁也不发狠,谁也不拉倒。他们在手的游戏或外交过程中,谁也没有吭声说一句话。郝正川终于决定手上用点力了,他手势明确地要挤进她睡裤的松紧带里。陈笑铃果断地挡住,突然不耐烦地尖声地说:“要就去拿避孕套来。”

郝正川被这突然的尖叫吓得手脚都缩回来了,既没有动作也没有吭声。

陈笑铃等了一会儿说:“去拿避孕套来呀。”

郝正川说:“你现在就想要是吧,如果你现在就想要我就去拿来。”

陈笑铃说:“我想要?你不想要啦?”

郝正川什么也没说,他退出了她的被窝。

14 骚狗博士

郝正川缩在陈笑铃的被窝外,停了一会儿,他摊开自己的被盖盖在身上。蜷缩在被窝里的郝正川像一条受伤的狗,只有胸口和眼眶有些发胀,头脑有些麻木,空荡荡的。他想起小时侯邻居家养的那条又肥又壮的咖啡色母狗。一天母狗正在猪进食的食槽旁和两条猪一起兴致勃勃地抢食。这时一条稍微瘦小一点的公狗像梭子一样快速溜过来了,公狗下面吊着一截像蜡烛的红红的东西。郝正川第一次明白了,原来平常看到的公狗下面突出的拉尿的玩意并不是“神鞭”,真正的“神鞭”是这红色的老兄。来到母狗跟前的公狗,尾巴紧紧贴在屁股上,“神鞭”变得更长更粗。公狗尽管那玩意胀得什么似的,并没有立即率性造次,而是谦卑地用舌头舔母狗的那玩意。进食高潮的母狗突然感到后面的袭击,猛一掉头,呜的一声大吼。公狗吓得缩了一下,并没有马上跑开。母狗见陌生的公狗竟敢在自家门前赖着不走,又呜的一声张口猛咬过去。公狗汪的一声就地十八滚,滚爬到两丈开外。母狗没有乘胜追击,她没有忘记和猪哥们抢食。公狗爬起来,打了个激灵,抖了抖粘在身上的土屑,翘了翘尾巴,伸展了一下四肢。重新抖数的公狗“神鞭”又伸出来了,他又痴情不改地过去舔巴母狗。母狗一转身猛扑过去,公狗又就地十八滚,但仍不想走远。这时母狗继续奋力咬扑过去,锋利的獠牙直锁公狗的脖子。公狗汪的一声流出血来,母狗并没有罢休的样子,还要再咬。血的教训使公狗明白没有便宜可赚之后,灰溜溜地逃跑了。童年的郝正川当时十分痛快,他狠狠地骂道,骚狗!此时的郝正川觉得公狗其实就是他自己,他不知要逃遁到什么地方去舔自己的伤口。

郝正川像公狗一样舔那无形的伤口的当儿,陈笑铃并没有母狗得胜的惬意,她起身到卫生间洗漱了。洗漱完的陈笑铃坐到桌子跟前,摊开一本书。不知舔巴了伤口多长时间,郝正川后来也洗漱去了,完后默默躺进被窝。那晚他们谁也没有再说什么。第二天早上,郝正川吃完早点,准备好了上班的简单行装。他掀起窗帘的一角检查天气状况,尽管昨天大晴,今天早上却下起雨来了。这时陈笑铃还蒙头睡在被子里,他想直接开车去上班,何必要征询她的意见。他走到门口又缩回来了。

他回到床前对着被窝说,外面下雨了,你送我去上班还是我自己开车去——如果你不要用车的话?

被窝里的陈笑铃发出清晰的声响,下雨啦,车我要——要么你自己开去吧,我就不用了。

他们这样一问一答的语气十分平和,好像昨天夜里什么也没发生。

上班的路上,郝正川怎么也挥之不去那受伤的公狗可怜兮兮的神情。他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念叨,没意思,没意思。不知他是觉得与陈笑铃的婚姻已经没有意义了,还是觉得昨天夜里陈笑铃太不够意思。他没有检讨自己是否有哪方面的行为不妥,他只觉得陈笑铃无论如何不应该既没有行动又没有语言。他想即使他有哪方面行为不妥,她也应该说出来,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呢。他越想越觉得没意思。他告戒自己,别去想它,该何去何从,时间自然会给出答案。郝正川一整天就这样恍恍惚惚,一边像是有意拽着一根橡皮筋,别去想它,别去想它,好像他小时侯放牛,不断地拽动栓在牛鼻子上的绳子;另一边又不知不觉滑进去,没意思,没意思。他平常就很少在办公楼的过道上走动,今天更是坐着一动也不动,他怕佬美看出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时,他把没意思三个字也忘得差不多了。

回家之后一切都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陈笑铃照例主打做饭,郝正川照例一旁站着,等候指示帮忙。只要听到陈笑铃招呼,把肉切出来,或者扒几爿蒜,他就不声不响地行动起来。只是今天郝正川有些说不大出来话。他们之间有些分工是泾渭分明的,虽然从未明确规定过。比如说话,绝对是郝正川主打。如果哪一天郝正川感到不愿说话,陈笑铃坚决拒绝说话。像现在这样,像三月份他们刚搬到哈佛园来时近半个多月那样,像八月份郝正川憋得受不了只好试探她愿不愿离婚那样,反正郝正川不愿说话时,休想陈笑铃能打破寂寞。陈笑铃的逻辑是,不想说就不说呗,还非得没话找话?是的,这样的寂寞似乎也不算太生分。如果有具体的事,比如,剪刀放哪啦?不在书架上嘛!一问一答倒也平和,看不出有什么缝隙。

这一天过去了,第二天也过去了,第三天还过去了。这几天的确和往常没有什么不一样。如果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这几天白天陈笑铃都领着小范的夫人刘倩在外面逛。郝正川也几乎没有再止不住思绪,头脑中像放电影一样一幕接着一幕地萦回在那个问题上。他每天午饭后有一个习惯,就是穿得严严实实,独自在外面散步。在郝正川所在的研究所里,美国人上下班都很随意,没个准点,可是一坐下来工作他们绝对不松松垮垮。郝正川也不好随意在走廊上走动,一天坐下来也有些累。因此,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郝正川就养成了中午出来散步的习惯。其实,美国人午饭前后出来跑几圈的人有的是,只是在中国中午休息时间出来跑步的几乎没有。这个大西洋之滨的小城尽管在湖沼科学界名闻遐迩,但人迹稀少得几乎屈指可数。郝正川上班的地方,不出两分钟就是连绵弥望的森林。在美国最显阔绰的就是路,尽管森林中人迹罕见,但柏油路总是九曲交错。在幽静的林间柏油路上散步,的确晃若经年隔世。任何喧嚣嘈杂乃至于沧海桑田的变幻都是遥远的人间的事,这里永远是幽静旷远,几乎几千年几万年前和现在也没有什么差别。每天中午这样的散步,不仅大大有益于郝正川舒展腰肢和颈椎,活动胳膊和大腿,更重要的是他的思绪可以松松翅,自由地飞一飞,白日梦也可以放开来做。

这几天散步的时候郝正川尽管克制自己暂时别去想那没有解、解不开的方程,其实不知不觉中,他也没少想。郝正川一人独处的时候格外冷静和理智,思维也异常活跃。他的许多工作,如理论推导,或者程序设计,其基本思路都不是在工作过程构思出来的,而是在这样散步或午夜突然醒过来睡意全无时突发的灵感。郝正川的理智和冷静有时候令人可怕,简直和机器人或外星人差不多。比如他八年前正在与张芳粘乎的那会儿,意外地得知张芳要与他吹灯熄火,拒不见他。他竟然乔装他自己的同事,从张芳的妹妹那里刺探他们家的住址。事实上他与她妹妹素未谋面,且仅凭与张芳谈话过程中捕捉到的一点关于她妹妹的信息。他找到张芳之后,竟然能当着她父母的面继续谎称自己是张芳的同事,气定神闲地与张芳讨论为什么突然要分手,她父母还以为他们的确是同事相见闲聊起来了呢。现在是那晚陈笑铃让他觉得很不够意思甚至觉得受伤之后的第四天中午,他想,现在可以仔细梳理梳理这个问题了。

郝正川觉得陈笑铃那天晚上绝对算不上有一个积极的态度,虽然从某种程度上说她也勉强配合了。现在已经事后三四天了,陈笑铃也没有要心平气和地与他谈谈的意思,解释一下为什么那天晚上弄得那么别扭。这种可能性是永远不会存在的,从他这些年的生活经验来看。她不仅自己不会谈,而且会排斥和拒绝听他谈。他自己不是没想过要坐下来和她谈,每次有什么不愉快不理解的时候,他都很自然地想到坐下来好好谈谈,可是她就像白日梦魇中作祟的魔鬼,无论他有多么正当的理由和多么心平气和的态度要和她谈,她都会过敏地反应为他是要找她打仗。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她这样每当有什么问题就又聋又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听不进去。他正时觉得陈笑铃这人简直恶心,他愤恨自己怎么和这样的人耗了这么长时间。他越想越气愤,心里怦怦跳,好像刚刚和什么人撕破了脸,破口大骂大吵了一场。这样的人不如早点给揩了,让她滚蛋拉倒。

他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但他控制不住愤怒的情绪。这么龌龊的人,下面那玩意还不争气,他在心里恶毒愤恨地骂道。他咬紧牙齿恶狠狠地断定,她肯定没有正常的性生理反应!是的,这一次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明证!这种性生理反应包括广义的和狭义的,狭义的就是指上床干那事,广义的包括搂呀、抱呀、依着、靠着、抚mo、接吻。他看不出她对自己有什么意见和不满意,但她就是天性排斥一切广义的和狭义的性爱。他倾向于认为这是先天性的生理缺陷,但他也不能确信她到底是生理的问题还是心理障碍。生理的问题如果只是反应迟钝、唤起慢一点,如果她有足够的理智来配合,也许可以克服。心理障碍如果仅仅困惑于他是否真正爱她,如果她有足够的思想水平理解婚姻的实质和内涵,也许最终也能够克服。他觉得要命的就是,尽管和别人玩起来时陈笑铃还看上去像个活人,可是碰上一点问题,她简直和白痴差不多。他感到陈笑铃的问题实在不可小视,即使他有心努力去帮助她克服这个毛病,恐怕她自己为自己治病的理智也拿不出来。他想何不趁早把她打发掉,让她另找高明,让高尚的贤者和她配合去,让别人去治她这个病。他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如果陈笑铃真的有病,他应不应该管她。如果因为她有病就抛弃她,那是残忍的行为,路人不齿。如果仅仅因为她有病,原本打算吹灯瞎火,结果就改弦更张,委屈自己过下去,那么——。郝正川第一次感到问题的另一层复杂性,原来他只是下不了决心散伙,现在想不到,即使他们之间婚姻关系实际意义完全不复存在了,难道他就能拍拍屁股轻轻松松一走了之吗?他感到了另一种无形的约束。换句话说原来他觉得一切问题都在于陈笑铃的主观过错,主观不作为,或者说思想水平太差,不能够把握和处理他们之间性格情趣的差别,不能够配合做到性生活的和谐。他觉得过下去没意义,要坚持吹灯散伙,那么他有什么值得被指责的呢?现在事实上陈笑铃的主观过错仍然在那里,但问题就是多出了一个她有先天性生理缺陷。他觉得进退维谷,针芒在胸。

一对夫妻原本恩恩爱爱,如果因为一方突有意外,摔断了一条腿,或者碰瞎了一只眼睛,另一方就要闹离婚,这是任何一个文明的社会都不会接受的。如果那对夫妻之间原本就过得结结巴巴,非常艰难,突然又出意外,一方觉得过下去更没意思,坚持要闹离婚,这时社会的舆论可就复杂了。如果这对夫妻原本就打算离婚,突然出了一个意外,一方还应该坚持离婚吗?郝正川在自己头脑中建立了以上三个模型,就像他研究工作中天天打交道的数学或物理概念模型一样,他要仔细研究这个问题。他琢磨来琢磨去,越来越迷糊了,他不知道他们夫妻的情形应该更靠近哪个模型。靠近哪个模型,这绝对不是一个抽像的理论问题,而是人格道德的生死抉择。好在他不是基督教徒,否则这将会关系到灵魂是升上天堂还是下到地狱的问题,那不仅是一生一世的问题,而是永生永世的问题。郝正川呀郝正川,他自己拍着自己的后脑勺。郝正川从前只是情感的纠葛——思考的是值不值得离一次婚的问题,后来是意志的纠葛——缠mian的是下不下得了决心离婚。现在前两道关都过了,又有了道德的纠葛——痛苦的是应不应该离这个婚。他又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脑袋,自己对自己说,郝正川呀郝正川,你何苦如此牵肠挂肚,悱恻缠mian,人家领你的情吗?人家不说就不说,不想就不想,不做就不做。你怎么就这么书生意气,婆婆妈妈,瞻前顾后。自私就自私,没人性就没人性,无毒不丈夫,她自己不救自己,活该!

15 秀才造反

郝正川这台机器有趣的就在于,凡是一种情绪鼓胀在胸膛,他必须要想出什么对应的道道才能使那胸气平息下去。胸气一旦平息下去之后,他就会不知不觉地站到另一个立场上去审视一下。他还是或多或少对陈笑铃有些恻隐之心的,因此他产生了一个可爱可笑的想法,如果男女之间都不要性爱,那么他自己会不会坚持和她不过了。他马上有否定了这个想法,觉得这太不现实,没有什么意义。如果夫妻可以不要性爱,那么他们还能继续生活下去吗?他觉得如果身体里没有某种欲望,而这种欲望恰恰在幻想之中隐隐约约能通过陈笑铃得到满足和实现,那么恐怕更是早就吹灯瞎火了。换句话说,虽然陈笑铃实际上并没有给他肉欲的满足,但正是因为这种欲望的存在,才使得他对陈笑铃产生可能满足他需要的幻想,如果他天生就没有性欲望,那么陈笑铃对他岂不更是一文不值。

他在心里痛苦地叹息,他知道性不是婚姻的全部,但是没有性婚姻是万万不可能有意义的。除了性之外,陈笑铃更加满足不了他的需要。她既不能说,与他分担寂寞,又不能做,让他体验到他们里外各顶半边天。况且,她总是一个无理可喻的姑奶奶的蛮横样。他坚定地认为他们之间走到分手的地步是矛盾演绎的必然结果,他个人的主观能动性只能把握矛盾的一环或有限几环,但把握不了他们之间分合最终结果的必然性。他认为这个必然性要由两个人清醒的理智去共同把握,否则,任何单方的努力都无济于事。这也就是他申言的,他再也作不了努力,他也无法退让,他已经退到了最底线。他知道,从人的能力上说,他还可以退让,他可以任由陈笑铃这样无论是主观故意的还是无意的给他闹的性饥荒再持续一段时间。他可以继续退让,但是陈笑铃必须理解和感激他,他是在释放善意。然而陈笑铃是十分以自我感觉为中心的,丝毫不体谅他的良苦用心,他认为这样再耗下去是没有意义的,是对一个健康生命的虐待和对自由意志的摧残。

他在考问自己,“这样道德吗?”,“这样不道德嘛?”,“道德要求我要做什么?”,“道德为什么不约束她呢?”。难道道德就是宗教式的教义,只要求接受和服从,而不需要探究原由。他认为,既然上帝赋予他一个科学家的头脑,他就没有理由去接受蒙昧的约束。

他想到了诗人徐志摩,他觉得志摩才是他的导师,并且是他心目中的勇士和英雄。志摩追求所谓的真爱,爱的自由、爱的尊严和爱的神圣,毅然决然地和几乎尽于完美的张幼仪分手了。志摩站到了传统和现代交锋的晨昏线上,任凭黑夜的咀咒和湍射,他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捍卫了自己的信仰。郝正川觉得徐志摩更多的是舍身救义,而非单纯为个人的小爱私爱,因此他对他充满崇敬。他觉得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也有救义般的悲壮,即使自己终生与真爱无缘,他也用行动向人类诠释了婚姻的本质内容是什么。他要用他所谓的“需要说”去代替传统的“感情说”,他觉得二者都是对婚姻本质内容的诠释,没有内在的差别,正如西医学理和中医学理一样,都是关于人的健康和治病救人的理论体系,前者更容易理解和具有可操作性,后者具有神秘色彩,不可操作,且容易引起歧解和误判。

郝正川始终是矛盾的,是摇摆不定的。他想再退让一些,再忍耐一段时间,也许陈笑铃能有所发现,能够拿出理智来。他的自尊心有些痛苦,他在心里罚过誓,一定要在今年内解决问题,决不无原则地拖延。再宽容一些吧,给别人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如果能够培养出感觉来,何必要走弯路,重新组织家庭呢。如果重新组织家庭,不仅伤害了对方,而且从时间和经济效益来看也是浪费的。然而,再退让多少呢,总得有一个度吧。顺着她,再过一年两载?她能够明了婚姻的实质和内涵吗?郝正川觉得黑洞洞的,一点底也没有。如果现在不离,明年她又要领着小孩过来。现在她整天与康涛耿萍他们一起闲转,儿子来了之后她不就有更充分的理由无所事事?他觉得她有了儿子在身边对他更是若有若无,除了需要他赚钱之外,她根本不需要他。那样的生活对他是一点意义都没有的。现在如果离了,他一个人独自在美国呆一年,他可以轻松存下两万多美圆。如果儿子在这里,一家三口,他们勉强一年能存下一万美圆。万一将来还是过不下去,这一万美圆他最多只能拿到一半。所以,他再耗一年的代价就是一万五到两万美圆。也意味着,他的生命有损耗了一年。一旦他博士后合同期满,能否再得到美国研究所的续约还是一个未知数。也就是说,他岁入以万美圆计的年华是有限的。郝博士这个帐算得精精确确,这个常人难以想象和估算的人生大帐,他仅仅用了他非凡的数学天赋的亿万分之一就轻松搞掂。郝博士并不觉得他把真正的爱情用金钱计算,他觉得这样虚无缥缈若有若无的爱情应该核算一下成本。他相信如果赵荻枚在新西兰召唤他,让他用两年的时间爬过去,他一定不会算计那个成本。

八月份前他就觉得他们之间的婚姻实际是没有多少意思的,但他相信也许还有希望修复,至少值得尽一次努力,否则他不能保证自己将来不后悔。八月份以来的低姿态是必要的,这使他更加清楚他们之间的差别在哪里。过去几个月中,他不断地指出他所谓的实质问题,但是陈笑铃都没有积极的回应。现在他已经失去信心了,他觉得离了她不会有什么遗憾。如果不离,即使将来可能和她生活在一起没有明显的别扭,也不可能顺畅到哪里去。他相信他们之间的差别是内在的本质的差别,不是偶然的运作技术上的失误。

就此一口咬定要离婚,他似乎又感觉到某种无形的鞭挞,有些畏缩。郝正川最终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他颇为欣赏这个注意。老子语:大善者近伪,大辩者不言。他觉得他悟出了其中的深刻内涵,推而广之,最好的注意就是不要想注意,做老实人,直话直说。他应该告诉陈笑铃,他现在的感觉就是不想过了,觉得过下去没意思,如果她不反对,现在就离了拉倒,如果她愿意继续作出有效的努力,他愿意做善意的配合。在他的头脑中,他们之间婚姻关系的断还是续已经模型化为一宗合伙投资行为。目前合伙经营的现状是折本,没有达到初期投资的目的,问题是现在要散伙还是继续追加投资。郝正川觉得他现在应该告诉合伙人,从他这一方来说,他对追加投资失去信心,他愿意就此散伙。如果她有中肯的建议,他会考虑并且会善意配合。这个注意他觉得的确很满意,心里不再矛盾了。

郝正川今天中午的散步足有两个多小时。他现在又恢复了宁静,可以回到办公室去了。他要稍微搁置一下这个想法,他想等一两天让时间再次检验一下那个想法。第二天中午散步时,他仍然激动,觉得那的确是一个——也是当前唯一的方案。除此之外,还能怎样,总不至于站着不动自己捏自己的鼻子自杀掉吧。他认为,如果不采取任何方略,无外乎自己看着自己死。好像眼看着煤气管在漏气,既不关阀,又不走开,那不是自杀吗?如果说要好好谈谈,难道还说得不够清楚吗?她不往心里听,还怕你怎么说!问题是,现在已经很清楚了,自己就是不喜欢她。如果她不救她自己,为什么他要自己拿绳子往自己的脖子上套。他想,现在最现实的就是考虑一下离婚的方案。他觉得这是比较次要的问题,大不了就是现在所有的东西都给她。这样想时他有觉得心疼,这些年自己也算是小有成就,在滨海制备了一个完整的新家,说给就给出去,哪有那么容易。至于儿子,他略微有些没底。他不是担心儿子成长问题,儿子从降生以来就没与他共住一起多少天,他的父性还没有复舒。他也不完全理解儿子在陈笑铃心中的分量,他担心一旦他真的要离婚,陈笑铃可能会在儿子问题上做文章。他希望儿子随陈笑铃,只要她不提过分的抚养费要求。万一不行,他可以在形式上坚持他抚养,实际他可以把儿子托养在他妹妹那里。这样虽然对儿子的成长可能很不利,但他不惜这样做,如果陈笑铃一定逼他的话。他又想,这是一个很好的谈判的策略,可以制约陈笑铃提出不合理要求。当然,他打算稍微让步,如果陈笑铃提出略微高的要求。总之,这个中午,郝正川的理论准备,心理准备和具体方略准备都十分充分了,包括家庭财产分割以及儿子抚养费幅度。

下午他回到办公室之后,他原想再在心里搁置一段时间,可是他心里静不下来。不到一个小时,他决定电话告诉陈笑铃。

16 山雨欲来

尽管准备如此充分,当他拿起电话的那一瞬间,心里还是非常忐忑。电话被陈笑铃接起来并听到一声“哈喽”之后,郝正川清了一下嗓子说:“小陈,你好,你在干什么呢?”说完之后他自己都被自己的声音惊吓住了,他似乎触摸到了陈笑铃的心惊跳了一下。

陈笑铃似乎并没有他想像的那么吃惊,她反问:“怎么啦?”

郝正川说:“我有一个事想和你说”,他咳嗽了一下。

陈笑铃在静听。

郝正川说,我想了许久,我想告诉你,我想我们之间的事,我不想过了,我想离了拉倒。当然,我是这样想的,我现在就是觉得在过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意思,不如离了拉倒;如果你有什么意见,我愿意考虑。比如说你觉得我们应该如何如何来生活,只要我认为合理,我会善意地去配合。我觉得我们要过得很融洽的可能性不大,这是由于我们两人之间比较固定的内在本质差别决定的,因此我觉得不太可能再作出什么有意义的努力,因此我想接受我们婚姻失败的事实。如果你愿意,你觉得还有什么值得再试一试,我也不是很绝情的人,我愿意去试。如果你对过下去没有信心,不如现在就拉倒。我想我们之间应该考虑一下离婚的具体问题,比如家庭共同财产分配和小孩抚养问题。如果你考虑好了,我们之间商量得出入不大,我想请康涛明俭他们来我们坐下来签一个协议,然后你回国之后看看拿这个协议怎么办,能不能把手续办了。

陈笑铃在他前面那么多话上都没接茬,只对最后一句评价,操着她略一激动就习惯走高的嗓门说:“离婚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你签一个协议人家就认!”

郝正川一听这高嗓门就窝火,并且她不说别的,单说协议在办离婚手续时管不管用。他简直能一口把这个女人吃下去,就这一句,他又一次坚定这女人实在不是一个能与之共同过日子的东西。他强压住胸中的不快说:“协议管不管用不要紧,关键是把这个事情办清楚”。郝正川话一出口就觉得容易引起误解,手续不要紧,还要把事情办清楚,他担心陈笑铃会说,手续不要紧还怎么能把事情办清楚。

看来陈笑铃并不是郝正川所能够理解的,人家偏偏没按他的路子想。她说:“叫康涛他们有什么用?人家愿意给你办这事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郝正川很气愤,他不知道陈笑铃为何不就正题发表意见,反而就这样鸡毛蒜皮的边沿问题纠缠不休,并且她的意见简直狗屁不通。他使劲咬了咬牙,她就这水平!就这德行!他耐心地说:“你怎么知道康涛他们不会来?他们有什么理由不来?我请他们吃饭,他们会不来?”郝正川接着说:“我要他们干什么,我们只不过是要他们做个见证人,表明我们之间所签的协议是郑重,对你我也是一个约束。如果离婚法律手续要用的话,法庭的采信度也大一些。至于你到滨海去办手续,我是说你拿这个协议去了解一下手续怎么办,试试看。办不办得下来不要紧,关键是我们两之间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如果有必要,我完全可以马上回去把手续办了。这不是主要问题,主要是我们两之间商量出一个解决我们婚姻关系的方法、决议。”

陈笑铃说:“嗯,知道了。我回去时可以试试看,人家离婚要有正式的表,不是你说签一个东西就有用。不过,我可以试试看——”

郝正川自己说了那么多,但却没有耐心把人家的话听完。他打断说:“我打这个电话的意思就是,告诉你我不想过下去的想法,让你考虑考虑有没有其它意见,如果没有其它意见,就请考虑考虑离婚的具体的事,关于家庭财产分配和孩子抚养的问题”。他略停一下又说:“我想你也不会有什么考虑,我想你大概也早就对过下去没有信心,只是不好意思,没有勇气说出来而已”。他这是故意说的违心话,为了使这话逻辑上存立,他补充说:“因为八月份我提出我们散伙吧,你说过你自己觉得,我们两在一起也确实是没有什么意思,只是为儿子考虑而已。后来我劝你,我们努力过下去吧,你说你没有信心,越过越没信心。我想,儿子我们应该考虑,儿子是人,我们也是人,我们是两个人。牺牲两个人的幸福去换取一个人的幸福,虽然他的生命是我们缔造的,我们有一定的义务去牺牲一些,但是,我们离婚也并不意味着他就没有幸福。孩子生活在一个父母之间没有爱的家庭未必是一件好事,我们离了之后,我们只是做夫妻不合,并不妨碍我们对孩子的爱。”

郝正川停下来了之后,停了几秒钟陈笑铃说,好,我们考虑考虑,我也要考虑。

郝正川对她最后的一句还感觉有些舒坦。

晚上郝正川下班回家之后,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异常客气起来,那顿晚饭他们合伙做,配合得很默契。晚饭时郝正川拿出两个易拉罐啤酒。陈笑铃说,还喝呀,不喝了吧。他们家的啤酒主要是给陈笑铃喝的,起初第一次买啤酒也是郝正川主动要给陈笑铃生活增添一点快乐。一般情况之下,陈笑铃有兴致时就取出一听啤酒来喝,有时郝正川也主动建议他们一起喝。其实,通常情况下,郝正川对啤酒是没有热情的,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是绝对不会买啤酒的。他们俩一顿饭只喝一听啤酒,12盎司。这听起来有些寒碜,国内喝啤酒都是一人几瓶几瓶地喝。一方面,美国啤酒确实贵,一易拉罐啤酒一美圆左右,另一方面,他们酒量确实不大。通常一易拉罐啤酒,郝正川喝六分之一或四分之一,陈笑铃喝六分之五或四分之三。有时也有郝正川喝半罐陈笑铃喝一罐半的情况。由于郝正川喝啤酒有时只是为了劝她喝,陪她的意思。所以后来陈笑铃说,啤酒不要买了,属于高档消费品,要节制。其实他们并不是没有这个财力负担这个开销,而是他不大喝,她觉得有些不太好意思。后来郝正川还是坚持买,保持家里有啤酒。现在郝正川拿出两听啤酒,好像要摔开膀子大喝的样子。

他们喝开来了之后,郝正川慢悠悠地问,考虑得怎么样?

陈笑铃有些皱眉地反问,吃饭的时候说呀?

郝正川就是容不得她讨论问题时思想观点不多,情绪却特别多。如果她说,吃完饭再说吧,他也许不会催她。他说,对,说说吧。

陈笑铃略微有些尴尬地说,我觉得最好就再过一段时间,你要觉得受不了,我也不能怎样。我也不是没让步。我那样让步了,你还是觉得不能忍受。

郝正川立即露出了胜利的神情。尽管他来情绪的时候,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这个女人,那实在是因为他觉得无可奈何,其实他是非常希望陈笑铃主动求和,拿出有意义的行动来。毕竟他的爱情观是“需要说”,无论哪个女人,只要满足那几个方面的需要就是好妻子。如果陈笑铃能使他满足需要,那是最现实和快捷的。他这人不会心存芥蒂,不会因为红过脸了,闹过别扭了就怎么怎么的。他说,你想再过一段时间,还希望我们之间能好起来,这很好,我很高兴。

陈笑铃没有再说什么,似乎她已经把问题说完了,说清楚了。

郝正川正兴致勃勃要听她往下说,她半天没词,他好像被人耍了似的。

她既然不说,他也不想在说什么。

晚饭后他们都坐下来了之后,郝正川想,她可以低效益地运作她的想法,他可不愿意如此浪费时间。要么她说出一个改善关系的方略,要么他就要推行他离婚的计划。

他说,继续过一段时间,这个态度是好的,我很赞赏。我的态度是鲜明的,就像中国外交部常说的那样,我支持一切有利问题和解的努力。关键是要搞清楚,我们过不下去,过得这么别扭的症结在哪里。

郝正川像是要听陈笑铃关于投资前景的分析以及运作措施,或者说去启发她思考。她可没有那么多废话,她觉得她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郝正川停了半晌也没听到她吭声,心里就觉得憋气。

17 计末图穷

他不愿意当聋哑学校的教员,一切的交流由他全部包揽,学生可以随意用他们所能够的任何方式表示是或非就行。尽管他一百个不愿意,可是人家没想要交流,只有他想交流,所以只能认憋。他又不是能忍气受憋的种,所以忍不住还是要说。

郝正川这心里一憋,声音就不禁走高。他问,有些问题你到底想清楚了没有?你想清楚了才有可能解决,想不清楚永远解决不了。

郝正川你这个机器人,你激动去吧,你越激动,陈笑铃就越觉得头脑空空的,没有什么要说的。

郝正川接着说,这有什么难以理解?你要觉得理解不了,你为什么不和你朋友或你父母姐妹讨论?你想想,来美国前两年中你没有主打做过一顿饭,这里面你有没有过错?!以前我的衣裤袜子,都是我自己洗,你碰也不会碰一下。像现在这样你稍微帮我整理一下,这都是非常最近的事,局面挤得这样你才意识到的。我一开始,来美国之前,我赚了钱都交给你,你哪方面的开销和我打过招呼?我问你有多少存款时,你说你不太有数。你是在单位做财会的人,家里存款你没数?当时没数,为什么我问完以后还没数?为什么三五天之后你不能清点出一个数来主动告诉我?我不是鸡毛蒜皮的小男人,我不需要知道你都怎么花钱。我要申明,我没有说你乱花钱的意思。我要是一个鸡毛蒜皮的小男人,我能够早早地主动把钱交给你吗?我又不是在你提及过才把钱交给你的。我不是鸡毛蒜皮的小男人,我也不是窝囊废,在家里可以完全不要支配地位。是的,我们从来没有因为钱的事闹过矛盾,难道这些事就要等闹出矛盾来才能意识得到吗?已经出了矛盾的事,不去思考,不去解决,别人提出了解决的方案意见,也不能够去积极配合执行。没有以矛盾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不和谐,又视而不见!说钱的事,就是因为,问你家里有多少存款你说没有数而感到受伤害,任何男人都会受伤害,在这种情况下。我问过仅仅一次,我有没有问过第二次?你还有能力看到这种潜在的矛盾吗?平常我要与你就哪个问题说说,你偏偏要顽固地过敏地反应为,我是与你找茬,谈问题就是谈判,就是打仗,不是过日子!一切都凭你的感觉,凭你的意愿。没有共同情趣,不要培养共同情趣,各玩各。都这样各玩各的,我还要你干什么?

郝正川一直很激动,声音近乎于是吼出来的。他就是尽可能回避谈性的问题,他认为性生活的不和谐和这些问题是一样的,谈性的问题反而会引起误解。

陈笑铃不知是烦弃他这么激动,觉得和这样的人过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或者她觉得,郝正川就是因为性的需要得不到满足而坚持要闹离婚,说这说那只不过是为了找借口。她也生气地说,我说了你要觉得可以忍受就——,你要觉得我忍受不了,我也没有说你要怎么的就不行!我不是没有让步,我已经让步了,我现在只能这样!我现在这个情况,最好就是听其自然,越急越不行。你觉得你受不了,我也答应让步,我也让步了!

郝正川尽管自己说猪说狗振振有词,可是陈笑铃这样一说,说他那方面受不了,说她已经让步了,他一听就觉得恶心。他觉得这女人实在没有意思,他忍受那么长时间都忍受过来了,他最受不了的是她从不告诉他什么原因,如何解决,这才是他不甘心忍受的噩梦。他愤怒地问,你让步什么了?你就这个情况,你什么情况?你什么时候告诉过我你是什么情况?我再三再四地问你什么情况,要和你把这个问题讨论开来,你哪次回应过我?你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你为什么要坚持,你一定要如何如何?!

谁也不知道陈笑铃那一刻到底怎么想的,她生气地重复说,我说过你要不愿意就——。她似乎没有勇气说出,“离婚”或“散伙”两个字。

郝正川痛苦极了,他感觉到万箭穿心。他好像在做噩梦,眼前这间屋子煤气管已经在漏气,他叫她堵上,她闻不到煤气味,死活也不堵;他叫她走开,她死活也不走;他自己挣扎着过去堵,但他无论如何也够不着;理智告诉他,只有自己走,否则白白陪死。他知道,坚持离,肯定伤害弱者,不离,无异于自己捏自己的鼻子。他知道自己并不爱她,但他更伤心的是,她竟然也不爱他。如果她给他一点爱,哪怕对他来说等同于往他办公室送电风扇,尽管他办公室四季都有空调,他也会用理智告诉自己,她值得同情。这个愚蠢、愚昧、固执的女人!他在心里咬着这几个字眼。陈笑铃的端庄大方,深得她自己朋友圈子的欢迎,这一切在郝正川的头脑中荡然无存。他想,这个吝啬的女人,平常舍不得向丈夫奉献一份爱心,现在终于要遭报应了。他觉得她这个报应是罪有应得,并不是他人为加给她的。然而他又觉得,即使她罪大当诛,但不应该由他来举起这个鬼头刀。他的左半脑冷冷地对右半脑说,不能犹豫,犹豫就意味着沉沦。

郝正川说,好,也就是说,我如果不想我过了,现在就想离了,你会同意,是吗?

陈笑铃说,你坚持要想离,我会同意!

郝正川不想在是否有“坚持”这两个字上打嘴皮仗,他说,那行,我现在就是觉得再过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意思,我现在就想离!

陈笑铃说,行,一点时间都不能给对方,那还有什么意思!

郝正川觉得这是纯粹的无理指责,可是,难道一方要离婚还能使另一方没有指责。他不愿意在无聊的细节问题上纠缠。他说,既能我想离,你也不反对,那么我们这个大问题就算谈妥了。郝正川起身喝水去了。

18 披肝沥胆

郝正川重新坐下来之后说,那好,我们谈谈离婚后的一些具体事情。这些具体事情你是怎么考虑的?

陈笑铃说,具体事情?具体事情就是聪聪随我,我要带着聪聪。

郝正川有些感动,他说,好,其实我也是希望聪聪随你。我确实还没有和他培养出那份父子亲情。他这样一说完又有点后悔,他怕说得太实在了,把底牌全露了。他接着问,其他的具体问题呢?

陈笑铃停了一会儿说,其他的问题我没有想过。

郝正川有些酸楚,心想,这人真是的,离婚这么大的事,下午告诉她了,她要不想离也可以说暂时不想离,他也没有逼着她立马三刻就要离,她自己心里一点谱都没有,还要较劲。这人这样的头脑,既可恨又可怜。他声音低了下来,温和地说,这些问题你可以考虑一两天,过些天再谈也行。当然,问题也并不复杂,现在谈也行。我先说说吧,你可以考虑一些天再作回答,如果觉得并不复杂,现在能谈妥更好。

陈笑铃没有吭声,既没反对现在就说,也没否定可以过些天再谈。郝正川说,我们的共同家庭财产主要就是两部分,一是我现在帐号上的存款,有一万四千来美圆,其次就是我们在滨海的那房子和房内全部家具。我想,我们只考虑这两部分,谈一个分配意见。

陈笑铃说还有聪聪的抚养问题!

郝正川说,我知道,我不会忘了孩子的抚养问题。对不起,我应该把这事放到前面谈,因为这的确更重要。我把它搁到后面,是为了一步一步讨论问题。我先谈家庭财产分配,再谈小孩抚养好吗?

陈笑铃习惯以沉默表示默许。

他说,关于滨海的房子,实际上只是集资款,合计约四万,我们并没有房产权,只有承租权。我现在不一定在环资所工作,房子能不能拿下来还是问题。即使能拿下来,恐怕也要交一定的钱,环资所不可能让我们,人不在那工作,而把房子拿走。

陈笑铃说,所里现在落实了房子的意见啦?你怎么知道一定要交钱?

郝正川说,所里还没有落实房子的意见,但你不能想像吗?我这说得没有道理吗?

陈笑铃说,光凭想像就把问题办啦?你想像有那么可靠吗?

郝正川不知怎么的,一听她的话就患堵。郝正川继续耐心说,这不要紧,这只是一个估计情况,你让我把一个完整的意思说出来好吗?

郝正川继续说,如果我不在环资所工作,房子实际上可能就是集资款,或者可能稍微有点出入。比如集资款退赔返还,或者所里把房子稍微让一点价卖给我们。如果我在环资所工作,我没有房子住,你住到我们所里也不方便。如果你同意,我的意见就是,就这房子归我,其他的都归你,包括全部家具和银行存款。

陈笑铃赶忙说,那我住哪去?我们娘俩住哪去?

郝正川说,看你急的,我也不是那么绝情绝义的人。你也不是真的没住的地方吗?实在不行还能没地方租吗?有钱就有地方租。我的意思是说,这个房产的最终所有权最好是属于我。因为如果给你,它很可能就仅仅等同于几万块钱人民币,如果给我,我可以与所里继续交涉,可以进一步投入,使它最终变为真正的房产。至于住,我压根没想过不让你住,你同意所有权归我,你还照样住,我也不要你的租金。

陈笑铃问,那你回去呢?你回去就把我们赶出来?

郝正川说,我回去就得再商量,怎么至于把你们赶出来呢?我回去,要么你到外面去租房子住,要么,如果时间短的话,我到外面去租房子住。再说,你也会重新组织家庭,你有了新家庭后还会愿意住我们所宿舍区?

陈笑铃问,那所有权归你之后是不是你要我们什么时间滚出去我们就得滚出去?

郝正川说,原则上就是这样。我怎么至于让你突然搬出去呢?我即使要回去,我也会提前和你打招呼,还怎么会突然回去,又突然要你搬出去?你又没对我有冤有仇?

陈笑铃说,哪谁知道呢?我现在就这样的情况,我要到外面去租房我租不起,我领着孩子不能没有房子住。

郝正川说,那行,那我能不能稍微留一点钱,我不能什么也没有。你看我能不能从存款中留下六千美圆。也就是说,目前的家产,除了六千美圆属我,其余的都属你,包括房子——实际只是建房集资款靠得住、全部家具、以及现在我帐户上的八千美圆。

陈笑铃说,你看着办吧,钱对我意义不大。

郝正川说,那就这么办。

郝正川如释重负地唏了一口气,喝了一点水。他说,下面我们谈谈小孩抚养的问题,也就是说,小孩由你抚养,我给抚养费。你看多少抚养费合适?

陈笑铃说,你看着办吧,我现在就是这个情况,我没有工作。

郝正川说,你没有工作只是暂时的,你还可以再找嘛!一两年内你还可能找不到工作?他接着说,关于聪聪的抚养费问题,我想,目前没有困难,没有问题。只要我还在美国工作,更是没问题。即使我在国内工作,在我重新组织家庭之前,我想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陈笑铃问,那以后呢?以后问题就来了!

郝正川说,这不正是要商量一个计划,主要是为以后嘛。我是说,目前我的情况好,我没组织家庭,即使讨论了一个数,我很可能会给得比那个数高得多。我是这个意思,讨论一个数,这个数是作为法定义务,有很强的约束必须要履行的。另外可以再承诺一个数,这个数是道德义务。我现在承诺,我对小孩终生负有作为父亲的道德义务。也就是说,小孩有什么病痛,有要花比较多钱的时候,我永远负责,这个责任是没有期限的。父亲对儿子是无限公司,不是有限公司。另外,我现在的承诺是每年给两千美圆的抚养费。关键是要给将来讨论一个法定义务数,这个数应该少一点。将来我也不知道在美国工作,还是在国内工作,因此分两种情况讨论好吗?你也有家庭,我也有家庭之后,我不知道一个小孩大体应该要多少抚养费,原则上我只能负担一半。你看看,多少比较合适?

陈笑铃说,我也没数。

郝正川说,那行,我先说一个数,不行我们还可以再讨论。我想,作为一个小孩生活费的一半,我在国内工作时,给400人民币,在国外工作时给120美圆。这是每个月的,按月给。你看怎样?

陈笑铃说,120美圆算比较高的,你在国内工作时给400人民币,400好像少了一点,我也不知道多少合适。

郝正川提醒道,400只是一个小孩应有的生活费的一半。你看,我在所内的固定收入也就2000左右,多了你看会不会影响我今后家庭的生活。

陈笑铃说,你回去还会在你们那个研究所工作?我看你怎么还不能赚个3000多。

陈笑铃说得非常实在,作为他的妻子,他知道他即使在那个研究所实际收入也已经达到了3000多。

郝正川说,那就600吧,你看,600是以小孩月平均支出1200为参考的。

陈笑铃说,你看合适就行。

郝正川说,那就这样,在国内工作时每月600人民币,在国外工作时每月120美圆。

郝正川很满意这种程序化的工作方式,一项一项搞掂。

陈笑铃在这些事情的态度上是豁达的,言简意赅。郝正川喜欢趁热打铁,他在卧室到厨房的空间内稍微走动了两圈,然后就取了笔纸坐下来了。他说,我想把我们刚才讨论的意见整理成一个协议,然后稍微搁置几天,看看有没有什么,否则过几天我们就正式签署这个协议。你看,怎么样?

19 本色男女

陈笑铃说,什么怎么样?整理呗。可能还有不少要改动的。

郝正川开始埋头起草他的休妻书。他一方面感到事情进展得顺利,有成就感。另一方面,他觉得此刻的陈笑铃的确不是同一个重量级的对手,命运把他们逼上擂台,不赢就没有出路,要赢,对方却明显不堪一击。他在心里叹息,既然她没有什么本钱抗争,为什么平常还要那么横,那么霸道,为什么不能多一点温柔,多一点奉献。叹息只是他感觉上的,实际上他有他理性的解释。那就是,她的成长环境使然。他觉得他已经竭尽全力帮助过她,希望她不要想当然认为丈夫应该如何如何;希望她理解,夫妻关系的营运不要离“需要的交换”这个关系太远。所以,此时此刻,尽管郝正川感性上或多或少对陈笑铃有些同情,但理智上是平静的,甚至他觉得有些大义凛然。

郝正川有些矛盾地说,小陈,你看,这协议一整理,然后一签字,这些形式上的事都很简单,很快就会办妥。你能不能好好考虑,这实际上意味着什么。你想想,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有没有必要一定走到这一步。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东西。

陈笑铃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沉思。她头脑中空荡荡的,她觉得这都是非常简明的事,都是她所没有办法的事。她何尝不觉得这是被命运逼上了擂台,她也知道,真正要上擂台,自己不是他一个重量级的。她觉得她没有办法,难道叫她跪地求饶,她绝对不屑这样做。即使她委屈自己,她强忍屈辱,向他求一次饶,也许能使这个结局缓上一段时间,但终究逃不出这个结局。况且,妻子靠向丈夫跪地求饶来过日子,这样的婚姻还有什么意义。她觉得她也尽了最大努力。她或多或少相信命运,她觉得他们就是不合适。她没有像郝正川那样,鄙视他,恨他不争气。她也同情郝正川,她觉得他的确做出了不少主观努力,但他没有得到他想要得的。她相信命运,这样过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离婚了也许还有希望。虽然她一点也不能分析、推断、预测将来的情形,但她相信,将来也许会比现在顺利。因为她一生的经验都证明,自己从未做什么特别出格,特别坏的事情。二十多年来她也没有刻意去追求过什么,去抗争过什么,一切都很顺利。所以她不想多想,想那些劳神费力又无能为力的事情没有什么意义。她觉得离婚了也就是社会舆论的压力大一点,她最烦中国人爱叨叨,她最不能忍受的是别人嚼她的事。承蒙上帝厚爱,以前她并没有什么事值得被人嚼舌。现在最烦的就是可能被人嚼舌。说心里话,离了就离了,她并不会觉得少了多少。幸福的婚姻也许值得留恋,这样的婚姻散和不散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其实,陈笑铃心里也比较平静。

郝正川在整理离婚协议的时候,陈笑铃突然想起一个事情。她说,还有一件事,就是借妈两万块钱的事。

郝正川停下了笔,他说,那两万块钱你看怎么样呢,我看就不提了吧?他刚才还似乎有点同情心的感觉,可是人家一提到具体问题,他马上就有回到谈判桌上的感觉。

其实那两万块钱的借债是完全存立的,至于他现在是否有尝还义务,那的确是一个糊涂帐。钱是他们集资建房时向她父母借的。老两口多少有点积蓄,他们早就主动提出,他们想在陈笑铃与郝正川结婚时表示一点意思。郝正川的政策是决不向两边的父母伸手,有多少钱,办多少事。好在他们结婚时,郝正川自己的财力就浆浆粑粑有三万元左右,他这个硬汉算是当成了。老人很感动,也打心眼里佩服郝正川是条好汉。但是善良的老人早已撂下话:我们的钱就是为你们存着的,你们什么时候要,就回来取。新婚第一夜陈笑铃就怀孕了,结婚不到半年郝正川单位就要集资建房。虽然郝正川算是运气好,那时侯捡了两个干私活赚钱的机会,可是一下子也填不了那么大的缺。老人早把钱准备好了,叫他们去取。郝正川坚持说借,到时一定还。老人笑着说:“什么借不借的,将来我们没有钱,就得指着你们”。郝正川说:“你们把我们养大,已经尽了做父母的义务,赡养父母是我们的义务,这个钱我们一定还”。后来郝正川并没有忘记这茬事,他连连进了一些外快,数量不菲,都如数交给了陈笑铃。他至少有两次向陈笑铃提过:“现在是否可以全部或部分还那两万块钱呢”。每次陈笑铃都支支吾吾,要么说现在钱还不够还,要么说她父母说不用还,但她也表示还是要还的。由于家里有多少积蓄,是否还过了多少,以及过年过年陈笑铃给她父母多少钱,郝正川一概不知道。郝正川是一个孝顺儿子,每年要给身体健康很不好的父母不少钱。但是,郝正川绝对不背着陈笑铃,然而他认为这个数是不需要与陈笑铃商量的。因为他们家的钱基本上是从郝正川手里进来,他觉得要给父母寄点钱的时候,往往是先寄出去之后,再把余下的钱交给陈笑铃,但一定会告诉她寄了多少钱给父母。陈笑铃在这一点上也是豁达的,她也从来不会评价他寄出去的钱是多了还是少了。郝正川每次给父母寄完钱之后,也会敦促陈笑铃给她父母一点钱。虽然陈笑铃的父母与郝正川的父母境况不一样,但郝正川说,钱不拘多少,给一点表达一个心意,也算尽一点儿女孝心。所以,现在郝正川没法确认,他们是否还欠她父母的钱,以及欠多少。郝正川的思路既疏又密,他刚才说了,他们只考虑那两部分主要的家庭财产分配。因为他并不知道,以前他们在国内的帐户上有多少存款。多估计也多不了,但多少总还会有一些。然而这些帐目情况陈笑铃从未告诉过他。另外,至少今年年初,在陈笑铃来美国之前,他还向陈笑铃寄过三千美圆,是否作为给陈笑铃父母帮助照看小孩的生活费还有余额,他都不清楚。并且,陈笑铃也在美国开了一个帐户,大概也有一千美圆左右。郝正川不想搞得那么细,他也不好意思搞得那么细。

陈笑铃听他说,那两万块钱就不提了吧,很是不解。陈笑铃说:“你问我怎么看,我就是一定要还。”

郝正川说:“我先把刚才的意见整理出来好吗?你看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一会儿我们一起谈。”

过了一会儿,陈笑铃说:“还有一件事,我们还有一件共同财产就是——还有一辆汽车。”

郝正川有些不悦,但他没有表露出来。他心想:“在美国一辆破旧汽车值几个钱,在滨海我还置办了一整套家具和电器呢。难道你要与我分汽车,开半辆汽车回中国去吗?滨海那么多家具和电器我压根没提。再说,所有这一切的一切不都是我赚来的吗?你的工资够你花就烧高香了。难道你就那么心安理得来分?郝正川又多少觉得她有些可怜,他不好意思说这些”。因此他有些轻蔑地说:“那么你看看这汽车怎么办?”

他依然在起草离婚协议稿,他不屑于认真听她的意见。陈笑铃说:“我的意见就是,汽车是三千美圆买的,我要钱,你要车。”

郝正川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不至于伤害她。他说:“我先整理吧,马上就完了。”

还没有完全整理好离婚协议稿,他已经想好了说法。他说:“我是这样想的,我们之间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并不是我个人的过错。要说过错,说不清是谁的过错,也许两人都有过错。离婚就意味着损失,这个损失,对你有,对我也有。当然,从现实情况看来,你的确是弱者,应该同情。所以当八月份我们讨论散伙的时候,我说过,如果我们过不下去,在共同财产方面,我会尽可能照顾你。也就是我当时所说的,共同财产我基本上都给你。我不瞒你说,几天前我就在考虑和离婚相关的具体事情。我想到,我从一个穷乡避壤的山村走出来,走到现在,都是拼搏过来的。到了滨海之后,为了建筑一个理想的家,我更是既做分内的工作,又做分外的工作,付出的并不少,才有了今天这一切。结婚这几年来,为了改善关系,我付出的努力和所受的委屈难道少吗?然而,我们的婚姻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难道是我的过错吗?我又不是一夜暴富,发了横财,回家就要休妻纳妾。我这些年一直拼搏过来,到头来婚一离,我还不是赤条条光棍一条?想到这些,我觉得心里不平衡!”郝正川流出了眼泪,但他仍然带着哭腔说:“所以,我原打算所有的财物都给你之后,希望房子的最终所有权归我。我想,要住你暂时仍然可以在那里住,将来你重新组织家庭之后,房子归我。可是你不同意,所以我才决定留下六千美圆。你说还有一辆汽车,不错,那是三千美圆买的。难道咱们要作价两千,还是两千五?难道是你分一千二,还是我分八百?这个帐我算不来。六千美圆对我也并不意味着什么财富,我也可以都给你,只是我觉得不平衡!”

陈笑铃也满眼是泪。她说:“你让我考虑还有没有其它的事情,我才想到还有这两个事情。我只是提出还有这两个事情,我并没有说一定要——钱对我并不重要。”

郝正川左右都是矛盾,不为自己争,自己觉得不平衡;为自己争来了,又觉得她可怜,好像从叫花子碗里抢食。好啦,不用想啦,事情总算搞掂了,是非功过,得失毁益,一任他人评说。

20 潮起潮落

第二天早上郝正川进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忙着把离婚协议稿输入计算机,然后打印出来。郝正川往计算机输入的时候,不禁心潮起伏。他觉得如果陈笑铃稍微长一点头脑,有一点理智,能够意识得到,夫妻关系也是一种特殊的人际关系,任何人际关系都有一些规则和义务,夫妻之间也应该有一定的规则和义务,而不是我行我素,那么何至于走到这一步呢。然而他又觉得,陈笑铃对外人、对朋友、对她的工作单位,都可以说得上是非常讲究规则和义务的。例如,她从未把单位的一页稿纸、一支笔拿到家里来。郝正川比谁都清楚,她在一家只有几个员工的私营小公司工作,会计出纳一人兼,她从来不会,虚开发票,或者买自己的东西拿到单位去报销。她对待朋友也从来不会占人家的便宜。可是他难以理解,她在家里简直是一个无可理喻的混不钉。他赚的钱都交给她,她几乎从来不会向他告知存款情况,也不会和他商量支出情况。他从未抱怨过她买什么东西便宜了还是贵了,可是他买的东西,十之八九她都有这样那样的意见。他的衣物,除了现在为了节省洗衣费放到一起用机器洗之外,她以前从来不会献一次爱心,帮他洗一次。郝正川永远也不会忘记,有一次他请她缝一颗纽扣,她竟然说她爸爸也是自己缝。自从与她谈朋友时起就是他做饭,直到她来美国为止,她压根就没有给他做过一顿饭。她要和朋友上什么地方去玩,她从来不觉得有必要和他商量。他要请她参加一同去会见他的朋友,她总是轻飘飘地就否定了。两个人之间都有一点情绪的时候,本来大家都应该主动积极去打破寂寞,可是他不说话,她永远不会先开口。他苦口婆心劝她,夫妻过日子有些摩擦是正常的,应该多交流,多讲道理。可是,她坚决否定讲道理,她固执地认为,整天说说说,感情都给说光了;说就不是过日子,就是演戏,说就永远不会有感情。他想和她干那事时,她不想干就坚决不干,一个安慰和解释都没有。哪怕半年没干,一年半没干,关她屁事!想到这些,郝正川觉得,离是必须的,离是唯一的出路。然而,他十分困扰的就是,她为什么会这样。

准确地说,郝正川所困扰的并不是陈笑铃个人为什么会这样,而是陈笑铃们为什么会这样。他知道,陈笑铃妈妈当家理财和陈笑铃完全一样,或者说,她就是她妈妈的新版。他知道,他的嫂子们,他自己的妹妹,还有许许多多的妻子,与丈夫说话时,动则直起喉咙,嗓子吊得老高老高。他知道,许许多多的女同胞,在外面总是特别热情,甚至抢着给人家帮忙,可是在家里却十分慵懒,她们却要以丈夫愿意毫无抱怨地侍侯她们多少来衡量丈夫“爱”她们多少。她们对这种“爱”的渴求总是没有止境的,总是变本加厉的。他想,有头脑有思想的女人并不这样,她们主张,以心换心,以爱换爱,以付出换取所希望得到的。可是,没有头脑的女人满街满眼都是,甚至不乏花花绿绿的文凭有一摞的女人。没有头脑的女人,但凡有了可以傲人的容貌,可以彰显的文凭或头衔,更容易觉得老公应该丞服于她。

陈笑铃觉得,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就是因为他们之间没有感情。为什么没有感情原因在于两方面,其一是他们性格不合,其二就是郝正川是一个少有的怪人,是一个不讲究感情和不尊重感情的人,是一个只有理智而没有感情的机器人。陈笑铃觉得,郝正川不仅对她没有感情,而且对儿子也没有感情。陈笑铃认为郝正川为她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发自内心的感情使然,而是凭理智勉强他自己去做的。陈笑铃觉得她自己不是一个不乐于奉献的人,而是因为他对她没有感情,所以她对他也没有感情,她没有感情是不会勉强自己去为他做这做那的。那些他所期盼、他所渴求的东西,她觉得确实并不过分。陪他去散步,遇事有个商量,帮他照料一点个人的事务,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工作,这一切她原本都可以不知不觉就做好,根本算不上是一个什么事。可是她感觉不到感情,没有感情就像鱼儿离开了水,寸步难行,没有感情她觉得做什么都别扭。陈笑铃并不十分为自己难过,虽然她不愿意离婚,可是她觉得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要么是天意,要么是命运,总之不是属于她想把握就把握得了的事情。既然不是她主观努力所能够挽救的,她为什么要伤心劳神。陈笑铃只是觉得,郝正川有些值得可怜,她知道他总是忍气吞声做了许多他自己并不愿意做的事情,然而他的努力并不能挽狂澜于即倒、救大厦之将倾。她觉得他是一个可怜又可悲的人物,可怜的是他总是顽强地拼搏地去改变一切,去实现他希望实现的一切;可悲的是,他不懂感情。陈笑铃佩服郝正川的拼搏精神,她认为郝正川没有过人的天赋,他从一个山娃子到今天这个世界知名的哈佛园科研城里崭露头角的青年学者,靠的都是农民式的吃苦耐劳的拼搏精神。从另一个角度想,陈笑铃觉得郝正川也许也能算一个聪明人,但有一样东西他永远不懂,那就是感情,特别是女人的感情。

郝正川觉得,千言万语就是一句话,这个女人没有头脑,没有思想。他认为,如果她有一定的思想,无论是他们之间性格情趣的差别,还是她不管是生理的还是心理的在性事方面的障碍,都不会成为不可移越的障碍,都不会是现在这个结局。没有头脑、没有思想并不意味着她的行为能力就特别差,甚至并不否定她在某些方面的行为能力有过人之处。甚至越是因为她们在某方面有可以形成自信的东西,那种思想水平上的缺陷就变得愈加不可救药。由于家庭一般说来都是一个相当自由和宽松的环境,没有明文的规定和条框的约束,并且各家各户的情况差别也很大,不容易进行简单的比较和参考。因此她们在家庭中的行为,想做什么或者不想做什么,完全是随心所欲。有头脑有思想的女人知道,什么是合理的什么是不合理的,什么是现实的需要,什么是情调的需要,什么是高雅的,什么是通俗的。她们做出来的事情既符合现实的需要,又高雅又有情调。没有头脑没有思想的女人在家庭中的行为依据就是她们的第一感觉,这种第一感觉的形成不是来自于对事情本身合理还是不合理的思考,而是来自于成长环境的濡染。这种濡染是有选择性的,然而人在离开理智时候的潜移默化的选择充分地反应了人具有懒惰和自私的天性。这样懒惰和自私的天性在社会人际交往中是受到约束和限制的,但在家庭生活中却表现得淋漓尽致。一旦这样懒惰和自私的天性形成了习惯,那就等同于顽症。没有头脑没有思想的女人是十分难以理喻的,通常都是都是封闭和固执的。

不知郝正川是先有看法和理论然后解释具体事例,还是先有对事例的充分观察和分析然后再形成看法和理论。总之,在郝正川看来,陈笑铃就是这个样子。

陈笑铃习惯把自己作为一切家庭资源的支配主体,因为她妈妈就是这样一位主妇。爸爸管赚钱,妈妈管花钱,家里一切器具的制备和衣食的购买都以妈妈的意志为中心,偏差一分一厘也不行。爸爸总是宽厚地让着她妈,哪里还有什么商量。陈笑铃可以举出一千个理由来说,男人天性在决策家庭事务中愚钝,听他们的准咂。她爸爸妈妈不也平平和和过来了这么多年吗?如今这年头,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郝正川比起她爸简直差远了。甭说比她爸了,比她表姐夫都差一大截。郝正川为什么要这样,不就是有一张文凭吗?现在算有些能耐了。难道夫妻关系还要加一个社会地位或者文凭学历的权重系数吗?在家务分配方面,她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新女性。妇女围着灶台转,那是哪年月的事?她觉得女人生孩子就很不容易,为什么还要多干家务。事实上不是多干,而是一定要少干,最好就是不干。因为这些粗粗拉拉的家务活让女人去干,简直太过分了,那只有“很不怎么的”的男人才会如此使役女人;一个好男人应该是知道怜香惜玉的,应该知道女人是像花一样供人疼、供人爱、供人欣赏的。再说现在能有多少家务,还不一两个小时就搞掂了,这些小菜一蝶的家务正好培养优秀男人的情操。现在女人不干家务或者少干家务已经非常普遍,在姐妹们中已经非常时尚了。如今谁回家还整天闲得撑得,非要去当大老婆子似的?新潮的女性都是,走到街上漂漂亮亮,花钱大大方方,办事自信磊落,累不着要和老公商量。至于情绪情调,陈笑铃觉得自己从来都是讲究高雅的,她天生与庸俗绝缘。她恨郝正川死脑筋、铁甲甲,机器人一个,数学公式一堆。她没有计较他是否配合她的情调已经是很宽容了,难道要让她一个活生生的人去模仿机器?去学机器的语言?去培养机器的感情?至于夫妻生活方面,那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还用得着商量。整天把这样的事情搬出来商量,简直是丢人现眼、庸俗透顶的事情。陈笑铃也不是不想和郝正川讲理,可是如何讲,讲什么,她确实不知道。陈笑铃觉得她一准和他讲不通道理,因为他这个人就是特殊,她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困难和本公司的男同事交流不起来。但她一面对他,唇舌都干了,绝对不能连续说出五句话来。再说要讲理,他简直就是推演逻辑的机器;讲道理靠的是理解,又不是辩论。你能使人嘴上服,你能使人心里服吗?就像她妈妈说爸爸那样:“反正你是常有理。既然你常有理,那么我干嘛还要和你说理!”

郝正川觉得,他们的婚姻生活之所以过得如此结结巴巴,主要在于陈笑铃的主观不作为,也就是说,她应该做的事情而不去做。具体来说,她在做家务方面应该殷情一点,在两个人的情趣爱好方面应该热情一点,在夫妻恩爱事方面也应该配合一点。另外就是,她不应该整天松松垮垮,无所事事,而应该有所求,要么去发奋读一个学位,要么找一份工作好好干。他的这些希望都明确地告诉过她,并且耐心地解释过这样做的必要性。然而她要么就是情绪十分对抗,听不进去;要么就是似听非听,不理不采;要么即使觉得有道理也是由着性子来,这样必要性往往不出几天就被她的先天惰性所磨光了。她之所以会这样,就是因为她头脑中有一个牢固的“家”的概念。她是这个“家”的主人,所以她就要享受家里的一切,支配家里的一切。至于付出和义务,从来就没有人这样要求过她。她从小到大,家里都是顺着她、依着她。有了工作之后,母亲也对她非常宽容,让她自己赚的钱自己花。既没有要她对家庭表示一点回报,也没有告诉她应该如何存一点钱。并且从小到大父母都宠着她,她的意志往往就是家庭的意志,所以她压根听不进别人的意见。郝正川认为,陈笑铃确实不呆也不傻,在外面也玩得转,但这样的人做妻子,的确是丈夫的灾难。更何况她在那个方面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问题,不知是先天性热情不够还是有什么复杂的生理或心理障碍。总之,郝正川心情很平静,他觉得这个婚必须离。特别是前几天,他与明俭谈了一次男人们的悄悄话之后,他更加坚信自己的看法。明俭那天向他倒了一肚子的苦水,他说他们家一飘和他家笑铃简直是一模一样,可以共一个处方吃药。当然那天郝正川并没有告诉明俭,他打算和陈笑铃离婚。否则,不知明俭是否真的要给一飘吃同样的药。

郝正川认为,“家”在陈笑铃们的头脑中就像十几年前全民制工人对国营工厂的概念;或者说,像二十多年前社员对生产队一样。怎么的我也是主人,干多干少,干好干坏,全凭主人翁精神。陈笑铃自己觉得她做得并不少,都是凭良心做的。然而,郝正川却觉得那还很不够,简直是无法忍受的怠慢。如果能打破现有的“家”的概念,并不想当然地认为,我是“家”的一员,我就应该无条件支配家中的一切;那么,“家”就成为了一对男女之间需要的交换和合作的场所。这样表面看来似乎有些赤裸裸、物欲横流、令人发颤,似乎世道人情、亲情、爱情全都荡然无存。事实上人情、爱情是固有的人性,并不会因为财物的共有或部分共有关系的变化而消失。西方社会私有制发展了几千年,社会风尚不仅没有沦落,而且大有资本文明全球看好的趋势。富人捐助公益事业的人并不在少。能够捐助公益事业,难道还不能献给家人吗,如果他们有需要的话。中国古时代,女子一旦订婚,生是夫家的人,死是夫家的鬼,妇女把自己的一切都与丈夫共有,妇女并没有因为这样的无私而得到更多的幸福。男子也没有因为完全zhan有妻子的一切而比当今的男子享受到更多的爱情。由此可见,夫妻关系的质量并不会因为文化习俗上约定他们财物共有关系的多少而受必然影响。然而恰恰是因为文化习俗上约定夫妻财物共有关系模糊了夫妻关系的固有内涵——男女之间需要的交换和合作的关系,才影响到那些没有思想觉悟的人去努力经营夫妻关系的积极性,由此也影响了夫妻关系的感情质量。他觉得这个问题在陈笑铃身上十分典型,她在社会人际交往中能自觉遵守一切约定的规则,然而在家庭中却无规则可言,无道理可讲。要讲规则、讲道理,一切都是她的第一感觉。郝正川觉得从社会人情的善恶标准来看,陈笑铃并不是人性本质有问题的人,只是传统的家庭观念把她宠坏了。

21 白纸黑字

郝正川十分崇尚美国的一种新型夫妻关系。他称之为新型夫妻关系,实际上并不是法定意义上的夫妻关系,而是男朋友和女朋友的关系。但是他们却长期稳定地生活在一起,和正常的夫妻关系几乎没有任何差别。他们同吃同住,共同分担家务,共同分担支出。所差别的就是,财物所有关系的明确代替了模糊。因此郝正川幻想,他与陈笑铃离婚之后,实际上也就是解散了一种模糊交换关系,但是他们之间“需要交换”的趋势依然存在。如果他们离婚之后仍然在一起相处,那么在新的关系中,他们就可能更多地体谅对方的需要,更加积极自觉地去配合对方。比如说他们仍然住现在这套房子,陈笑铃如果少交或者不交房租,很自然就会多做一点家务。当然他们还会有性生活,但双方想要就要,不想要也用不着谁迁就谁。不迁就对方,并不等于不会去主动配合对方。正是因为相互需要的平等交换和合作,所以主动付出才会得到理解和尊重,所以才会有人更加积极地去奉献。因此郝正川想,解除了一纸婚约,并不意味着他们夫妻关系完全破裂,而且完全可能提升夫妻关系的质量。郝正川越想越兴奋,他觉得自己简直可以和“王安石变法”和“*分田到户”一样伟大。王安石和*只是改变了局部的生产关系,然而郝正川却改变了几千年的家庭关系。

郝正川在与陈笑铃一同上完英语课回来之后,从牛皮纸信封里把激光输出的离婚协议拿出来放到桌子上说:“你看看吧,如果你有什么意见想先搁几天也行,如果没什么意见那就签了吧。”

陈笑铃应声,“打印好了啦”,随即在桌前坐下仔细审阅起来。

郝正川也在桌前相对的位置坐下了,准备应答陈笑铃的意见或提问。他坐下马上说:“基本上是按昨天的意见打印的,只是加了几句作为道德约束的话,你要是觉得没有必要的话,那就去掉,去掉那些话也就是那些话没有加进去的协议打印在另外两张上。”

桌上一式两份放着内容基本一致的两套共四份离婚协议。郝正川之所以要准备两套协议草案,这的确是这位大博士的创新思维。他觉得协议通常是对可操作的行为进行约束,而没有对不可操作的行为进行约束。比如,陈笑铃应该帮助儿子培养良好的父子感情,这样的应该或不应该,作为了或未作为,是无法具体规定的,它只能算作抽像的道德义务。这种模模糊糊的语言和协议条文似乎是不相容的,但对他却至关重要。

(第一套)

离婚协议

郝正川与陈笑铃由于志向和情趣不同,秉承“夫妻不成还可以做朋友”的道德精神,经友好协商,自愿缔结此离婚协议。协议包含如下三方面内容。

一、夫妻关系终止申明

我们愿意在美国东部时间2002年12月10日终止相互认可的事实婚姻关系,在方便的时刻办理《婚姻法》规定的手续终止法定婚姻关系。

二、关于家庭财产分配

我们的家庭财产包含如下三方面:(一)交纳给环境资源所的建房集资款约四万元人民币;(二)滨海馥香谷花园七十七号楼三单元502住房及房内全部家具;(三)美国CITIZENS银行郝正川(ZHENGCHUANHAO)帐号上截止到即日的全部存款约一万三千美元。分配意见是:(一)前两项全部归陈笑铃所有;(二)郝正川从第三款项中支付八千美元给陈笑铃,于即日付清,其余约六千美元归郝正川所有。

三、关于小孩抚养

小孩抚养意见是:(一)小孩郝怡聪由陈笑铃抚养,陈笑铃在诸如再婚等任何情况下不得转托给郝正川不能认可和接受的他人抚养;(二)郝正川在美国工作期间每月支付给陈笑铃一百二十美元小孩抚养费,在中国工作期间每月抚养费是六百元人民币,抚养费负担从即日起直到小孩满十八周岁,如果郝怡聪十八周岁后仍在全日制学校学习则抚养费依据学习情况最多达小孩满二十二周岁;(三)郝正川终生负有作为郝怡聪父亲的道德义务,陈笑铃负有教育小孩认可父亲和协助培养良好的父子关系的道德义务。

我们理解以上条款对双方民事行为约束的法定含义。此协议既是一个法定意义上的民事行为协定,也是一项道义协定,未表事宜我们认可已经按本协议所体现的道德精神解决了。

协议人郝正川签字:指印:

协议人陈笑铃签字:指印:

时间(美国东部时间):2002年12月10日

地点:美国波斯顿哈佛园

(第二套)

离婚协议

郝正川与陈笑铃由于志向和情趣不同,秉承“夫妻不成还可以做朋友”的道德精神,经友好协商,自愿缔结此离婚协议。协议包含如下三方面内容。

一、夫妻关系终止申明

我们愿意在美国东部时间2002年12月10日终止相互认可的事实婚姻关系,在方便的时刻办理《婚姻法》规定的手续终止法定婚姻关系。

二、关于家庭财产分配

我们的家庭财产包含如下三方面:(一)交纳给环境资源所的建房集资款约四万元人民币;(二)滨海馥香谷花园七十七号楼三单元502住房及房内全部家具;(三)美国CITIZENS银行郝正川(ZHENGCHUANHAO)帐号上截止到即日的全部存款约一万三千美元。分配意见是:(一)前两项全部归陈笑铃所有;(二)郝正川从第三款项中支付八千美元给陈笑铃,于即日付清,其余约六千美元归郝正川所有。

三、关于小孩抚养

小孩抚养意见是:(一)小孩郝怡聪由陈笑铃抚养,陈笑铃在诸如再婚等任何情况下不得转托给郝正川不能认可和接受的他人抚养;(二)郝正川在美国工作期间每月支付给陈笑铃一百二十美元小孩抚养费,在中国工作期间每月抚养费是六百元人民币,抚养费负担从即日起直到小孩满十八周岁,如果郝怡聪十八周岁后仍在全日制学校学习则抚养费依据学习情况最多达小孩满二十二周岁。

我们理解以上条款对双方民事行为约束的法定含义,未表事宜我们认可已经按本协议所体现的道德精神解决了。

协议人郝正川签字:指印:

协议人陈笑铃签字:指印:

时间(美国东部时间):2002年12月10日

地点:美国波斯顿哈佛园

陈笑铃起身从书架上拿了支铅笔,复又坐下,静静地推敲着她昨天原本听郝正川念过一遍初稿的这短短几百个字,良久没有发出一个声响。郝正川预备好答辩的好心情变得有些毛躁,但他表情还是依然平静。屋内的平静持续了足有十分钟,十分钟于这大意原本了然于胸的短短几百个字,在郝正川看来的确没有必要。但是,对于陈笑铃却历经最初的审慎到松弛,又到眉头微蹙,最后紧蹙。郝正川心里毛躁的是,陈笑铃如果有一个有效的审慎的态度,应该在昨天到今天这些时间中提出其他的协议条款,或者对现有条款有重大变更意见;而不应该是像她在公司帮助经理审议合同条款一样,逐条逐款审查有没有什么可能被对方钻空子的地方。因为很显然,他现在呈上的协议草案一丝一毫也没有违逼他们昨天达成的口头协定,他这种态度应该是在一两分钟就能从字里行间看得出来的。郝正川非常鄙视陈笑铃那种研读商务合同的态度,他想他根本不会在字里行间埋下陷阱或杀机。郝正川想起他们老家的一句俗话:“女人总是大头不算,小头打钻”。郝正川原以为,这只是自高自大的乡下男人们鄙视乡下女人的说法;他现在觉得那句乡俗俚语用在陈笑铃身上,再合适不过。

郝正川这回的确是不折不扣的自高自大的乡下男人,他理解不了陈笑铃是研读商务合同训练有素的人。

陈笑铃很生气地问:你这“交纳给环境资源所的建房集资款约四万元人民币”是什么意思?

郝正川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不知道陈笑铃怎么一下子发了神经,竟然扯着嗓子问这样的问题。他一听她的高嗓门,火就往上蹿,但他极力压制情绪,不想和这个可怜的女人计较。他说:“就是说我们的家庭财产包含三部分,这是第一部分。这不都是昨天说过的吗?这不都同意给你了吗?”

陈笑铃仍然很生气地问:“房子呢?有房子不就没有集资款了!”

郝正川总算转过这个弯来了,原来协议条款可能会被曲解为,似乎陈笑铃既得到房子,又得到建房集资款。郝正川心里有些苦笑,没想到陈笑铃还的确是有的放矢,但他的确没有故意设下圈套的意思。他说:“那行,那么你说怎么改吧?现在我们并没有房产所有权,有的实际只是承租权。难道写承租权归你,建房集资款就不提了?还是写房产所有权归你?这明显不符合事实。”

陈笑铃也有些犯难。她说:“反正这样不行!”

郝正川以为她要借口文字游戏,不想离婚了,他十分气愤。他想,如果她不想离,他也没有逼她一定要离,他受不了她这种耍赖的姿态。郝正川干脆坐到一边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陈笑铃又皱着眉头问:“怎么都是小孩小孩?”

郝正川同样有些一头雾水,他索性懒得理她。

陈笑铃又说:“问你话呢?!”

郝正川反问:“小孩怎么啦?”

陈笑铃说:“小孩小孩,这是合同,没有这样写的!”

郝正川说:“你要觉得怎么合适你就起草一个,只要大意和昨晚讨论的基本一致,我签字就是。”

陈笑铃说:“小孩”太白话了,改为“孩子”!

郝正川觉得荒唐可笑,心想,就你那么一点汉语水平还要和我辩论文法和句法?他说:行,“孩子”很好,“孩子”比“小孩”好多了,就照你说的改吧!

陈笑铃涨得满脸通红,秀才见了兵,有理讲不清,郝正川这种人从来没见过合同,不知道合同文字的严肃性。

郝正川干脆到卫生间洗漱去了,他想,如果她有兴趣,她完全可以把所有的错字别字给过来,不过那可能不多,小心把正确的改错了;如果她坚持要,哪怕是把准确无误的字词改得有些别扭也不要紧。

郝正川刚进卫生间不久,陈笑铃就喊:你这“抚养费依据学习情况最多达小孩满二十二周岁”是什么意思?人呢?人怎么没有了?

郝正川放下正要往脸上擦的毛巾走了出来。他说:人还活着!你有没有重大发现嘛?!

陈笑铃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郝正川解释说:“父母对孩子的赡养义务一般就是到孩子满十八周岁,如果十八周岁之后孩子仍在全日制学校学习,父母仍有赡养义务。但是现在全龄教育,多大年纪都可以上学,总得规定的一个赡养义务的年龄上限,所以我暂定二十二周岁为上限。至于二十二周岁之后继续上研究生之后父母还需不需要再负担教育抚养费,可以进一步商量。”

陈笑铃又问:为什么要“依据学习情况”?“依据学习情况”是什么意思?

郝正川有些语塞,“依据学习情况”的确是有些模糊。他反问:“你觉得可能引起什么样的歧解?”

陈笑铃说:“依据学习情况”根本不需要,前面有了“在全日制学校学习”不就很清楚了嘛!划掉!

22 通情达理

郝正川这下是结结实实输了一把。但他总有些不服气,总觉得这是鸡蛋里头挑骨头。他还以为陈笑铃会与他争辩小孩教育抚养费的年龄上限,可人家并不像他那样小肚鸡肠,人家并不那么锱铢计较,而是讲究条文的严谨。其实女人的心你永远无法懂,尽管你郝正川会解偏微分方程组,尽管你在计算机上能模拟世界大洋的潮起潮落,但你对“女人学”永远入不了门。就是有十个人当着郝正川的面,重复着告诉他,他也不可能真正理解和明白。其实,陈笑铃就是要找出你的错,就是要让你知道你也会错,就是要让你不能瞧不起她,你还当人家会和你计较蝇头小利!

郝正川的处世哲学和美国各届政府的外交策略差不多,永远是利益驱动的。只要他感觉到陈笑铃没有和他计较利益问题,他心里就有一点小小的感动。

陈笑铃又说:“陈笑铃在诸如再婚等任何情况下不得转托给郝正川不能认可和接受的他人抚养”这一句不要!

郝正川说,行,十分乖巧和温和的样子。郝正川总算悟出来了,原来是他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解释说:“前面关于建房集资款的事,我理解你对这个问题所表示的关切,我的确不是像商务谈判一样故意设下圈套,确实是我的疏忽。我当时只是觉得,我们没有房产所有权,只有上缴的四万元建房集资款是我们的。将来无论是环资所把房子分给我们,还是我们付一部分钱从环资所把房子买下来,这个房产都是归你的。当然,如果还要掏钱去买,这个钱原则上应该由你来出,我会尽力帮忙,我会尽力出面去把这个事情以我的名义办下来。”

陈笑铃点头“嗯”了一声。陈笑铃说:“第一条不要就行,就说那套住房归我就行。反正能够住的时候就是那套房子,不能住时,至少会有建房集资款。”

陈笑铃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她说:“这个孩子抚养费,从目前情况看来,的确并不算少,但是不知道将来情况怎么样。将来物价变了,或者美圆和人民币之间汇率变了,我不知将来这个数还够不够。”

郝正川说:这个问题我考虑到了,你说的这种情况确实可能存在。我是这样想的,我说过,写在这里的东西只是一个最后的保证,这个协议只是一个参考和依据。万一我们之间因为小孩赡养问题发生了争执和纠纷,那么这个协议就是解决纠纷的主要仲裁依据。那并不表明我们之间的行为一定按这个协议规定的来做。比如说,我现在就承诺目前情况我对小孩的抚养费是每年两千美圆。将来如果万一,这是万一,只是假设情况,你由于健康原因不能抚养小孩,我难道还至于不管吗?你相信我是那样没有责任心,没有道德感的人吗?从另一个角度看,现在这些抚养费都是我所负担得了的,如果我万一失业了,万一我被汽车撞了,残疾了,这些抚养费可能比我全部收入还高,那么我不也是不可能负担得起的吗?那么,怎么办呢,都要写进去吗?都写进去太麻烦了,我看没有这个必要。因为我相信,万一我出现那样的情况,我相信你不会把我告上法庭。如果有这样的实际困难,我和你商量,我想你会同意减免我的抚养义务。反过来也一样,如果物价变了,汇率变了,我也不会就不管不问。我相信,我们只是在一起生活没意思,生活不下去,我想我们还不是道德水平很低的人。这是给孩子的生活费,孩子是你的,也是我的。虽然我现在不像你那样对他那么有感情,这是因为从小他就没怎么和我生活在一起,但我也不至于,小孩的抚养义务也要借口物价问题逃掉躲掉。如果要规定得太具体也没法做到,因为无法预见今后你我的生活情况怎么样。现在我的谋生能力似乎比你强一点,今后你家庭的生活水平也完全可能比我高。现在我相信小孩是你心头肉,你不可能虐待他,将来由于再婚问题,你有没有可能对小孩的感情会发生变化呢?这些问题如果都要像商务谈判一样,每一条都规定得非常清楚明确,那就没有完。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加上去的,你尽管往上加,我不会反对。签一个几页或者几十页的协议,对于我来说,和签一个一页的协议没有太大的差别。我想协议虽然重要,但有一个比协议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要帮助我们培养良好的父子感情。有了父子感情,赡养义务肯定没有问题。另外,我们之间也要经营和保持良好的亲戚朋友关系。有了这些牢固的感情约束、人情约束和道德约束,我想有没有协议都不会有问题。反之,规定得在具体,如果一方存心要找茬,那么也可能还会有问题。我想我们谁也没有经历动则把对方告上法庭,对簿公堂。我想,结婚证保证不了婚姻生活的幸福,离婚协议也保证不了离婚之后就没有纠纷。关键是靠经营,经营得好,离婚了也可能成为知己和朋友,经营得不好,也可能成为路人或仇人。两方面的例子都不鲜见,徐志摩与张幼仪之后才彼此成为知己。你在美国也看到了,美国离婚率这么高,但离婚之后孩子一般都自由往来于父母之间。

陈笑铃一听这长篇大论头就有些晕。她说:“行,那的确是这样。结婚证保证不了婚姻生活的幸福,离婚协议也保证不了离婚之后就没有纠纷。”

善良的陈笑铃是多么的通情达理,为什么狠心的郝正川硬要说“和她讲不清道理”呢?的确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陡然发达的臭男人,都一个德行,包括这个所谓从红色的土地上走来的貌似纯洁无邪的山里娃——郝正川。这个头顶巍峨的博士帽,身穿宽大的博士袍,貌似有古代士绅的高贵和典雅,骨子里却改不了下等男人的本性——休妻。无论商界还是政界的新贵们,他们为了赤裸裸的色欲,无论是停妻再娶,还是妻外有妻,他们都如过街之鼠,躲避着善良人们的叫骂和喊打。像郝正川这等越洋求荣的新贵们,也包括影星、歌星、电台和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干的同样是满足赤裸裸的色欲,却还要向传统文化叫板,还要炮制出一套一套的逻辑为他们的行为开脱。好在万能的主、无所不能的神,永远泽爱他的子民,体恤一切善的生灵。《圣经》的捍卫者们迟早会把这些异教徒钉在十字架上。请所有相信善良、相信天理、相信公道的姊妹兄弟携起手来祷告,无比荣耀的神,永泽万物的主,来惩治和教育这些坏男人吧!阿门。

陈笑铃最后说:“那行,虽然今天这草案已经改动了,不好签,要重新打印出来再签。但是,我们认可,今天就算生效,即使明天或什么时候签,生效日期都算今天。”

次日,郝正川把银行存款取了出来,重新打印好的协议草案也拿回来了,都放到书架上。他说:“都准备好了,你看现在签也行,过几天签也行。我看你还是搁几天吧,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东西。”

陈笑铃问:“你不急着要现在就签吧?我看看,再考虑考虑有没有什么遗漏的东西,你也考虑考虑。反正就是考虑具体事情,这个——,反正我们都认可昨天已经生效了,再改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陈笑铃清点了现金,然后给了他写了一张收据。

郝正川对这收据有些生分,有些不好意思。他说:“不用!”

23 抽刀断水

OK,一切都归于平静。原本也没有什么解不开的争吵,也没有什么报不完的冤仇。现在一切都结了,大家反倒觉得亲切。

临上床前,郝正川说:“我有一个想法,我的确是为你好,不知你是否愿意考虑。”

陈笑铃说:“你说吧。”

郝正川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回到中国去呆一段时间之后,反正你也需要找工作赚钱,在美国找工作比在中国找工作容易,并且赚的钱也比国内赚得多,你可以仍然以我妻子的名义进到美国来,可以到美国来工作一段时间。”

陈笑铃说:“好,我会考虑。”

第二天晚上,郝正川更加兴奋于他的想法。他说,如果你进到美国来工作,如果你愿意,你仍然可以住现在这里,我们仍然可以像现在这样一起生活。反正我们尽管是实际的夫妻,实际上和假夫妻也是一样。你还记得电影《刑场上的婚礼》吗?你看我们这大半年来和假夫妻也没有什么差别。明年你再来之后,我们实际上已经不是夫妻,但是和真夫妻也没有什么差别。真可谓,假作真来真亦假,真作假来假已真!

陈笑铃没有觉得好笑,她很认真地说:“我会考虑。你帮我打听一个事,看看托儿所多少钱一个小时。”

郝正川没有忘了补充说:“原则上你要付部分房租。”

陈笑铃说:“我要来我肯定会付房租!我也可以和别人合租。我现在要知道的是,我赚的钱能不能付得起房租和小孩的入托费,你明天记得帮我打听一下。”

再次日晚上,陈笑铃问他:“托儿费的情况怎么样?”

郝正川说:“情况不妙,我听说是一般都是每小时7美圆。极个别,可能很难找到,也有在三到六元之间的。”

陈笑铃很是惊讶和为难的样子。她说:“赚不到钱不要紧,如果我赚的钱能够浆浆粑粑也行。如果要贴,可贴不起。”

郝正川听得有些心酸,想不到从小做惯了姑奶奶结婚以后一直也可以算作是雍容富足的少妇的陈笑铃一下子就要为钱愁成这样子。另一方面,他心里或多或少有些快意于这样,他看不惯陈笑铃富足无忧、什么也不努力什么也不操心的样子。有一件事他觉得必须表明态度,他说,我觉得小孩过来并不是太好,当然这个决策权在你。我想,你到这里来也是为了赚钱,如果你带小孩来,你既赚不了钱,小孩还可怜受累。小孩在国内他姥姥姥爷看着比在这里更享福。当然你也许舍不得离开孩子,也许认为孩子和父母在一起对他成长更好。

陈笑铃说:“让孩子和父母在一起这是一方面的考虑,另外就,我觉得美国是一个很好的教育孩子的地方。很多在这里的中国母亲都说,美国是孩子的天堂。”

郝正川说:“我倒不这么认为,这是我说了不算。孩子随你,你有决策权。尽管我不赞成把小孩带到美国来,在现在这种状况,但是,一旦小孩来了,我想说的是,小孩的抚养费我会给得更高,要和这里的生活开销相当。”

陈笑铃宽慰地点点头。她说:“我会再考虑。”

三天过去了,四天过去了,离婚协议还摆在那里,陈笑铃没有说,拿出来签了吧,也没有提出有什么条款要讨论或者要加入进去。郝正川倒是时时记在心里,他想早一点签早一点搞掂,然而他又不好意思催人家来签。他觉得催人家来签离婚协议总是一个缺德事,不催,他又怕人家拖拖拉拉,生出什么变故来。好像给一个似熟非熟的朋友借出了三百块钱似的,不向人家提,担心人家会忘了还他,向人家提,又怕人家说他小心眼。

第四天晚上正当他这么惦记着这事时,陈笑铃说:“那个东西我看也没有什么要加的,签了吧。你还有什么要加的吗?”

郝正川终于盼到人家还他三百块钱似的,还钱那一刻的欣喜就像拣到三百块钱一样。他应了一声:“行!”。他麻利地从书架上取下牛皮纸信封装着的离婚协议草案,铺展在桌上,转身又从书架上取下笔,看也没看就往上签。

陈笑铃说:“等等,看看哪一份。你不是要那一份,那份你怕不能培养良好父子感情的吗?”陈笑铃声音微弱下来,她说:“就签那一份吧,我知道你希望有良好的父子感情,我会尽力帮助你们培养父子感情。”

郝正川已经在最上面一份草案上签上了名字。他说:“那是道德约束,写与不写差别不是太大”。说完,他又在第二份上签下了“郝正川”三个大字。

陈笑铃掀起那一摞草案挨个翻找。

郝正川说:“你找不着,那是在最初的草案上才出现的,后来你不愿意要那些罗罗嗦嗦的话,我都删掉了。”

陈笑铃说:“那就签那一份吧。”

郝正川说:“你不是烦弃有‘小孩’、‘小孩’字样的吗?”

陈笑铃说:“‘小孩’也无所谓”。这位热心的人就是这样,一旦想要怎样就一定得怎样,否则她心里十分咯痒。

郝正川说:“第一份不是还有房子的问题吗?”

陈笑铃只好作罢,默认同意就签现在这份。

郝正川沙沙沙地左用圆珠笔在右手的食指上涂了几下,然后就在指印那一栏上按下去。郝正川早在起草离婚草案时就想好了如何按指印,尽管他家没有印泥。

郝正川按指印的高招太快了,陈笑铃根本没看着。她说:“指印怎么办?等等,我有东西”。说完,她向卫生间跑去。

郝正川正待要得意地示范他的高招,陈笑铃已经把口红拿出来了。郝正川伸出食指给她看,她说:“不行”,然后她要往他指头上涂口红。他的指头太僵硬了,涂不好,再说刚才也给墨迹弄脏了。她只得要他把左手伸出来,她捏住他的指头,仔细地往上涂,涂得红红的亮亮的匀匀的。往洁白的纸上一按,好像雪天里突然绽放出一枝红梅。鲜红耀眼的指印衬亮“离婚协议”四个粗黑的大字,好像古代刑场上鲜红的血迹和绑囚犯的乌黑粗大的柱子。陈笑铃接着在对应的位置签下了女声女气的“陈笑铃”三个小字,像是刑场上跳舞的三只麻雀。

郝正川待陈笑铃签完名,按完指印,随手拿了一份麻利地装入另一个牛皮纸信封。签字、存档这等纯事务性的、形式的、外在的东西,对于郝正川来说波澜不兴,风静树镇,一点情绪都没有。昨天和今天,签与不签,没有什么跳跃性的变化,只有渐进的变化。尤其是这等自己决定要做的大事,没有发生时,他的情绪已经为发生后的情形准备好了百分之七八十;发生过程最多引起不到百分之十的情绪变化;还有一点点情绪的变化会在以后经年累月的反思中感悟出来。

陈笑铃尽管也考虑了几天,但她确实想不出有什么要补充的,心想协议草案签与不签放在那里也没有什么两样,不签的话反倒给人一个优柔寡断故意拖拉的印象。等到往上签时才感到黑森森的铅字个个扎眼,殷红的指印和鲜血一样惨人。按完指印后她忍不住再扫了一眼协议全文,协议的条文像监狱的栅栏厚重无情。陈笑铃拿起协议小心翼翼地往牛皮纸信封里装,她习惯把所有的文档都保存得半个角都不许折,一如她做了多年的办公室文秘工作一样。虽然所有的文档她都保存得纤毫无损,但她对文档还是有珍重多少的感性差别的。此时此刻她不知要为这个牛皮纸信封准备什么样的情绪,她不知是要把它放到她认为是个人隐私的往来姐妹们的信件一起,还是要放到书架上银行清单一块。她喜欢文档,每次接过一个新文档都像捧着一只小鸟一样,现在这份文档就像一只乌鸦,她又不能扔掉。

郝正川放好信封正要进卫生间时,他发现陈笑铃托着信封,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他走过去,从后腰抱住陈笑铃。陈笑铃马上转过身来,扑进郝正川的怀里,伏在他的肩头嚎嚎大哭。她胳膊使劲勾在他的肩上,另一只手搂在他腰间,胸脯在哭声中颤动。和机器人差不多的郝正川这时也流出了泪,说实在的,这百分之八九十是被煽动的,而不是他真正感动的。中央电视台四五十岁的倪萍一哭还有亿万观众陪着掉泪呢,何况一个美丽的少妇扑在你怀里嚎嚎大哭。郝正川搂在她腰背上,一会儿拍拍她的肩,一会儿摸摸她屁股,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显出他更有人性的关切。他把信封从她指间取下来,扔到沙发的另一头。他半抱半拽把陈笑铃拥到沙发上,把她抱在怀里。他用脸摩蹭她的脸,很流氓地亲了她一下。

他说,你还喜欢我是吗?你真正喜欢我,爱我,你就有我。签了协议,哪怕是领了离婚证,你只要爱我,我们还会在一起。离婚了不是还可以复婚吗?你真的爱我吗?你真的爱我,你就会知道要怎么去做,你也会知道我需要的什么。如果心里没有真爱,我理解,分手只是暂时的阵痛。以后你会知道的,失去一棵大树,得到一片森林。你不用担心,昨天和今天,今天和明天,都没有什么跳跃性的变化。你放心,你还有这么长时间在这里,你有什么想法我们还可以商量。即使你回到中国去了,你有想法我们还可以商量。

陈笑铃被这一说轻松了许多,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她挣脱郝正川的怀抱坐了起来。她说,你去洗吧。

24 大江东去

陈笑铃就要离开哈佛园的最后一个周六是他们商定的举行一个晚餐招待会的日子,原定宴请的对象还是康涛耿萍俩、明俭一家仨和小范夫妇俩以及他们的邻居老V(英籍美国半老太太)。平常周末没有什么缘由他们都常聚在一起,现在陈笑铃就要回国去了,这是再正经不过的理由。尽管他们的离婚协议已经秘密签署快一个月了,旁人并没有看出他们有任何琴瑟不和的蛛丝马迹。陈笑铃的这次离去,只有笑铃和正川他们自己心里清楚这将意味着什么,旁人并没有感觉到这个聚会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仔细分辨,其实还是有两点特别之处:其一,以往的类似聚会郝正川可以说是最不积极的,似乎可以说他更多的是以陈笑铃的家属身份参加,这次聚会却是由郝正川首先提议的;其二,以往聚会的所谓主人只不过是提供场地或多做几个菜,一般参加的其余三家都或多或少带一两个盘子来,但这一次郝正川再三申明是由他来招待大家,大家不用带菜。

原定于六点半的派对,五点半人就差不多到齐了,他们都说是早点来看看是否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邻居老V下午临时被老板招去上晚班,哭丧着脸过来说,她很遗憾不能来参加。郝正川思忖着上午采购得如此多的菜,向陈笑铃提议让他的同事胡小萌和庄克水一家参加,陈笑铃欣然同意。六点半左右晚餐准备好了,五家人共十二口在那个约二十平方米的卧室兼客厅的空间里从容落坐。今晚的饭菜的确说得上丰盛,有油焖去头大虾、葱香粉炸三纹鱼、黄瓜脆炒扇贝柱、香菇腐竹红烧肉和素炒云豆丝五道大菜,有买来的炸鸡翅和日本寿司两道熟食,有草莓、菠萝、香蕉和西瓜混起来的水果色拉以及小葱拌豆腐,有特别拜托康涛做的他那深得人气且经久不衰的东北凉菜以及康涛自告奋勇允诺要做的饺子,还有庄克水夫妇临时带来的腊肉炒茭瓜。这个房间能如此宽松地容下这么多人的确也是有些神奇,这一方面要归结于西式餐会的利落,另一方面是缘于屋内摆设的简洁。这个卧室兼客厅的房间里原本只有一张床、一个双人沙发、一个既作饭桌又作书桌的圆桌子、一个落地书架、一个放在包装纸壳上的电视机以及三把折叠椅子。平常占据四分之一空间的双人床一经折叠就成了能坐三人的长沙发,加上从老V家借来的两把折叠椅,再加上巨大的半落地窗的内侧窗台是一条能坐下四人不嫌挤的天然长凳。也许外人会问家里其它什物都放到哪去了?这个有四十多平方米的小套房结构是这样的:进门是厨房,中间是卫生间,贴着卫生间两侧都是巨大的壁橱;什物都放在壁橱里。这时全部菜肴都放在靠墙角的桌子上,一次性的盘子和叉子也摞放在桌子上,葡萄酒、啤酒、可乐、雪碧和橙子汁以及一次性杯子全在桌子下。依次每人自取盘子、叉子夹好菜,先放在地上,接着弓身蹲下或跪在化纤地毯上取了杯子倒好喝的,最后端着盘子拿着饮料随便拣个座。

晚宴就这么热热闹闹地开始了,大家先是啧啧赞叹菜肴的丰盛,后是惊叹这房间并不大但能容下这么多人,且并不显得拥挤。

大家纷纷称赞,“赛利(笑铃的英文名)做菜真行”,“笑铃确实做得不错”,“赛利还真是藏而不露”,“去去,赛利哪次给大家做的菜次过”。

陈笑铃的笑容十分灿烂,她说:“小郝也帮忙。还有刘倩和小范,大家一起做的。”

小范说:“喽,喽,这样说我们太不好意思了,我们吃了赛利这么好的饭,还要把功劳给分了,哈哈哈哈。”

郝正川说:“今天的确是小陈做的。”

大家又纷纷说,“其实这里最好办派对”,“赛利可以做办派对的专业户”,“以后谁家要办派对就拿到笑铃这来”。

陈笑铃说:“好!”

一飘说:“我们怕是赶不上了,三月份就得回去。”

小范说:“赛利走了,我们这个华人社团就不热闹了。”

康涛说:“是的,赛利是个活跃分子。”

陈笑铃说:“康涛继续领着大家玩。”

大家又关心起陈笑铃什么时候回来来,“赛利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还能不能赶得上你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好准备接风”。

郝正川一听这些叽喳,心里紧张起来,他怕陈笑铃失态,暴露了已经隐瞒了近一个月的秘密。虽然郝正川并不害怕大家知道,但既然陈笑铃一开始就不想让大家知道,现在如果突然泄漏出来,那也是有些尴尬的。因此,他不断认真地分辨着陈笑铃的表情。

陈笑铃说:“不知道。”她的笑容依旧那么灿烂,那蓝天里缥缈若无的云翳只有郝正川一人心领神会。

大家只当是她对什么时候能拿下再进入美国的签证吃不准,自然想不到此刻无论是陈笑铃还是郝正川都无法意料她是否应该回来以及什么时候回来。

今晚的陈笑铃格外的美丽,除了她好看的天分之外,还有她迷人的灿烂的笑容,再加上她独特的装束,她赢得了浩月当空般的注目。窗外飘撒着雪花,屋内惟有陈笑铃穿着清爽的夏装,蓝色褪得恰到好处的牛崽连衣裙和浅色T恤,这其实并没有刻意打扮,但却分外出众。因为其他的人从外面来,一般脱下防寒外衣就是毛衣或毛背心之类,怎么的都是冬天的装束。郝正川觉得,比之于他们几乎无人知晓的新婚之夜(当时他们同意不举行铺张的结婚仪式),今晚的陈笑铃更像是新娘。他先取出他新买的数字相机随意抓拍了几个镜头,然后他提议,四个来宾家庭分别与陈笑铃合影,完后他又拍了大家提出的各种原由的与陈笑铃的合影。他等着有人提议拍一个他与陈笑铃的合影,大家似乎疏忽和遗忘了他,他只得把相机递给明俭说:“给我和小陈拍一个。”

大家轰的一笑:“怎么把最重要的节目给忘了呢”,“你自己想到了也用不着不好意思,憋这么长时间,让我们把错误犯大了你才说。你看,你让咱们多不好意思”,“明俭,你一定要拍出效果来”。

郝正川贴着陈笑铃坐下,挺直身,头微倾向陈笑铃,右手大方地揽在陈笑铃腰上。快门一闪,明俭大呼,“很好,可以说不负众望了”。

大家抢着看数码相机的屏幕,“确实很好”。

陈笑铃说:“我看看。”她接过相机看了一眼说,“还行”,接着递给郝正川。

郝正川看看,也觉得很满意,但没说什么。他隐约想说,“这是我们俩照过的最好的照片”(因为他们极少合影),但又觉得不妥。

照相完后,大家帮着收拾餐具,一边聊着,一边看着尼莎(明俭和一飘的女儿)借来的动画片录像带。热热闹闹的氛围,似乎谁也没有勇气宣布就此散了。将近九点半,康涛说:“我们该走了,赛利他们也要收拾一下,明天就要走了。”

郝正川忙说,“不慌,还有一个节目呢,还有明俭他们带来的一个大甜瓜”。说完,他进厨房不到一分钟就端来一盆切好的甜瓜。

大家又是欣赏赞叹了一番,又继续看着电视聊着天。有人提议,“打牌吧”。

康涛坚持说:“人家明天要走,还得收拾呢,我们该散了”。

郝正川又说:“还有小范他们带来的柚子,不慌,还早呢。”

大家其实也没那么坚决想走,这样又坐下来,一边吃,一边评论了一番柚子。

终于到了曲散人静的时候,陈笑铃正要坐下来歇息,这时下晚班回来的老V敲门进来了。老V惜别的神情十分夸张,但无论是郝正川还是陈笑铃都似乎连情绪都不易觉察出来。陈笑铃陪老V聊着,郝正川先是用吸尘器吸地,完后把那沙发恢复成床,重又摆上被盖,然后他就进卫生间洗漱去了。郝正川径直穿着睡衣睡裤从卫生间里出来,老V虽是一个英国半老太太,但由于太熟了,也用不着介意。当郝正川也坐下来加入与老V的闲扯时,他想起了他帮陈笑铃刻录的她在这里拍摄的全部照片的光盘,他建议老V把她新买的笔记本电脑拿来,可以把光盘上的照片拷贝下来。老V十分高兴,她不仅因为得到那么多照片,而且学到了一点新东西,就是如何像动画片一样连续浏览照片。老V新买了一个笔记本电脑,其实她是一个计算机盲,但她爱折腾,她说她是喜欢学东西,喜欢挑战,但其实她一直连拷贝文件的概念也没有真正弄懂过。郝正川这段时间都在帮助她,教她玩计算机。将近十一点半,老V哈欠连连,口水快流出来了。起身告辞,她和陈笑铃热烈地拥抱。陈笑铃就要走了,老V伤感和惜别是有道理的,这个狭隘、固执、孤独的半老太太没有什么朋友,三个二十多岁的孩子待她连路人都不如。陈笑铃这大半年给她分担的寂寞和带来的家庭般的温暖,是她真真切切的享受。虽然她相信陈笑铃还会回来,但是,几个月还是半年,抑或是更长时间,她一点谱也没有。因为她每当问起这事时,陈笑铃总是告诉她说,不知道。眼前这空洞洞的感觉渺渺茫茫,无法填补,无法替代。

老V走后,郝正川也有些困意了,他上床躺下了。他看到陈笑铃还在椅子上坐着,他说:“真是办了一个很成功的派对!”

陈笑铃笑着说:“嗯,还不错。”

郝正川问:“都收拾好了?”

陈笑铃答:“收拾好了。”

25 欲言还休

郝正川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静了好一会儿,他说:“去洗吧。”

陈笑铃说,“嗯”,但并没有动身。停了一会儿,她说:“你理发——,可以让康涛或明俭帮你理,他们都会理。”

郝正川听这么一说,实在有点找不到感觉,但他马上机械地回答:“行”。

他不知道陈笑铃是出于帮他省钱的建议,还是对她自己疏忽了为他尽最后一次义务而表示歉意。理发的事是他们之间不大不小的一个敏感话题,经过几次摩擦,它已经不是一般的琐事了。美国的劳动力十分昂贵,加上服务业一般都要给百分之十五左右的小费,一次理发的花费一般在二十美圆左右。再加上中国男性都爱理小分头,而美国人理发师擅长理板刷头,理分头总理不好,所以中国人在美国极少有进理发店理发的。郝正川对妻子理发有特别的癖好,他知道钱钟书的头发大半辈子都是由夫人杨绛理,他非常羡慕。当他在阿拉斯加知道中国人在美国通常由妻子理发时,他非常高兴。他嘱咐陈笑铃来的时候一定要捎带帮他理发的工具。他幻想:如果陈笑铃十天帮他理一次发,他也不会嫌多,他觉得让妻子理发有如躺在妻子被窝里被她拥着般畅快。然而,郝正川的这个癖好几乎成了他们之间的灾难。陈笑铃似乎从未表示过坚决不给郝正川理发,但她觉得最多两个月理一次足已。每当郝正川说,帮我理理发吧,她总是说,“不够长,理什么”。这样的争执,起先是由郝正川作为她做家务没有责任心提出来的。陈笑铃说,“要人家帮你,得让人家乐意,不能强逼人家”。后来郝正川恳切地告诉她,向她解释了自己的癖好;劝说她,反正对她来说,理发也不是什么累人的事,希望她顺应他,恳请她尽可能按他的要求帮他理。谁知这事被赋予特别含义之后,陈笑铃连两月一次帮他理发也有些勉强,因为她觉得此事关乎感情,感情的事一定要顺其自然,她不乐意帮他理的时候,她坚决不苟且顺应,使自己违愿屈志去帮他理发。在郝正川心里也略约感觉到,这似乎有点和钻她的被窝差不多。他也不想干那事还要什么前提,他宁可不干,也不会答应任何附加前提。当然,陈笑铃从未提过,为他理发要附加条件,只是要以她愿意去做为前提。这不,离婚协议签署近一个月里,郝正川早想理发了,但这就像他绝不会提出要与陈笑铃干那事一样,他轻则不会提出要陈笑铃帮他理发。当然,他有他的原则,又有他的灵活性,如果是陈笑铃提出,他是不会拒绝的。正如前几天老V说:尼克(郝正川英文名)该理发了。他只是说,他自己会应付。当时陈笑铃也在场。

此刻陈笑铃提及他理发的事,他的确有点不知作何感想,但他没有多想。他催促说:“不早了,该休息了,去洗吧。”

陈笑铃说:“我不困。”

陈笑铃继续坐着,没看电视,也没看书报,也没有织毛衣。这样思绪凝重弥远的情形,对于陈笑铃来说是比较少有的,因为她的性格是灿烂明朗的,多情善感。思绪凝重弥远的情形,对于郝正川来说却是常有的事。郝正川意识到陈笑铃也许有些心思忡忡,但他想像不到她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虽说郝正川对于他们之间最终的“分”还是“合”,还留有玄妙的余地,且事关重大;但这是早已摆明了的事,进或退也是描绘得非常清楚的。进就是合,合则有两个条件:一个是陈笑铃应该与他达到性生活的融洽,他觉得问题的关键是陈笑铃应该有一个配合的态度;另一个是陈笑铃应该正视他们之间情趣爱好的差别,解决的途径只能是他主张的:互相接受对方的情趣爱好,并且努力培养共同的情趣爱好;而不能接受陈笑铃主张的:互不干涉、无须求同。换句话说,陈笑铃应该主动当一些配角。当然,郝正川不认为这是要她服从他。因为他认为,他过去一直能够顺从她的情绪情趣,只是她从不肯主动当配角,或者说当得太差。退就是现在这样,他们会,并且能够,保持一种界于亲戚和朋友之间的关系,。况且,离婚协议已经签署,离婚只剩下法律手续了,几乎已经不可能会有什么纠纷了。进或退的问题,她已经考虑近一个月时间了,而且她还可以继续考虑,因此他不理解她为什么此刻心思忡忡。其实他也知道,有些人就是那样!更准确地说是,他不喜欢一个人做重大决策过程没有自己的逻辑,在某个时刻突然有某种感觉,而根据这种感觉来行事。

郝正川心里很平静,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关键时候。他认为,昨天和今天,以及今天和明天,并没有什么跳跃性的变化。他善于用数学的“连续性方法”处理“离散化的问题”,就像他做科研一样,用抽像的数值模型去研究各种具体问题。具体问题客观上是“离散化的”,但模型的理论基础总是“连续性的”,然而该方法却是屡验不爽的。他要把他的科学思维用作处理人和社会事务的具体方法,他觉得他是这方面的高手,只是现实还没有为他准备好伟大实践的机会。

他今晚也喝了一点葡萄酒。喝酒、抽烟、喝咖啡甚至喝茶,都会打乱他脆弱的睡眠节律。这不,他刚才还有些困意,现在尽管快十二点了,他反而清醒了。他看到陈笑铃还坐在椅子上,他不知是出于要安慰安慰陈笑铃,还是觉察到有某种可趁之机。他从床上起来,站到陈笑铃身边,把她的头抱在他怀里。出乎他意料的是,陈笑铃紧紧地抱住他,这是极少有的。他印象中,只有那天他们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之后:那一次,郝正川抱她,她紧紧地拥着郝正川。现在,他注意到了,陈笑铃两条晶莹的泪线像清泉一般滑涌出来。他没有任何情绪的预料和准备,也没有任何感动,但他安慰道:“你不想离开我,是吗?我说过:你只要喜欢我,想要我,你就拥有我,你就不会离开我。即使你暂时离开了,你还拥有我。”

陈笑铃没有任何回答。

郝正川又说:“你知道,你是把握着主动的。进或退,就在于你的需要和意志,我已经不可能做什么努力了。”

陈笑铃还是没有任何声响。

郝正川说:“到沙发上来坐”。说着他抱起陈笑铃,移了两步就坐到沙发上。郝正川个头并不高,但抱起陈笑铃并不算费力。其实当陈笑铃抱着他脖子和肩时,他只要端着她的屁股和大腿就抱得起来。他让陈笑铃坐在他腿上,脸贴着脸,他亲她的嘴,她稍微歪了歪脖子,但没有坚决地躲避。他又摆弄得她半躺在沙发上,然后伏在她身上,双手捧着她的脸,亲她的脸和嘴。他说:“我要你,我不想你离开,我要你做我名副其实的妻子,我要亲你。”

他所谓的“我要亲你”并不是他正在做着的事情,而是他赋有特别含义,特指夫妻之间的那事。

26 曲终人静

陈笑铃始终没有吭声。

他继续说:“你为什么不让我亲你,我要你做我名副其实的妻子,不能亲你,我无法爱你,爱你,我就要亲你。”

陈笑铃说:“起来,我要去洗了。”

郝正川坐起来,陈笑铃也坐起来了,但她没有马上进卫生间。郝正川说:“你受到这么多人的欢迎,我没有理由不喜欢你。”他这样说,只是他顺着她的逻辑安慰她,并不表明他真的这样认同。他也不认为他是在故意说假话,他认为他是在用反证法,先竖一个对方可能感兴趣的假命题,然后在把它证伪。陈笑铃还没有完全掌握他演绎逻辑的习惯,但他颠三倒四、似乎又无懈可击的说话方式已有好几次了,已经见怪不怪了。

陈笑铃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与别人都容易交往,都处得很好——”

还没有等她把“不知为什么我们总处得那么不愉快”说出来,郝正川就说:“我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欣赏整天无所事事。”

陈笑铃说:“如果你要认为我能和人家玩得起来是因为无所事事,那我没什么说的。谁也没有整天办派对呀。”

郝正川说:“我没说办派对,办这个派对是应该的。你所谓的受欢迎和你无所事事、无所求有关。不过,这不是你我之间主要的问题。大观园里的贾宝玉是个无事忙,无论哪个丫鬟小姐有一丁点儿事,他都要凑个热闹、帮个忙。丫鬟晴雯生气了,要撕扇子。他说,撕就撕吧,反正东西都是给人用的,扇子可以让人解恨消气,也算是一种用处。所以,他很受欢迎,也被丫鬟小姐们认为善解人意。试想,如果他有家小妻室供养,他还能那么受欢迎吗?对你来说,他们几个人中,凡是有人要走东,你就跟跟东;要走西,你就跟西。因为你有时间、有精力、有条件,要车就出车,要钱就有钱,所以你玩得转。我不觉得那是玩得好,那是无所事事凑在一起而已。”

陈笑铃没有接茬。

郝正川感觉到了自己有些激动,觉得这时候说这话有些不妥,所以他又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无所谓,也就是说说而已。”

陈笑铃说:“我洗去了噢。”

郝正川似乎感觉到了陈笑铃今晚有些特别的温柔,也许刚才有些夸张的发泄触发了他那根禁锢了许久的脆弱神经,他一相情愿地认为,今晚也许有戏。他略微有些懊悔自己最后那煞风景的激动,但他又自我安慰,只要陈笑铃某根神经在她认为的关键时刻转过来了,那小小的煞风景是无伤大雅的。

陈笑铃在卫生间里洗漱时,郝正川躺在床上,已经十二点多钟,他实在有些困了。然而他还是挣扎着抗拒着睡意,因为他相信今晚也许会有戏。他也矛盾地想过,他想到无数次经验都证明她是一个无法理解的噩梦,和她在一起是不可能有戏、不可能有意思的。

陈笑铃和往常一样,整个洗漱过程花了二十五分钟左右。在这二十五分钟左右的时间里,郝正川差不多有两次都快睡过去了,可不知怎么的,陈笑铃上床那一刻,他还醒着。他等陈笑铃关了灯,躺下了,盖好被了,他在她的被盖外轻轻地抱住她,她没有丝毫的惊讶,也没有任何热情的回应。他大概是探明了她不会反对似的,掀起她被盖的一角侧着靠了进去。他右手抱在陈笑铃胸前,陈笑铃双手把熊猫娃娃搂贴在胸前,其实他只是抱在她手臂和熊猫娃娃上。他的腿跨在她下半shen上,她是侧躺着的,双腿一曲一直交叉着,他的腿只能夹在她的腿上。他抱她、夹她的过程,她仍然没有任何反应。他轻轻地想拿开熊猫娃娃,她用力护着;他加了点劲想扳开她的手,她明显地更用劲了。

他已经意识到,他头脑里的所谓有戏,看来是失算了。可是,如果就这样生生地退出去,似乎也是有些尴尬的。此时的郝正川不知是要听他上面那个慎密且严谨的大脑指挥,还是要听他下面那个简单的毫无逻辑的“小脑”指挥。也许是两套领导班子的指示相去太远,他楞楞地僵了有好几秒种。当然,黑暗中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大概是县官不如现管,小领导的指挥似乎更为直接些。郝正川用了不大不小的劲把陈笑铃侧着的身子扳正了过来,陈笑铃两条腿也就放平了。郝正川伏了上去。他那最无可奈何的东西正正地贴在她那个地方,隔着两条睡裤和两条内裤,似乎异样的感觉并不多。这时被盖有些顾这不顾那,他只好用脚用手这么牵一下、那么扯一下。陈笑铃除了有些无奈似的叹了一口不算太粗的气之外,并没有太多的动静。郝正川下半shen是伏在她身上的,上半身是靠他自己的肘子支着,因为他不想太勉强压在她熊猫娃娃上。他用仅能活动前臂的手拍着摸着她的肩,用嘴、用脸亲着、摩蹭着她的嘴、脸和脖子。她的嘴和脖子都躲闪着,他用下面摩擦着她的下面。他三个动作毫无规律、毫无节奏、随意地、无可奈何地瞎搅糊着,陈笑铃仍然是没有任何回应。郝正川动动又停停,他像是摸着石头过河似地,估摸着她的态度和反应。他的高级神经已经非常沮丧和颓废了,可是他的地方领导似乎有些欲罢不能。他要用手去褪她的睡裤,她的手由搂在熊猫娃娃上滑到腰上,挡住了他的手。他整个身体蜷缩下去,他的下半shen都在被盖外,他的头扎在她两腿之间。他隔着睡裤和内裤估摸准了她那个地方,他长长地向里面呵热气。她有些愤懑、有些呔息地说:“不——要!”。郝正川没有理会她,更加用力地呵热气。

陈笑铃更加愤懑更加大声地说:“这样没有——意——义。”郝正川停住了,他直感到气喘不出来,憋在胸膛。他咬着牙,憋着的气似乎要从眼睛里泄出来似的。但是,他干涸了二十多年的眼睛似乎已经没有了流泪的功能。这时无论是中央领导还是地方领导,都一样颓废了。郝正川正要无可奈何地收兵了。陈笑铃说:“这样解决不了矛盾!这样解决得了矛盾吗?”

郝正川对这一叹一问有些突如其来,一则是他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这个深刻且又不容回避但又模糊的问题;另一方面是,他想不到陈笑铃竟也会用类似于他惯用的抽像语言,“解决不了矛盾”。

什么矛盾?解决得了吗?郝正川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他刚才只是直觉地感觉到,今晚也许有戏。他并没有作任何推敲和逻辑的演绎。细想一想,刚才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想法呢?也许是陈笑铃特别的温柔给了他某种错觉;也许他本然地觉得,她会在特殊时刻给他一个特别的礼物;也许他觉得,离婚协议秘密签署近一个月来,他们还像亲戚和朋友一样、甚至像男朋友和女朋友一样生活得还算融洽。他想到他除了按协议应该作为共同家庭财产支付给她的那部分美金之外,他还主动地额外地给了她八百美圆,她应该有所感激,他觉得这些融洽的氛围也许会让她容忍他某种程度的放肆。然而,陈笑铃的惊世之问让他措手不及,结结实实地哽咽住了。他模糊地感觉到:“解决不了矛盾”也许有两层含义。其一是,这不能解决他们之间夫妻生活不协调的矛盾,不能解决他们之间分合的根本问题。换句话说,她似乎在问,如果她遂了他此刻之意,能解决他们之间分合的问题吗?其二是,既然他们在一个月前已经在逻辑上解决了他们之间共同做某件事的义务,此刻他却要死皮白乞地眼巴巴地求着讨着,就算她遂了他此刻之愿,他能使他自己的饥荒问题得到根本解决吗?无论哪一层含义的问法,似乎都是明知结果的反问。

他曾经的确说过,如果她愿意听他的,按他说的来做,配合他一个月左右,他愿意此后一辈子按她的意愿去做,即使她此后一辈子根本不想干那事,他也绝不勉强她,也绝不会后悔。他完全清楚,他那样说只是他的技术性和策略性,他压根就没有为一辈子可能不干那事做任何心理准备。当然,他也不认为自己是伪君子,许诺时候不用去考虑践诺。他觉得他有胆略、有气魄,他觉得他艺高人胆大,那样说既是激将法又可能使陈笑铃感动。他觉得他压根不用担心去践诺,因为他相信陈笑铃主要是心理障碍问题,只要她能按他的设想进行配合,他觉得陈笑铃完全能和其他女人一样,会越来越觉得那事既自然又有意思。他相信书上说的是真的:男人三十以后的欲望是呈下降趋势的,而女人是上升的。到时候他一定会觉得从容而游刃有余,闹饥荒的恐怕只能是她。当然,他觉得他不会那么绝情寡义、无聊透顶,他决不会主观地让她闹饥荒。是呀,他承认他是那么说过,可他说的是她按他的要求配合,而不是说只让他干那事就行。难道她现在是问,“我现在让你干一回能解决问题吗”,这简直是荒唐的问题。至于第二层含义上的问法,那根本不是问,简直是直戳他的脊梁骨,简直是挑战他的人格和道德尊严。

郝正川的上述想法只是在一闪念的一两秒钟内掠过的,他想就此退出陈笑铃的被窝,但他又觉得这无异于承认自己是伪君子、下流坯,承认自己刚才只是想占便宜。他仔细一闪念,如果刚才陈笑铃遂了他的意,让他彻底舒展舒展那压抑的神经末梢,他又会怎样呢。他想如果陈笑铃从此偿到了甜头,从此开始基本上配合默契了,他当然不会舍得让她永远离开,即使情绪情趣的差别难以调和,他也会加倍甚至十倍于此前的努力去调和的。如果陈笑铃仍然是别别扭扭让他闹饥荒,或者从此分手就不回头,他除了会感激她这次的施与之外,他还能干什么呢,他不还是会坚持离婚吗。他整个的闪念也就只有几秒钟,他没有忘记回答陈笑铃的问话,他说:“我觉得不一定,也许不能。”

陈笑铃说:“是吧,解决不了吧。”

他不知道她这话的确切含义,他模模糊糊地觉得她这话似乎在问:“我让你干了,你觉得能有多大作用呢”。他说:“你就当我是个伪君子吧,你给我一次机会,看看我能干出什么来吧。”他似乎想说,“我不是伪君子,你对我好一些,我也不会亏待你”。

陈笑铃没有应答。

27 饮食男女

郝正川有些骑虎难下,他索性用他下面的那个东西使劲地快速地摩擦她那个地方。陈笑铃有力地说:“我不想!”

郝正川停了下来,他说:“任何男人到现在都会没有任何情绪”。他一边说着,一边退出了陈笑铃的被窝。

陈笑铃没有吭声。

他无可奈何地缩回到自己的被窝,他愤怒、恼恨、羞辱、懊悔交加。他愤怒了,他恨陈笑铃冷酷、刻薄、无情,他恨她没有任何一点人情味,他恨透了她死脑筋,硬是要把人之常情的事情那么端着、看得那么重。他甚至在心里诅咒她:活该天生有病!她一辈子也享受不到男人!享受不到男人真正的爱。他又想到:不知是她生理的障碍影响了她的人情味呢,还是她的冷酷无情不通人性造成了她生理神经的退化、坏死。他觉得如果是前者还值得同情,不过他也已经尽了全力开导过她,她尚不能复舒正常的人性、正常的七情六欲,那也是责无旁贷。如果是后者,那就是活该,是天道的公平。只是他不知道上帝惩罚她,怎么连累上他了,让他无名地遭殃。他懊悔他自己,为什么还要去钻她的被窝?!他恨自己没有出息,为什么要让这白天的噩梦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他想:好了,一切都很快就要结束了。已经是在凌晨一两点钟,他太疲乏了,这一次激烈的情绪跌宕并没有让他失眠,他慢慢睡熟了。

郝正川一觉醒来已是早上七点四十。他洗漱完了就拿着昨晚照了相的数字相机驱车到办公室去,把图像文件刻录到陈笑铃的光盘上。他驱车回来的路上想,其实昨晚陈笑铃动情地让他抱着、拥着、亲着,已经很难得了;如果自己不提出非分的要求,根本不会造成那样的尴尬。他又想,自己有那样的想法也没什么不对呀,也是人之常情呀;当然陈笑铃不同意也许也是在情理之中,并不值得指责。这样想着,他舒坦了许多。当他给汽车加满油之后回到家时,康涛、耿萍已经过来送行来了,他们两自个儿在打牌。

陈笑铃站在卫生间门口,看见郝正川拿着光盘进来,她说:“就刻好啦。”陈笑铃的声音很轻快,看来昨晚的尴尬她也没有在意。

郝正川为陈笑铃的豁达没有闹情绪似乎有些感动,他进一步觉得昨晚主要在于自己提出了非分的要求。他说:“刻好了,车子的油也加好了。”

陈笑铃说:“康涛给咱们带来了早点,你先吃”,说着她转身进卫生间去了。

郝正川推开半掩的卫生间的门跟进去了,陈笑铃惊愕问:“你要上厕所?”这对夫妻从来不曾有俩人同在卫生间的情形。

郝正川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门,他抱住了陈笑铃。陈笑铃也和他热情相抱,并且很是用力,她流出了泪水。郝正川说:“我要你,你回来吧。”

陈笑铃没有因为这一说而特别激动,她似乎也理解和认同了:他们之间如果要能够生活到一起,一定要在行动上解决矛盾。她已经习惯了并且完全理解,郝正川这样一说是没有多少实际意义的。她应承说:“晚上再说吧,你先去吃吧。”

将近十点钟,他们准备好了出发。郝正川和她安排:先开车到离波士顿洛根机场很近的陈笑铃的表哥家住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从她表哥家出发去机场。离开他们自己家时,他们在宿舍楼前和康涛、耿萍以及邻居老V再照了几张相。郝正川做了一个很亲密的抱着陈笑铃的姿势,陈笑铃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保持了她大方灿烂的笑容。

28 西去东归

他们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了半小时顺利地到了陈笑铃表哥家。也许是只在这呆半天的缘故吧,表哥表嫂对他们都非常热情。昨天夜里波士顿北部的雪比南部下得大得多,更加增添了她表哥家热情的氛围。他们吃中国风味很浓的火锅,看《同一首歌》系列录像带。其乐融融时,表哥问陈笑铃:“那你这次回去之后,呆多长时间再回来呢?”

她笑着说:“不知道。”

表嫂插话说:“还有签证问题,还有儿子签证问题,那是不好说。”

表哥转向表嫂说:“是的,就是问打算什么时候回来。”他转身又问陈笑铃:“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陈笑铃说:“不知道。”

表哥说:“你打算什么时候你怎么不知道呢?!你看,你!”他有些不解但也不愿深究的样子。

陈笑铃无奈地重复了一句:“不知道。”

表哥有些纳闷,看了一眼旁边的郝正川,郝正川也没有吭声,他只好作罢。

晚上表哥表嫂不用问,很自然就只给他们准备了一套被盖,他们也不好意思提出要两套被盖。郝正川以为一套被盖也许能使他们有机会相拥着说一会儿话,可是到十一点他上床睡觉时,陈笑铃还在楼下与表嫂聊天。今天晚上郝正川喝了一些陈笑铃表哥劝说是“很高级的”的茶,躺下后又有些睡不着。但他知道,今晚是不可能有戏的,可是早上陈笑铃说“晚上再说”,他觉得也许没有什么要说的,也许在最后时刻还有一些要说的。陈笑铃大概是在半小时之后也上床睡觉,郝正川那时还没有睡着,但没有吭声。好在被盖还挺大,两人都自觉地一人靠一侧,和两个被盖也差不了多少。

第二天早上,他们五点半起床,六点一刻左右开赴波士顿洛根机场。还是陈笑铃开车。几乎只要陈笑铃和他在一起,他总觉得她不容分辩就要独占开车。陈笑铃开车,郝正川总觉得有一种阴盛阳衰的感觉,但他既然一开始就已经接受了,似乎也没有理由再抗辩。临别最后一次开车,他更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表示不同意。七点一刻左右办理好了机票和行李检入,到达安检口,郝正川掏出相机给陈笑铃和送行的表哥照了一个合影。陈笑铃表哥接过相机也给他们照了一个合影。就要分手了,郝正川仔细分辨了一下陈笑铃的表情:陈笑铃没有昨天离家时那么轻松,但也说不上有明显的伤感。郝正川张开双臂,陈笑铃会意地靠了上来,他用力地最后抱了她一下。他这一抱说不清是情感的驱动,还是他觉得他应该出于礼貌那样做。在美国拥抱是那么平常,即使是一个又肥又膀的老太太要和你拥抱,你也几乎没有理由拒绝。陈笑铃毕竟还是他法律上和形式上的妻子,他觉得临别时应该拥抱一下。他已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潜移默化地接受了美国人的习惯,似乎不那么来一下就很不自然似的。

郝正川在独自开车回家的路上,由于专心于车流,似乎没有什么感觉。九点半时,他顺利地回到哈佛园的住所。邻居老V在他泊车时,早从窗户里注意到了他回来。他正要进他自己的门时,老V站在她门口问:“感觉怎么样?是觉得自由了呢还是觉得难过伤心?”

他没想到老V会如此直接地问这样的问题,他本然的反应是“没有感觉”,可是他担心这个浅薄的半老太太会添油加醋传给陈笑铃,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解,他改口说:“不知道,说不清。”

老V说:“是的,这种感觉是很难说得清的。无论怎样,我还在这,我们永远是朋友。”

老V的话让他不由得思忖自己对陈笑铃的离去到底有什么样的感觉。他觉得异常的轻松、没有感觉。他觉得很奇怪,在他自认为坎坷的情感经历中,每一次分手他都有不同程度的难过,即使是他认为十分不屑的刘珍妹,他也有说不清楚的难过。虽然并不都是为分手本身的难舍难割,但可能为浪费时间经历乃至于觉得付出的感情不值得、没有意义。他觉得很奇怪,陈笑铃这一走,他竟然能如此地平静。

他有些困和累,他知道现在要睡也睡不着。他把前天办派对剩下的东西从冰箱里拿出来,分了一些到饭盒里做午饭,他又驱车上班去了。十二点之前,他实在太困了,他又带着盒饭开车回来了。他想上床睡觉,他又感觉到了饿。他把盒饭在微波炉里热了,吃了饭,他躺下睡了。

一觉醒来,他觉得很舒服,他进卫生间洗澡去了。他一个人独自泡在浴盆里就不想起来,陈笑铃不在家他就约束不住自己想干某事。他觉得他自己很可怜,十分无奈,他觉得“中央”没有必要和“地方”斗,他又觉得“地方”不能不受约束。他最后还是在下面搽了许多香皂,他躺在浴盆里,他让水刚好浸着他的身体,他那个“地方领导”正好在水面外。他用手轻轻巴结着“地方领导”,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他感觉到了“地方领导”的满意。他的胸膛和眼睛还是那样有些臃堵,想哭但哭不出来的样子。他想到了赵荻梅,如果赵荻梅知道此情此境,她也许会同情他,甚至为他心寒。因为她和他分手时告诉他,一定要善待自己,找不着合适的一定不要凑合;即使他三十二岁没有女朋友,他也不会显老,也没有人会嫌他老;她说她宁愿自己过得不好,她也希望他过得比她好。他相信,她说那话时是真诚的。他知道赵荻梅现在远在新西兰,并且也有了丈夫,但他依然感觉到:她也许会为他心寒;也许会觉得他十分鄙夷不屑。他觉得自己彻彻底底辜负了她的期望。他感觉到了她的鄙夷,他感觉到,如果她知道此情此境也许会像规避瘟疫一样。这么想着,他的眼睛滑出了热泪。他就像想咳嗽那么自然的想哭,他就像咳嗽那样舒张了一下胸脯,他的泪水就像“射击”般地畅快地流出来。他嚎嚎大哭起来。哗哗的水声掩盖了他的哭声,他的泪水滑到了嘴角,他撩了撩水淋了一下眼睛。也许是流泪的发泄代替了“地方领导”的发泄,“地方领导”感觉到不需要巴结了。他静静地躺在水中,胸中还有委屈的感觉,但那感觉的压力似乎不足以挤出泪来。

29 来日方长

与郝正川礼节性地相拥告别的那一刻,陈笑铃心里陡然抽搐了一下,脸色也触电似的发麻。转身往安全门里走的过程,笑铃不由自主地低着头。刚走了两步,笑铃像猛然发现遗忘了什么贵重物品似的,停了下来。她木然地回望了郝正川一眼,正川冰冷地礼节性地举起了右手,做了一个象征性的挥手的动作。笑铃木然地幌了幌手,转身消失在安全门内。

还好,飞机基本准点起飞。本次飞行起点是波士顿洛根机场,途中会经停底特律和日本东京,终点是首都国际机场。一年前的911事件中,恐怖分子劫持的四架飞机有两袈是从波士顿洛根机场起飞的,陈笑铃只是莫明其妙地联想到这么个细节,但并不害怕。陈笑铃脑袋里很乱,很迷茫。除了刚才拥别的那一刹那突如其来的一阵情绪之外,陈笑铃并没有太多太复杂的情绪。她感到脑袋发胀,麻木。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前天晚上的告别派对到老V离开时才算结束,洗漱完后估计有12点多了,郝正川那一阵折腾完后还不是一两点?!昨天午饭后悃得要命,可是在人家里做客,还不得陪人聊聊?!为了克服瞌睡只能猛灌咖啡。后来到晚上,咖啡灌多了一时半刻睡不着。今天早上5点是闹钟闹醒的。这样一回顾,瞌睡更浓了。想想将近20小时的飞行(加逗停时间),可以放心地安睡。

陈笑铃安然地趴在小桌板上,一直迷迷蒙蒙,不知自己是在梦里还是醒里。脑袋里好像在播放电影剪辑似的,不断地滚动播放她与郝正川签证离婚协议以来的各种画面。离婚的问题,陈笑铃是被动的。她也觉得和郝正川在一起生活并不如意,但没有细想到底是什么原因,感觉上好像是:郝正川这个人比较刻板、不太有情调、有时候比较挑剔、说话太直容易伤人。尽管郝正川有这些毛病,陈笑铃在心里还是慢慢地、尽可能地去适应。离婚这个事,陈笑铃觉得太突然了,有些心痛,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陈笑铃没有什么像样的文凭,但并不意味着就一定没有文化,并不意味着没有理智。陈笑铃的理智告诉她,婚姻是双方自由自愿的结合,任何一方如果坚决要求离婚,另一方不同意也得同意。离婚这个感觉她觉得怪怪的,很陌生,并不能具体预料它将意味着什么。另一方面,她也不完全相信那一纸离婚协议就宣告他们之间的婚姻关系就彻底玩完。并不是说他们之间有人会撕毁协议不认账,她知道自己不是那种人,也相信郝正川不会出尔反尔。陈笑铃觉得有这样一种可能性存在:分开一段时间、冷处理一段时间,他们都会认识到原本并不存在根本性的、必然性的困难和障碍,与其离婚然后各自重新组织家庭,不如重修旧好,更加简捷方便。还有一个方面,那就是——离婚并不一定是坏事,说不定找到一个性格情趣相投的,可能比和郝正川生活下去还强点。郝正川虽然人品不坏,虽然是博士,但博士也就是形象稍微好那么一点点,当不得饭吃、当不得衣穿、当不得钱花;换一个的话,博士不博士也无所谓,还怎么就一定会比郝正川差呢。每一种可能性、每一个方面,陈笑铃现在都不能确定,都觉得迷迷蒙蒙。

每想到一种可能性就有一种情绪,联想到不同的境况。电影画面纷迭变换。刚签离婚协议的那几天,陈笑铃感觉到有些痛苦无奈。然而,陈笑铃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不愁吃、不愁穿,外人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变故,因此,她并没有特别消极的情绪。离婚协议签署之后,日子还是平平常常地过,与协议签署之前并无二致。如果要细微地体察前后的差别,那就是离婚协议签署之后彼此更加谨慎客气。那种谨慎客气的氛围,陈笑铃甚至产生好奇和幻想。她幻想,那种相敬如宾的氛围也许会催生出他们之间正真的爱情。只可惜好景不长,短短一个月她就必须离开。更何况郝正川口头表达过几次,他们之间的关系主动权把握在她手里。她对这句话始终将信将疑。为什么不可全信其有呢?明摆着,离婚不是她提出来的,这怎么能说主动权是把握在她手里呢?!为什么又不可信无呢?因为郝正川需要的都是她能够满足的,最少她相信她有这个潜能,只是她愿不愿意屈尊去做的问题。所以,她觉得,如果万不得已,她就克制和调整自己。她相信,如果她愿意低姿态,她和郝正川的关系还是可以避免破裂的。当然,她也有顾虑,是不是自己真有那方面的问题呢?如果真有那方面的问题,低姿态也不行吗?陈笑铃并不能确信。

当地时间9日离开波士顿机场,到达青岛时已经是11日。按照里程时间计算,一共才二十几个小时,日历却翻了两页。按照陈笑铃的感觉,似乎还不止两天。离开波士顿起飞时雾霭霾霾,升到万米高空后,阳光朗照,飞机像在云海上空漂浮的气球。底特律降落时又是细雨霏霏,寒风瑟瑟。离开底特律再入高空时,已是云海落日、晚霞蔚然的日暮境况。由底特律飞往日本东京,大部分时间在太平洋上空,大部分时间机窗外似乎都是黑的。万米高空看似明非明的苍穹和下面昏黑的云海,感觉很陌生,有点恐怖。总之是,一个地方一个景象,让人晕头转向。东京晴,北京雪,青岛雨。哎呀,全乱套了,没法不乱,谁都得乱,这就是时差,这就叫时差反应,有过国际旅行经验的人都知道。陈笑铃现在很想儿子,大半年没见,儿子变啥样呢。

29 客舍似家

陈笑铃快要疯了,真是见了鬼!这是怎么啦,她回来这些天,逢人就问她:“什么时候回美国?”。她烦了、厌了,极力提防和回避人家问她:“什么时候回美国?”。这些见鬼的人偏偏要问她:“什么时候回美国?”。陈笑铃实在无法理解,她什么时候“回”,以及“回”与“不回”,与这些人有什么关系?这些人吃饱了撑得,偏偏要问这个问题,几乎是一个不拉地问这个问题。你说这不是见鬼的事吗?她是中国人,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有且仅有——在美国待过半年多时间,人们却要问她什么时候“回”美国。这个“回”字从何说来?陈笑铃每次听到这个问题都要极力克制情绪,容忍问话人的粗鄙无理。

那个烦人的问题,起初是陈笑铃妈妈问的。那天陈笑铃刚一进妈妈家门,老太太喜出望外:第一句是“累吧?”;第二句是“饿了吧?”;第三句是“那什么时候回去呢?”。陈笑铃一边搂抱亲吻儿子,一边应答“还行”,接着应答“不饿”,第三句装着没听见,代之以一句“臭东西,想死妈妈了”。老太太以为陈笑铃没听着,重复了一句“那什么时候回去呢?”。陈笑铃略一停宁,微蹙眉头说:“再说吧”。

陈笑铃回妈妈家不过半小时,表姐笑盈盈地过她妈妈家来,笑盈盈地招呼:“铃铃回来啦,算是长见识啦!”

陈笑铃笑答:“哪里,不就是去了一趟美国嘛!”

表姐叹曰:“可不,咱能去得了嘛!”

陈笑铃无言地笑笑。稍顷,她说:“对了,给您捎了点巧克力,美国那破地方,也没什么好东西。”

表姐优雅地笑着:“哦,美国成‘破’地方了,咱还稀罕呢!”。表姐接着就问:“那什么时候回美国去呢?”

陈笑铃笑答:“还‘回’呢?!要‘回’就回中国。”

表姐很快就转过弯来了,补充问:“那什么时候再去美国呢?”

陈笑铃答:“再说吧。”

表姐优雅地换了一个别的话题。拉了一会儿家常之后,表姐似乎忘了刚才陈笑铃微妙的尴尬,她问:“小郝的工作是——是不是就要在美国一直待下去?你什么时候回美国去呢?”

陈笑铃为难地说:“不知道。”

对门的李老师也是不出三句就问“什么时候回美国去呢”,常和她妈往来的刘姨、张姨、邢姨,没有哪个忘了问那个令陈笑铃觉得晦气的问题。陈笑铃觉得这样非得让她躁死没完,因此她对妈妈说要回自己家看看房子。陈笑铃所谓的自己家,就是指郝正川单位分给他的那套房子。陈笑铃一直以来大部分时间都是住在妈妈家,一是方便她父母帮助照看儿子,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郝正川单位的宿舍区距离陈笑铃上班的地方有些远。郝正川出国前,陈笑铃通常周末才与儿子一同回去。陈笑铃几乎从未独立料理和照应过儿子。在妈妈家时,主要是陈笑铃父母负责照看儿子;郝正川出国前,陈笑铃回自己家度周末时,她只管照看儿子,郝正川负担全部买菜做饭和做卫生;如果郝正川出差,陈笑铃不会独自回家。因此她妈妈觉得有些奇怪,郝正川不在家陈笑铃似乎没有回去的必要。

看房子固然是一个理由,但没有必要看那么许多天。陈笑铃妈妈习惯了看女儿脸色行事,从不惹她生气。陈笑铃妈妈已经觉察到有些不太正常,但陈笑铃不让她“寻思”,老太太就能隐忍得住,不让打听就不打听呗。老太太每当受了陈笑铃的哼叱“没事别瞎寻思!”,在陈笑铃面前不敢多吭一声,总是向陈笑铃爸爸嘀咕“呔!就那小屁孩样,谁稀罕打听!”。陈笑铃爸爸是标准的甩手掌柜,家务事遵循一个简单原则:光做不说。她爸爸只是轻轻地反斥她妈:可不就是有人稀罕打听嘛?!老太太气归气,可是她在陈笑铃面前就像一个受虐狂一样,无任女儿如何无礼地,她总当她是“小屁孩”。这些天陈笑铃没回妈妈家去,老太太每天都要打电话来重复同样的问题:“没事你就回来吧。聪聪你一个人弄得来吗?”陈笑铃就有这么好的命,硬是有这么好的妈。

陈笑铃原本以为在郝正川单位宿舍这边,她的熟人少,可以逃避有人问她那个暂时不想去思考的问题。你说这不是见了鬼一样的希奇吗?以前郝正川在家时,她每周过来一次,几乎碰不到什么人会和她打招呼。仅仅因为去了一趟美国,郝正川单位的人几乎一下子变得全认识她似的。远远的就招呼过来了:回来过年啦,什么时候再去呢?郝博士不想回来工作啦?

陈笑铃像躲瘟神一样躲着环资所的人,可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人还是有办法让陈笑铃觉得晦气。陈笑铃的家就在馥香谷后面。前面是商品房,后面是农业部湖沼环境资源研究所的集资房。相同的公司设计施工,相同的公司进行物业管理。馥香谷全称是:馥香谷滨海商旅住宅区,在青岛是数一数二的高档小区。只是离老城区略微有些远,尽管房子以及周边环境好得不能再好了,但人气还是不太旺。进入二十一世纪,房价像火箭一样往上蹿。老百姓看着这片房子,就像看着金山银山一样让人垂涎。集资房和商品房价格相差一个零。尽管国家早已下令停建集资房,但农业部直属的研究所就有这么大的神通,房子照盖,盖完照分。老百姓羡慕但也服气,人家研究所的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国家还能不照顾着一点。陈笑铃带着孩子在馥香谷中心花园玩时,彼此都爱问住哪号楼的。当陈笑铃告知她的楼号时,人家都羡慕地赞叹:“你们有学问的人真行,住‘不要钱’的房子!”。每当此时,陈笑铃心里有难言之隐,像做贼一样。

陈笑铃原本打算回国后舒舒坦坦休息一段时间,等彻底没情绪了之后,再慢慢用理智去思考她与郝正川的关系问题。现实大大地出乎陈笑铃的意料,这情绪就像搅浑了的泥水,几乎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沉淀出一个汤清水冽的局面。这潭浑水不仅没有赢得沉淀的时间,反而不断有人搅动。这些搅动就是周围人们有意无意的问话。陈笑铃真的是烦躁得快要疯,从有记忆的少女时代开始,她从未经历过什么至今还记得住的烦心事。与郝正川签署离婚协议的那几天,陈笑铃心里很不好受,但并不会比现在更令人烦躁。似乎仅仅从现在开始,陈笑铃才有了“离婚”的感觉。“离婚”之所以要加引号,因为陈笑铃尚不能确定她与郝正川已经算是离婚了,也不能确定她是否就应该接受这个郝正川强加给她的安排。

这些天夜里陈笑铃常常做噩梦。梦境很简单:四周的黑夜像有形的物体,又像没有质量的黑山,慢慢地移动,慢慢地靠拢过来,黑山森然壁立于陈笑铃的四周;陈笑铃惊恐万状地发现自己在黑山的夹缝里,并且黑山还在靠拢;陈笑铃像武林高手,左手撑着左边的山体崖壁,右手撑着右边的山体崖壁,脚像手一样,整个人像一个“出”字往上蹿逃;还好,黑山像棉花一样柔软,陈笑铃庆幸快要成功脱逃了;糟了,脚被不断靠拢的山体夹住了;刚才还是柔软的山体渐渐变得柔中有刚了,不断靠拢的山体不仅夹住大腿,而且夹住了那个敏感部位;陈笑铃想,如果有什么东西进犯她的敏感部位,她打算放弃,就那么回事,只要不出大的危险就行;山体不仅夹住了陈笑铃的敏感部位,而且她胸口也感到了难以承受的巨大挤压;压力太大了,陈笑铃感觉顷刻就要化作肉泥和齑粉,她痛苦地绝望地大呼。。。。。。

恶梦醒来,陈笑铃嚎嚎大哭。哭声惊醒了身边的儿子,陈笑铃只能嘤嘤地流泪。许久许久,陈笑铃终于幡然醒悟,她没有时间回避与郝正川的关系问题。她现在就必须想清楚,想明白。

30 如梦方醒

那天晚上,陈笑铃从噩梦惊醒,悲伤万分。她彻夜无眠,默默流泪到天明。她脑海里渐渐浮现两个令人揪心且刺眼的汉字——弃妇!不,不,她在心里拒绝那个侮辱人格的字眼。她要自尊自强,不等不靠。她下决心要找工作,重新开始新生活。

说来奇怪,陈笑铃这个没有什么像样的文凭,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专业特长,却从来没有过找工作的经验和苦恼。陈笑铃从高中毕业开始,到去年她去美国之前,整整十年,她一直轻松惬意地工作。职场换过四五个,工作性质几乎都一样。说得好听一点是办公室文员,白领;说得难听一点就是打杂的,靓妹。陈笑铃高中毕业那阵子,有电脑专业能力的人很吃香,不愁找不到工作。陈笑铃进了三个月的电脑办公自动化培训班。一个端庄俊秀亭亭玉立的俏模样,加一张培训班的结业证,陈笑铃在私营公司的竞争力并不亚于一个相貌平平的正规大学的本科毕业生。其实,陈笑铃高中毕业比许多本科毕业生的就业过程都顺利得多。陈笑铃三个月电脑培训班刚刚结束,培训班的老板就主动提出留下她当辅导员,协助培训下一批学员。半年后,李嘉诚投资的国际商贸中心大规模招聘业务员和办公室文员。高中毕业的陈笑铃再次重复了那个神话,在许多相貌平平的本科生的酸溜溜的羡恨里,堂而皇之地被录用进了国际商贸中心的国内业务部。其实用今天的话说也就是售楼小姐,不过那时候并没有售楼小姐这个名词,因为那时候还没有商品房。陈笑铃当时的业务就是尽可能把据说是李嘉诚投资的写字楼销售出去,也可以租赁出去。再后来,陈笑铃又上了夜校,参加了实用财会培训,学习了如何做假帐以及如何合法避税。97年亚洲金融风暴到来前,陈笑铃已经做到了国际商贸中心国内业务部的副总;翻译成今天的话,也就是售楼小姐的领班。金融风暴来临时,尽管当时写字楼的租赁和销售都相当不错,但整个国际商贸中心就像突然中风瘫痪了似的,马上周转不起来了。陈笑铃那些推销写字楼的阅历很快帮助她找到了新的工作,在一家小规模的新加坡公司做办公室文员。公司帮她印制和规定使用的名片上,头衔是总经理财务助理,实质就是做假帐、与税务部门经营关系、进行合法和非法避税。陈笑铃做假帐之余,办公室的杂务一应保全。后来再换过一两次工作,职场环境都差不多。总之,陈笑铃这些年的新工作都是经熟人介绍和引荐而开始的,没有进过什么人才交流中心或劳务市场,也几乎没有歇业或失业过。出国前辞掉的那家港资公司,其实还算是比较稳健和略微有一点规模的公司,陈笑铃在那里已经工作了四五年。如果不是因为出国,陈笑铃绝对不会主动辞掉。

此时是非典爆发前。当然,非典爆发前并没有什么征兆,仅仅是一个好记的时间概念。非典爆发前全国就业形式如何?请记住两个背景:一、此时全国国企减员增效的风潮都已经进行到第N波;二、全国高校像患了狂犬病一样连年扩招,以20%以上的速率扩招,此时高校扩招的狂犬病也发作到了第M个年头。当年的靓妹陈笑铃现在变成了靓姨,这些变化都在悄无声息中发生,陈笑铃浑然不觉。

陈笑铃按往常找工作的惯例,给熟人和朋友打了一通电话,没有任何令人欣慰的消息。她平生第一次来到人才交流中心,在登记表上的学历一栏,她大大方方地填上大专。在一个招聘委托窗口前排了近两个小时的队之后,陈笑铃大大方方地呈上登记表和学历证书及其复印件。

工作人员冷冷地说:“这是人才中心,要全日制正规大学的文凭。”“正规”两个字说得又沉又重。

陈笑铃踟蹰片刻,欲言又止。

工作人员轻蔑地催促:“快点,别挡住后面。”

陈笑铃满脸绯红,不知所措。

工作人员看陈笑铃也许确实不知道行情,转而耐心地说:“这里是人才中心,你到‘劳务那边’去看看。”

陈笑铃终于搞明白了,所谓“劳务那边”就是指劳务市场。劳务市场不远,就在人才交流中心旁边。陈笑铃只听说过找工作在人才交流中心,几乎没有听说过劳务市场。略一掂量这两个名词,就好像人参和胡萝卜相比,差别是显而易见的。这年头名称什么的都无所谓,陈笑铃深知如今的“业务经理”就是以前的“推销员”。陈笑铃怀着几份好奇走进劳务市场。一个偌大的大厅,大厅里只有百十个人,显得有些寥落。大厅四壁斑驳重叠地贴着各类招聘广告,绝大多数都是土方施工、搬家工、管道疏浚工、装修工、电工等等。哦,搞错了,这里都是招聘男工。女工招聘栏那边,最多的是招聘保姆的广告。这年头保姆的叫法也五花八门,有保姆、阿姨、管家、家政助理、家政服务员等等应有尽有。环卫工、保洁员、酒店服务员、超市收银员、超市货员、发廊洗头工、美容师和按摩师等等是女工招聘的名目。陈笑铃好奇地打听了一下超市货员是什么意思,哦,原来就是整理货架的人。晕,陈笑铃彻底晕了;她没法不晕,曾经的俏佳人,如今只能和婆子、大妈抢饭碗。

想起那天晚上的噩梦,陈笑铃觉得这白天的噩梦比晚上的噩梦更可怕。与其与满身胖肉和汉臭的婆子、大妈抢饭碗,陈笑铃宁愿被那柔软得像棉花一样的黑山挤压致死。唉,这白天连着黑夜的噩梦何时才是一个尽头,陈笑铃想奋力挣扎和自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陈笑铃如此自励自勉。

31 话说从前

从第02章到30章,一口气讲了十万言,都是郝正川和陈笑铃这对冤家离婚的事。以下我们要说说这一对活宝是如何认识和结合的。

郝正川博士终于与妻子陈笑铃在美国哈佛大学博士后公寓里签署了离婚协议。大事虽然已经搞掂,郝正川心情并不轻松。虽然感情和情绪都说不上痛苦,但精神的、理性的困扰是抹不开挥不去的。他由“为什么”到“他妈的”又由“他妈的”到“这到底是为什么?!”如此这般地在纸上推演了快一个星期了,还是不知到那个“他妈的”到底是“为什么”。其实他也没有那么痴情那么专注以至于一整个星期都在研究这事,但这是不用研究它就自己不停地杂乱地没命地往脑子里钻的问题,他想不去想也做不到。后来他想也许那第一次约会就是倒霉的开始,就彻底错了。那是一九九八年九月在青岛——

九月底的青岛已是秋意渐浓,阴沉的天气加之迅忽靡离的海雾更使郁闷的氛围令人挥之不去。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郝正川走出了中心计算机室,走下了这德国殖民时代遗物——哥特式实验楼。他一舒倦眼,茫然无力地投向远处天空的目光,就象他鼻子呼吸着空气一样,漫无目的、毫无意识。他似蹙非蹙的眉宇,合着清瘦白皙微扬着的脸庞,透析着他思绪弥远、无以比邻的孤寂。海洋学界泰斗唯一的院士楚天明的爱足郝正川博士,尽管在海洋环境资源所内大多数人都在心里默默高看他一眼,可是谁也不能真正体会他心中有多少惆怅和无奈。这近半年来,说愁恨,何止销魂锁骨;说无奈,何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只觉得,身如泥濯,已被千万只脚践踏;心如豆腐,已被千万把刀切割;神志如草秸,已被千万星火燎烧。

不管郝正川心情怎样,只要有人介绍女朋友,他还是得要去。就象做生意的人一样,只要已经开业了,不管生意上实际是赔是赚,只要有生意谈,还得要谈;只要有生意做,还得要做。除非你从此关门,改弦更张,不再做这买卖。做生意义赔大了,的确可以关门息业。然而郝正川谈朋友谈得倒霉透了,难道他能从此不再受那窝囊气,抱定独身主义,潇洒到老?不瞒大家说,郝正川今天晚上又有一个约会,时间是六点半,地点是青岛二十五中门前,对方姓陈。郝正川现在就走下楼来,向浴室走去。然而,他绝对不是因为今晚有约会而激动得平静不下来,开始早早地梳洗打拌,而是想到介绍这个约会的李处长给气得,胸气难平,不如干点别的,调节一下心情。

昨天上午郝正川在实验楼门口碰到了宣传处的王干事。

王干事问他,“小郝,最近怎么样?”

郝正川说,“说不上什么怎么样,也没有什么不怎么样。”

王干事与郝正川说不上是朋友,但同一个研究所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别人与别人之间多少总要客气一点,但王干事和郝正川不知什么原因,反正用不着客气。郝正川的事,其实王干事并不知道多少。但这并不妨碍王干事的热情,他一副乡里乡亲知根知底的样子问郝正川,“最近有没有情况吗?”

郝正川在真人面前也用不着说假话,何况他这人天生就呆直呆直的。他说,“最近没有。”

王干事说,“你的情况我一直记得,我和我对象(青岛人管老婆叫对象)说过,我也和我办公室她们说过。没有,行。我要知道一下情况。不然,我让人家忙豁,不能白忙豁了,是不是?哈哈!没有,不用着急。这东西就这样,你不知什么时候就——。哈哈,对不对?”

郝正川说,“谢谢,”说完他走开了。

王干事这样的关切有好几次了。尽管这样堵在大门口就问人家有没有女朋友这样的事,郝正川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尴尬,好象大人逗小孩,“今天你小鸡鸡玩丢了没有?”。尴尬归尴尬,郝正川心里还是感激王干事的。王干事并不光是嘴上说,行动上也是帮忙的。上次郝正川见过的十三中的临时美术老师就是王干事办公室的李秘书介绍的,李秘书说得清清楚楚,是王干事关照她留意的。王干事绝对是一个不错的人,每次碰到郝正川都会热情地打招呼。王干事不是一个简单的热心人,他不仅为人热情,而且似乎很能与人知心。也许是因为他经常摇笔竿子的缘故,所以他有时能揣摩到别人心灵中很深处的东西。郝正川不喜欢别人莫名地高看他一眼,不分原由地就硬要认为他好象有多少现存的好处似的,不知那些人是真心的羡慕还是妒忌。他也不喜欢象楚院士等元老级人物那样,总觉得他对人生百态有多么幼稚,“你们这些孩子”!前一类人不敢与郝正川深谈,怕一谈就露出自己有多么浅薄。后一类人郝正川不愿与之深谈,他受不了他们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故作高深的样子。在郝正川看来,他们只是熬足了年头,熬出了一点名分和虚荣。尽管他们端坐在博士生导师或研究员的高位上,实则已经被知识更新的浪潮淘汰得和科盲差不多。王干事显然不在两类人之列,他总能主动和郝正川打招呼,并且不卑不亢。以前王干事和郝正川也就是点头之交,可是有一次,就仅仅几分钟的话,他们就似乎比点头之交近了许多。

大约在半年多前,有一次郝正川在前面走,王干事从后面赶上来了。他和郝正川攀谈起来,他问,“小郝,怎么样,是不是有些情绪不大高?”

郝正川方才注意到王干事,他说,“王干事呀,你好。情绪不太高?什么意思?说不上有什么情绪不太高。”

王干事说,“我随便问问噢,是不是谈朋友谈得不太顺?”

郝正川反问,“你怎么知道的?对,算是不太顺。你怎么知道的?”

王干事拍着郝正川的肩说,“小郝,大哥比你大这么多年岁,就没有一些过来人的生活经验?你搞的什么数学模型咱们一窍不通,难道咱就没有一些——不能白活了那么些年岁嘛?对不对?”

郝正川说,“王干事是高人,大概是瞒不过你的火眼金睛。怎么,你是不是有许多谈朋友谈得很不顺的经验。”

王干事说,“多少有一点,谈朋友这事很顺的不多。”

郝正川说,“大多数人还是比较顺的吧?不是有一见钟情一说嘛?一见钟情也许比较少,大多数人总体上还是比较顺。”

王干事说,“一见钟情?怕是太理想了,实际生活中恐怕没有。我看大多数人都要有那么一翻折腾。”

郝正川说,“不会吧?难道你老兄当年被折腾得人仰马翻,死去活来?”

王干事说,“小郝这博士果真不一样,还真是出口成章。我觉得大多数人都有一翻折腾,我自然也不能例外。”

郝正川说,“王干事这么一表人才,还愁没有美女趋之若骛?怎么,难道当年还有过过火焰山的传奇?是过火焰山还是爬雪山过草地?”

王干事说,“噫,你小子这口才还挺牛的嘛。谈朋友就要你这样的好口才。我算一表人才?你是不是挖苦我?还是用词不当,有些夸张?”

郝正川说,“一表人才用在你老兄身上正可谓恰如其分,你自己心里有数。”王干事一米七二左右,不说英俊魁梧,再怎么挑的人也挑不出他的茬来。

王干事说,“小郝,行,你这么一夸我心里美滋滋的。我跟你说吧,不管什么人,不管你多优秀,哪怕十全十美,要折腾还照折腾。你老弟,大博士,还不够优秀?这东西和优秀没关!”

郝正川问,“和什么有关?看来我可以取点真经,今天。”

王干事说,“我这样的人能有什么经可取,你抬举我,不敢当。”

郝正川说,“你这些话就挺高深的,你应该把你的宝贵经验发扬光大。”

王干事说,“你要愿意听,我经验只有一条,这东西就得讲缘分。”

郝正川问,“什么经验?我要仔细听听。”

王干事说,“是吧,说了你也——你们科学家,不讲迷信,是吧。但这东西,我觉得就是这样。”

郝正川说,“这话‘糙’理不‘糙’,话虽然简单,但道理深刻,我要好好领会。”

王干事说,“你不信不要紧。怎么样,现在是不是还有朋友在处着?”

郝正川说,“没有,不久前散了。”

王干事问,“怎么样,要不要帮忙?”

郝正川说,“真是亲不亲,故乡人。我现在正需要你这样既有热情又有高深水平的人帮忙。”

王干事问,“小郝你什么地方的人,你是不是江西人?我有印象你好象是——难道你是成都人?”

郝正川说,“这不要紧,主要是感觉,我一见你就觉得象故乡人。”

王干事说,“我可以帮你关心关心,我对象在中学工作,有时候人家老来问我们这里有没有高学历的人要找朋友。有时候有机会,有时候没有,这事情很难说。我会帮你留意。”

昨天有些怪,郝正川和王干事大概有些走缘,上午在实验楼门口碰到一块,下午又在研究所大门口碰到一块。

王干事远远地就开始打招呼,“嘿,小郝。”

郝正川应声,“你好,王干事。”

王干事指着身边的所内的另一个人问郝正川,“小郝,器材处的李处长你熟不熟?”

郝正川伸手过去,“李处长,你好。”

李处长接握郝正川的手,“郝博士,你就是跟着楚老头读博士是吧?”这人实在有些“糙”,在海洋环境资源研究所乃至于海洋学界称楚院士为楚老头的人并不多见。他接着又问,“你不太出海是吧?”

郝正川答,“我主要是纸上练兵,还没有出过海。”

王干事说,“小郝是搞理论的,不然的话,大概出海的人没有不熟识我们李处长的。”

李处长说,“我算个什么,现在我们所,就是郝博士他们的天下。”

郝正川说,“其实也知道是咱们所里的人,只是不知道是哪个处室的。”

郝正川有些纳闷,王干事怎么给他介绍什么李处长。管他什么长,只要不是研究所副所长一级,郝正川患不着要认识他们。郝正川在处理所内人际关系的原则很简单,没有道理的事,他不会找谁去开后门;应该要办的事,谁敢无理刁难?他们如果敢刁难,他就一定会捅到楚院士那里去。楚院士讲原则,轻易不出面,可是对他的学生,他看得和孩子一样宝贝。只要原则内的事,如果他的学生挨人欺负,他一定会出面。他出面的初衷肯定不是去帮学生解气,而是觉得他有责任去说直话、去讲道理、去匡扶正义,但结果肯定是帮学生把气解了。楚院士的声望那是不用说的,上至国土资源部科技司的领导是经他提名才得以委任的,下至环资所,实际上两任所长都是他指任的。现在环资所副所级以上的领导有一半都是他的嫡传弟子,实际上他就是无冕之王,太上皇。

李处长半睁半眯着眼,似笑非笑地说,“郝博士,认识!郝博士的大名我挺熟的。博士,好,很有出息。”

郝正川不知怎么的,感觉特别别扭。好象青春少女碰上了一个陌生的胖得和水桶一般粗细的醉汉,虽然对方只是嘻嘻哈哈打招呼,并无占便宜之意,但少女的反应往往是和被调戏了差不多。郝正川说,“幸会,李处长,你们聊吧,我还有点事。”

王干事说,“等等。”他转向李处长说,“老李,你上午说的那个情况——你把情况给小郝说说。”

李处长咋了一下舌说,“唔,我那情况?”他停了两三秒钟才转向郝正川悠悠地问,“郝博士,你多高嘛?”

郝正川从不忌讳自己有多高,他在很多场合都坦言多自己的身高是一个遗憾。李处长今天这一问,郝正川说不清是害羞还是愤怒,脸已经涨得微红。他方才明白过来,李处长大概是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千金。李处长也就四十出不了多少的样子,不太可能有那么大的闺女,或者就是他什么亲戚的女儿吧,郝正川这么想着。他很想走开,他很本然地觉得,他和李处长的什么人大概找不到感觉。

王干事替郝正川回答,“呃,就这么高嘛。你——你看看,你那什么情况嘛。”

李处长流露出真诚的惋惜情神,他微微摇着头说,“我那,怕那小蟊(青岛人称青春少女)比较挑。”他接着又说,“不是我什么人喔。人家那条件确实很好,长得什么的,在外企工作。”

王干事有意要岔住李处长似地说,“这,你不好说——”王干事那意思,“没准人家就能谈到一块去呢”。王干事相信,婚姻这事,什么情况都没个准。

李处长又问郝正川,“你家做什么的?”

郝正川有些明白不大过来,只有问某人是做什么的,问人家家是做什么,怎么回答?他家兄弟姐妹那么多,各做各的。郝正川说,“我家是江西农村的,现在差不多做什么的都有,现在基本上都不在农村。”

李处长摇头的幅度更大了,他说,“农村的,怕是够呛。”

郝正川心里愤怒了,“真是莫名其妙,农村的怎么啦,难道现在我还要回农村去工作?”这是心里话,郝正川并没有说出来。郝正川就要转身走开。

李处长说,“我去联系联系看看吧。”

郝正川轻蔑地说了一声,“谢谢”,转身走了。

32 妙曼笑铃

郝正川感觉特别恶心,特别气愤。他来青岛两年多,人家先后给介绍见面的女孩都有十多个。介绍人都是热情的好心人,说话都客客气气,可是从来没听过象李处长这么恶心的说法。郝正川立刻想起《红楼梦》里有这么一段:西府老仆人焦大的妻子想极力向贾母举荐她娘家的一个远房侄女到宝玉的怡红院二门外做看门丫鬟,她一方面向贾母夸耀那女孩是何等标志、灵巧、守份,另一方面又向娘家亲戚张显她在宁国府多么有身份,以至于她给谋得到一个侍侯少主子的差事。结果,她一方面得了贾母的赏钱,另一方面又吃了娘家亲戚的孝敬。郝正川想着就气愤,他当时很想断然回绝,“你家的千金我不想见”。可是他一方面觉得不应该伤了王干事的好意,另一方面觉得那样回绝似乎有损他的身份和形象,那样差不多和李处长一样“糙”。他觉得他淡然且有力的一声“谢谢”,已经恰到好处地表明了他的立场。

李处长其实也是一个典型的山东人,相对于郝正川这么个高级人物来说,也许他说话的确有些”糙”。可是人家李处长不象他郝正川那么复杂,竟然想到《红楼梦》里去。李处长不是焦大的妻子,他没想过要从郝博士那里谋得什么,也没有要通过他来巴结楚院士的意思。李处长心里象明镜似的,他知道他这个处长是怎么得来的。因为当年在老山前线的年少气盛,加上和团领导的老乡关系,熬到八七年转业的时候,已经是副营级。自从转业至今,他一直就是这个科学院逾千人大研究所器材处的处长。并不是他天生没有巴结领导的才华,也不是他没有升迁的理想,而是他清楚,自己这个连中专文凭都是候补的,即使向领导捐出心肝脏腑,也不可能在这个文凭学历高度集中的单位谋得升迁。前年楚院士一句话,简化后勤,器材处早已和保卫处、后勤处、总务处合并为新的总务处。虽然他实际上只是三个副处长之一,分管器材的有且仅有他一个人。说不清人们到底是出于挪揄还是客气,但民间仍然习惯叫他李处长。叫就叫呗,老李压根就不在乎人家怎么叫。不管怎么说,王干事今天上午问李处长有没有认识的女孩,李处长想起一个他认为非常非常优秀的女孩——他在夜校中专时的同学陈笑铃。他与其说是想到给王干事、郝博士帮个忙,不如说他还是想到他心中莲花仙子一样的这位同学。不管怎样,他动机绝对纯良。

李处长八七年从部队转业,越来越觉得没个文凭实在有点太那个了——简直和没裤子穿的感觉差不多。九零年他终于下定决心,罚愿决志要读一个夜校中专。实话实说,当年三十开外的大李(是的,那年头大家叫他大李)就是想要一个文凭,动机纯洁得和十三四岁的少女之心差不多。大李当时已有妻女老小,挤在一大堆平均年龄在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之间,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羞涩的意思。大李没太去搭理那些同学,那些同学也几乎没有搭理大李的。尽管三年夜校中专换了四茬班主任,但大李这个班长却稳稳地做了三年。夜校毕竟是夜校,和正式的全日制学校就是不一样,班长没人羡慕,没人干。班长其实就是一个打杂的活,谁有那闲心谁干。大李比大家年龄大一截,这就有了天然的威望,所以历任班主任都英雄所见略同,大李做班长再合适不过。大李这个班长做得真是一举两得,一方面可以平息掉他挤在少男少女之间的自卑感;另一方面,这方面的确比较隐晦,十多年后他说起来还有些支支吾吾。大李原本也想好好学一学。七八年初中毕业那会儿去当兵,一方面是觉得有些学不动,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照顾弟弟妹妹上学。学校对大李来说,深深浅浅也是一个失落的梦。他既然下决心重新回到学校来学习,何尝不想把它学好。可是这夜校中专的课,对大李来说实在有些力不从身。夜校为了经济效益,也是愿意维护一个“严”字的形象的,因此按时按量完成作业还是比较强调的。别的同学回家后互相抄作业是极平常的,可是大李等于几乎没有同学,向谁抄作业去?好在夜校的作业一般是布置在两三个星期后交。大李总是催大家早早交作业,不为别的,就为他可以拿回家去抄。这就是大李愿意做三年班长的另一个原因。在夜校中专的三年中,同学们嫌他老猫咔嚓眼的老气,不愿意接近大李。大李也嫌那些孩子们乳臭未干,整天嘻嘻哈哈,追追打打,花父母的钱在同学之间比阔。用大李的话来说,这些同学绝大多数不是天生智力迟钝,就是天生有慵懒、好吃、不愿努力学习的恶习。否则,现在稍微好一点的学生,即使考不上全日制的正式中专或大专什么的,基本上都上函大、职大、业大、夜大、电大之类,哪有多少人来上夜校中专。他不把自己算在慵懒和弱智里面,因为他特殊情况,他能够有勇气来继续上学就已经表明他有非凡之处。抄作业那是万不得已的情况。

然而就是在这个班上,有一个叫陈笑铃的女孩,十分引人注目。说鹤立鸡群,一点都不为过,在大李看来。陈笑铃长得粉嫩白皙,端庄周正,眉清眼亮。脸庞、鼻翼、吻线的整个棱廓,象牡丹一样,有富贵大方的美。大概少女时代的杨贵妃,也不过如此。比容貌更引起大李注目的是她的气质。她几乎从不打打闹闹,推推搡搡,也几乎从未听到过她在教室里喧哗。她总是稳稳贞贞,大大方方。别的同学上夜校的课,缺课、躲课、迟到、早退的现象十分普遍,然而陈笑铃除了偶有迟到的现象,几乎没有其它不守纪的行为。别的同学进出教室常常是忙忙乱乱、急急外外的样子,惟有陈笑铃总是从从容容地进到教室,款款展展地坐落下来,离去的时候也是把随身物品收拾得陈陈当当。别的同学都爱展扬服饰的耀艳,即使没有吃零食的钱也要浆浆粑粑买件当年的流行服装。陈笑铃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低级的角逐,但她的服饰布料款式总是属于比较前髦的。这是家境的殷实,这和那些撑面子追逐时髦完全不是一回事。陈笑铃的作业也和她人一样,她总是写得工工整整。然而陈笑铃提前交作业的时候并不多,差不多在最后期限或最后期限前一次课的时候交。但这并不妨碍大李抄她的作业,她把作业交到他这里晚了,他可以再晚一点把作业交到老师那里。借口就是,很多同学都没把作业交过来。大李不知因为什么,总觉得抄陈笑铃的作业最有信任感。因为老师通常只是签一个“阅”字,表明作业已查阅过了,因此他并不知道谁的作业正确率高。长话短说,大李三年的夜校中专同学中,印象深刻的大概只有陈笑铃一个。三十多岁的大李,三年中一直注目着的小姑娘陈笑铃,没有因为看得时间长了,看出了她也有不成熟的一面;而是越看越觉得,这女孩优秀,和那些没心没肺的小王八羔子绝对不是一回事;这女孩真邪,她就是耐看,你怎看怎都挑不出她毛病。

夜校完了之后,大李有半年多没见过陈笑铃。正如鲁迅先生说的,时间可以洗涤一切,大李对陈笑铃的印象渐渐淡下去了。然而不久之后,他们又在环资所碰上。原来陈笑铃上班的公司正好租了环资所招待所的最上一层作写字间。陈笑铃在她们公司做一个人包兼全任的办公室总干事,文秘、财务、招待,什么都干。五六个人的官商公司,除陈笑铃这一个雇员之外,都是投资人。陈笑铃经常为公司向环资所借这借那,最频繁的是租借交通工具,都是请大李这位同学出面。在大李的印象中,陈笑铃不仅是一个好学生,而且上班干什么的,都象模象样,真是相当不错。再后来,陈笑铃换了一家公司上班,他们几乎没有联系了。然而大李,也就是今天的李处长,常常记得这位同学。几个月前,他一位做旅行社业务的亲戚要他帮忙拉业务,他想起了给陈笑铃打传呼。也就是那一次,李处长知道,陈笑铃还没有男朋友,并且现在在一家外资公司上班。

我们不好说,李处长曾经暗恋过陈笑铃。其实我们李处长,内心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暗恋这些新时代的新概念,他未必听说过。总而言之,在李处长看来,陈笑铃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孩。他为有这样一位同学而感到自豪,这种自豪感是外人难以体察的;也因为有这样一位同学而内心感到隐隐的自卑和自琐。他觉得应该有一位优秀的博士才能与她配得来。李处长希望能够帮陈笑铃在环资所找到一位博士或者最少硕士男朋友,希望她能很美满幸福。李处长尽管平日看淡世事,有点没肝没肺玩世不恭的样子,但碰到真正的好人,他还是愿意看到好人一生平安。

33 博士出征

今天上午郝正川接到王干事打来的电话。

王干事在电话里笑声朗朗地说,“嘿嘿,小郝,我是王则明。昨天李处长联系过那女孩,她说可以见面。你看你愿不愿意,最近有没有时间见面?”

郝正川有些意外,他没想到李处长还会去说那事。他说,“王干事,谢谢你哦。见面是可以的,不过我不太愿意有别人在场。要么你告诉她我的电话,让她直接和我联系;要么你把她的电话告诉我,我和她联系。反正就是见面聊聊,大家都同意继续见面就继续见面;否则,我想谁也不会去打搅谁。”

王干事说,“这个——你的意思我理解。不过有时侯,女孩——。我给联系联系看好吗?”

郝正川解释说,“以前我也通常都是顺着人家的习惯,可是李处长介绍的这个情况,我不想耽搁太多的时间。另外,我想,我不应该老迁就人家的习惯,没有自我。我真的觉得,直接面对面谈很好,同不同意我们之间直接知道。免得你们帮忙的好心人还要左右顾虑双方的情绪。”

王干事说,“小郝,你的意思我理解。李处长没有别的意思,那女孩也不是他什么人。这样吧,我先联系联系,看看好吗?你最近是不是都有空?”

郝正川说,“我的时间很灵活,什么时候都可以去见面。那好,就这样,谢谢你了。”

一会儿之后,王干事又打来电话,他说对方同意直接单独面谈,并且告之了接头信息。

昨天李处长惹得郝正川伤情绪,但他很快就忘了。自从接到王干事电话以来,郝正川一直心里就安静不下来。一则是想到李处长那几句话,肉里好象长了一个软刺似的,痛倒说不上很痛,但就是说不清的不舒服。另一面是,他忍不住揣摩对方是属于哪一类人。郝正川这种悱恻揣摩的心态,和少男少女初次约会前的情绪激动是不同的。他没有情绪的激动,而有的是理性思辩的忐忑和矛盾。他记得李处长说的两个特征,一是“长得很好”,二是“在外资企业工作”,总体印象是,“人家条件的确很好”。郝正川觉得最难以分析的就是那个总体印象。他从李处长那样一边倒的态度来推断,要么对方用流行的观点来看,的确时价很高;要么李处长看人,根本不考虑人的潜质和内在价值。他想,李处长并不认识自己,单凭个头和家庭出身就认定自己很难配得上她,只能说明此人浅薄。这丝毫打击不了郝正川的自信,反而说明,对方也许就是外在的东西不错,并不反映人的素质。用时下的标准来看,什么样的女孩才算条件非常好的?郝正川归结,大概有两类人:其一,海外留学回国的美女,目前正做着外资公司的代理或部门经理;其次,计算机或外语等时兴专业毕业的漂亮女孩,有大学本科或研究生文凭,在要津部门或薪水很高的企业工作。郝正川打心眼里藐视这些时价很高的商品。漂亮又怎么样?有很高的薪水又怎么样?

郝正川并不惧怕这些,他相信再漂亮的女孩也不可能出赵荻梅之右。真要是比赵荻梅还漂亮的话,那一定是九十九点五和九十九的差别,毫无意义的差别。漂亮又怎么样?张芳和刘珍妹不都很漂亮吗?漂亮未必可爱。漂亮若配上才德,才能成为深醇的女性美。若徒有其表,不能对上帝的恩赐存谦卑之心,反而容易形成疏于培养内在修养和提升人生境界的陷井。因为女性仅凭肤浅的外在美就容易赢得世俗的优待,这种优待是无声无息的,是不容易觉察的。比如,美人叹息,能够倍增愁恨的效果,赢得更多的同情;美人弄姿,容易被引为优雅的模典,引得东施效颦者、趋之若骛。这种优待对于女性自信心的膨胀就像,温床之于细菌,红包之于政要,没有清醒的头脑和坚强意志的自戒自律,反而会成为人格修养的缺陷。郝正川坚持他的辩证法,丝毫不认为自己对女性的外在美存有偏执的歧视。他觉得赵荻梅就是一个没有玷辱上帝恩典的罕见的人间精品。她有着令所有男性都自卑自琐、令所有女性都自叹弗如的美丽,但她单纯得晶莹剔透、纤尘不染。她不仅没有在世俗的荣耀面前有任何夸张的自信和矫揉的虚狂,反而为自己的不足时时处处感到自卑和害羞。这种不骄不张的谦逊,来自于她深厚的家教底蕴。郝正川虽然也恨赵荻梅的母亲,生生地拆散了他与她的朋友关系,但他仍然无限折服她母亲教导她的一句话,“做女人,无论条件怎么好,都要对丈夫以心换心,以爱换爱”。每次想到赵荻梅,郝正川心中都有无可名状、无法排解的隐痛。每当此时,他都感到胸头淤塞,吸呼难匀。他唯一自我安慰的逻辑是,人,总是要死的,生命都不能永驻,更何况爱情。他不能完全接受流行的说法,“不求终生相守,但求曾经拥有”;郝正川常常不屑于去仔细理解俗话所包含的道理,但这句俗话却常常给他深刻的安慰。他从不忍舍嫉恨赵荻梅,他感怀命运让他邂逅这样一位如仙的女子。象惊鸿掠过秋水,抖落她亮丽的倩影,他要不辱秋水的使命,珍藏她的美丽。

女人的高薪,乃至于有钱,“于我何加焉?”,郝正川这样想着。有钱固然不坏,但钱多了,的确不一定能多带来多少快乐。郝正川现在林林总总一个月能有六七百块钱,他平均每月只要花三百块左右,即使他松松手,更大方随意一点,一个月最多也就能花四五百块钱。他很认真地想过,如果一个人不讲究虚荣和排场,以他现在的情形为例,月支出一千块钱的话,已经相当富足充分了。由此说明,人的物质消费客观需求是十分明显有上限的。也就是说,当前社会很多人追求高薪和富足有钱,实际上是一种低俗的追逐。郝正川觉得,以他现在是一个博士生的行为能力,他完全能够使未来的家庭过上殷实的生活。他自己都不打算在未来的就业选择中以高薪为第一要选。因此,他觉得,李处长所谓的“条件的确很好”,对他未必有什么好,反而可能是一种负担。那么,他到底希望找一个什么样的女朋友呢?

正如他对许多关心他的热心人所说的,“我要找什么样的人,的确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反正,流行的所谓‘好’,于我未必‘真好’。周围也的确看不到,能够让我心动的,让我觉得有勇气并且值得耽搁一切去追求的。也并不是说,我从未觉得有谁看得上的,只是比较少而已。”

郝正川的偶像标准是,潜质、素养、境界、浪漫、热情、温柔、美丽,沧桑正气和质朴大方。郝正川曾经在心里雕刻过他的美人图,那就是:深山里的雪松,月光下的大海。雪松的美在于白茫茫的世界里的隽永、秀逸,大海的美在于月光下的清、净、深、醇。胸怀如霁月风光,头脑似明霜皓雪,这是郝正川对爱人思哲境界的追求。生如宝剑之耀亮,死如疏星之迅忽;司马相如月下吹xiao,卓文君通宵临窗饮泣;青山悦目,流水悦耳;这是郝正川对爱情浪漫境界的诠释。他爱赵荻梅、黎丽敏、田莲娜,那都是真的,但这不等于崇拜。喜欢、爱和崇拜,在郝正川的字典里,这是有层次和境界差别的。他承认,他生命中邂逅过的三个女子,只能占据他的凡心,但并不能引起他心灵深处的震撼,仍至于倾倒、崇拜和不能自己。虽然她们在彼时彼地,也曾一度叫他,神佛乱其所为,但他并没有沉沦,不能自拔。郝正川期待着,让他一见倾心并且让他终生不悔的女神。

天呀,郝正川的美人图中压根没有女人的臀部、乳房、吻线,这不能不让人担心,他的性生理机能是否健康。

终于,下午五点钟前,郝正川盘算好了。今天晚上这个约会,只怕是成的算数少,不成的算数多。所以他决定,今晚一定要淡然随意,点到为止。他渐渐相信,一切人事的成败都在必然性和偶然性之间。虽然他不相信唯心论的所谓命运之说,但他相信爱情的确是可遇不可求。他觉得以前所谓的争取机会互相认识,实际上只是徒劳的谦卑。他甚至想好了,今晚绝对不主动提议邀请对方吃饭,没必要浪费那个钱。他觉得好女孩不用吃饭,象田莲娜、黎丽敏和赵荻梅,他一开始何曾请她们吃过饭。只要上一定档次的人,要谈,就能谈得实实在在;不谈,或者要散,也能散得汤清水冽、客客气气、大大方方。像张芳、刘珍妹、张囡囡那样档次很低的女孩,你就再怎么对她客气、实在,她也要妞妞捏捏,作姿作态。谈的时候,她们不能与你倾心谈心;散的时候,像霜打的茄子,连面都不敢露。郝正川这次决定,如果对对方感觉不好,绝对不要抱着谈谈看的想法。

既然他不打算请人家女孩吃饭,所以五点四十出发前,他在宿舍里就着开水吃了几片饼干。

看来郝正川的确长进了不少,在血雨腥风的洗礼中,既偿历了销魂锁骨、愁肠百结的苦楚,也炼就了红尘看破、胸襟淡泊的睿智。其实这也不难理解,既然他那么有福,艳遇过六个女孩,自然感受多一点。加上他老是有爱琢磨一个“为什么”的毛病,所以越想越不是滋味。有一句话叫“难得糊涂”,尽管人尽皆知,但未必每个人都能体会得到这句话的境味。尤其是象郝正川这样满腹经纶的大博士,其实旁人都未必能上的当,他准能被逮个正着。不怕得罪诸位,别以为博士就怎么的,不是大智若愚,而是有时候就是——实实在在的迂、蠢!

五点四十,郝正川准时从环资所出发,六点一刻,他在十一路公交车的二十五中车站下车。下车以后,郝正川没有直接走到二十五中门前去等,而是向相反的方向先逛悠开了。他知道,去等肯定等不着人,那简直就是现成的卖傻。二十五中距刘珍妹的家不太远,这一带他比较熟识。从环资所过来要花多少时间,他清楚得很。他不想提前站到那里去等,也不愿意迟到。他知道,现在下班高峰期,堵车是时有发生的,预留一刻钟时间是必要的。六点半前两三分钟,郝正川已经把心情调整得平平静静,一点情绪都没有。如果把郝正川的心情比作湖水,此刻的确是风定湖静,微波不兴。他准准确确把握好六点半之后的一分钟之内出现在约定的接头地点,如果对方在一刻中之内不出现,他会断然走开。

34 初识笑铃

六点三十分四十秒左右,郝正川从从容容出现在二十五中门前。二十几步前,他发现有一个人站在那里,没有旁人,大概是那女孩无疑了。他步履非常匀称地走过去,看清了,对方穿牛仔连衣裙,苹果绿T恤衫,背着双肩背带包,披肩发。此时,郝正川下身穿绛兰色的裤子,是这两三天一直在身上穿的,路灯下几乎看不清下面裤子的颜色,更不用说是否整洁。他上身穿蓝白格条相间的衬衫,是去年在北京西单批发市场买的,一年来一直换洗着穿,今天下午洗澡时又换上来。郝正川的发型是十分大众化的分头,他洗澡之后习惯用磨丝,所以还是比较精神的。

郝正川径直走上前去,他问,“你好,你就是小陈吧?”

陈笑铃说,“是”,接着她问,“你就是小郝吧?”

郝正川说,“你好,很高兴见到你”,说着的同时他把手伸向了她。

陈笑铃接着他的手,“见到你很高兴”。她接着又问,“你就是——?”

郝正川笑着说,“错不了,不会有什么神秘的故事。”

陈笑铃说,“哦,我是说,你就是在环资所工作——哦,读书的是吧?”

郝正川说,“对,是读书,也可以说是工作。这两个概念是不同的,但对于我的实际情况的确正好在两者之间。说是读书,因为我现在的身份的确是学生;说是在工作,我的确也是在环资所工作,我每天做的和那里其他的工作人员做的完全一样。”

陈笑铃说,“哦,你还挺准时的。”

郝正川说,“守时是应该的,我一般做什么事都还是比较讲究守时的。”

陈笑铃好奇地问,“你刚过来就——,这不,很准时了!”

郝正川说,“我早来了几分钟,在前面转了转。哪能一下车就到这,刚好准时?”

陈笑铃说,“差几分钟,那不也挺准时的?!”

郝正川没有进一步向她解释自己实际上早到了十多分钟。他问,“你家是不是就在这附近?还是你上班的地方在附近?”

陈笑铃说,“都不远。”

郝正川说,“那好,我们是在周围走走,一边走一边聊呢?还是,找个地方坐下来?”

陈笑铃问,“你吃饭了吗?你还没吃饭吧?”

郝正川问,“你吃过了吗?”

陈笑铃说,“没有。要不就——”

郝正川说,“那行,我请你吃个饭吧。主要是找地方坐下来。”郝正川尽管盘算了一个下午不请人吃饭,可是一不留神,话就溜出来了。

陈笑铃说,“我请你吧,你也没吃是吧?”

郝正川说,“我也没吃。我们俩谁请谁,都不是问题。你看周围你大概熟识吧,你看什么地方安静一点。简单吃一点,主要是找个地方说话。”

陈笑铃说,“哦,我正在考虑。”

郝正川问,“你对这周围不熟识吗?”

陈笑铃说,“熟识。你很饿了吗?”

郝正川说,“倒不是很饿了,我是说,不用很费考虑。反正是随便吃一点,吃得不多,也不怕宰客什么的。你看,那对面不就有一家?”

陈笑铃说,“你要不是很饿,就不用着急。对面那一家?!不好。”

郝正川问,“怎么不好?哦,大概是太嘈杂了。”

陈笑铃说,“反正是不好,谁到那去呀。这样吧,你吃不吃麦当劳?”

郝正川说,“行,我吃什么都行。呃,你说对面怎么不行?是不是有什么宰客的故事?或者很不干净?”

陈笑铃说,“不知道。对面那地方有什么人去?!”

郝正川说,“我只是随便问问,也就是好奇。我们去吃麦当劳没有问题。”

陈笑铃挪步往前走,郝正川在旁边跟着。刚才这一分来钟对话还是比较紧凑热闹的,一挪步,大家都静下来了。这样的平静,郝正川训练有素,心里适应了,一点也不觉得有冷场的尴尬。实际上他也不是没有话可说,要说,他还是一张口就能说三五分钟。他觉得没必要主动找话题,没话找话。他觉得还是恬淡适意的好一点。这样跟着感觉走的时间空档里,郝正川自然而然地回顾这一两分钟时间内对她的第一印象。

在郝正川看来,陈笑铃并不是长得特别好看,这是相对于从李处长的话给人的印象来说的。郝正川并不是太在意外在的东西,但他愿意心平气和地用“上好”两个字来形容她的外像。他觉得陈笑铃并没有骄矜的气势,这是很好的,他看不得女孩子肤浅的骄矜之气。没有骄矜,也就意味着朴实大方,郝正川对朴实大方是欣赏的。另一点印象就是,对方说话似乎很直很硬,没有温柔的女性美,也没有成熟女性内涵丰富的气质和底蕴的美感。郝正川告诫自己,这只是第一印象,别他妈的瞎想!

这样静静地走了有两三分钟,郝正川无意要故意打破沉默,但他有了一点微小的想要说话的感觉。

郝正川说,“现在这街上的灯还都亮起来了哦。”

陈笑铃说,“那现在这时候还不亮,什么时候亮?”

郝正川说,“我不是说现在到了晚上灯都亮起来了,我是说现在城市化程度果真很快,以前没有这么多的街灯,现在城市好象比以前更亮了。”

陈笑铃说,“这些灯已经有了一两年了吧,早就有了,不是新的。”

郝正川说,“我不是说这里,我是说整个城市。”

陈笑铃说,“你不是根据这里来说的吗。”

郝正川说,“是。也不是。我是说整个城市,好象现在比以前亮起来了。这是一种抽象的感觉。”

两人都静下来了,专心于走路。

直到陈笑铃在公交车站牌前停下,郝正川才意识到还要坐车。郝正川提议,“如果就一两站的话,不如走过去,现在这么多人。”

陈笑铃说,“有三站。”

公交车来了,陈笑铃先上去,郝正川跟着上去。满满一车人把他们挤到一起,使得他们无法回避,不得不注视对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如果再不说话,郝正川会受不了那种尴尬。他问:“你以前在什么地方上学?”

陈笑铃有些诧异,“以前?什么时候?”

车内声音比较嘈杂,郝正川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补充问,“你说的什么学校?我没听清楚。”

陈笑铃问,“你问的以前是指什么时候?”

郝正川说,“哦,你大学是从什么地方毕业的?”

陈笑铃说,“什么地方毕业的?我还没毕业,我在青岛大学。”

郝正川问,“怎么?你是在校学生吗?你没上班吗?”

陈笑铃说,“我上班啦!”车内不太安静,陈笑铃情绪显得有些躁。

郝正川说,“一会儿再说吧,太闹了。”

陈笑铃说,“我能听清。”

郝正川说,“你说你还没毕业,你怎么上班?”

陈笑铃说,“我白天上班,晚上又不上班?!”

郝正川说,“怎么,你光晚上学习吗?”

陈笑铃说,“晚上上学怎么啦?”

郝正川有些被搞迷糊了,他暂时想象不出陈笑铃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学习和工作状态。他说,“下车再说吧。”

下车以后,陈笑铃仍然在前面走,郝正川在后面跟。两三分钟之后,郝正川仍然没有发现她有走到头的意思。郝正川笑着说,“该不远了吧?”

陈笑铃说,“不远。你不是说你不饿吗?”

郝正川说,“我不饿。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想就近找一个安静一点的地方坐下来。可能女孩都比较讲究卫生和环境。不要紧。”

陈笑铃说,“这就是最近的麦当劳。”

郝正川换了话题问,“你工作忙吗?”

陈笑铃说,“还行。”

郝正川问,“你们单位做什么的?”

陈笑铃答,“做塑钢门窗的。”

郝正川问,“你们规模大吗?”

陈笑铃答,“不大,才几个人。”

郝正川说,“人不多并不等于生产规模不大。你们自动化程度是不是很高?”

陈笑铃答,“这个——我们不直接生产,我们主要是经营,也进行安装。”

郝正川笑笑问,“请问你们单位资本成分怎样?是国有呢,还是外商独资或者合资什么的?”

陈笑铃笑笑回答,“是外商独资。”

郝正川笑出声来,“外企工作的漂亮小姐,了不起。”

陈笑铃问,“你们是不是很看重外企?”

郝正川答,“不是,在我绝对不是。甭说外企,就是洋人,我也从未羡慕过。去年我在北京学外语,和一位美国老师处得比较密切。从他那里我知道,美国人精神状态都比较颓废。我那位英语老师比较崇尚中国人的精神状态。现在我开始感到做中国人的自豪感。我们单位许多人拼死拼活就是要出去,我迄今还没有太动心。在外企工作,收入很高,一般的人都很看好。我个人对这一点没有什么看重。我刚才问你们单位什么资本成分,是因为考研究生时觉得政治经济学里‘资本成分’这个概念很有意思。我要找妻子和女朋友的话,如果单纯考虑对方的职业的话,我更希望对方是教师或医生。我相信我的行为能力能够使我未来的家庭在工薪阶层中过上中上的物质生活,我不需要我妻子挣许多的钱。我更希望她在工作之余有更多的时间,有稍微多一点的精神的东西。当然,找朋友有许多现实性和可能性的相互关系要考虑。所以,我并不是说,我的妻子一定要是教师或医生。我只是为了说明,我并不看重什么外企不外企。”

陈笑铃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接话,也没觉得有什么接话的必要。

郝正川又问,“那么你们单位是日资、韩资还是台资什么的呢?”

陈笑铃笑着说,“都不是。是香港老板。”

郝正川说,“哦,是假洋鬼子呀。现在香港公司是不是就不算外资公司了呢?”

陈笑铃说,“香港公司还是外企,我们就属于市里面外企管理局管理。”

郝正川觉得有些累,怎么都是他在问。

真是心有灵犀,陈笑铃正好发问了,“那么你工作还是学习的,忙还是闲?”

郝正川说,“哪能闲得了。既要象他们拿工资的人一样工作,又要干自己的毕业论文。”

陈笑铃问,“那么你到底是工作还是学习?你工作不拿工资吗?”

郝正川说,“我是学生。你不清楚吗?现在博士生基本上都要帮助导师做课题项目,也可以说,导师带学生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找人帮他做项目。我现在不拿工资,不过我们学生津贴也比他们差不多资历的工作人员的工资差不了多少。”

进到麦当劳快餐厅后,陈笑铃接在排队的人群后面,郝正川排在她后面。临近前台时,陈笑铃问,“你点什么?”

郝正川答,“这些我没有概念,我吃一百次也不知道什么是什么。你要什么,我跟着你的样来一份就行。”

陈笑铃说,“你看着图点就是,不都在那嘛。”

郝正川说,“我不想麻烦,我也搞不清什么大、中、小,我不知道大的到底有多大,小的小到什么程度。”

陈笑铃问,“你没吃过麦当劳吗?”

郝正川说,“吃当然是吃过。可是我永远记不住上次吃的是什么,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对我来说,肯德鸡、麦当劳都一个味。没问题,我就照你的样拷贝一份就行。”

陈笑铃说,“行”。她从背包里取出了钱包。

郝正川从衣兜里掏出钱包,他说,“我来。”

陈笑铃说,“我来我来!我说了我请你。”

郝正川说,“别客气,让我来吧。”

陈笑铃有些不耐烦,提高声音说,“哎呀,我说了我请!”

郝正川笑着说,“行,你请客,我付钱。”

陈笑铃说,“哎!你拿起来!就是我请!”

“噢,谢谢”,郝正川很大方地把手向前一伸,做了一个“请吧”的姿势。

他们终于坐下来时,已经是开始见面的四十分钟之后。他们都感觉到饿了,专心地享用起鱼肉汉堡来。陈笑铃双手捧起汉堡,吃得很香,很幽雅的样子。郝正川把汉堡分作面包和夹心来吃,左手往嘴里塞面包,右手把夹心鱼肉撕开一丝一丝往嘴里送,算作下饭菜。他连吃两口面包之后就问,“没有喝的喔?”

陈笑铃用手一指他身边的草莓圣代,“喏!”

郝正川说,“吃面包我没有喝的不行。我不太喝冷饮。我要再去要一杯热牛奶。你看你还要不要什么别的?我一起要来。”

陈笑铃说,“我现在还不要,你先去吧。”

郝正川捏着一纸杯牛奶走过来后,他想起来说,“很不好意思。我这人这方面很不行,没开始吃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陈笑铃晴朗大方的脸上荡漾着一个释然的微笑。郝正川的心象记者手中的相机,“咔嚓”一声留下了一份专业资料。美人一笑值千金也许有些夸张,可是郝正川捕获到这个微笑之后心里立刻有了异样的感觉。在那一刻,郝正川觉得陈笑铃的确可以说得上漂亮,比漂亮更有魅力的是,他自己所赋予那微笑所包含的胸襟坦荡的内涵。

35 如此弹琴

郝正川重新坐下来时没有接着吃他的面包,而是开始细细地品尝他的牛奶。陈笑铃吃完了汉堡,开始吃薯条,一根一根均匀地蘸上番茄浆,象磕瓜子似的幽雅精致地往嘴里送。她示意,“你不吃薯条吗?”

郝正川说,“哦,我可以偿一点。”

郝正川嚼着薯条的时候,流露出一个比微笑略大、比出声的笑略小的笑意。

陈笑铃的笑声被先感染了出来,她问,“想说什么?”

郝正川说,“我想到介绍我们认识的李处长说的话。”

陈笑铃问,“他说什么啦?”

郝正川问,“你们很熟吗?”

陈笑铃答,“是吧。他是我朋友。”

郝正川说,“你这位朋友很有意思。他向我说到你时,只说了这么一句,‘人家人长得什么的,在外企工作,确实相当不错’。可是他对我的关心远远超过了他所提供给我的关于你的信息。他问我有多高,还问我家里是做什么的。他总算没问我‘家庭成分’怎么样。”

陈笑铃问,“他不认识你吗?怎么啦?”

郝正川说,“我们都知道对方是所内的人,并不熟识。他问我多高并不要紧,我也不在乎人家说我有多矮。我这个人是有些偏矮,我理解所有女性朋友希望找一个高大魁梧的男朋友的愿望。我并不因为自己长得矮,就认为高矮和美观无关。我承认矮就是形体美的一个遗憾。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希望找到一位漂亮的女朋友,如果其他方面都差不多的话。当然我并不是不在乎自己的高矮,实际上我也希望自己能长得更高一点。可是他那充满遗憾的神情,好象我踮起脚尖也够不上某个标准似的。俗话说,矬子面前不说矮。我站在他面前,他不仅当着我的面问我有多高,而且还无限遗憾的样子。”

陈笑铃说,“人家给人介绍,身高都是基本的嘛。”

郝正川说,“对,我知道,他是一个实在人。我只是觉得有些好笑。另外,我说到我家是农村的,他好象一下子掉到冰窖里似的。我想,现在女孩大概不会在乎人家家里是在农村还是在城里的吧。因为无论父母家在什么地方,他自己在什么地方工作,将来家当然就安在那里。你不会对对方父母家在什么地方有特别的关心吧?”

陈笑铃说,“哦,人家作为介绍人嘛!”

郝正川说,“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有些好笑。”

郝正川对汉堡上下的面包没有什么胃口,光把中间的鱼馅给吃了。郝正川有意停住他的如簧之舌,他要等陈笑铃挑起什么来说。陈笑铃悠悠缓缓吃着她的薯条,丝毫没有觉得该轮到她发言的意思。郝正川有意悠闲地扫视整个麦当劳快餐厅,坦然地等着。郝正川注视陈笑铃是否有担心冷场的的顾虑。陈笑铃的表情依然如故,舒舒缓缓。

许久之后,郝正川开始觉得应该认真谈谈了,否则,白白跑了这么一场。他并不把前面说的那些话算正而八经的话,他觉得那都是一些应景的话。成不成,不要紧;办事在人,成事在天。如果他自己都不谈,那不仅浪费机会,而且也是自己浪费自己的时间。

郝正川象是要开始作报告似的,清了清嗓子,他说,“还是我来说说吧。”

陈笑铃有些惊奇,她问,“你要说什么?”

郝正川说,“说说关于谈朋友,该如何谈,你看好不好?”

陈笑铃觉得有些好笑,她笑着说,“你说说吧。”

郝正川终于在见面之后约一个小时时开始长篇大论地侃侃而谈。

他说,这毋庸讳言,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现在见面不是别的什么商务会谈,也不是一般的朋友和朋友之间的见面。我们现在的行为就是有明确的目的,这个目的就是相互认识,探讨对方是否合适或者说双方是否合适做男朋友和女朋友。这个目标是明确的,过程似乎也很简单。千百万人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我们自己曾经也这样走过,看来似乎没有什么好说的。但是,关于人们实现这个目标的过程,也就是操作运行方式,我有一些不太成熟的看法和想法,也许很幼稚,但绝对动机纯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问题呢?你也许会听糊涂了,也许是因为我的表达水平有限。我是要说,象我们这样一对青年男女通过他人引荐而相互认识这一件事。

陈笑铃说,我插一句,我觉得这样介绍认识没有什么不好。我觉得这样很好,这样比较正式。

郝正川说,我倒不这么认为。我并不认为通过别人介绍认识的就比两个人在生活轨上自然而然相遇然后认识的更正式一些。其实这说不清哪个更正式,哪个不那么正式。我个人倒是倾向于自己在生活轨道上自然而然与某人认识,然后走完人生求偶的全过程。但这不要紧,我也接受别人介绍这种方式。因为我们的日常生活所接触的空间就那么大,周围不一定可能有合适的人。别人介绍是人生求偶的一个必要和有益的补充方式。我现在不是想讨论这两种方式中哪种更好。

陈笑铃说,我就是觉得这种方式更好。

郝正川说,行,你觉得这种方式更好,我个人倾向于认为另一种方式更好。这不要紧。我们现在走的就是别人介绍来互相认识的这条路。我现在就是要讨论我们应该怎样来走这条路,怎样才能走得更好。这是一个现实的问题,是当前生产实践中的实际问题。郝正川用手指了一下陈笑铃,又指了一下自己,笑嘻嘻的样子,意思在于强调,这是他们之间的生产实践问题。这是郝博士独有的幽默方式。怎样才能走得更好呢?他引人入胜地设问。

陈笑铃笑笑说,你说说!

36 一见如故

郝正川说这是相对于日常生活中这样一种现象而言的,你先让我描绘一下这种现象。一对青年男女经过别人介绍,象我们现在这样坐到一起。他伸出两个食指比画了一下。有时候有一个甚至几个介绍的人都在场,有时候也没有,就象我们现在这样,这种情况比较少。有介绍人在场的时候,多半是介绍人在说话;没介绍人在场时,多半也是说一些礼节性的,皮毛性的话题。这样的见面一般时间都比较短,半小时或一个半小时,然后各自回家,最后通过介绍人来传话,对对方影响如何如何。这就是我描绘的典型现象,我觉得这种现象不好。这是一个社会文化习俗方面的问题。当然,我不是大谈空谈什么文化习俗方面的抽象问题,我没有那个水平,那也不关乎我的事。但是,关于这个青年男女在求偶过程中应该如何相互认识的习俗问题,是一个现实课题,是一个我们都在不知不觉用实际行动回答的问题。你说,这是不是一个问题?

陈笑铃有些茫然,依然大方地微笑。

郝正川在她象孩子般天真、晴朗的脸上似乎捕捉到一个信息,“你继续说吧”。

郝正川说,这只是直截了当地说出这样通常的认识方式是一个问题,还没有揭示这个问题的实质。这个问题的实质就是这种传统的认识方式不能够很好地实现两个主体需要认识和了解对方的目的。最简单地说就是,当你实际上还几乎根本不了解对方的时候就要做出“谈下去”或“算了”的抉择。这如果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如果是商店选商品,那也就罢了。如果放到所谓的时间、精力、感情和机遇等概念下来讨论,这种传统的做法和习俗,实际上是很不好的,容易造成时间、精力、感情和机遇等的巨大浪费。对人的认识,尤其不同于商品的挑选。商品是明摆着的,其款式、结构、性能和价位都是一清二楚的,你可以当场试用。人除了长得怎么样是一目了然的之外,其他方面几乎无从知晓。俗话说,知人知面难知心,画龙画虎难画骨。此外,人有复杂的心理活动。一方面,有些人为了赢得对方的理解和尊重,从而保持自己对对方选择的更多主动性,通常会表现得和习惯行为不太一样,而趋于更加的礼节和客客气气;另一方面,有些人由于害羞、激动或兴奋,通常在约会过程中实际表现出来的行为也和日常行为有比较大的差别。当然,这里讨论的并不包括人品本质虚伪的人的主观故意做作和表现。总之,我说的意思就是,人们通常仅凭见一次面,说几句话就来在某种程度上决定未来配偶的取舍,这是一种文化习俗的缺憾。

当然,光从形式逻辑上说,这也是有道理的,因为一方面,同意继续认识到真正结婚登记还有相当长时间的过程。但是,如果从客观实际出发,事实上这种可选性是非常有限。以我自己为例,我来青岛已两年半了,我觉得周围同事、朋友算是很关心我的,这两年半中,大概先后有十来个人给我介绍过女朋友,也就是说,我见过十来个女孩。我不知道这个数到底算多还是少,我感觉是差不多绝大多数人一生之中也就这么多择偶机遇。我这个人算是坦诚主动的,我通常都争取到比大众化的习俗所容许的程度更多的认识机会。这就是说,在每一次见面的过程中,我都努力使双方交换更多的信息。但即使是这样,仔细分析一下,这种择偶的选择性还是非常有限的,这种习俗对机遇的浪费还是非常明显的。为什么呢,首先,别人介绍你们认识,在介绍人看来,他们认为被介绍的男女之间有一定的相互接受的可能性,但在你们自己看来,很可能一见面就知道,根本不合适,和自己的择偶标准或者说心目中的想象相差太远。

举一个例子来说,这是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它不具有一般的代表性,你可以想象得到它实际的代表性。首先要说一下,我家不在青岛,在青岛的朋友圈子都是我来青岛之后认识的。因此,许多给我介绍朋友的好心人其实都不太认识我。我这人目前生活圈子也比较小,真正认识我的人在开始的一两年中差不多就是我同一个研究室的十几个同事。总之,有一个不太了解我的人,她给我介绍了这样一位女性朋友见了一次面。一个看上去比我大最少一两岁——我考虑到了我自己显得比实际年龄小这个因素,我说大一两岁,这绝对是一个客气和保守的说法,用中肯一点的语气说,这人看上去比我要老气许多。我说的是生理年龄。这是其一。其次,——请容许我用比较随意一点的语言,这实际上是讲故事,待会儿我们来讨论这其中的代表性,先让我把故事讲完,其次就是,这人长得反正就是一副已经有两三个孩子的农村大姐的典型的脸——

郝正川自己先被自己的幽默感逗得笑出声来了,陈笑铃更多的是被他的笑声感染得跟着笑起来,其实她还没有领悟到其中幽默的成分,或者说她并不觉得好笑。反正她绝对是在他笑之后,才跟着笑起来的。

郝正川接着说,我是说,从这人脸上,你绝对看不出青春女性的气息。这人个头也绝对比我大一圈,或者说大一号,整个一位有两三个孩子的农村大姐的形象。郝正川收敛了他的笑容,接着说,当然,这只是一个形象的说法,这人并不是农村大姐,也几乎绝对不是曾经有过孩子的人。我相信大概也就是大龄未婚女青年而已——当然我没有问,否则介绍人简直太过分了。这人在火车站一个小集体经营的托运公司当临时工。十多年前高中毕业那会儿开始就当临时工,十多年来一直断断续续地这里打一段时间的工,那里打一段时间的工。父亲是工人,母亲身体健康的时候也到处当临时工,现在据说身体不好。她自己读到高中毕业也就是为了一个高中毕业证,后来连什么夜校也没有上。当然,我家也是农村出来的,从人格普遍尊重的角度来说,这人也说不上有什么明显的缺陷和不足。如果要说有,那也是相对来说的。但对于我来说,如果从谈女朋友的角度来说,直话直说,这样一个人要摆到作为我女朋友的候选人的角度来说,我的感觉就是“恶心”两个字。郝正川说“恶心”二字时,语气特别地低了下来。对不起,请原谅我语气的不恭。我这不是冲谁发脾气,就是说当时的感觉。

比如说,你是这样一位漂漂亮亮的女孩,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气质方面也可以说得上是雍容自信。如果有人,如果,这只是举一个例子,如果人家给你介绍一位农村进城来打工的男青年,这人根本看不出和其他农民工有什么特点,你会作何感想?当然,用“恶心”二字也许不太恰当,但你能体会当时的感受。我并不是瞧不起农民,我也没有资格瞧不起农民,我自己就是农民,我父母家人也可以说都是农民,只是他们现在都不在农村而已。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人和人之间还是有精神境界、气质和文明程度的差别的。一般的农村青年比一般的城市青年还是存在上述差别的。当然,我们不可否认路遥小说《平凡的世界》中描绘的孙少平这样的人物在现实生活中的存在,现实生活中象孙少平这样优秀的农村青年能够和副省长的女儿、当记者的田晓霞谈得起恋爱来的例子,的确是少之又少。

陈笑铃说,呃,那都是作家的创作。

郝正川说,是的,这样你就能够体会有些人一见面,你就能够感觉得到他不合适。我是用理性分析来下这个结论的,而不是说,某某人一看某某人就觉得对方不合适,这样就是很势利。当然,世界上不乏势利的人。

陈笑铃说,可以理解。

郝正川喝了一口牛奶,稍作停顿。郝正川说,我也没有多少自豪感,觉得我就属于某某层次。我并没有这样的观念。但是,我是一个受过大学教育的人,有一定的文化品味和思想修养,这是事实。我不能无视这个事实,讲究人人平等,人皆可妻。我讲究人格平等,互相尊重,这是人与人社会交往中的礼节和原则。比如说,刚才提到的这位女性朋友,尽管我绝对不会把她往女朋友的位置上想,但我还是客客气气地和她说了一些话。上面说的,她在火车站工作以及父母家庭等等都是实际情况。我正是和她谈了一些话,否则这些情况,我无从知晓。这就是说,我还是尊重人格的。噢,我还忘了说这个事例的代表性问题。这样一位女性朋友和我在人生求偶的过程中相遇,我觉得这是有一些故事性的,这是现实生活中的故事。这样的事例并不常见,但相对于经人介绍而初次相识的人的心理感觉来说,这样的心理感受有比较广泛的代表性。也就是说,有些人只要稍微交换一点信息就能很明确地作出判断,对方与自己的心理想象很不合适。但是,介绍人不一定会这样看,他们会觉得双方可能会有某种谈得来的可能性,不妨见见面。换句话说,在别人引荐相识的人中,有很大一部分根本就不用考虑的。扣除这一部分,来讨论剩下的那一部分可能会面临的问题。这些话其实是一个补充哦,前面我并没有把话说完。我现在要接着说这样一个话题,就是说,实际上我在现实生活中并不是有许多机会摆在那里,我可以从容大方地去挑选。

郝正川说,这样,我理一下我的思路,我可能说得很乱,你大概会听得很累。我想,我主要要说的就是,一对青年男女在求偶的人生历程中相识,应该有一种什么样的态度。这是中心,我们不能迷失了这个中心。如果我说的与这个核心没有联系,请提醒我。否则的话,正如小学老师给学生作文的评语,“下笔千言,离题万里”。我当前正在说的是第一个层次的问题,就是说,通常的这种相识过程的文化习俗有什么不好。我现在在这第一个大层问题上谈到了——谈到了。。。。。。。对不起,我有些糊涂了。谈到了人们相识的机会并不是太多。谈过了有些人一看就不合适,接下来要分析——要分析剩下的那些可能性中,传统习俗对这些仅剩的可能性的粗陋处置。在探讨完第一个大问题,也就是说,当我们对传统习俗的缺憾达到认同之后,我们应该讨论,我们应该怎么做。我们应该怎么做,这才是最重要的。但是,要达到这样一个目的,我们必须把前面的问题探讨透。这就是,先难后易,前面交代清楚了,后面就水到渠成。你看,这个思路怎么样?我还没有说得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了吧?

陈笑铃仍然微笑,你思路很清楚!我在听故事。

37 云里雾中

郝正川说,你在听故事?你要加入来讨论噢。这是每一个青年人的重大人生课题。没关系,先让我来说,后面我们来讨论。没有必要都象我一样夸夸其谈,一个人谈都可能迷失话题,两个人都这样拉拉查查谈,可能会互相搅浑了对方的思路。行,我还没有谈得丢失了我自己就行。我们在大学里时,有时候同学之间争辩或讨论一个问题,谈得激动时,往往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以及下一步要说什么。

陈笑铃笑笑,这不,你这不都还很清楚嘛!

郝正川自信地笑笑,是吗?但愿是这样。我当过一年的老师,站过一年的讲台,也许从那里炼出来的。

陈笑铃说,你还挺那个嘛,还做过老师!

郝正川说,是的,我做过一年的老师。我大学毕业那年考研究生,没有考上,我是第二年才考上的。

他说,先歇一会儿吧,我要去一下卫生间。

郝正川洋溢着自信的微笑,从容稳健地走回来了。他谦逊地问,听烦了没有?

陈笑铃很礼貌地答,哪能,你先歇一下吧。

郝正川呷了一口牛奶,接着说,我要结合我的一些实际生活体验来谈这个问题。我要说一些以前人家介绍我与人认识的情景,我要通过这些事例的分析来讨论。你不会介意我说这些吧,据说谈朋友忌讳谈以前怎么怎么的,我不听那一套。他摆了一下左手。我就事论事,要用到什么材料就用什么材料。我们人的认识都来自于生活体验,不是直接的就是间接的,如果避开这些生活素材,那怎么谈?那就谈得只有骨架子而没有肉,要有血有肉,“真实”才能“感人”。是不是?当然,这不完全是讲故事,但讨论问题、讲道理也一样,我觉得运用生活素材才能把问题讲透。

陈笑铃很大度地说,呃,不要紧!我这人也不那个——怎么说都行,不用那么客气!

郝正川说,这很好。前面我说到,其实现实生活中我也不是有很多可以选择别人的机会,相反的,我常常被别人选择。当别人选择我时,如果对方态度不谦逊、不认真,当然我心里不会好受,反之亦然。所谓被别人选择,就是说按照约定俗成,见面一两次之后,通过中间人或者其他的什么方式交换一下双方的意见,如果一方主动先说,“我觉得她(他)还可以,很不错”,这样就等着对方回音。这就是被选择。这并没有什么,并没有什么谁高谁低。如果对方老是犹犹豫豫,态度含糊不清。这样就不太好,这样就会造成前面所谓的各种各种的浪费。比如,我刚到青岛来时,人家给我介绍认识的第一个女孩子。在这之前,几乎没有人给我介绍过女孩。当时我还不知道有这样的习俗,通过介绍人引荐,见了第一次面之后,还要等着介绍人交换下一步是否继续交往的意见。当时我们也是单独自己见面的,谈了约半个小时之后,我们交换了电话,都说欢迎再联系。她当时在华联大厦上面的一个什么设计地毯图案的公司上班。她出来见面时是在午间休息的一小时之内。匆匆忙忙的,我也没在意什么。她说她要上班,以后再联系。我想以后再联系就以后再联系呗。后来介绍我们认识的我的一位同事大姐问我,你觉得怎么样?我说,现在还说不上有什么感觉,见几面再说吧。她也没说什么。后来有一个周六我想约那个女孩聊聊,她当时说好了我们见面的时间地点,由于我当时对青岛地名不太熟,找错了地方,错过了见面的机会。再后来,记不清是有一次还是两次,我给她打电话,她说她忙,改次吧。现在我们都能理解,这就是不同意见面,找托词。这倒也没有什么,并没有造成什么时间精力的多大的浪费。反正谁也没有一见谁就——一见钟情、不能自拔,造成什么感情的伤害。现在我来说这个事,也不是因为我受了多大的气,控制不住,要通过发牢骚的方式发泄出来。而是通过这个事例,来说明传统习俗有多么不合乎理性。说实在的,你说她能了解我什么?她也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优势,有多少自豪感的人,我这人让她一看就看不上眼。我也不是说她这个人有什么不好。我就是说,这些人,受传统习俗的左右,做出许多不符合理性的事情!你想,如果她要是一眼看出,我这个人个头太矮和她不合适,她可以不当面告诉我,也可以告诉中间人嘛。没有必要犹犹豫豫,想见面又不想见面。见一次面有何妨碍?不想见就明说了嘛,明说了人家就受不了啦?当然,今天我理解,这些都是习俗,也不是她的过错。

陈笑铃说,这样的事很多,是,也就是!

郝正川说,是的,这都是司空见惯的生活常识,在今天看来。这只是这类不合理性其中事例之一。在这个事例中,故事人物双方都没有造成什么大的损害。但是,实际生活中,这样类似的由于传统习俗的顾虑造成的损害,有些可能就很大,大到困扰人半年、一年,乃至于一生。让人精神仿佛,不得其解。我还要讲另一个事例,这都是我亲身经历的事情。前面我讲到,在来青岛之前,几乎没有人给我介绍女朋友,我是说几乎,不是绝对没有。我在南京上研究生时,有一位我以前的中年女同事,她是我在南昌某国营大工厂技校当老师时的同事,这位同事对我很关心。九三年我离开南昌,离开那技校,到南京读研究生去了。九四年技校调入一位女孩,我那位同事就把她介绍给我。当时我在南京,她们在南昌,她们同一个办公室。介绍之后我们就通信,大概通信有两三个月,一来二去的,我写过大概有六七封信,收到过她四五封信。春节我回江西,我那同事安排我与她见面。我当时压根不知道,她们要通过见这一次面来决定谈与不谈。也没谁告诉我有这么回事。我当时以为,既然大家已经在通信,就算已经谈上了。春节回家见面,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结果见了第一次面之后,她就回避继续见面。后来也见了一两次面,但那个女孩和我那位热心的同事,好象唱双簧似的,找出各种借口,说那女孩如何如何忙。我当时第一印象,对那女孩还感觉不错。她们说这样忙那样忙,我也没有在意。后来,我同事问我印象怎么样,我说还行,也说不上特别怎么样。我不是根据见面的印象来判断的,我是根据通信的印象来判断的。那女孩漂漂亮亮,文文静静,个头也特小,和我在男士中的地位差不多,一副袖珍小美人的样子。她写的字倒是大大方方,十分男性化,但又工工整整,不失女性的秀美。她一封信写不了几十句话,但却显得有板有眼,既不骄矜也不琐碎。总之,我当时用自己的想象把她的形象包装得很不错,然后珍藏在自己的头脑中。后来,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她说那女孩也觉得我不错,现在她父母不同意。当时我想,既然我觉得不错,那女孩也觉得不错,她父母担心我毕业不能分到一块去工作,这有何妨!这样春节之后,我回到南京去之后,折腾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我才捞明白过来,原来是怎么回事。实际上,那女孩在通信过程中对我并没有什么感觉,只不过礼尚往来似的,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你来信,我回信,仅此而已。见面之后,那女孩对我有两点感觉,其一是,太矮了,不合适;其次是,似乎我太能谈了,有些夸夸其谈似的,这样怕是合不来。她把这样的感觉告诉我那位同事之后,我那位同事的答复是,暂时不要把这个结果告诉我,以免伤了我的自尊心。这就是整个的经过。我那同事绝对是好心人,那女孩也可以说得上无可指责,但我当时的困惑困顿却是一言难尽。情绪、感情、自尊等等的伤害——反正你可以想象,一个人实际上不想和你谈了,反而造成她也很喜欢你这样的印象,你可以体味其中的辛酸和滑稽。

陈笑铃说,哦,是。你那位同事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你呢?告诉你就对你伤害很大?

郝正川说,呃,这不就是她好心的顾虑嘛!对我有什么伤害,即使有伤害那也是应该去承受的嘛。如果担心伤害我的自尊心,那样结果不就伤害得更大!我不理解,这些人都是上过大学的,大学里男孩追女孩,追不上的还不是有的是,哪有什么谁伤谁自尊心一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一离开大学校门,就变得那么能够理解和尊重社会习俗,把大学生的纯洁直率的思维方式丢得一干二净。你设想一下,在大学里,如果某某男生追某女生,如果那女生通过她同宿舍的室友传出消息来说,那女孩也觉得那男孩不错,现在恐怕有些困难,原因是她父母有些顾虑。你可以想象,那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那无异于给那男孩一瓶毒药,让他当蜂蜜喝。那男孩不神经兮兮才怪呢!

陈笑铃笑而无言。

哦,这说的都是过去的事情,九四年、九五年到现在都已经过去好多年头了。有气、有情绪,早就消散了。今天来说这话,绝对不是我还尚有余恨在心头,时不时抖擞出来,消消恨,解解气。这纯粹是为了讨论一个社会文化习俗问题!

陈笑铃说,还挺有意思的。

郝正川说,是噢,现在可以当故事讲了。真要感谢生活,过去的痛楚还可以变为今天的人生故事。你想,这样除一抹二飞三走四,还能剩下几个可以平心静气地来交换彼此对对方整个人比较全面的认识?这样的可能性有多大?也就是这样说,一个人的一生中,在择偶的过程中,你能够与之面谈三四次以上,从而来探讨对方是否可以作为自己的配偶,这样的机会到底有多大?我的估算结果是,对于当前绝大多数城市青年,通常都在三五个机会以下。也就是说,平均一个人,通常是在与自己的未来配偶见面三四次之后,就按照习俗作出了生身抉择。我知道,你可能会认为没有那么悬。是的,你听我往下说。如果与一个人见面三四次之后,觉得对方不满意,那么再换下一个,这样换的机会一般都不超过三五次。怎么来理解这个结论呢。举个例子就很简单了,如果从你二十岁到二十五岁的五年之间,平均一年有三个人给你介绍朋友。你所能见到的这十五个人之中,可能只有七八个人,你愿意见第二次面。要注意,并不是说,你可能会喜欢其中的七八个。所能赢得你喜欢的个数,绝对没有那么高。那么所谓你所喜欢的那三四个是怎么被确定出来的呢?就是在三四次见面的过程中确定出来的。人与人的差别,你能够在三五次公式化或程序化的面谈中确定出来吗?但由于客观实际只给了他们那么大的选择范围,他们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自己最终所选定的是一生中最好的。这里面,人的自尊心理体系发挥了巨大的蒙蔽性。

再说农村青年,我从农村出来的,其中的情形我比较清楚。农村青年相比于城市青年,这种可选性还要差一大截。一般男女双方见面之前,主要是依靠介绍人交换背景情况。这一点和城市里也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别。差别在于见面的过程。农村青年男女见面,所谓相亲也好什么的,第一次见面,通常双方除了男女青年之外都有父母家人或亲友,双方都有好几个人。见面的过程是双方代表打哈哈,说些鸡毛蒜皮的客套话,当然也交换一些信息。但男女青年本人几乎不直接说话,也就是互相看几眼而已。完后男女双方回去,各家各自商量一下,最后报出一个“可以”或者“不行”的意见。如果两个“可以”碰到一块,差不多这一生的姻缘就搞掂了百分之七八十。因为实际上,他们第一次见面双方都通过之后,大多数人都不会出现较大的颠覆。这就是我所观察到的实际情况,我总结出来的概率就有这么大。百分之七八十,我是根据自己的判断。这个概率,我觉得比较准确。那么,这是不是说,农村青年都比城市青年诚恳、实在一点,第一次见面都一览无余,看清了本质?你可以想象,并不是他们更实在,而是习俗和客观可能性两个方面决定的。比如说,他们在适龄的求偶阶段,可能被人介绍的可能性就那么大。比如说,在两三年中就只有七八个机会,你总得选一个!换了下一个,见面的过程还是大同小异。也许你会问,难道就没有自由恋爱嘛?自由恋爱也有,稍后再讨论。如果说,一个人见了十来个,还是觉得没有一个能够接受。这时他(她)可能就会得到亲友、家人这样的告诫,“你想找什么样的?你别吃了蒙药,挑花了眼!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你也不看看自己到底什么个样?!见了那么些女(男)孩,就没有一个配得上你的?”

你知道吗,农村人从众心理特别明显。如果某个地方兴二十三四岁结婚,绝少会有人愿意晚两三年结婚。其实,从众心理就是没有独立思维判断能力的体现。

陈笑铃说,哦,农村的情况还真是没怎么听说。

郝正川说,我说的情况,最少六七年前我四哥找朋友的时候,我们那里还是那样。这些年我没怎么回去。农村乡俗有时候也变得很快。有些东西变,有些东西不太变。这种乡俗文化的变化,十分复杂。

我从农村出来,有些乡俗,我感触非常深。人们都按约定俗成办事,简直没有一点人性和人格尊严。

我们村有一个童养媳的故事。童养媳的确在农村现在并不多见,但我们村就有那么一个。那个男的比我大不了两三岁,女的和我差不多大。在我读高中或者刚上大学那时候,反正我没有亲眼看见,我是听家里人讲的,那个女孩和邻村的一个男孩约会,结果那男孩被我们村的人抓起来,吊到树上,打得半死。说是邻村那男孩不学好,勾引人家有户有主的女人。

陈笑铃问,后来怎么样,打人的人有没有被抓起来?

郝正川答,后来那男孩就被打跑了,再也不敢有所谓的勾引行为了。抓起来?谁抓谁?那是农村,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哪一个派出所的警察会有闲心来管这事?即使有人来管,恐怕也搞不清是谁动手把他绑起来吊到树上,又是哪些人打了他。

陈笑铃咋咋惊叹,农村真是的!那么,那女孩后来呢?

郝正川答,听说那女孩一开始不愿回我们村,躲到她生母家去。她从小在我们村那家人家里长大,生母也对她没有什么感情。另外,据说她生母也同情我们村男孩那家,说是人家把她养大了,不能忘恩负义。从村里旁人的眼里看,那女孩也是鬼迷心窍,她所偷偷约会的那个男孩,听说比不过我们村那男孩。后来反正是,那女孩还是和我们村那男孩在一起结婚生子。

陈笑铃问,那女孩为什么不和另一个男孩跑到外面来呢?现在城里不是有什么超生游击队吗?不都是农村跑出来的吗?

郝正川答,是呀,原则上是可以。我们现在一些人一提到自由恋爱,马上就想到海誓山盟的爱情。其实未必尽然。下面我正好要谈到所谓恋爱的问题。

陈笑铃赶忙说,等等,我插一个问题。如果说那个男孩被你们村的人打的时候,如果你在场的话,你会怎样?

郝正川平静地摇摇头,我也不能怎样。我当然会同情他,那样打人当然是不对的。可是,谁能听我的呢?当时我还是一个高中生。记不起来,也许刚入大学。

郝正川说,好,总之,这些“从农村包围城市”的故事,总而言之,就说明了一句话。这一句话就是,男女青年在求偶阶段的相互认识过程受到传统习俗非常大的影响。这种习俗在很大程度上妨碍和影响了有效地进行相互认识这样一个目标的实现,最终也必然影响爱情婚姻生活质量。这只是我所要说的第一个大问题。郝正川自己先笑了笑,这才是第一个问题呀!他似乎自己在嘲笑自己。

陈笑铃也笑了笑,很大方开朗的样子,继续说!

郝正川说,第二个问题就是,男女青年的这种相互认识实际上本身就特别困难。这不是指前面那些由于习俗的影响而不能正常地去认识的情况。这个问题是,当你要把某某作为婚恋候选人来认识这个人时,比起你要认识一个同事或同学来,要难得多。为什么这么说呢?这样说是有道理的。这是我个人的见解,你可以把它当作胡说八道,但至少我在形式逻辑中能够自圆其说,所以不是纯粹的胡说八道。符合形式逻辑的东西,未必符合辩证逻辑。是否真的符合辩证逻辑,这完全在于你心中的辩证逻辑体系如何去恒量它。在形式逻辑上,我先给予这个问题两个简要的回答,也就是说,为什么青年男女的相互认识本身有特殊的困难,其一是受复杂的性生理心理因素影响,其二是受人们的功利心理的影响。你先姑且让我这样说吧,什么叫复杂的性生理心理因素影响,什么又叫功利心理影响,下面我会慢慢展开来谈,你看看我说得是否有道理。

陈笑铃平声静气地听着,既没有心不在焉、不耐烦的样子,也没有象嚼馒头一样,有慢慢嚼出滋味的感觉。她最突出的感觉就是,平常似乎不大有人这么说话,有些新鲜感。其次,有些话似乎有点道理;呃,有些,谁知他要说些什么!这都不要紧,管它云里雾中,爱说尽管说!

38 如梦似幻

郝正川正在兴头上,他哪里有多少心思在意人家姑娘怎么想。他平常工作忙,没有多少机会大发议论。有时候,他偶尔和办公室的同事略略抒发一些类似的小议论,同事们都以过来人居高临下的同情劝慰他,“小郝,该抓紧时间找个女朋友了”。郝正川觉得——呃,总之和他们不太能说到一块去!今天正好说到兴头上,甭说郝正川压根没有觉得有谦让的必要——刹住一点自己,把一些说话的机会让给别人;就是他意识到了,恐怕他也停不住那兴奋劲头。

郝正川的牛奶早就喝完了,空纸杯都已经提过两次。他发现右手边的草莓圣代已经化成了汤稀,正好解渴。他用餐巾纸轻轻缓缓地拭着粘有汤稀的嘴,显得很优雅的样子,实则为了歇歇嗓子。

先说什么叫性心理现象。这个名词是我自己定义的,它是否符合某学科专业名词的规范,大可不必去考究它。总之,我引用这个名词来描绘这样一类现象,只要你能体会我所描绘的是什么样的一类现象就行。比如说,初中阶段,男孩和女孩碰到一起就觉得不好意思,有潜在的互相排斥的心理趋势;十八九岁时,男孩女孩都爱打扮得漂漂亮亮,有引起异性注目的心理趋势。诸如这样的心理趋势,我就姑且叫它性心理现象。这只是引入这样一个名词,下面我们来看它如何影响男女青年在求偶阶段的相互认识。举一个例子,在同性的熟人或同学之间,如果你觉得某人有某方面的优点,比如说你的同学甲,她为人很热情,那么你就有了她这个人助人为乐的印象。尽管这个助人为乐的印象也可能会和她的实际表现有或多或少的出入,但这种出入人人都会有,偏差不会很离谱。如果这个人正好是一位异性,并且从外在看,你感觉不到她哪个方面肯定不适合成为你潜在的婚恋对象,那么,故事就来了!这个故事就是常人不太容易观察到,但却普遍存在的一种规律性的东西会出现。我个人的分析研究就是,存在这样的心理趋势,如果你感觉不到某人因为哪个方面的因素不可能成为你潜在的婚恋对象,那么她实际上就已经是你潜在的婚恋对象。这种“潜在的”不是象唯物辩证法里所说的抽象的可能性,它不是可能性问题,它是实实在在的现实性。也就是说,你会自然而然产生一种潜在的心理趋势,这是你表层意识所觉察不到的。这种心理趋势就是,你会不知不觉用你的想象把对方的形象完美丰富起来。这个过程就是通过这样一系列好形象的放大,什么好形象,就象刚才说到的她有助人为乐的形象,你会不知不觉把这个人的好印象放大。如果她实际的助人为乐只有这么多(郝正川把手掌抬到桌面稍上一点),在你的印象中可能就有这么高(他把手掌抬到他所能够抬到的最大高度)。甚至,她实际上只有助人为乐的热情,很可能你印象中还会不知不觉多出了一个她还有见义勇为的豪爽。天长日久,不知不觉,她在你头脑中的印象会越来越完美。以至于你日夜思念,寝食不甘,这就是所谓怀春。男性女性都一样,都会怀春。那么,你也许会问,这样的潜在对象不是有很多吗?是不是都会产生放大的效应呢?有趣的就在这里,这种潜意识的婚恋对象具有排他性,唯一性!偏执,没有理性。不知你自己的生活体验怎样,或者,有没有在周围的亲朋好友身上观察出这种现象来?

陈笑铃笑而支吾的样子,好象——说不大清楚。

郝正川说,行,这是一个潜意识的问题,只能体会,很难作逻辑论证。这样的事例很多,我可以举一两个。《飘》,你看过吗?主人公斯佳丽,美丽非凡、天资过人、偏执乖张。她从小十一二岁到十五六岁,一直有一个朦胧恋的对象,邻近农场的邻居、神学院的学生——阿希里。斯佳丽一直偏执地认为她和阿希里之间有某种默契,有某种既定的、现存的、铁定的关系,可是这是实际不存在的,并且阿希里也从来浑然不觉她对他有什么寄托。当斯佳丽知道阿希里要和另一个叫梅兰尼的女孩订婚时,她简直无法理解无法相信这是事实。斯佳丽在阿希里和梅兰尼订婚的宴会上,硬是要把阿希里揪到一边,训斥他,骂他是懦夫,说他是因为不敢来追求她才决定和梅兰尼订婚,并且愤怒地扇了阿希里一个耳光。你说说,这有多么偏执过分!后来,阿希里结婚了,南北战争爆发,他参军入伍了。战事持续了若干年。斯佳丽历经战火纷飞的生死劫难,家事国事沧桑变换。母亲去世,父亲变疯,农场被没收。自己嫁了人,生了子。儿子死了,丈夫也死了。第一个丈夫在战场上就死了,第二个丈夫病死,结果有了第三个丈夫瑞特。最后阿希里象流浪汉一样回来了,斯佳丽依然初衷未改。你看看历经了多少变化,她依然初衷未改。也许人们会说斯佳丽对阿希里有多么纯洁高尚深刻的爱情。然而,结果怎么样?当斯佳丽千方百计把阿希里安排到她自己开的锯木厂工作时,她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亲近他了。但是,她发现,原来是一个梦,现实中的阿希里根本不是她头脑中的阿希里。

陈笑铃说,《飘》好象看过电影,没有你这么印象深刻。

郝正川说,我看的是英文原版小说,我花了两个来月才把它看完。

郝正川接着说,我还可以举一个例子。前面说到的《平凡的世界》,有这么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也很能说明这种在认识上的偏执和毫无理性。这个故事不是主人公的故事,通常不是仔细的读者不容易对它留有印象。《平凡的世界》的主人公是孙少平,这个故事的核心人物是田润叶。田润叶几乎和孙少平没有多大联系,她是一个爱慕孙少平哥哥孙少安的人。她和孙少安之间的故事就具有这样的典型性,非常能够说明,青年朋友在求偶阶段对异性产生好感时,这种好感具有强烈的膨胀、执着和排他性。故事大概发生在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同一个村庄两个农民的孩子一男一女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女孩田润叶由于有一个当副县长的叔叔而被安排进县城某小学当老师,男孩孙少安自然还是农民。此前他们从未有过任何男女私情的交往和表白。等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男孩孙少安想也没敢想过还有和田润叶发展感情的可能性。因为他是农民而她是吃国粮的县城老师,在那个年代,简直和公主与打柴郎的差别差不多一样大。按照乡俗礼仪,他找了一个农村的姑娘,其实也很般配,后来也可以说他们过得很幸福。然而,那个年代,不象现在,田润叶也没有多少人来追求。一则大概是那时候的人思想没现在这么解放,看上就追是很平常的事。那时侯人追人的现象大概没有现在这么普遍,尤其在小县城,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她有另一位副县长李登高的儿子李向前在追她,副县长的儿子追逐的对象自然旁人不敢争风。一位副县长的儿子追另一位副县长的侄女,也许也可以说得上般配。般配不般配,不是讨论的重点。有故事性的就是,田润叶从来就没有正眼瞧过一次李向前,从来就没有冷静地考虑过一次李向前是否和她合适。她在孙少安没结婚之前,也许由于对他有偏执的爱慕之心还可以理解。然而,当她知道孙少安已经结婚,和她不可能有任何戏之后,她仍然拒绝冷静下来认识李向前。并且,当她实际上已经同意和李向前结婚,事实上已经是法定的夫妻关系时,她仍然不能拿出理智来和李向前发展感情。结果怎么样,结果她结婚六七年她都拒绝和李向前过正常的夫妻生活。这就是整个故事的梗概。要补充说明的就是,实际上李向前是一个非常朴实的卡车司机,人品不说很好,绝对没有任何问题。他对田润叶可以说得上忠心耿耿,总是痴情地去感动她。但她就是偏执地反感他,李向前所有的痴心、痴情、痛苦、无奈、隐忍、克制她一概视而不见。从旁人眼里看,他们都是善良朴实有血有肉的人,不是冷血动物,不是现代“酷派”。

郝正川说,你也许会认为,这些都是作家编撰出来的故事,不是真实的。其实我觉得——

陈笑铃插话说,不不,我对所谓的偏执的看法也是同意的。我插一句,我有一个朋友噢,她自己算是和人恋爱了吧。其实那男的反正不是很好,她的父母也反对。反正搞得很僵,但她自己还是觉得不和他那个就不行。结果父母也没办法。所以,我觉得自己恋爱不一定好,还是介绍的正式一些。

哦,结果呢,是不是他们生活得不太好,郝正川问。

陈笑铃答,是,不,反正说不上不太好。别人的事咱也不是很清楚,反正听她自己说好象是不太好。

郝正川说,哦,你说的这个事例也能说明这个问题,但不是太典型。这样很好,也就是说,这种偏执不理智的现象是很普遍的,在谈朋友的过程中。你对这一点是认同的,是吧。这很好,在这一点上我们没有分歧。我再要补充说一点,这个和主题关系不是太强哦。

你会不会觉得这些都是故事中的故事,都是作者编撰出来的,没有真实性,没有在现实中的代表性呢?郝正川总是喜欢这样自己设问,自己作答。他说,不是噢,我觉得故事可能是作者编撰出来的,但它有很强的现实代表性。这就是作家或者说评论家群体中常说的,艺术的“真”。好作品就是这样,是构思出来的,但在生活中有代表性。呃,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在卖弄学理语言,玩弄专业名词,故作高深状?哎,如果你要产生那样的感觉就很遗憾了,那大概就是所谓的没有共同语言。算了,不说这些。我还是对我想讨论的问题感兴趣,我很想说完它。你是不是想早点回去?

陈笑铃忙说,不不,我没有呀?

郝正川说,哦,我就是随便问问。如果你不感兴趣的话,我随便说到哪停到哪都不要紧。我这人,一说开来,话就比较多。我觉得嘟嘟嘟都是我在这说,我担心会不会对你造成压抑的感觉,让你有话都插不进来。我承认,这是我的一个毛病。这样吧,我停一停,你把你想说的话先说说吧?

陈笑铃有些诧异,咦,我?我没有什么要说呀。你就说吧,我想插就插进来啦。

那好,这很好,郝正川应着。喔,现在我说到哪来啦?稍微歇一两分钟好吗,我要理理思路。

39 宏才如斯

郝正川舒了舒气,晃了晃脑袋,左右张望了一下整个麦当劳快餐厅。人已经很稀疏了。陈笑铃一如她刚才进来时坐着的姿势,依然平静,依然浅浅地微笑。不到一分钟,郝正川又接着说起来了。

我说的是两个大问题哦,一个是传统习俗的纰漏,一个是对认识人认识事物这样一个实践过程来说,婚恋阶段认识自己的婚恋对象,是一件很难的事情。现在只说到第二个大问题其中的表现形式之一。好,这一点,也就是所谓的性心理现象的影响。就让我这样说吧,也许这个名词的确不太规范和准确,我想你还是能够理解我所要表达的意思。

这种好感膨胀、偏执、没有理智的情况,在有些人身上出现得早一点;在有些人身上出现得晚一点;有些人表现得明显一点,比较典型;有些人不太明显。总之,或多或少都有一点。有些人自发地对周围某个人产生这个心理现象,有些人是经人引荐介绍之后产生这种心理现象。这种现象有两种影响,一种是好的影响,一种是不好的影响。好的影响就是,彼此都把对方的好的印象放大,这就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这有什么不好?!正因为如此,人类才有多姿多彩传奇浪漫的爱情。才有所谓,人生最美好的是青春,青春里最眩目的是爱情。不好的影响就是,由于那种虚幻膨胀放大的印象本身不符合实际,容易产生误导。对了,不用往下说了,我们要论述的就是男女青年求偶阶段不容易相互认识,这一点已经在逻辑上得到了说明。

再说另一个方面,所谓功利心理的影响。这种功利也就是利己和自私,它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比如说,当你看上对方,或者说觉得对方符合你的需要,你就笼络、讨好、巴结对方,极力表现你对对方的欣赏、羡慕和崇拜,而不是坦坦荡荡、自自然然让对方来认识你,这就是我所要说的功利心理之一。当然,献媚、讨好、笼络、巴结也许并不准确,但这其中的意思也许你不难领会。对了,准确一点的说法应该是,当你看上对方时,你就想法设法想赢得对方的青睐和赏识,你可能会用一些计谋和技巧。我现在暂时不评价这种行为正当与否,我只在于说明,这样一种心理趋势会影响人与人之间的了解和认识;只在于说明,你要认识清楚你的婚恋对象要比你认识了解你的同事和普通朋友要更难些。顺便说一句,我并不否定人与人之间可以有功利心,我也不认为爱上一个人就想方设法去把她(他)赢过来有什么错。另一个方面的功利心表现为虚荣心、要面子。比如说,有些女性朋友,当然也有少数男性朋友,她们似乎把自己爱与不爱对方以及对方是否喜欢自己看得不那么重要,似乎这不是作为谈朋友阶段所需要在逻辑上回答的首要问题,而是十分在意于对方是否让自己觉得很有面子。如果对方让自己感觉到很体面,很有尊严,这样就成了,其他的也不用了解了,她(他)想当然地认为其它任何方面都不存在问题;反之,即使她(他)觉得对方这个人的确不错,但并不太照顾她(他)虚无缥缈的面子,那么成也不成。非常典型的,《围城》里面的苏文纨和方鸿渐就是这样。苏文纨不喜欢赵新梅,老大不小了,周围也没有别人来“追”。想来想去,她觉得方鸿渐与她“差不多”是合适的。然而她不是通过交往接触来认识和探讨她与方鸿渐之间是否真正合适,而老是在意方鸿渐能不能给她纯粹虚荣心方面的满足。实际上,尽管他们都在法国留学——说留学也好,说流浪也差不多,这个不去管它,实际上他们并没有什么接触和认识。不知你对《围城》是否还有印象。

陈笑铃插话,知道,不过——没——没有那么深刻的印象。

郝正川接着说,这不要紧,我一说你可能就会想起来。其实方鸿渐家道中落,几乎对苏文纨想都不敢想,他本来也是十分愿意和她来谈朋友、来培养和发展感情的。可是,我们看到实际情况是,苏文纨老是有这样那样的虚荣心得不到满足,似乎核心就是关心方鸿渐“追”与“不追”她,舍不舍得狠命地“追”她。你说她考虑过他们之间情趣性格是否相投吗?考虑过他们如果在一起生活是否会幸福吗?书中没有交代,我想她压根就没有考虑这一个层次的问题。你说她是在意方鸿渐不能满足她物质方面的需要吗?这个她是知道的,她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面子。面子是什么,纯粹虚无飘渺的东西!《围城》故事你也许会认为有时代印记,那是三四十年代的事情。其实现在仍然存在这样的现象。我可以再给你讲一个我所观察到的当代的事例。

九五年我到广东那边去玩了几天,其实主要也是为了看看毕业之后能否在那边找工作。我在一个同学那里住了几天,其实也就是和我同学以及他的那一圈子朋友在一起玩了几天。我同学那一圈子朋友都是江西老乡,他们一下班基本上都在一起。其中我观察到这样一个现象。其中一个女性朋友老是尖刻地挖苦一个男孩,颐指气使,简直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那男孩脸上红一阵紫一阵,非常难受,受不了但又强忍心头之火似的。他们既不是夫妻也不是什么男朋友女朋友,几乎从未见他们单独在一起。我好生奇怪,就问我同学其中究竟。我同学反问,“这你还看不出来吗”。我还是不解。后来他说我大概是读研究生读得有点迂,大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到现在还搞不清楚,到底是不是我自己和外界有了某种程度的隔离。我并不觉得我是封闭的,我觉得我一直都在分析研究社会各个层面的人情习俗。但是,当时我的确想象不到那两位朋友之间到底为什么会那样。我同学告诉我,“那个男孩在‘追’那女孩”!他把“追”字咬得嘣想,生怕我不理解其中含义。我当时就硬是找不到感觉,想象不到那就是生活中的自然和必然。当然,并不是说对所有的人都会那样,但最少有那么一大类人会那样。我当时想,他们那一圈子朋友,至少也都是中专毕业过去的,好歹也算一个知识分子,不是纯粹的村妇野老,不是混沌无知的文盲,不是——非常非常低等的人。谈朋友嘛,所谓的“追”,无非是一方向另一方表示更多的主动。同意的话,“被追”的一方任性一点、使使性子,倒也可以理解和接受。怎么压根没有谈起来,压根没有任何关系的建立就拿人家使气呢,并且那么歇斯底里,好象有几个孩子的村妇和老公撒野似的。现在我能够理解,其实他们那些人也没有什么谈起来不谈起来,那样任性撒野撒泼就是她谈的过程。如果她撒够了,他都能受得了,他们之间就成了。他们很可能手就牵到一块去,身体抱到一块去。一切都水到渠成,登记、结婚、生子。关键就在于那个歇斯底里地使气和忍辱负重地受气的过程。

我说的这些,都不是凭空臆测,杜撰出来的;也不是在哪里正好读到了一篇什么相关的论文,照本宣科,现炒现卖。我这些认识都是来自于亲身的生活体验,是从若干失意和挫折中总结出来的。请千万不要产生一个错觉,似乎我已经久经沙场,周围也有许多可以随意挑选的女孩,现在是从容且游刃有余。实话告诉你,我这人没有那么幸运。否则的话,我不至于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我今年二十八岁了,我是七零年出生的。恰恰相反,我这个人可以说,在感情方面很不幸运。真的是,哪有少男不善钟情,哪有少女不善怀春。我差不多从二十岁开始,心里不知不觉——是的,前期是不知不觉,后来当然是有意识的,可以说差不多十年来一直在求索、在期待、在追慕我完整人生的另一半。但是,我几乎一直没有女朋友。我所谓的男朋友女朋友是这样来界定的,在大约半年以上的时间中,彼此都在理智上承认对方是自己的婚恋对象,并且有实际的日常所看到的男朋友女朋友之间的行为。不一定就掬之入口、拥之以怀,可以拉手拥抱接吻甚至在一起干正常夫妻所干的一切都不要紧,也可以这些都没有。我的概念要强调的就是双方理智的认可,而不是有没有什么行为。比如说,你可以当着她的面大大方方向别人介绍“这是我女朋友”,她认可不反对;她也可以同样向别人介绍“这是我男朋友”或“朋友”什么的,你也认可不反对。否则通俗地说,男朋友女朋友,没有一个参考,什么样的交往算男朋友,什么样的交往算女朋友,依人依说话情景的不同,差别太大。鉴于这种定义,我可以说,差不多就只有过一位女朋友。然而,那种单方面的,自己喜欢别人,而别人并不认可和接受,不管你对她到了怎么死去活来的地步,我想那算不上男朋友女朋友。另一种情况,别人介绍的,没有谁追谁,也没有谁一下子就被对方迷住了,即使交往了八次十次,我想也算不上什么男朋友女朋友。基于这种认识,我说我只有过一个女朋友这是比较准确的。我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隐瞒,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必要一定要做出什么交代。我丝毫不觉得我应该向你坦白我谈过几个朋友,我也没有兴趣了解要和我谈朋友的人,她曾经谈过几个男朋友。但是,我说到这里,我就顺便说出来,我这人不喜欢有遮拦,很喜欢把什么事情都摆出来谈。我觉得,心里无私天地宽是一种境界。我喜欢冰晶玉洁,我喜欢胸怀如霁月风光、头脑似明霜皓雪的人。我不喜欢这也不好意思那也不好意思的人。我觉得“不好意思”多了的人一定生活在非常低级的精神境界之中。我要说的就是,实际上我有过接触和有比较深刻的认识的女孩很多。象少年斯佳丽一样,有过朦胧恋的对象;也有过象田润叶一样,就是觉得某人很好,从此对她怀有非常美好纯洁的感情,后来发现她其实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她;也有经人介绍,就是我前面说到的我在南京学习时人家给介绍的那个人那样的情形。到青岛来之后,我还碰到几种新的类型。总之,我的经历的确不少,但我的确很不幸,我并没有和谁谈过一段时间,谈得很好,然后因为什么原因而分手了。我希望是那样,那样才和我这样一大类人差不多。我所谓的和我这样一大类人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我们在社会上并不算弱势群体,二十七八岁,一般情况都可能已经和某个人谈过半年以上。我是说,我比通常象我这样的人都要略微不幸。也没有什么,也就是略微不幸,并不是很不幸。

40 意犹未尽

任凭郝正川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陈笑铃压根没有说话的欲望。她不知不觉就适应了,就象回到了夜校的课堂,说吧,你说啥都不要紧。只要那个老师不是太差,自己结结巴巴说不下去,陈笑铃通常都是比较守纪律的,首先不耐烦的绝对不是她,只有当教室里已经半开锅了,她才可能和邻近坐位的人说话。又好象是星期六的晚上,躺在沙发里前前后后一页一页地翻动电视频道。十点多后,基本上都是说话的节目。陈笑铃看的频道比较多,哪一个频道也不是太有兴趣,哪一个频道也不特别反感。什么都看,看完之后什么印象都没有。她绝对不会承认她对自己看过的节目一点印象都没有。只有碰到郝正川这样的人,她才会承认她对自己看过的东西印象都不是太深刻,原因是她的记性不是太好。

象郝正川这样的人,说实在的,说他是一个“人”就已经是很尊重他了。直话直说,他只能算作一台机器。这是多年以后的话。多年以后,你若问陈笑铃当时大概说了哪些话,这不是无端找茬嘛,谁有那么好的记性。这都是后话。反正那天晚上,陈笑铃绝对是一如既往的从从容容、大大方方、安安静静,没什么可说,也没什么不可说。

陈笑铃不大说话,单单是文文静静地听,但这并不妨碍郝正川沸腾的思绪,自然流淌的意识流。不仅不妨碍,简直是恰倒好处,这样没人打断,他的思绪展现了几近完美的逻辑棱廓。

他接着说,那么现在就是的第三个大问题了。鉴于传统习俗的不好的影响,以及作为认识活动本身,它是一个独特的难题,那么,我们应该怎么来做呢?你觉得这件事从理性上来说它有多么难吗?我觉得从理性上来说一点都不难,它简直就不是一个逻辑上的问题,如果人们讲理智的话!你来看,前面说到,习俗上的影响,那么你不要讲习俗,就讲理智,就看有没有道理,有道理就做,没道理就不做。这样看起来多简单!具体说来,比如前面说到的,有些男女初次见面仅仅说些客套话,让人根本看不出他(她)的思维逻辑状态、性格气质特点。那样对谁有什么好,有什么必要?!为什么大家不能谦恭、朴实、积极、主动作一些自我介绍呢?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不同意,有什么必要吞吞吐吐,有什么值得顾忌这顾忌那的呢?人家给我介绍朋友,我都是非常明确恳切地说出自己的意见。暂时意见不确定也可以说暂时不确定嘛,没必要这样那样打哑谜。这是一个方面。关于第二个问题,就是说是认识论难题的问题。我想按照“谦恭、朴实、积极、主动”这个原则,两个问题一块能够解决。你看,是不是。所谓功利心,我表示可以理解,但我觉得从长远利益和短期利益的关系来看,我觉得那种急功近利的利己主义的小聪明要不得。毕竟是小聪明,不是大聪明。大聪明就是大气喷薄、金光万丈、乾坤朗朗、正气浩然。小聪明就是蝇营狗苟、雕虫小技、左右迎逢、八面玲珑的样子。你看是不是,如果一方要耍小聪明,去“表现”自己,骗取人家的好感或者说感情,你说,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如果今后看破,生米已做成了熟饭,岂不是家破人亡的事情!你说,如果顾忌虚荣心,该认识的事情不去认识,那不是十分愚蠢吗?

陈笑铃说,放心,我不是那种人,我要不——怎么的话,我这人绝对就——有什么说什么。

郝正川意味深长地笑笑,是噢,作单纯理性讨论时,绝大多数人都会有你这样的态度。但是,实践过程中,谁都不可能做得和现在说的这么理智,包括我自己。只是人有理智多一点和少一点的差别,任何人都同时有理智的一面和不理智的一面。我前面说过的那些事例,有些就是我自己错误经验的总结。我并不是光讽刺挖苦各种现象,而自己与这种现象也是沾边的。我是提出,谈朋友就是有这些问题,我是提出这些问题来共勉。其实也是非常随意的兴感,而不是我今天预备好了来做这番演讲。你想想,理智和非理智是人一生的主题,人一生都困扰在这一对矛盾之中,不是吗?

陈笑铃欲语还休,有些支吾不知如何应答。

郝正川说,还是谈一点理性谈一点婚恋观和个人的人生哲学吧。虽然生活之中我们都不可能很理性,但是心中有没有理性,有没有关于婚姻问题一整套的逻辑思维,这是有本质差别的。逻辑体系对不对是一回事,有没有就是另一回事。没有理性,光凭感性,就象生活中没有钟表没有尺子,交易中没有称枰没有货币一样,那是不可想象的原始蒙昧状态。

我的婚恋观可以概括为“需要说”,而不是“感情说”。就说,爱情婚姻是人这个高级智能生物的必然需要。你也许会诧异,我这个人怎么敢如此大言不惭堂而皇之大谈论婚姻就是赤裸裸的需要,而不是感情的必然升华。这不是伦理道德的离经叛义吗?其实不然,我没有否定感情,我不否定感情是婚姻的基础。可是,什么是感情,如何才能产生感情呢?这样众说不一,容易产生误解和矛盾。有没有更本质一点、更全面准确地概括爱情婚姻产生的必然性呢?我觉得从人的需要出发来分析探讨这个问题会更便捷一些。下面我会给出“需要说”的内涵,但首先我要说服你、使你理解“需要说”也是一个逻辑体系,你不要不屑一听,不要产生排斥心理。无论什么“说”,关键的是看它的内容,而不在于它的名字和形式。就像中医和西医一样,都是治病救人的。中医学理就不能象西医学理一样容易用现代科学的研究方法进行分析。比如说,经络穴位畅通、阴阳五行平衡可以说是中医的生理卫生基础理论。可是,什么叫经络,什么叫穴位,还有阴阳和五行,这些名词压根就不符合科学概念的定义规范,概念定义都不清楚,你还怎么进行分析讨论?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中医不那么容易被推广和接受的道理。我要申明的是,我并不否定中医的成就。我只是说中医就是有这方面的遗憾。如果我们能够把中医的基础理论和基本概念建立在近代实验科学的精神和逻辑之上,这难道不好吗?是的,目前还做不到。但是,如果有人试图做这样的尝试,难道不值得理解和支持吗?至少我认为这样的人不是疯子。那么,我的爱情婚姻观的所谓“需要说”就是这样一种稍稍有异于传统的尝试,本质是一样的,也讲究婚恋对象之间的平等和互相尊重,讲究真诚、与人为善、热情和奉献。接下来我就要说说它的具体内容。

首先广义地说人的需要可以分为物质需要和精神需要。精神需要包罗万象,安全感、真善美爱等等感情需要、宗教哲学等等信仰归宿需要,实际上都是需要。怎么能说爱情不是需要呢?爱情不是一种感情吗?所以,不要一听到需要就吓得一跳,以为专指物质财富的需要。那么,这么硬性地扩充概念是毫无意义的扯橡皮筋吗?我这里显然不是。我的目的在于把象感情这样复杂抽象的东西的发生发展过程中规律性的东西,通过象分析具体物质需要一样分析出来。比如说,“好感”,抽象吧,什么叫“好感”是非常模糊的。“好感”就是一种美感,人有追求美感的天性和本能,追求它就是谋取和获得一种“需要”的过程。好了,不扯远去,扯远了我也说不清。我还是三言两语概括所谓的“需要说”吧。爱情婚姻满足于人的是需要,这种需要包括性生理需要、感情情绪寄托的需要和有组织地获取物质生活资料的需要。生理需要,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如果不是因此,人类社会不会以一对男女为基本机构单元。不以一对男女为基本机构单元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呢,我觉得很可能就血缘关系结合为基本单元,或者以朋友关系为基本单元,不是一对男女,可能就是男女数量不限。另一层意思就是,如果一对男女在一起根本不能满足这样的需要,比如一方有生理疾病的情况,婚姻最少失去了三分之一的内涵。感情需要,这是最复杂的一块,也是最容易被迷信和夸张的一块。我认为核心内容分担孤独感的需要以及情绪情调的寄托。什么理解尊重信任呀,这些我认为不是本质,而是满足前述需要的过程。什么叫理解?怎么才能理解?理解多少?说得清吗?你看,换到用需要的观点来看就简明多了。孤独感每个人都有,消除孤独感就是满足“去孤独感需要”。可以通过朋友和社会人际交往来实现和满足这种需要,但是起核心和基础作用的还是婚恋对象,恋人和妻子丈夫。情绪情调,简单地说就是“好玩”或“有意思”,也同样可以从外界来满足这种需要,但婚恋对象就是满足这种需要的基础途径,我所说的婚恋对象就是婚前的恋人婚后的妻子和丈夫。我觉得双方都能从对方得到这种满足就是有感情,感情就自然会产生,反之就自然不会产生,或者,存在,但不够好。当然,也有例外情况。那就是男女相识之初,或者初次和异性接触,会产生前面说到的好感膨胀的现象。但是,久而久之,还是要回到“去孤独感”和情绪情调等基础需要上来。谋取物质财富合作的需要,这一点和做生意有些不太一样,做生意的合作关系可以通过盈利来衡量,男女之间这种通过家庭形式或者说婚姻关系来实现的物质需要的合作关系,不是金钱所能够衡量的,而是通过各自需要的满足程度来衡量,或者没有差别的时间精力交换和节省多少来衡量。通俗地说就是一个忙里一个忙外,就是说,从个人谋取物质需要的过程来看,里外都需要时间和精力。这三个方面的需要也可以理解为三方面的合作关系,生理需要的合作关系、情绪情感寄托的合作关系以及共同物质生活的合作关系。你看,我这个“需要说”不仅与唯心主义的“缘分说”划清了界限,而且还于爱情神秘主义的“唯感情说”划清了界限。你看,这是不是容易理解,便于操作?也就说,有没有爱情,如何产生爱情,对方值不值得爱,值不值得嫁或娶,是不是简单明了?

陈笑铃很轻松惬意地点点头,优雅甜蜜地笑了笑。谁知道她是听懂了呢,还是仅仅觉得似乎很有道理。也有可能,她觉得,大概郝正川这一大套也是她想说而有找不到语言来表达的,郝正川说出了她想说而又说不出来的话,所以才会心地笑了。

郝正川说,好,我今天所要说的主题基本上说清楚了。差不多他们快要关门了吧,我们走吧,我们可以一边走一边聊。

出到麦当劳外面,他们都觉得比较痛快,好像做完了一场报告或者打了一场乒乓球。郝正川谈兴减许多,但好像还有一些嘴边上的话。他说,你说很简单吧,从道理上说的确很简单。但是现实生活中,很多事情都不是按道理发生的。我们不再说谈朋友的事了,就说点日常生活中的事吧,我觉得日常生活中都是很没有道理的。

陈笑铃有些不解,是吗,你指哪个方面?

郝正川说,哪个方面都有。就比如说我们同一个研究室的同事吧,我们偶尔在一起聚餐,我觉得喝酒这件事就很没道理。

陈笑铃问,喝酒怎么没道理?喝的人就喝呗!

郝正川说,哦,我当然不是说喝酒这事本身很没道理。我是说这样一个社会行为习惯很没道理。实际上也是习俗的问题。问题是这样的,我不理解,为什么在一个研究室的同事之间,在没有其他生人在场时,喝酒不能象抽烟一样,想抽的就抽。实际情况通常是,我想不光我们那个集体是这样,其他的团体我看也差不多,喝酒要一轮一轮地来。也就是说,七八个人十来个人坐一桌,基本上是喝的时候大家一起喝,单独某两个人喝是一定要有借口。然而,抽烟吃菜却没有这个讲究。我是不喝酒的人,我非常烦,我不理解为什么整个饭桌的气氛总是被喝酒控制了。我不理解,那些人,从整个社会的眼光来看,应该算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因为基本上都是研究生以上嘛,为什么都那么俗气!我是专指餐桌的氛围噢。

陈笑铃说,噢,那都是那样,我也很烦。不过,好象我不会觉得太难受。

由麦当劳到二十五中,他们是走着过去的。

41 清纯笑铃

初秋的夜晚九、十点钟,喧嚣的人潮刚刚退却,南京路灯火依然通明。清丽的海风,皎洁的明月,端庄大方的白领丽人,满腹经纶、才华横溢、意气风发、浪漫无拘的学者,这是多么感天地泣鬼神的时代新宠呀!

这海风,这明月,这灯火,这青春丽人,都无法让郝正川忘怀他的理性,他的逻辑,他林林总总的思辩。然而,他雄兵百万般的理性和逻辑并没有让他赢得到春风得意、景醉人酥的爱情甜美;反而,现实屡屡给他的总是惆怅、伤怀、抑闷和无奈。这不能不发人深省,人们啊,咱们到底该头脑简单一点跟着感觉走呢,还是应该事事时时处处都探究一个为什么?是该真诚坦荡呢?还是该逢人只说三份话不可全抛一片心?对,什么东西都得有个度,可是最难把握的就是这个度!

陈笑铃和郝正川一路走一路聊,总之是,有来言就有去语,有问就有答。谈得来谈不来,投机与否,实在难以评判。

临近分手时,郝正川说,我还要说一件事,这件事,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说一下。

陈笑铃觉得有些突兀,她说,你说吧。

郝正川说,毕竟我们今天是谈朋友的见面,是谈男朋友女朋友的见面,不是其他社会生活过程中两个陌生人碰到一块,一起吃了饭、聊了几个小时的天,自然就成了熟人、朋友。我们今天这个见面是有特定的目的的。当然,从社会人际交往来说,从此我们就是熟人和朋友。因此,我们就有这样一个现实的问题,我们今天见面之后,我们之间作为探寻是否合适作男朋友女朋友这样的活动是否要继续开展下去。

陈笑铃面有难色,不知如何作答。

郝正川说,这个我表示理解。一方面是问题本身难以判断,另一方面是,毕竟,有些人有些事还是不好意思当面说。我先告诉你我的意见。我的意见是这样,我仅就今天这么有限的认识来说,我没有觉得你有哪个方面特别好——特别优秀、特别积极的方面,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印象。我想你对我也是这样。也许你觉得我夸夸其谈。

陈笑铃说,不不,没有,也就是你说的——都差不多。

郝正川说,我想这样说应该是客观中肯的。那么,基于这样的认识,我觉得,我愿意,可以安排一些时间继续聊聊。我觉得这样在一起聊聊的前提应该是很低的。绝大多数人我都会同意这样。你觉得怎样?你要是觉得不是这样,你可以现在就告诉我,我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

陈笑铃在认真考虑,恩,也就是——我要出去几天。

郝正川说,你要觉得稍微需要一点时间考虑,完全可以,你可以考虑几天再告诉我。我这人很直率很明快,我可以现在告诉你我的想法和决定;我并不要求人家都和我完全一样,有些人需要考虑考虑,还是可以理解的。我是说,如果你不想我们再有进一步的认识,你可以现在就告诉我。“你要出去几天”什么意思?

陈笑铃说,我国庆节要出去几天,不知你要什么时候——

郝正川说,哦,你说告诉我你的意见还是什么时候安排继续认识。这都不要紧,随你。

陈笑铃说,那就等我从北京回来吧。

郝正川说,这样吧,我给你留个电话。如果你考虑好了,愿意我们再继续安排一些面谈的机会,你就给我打电话。如果你几天不给我打电话的话,我也就知道了。有一点要说明一下,你不要把什么意见通过李处长他们转达,我觉得那样没有必要,我也不会去问他们。

陈笑铃说,那行,我如果那个的话,我就给你打电话。

陈笑铃是属于长得很好的那一类人。

陈笑铃的耐看在于肌肤的美白和眼、鼻、嘴、耳、脸庞的周正和匀称。明目皓齿一词,只有用在陈笑铃这一类人身上才会恰如其分,因为她的眼睛大得恰倒好处、牙齿光亮整洁得很醒目。陈笑铃的漂亮在于端庄大方,而不是妩媚妖娆,不会让人起邪念。仅管用现代的话来说并不性感,但比较适合古典的正人君子欣赏。至于大李眼里所谓的脸庞、鼻翼、吻线棱廓分明、饱满鲜亮有牡丹一样富贵大方的美,也许他的印象老是停留在十八九岁的陈笑铃身上,然而那时的陈笑铃与现在二十四五岁的陈笑铃还是多多少少有些差别的。

据说孩提时代的陈笑铃更是玲珑秀丽,惹人喜爱,前前后后宿舍楼的人都愿意和她打招呼。在凭票供应的年代,购买粮油食品都得要排老长老长的队,一两个小时是常有的。陈笑铃所在那一片区粮店的售货员王阿姨态度甚为恶劣,什么人都不能与她通融半点。由于王阿姨脸上略为有些不太光洁,人们就用“王麻婆”的诨号来恶心她,一则是为了讽刺她的脸长得难看,另一方面也是诅咒她麻木不仁不会圆滑通融。然而,每次当王阿姨见到陈笑铃妈妈牵着小笑铃来买粮油时,她远远的就会笑出来,主动朝小笑铃打招呼,“这小姑娘真好,真可爱!”王阿姨一笑,脸上的雀斑正时不见了,光洁鲜艳得叫人一惊!排队的大伙都示意陈笑铃妈妈上前去插个队,目的是要看看王阿姨的笑脸怎么刹时变麻。当陈笑铃的妈妈被大伙推搡着怯生生地站到前面去时,王阿姨依然笑咪咪的,“哎呀,咱们住得那么近,大姐您还跑什么跑呀,干嘛不把粮本扔给我就是,下班我就把东西给您送过去了。”众人那个惊,一不留神捏在手的粮票都给风刮跑了。

陈笑铃是属于比较单纯、直来直去的那一类人。

陈笑铃喜欢说钉就是钉、说铆就是铆,不喜欢拐弯抹角,不喜欢闲言碎语。自己觉得模模糊糊的问题,她绝对不会说;她要说出来的事,她一定认为是绝对正确无误的。所以她不说话的时候比较多,说话的时候比较少。一旦说话,她一定声音爽朗、铿锵自信,急水下呛,极少带“也许”“大概”“可能吧”等女性化语气。她不喜欢一个事情讨论来讨论去,默默唧唧地商量个没完。

陈笑铃的朋友圈子并不算小。同学之中现在有往来的两三个之中,都是好朋友;现在上班的这家经营塑钢门窗销售和安装的港资公司总共八九个同事之中,有两三可以称得上是很好的朋友;以往换过两三个地方上班,以往同事中现在仍属于朋友圈子内的人并不多,但以往上班的地方的邻居公司里认识的两三个朋友中至今仍有很好的往来。陈笑铃的朋友圈子说大也不大,基本上是女性朋友。支支吾吾、婆婆妈妈、虚情假意、首鼠两端凡此种种的人,入不了她的法眼,不可能成为她的朋友。这一点倒是和郝正川十分相似。陈笑铃非常珍惜她的朋友圈子,那就是她心灵的园地,象农民珍爱他们的后园一样,绝对忘不了锄锄草、松松土。陈笑铃和朋友之间的往来是有周期性的,隔那么一端时间总会见上一面,尽管她的朋友绝大多数都是日常生活碰不着、挨不上的人。比如她有一个在装饰市场做个体户卖涂料的女朋友,陈笑铃的日常生活和涂料接触不上,卖涂料的朋友也和她以及她公司的塑料门窗瓜葛不到一块去。陈笑铃和朋友之间的友谊绝对不是“经营”出来的,尽管时代进步到九十年代末,但她和朋友之间的友谊仍然是同志加姐妹式的。“经营”二字只能玷污她友谊的纯洁。她绝对不“经营”友谊,而是每隔两三个月就自自然然想见一面。想见的时候就提前打个电话,“啊,是笑铃。最近怎么样?星期六有没有空?想去看看你!”星期六说去就去,到朋友的店里去,或者相邀一起去买一个手包什么的,最后可能一起在外面吃个饭。总而言之,陈笑铃的朋友是绝对的友谊,没有一丝一毫杂质。陈笑铃的朋友圈子是线形的,好象一个铜钱周围缀着若干个铜钱,周围的铜钱彼此之间没有瓜葛。比如说,皮革公司的陆惠是陈笑铃的朋友,肉联厂出纳黄炎娇也是陈笑铃的朋友。但是,陆惠几乎肯定不认识黄炎娇,黄炎娇也不会认识陆惠。至多陆惠知道陈笑铃还有一个朋友在肉联厂,黄炎娇充其量也就知道陈笑铃还有一个朋友在皮革公司。为什么黄炎娇就不会认识陆惠或者更多地了解陆惠的情况呢?因为从来没有说到过。为什么呢?没有为什么!实际上如果仔细研究,陈笑铃对她十个左右的朋友还是有亲疏远近差别的。比如她和张曼芳之间,谁让谁一着急,张口就直喉咙,“简直笨死了!”张曼芳是唯一的能够被欢迎进入她自己房间的人。然而,她和尤敏敏的见面,几乎都是在商场或快餐厅。这和郝正川截然不一样。

郝正川的朋友圈子是网型的。他好象总是程控电话的交换机,顺手就把朋友和朋友之间的线给搭上了。比如潘勇要南下广东找工作,郝正川说,“你觉得有必要的话,可以去找我在顺德的一个同学,他叫徐泽山,我和他从初中到大学一直是校友。”刘国华要报考研究生,单位不放人,不给盖章。他火急火燎地给郝正川打电话,问问他去年是怎么解决的。郝正川说,都是偷偷找别的单位先盖一个章再说。刘国华说,“兄弟你能不能帮帮忙,我他妈的谁也不认识。我认识的人中哪有管大印的。”郝正川说,“你可以试试找我以前的同事衷老师,她妹夫是一个工厂的厂长,回头我就给她挂个电话。”郝正川的朋友实在分不出一个亲疏远近,说朋友不是朋友的有的是。比如他说他有一个朋友在江西省社科院,他曾经给他儿子做过家庭教师,可是他从来没有仔细想过他们是否真是朋友,还是一般的熟人。他几乎从来没有哪几个朋友最好哪几个一般这样的说法,他只有和某某在某方面有没有共同的思想。他几乎从来没有空特意去看看谁。倒未必真的忙成那样绝对抽不出一点空来,而是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陈笑铃是属于有些贵族血统的人。

说她有贵族血统是有些牵强和不准确,但这主要是看你如何对贵族血统下定义。陈笑铃父亲这一边祖籍安徽凤阳,据说十几代前是明太宗朱元璋的皇亲国戚。这不知是从哪一代开始的讹传,还是纯粹的扯淡。不过即使是真的大概也和扯淡差不多一样没有什么意思。总之她曾祖这一代很富有却不是假的,因为陈笑铃的爷爷是燕京大学毕业的,这是铁的事实。陈笑铃母亲这一边祖上是正黄旗仅仅是五六代以前的事。这也的确没有什么了不起。唯一的遗产就是自陈笑铃姥姥的姥姥一直以来都保留着长得漂亮的基因。陈笑铃的姥爷会说日本话,这是她妈妈所知道的她们家族唯一比较特别的地方。事实上,陈笑铃的妈妈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姥爷就去世了。这些都是很不重要的琐事,但由于陈笑铃是本书十分重要的人物,所以作者不敢懈怠。

陈笑铃家是书香门第,父母都是*前的大学生。陈笑铃出生在东北某大学,她出生时,父亲是发酵工程系助教,母亲是该系实验室辅导员。陈笑铃母亲生她时出了一点妇产手术问题,不太方便要第二胎,所以陈笑铃是家中的独女。陈笑铃八岁那年,父母所在的发酵工程系归并入某研究所去了,他们全家选择来青岛了。说她具有贵族血统,这是难以考证的,但她的家庭有某种特殊的气质,这几乎是闻得见摸得着的。她爷爷毕业于燕京大学,这是多么响当当的硬通货,可是他却似乎甘于淡泊一生。解放后一直是中学教师,直到*前从特级教师的岗位上退休。陈笑铃的父亲一直在高教和科研单位工作,临退休前才是一个副研究员。母亲六年前退休,职称工程师。这种特殊的气质不知可否算作贵族气息:有洁癖,见许多常闻常见的世事人情都咋舌;相信世道民风很坏,为自己是仅存的少数道德良心尚好的人而感到惶恐不安;不屑于追逐什么,自我意识比较强,相信自己的即使不是最好的也是相当好的;对他人对社会无大益无大助,也绝无害心。

陈笑铃原本也是聪明伶俐的,六岁那年独自琢磨透了个位数和十位数相加总和超过一百怎么办的问题,初中英语课时几乎没怎么注意老师如何发音不知不觉就成了班里发音最标准的学生之一。高中那时候,陈笑铃渐渐对坐在教室听课失去了兴趣,而对作为第二课堂的艺术班里的活动更有热情。陈笑铃不仅对中学课堂不感兴趣,而且对上大学也没有兴趣。高考前夕,干脆也不用复习,不如到广州深圳的三姨和叔叔家玩玩。陈笑铃这么想的就这么做了。她妈妈只是以为她当年可能没有把握参加高考,没把握不如提前放弃,省得受那个罪。可是陈笑铃一个暑假把心散得轻轻松松,第二个学期也不打算复读。

妈妈劝道,“好孩子,你要不愿意考试的话,咱们就念一个自费大学吧。”

“拉倒吧,什么考试不考试,我说过一百次了,我不愿意上大学,大学还不也是上学?”,陈笑铃十分烦躁地回答。

爸爸温和地说,“铃铃,你还是上一个大学吧,上个大学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哎呀,我不要你们管!我说了我不上了!就这么定了!”陈笑铃跺着脚扯着嗓子抗议。

陈笑铃高中毕业后上了一个四个月的服装设计班。她高中成绩不好主要是自己不愿意学,这不,一开始学她喜欢的服装设计,她表现得非常出色。四个月过后经营培训班的几个人一商量,主动提出请她留下来当老师。陈笑铃一连教了一年半的服装设计培训班,很想换一换环境。正好一个小公司招收一名文秘,陈笑铃一面试就中。再后来,陈笑铃一连挪了两三家公司,都是她自己主动挪的,都是做文秘。直到现在这家香港老板出资委托青岛亲戚经营的公司,陈笑铃比较满意,现在已经工作到第三个年头。这家公司应该算是一个有品味的公司,绝非三流皮包公司可比。公司写字间在商贾云集的致远楼里,八九个同事基本上都有专科以上或专科同等学历,因此说,陈笑铃是标准的白领丽人。目前陈笑铃的确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要跳槽,否则,如果她自己想再换地方,她几乎肯定自己还能找到和现在差不多的工作。所以说,陈笑铃从未否定过她对自己愿意干的事情一定能够干好的自信。母亲是最早发现她能够自己搞掂的人,因此她心安理得地做一个开明的母亲,省得操那个闲心。

陈笑铃的感情空间纯洁得和白纸差不多。

二十一二岁前,陈笑铃根本没有关于男朋友的概念。就象股票和晚间新闻一样,尽管差不多天天碰到见到,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直到陆惠有了男朋友之后,常常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才意识到男朋友也的确是可以有了。是呀,她只是觉得可以有一个了,她根本没有想过如何才能有一个以及为什么要有一个。她为什么要考虑那么多“如何”和“为什么”呢?她没有觉得那有什么实际的用处呀。她过得很好,什么也不缺。前两年人家老问“你有手机吗,告诉我手机号吧”,所以她决定买个手机。用也确实没有什么特别大的用处,最方便的就在于告诉人家手机号。这一两年来,老是有人问“你有朋友了吧”,她才觉得确实该有一个了。你也许会问,哪有漂亮的女孩没人追的道理?你肯定要错一回。陈笑铃从十九岁上班到现在二十五岁,就是没有人追。要么追的人在后面太远了,她没有注意到。这不是瞎侃,大概和陈笑铃上班的公司总是只有不足十个人有关。实际上,公司同事加上约十个左右的朋友,就是她全部的人文社会和世界。当然,她的公司和各种建筑方以及建筑施工承包方打交道,所以她的认知实际上可以触及整个世界。谁也说不清什么原因,反正她就是没有被人追过。人家介绍见面的也有过两三次,正如郝正川那晚描绘的那么,有些人一见就能感觉出来一点戏都不会有。总之,陈笑铃几乎没有什么感情经历。

42 大智若愚

那晚郝正川问她,“你觉得怎么样就直接告诉我”,陈笑铃虽说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正要说“我看可以见见面吧”。郝正川的“你要觉得有必要考虑,过几天告诉我也行”说得太快了,所以陈笑铃觉得能考虑就考虑几天何尝不好。其实陈笑铃没有象郝正川那样有许多复杂的花花肠子,她的感觉很纯洁很简单。陈笑铃从未想过要找什么样的男朋友,就象她觉得什么样颜色的衣服都可以穿一样,关键在于搭配和感觉。陈笑铃这人心地十分实在,她没有觉得自己长得比较漂亮就一定要找一个漂亮的男朋友。陈笑铃就是感觉她和郝正川可以谈谈,并没有琢磨过哪点符合心中的标准哪点不符合。如果一定要研究陈笑铃对郝正川第一次见面的印象,可以说最重要的印象有两点。第一就是,当陈笑铃与他争着付钱买麦当劳时,陈笑铃正有些发急,因为她说了付钱就绝对不会不想付,郝正川一个大方的“请吧”的姿势给陈笑铃的印象最深刻。绝大多数男女生一同下馆子都是男生争着付钱,郝正川对女生付钱,不仅不好意思,还能遑然大方的样子。第二印象就是,郝正川的确很能侃。能侃的人陈笑铃见得并不少,可以象他那样侃几个小时一点都不重复的人几乎是没碰过。说实在的,陈笑铃并不是因为这两点才觉得可以谈谈。可以谈谈并不是因为什么,而是感觉。那么陈笑铃一点都不在意郝正川几乎还够不上她穿皮鞋的高度吗?哎呀,如果这个也要问,那么他的博士头衔不正好抵得六公分身高的缺憾嘛。

郝正川见陈笑铃之后的心情也可以说得上是既兴奋又矛盾,但这断然不是那种异性相吸的感觉。他的兴奋是对自我表现的沾沾自喜。他发觉原本自己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竟然说得那么有条理,如果记录下来,说不定还可以整理成一篇文章呢。他好象发觉了自己的天才和特异功能,激动兴奋不已。他矛盾的是陈笑铃到底属于哪一类人,值不值得继续交往下去。他之所以能够当面就直截了当地问陈笑铃是否愿意继续交往,一方面是他毫无遮拦的性格使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对陈笑铃找不到感觉,谈与不谈没有太大的差别。他觉得陈笑铃最最与众不同的是她有过人的自信和大方,但她却不太能说话。他十分困惑不解,一个自信且质朴大方的人通常都是很有头脑和很有思想的人,语言是思维的外壳,几乎没有有思想的人不会说话。单单这一点还不至于让郝正川觉得是一个非常大的遗憾,但联系到她所谓白天上班晚上上学,他就觉得有些心寒和恐惧。其实那天他们刚下由二十五中去麦当劳的公共汽车,郝正川就机灵地意识到陈笑铃所谓的白天上班晚上上学,很可能上的就是什么夜大之类。说明陈笑铃根本不是大学生,连一个大学文凭都没有。郝正川于此是刻骨铭心的。经验告诉他,与一个没有受过大学教育的人是很难谈到一块去的。倒不是他爱慕虚荣,觉得女朋友不是大学生丢面子。如果说他一开始只是怀疑,后来发觉陈笑铃几乎不能连续说五句话,由此他几乎可以下断言了。郝正川的心是凄楚和痛苦的,他意识到,李处长所谓的“条件的确很好”原来不过如此。然而他内心深处是怯弱和寡断的,他没有勇气决然地拉倒,他害怕漏掉任何一个机会。尽管他出发前有心理准备“如果感觉不好决不谈谈看”,但一旦行动起来却远远没有空想时的果敢。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何妨谈谈试试”,并且把谈与不谈的抉择完全授之与人。他所能自我安慰的是,才见一面能够看出些什么呢,赵荻梅不也没有大学文凭,第一次见她时她不也说话不多嘛。

第一次见面之后是国庆长假,陈笑铃去北京了。虽然郝正川理智分析的结论是他与陈笑铃之间有戏没戏问题都不大,有戏也看不出来会很精彩,没戏也看不出来会失去多少,但他心里还是悬念惦记着这事,希望陈笑铃打来电话。当然打来电话就意味着她也愿意谈下去,否则大概不会特意打电话来告诉他她不想谈,那是绝对没有必要的,大概也不可能。为什么希望她打来电话,除了是有一个可以选择女朋友的机会之外,更多的是一个信念,他相信她会同意继续谈下去。十月五日是长假的最后一天,从下午到晚上,郝正川心里一直在盘算陈笑铃大概从北京回来了,也许马上就会给他打来电话。他对要不要呆在办公室等电话这件事十分矛盾。呆下来,他想他干吗要如此傻傻地等这样一个电话,值得吗;出去吧,现在放假办公室没有旁人,如果人家打来电话没人接对方肯定会急死了,而自己有空故意避开,让人着急让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拨打电话,这不是小人所为吗?久久没有听到电话铃响,郝正川心里象被什么东西揉搓一样难受。难道她会觉得不屑于和他谈吗?前两天郝正川心里矛盾的是要不要和她凑合着谈谈看,心里反复论证的是这样谈谈看的态度有没有必要,而他相信陈笑铃大概一定会打来电话。今天到现在这个时候都没有接到电话,郝正川开始怀疑他的信心。他觉得他在她心中的印象不应该很坏,他相信自己本质就是一个不坏的人,他也意识不到自己会给人家留下了什么不好的印象,况且他觉得陈笑铃对他谈话还是有兴致的。郝正川十分心酸,她为什么不愿和自己谈,她有什么值得自信不屑于和自己谈的呢?难道自己一个博士生,人品铿锵塌实,竟然连一个这样一般化的女孩都觉得不值得一谈?难道世道已经浑浊到这样一个地步,这样地良莠不分?或者说一般的青年女性就完全不看人品素质和积极向上的东西吗?郝正川眼鼻胸堂都有一种酸胀的感觉,他感慨世道如此地不讲究正气。他也朝另一个方向想,人家不愿意谈可能是觉得性格情趣不合而已,并不一定是屑于和不屑于的问题。他又怀疑对方能够有这样的心胸和气度,他想她如果不想谈八成是在她看来不值得一谈。难道自己就在别人眼里显现不出一点与众不同的风度气质吗?郝正川一直怀着酸酸的心情在等待,从下午三点到晚上八点他一直呆在办公室晚饭都没有吃。后来他吃过晚饭,他赶忙又回到办公室,他不为一定要有与陈笑铃谈下去的机会,而是更在乎他的信念是否会被击碎。直到晚上十点半,郝正川无限失落地离开了办公室。

接下来的一两天内,郝正川渐渐淡忘了这件不愉快的事。十月八日早上,郝正川突然有一个电话找。

郝正川以最习惯的语调,“你好。哪位?”

电话是陈笑铃打来的,“喂,是陈小姐。”

郝正川没怎么听过自称“某某小姐”的电话,他的第一反应是某个饭店某小姐的意思,他吓了一跳,但他还是机敏地反应过来了,“是——小陈啊,你好。”

陈笑铃说,“我刚回来。这样,我的手机号是138-448-78-52。”陈笑铃把三个“8”念得字正腔圆滚珠滑玉。

郝正川尽管听到一串手机号象唱出来的一样耳熟,但还是怕记不住,“等等,我记一下。”

陈笑铃说,“我星期六要上班,星期天要上课,平常有三个晚上有课。星期五吧,你看,我就星期五晚上有空。”

这他妈的什么意思,难道这是去朝见领导呀,说一个点怎么连商量都没有呢。“就是说星期五我们如果那个的话可以在一起聊聊哦”,郝正川强调“如果那个…聊聊”在于表明他不认为这是什么赏识和恩赐。

郝正川接完电话心里平静得和死水差不多。他的确需要这个电话,这在于人家认可他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价值。人家打来电话,他觉得这本来就是应该的,没有什么欣慰,谁也用不着感激谁。

陈笑铃与郝正川的第一次约会总算是成功的,因为两个人终于开始约会了。郝正川就这样一周一次约见陈笑铃,心情平静得象在沙滩上散步,希望能捡到一片好看的贝壳或者一颗别致的石子,捡不到也不太影响明天又抱着同样的希望来散步。你说郝正川真的胸襟修炼到那个地步丝毫不会为希望的失落而淡然神伤,其实也不是。你说周末有一个女孩子可以约见你不见你又能干嘛呢?环资所又不是什么大单位,你总不能天天呆在计算机房吧?再说,如果有别人介绍其他的女孩子,这也不妨碍什么呀?怪就怪在“他妈的”这么长时间还没有下一个人来给他介绍下一个女孩。还有,你想放弃和一个女孩谈下去的机会,你总应该搞清楚她为什么不适合你吧?你可以不在乎别人的感情什么之类,你总得对得起自己的机遇吧?郝正川有时候也烦躁,怎么“他妈的”这么没情绪,但他困惑的是这到底是因为她有些“那个”呢还是自己“他妈的”淘空了激情。

半年之后,郝正川和当初决定要不要和她开始谈一样困惑要不要和她结婚,但困惑终归于困惑,他终于还是决定和她结婚,原因就是找不到明确的强烈的原因不和她结婚,也因为除此之外也看不出其他的机会。结就结吧,无论郝正川还是陈笑铃都不是有阴谋的人。

结婚之后虽然那别扭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可是谁家过日子又没有磕磕绊绊呢。这种“别扭”是不是特别特别大,大到了表明这庄婚姻就没有意义了呢?这种“别扭”可能要经过多长时间的磨合期才能消除呢?这些问题是郝正川不得不研究的问题。博士一毕业就被楚院士给他量裁的紧箍咒“科研骨干”罩住了,整天“他妈的”忙里忙外。国也出了几趟,钱也赚了不少,法国香水、意大利真丝睡裙、韩国镀金餐具也没少往家里买,除维持男人基本尊严的零花钱之外都交给了她,老丈人也孝敬了,别扭还是“他妈的”的别扭。郝正川哪有“他妈的”那么多时间来考虑那么多问题呢。讲道理,讲感动,讲横的,凶一凶,郝正川用尽一个男人的本能和一个博士的智慧,都“他妈的”不凑效。一年半前,郝正川吉星高照,被美国哈佛大学以年薪四万美元聘为博士后访问学者。这下原以为“他妈的”万事大吉,她啥也不用干,光尽一点“陪”的义务总该OK?雄才大略壮气如虹的郝博士夸下海口,“同君一夜话,胜读十年书,我不相信我就不能提高提高我老婆?!老婆水平提不高,只能证明我自己无能!”

错!“别扭”依旧。原来在一起的时间不那么多,现在时间多了,只是现在“别扭”体验得更深刻而已。郝正川不能坐下来冷静地与她好好地谈谈?然而陈笑铃反感说理,“整天说说说,感情都给说光了;说就不是过日子,就是演戏,说就永远不会有感情。”到底有多别扭?他想和她干那事时,她不想干就坚决不干,一个安慰和解释都没有。哪怕半年没干,一年半没干,关她屁事!你说这不太“他妈的”吗?他不是说提不高老婆的水平就是自己无能吗?是!绝对是!他现在不仅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是无能的,而且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人都是无能的。他说“他妈的”就是他自己,他自己就是“他妈的”。

我的朋友郝正川,不管他头上顶几顶博士帽,我们永远叫他“小郝”。我不好意思总往自己圈子内的人脸上贴金,说他是一个多么优秀的男人,多么有才气,有多么讲原则、讲理性,如何有谦谦君子风度,但他绝对是我们这一圈人中永远的“小郝”,毕竟是咱哥们几个中的“党”,咱们这一小撮人中的“领导”。平日里凝近淡远的小郝,这些天一口一个“他妈的”。当他一口气一通宵给我讲完他的故事之后,还是“他妈的”不完。说实在的,我能说什么呢?谁能知道那个“他妈的”到底是“为什么”?

从第31章到现在都是补叙郝正川和陈笑铃这对活宝是如何认识的,以下还要讲他们是否真的平平静静“私了”关系。

43 情伤累累

第28章说到陈笑铃走后,郝正川思前想后,觉得遍体鳞伤,情伤累累,不禁自怜自慰。那么接下来后呢?他每天都沉浸在“他妈的”和“为什么”之中,几乎不能自拔。他细细的回味和反思,作为一个男人他已经混到了美国博士后,可是在情场上却一败涂地。他想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想到那些倒霉丧气的事,他常常忍不住骂“他妈的”。为了解决这个“为什么”,他开始写自传体杂记。故事第02章到28章,笔者就是根据他的自传体杂记整理而成的。除了那些之外,还有许许多多。总之,陈笑铃走后,郝正川全部业余时间都在写自传体杂记。后来他把那些断断续续的札记撺缀在一起,称做小说,一部叫【陈笑铃】,另一部叫【赵荻梅】。再后来他用这两部七拼八凑“小说”,忽悠得两个女人为他火拼,这是后话。现在我们来看看郝正川那些自传体札记水平如何,能否和“小说”沾边。

黎丽敏

01

郝正川与黎丽敏之间的故事得先从她母亲说起。郝正川与黎丽敏的认识是因为她妈妈托人介绍才得以见面,最后也是因为她妈妈的反对才没有发展起来。在说她妈妈之前,还得要简要说说她父亲。黎丽敏家世的显赫主要是缘于她传奇式父亲。按黎丽敏出生于七十年代推算,很难让人想象她父亲曾经是新四军某团团长。但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青岛某基地高干档案履历表白纸黑字写明,黎长根,男,1915年生;……;1945年1月任新四军某团团长;……;1955年荣膺中校军衔;……;1968年升海军某基地副参谋长,副军级;1974年升海军某基地参谋长,正军级;……;1983年病逝,死因肝癌。她父亲的前妻因病去世,她母亲是她父亲的第二个妻子。她父母结婚时,父亲48岁,母亲32岁。

黎丽敏的母亲甚至比她父亲更具有传奇色彩。她母亲是跨越新旧两个中国的大学生,年轻的时候很漂亮。五十年代既有学历又长得很好的女同志的确是凤毛麟角,这种优秀是那个时代无法承受和无法公平对待的。那时代的造化之尤物,通常被讲究人人平等的工农大众用妒忌和不信任团团包围,象“非典”一样牢牢隔离。她们是那个时代的牺牲品,常常感到高处不胜寒。有理想有抱负,但政治前途渺茫;个人问题也令人哀惋凄怜,难以找到可以屈尊下嫁的夫婿。黎丽敏母亲比一般才貌双全的女同志命运似乎更惨一点,一方面是因为她在部队工作,原本就是一个不鼓励发展个性的地方,鹤立鸡群的人自然更加孤立和寂寞;另一方面是因为她特别有个性,有主见。比如大家都无条件发自内心信任组织、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组织时,她骨子里对组织就有看法,对组织形式上靠拢,内心里保留距离。虽然后来她也光荣地加入了某个伟大的组织,但更多的是为了下一代的前途。

她母亲的青春是失意的,但又是幸运。毕竟她没有被打成右派,并且后来还嫁给了她父亲——有品、有貌、有资历的高级军官。有好些年,她们家住的是军事禁区内独门独院的德式小洋楼(青岛曾经是德国殖民地,有不少有价值的殖民时代遗物),进出是乌黑光亮特长特长的高级轿车,接送乡下亲戚至少也是翠黄崭新的军用吉普。那些年青岛军分区举办或者和市级机关联合举办的八一晚宴、国庆招待和春节团拜等等聚会上,她母亲和军分区司令员的家属、市革委会主任的家属、市妇联主任、市宣传部副部长著名鲁剧艺术家梅延婷等等巾帼骄女并驾齐驱。她母亲以年轻、貌美、有学历令青岛市所有的高层领导的家属们都望风弥及,顿生嫉恨。可惜好景不长,她父亲在总设计师提倡干部队伍“四化”前夕就不幸因病去世。那年黎丽敏才十二岁,她母亲虽然五十出头,但年轻得和三十几岁差不多。她母亲是文化人,她母亲体悟婚恋最深刻的见解达到“感情并不等于爱情,有感情并不意味着有爱情”,这也是她母亲对与她父亲结合二十二年婚恋生活的总结。她母亲常常慨叹,我们家老黎确实是一个好人,可惜他只是那个时代的好人。

黎丽敏的父亲来自于沂蒙老区。在沂蒙山周边县域中,象她爸那样枪林弹雨出生入死的乡邻并不少,但象他这样打下江山又坐上江山的人并不多。他父亲的感情永远停留在沂蒙山,对自己既年轻又漂亮且有文化的家属内心里是充满谦卑和敬畏的。那个年代,身居高级军职,工资尽管很高,但总高不出一个定数。实际对于他们,人民币和全国粮票的数额只不过是张显身份、荣耀和恩泽高低多少的尺度,他们没有必要也几乎不可能真正那些真金白银去买什么东西。工资和全国粮票由机要参谋用标有“绝密”红字的牛皮纸信封小心装好,回到家中,年轻的警卫员把公文包放到文件架上,他会亲自把牛皮纸信封取出来交到家属手中。身为高级军官,组织纪律觉悟高,公务一切听上级指示,家务一切听家属安排。她父亲很少对她母亲在家务方面的安排有什么提议,但也有例外情况。每次交牛皮纸信封时他都会有一串絮絮叨叨的提议:“给庙前店下王二狗他们家寄点,看看他们家还有什么人”;“对了,掖县李贵仔不知还在不在,你让人打听一下。我们还从来没关心过他家呢”;“牛毛老二不知还困难不”;“我七婶不知身体还好不,快两年没关心过呢”;“我们村上房老大家来信说儿子搬石头给匝断了腿,给慰问一下吧”;“听说后村毛根的小儿子娶媳妇,我们给祝贺一下。听说响应晚婚晚育呢。毛根跟我好多年呢”……他这一连串所谓的“关心一下”“慰问一下”“祝贺一下”都是一个意思,就是寄点钱过去,多则一二十,少则三五块。她妈妈一听她爸诸如此类的絮叨心里就烦。读者若问,拿自己家的钱往别人家送不傻冒吗?那时候的人都那样傻冒,你生气也没辙。只要你想明白,他们近两百块钱的工资对于他们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花不出去的,他们吃穿住行国家全包了,他们要钱干什么?银行存款多了还要当心让人猜疑生活作风问题呢。那时候的高干往乡下亲友乡邻家寄点钱是常有的事。不要说黎丽敏她爸发自内心就愿意给乡邻和老部下的亲属或遗属帮一个忙施一点恩,就是她妈理论上也同意给亲友乡邻一点照顾,否则当官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人会真正崇敬呢?她妈妈烦就烦在,她爸怎么总是念念不忘八杆子打不着的死人,怎么从来想不到给活着的亲友家孩子买一袋糖果送去。比如说庙前店下王二狗实际上只是他手下的一个死了三十年的老兵,几乎什么健在的亲人都没有。通过当地民政部门调查发现王二狗唯一可以称得上亲人的活人就只有从小就给人家做童养媳的侄女蜡花。蜡花从来没听说过有王二狗这样一个叔叔,当她收到大队治保主任给送上门来的说是部队某首长寄来的慰问金挺刮刮五元大钞时激动得到到祖坟上哭了三天三夜。还有一些乡邻纯粹就是讨钱骗钱,比如说她爸村子里某人的儿子搬石头匝断了腿,这样的信一年能受到好几封,他们村有多少后生多少腿难道他一点都没数吗。她妈妈倒也不是太计较几个花不出去的钱,她想到老头子老想着那些死人和骗子就恨不得能把他赶出去。她不是不敢驳回他的提议,她受不了老头子哭哭唧唧的样子给她灌忆苦思甜的黄酸水,简直象狗血喷头一样没趣。所以凡是他点到的,她多少都给寄一点,好在老头子并不过问寄出多少。

多想着死人少想着活着的人,多想着老家的乡邻少想到身边的亲友,这些还不至于让黎丽敏妈妈下结论“感情不等于爱情”。有一件事是黎丽敏妈妈余生难以释怀的。老头子患的是肝癌,他临终前三个月就知道自己的大限,但他始终没有为她们孤儿寡母今后的生活作任何安排。他不是没有这个能力,他直到咽气都还是某基地参谋长。他不是没有这个机会,别人都准备好了遗属安置意见草案请他签字呢。他不会因为这样一点私心就完全涂抹掉他显赫军功的光耀,因为照顾遗属也是不成文的惯例。当时大概有三种可以照顾遗属的安排:其一是,两个孩子中可以有一位保送军官大学。这一条不太现实,因为黎丽敏哥哥才十五岁还在上初中,黎丽敏十二岁小学还没毕业。当然也可以要求这种照顾保留一两年,但毕竟只是一种组织精神,不是红头文件,搁久了难免夜长梦多。其次,比较现实的安排就是给黎丽敏妈妈晋升一级提前退养。她已经是正营级且已经53岁,提前两年退养享受团级待遇,这是最方便的。再其次就是给她妈妈垂直提升一级或半级。她原本就是军分区后勤司卫生处预防科政委,提升为卫生处的政委或副政委,或者调到某三级医院任政委或副政委,这可以作为第三种照顾方式。最后一种方式需要主管领导比较卖力帮忙,政策掌握不好可能有犯错误的嫌疑。当基地其他领导们好心地酝酿完这些遗属安排意见请他作为主管领导签字时,老头子提笔的手颤抖了,流下了混浊的老泪,他依稀觉得这种照顾和革命精神不太相符。老头子说:“这个不急,相信组织。等我过了之后,再呈报新的领导或报上级吧。”后来,老战友某军区司令员来作临终前最后的告别,询问他关于遗属的安排有没有什么个人意见,老头子还是含混不清重复了“相信组织”四个字。遗体火化后一个月,遗属安置意见正式呈报到新任参谋长的案头时,根本就不再出现第三条意见。新参谋长批阅:“干部人事安排要体现军委关于干部‘四化’精神,适当体现党的优抚政策。”三个月后,军委主席百万大裁军一声令下,许多部队干部都被指令转业或提前退养。按照军委当时安置精神,一般退养干部都比现职低一两级。黎丽敏妈妈作为特殊照顾,保留了正营级待遇退养。也就是说,她父亲去世三个月之后,她们家就从独门独院的德式小洋楼搬入到干休所面积不足70平米的小套三单元房。

告别了乌黑修长的小轿车的尊贵,告别了与军分区司令员的爱人和市委书记的夫人平起平坐的荣耀,黎丽敏妈妈内心里是苦闷的。53岁就退养在干休所,这对一位高级军官的遗孀来说本来就换了天日。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神州大地,镏金岁月,一日千里,干休所内外一墙之隔,的确是天上人间。黎丽敏妈妈内心的感触怎沧海桑田般四字了得。她只有把余生寄托倾注在黎丽敏和她哥哥身上。三年之后,黎丽敏哥哥以两分之差高考落榜。黎丽敏她妈拼下老脸找到她爸当年提拔的一个军需供应处长,好不容易通过他活动关节把她哥送入解放军某后勤中专学校。饭碗算是有了,但前途理想就别奢谈了。七年之后,黎丽敏顺利考上了大学,又四年之后,考上了研究生。她妈妈全部的心事都在黎丽敏身上,用爱如掌上明珠或心间明珠都不能深刻全面地描绘这种母爱。她妈妈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开始从日渐衰老的躯体慢慢羽化出去,潜移默化地融入到黎丽敏年轻的身体中,她觉得黎丽敏就是她自己升华了的生命。她愿意把自己一生对人生感悟的精髓全部奉献给女儿,帮助她少走弯路少受挫折。

黎丽敏妈妈以一个有思想境界和丰富生活阅历的过来人的睿智审视人生:女孩找男朋友,应该找一个思想文化素质高一点、人品本质好一点的人,这样才可能有共同语言,才可能有爱情,才可能有人生的幸福。说实在的,黎丽敏妈妈并不羡慕给女儿找一个当前社会实惠型的男人,有一点经济实力,或者有一点实权。这些都是第二位的,女人第一位应该是能够拥有爱情。没有爱情,什么都没有意思。黑色轿车的尊贵和傲立于市长或司令员夫人之间的荣耀都是浮生云烟,再精彩的戏都有谢幕的时候。有了爱情,没什么都能将就过去。当然,有了爱情的前提下,丈夫有一定经济实力、有一定社会地位,那自然是鲜花着锦景上添花,如果还有人往家里送钱送物如果不犯罪那也没有什么拒绝的必要。都如今这时代,老人也进步呢!如何才能有爱情呢?有共同语言,人品好,就有爱情。怎样才算有共同语言呢?黎丽敏妈妈相信谁也没研究那么深。

黎丽敏是一个省心的孩子,别的方面几乎没有什么需要妈妈牵挂的。眼看着二十四五岁的大姑娘还从来没有和哪个男孩拉过手,不仅没拉过手,几乎没有和哪个男孩单独并肩走过一段很长的路。黎丽敏妈妈警觉了,心惊了,她不能让女儿错过青春里最炫目的东西。人生最美好的是青春,青春里最炫目的是爱情。正是因为她自己的青春是在五十年代的中国蹉跎虚度,错过了领悟人生最炫目的东西,因此觉得那东西更加炫目更加耀眼更加迷人。她叹息自己生不逢时,她相信女儿应该比自己幸运。她觉得自家女儿哪个方面都不错,她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家女儿优秀了,她痛狠现在大街上的人都素质越来越低。在关于女儿为什么没有男朋友甚至没有男孩追的原由判断上,她妈妈无限痛苦地推论:女儿的情形和她自己当年的情形基本上是一个类型,女孩太优秀了就是比较难以找到合适的夫婿。想到这里她觉得有些凄凉,又有些悲壮。她知道这就是人生,是谁也无法穿越的现实,是无可奈何的辩证法。尽管如此,她在心里发狠要帮助女儿打赢这场恶仗。

黎丽敏妈妈做了两方面的工作,一方面,凡是她熟悉的人,说得上知心话的人,她都主动给打招呼,请对方留意一下,关心一下她们家萍萍;另一方面,她提前给女儿打预防针,给她申明女孩太“高”就是有这那面的困难。她鼓励女儿还是要不断进步,道总是要高过魔的。女儿体谅母亲的苦心,宽慰母亲:什么高呀低呀的,低一点会听话不更好吗!我做老姑娘更好,咱们两姐妹,谁也没想离开谁,您心理年龄年轻呢,和我同学差不多。互相宽慰之中,不免透出一点凄凉。黎丽敏虽然长得不如她妈妈年轻时漂亮,但也是属于那种过得去的人,怎么挑也挑不出毛病。黎丽敏说不上十分活跃,但基本上可以说是大方随和的,性格方面绝对没有明显的问题。黎丽敏在本市上大学读研究生,长期住在家里,从未住校。一是为了节省花费,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陪伴母亲。不住校,和男孩接触的机会少,这是其一;黎丽敏成绩一直比较拔尖,胸脯一点都不拔尖,脸蛋也在不好不坏之间,这是其次;黎丽敏随和是随和,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高干家庭的遗风,这是其三。如此三个方面也许是黎丽敏尚没有男朋友的原因,可是这又是谁能说得清楚的呢?

02

九十年代,活下来的右派都是社会名流显达,令人崇敬。她自己说她是漏网的右派,不知她是慨叹天网恢恢也有疏漏之时,还是自我欣赏她有与污泥浊水周旋而纤毫不染的机敏,抑或遗憾当年没有被划为右派以至于今天没有更多的可以张显的贵族精神。她说,成长在日渐衰落显赫家庭,他觉得黎丽敏合适成为他心中永恒的那一位,不仅当时,乃至于现在他都这样承认。郝正川觉得他与黎丽敏之间之所以没戏,主要在于她那个失衡变态的母亲。他认为,他与黎丽敏失之交臂主要是因为她妈妈的存在,他觉得她其实喜欢他,至少她没有理由拒绝和他交往。而且黎丽敏的好友尤惠婷亲口他。黎丽敏是一个思想感情都很纯洁向上的女孩。她几乎没有和其他男性有过感情的接触,二十五岁的大姑娘(他认识她的时候),甭说没有和什么男孩拉过手,几乎没有单独和男孩并排走过。她对人生对男女感情对社会人际关系都有天使一般的心态。她自己并没有历经什么人生的坎坷,但她知道人生总是有这样那样一个个困难,遇到困难应该平静地去面对去接受。她自己历经的最大心酸失意充其量不过学习成绩很好对同学很好对老师也很有礼貌,但本该属于她的三好学生的荣誉常常被实际上不如她的人挤掉。进重点中学时,眼睁睁看着自己本来已经排上的名竟然被电业局长的儿子顶。。。。。。。

以上这样的故事,郝正川写了许多。读者如果不信,我还可以举出几个例子。以下是关于郝正川与一个叫刘珍妹的故事。

刘珍妹

刘珍妹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卡车司机的女儿。刘珍妹的外在特征可以概括一句话,“长得还可以”;刘珍妹的内在性格气质特征就是,“体验深沉”。前一句话没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到底长得有多漂亮却不能光从一句话中听出来。“体验深沉”,请原谅作者的黔驴技穷,实在找不出一句什么别的话来简明扼要描绘上个世纪末我们伟大中华民族伟大工人群众中一位普通青年女性灵魂深处最闪亮的精神气质。“体验深沉”和玩深沉有些相同,但又有本质的不同。比如说,有些人爱把“心不在焉”说成“心不在‘马’”。为什么?玩深沉,装幽默!其实听的人态度豁达一点,知道意思就行,何必究其是否真有几份幽默。又如,有人故意要把“莫名其妙”说成“莫名其‘砂’”。您若和作者我一样不开窍,偏要问个为什么,那么人家就会故作高深地说,这就是其中“妙”之所在也!哈哈!刘珍妹不是那样的人,客观地说她还可以算得上是“实沉”(青岛话,为人朴实的意思)的人。问题就在于,刘珍妹不仅“实沉”,有时候还表现出一些令常人难以理解的高贵品格。

女工李师傅四十三岁生日刚过十天就被通知下岗歇业。因为公司规定女工无学历无特殊技术才能者四十四岁一刀切回家。阿尔法电器工业公司在青岛影响之大无人不知没人不晓,其苛刻严厉的管理制度早已盛名远播。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即使激起天怨人愤,人家产值利税高,什么样的计划市委市政府不会给撑腰。可是,李师傅才四十三岁呀!李师傅实际上是四十三岁,户口本上也是四十三岁,同一茬进厂(当时叫国营红星电器厂)的同事都知道。冤就冤在那年李师傅为了考电大,托当时在人事处的男朋友把年龄改大了一岁。后来车间批准了她两个月的公假去准复习备考电大,结果她自己没考上。再后来,人事处的男朋友和她吹了,并且也调走了。李师傅改过年龄的事极少有人知道,当公司人力资源部通知她下岗回家时大家都惊愕了,只有她自己低头掉眼泪。有人说李师傅爱说三道四,得罪了领导。但令人忿忿不平的是,要让人回家也可以找其它方面的借口呀,不能明明人家是四十三岁说人家到了四十四的线该一刀切回家呀。也有人说李师傅走了也就是少了一张爱搬弄是非的嘴,何不快哉!在阿尔法电器工业公司制冷设备开发科学研究所冰箱整机性能实验车间,人们一直没有形成一致意见,李师傅这张说三道四的臭嘴,到底该不该走。然而人人都有善良之心,凡是碰到李师傅的人几乎没有不骂阿尔法电器工业公司的,说这些资本家如此不人道,迟早会遭天灾或在竞争中倒闭。骂归骂,到时候你该走还必须要走。这就是现实,这就是生活。到了点你就必须要走,这说法对于李师傅是不准确的。李师傅是到了某个点就不许来上班,来也白来,工资单上在也不会有她的名字。李师傅突然就不来上班了,空荡荡的,好像一个人说去就去了,就像碰上车祸一样。本车间有一个民间传统,但凡退休的调走的甚至偷东西被开除的,同事们都上那人家里去看看。这是纯粹民间传统,有些人去,有些人不去,有些人去看并且买一些东西意思意思,有些人去看仅仅是为了表明已经去过了。李师傅走后同事们所谓的意思意思更淡得多,都是因为她嘴臭的原因。刘珍妹去看李师傅花了两百块钱买了一个小巧的暖手炉,李师傅感动得热泪盈眶,她万万想不到小刘还这么惦记着她。刘珍妹走后,李师傅愣了好半天,她想不起为什么小刘突然如此高大,她稀里糊涂以为她交上了一个男朋友是大腕。后来李师傅终于想起来了,六年前刘珍妹刚由高级职业技术中等专科学校招录到阿尔法工业公司来工作第一年的最后三个月,她是她的由劳人司(那时候叫劳人司,就是现在的人力资源部,俗称人事处)指定的师傅。

几年前新员工进来都由人事处指定一个师傅,当师傅的人每月加六块钱,相当于加半级工资。然而她们车间几乎不需要什么技术经验,当师傅更多的是人事处给某人的荣誉和待遇,因此这种师徒关系就有些模糊。他们车间的师徒关系有点像大学生之间的同乡关系,关键在于个人,有些人保持一种比较紧密的关系,有些人保持一种若有若无的关系,有些人甚至以这种关系为俗为耻。然而她们车间一半以上的人还是在口头上管正经的师傅叫师傅。中国人尊师重教,古来有之。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古训家喻户晓。这种局面形成的根源就来自于儒教,可见儒教对现当代文化影响之深。一般人当师傅一当就是一年,徒弟第一年实习期结束,这一茬师傅也就当完了。为什么李师傅只当了刘珍妹三个月的师傅呢?前面说过当师傅是一种容易和待遇,基本上都是先进劳模之类当师傅。李师傅尽管比她年轻十多岁人的几乎都叫她李师傅,那是一种俗称,就像咱们称某些人的姓要在前面带一个“老”字或“小”一样。李师傅没有正经做过一茬师傅,这原因不说也能猜出来。刘珍妹的正经师傅是张师傅,张师傅在刘珍妹实习期结束前三个月就退休了(那时正经五十五岁退休)。劳人司一时找不到别人加半级工资,结果只好加给了李师傅。李师傅现在感动至深,无言以表。如今世风日下,民心不古,她自己如此轻飘飘被人扫地出门,吃了一个哑巴亏,竟然还有小刘如此“实沉”的人,还把她这个师傅当作正经师傅。后来,大凡再有上她家来看她的人,她逢人就叹小刘这个人真“实沉”。

其实这都是臭嘴李师傅的胡思乱想,刘珍妹花两百块钱给她买一个暖手炉根本不是因为她曾经做过她三个月的师傅。后来和刘珍妹比较接近的几个姐们问刘珍妹:“你还真把臭嘴李当师傅呀?”刘珍妹很诧异:“没有呀,她又不是我师傅。”姐妹们说:“那你干嘛还把她当个人似的?她说她家有个暖手炉是你送的呢!”刘珍妹脸上一红,她说:“人家干了一辈子!”刘珍妹为什么要送臭嘴李贵重的暖手炉这个原因无人知晓,刘珍妹自己也不知道。公开的解释是“人家干了一辈子”,但这种解释就像骡子为什么没有生殖能力是因为公鸡的冠子是红的一样,风马牛不相及。刘珍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自己的确不清楚。至于刘珍妹是否是感动于臭嘴李一生命途的悱恻,她自己也说不清。刘珍妹为人和大家一样没有害心,但也没有比别人多出许多的善良。至于刘珍妹是不是出于虚荣,想一举成名,刘珍妹的确不是那样有心计的人。到底为什么,谁也说不清,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就是她的性格,她这个人偶尔会来那么一下,有时候会“很实沉”,有时候就是纯粹不可理解。然而,刘珍妹绝大多数时候和旁人没有任何差别。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性格,姑且称之为喜欢体验深沉。

其实喜欢体验深沉没有什么不好,就是体验一下自我向往的一种心理境界。有些狭隘的人容易把这种性格联想为喜欢玩深沉,其实这不是一回事。玩深沉都是一些玩世不恭的人自我表现的一种方式。玩深沉的人通常是虚伪的,并且他们主观上知道要玩的东西的深浅。像刘珍妹式的喜欢体验深沉本质并不虚伪,最根本的差别在于她们主观上并不知道所要体验的东西的具体深浅。她们崇尚一种高深的层次和境界,喜欢去体验一下。这就和攀高探险差不多,真正的攀高探险者的动机并不在于征服名山大川之后一举成名天下知,而在于攀涉过程的体验。这还可以和文学创作作比拟,有些人创作的动机是现有生活的体验和感悟然后有创作的冲动,这样去写小说和写诗歌,尽管写得不是很好,但冲动都是一些原始的冲动;另一些的创作动机也纯洁,他们自信有下笔如侃的才华,他们的创作冲动是急于展示这种才华去卖钱谋生。刘珍妹对臭嘴李来那么一下,她知道这在别人眼中会很独特,但她要的就是那个体验。也许读者诸君还是会喝骂作者无聊低能,那横的竖的还不都是说明刘珍妹爱慕虚荣,故作深沉。非也!

就拿刘珍妹的另一个同事李勇来说吧。李勇是一个吊儿郎当的货色,无任何起眼之处。平常大男大女在一起,男的脸皮厚愿献殷勤的多。男青年去食堂买饭争着帮女青年带饭是常有的事,女青年帮男青年带饭很少见,除非某人确实有事。刘珍妹长得有些漂亮,人也比较“实沉”,所以争着向她献殷勤的人比别的女孩多。刘珍妹基本上和其他姐妹们一样享受男同胞的关爱,偶尔自己去买饭。然而,刘珍妹少数自己去买饭的少数时候,她会主动地问李勇要不要带饭。怪就怪在她不问梁嘉华要不要带饭,不问邢开明要不要带饭,她偏偏会问不太有人愿意搭理李勇要不要带饭。你说她为了当好人讨一个助人为乐的印象吧,她并不是挑有旁人的时候来那么一下。说了这么多,最核心的目的不是为了阐述“玩深沉”和“体验深沉”这两个概念之间的差别,而是为了说明刘珍妹有某种闪光的品格。。。。。。

读者朋友如果对以上故事感兴趣,郝正川还可以接着给您讲。如果不感兴趣,我们可以关注郝正川除了肉体上和精神上双重自慰之外,还有没有干点别的什么呢。能不能再振雄风、屡败屡战,且听下回分解。

44 踉跄搏击

上回说到陈笑铃走后,郝正川勤学苦练,外加潜心钻研,终于练就无可匹敌的两大法门。这两大法门也不是什么武林中的独门绝技,在文明进化的新新人类看来只不过是贻笑大方的雕虫小技而已。这两大法门,其一是肉体上的自慰;其二是精神上的自慰。所谓肉体自慰,就是放任“地方领导”,自力更生,艰苦作乐,万事不求人。因此第04章中讲到的“甜梦”和“飞梦”等等之类,不再入梦而来。所谓精神自慰,就是指郝正川闲得发慌、空虚无聊,每天在电脑上敲敲打打,编纂了许多爱情故事,历数着自己的斑斑情史。在郝正川自撰的绵长情史中,他有意无意地把自己描绘和妆扮成纯情专一的情僧,只是命运或他人的选择让他一次次跌倒。这些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自慰,起到了比较良好的效果。自从陈笑铃走后大约半年,郝正川的情伤已经完全痊愈康复。闲来无事,郝正川开始涉猎和留意网上的征婚和交友广告。

某日,郝正川在一个叫“爱琴海”的网站上看到蓝晶的一则征婚交友广告。他立马注册了一个网名叫白石,他用网名白石与这位叫蓝晶的网友开始了越洋弹琴。起初郝正川只是抱着蜻蜓点水的游戏心态,他的第一封应征邮件只有这么几行字。

蓝晶,你好!

在爱情海网页上看到你的征友条件,我想也许我适合和你交一个朋友。我目前是旅美博士后,70年生人。现在经济条件什么的都很好。离异,儿子随我前妻。但希望找一位文化素质比较高的女友,希望对方有文学爱好,我业余从事小说创作。绝对要求对方正规大学本科以上学历,内秀,其他方面可以很宽容。

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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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晶看到这则应征信简短得不出150字,心里透过一丝清凉,但想到对方是旅美博士后,且有文学爱好,心里多了一份耐心。她从发件箱中粘贴了一份,连称乎也赖得改。

遥远的朋友:

你好!谢谢你的邮件。

始终以来,我一直认为只要是一个充满爱心和真心的人,就一定会找到真爱,尽管也许她或他会遇到挫折和困难。不过毕竟是在网络里,不能也不敢报太大的希望。我现在要寻找的人,我最看重是他的人品。我希望他善良、宽容、聪明、身心健康。在家庭生活方面,关爱,配合,理解和尊重彼此。

我不知道你长得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你要找你的另一半,你喜欢她是什么样子的人?我的相貌和个头都是中等吧。73年8月出生,95年大学毕业,2000年拿了个同等学力硕士学位。原来在滁州一大学工作,现在南京一家公司,正在考虑是否决定在这家公司做下去。公司不及大学里稳定,但公司氛围还不错,有机遇,但也有很大挑战性。我一年前离异,有一小女孩,很可爱,跟前夫生活。

不管怎么样,祝你在远方快乐!

蓝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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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蓝晶的及时回复,郝正川很是欣慰。他这回倒是留了一个心眼,没有往女朋友的角度作过多的遐想。他欣慰的是找到了读者,大半年来他编纂了【陈笑铃】、【赵荻梅】、【黎丽敏】、【刘珍妹】和【田莲娜】等洋洋数万言的斑斑情史。前面说了,他写那些故事是情不自禁的自我倾诉,也是精神自慰,但并没有旁人阅读和倾诉,心里正憋得慌。这不,读者来了,郝正川能不欣慰吗。这倒也甚合蓝晶之意,蓝晶当年还是中学文学社长呢。这段时间蓝白两人可谓酸气相投。EMAIL、MSN、越洋电话这些现代化的通讯手段发挥到了极致,一天能有还几个来回。这里节录几段EMAIL,看看他们主要是在谈情说爱,还是在舞文弄墨。

蓝晶:

你好!

非常高兴能有你这样忠实的读者。青岛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地方,那是一块燃烧着我青春的热土。我曾以为能够在那里写出震撼文坛三千年的诗篇,题目就叫《美丽的青岛,我的爱!》。到如今,礼崩乐坏,琴断鹤烹,大西洋独望,我的伊人,汝在何方?前天看到网上有个朋友留了这么一句:三十而立渐悟人生有缘携手同风雨共彩虹,我答了一句:十年求索知音不遇痴心难改青鸟啼血盼伊人。我没有得到那位朋友的任何回音,现在我把这两句话都抄给你。有些人语言很华美,但言不为心声;有些人话很质朴,但能感人。除了你所看到的那些文字,我还写了一些东西,过些天再给你看,让你休息一下眼睛。

是的,我现在每天都独依大海。淡淡的忧愁,淡淡的哀伤,有时心怀憧憬,因为我依然年轻;有时壮气槁来——站在人生的舞台向青春谢幕,站在爱情的祭坛望着死神我的心在凄美而宁静地微笑。朋友,只要心中有海,春花秋落,潮起日暮,你依然可以赏睹世界的浩瀚!

保重!

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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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

你好!

拜读了你的大作,很冒昧地问一句,第二个故事是真的吗?你可以拒绝回答,但愿不是真的,如果真是这样我表示非常抱歉。

我的性格是中性,也是很直的一个人。平时喜欢听各类音乐、阅读、散步等等,年少时还喜欢书法、集邮、美术,现在不太有时间做这些。我父亲是北方人,母亲是南方人,父亲当年从部队转业支援西部到了贵州。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我长在贵州的一个地级市,自上大学起就一直在外,在重庆上了四年学,就一直在滁州工作,中间又在北京上了两年学,不久前刚到的南京。不过我父亲已经病故了,他是我最敬爱的人。

其实从孩子的角度真是不愿意走离异这条路。可是感情、志趣、性格方面又无法与前夫勾通、彼此认可,不得已只能这样。我离异一年了,我一直是用一种比较理智、健康的态度来看待这件事以及我现在的心境,我觉得应以一种宽容的态度来看待这些,但我希望我的新的感情、包括将来新的婚姻,彼此一定是专一、相互理解的,真的希望自己能遇到一位能携手一辈子的人。

我不太接受网上聊天,觉得比较浪费时间,而且没多大意义。如你方便,你可以打我电话:025-83456172,不过,如果很贵的话就不必了,你可以给我发媚儿,我会回复的。请传一张照片给我吧,我现在还没有照片放在机子里,等几天吧。

你是哪里人?你的工作单位在青岛?你学什么专业?你的前妻与你在一家单位吗?你说的正在联系下一阶段的工作是指联系国内的还是就是在美国的呢?你对自己的将来及下一步工作有何打算呢?可以说说吗?

这边是中午一点半钟,我想你一定在睡觉,祝好梦!

蓝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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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晶:

你好!

给你再寄一点新写的东西,你慢慢看,别急着看完,小心眼睛疼。前面你看到的刚开了一个头的东西,接下去我还没有写。我写东西是随兴所致跳着写的。我眼睛不好,现在就写这些。

祝愉快!

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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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你好!

午休时间拜读了你的小说【陈笑铃】全文,对你的性格、你的婚姻、你的生活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对于小说,才疏学浅的我谈不上对此有什么评论。我只是粗浅地认为象《飘》、《红楼梦》、《悲惨世界》等等这样的传世佳作,成功之处就是:一、小说本身有一重大历史事件为背景,二、刻画人物性格的细腻,三、整个故事有一条或两条明确的线索,贯穿小说始终。以上三点,是我衡量一部小说的基本标准。而当代的一些小说,反映农村的也好,反映都市生活的也好,当然一方面也能写出当代人的一些心态,但一些小说,尤其是写都市生活的,仅仅靠对一些非常情节的描述,或是中间穿插一些别的诗句、话语,以显示自己的博学多才,或是故作姿态,自以为异于常人,以此哗众取宠,都不见得是一部好的小说,至少是不长久,很快会被人的淡忘的。小说就是生活,写小说就是写生活,写人们在一些大是大非面前的爱恨情仇和平平常常的七情六欲、人间百态吧,关键要看是否能写得深刻,而不浮于表面文字。小说不同于散文,散文是借物(景)言志(抒情),抒发一种情绪,而小说是不能带有作者个人色彩的,小说写出来的人物要让读者去感受去评判,作者的创作就好象是在雕塑,每一个人物形象都应很鲜明,这样的小说才是好小说吧。上边说了这样一些小儿科的东西,请不要见笑哟。这可说只是我读小说的一杂感。

对于你的这篇小说,总的来说有情节性,但感觉还应该再充实些内容。你说的这个故事,好象从古至今都是如此:郎才女貌的结合未必幸福,你让我想起了琼瑶的《几度夕阳红》里的何慕天。读了你的作品,感觉你是一个比较自信,喜欢穷根究底的人,你不要误解,这可能是你长期从事理工科学习形成的习惯。并且喜欢表现与众不同的品性,这是特点不是缺点,学者型的人多事如此吧。你对你的那一位(你们真的分手了吗?因为看小说,只知道你们签了离婚协议)的描写前后好象有一些矛盾,不过看得出她是一位典型的小女人,我觉得身边有很多这样的女子呀,小女人应该是很可爱的,可在你的眼里为什么她不是?而且恕我直言,好象你们之间存在的问题主要是*造成的,为什么?

顺带谈一点我对人对事的看法:我主张自信但非张扬,并且认为为人应以谦虚为本,因为每个人身上都有闪光点,应该多多吸取他人的优点长处和经验,毕竟笑到最后的人才是笑得最美好的人,更何况一个知性的人是要终生学习的。

另外,谢谢你昨天专门打来电话。祝好!

蓝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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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而言之,白石弹琴意淡、弄墨兴浓,蓝晶无心弄墨、有意谈情。如此酸谈穷聊,隔着千山万水,不知能否碰撞出情感的火花。

45 久旱甘雨

不管蓝晶是否已经阅读过,也不管她如何看待和评价那些情感经历和故事,郝正川只管一个劲地猛灌。从认识开始,没超过七八天,郝正川就把他半年来写的那些破烂事(不少于20万字)全部和盘托出。换一个别的女人,不被郝正川灌得当场呕吐晕倒应该称得上女中豪杰了,然而蓝晶非但不晕不吐,而且颇为欣赏,甚至生出感动。每当她读完一段故事,她都会给郝正川写一段感言。

白石:

你好!

作品我读了,这也是你经历过的一个故事吗?好象刚起了个头。也是写青岛的人青岛的事。青岛是一座美丽的海滨城市,很有些殖民地的遗风,一定也有许多故事,那不妨对青岛的景致、人文历史销多一些描述,以便对人物的出场和故事的展开起一些铺垫作用吧。

你现在住的地方真的能看见大海吗?能听到海浪的声音吗?能听见海鸥的鸣唱吗?如果真是这样,你应该庆幸置身于这样的一个环境。想想世上还有什么烦恼的事情,当你面对浩瀚的海广袤的天时还不能释怀的呢?

祝好!

蓝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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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

你好!

认识你这几天以来,读你的电邮、作品,与你通电话,想想你此时的心情,真的很有些同感。不同的是,你面对的一望无际的海,而我,每当华灯初上游走在下班的路上时,看到来来往往的车流,望着远处高楼万家灯火,面对这座陌生又熟悉的城市,也自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你对文学的喜好,让我感受到的是真挚的爱,是热血飞扬、奔放不羁的青春。而这些情怀和爱好,好象都是远离我只在我中学、大学时才曾经拥有过的:参加文学社、办一些小报、摘抄、听讲座。

对于感情,经历婚姻的失败后,对于有那么一点认真和执着和感性的我,希冀还能以健全的人格、成熟的思想和宽大的情怀去赢得自己的真爱。然而,“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尽力吧,一切自有答案!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圆,你我都在圆里边,真爱也是一个圆,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一切都是圆的!几近崩溃的边缘,却总还想寻一片绿洲,哪怕是那海市蜃楼,哪怕是最终倒下!真的想面对一个真诚的人,真诚地感受一切,时钟的滴答声、对方的心跳,或者哪怕只是静静地流淌我的泪水,渲泻、自然、张扬…

我看到海了,看到你的照片了,悠悠的,静静的。

祝好!

蓝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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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正川感受到蓝晶的夸赞,“你对文学的喜好,让我感受到的是真挚的爱,是热血飞扬、奔放不羁的青春”,比吃了成人用品广告里的“神鞭”还要兴奋;读到蓝晶粘贴的酸词“得之,我幸;不得,我命”,郝正川就像吃了仙丹似的,快要找不到北了。郝正川十多年来在情感世界里摸爬滚打,其间辛酸能与何人诉说,这回总算有人买单了。郝正川清楚地感受到蓝晶丰满的肉体散发着欲人的温香,他还要挣扎着矜持一下。在接下来的一封信里,蓝晶再次表达了她决定断绝同时与其他人鱼雁传情、只与郝正川一个人谈情说爱的纯洁情怀。

白石:

你好!

在爱情海上登了那则启事后,也收到一些来信,有几封我压根就没回,有几个回了一两封就不再联系,正象我前头就对你说的,网络里我无从判断良莠,我只能凭心去感受,凭直觉去判断,只愿以真诚的心回应真诚的人!和你通了这几次电话、电邮后,我就决定这个信箱里只能有你白石的名字了。但是我还是要说,在网络里这不能说明什么,我也不能但希寄于网络什么,但首先,我真的希望能与你成为真正的好朋友,哪怕你回国后与你的妻子合好,还是另有更合适的女孩,我希望能有机会真正见到你,至少希望永远不在彼此的视线里消失。其实我只见过你的照片,但我能想象你真实的样子,而你连我的照片都不曾见过,我呢,一米六的个头,这个身高对于女孩来说,穿上带跟的鞋,再加上我属于骨架子比较大的人,给人的感觉就比较高,我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种样子。

好了,不多说了,祝好!

蓝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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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郝正川再也矜持不住了,他觉得如果再装着听不懂或者没注意到,有点说不过去了。更何况郝正川也怕再不表示表示,蓝晶没耐心了,转身走开去。

蓝晶:

你好!

我的心情完全和你一样。认识你是缘分,我珍惜这个机缘,就是珍惜自己的生命。鲁迅说:诸朋云散尽,余亦等轻尘。推而广之,人生没有真爱境界的寄托和依附,就像秋毫一样缥缈。历经人生的波折,我们更能理解什么是康庄坦途。

(以前是打电话之前写的)

打完电话之后,我到外面走了一大圈,我习惯这样驰豫、放松情绪。晶,你能接受我这样亲切地呼唤你的名字吗?其实这些天我的心情和你何尝不是一样呢。我十分惊奇能看到这样一个既真诚豁达又纤弱缠mian的女性的文字,这样本征质朴的心灵。只是,也许是因为生活的挫败太多;也许我对真善美爱境界的领悟能力低,我几乎不敢抱太多的奢望。我每天打开计算机时的心情有多么复杂,我希望看到你的来信,但又劝诫自己要预备各种变故。十年痴情的求索,一次次的挫败,我的心尖上似乎长出了保护性的茧子,不敢轻易颤动。可是,当我终于发现,还有和我一样,在谦卑坦诚地期待真爱的你,我的眼睛已经模糊了。我几乎不敢相信,“我就决定这个信箱里只能有你白石的名字了”,世界上还有人如此痴情待我。我想不会是梦幻吧,是又如何,就算只是再醉一回我也无悔。朋友,我的右手已经按在左胸心脏的部位,我的誓言是:白石我决不辜负你的真情!我的信箱里也只有你,只有你的名字,只有你的心!

大西洋见证,一个男子汉铿锵的誓言。从此我的生命不再孤独,我的灵魂不再漂泊,我的文字不再会没有人赏读。这是我千年的期待。我要赤身裸体,回归母亲的羊水,再生我的肉体,重朔我的魂灵,因为从此可以在有爱的世界里生活。我进过无数次教堂,我领悟到了他们信仰的坦荡和虔诚,但是我的偶像不是万能的上帝。我的信仰就是真善美爱人文精神境界,我相信如果人们的人文精神境界高到一定的水平,人生就可以永恒,世界就可以永恒。全人类的人文精神境界的发展来源和依赖于家庭首先达到真善美爱的和谐境界。达到真善美爱的和谐境界,生命意义就可以永恒。比如说,我的肉体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我的精神中最重要的信息会留在亲人和朋友身上,留在这个世界。比如你,你的父亲离开了你,但你父亲也在很大程度上活在你身上。这就是我的定义,什么叫生命意义永恒。那么,我最核心的想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对真爱境界的追求是何等的执着、虔诚和谦卑,绝对不是一般人所谓的过日子的必不可少的内容。

晶,我想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不需要花很多时间来写信表达。我工作比较轻松,你新到一个工作环境,需要更多的经力投入才可能赢得同事和领导的信任和尊重。我只期盼你告诉我一句话,你的心也和我一样跳动,我的感觉不是梦,而是平平静静的真实。

南京还很热吗?我爱南京,那浓郁的历史文化。中山陵、梅花山、灵谷寺,是我常去的地方。南京正在书写我新的故事,生命无法承受的厚重——古老的南京、端庄的南京。我湿润的视网膜前,依然可见,玄武湖像大家闺秀,莫愁湖如小家碧玉。李迎九博士给我的临别留言是:正道沧桑,勇往直前。我想这就是南京这位哲人对我的嘱咐,给我的启迪。

想孩子就去看看吧。说说你妈妈吧,她身体还好吗?我妈妈就是身体不好,也没有什么要牵挂的,她患派金森氏综合症已经多年了。我爸爸和妹妹照顾她,都在县城,很好的。

保重!METOO.

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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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天谢地,蓝白二人总算靠上谱。看来丰收在望,但愿早日收获果实。

46 颠狂时光

上回说到白石与蓝晶已经通上“电”了,不知是否会如善良的人们所愿,从此顺利发展下去,早日修成正果。今后是否有正果,现在恐怕难以作预期。然而就目前蓝白二人的状况而言,只能用颠狂两个字来形容。无任是郝正川还是这位叫蓝晶的网友,他们都为自身焕发出来的爱情能量感到吃惊,每天都像喝醉了酒,在天上人间飘。瞧,如今蓝晶的MSN窗口里的明帖是这样写的:

心不在它生活的地方,但在它爱的地方。让你看见我对你,浓浓的思念……

估计蓝晶的这个MSN不会有其他任何亲朋好友,有且只有她亲爱的白石。郝正川也不是古典型正人君子,肉麻的话说出来也不会脸红,并且说得特顺溜。郝正川MSN窗口里的明帖是这样写的:

嘿,嫁给我吧。

做白石的妻子,第一夫人的感觉!

您别以为这是公共汽车车身上的广告“吃‘神鞭’,做好男人”,广告没人信,只是抢一下眼球,给人一个印象。比如这个壮阳药的广告,主要目的并不是让人相信其药力有多么神奇,而是告诉人家有一种壮阳药名字叫“神鞭”。郝正川可不是这样,他是认真的,绝不闹着玩。不信,有书为证。

蓝晶:

我今天早上就是想打电话问你一件事,你是否觉得好玩,当有人对你说“嘿,嫁给我吧。做我的妻子,第一夫人的感觉!”。

我自己觉得特别好玩。好像一个技艺拙劣的骗子当街行骗,又像一句有创意的广告词。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是不是觉得很好玩?真是难以想象,我就感到如此轻松适意,敢说这样的傻话。说实在的,只要我感到一点点被爱的感觉,我是绝对不是辜负你的。做我的妻子,有没有第一夫人的感觉,也许只能当一句广告词,笑笑而已。我认为,一个女人只要拥有一份真挚、完整的爱,就和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一样幸福,第一夫人也不值得羡慕。一个男人何尝又不是这样呢,只要拥有一个女人全部的爱,他才能算一个成功的男人。否则还有什么成功、什么幸福可言呢?

以前同一个研究室的几个女同事喜欢开玩笑:“白石太模范了,简直没办法。”我说:“后悔了吧,当初为什么不追我?”后来我就想到这句话,苦中作乐,“做白石的妻子,第一夫人的感觉!”同事们哈哈大笑了好几天,一见我就重复这句话,后来就说:“我看希拉里并不幸福。”当时说得我自己都感到心酸,好像我像克林顿一样对妻子不忠。其实我的确是做到了令女同事夸耀的好男人,可是我连一个男人最微薄的体贴和关心都没有,谁能理解我是苦中作乐。

蓝晶,我现在只是随便想到这句话,说出来让你听得开开心,你莫当我是在吹牛。今后关键还是要做。你相信我吗?因为我认识你就像在童话里一样,和你交流时时刻刻都是快乐,我也必须尽可能给你带来快乐。

好吧,童话里的小妹妹,让我牵着你的手,在幽深旷远的疏林,寻择野果,编织花环,听鸟儿婉啭,虫蛰低吟,有幽香嗅鼻,有轻风吻颊。你忘了带一方桌布吗?我并不介意坐在落叶上。羞涩的女孩,你为什么要闭上眼睛呢?请你看看牛娃哥哥我的眼睛,有山泉一样清澈,有海水一样幽深;请你再听听我的心跳,像大地一样坚实,像春雷一样雄浑。姑娘,什么是你的最爱?

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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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激扬的文辞每天激荡在东西两个半球上空,就像春节期间到处都是烟花爆竹的味道,想不过年也是不可能的;又像是在看戏,明知是假的,看久了也会不知不觉掉到戏中情景里去。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他们开始了热烈的网恋。实话说,蓝晶快要疯了,兴奋得发疯;蓝晶快要死了,掉在爱河里淹死的;甜蜜的人儿,幸福的人儿,天性纯情温婉浪漫的蓝晶、错过了初恋季节的蓝晶、在情感世界里历九死而后生的蓝晶,她抓住了郝正川,这个激情永不陨灭的浪漫才子,为他死去活来,值得!每晚入睡前,蓝晶都要把郝正川的文字和话语在大脑屏幕上温习几遍。郝正川醉了,他醉得不想醒来。他体验到了“激情如泉涌,佳句天外来”的颠狂的写作状态。

蓝晶:

这是多么愉快的一件事,读着你的文字,感受着你的心跳。在这个世界,我依然有爱。我感受到海风的温润、阳光的明媚、生命的劲朗。一个对真爱虔诚、谦卑的人儿,在这一点,我们完全是一样的。同样相信我,你已经是我心中之最!让我们忘了过去,我们依然年轻。我们是有共同信仰的信徒,这个信仰就是真爱的人道和人文境界。我们有崇高的追求,这个追求就灵魂的净化、生命的永恒——真、善、美、爱,对彼此,对周围的亲朋好友。我们生在尘世中,就像基督教所认为的那样,是带着原罪的,也就是说,我们都是有缺点的。宽厚容忍就是善,就是一种境界。所以,请你不要说你是有许多缺点的,你可以说,你说吧,你一说出来听起来就让我觉得那么可爱。我何尝又不是这样呢。

我相信,爱情需要激越的表达,但更多的需要是平平静静的真。你现在很忙,你没有必要花很多时间给我回信。简简单单几个字,或者打一个电话,就能温暖我一整天。在你最忙的时候,在你最迟疑抉择工作去向的时候,只希望你心里平静、再平静,休息好。我有情绪的时候常常睡眠不好,我希望你不是这样。无任你在工作上作何种去向选择,我都理解,那一定是你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做出的最好的判断。

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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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的狂热状态就像在做梦,梦里时常会提醒自己,这是在做梦吗,甚至还会掐一掐自己,看看会不会有疼的感觉。其实这些“明智”都是徒劳,梦里你永远无法知道你是否是在梦中。同样的道理,沉醉的恋人也没法知道自己是否已经醉得神魂颠倒。因为蓝晶明明白白地问过,她会输得一塌糊涂吗?蓝晶用自己的照片给郝正川做了一张电子音乐贺卡,并且谨慎地问眼前这像在天上飞的感觉是真的吗?会持久吗?这样的问题就像庄周梦蝶,永远没有答案,也不需要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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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晶:

诗情画意,是最准确的,关于这个贺卡。的确是非常有意思,我听了好多好多遍。

你怎么显得这么年轻?和村姑一样淳朴,和傻妞一样可爱。难以想象你站上讲台如何降得住那些调皮的大学生。难怪有时候你不得不盘一个别扭的大姐头,原来是唬人用的。当心你这个样子在家里,家都会让我闹翻了,不知你如何管得住我。我这人坐沙发是从来不会规规矩矩端端正正坐着的,也许和从小就没坐惯椅子有关,也许孙悟空天生猴性,当了弼马温也学不会端坐。

这里海滨的秋色很好,初秋的景况还相当温润,和*一样。柠檬色的月光下漫步,纱绒般的海滩上徜徉,像踏在妻子的裙幅上。三十年过去了,母亲日渐衰老,父兄姐妹的语言越来越空洞苍白,远行的游子,故乡可是寄托思念的地方?没有爱人,我不会知道归往何方!

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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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

。。。。。。

好呀,你居然说我象傻妞!我揍你!不过,我这个人确实用好听的话来说是“单纯”,通俗一点就是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没有什么心眼的人,因为我知道,我可以保持我的本色,我可以以一颗善心对待别人,但我不能保证别人。所以有时候真的害怕自己如此认真地投入这份网络恋情,会输得一败涂地,我会吗?(蓝晶)

47 忠孝难全

正当郝正川(网名白石)与蓝晶陷入热烈的网恋幸福得不知身在天上人间之时,在江西老家,郝正川多年卧病的母亲却终日饮泣流泪。不为别的,就为郝正川好好的家说散就散了。郝正川的母亲,农村妇女一个,年龄不大(六十几吧),病龄不短(卧床十多年了)。村子里的电灯才这几年亮上了,要想让老太太知道什么叫网恋,还不如叫她骑自行车上月球来的快。老太太对离婚有刻骨的敏感,小时候她爸爸妈妈离婚,她和两个弟弟过着有爹没妈的日子,姐弟仨就剩她命大活了下来。郝正川的姐姐,当然是老太太的女儿,离婚了单过,过着过着,患抑郁症上吊自杀了。前几年,郝正川眼看着快到三十岁女朋友还没有一个鬼影子,急得老太太在病床上滚来滚去。农村有个说法,三十岁的男人没找到老婆就叫“老男人”(如今城里流行的名词叫“剩男”),“老男人”只能找瘸了瞎了的女人,或者离过婚和死了老公的女人。这叫老太太能不害怕吗。阴差阳错,郝正川总算没让老娘从病床上滚来滚去掉到地上,总算在三十岁前几个月与陈笑铃结婚了。可不,才结婚没几年就过不下去了,老太太在心里没少恶咒城里的女人。

郝正川私自离婚(没办离婚证)的事,他一直没有告诉国内的父母兄妹,一则是离婚的事没有最终落实,再则是不想让家人担忧。尽管郝正川每周都给国内父母打一个电话,但他只字未提离婚的事。由于网恋上了蓝晶,兴奋之余,他觉得可以逐步透露一点消息了。郝正川不能不透露,如果他突然领另一位女人回来,老实本分的父母没准能打断他的腿。郝正川没有提网恋的事,只说了与陈笑铃的过不下去,已经在协议离婚过程之中。郝正川离婚的消息经嫂子她妈传播之后,提亲的人骆绎不绝。郝妈妈在病床上笑逐颜开,如今儿子是洋博士,年薪几十万,可不是几年前在国内的情形;那时候是土博士、穷秀才。这两年郝正川的父母搬入了县城与他当警察的哥哥同住。说项提亲的人只能到郝正川哥哥家里来,与郝正川父母兄妹面试。在骆绎不绝的相亲人流中,郝家大小一致相中了县医院的牙医梅如虹,就差郝正川还远在重洋之外。梅小姐芳龄三十有一,未婚,江西医学院口腔医学专业本科毕业,医宦世家,父亲副县长,母亲县医院副院长。梅如虹的母亲原本不是医生,而是幼儿园的阿姨,因为长得漂亮,稀里糊涂就当上了县医院的副院长。梅如虹的母亲怀孕的时候不知从哪本书上看到这么两句话,“上善若水,至美如虹”,觉得特别新奇别致,所以决定给女儿取名叫如虹。梅如虹没有辜负母亲的优良基因,也没有枉费那个蕴意深远的靓名,出落得亮丽非凡,整个小县城无人堪配,所以眼看着芳龄三十有一,硬是名花无主。

当郝正川再次打回电话来时,家里人忙不迭地向他报告了这个好消息:“县医院有个医师,长得不晓得几吃价,家里条件可以说是全县都数得上,还是头婚的”。

郝正川为难地说:“要长得那么吃价干什么?!家里条件有什么意思,咱还能图人家父母什么东西?!唉,什么头婚二婚,能有什么差别!”

家里人大惑不解,只当他是奶油面包吃多了,吃成书呆子了,难怪老婆会跟人家跑。郝正川拗不过家里人,只好交待已经有网恋的事。郝正川的哥哥哈哈大笑:“老弟,我现在经常处理网上的诈骗案,你能知道你是她第几个网友啵?”。

这个干警察的哥哥毕竟世故老练,他耐心地开导:“县医院的这个梅医师,抛开漂亮、抛开家庭条件,我们看她的人品、素质、气质,都觉得相当可以。我和你嫂子,还有爹爹、姆妈,都这样看,都这样觉得,可以说是公认的相当不错。老实话跟你说,你老弟也算是有本事,漂洋过海,洋博士,边近长短,的确是找不到几个;但是,毕竟,你已经结过一次婚,并且还有一个儿子。你要谈那个什么网友,就算是大学老师,可是她长得怎么样呢?并且还有一个女儿。将来你们按政策也不可能再生孩子,将来你们一家四口,你的儿子,她的女儿,这个日子怎么过?你想过没有?你老弟文化高,老兄我是大老粗,考虑的问题比较现实,都是为你考虑!”

郝正川哑口无言,诺诺半天,支支吾吾地说:“我们生活的环境不同,考虑问题的立场和角度不一样。你说的很现实,也有道理,站在你们的角度看。我不一定——不太需要那样考虑问题。我已经谈上了,不想把问题弄得太复杂”。

郝正川的哥哥公安系统混了那么多年,摸爬滚打,练就了非凡的嘴皮子功夫。他继续耐心开导:“你婚姻的事,当然最终是你自己说了算。你老弟的特长是做研究,生活方面不一定是你的专长。你那个陈笑铃,离了也罢。没一个文凭,也没一个正式工作,你找了个这样的人,还不能过得让你满意。不是我事后来批评你,你这个眼光和水平就——不能与你做研究比。我们替你参谋,替你着急。作为老兄,不要你体谅苦心。父母年纪这么大,特别是姆妈,听到你离婚,天天哭,你晓得啵?我们没告诉你,爱护你。生活方面你那么自信?我们这么多人的眼睛都不行?!这又没叫你一定要和这个梅医师结婚,你谈谈看看,怎么不行呢?!”。

郝正川还想解释他与蓝晶已经到了如何如何的温度。

郝正川的哥哥很有办法,他以退为进地劝导:“你老弟很有主见,哥我不会为难你。这里一方面是一个机会,人家还很主动,说可以交朋友,可以经常通电话聊聊,你不是说打电话很便宜吗?人家那么主动,爹爹、姆妈、我们都表示了,通电话聊聊,有好印象就继续谈,没好印象也不防碍什么。你就当给爹爹、姆妈一个面子,既然我们已经答应,我们会让你给她打电话。你最好给她打一个电话,随便聊聊。所以说,从另一个方面,也算是给我们一个面子。你和那个滁州的大学老师不也是打电话嘛,这又不防碍什么。”

郝正川彻底妥协了,他践踏只与蓝晶一人交往的承诺。

郝正川拨通了梅如虹的电话,简单的招呼和自我介绍之后,他提到他写了一些有关本人生活经历的文字,希望对方能看看。一方面是文学爱好,另一方面也是对生活的反思。欢迎在文学的范畴内讨论,也欢迎把故事中的人物事件当真人真事来讨论。梅如虹谈兴很浓,表示比见面谈更好,更能够冷静地交流认识,不会有人关注谁谁谁在和谁谁谁谈上了,不会有议论压力。次日,梅如虹注册了一个免费的电子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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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

你那里是晚上吗?昨天你话虽不多,但我觉得你活的很累,别对自己要求太高,你已经非常不错了。我已申请了Email:[email protected]

梅如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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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如虹朋友,我没有活得有你想象的那么累。我有自己的快乐和自我陶醉的东西,我很自信,甚至有些自负。你先看看我正在写的一段故事(《赵荻梅》)好吗?看完了我们再联系。

郝正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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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

这几天由于准备教师节和中秋节的节目,很忙,今天才把你的小说看完,我的整体感觉是:文笔不错,但太假。整个一个郝氏版的“琼瑶小说”。

一,这部小说自传色彩太浓,完全是个人情绪的自我渲泄而且带有明显的自恋色彩,有点顾影自怜的味道。

二,郝博士是否太好?知识渊博、才华横溢、品德高尚、热情善良,简直就是个圣人。除了个子比较矮之外,他又几乎是个完人,那我就不明白了,如此完美的人为什么会得不到赵荻梅母亲的青睐,更何况赵的母亲是一个那么聪明、贤德、甚至可以和领袖比肩的人。

三,赵荻梅简直是个女神,美丽、纯洁、温柔、孝顺,唯一缺点就是对爱情不够坚定。但你还是为她找了个很好的理由孝顺。人世间竟有如此“佳人”,我怎么就从来没见过。

梅如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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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如虹朋友,

谢谢你的阅读。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写了一部半小说,你只看到了半部,另一部你肯定不必看了。能读得懂我的书才能和我交谈,这是最起码的条件。顺便说一下,目前对我的故事感兴趣的人基本上是研究生以上有过婚姻挫折的女人,三十一二岁。也许你尚年轻了一些,来读这样的书。不过你既然知道“假”,也就知道如何判定“真”了,想来你已经知道郝氏版的“假”,也就知道如何在人世间寻找“真”,读了总也还没有白读。

小妹妹,生气是没有用的哟。自己不会读书,羡慕人家会读书的,这一点动机是十分纯良,无可职责。但是羡慕几天之后就不新鲜了。这样纯洁的女子我已经碰过,到时候既害了你也害了我啊,所以当我听到你天真烂漫的话“我就是——就是对有——水平高一点的人很崇拜。自己不会读书,羡慕人家会读书的”,我一听就怕。

算了,不多说啦。承蒙你说“文笔不错”,你还是很有些文化底蕴的。

祝你早日找个好老公!认识了就是朋友,等我回老家去的时候找我打嘴仗好吗?如果你愿意的话!

既然你提到琼瑶小说,我正好写了一篇关于琼瑶小说的杂文,在附件中。送你一个好心情,拜拜!

郝正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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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正川朋友:

谢谢你表扬我有点文化底蕴,就象你有原则一样,我的原则是:我只和懂得尊重别人的人交往。你的小说的后半部我根本就不想看,一个自恋者的顾影自怜我不认为有什么好看的。

你一直标榜自已素质高,我就不知你高在何处,我认为素质不仅包括文化素质,还应包括思想素质、道德素质、身体素质等。博士我见过不少,象你这种生活在自卑和自傲之间的还是首次遇到,谢谢你让我开眼。

随便说一下,郝正川到处象别人述说情史真让人恶心。如果你想写好个人自传性心理小说,麻烦你看看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晚上))。

Bye-Bye!祝你早日觅得知音,当然是以书为谋啦!

梅如虹

48 终极考验

上回说到郝正川与蓝晶网恋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半路里杀出了一个梅如虹。一来二去几个回合下来,彼此各吃了一只苍蝇,恶心不已、后悔不已。如果不是叶萌萌出现,郝正川会更加坚信并不存在比这座山峰高许多的另一座山峰,几乎想像不到他与蓝晶之间还会有什么变故。尽管老百姓常说,网络世界是虚幻世界,不像现实世界那样看得见摸得着,但郝博士毕竟是博士,自然有异于常人的一番见地。他认为信息是客观存在的,是可以分析和判断的。他的推断就是,蓝晶是真实可靠的,现代网络技术延展了人的感触距离,未曾谋面的蓝晶应该和身边可以接触的人一样可靠。是的,郝正川的推断也许没错,可是他却忘了推测他自己是否可靠。叶萌萌的出现并不意外,但她的杀伤力的确是在意料之外。

当郝正川第一次上那个叫爱琴海的征婚交友网之时,他同时做了两件事,一件是贴了一个征婚交友的广告帖子,另一件是写了一份应征信。因此他在与蓝晶交往之时,他的那个广告帖子陆续有应征信来。尽管后来他已经删除了那个帖子,但叶萌萌还是戏剧性地出现了。

某日郝正川的MSN弹出了这样一条请求添加为好友的信息:“在爱琴海上获得你的信息,请加我为好友。”

郝正川回复:“哦。。。。。。我已有网友。那帖子我已经删了。”

叶萌萌前些天看到郝正川的广告,觉得他的帖子酸得有些出格,竟然把文学爱好当第一条件来要求。当时她手头上有一大堆事,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忙完手头的事再说。没想到过了几天机会就错过了,网络世界,活人有的是,根本谈不上有任何失落,反而觉得好笑,不免生出几份调侃的兴致。她接着又发了一条请求添加为好友的信息:“哭。。。。。。一犹豫老公就被别人捡去了。呜——呜——”

就是这份偶尔的心血来潮——调侃的兴致改变了一切。

郝正川也来了兴致,他回复:“小妹妹别哭。哥这里网妹多多,多你一个也不会太多。”这一次郝正川选了“接受”的选项。

叶萌萌的调侃情绪也就在一刹那。看到同样调侃的回复她却顿生反感,立即把“白石”从联系人名单中删除了。然而这种删除只能让自己看不见对方,但却无法改变被对方看见,并且对方也无法知道被删除。

半个小时过去了,郝正川觉得奇怪,才刚刚添加为好友却没有任何音信。他发了一条短信:“喜欢看小说吗?”

叶萌萌回复:“喜欢。”

郝正川立即发送了一个电子文件,就是那天给梅如虹看的【赵荻梅】,同时附短信:“有什么感受请告知。”

叶萌萌接受了文件,但没有任何回复,竟然连谢谢两字也不屑,因为她搞不明白郝正川为什么要给她一部小说。叶萌萌根本想不到那是郝正川自己写的,并且是写自己的经历。

几天之后,郝正川意外收到叶萌萌的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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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

我很喜欢你的这部小说,虽然我只是看了其中的一部分。总的说来我比较喜欢你对人物心态的描写,把握得很到位。

我眼中的郝正川是一个极端自负与极端自卑的结合体,正是这种矛盾的心态导致了他在爱情生活中扮演了一个带有很浓的悲剧色彩的角色。一次次的恋情,一次次的失败,让他弄不明白爱为何物。如果他不那么聪明,没那么多思想,也许活得不会那么累,因为这世上有太多的人过了大半辈子也都还没弄明白这个问题。在他坠入爱河之际,总要去理智地分析是感觉很好还是确实很优秀。我个人觉得应该把是否优秀改为是否适合自己。因为客观上能被评价为优秀的东西如果不适合你的话,对你来说还是一文不值。

一而再,再而三的情感方面的失败使得郝正川即怀疑别人也怀疑自己,他渴望爱情却又再一次失败。所以他试图运用自己强大的逻辑机器努力地作各种客观的分析,结果却是越弄越糊涂,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小说没有读全,我对郝正川这个人物不可能有一个完整的评价,但至少我觉得他应该从他那种自卑与自负的矛盾心态中解脱出来,给自己一个客观的评价。如果作不到这点,那么他可能只有在网上去寻找一个虚幻的影子,一段不真实的恋情,他的悲剧命运仍会延续。

当然另一方面我还是很欣赏郝正川的人格,因为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象他那样能执著地追求真善美的人已经是很难得的了。

我很想完整地拜读一下你的小说,因为我对郝正川这个人物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而且也很想知道你是如何在他身上作自我剖析的。

萌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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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叶萌萌的这封信,郝正川很是心惊了一番,想不到她还能有如此冷僻的见地。尽管郝正川并不能苟同对方的观点,但对对方阅读的热情及其审慎的态度颇有好感。他迅即回了如下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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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萌朋友你好,我现在的确和国内的一位女士交流得不错,暂时不想有更多的要考虑感情发展的朋友。和你在网上聊了两次,我只是当网上随便聊,所以比较调侃和戏谑。我想你不会在意,只是多余的自白。我乐意再请你看一下我写的东西,希望你当纯文学的东西来读,如果能告诉一下你对其中的看法,将不胜感谢。我写的东西,基本上都是我自己。我是以一种调侃戏谑的笔调来描写和看待我的过去。总的说来,我笔下的郝正川是一个我比较同情乃至于感动的人物,但我的笔调和语气一点都不同情他,反而调侃讽刺他。这是我喜欢的一种文学处理方法。希望和你谈谈你对郝正川的认识。

我初步觉得你似乎属于强势人群,但似乎又有弱势命运。比较感兴趣知道你感情经历梗概。网络世界既有虚幻自由的一面,又有真诚直率的一面。

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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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出了上面这封信的同时,郝正川又把他写的【陈笑铃】的手稿发给她看。叶萌萌觉得很有意思的是,她搞不清故事的郝正川与她MSN中这个叫白石的人有什么关系,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如果说是,很难写得那么直白露骨;如果说不是,很难掌握那么多细节,并且一气呵成。正是带着这样的兴致,叶萌萌一口气把郝正川写的【陈笑铃】读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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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你好!

把小说【陈笑铃】通篇看完之后,我的第一个结论是我昨天对郝正川的某些评价(基于【赵荻梅】)显然是错误的。在这里就谈谈我通过这篇小说得到的对郝正川这个人物的一个大体看法吧。客观一点应该是60%的欣赏,30%的同情,10%的鄙夷。总体概论是感性不足,理性有余。

欣赏的是他(你?)的处世哲学和逻辑分析(思维能力)以及良好的文化底蕴。至于30%的同情我想和其他拜读过此文,有类似感受的人没啥两样,在这里想解释一下的是那10%的鄙夷。鄙夷他是因为尽管他满腹经纶,可以不皱眉头地说出一大箩道理,也尽管他在结婚之前就能象有过几十结婚体验似的,总结出结婚的需要说,但终究还是未能免俗。他和陈笑玲结婚也不就只是和大多数国人所想的一样,因为在她身上找不到什么不适合结婚的理由吗?难道以他的分析能力以及对事物的感受力,在婚前难道就没有预感到在他和陈笑玲之间根本就很难找到一个共点吗?如果他不明白那许多的道理也就罢了,因为不知不怪,既然明白却还明知故犯,就如明知前面是火坑还得往里跳。那我们该去如何评价他呢?另外就是他在处理婚后两夫妻之间的矛盾问题上,让人看了觉得憋气。3年不超过20次的夫妻生活,光这一点我想着换了任何一个男人都是应该无法忍受的,更不去提夫妻间沟通,交流面的障碍,而他却面对既不讲道理也不听理的太太毫无对策。所能作出来的只是一次次没有任何作用的威胁加上可怜虫似的恳求。我们的郝博士看来比没有多少文化的李向前也高明不了多少。这让我们怎能不为才子的无能而哀叹?当然换过一个角度来看也可以把他的这种无能解释为善良与宽容。只是如此善良与宽容的结果换来的只是自己苦行僧般的生活。是说他愚呢,还是说他善?夸夸其谈的郝博士,懦弱无能的郝博士,整个儿一个语言/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所以在这部小说中我最感兴趣的是,郝博士在明知生活的乏味,哦,还不仅仅是乏味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达到了被虐待的情况下,强辱负重的理由是什么?如果他爱她,或者他压根儿就是无脑之人的话还可以理解,但小说从前到后的任何一个字眼中不仅找不到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的一丝一毫的爱意(我这里所说的爱不包括同情和肉欲),而且从郝博士的逻辑思维来看,并没哪出了问题,甚至可以说比一般人要来得更加清晰与敏锐。这就使得人感到非常费解,我想这不仅仅是用善良和宽容能够解释得了的。

对于这篇小说暂不去评论它的文学价值,因为我对文学没有深入地研究过,不好乱说,但作为一个生活者,我倒觉得文中确实有些观点值得交流与讨论。

另外【赵荻梅】是你的另一部作品吗?我开始还以为是【陈笑铃】中的一个章节呢。赵荻梅这个女孩在郝正川心目中一定不同于他结交过的其他的女人。但我觉得她活得太不食人间烟火,她没有自己的思想与思维,也没有自己的判断力,就象一棵爬藤植物。所以她周围的人群会觉得她“太那个了”。如果没有父母没有丈夫很难想象她能够在这个社会上很好地生存。不过我很喜欢其中对她的家庭氛围的描写,看了真的觉得非常亲切,因为我在她的家庭成员的身上看到了我父母和哥哥的影子。这部是完成品吗?很想一饱眼福哟!哈哈,会不会问我收取阅览费呢?我白看了你那么多文章!

你想知道我的故事?虽然没你那么沟沟坎坎,但也不是一两句能说得完的,过段时间等我忙完毕业论文的调查以后再慢慢给你讲故事吧,如果你还有兴趣的话!

你能谈谈你眼中的郝正川吗?

萌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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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郝正川收到叶萌萌的第一封信的感觉是有些吃惊的话,那么第二封信就是大惊,第三、第四就是不然自己。郝正川就是这样被叶萌萌俘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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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萌朋友:

非常感谢你的阅读和你所谈的读后感。我没法不佩服你对文学和生活的领悟能力。一百个人读后有一百种感想,好的作品就是去再现生活,如何去体验和评价主人公的生活,那是读者的自由空间。

我如何评价郝正川?郝正川就是我,三千年文坛唯一真人。我为他的思想境界感动,我为他的不幸命运深感同情。我没有旁观者那份冷静的高贵,我没有资格去鄙夷他。我只是忍不住要戏谑他,因为我也觉得他太可怜虫了,生活得太humble了。我几乎不敢相信那就是过去的我。然而他就是我,这就是生活。由过去的郝正川到今天的我,是渐进还是飞跃,我也不知道。我想我已经不是郝正川,否则,你能相信一个人自己能够提得起自己吗?你能相信一个人自己能看得清自己吗?郝正川能写得出《郝正川》吗?

你读过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吗?我觉得罗曼罗兰写《约翰克里斯多夫》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写他自己。约翰克里斯多夫是伟大的音乐家,文学和思想造诣都很高,可是他的青春也是多舛的。我理解个中缘由就是一个真善美爱人文精神境界的问题。约翰克里斯多夫天性就是真善美爱层次境界比较高的人,他没有对俗世设防的精明和乖巧。就像你本人一样,你骨子里也是有与人为真、与人为善的本性的,你能学得会世俗的乖巧和精明吗?郝正川一次次为不幸命运所戏谑,生活中人,有几个能够完全超然物外?结婚前他虽然觉得和陈笑铃也许没有很默契的思想文化交流,但他没有那个预见力,他想象不到,他和陈笑铃竟然连最最一般的生活也达不到协调。郝正川为什么会生活得如此克制、卑微、受谑,以及他一旦决定离婚时的手笔又如此大气磅礴,这个为什么,我不想解释。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个“为什么”在于你可能成为一个费解的为什么,在于他人也许并没有“为什么”三个字,可能就是三个感叹号。实际上这样的朋友是存在的,这就是我自信的理由和依据。

天才生身都不高贵。只有生在宫廷里的人才是公认的龙种。然而,高人多在世外,这几乎是普世公理。才情卓越凄美冷艳的张爱铃和都市甜妞琼瑶就是截然迥异的风格。郝正川和他的室友们有一段“卧谈琼瑶”,你可以知道琼瑶能写什么档次的东西。我能理解那些文学院的庸材们何以围着《红楼梦》啧啧赞叹,说是《红楼梦》养活了他们,因为他们一生都研究不透曹雪芹是如何“创作”《红楼梦》的。因为这些庸人们只会“创作”,不会“生活”。

我基本上赞同你对赵荻梅的认识。今天北太平洋阿硫星群岛上的赵荻梅也不是过去的赵荻梅,毕竟赵荻梅承认过她与郝正川之间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错。今天赵荻梅的丈夫不仅不比郝正川更魁伟,而且没有郝正川的清秀和才情,但她已经学会了珍惜。

另外,有一点很奇怪,为什么你对陈笑铃一点都不同情?绝大多数读者对陈笑铃表现了不同程度的同情,我本人也对陈笑铃有比较强的同情。

我会感兴趣知道你的故事。因为你还有勇气鄙夷郝正川,但又感到31岁快成老太太了。这是我的研究兴趣。我不会索要阅览费,不知怎么会给你留下索要阅览费的印象。

中秋节好!

同是天涯零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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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这些信件,郝正川和叶萌萌还不时在MSN中聊天。网络世界一日千里,也有人说,世间一日,网上千年。这些话不能全信,但也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网上交流比传统的方式能够更快地改变人的认识和看法。瞧,叶萌萌就这样横刀勒马直劈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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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

你可能认为我是一个非常古怪的人吧,蛮横霸道但却有一点点可爱。其实我并不是那一类看上了啥就非得得到的任性的小丫头。我有自己的分析能力,有自己的道德观,知道什么是该得到的,什么是得不到的,什么是可以得的,什么是不可以得的。我从来不打没有把握的仗。

其实在看了你的小说之后,我确实对你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与好感,但因为你给我的第一个e-mail中就谈到你已经有了一个很谈得来的女网友,在后来的一封信中也提到暂时不想再有往感情方面发展的朋友,我自然也不好强人所难,横刀夺爱,所以你也应该感觉到,前天在和你的联系中我都是比较低调的。

从你在love-sea.com所刊登启示的日期算起,我也曾想到过你和你的这位女网友即便谈得来,有一定的好感,因为时间不是很长,所以也不太可能有很深的感情,但这只是我主观的推断,所以今天在和你聊天时,我想从你那问明白你和她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如果你们认识了很长时间,感情基础很深,并且已经对对方有了承诺的话,那我绝不会作出什么和别的女人抢男人的,既不道德也不体面的事。

让我高兴的是你和她交往的时间果真不长,只不过两星期而已,而且你对我也并不反感,甚至可以说有一些好感。这就说明我完全有争取的条件和可能性。但让我觉得惊讶的是你竟然会为这仅仅两星期的交往,仅仅是因为那女孩到现在一点过错也没有,而说出会谈到等那女孩负你为止。

白石,你说现在你已不是以前的正川,但你处理问题的方式与态度和以前的你有和区别?因为在陈笑玲身上找不到什么不适合结婚的理由而结婚;因为那女孩到现在一点过错也没有而拒绝或放弃其他的,或许是更好的选择。如果她真能优秀到你有信心为她放弃其他的选择那也可以说得通,但如果她的优秀仅在于离过婚所以应该更懂得珍惜,以及温柔的声音的话,那就不能不叫人哑然了。我看不出你变在哪里,你仍然是在拿你的幸福开玩笑,所以我说你还没有洗心革面。最重要的是你没能掌握好理性与感性的度。

你为何不告诉那女孩,有另一个女人也对你有好感呢?

能给我发一张照片吗?镜头里的你的脸并不是特别清楚!

祝中秋快乐,多吃几个大月饼哟!

萌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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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萌:

你这个疯丫头,你真是给我出了难题。在我和我所倡导的WFGF文化研究会中都还没有涉及这个课题——如果一个人一下子被两个人所喜欢怎么办。看来形势的发展比我对人文境界研究的进展要快得多呀。我就把这个问题抛出来,征求一个公认的解答吧。不瞒你说,我是有野心要做“情圣”的,我要研究人们应该如何美好地去生活,去求得真爱。至于我自己,命运已经赋予我这个使命,我已经责无旁贷。如果我不身先士卒,杀身成仁,人类文化和精神境界该等到谁去推动呢?如果我为一己之小爱、私爱,而置“教世人如何去求真爱”的大义于不顾,那么我所构思中的《郝正川》和我所倡导的WFGF文化研究会还将如何面世呢?你一定会以为我是疯子或狂人,笑料或垃圾。别忙,我问题还没有摆出来呢。

我的问题是,我应该如何面对你和她这样两个人?

我是注定要杀身成仁,按公理办事的。无论命运对我如何刻薄,我以我血祭行辕,开跋铿锵人生的历程,力求写出一个大大的“人”字。过去的我很卑微、渺小、琐碎,但依然没有完全磨砺光我追求一个大写的“人”的理想。想想过去,我也觉得悲壮。有谁像我这一样单枪匹马,和“情”和“理”去拼杀的呢,除了斯万提斯笔下的唐诘阿德。合法、合理、合情,是规范人类行为的三种层次和境界。在无法判定是否符合“情”的约束规范之前,就在“理”和“法”的规范下活动。请别见笑,似乎我要摆出一副假公济私的卫道士的嘴脸。我说的是真活直话,我手写我心。因为我的话语是给你的,也是面对世人的。

有一点我不想模糊,她不仅是“迄今没有过错”,而是二十天来一切都和“最优秀的女孩”(按我的标准,这是一个比较宽松的概念,我所谓的“之最”代表一个层次和一个层面)的表现完全一样。温柔、有理想有追求、也懂得体贴和关心,也有研究生文凭,长得也不错,也是主动志坚意决等待我的选择。说实在的,这些你也具备。可是弱水三千,我只能取一瓢饮。我的境界没有多么高尚,但中伤无辜的事我做不出来。我当能有选择最优秀的权利,可是我迄今没法衡量谁比谁更优秀。毕竟她比你先到。如果你觉得你头脑中的那个“我”值得你去争取,那么目前情形就是这样——你就只能处于候选的地位(对不起,这个用词也许不妥)。我不提倡你去痴痴傻等。何妨开明一点,尊重命运的选择。你现在完全可以放眼看世界,飞鸿点江山。让我们守着一个默契。何妨天高云淡、得失都在身外。我不喜欢模糊,我的态度也不暧mei。你是聪明的女人,难道世界还有比这更开明豁达的态度吗?

命运,偶然性,这个令我可笑和无奈的东西。我曾经,十年求索知音不遇痴心不改青鸟啼血盼尹人。十多年来,我历经了多少辛酸坎坷,世界上真正的女人都到哪里去了呢?今天,竟然有如此虚幻的“萌萌”,把我摆到了另一个极端,简直和安徒生的童话完全一样,乞丐和王子颠了个个。

学习好、身体好、再做遇到一个好男人的梦!

白石

叶萌萌是一个很有心计的女人,高调猛攻一阵之后,她开始变换战术,采取低调、低姿态、打悲情牌。她应郝正川的要求自述了情感经历和心路历程。她采用了郝正川写【陈笑铃】和【赵荻梅】的叙述方式,因此可以看作叶萌萌版的【萌萌】。以下这封信是郝正川在阅读完叶萌萌的自传体故事之后写给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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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萌:

今天没有收到你的音信,在我心里再次证明你是一个好女人。我希望你提供一点资讯,我要做一个明快的决断。

首先让我谈谈蓝晶。上个月大约十七八号我偶然发现爱情海网页,随意发了几封信。头天晚上发信,第二天早上就得到回复。大概两三封回信中,蓝晶给我的印象最坦率恳切,也表达了希望找一个好男人的谦卑和急切。蓝晶是个好女人,到现在我都这样认为。没有遇到你之前,我对蓝晶的感觉非常好。蓝晶小时候是一个乖乖女,乃至于现在都是那种模范式的温良的女人。这些当然都是我的印象,和客观的出入可能会有一些。并且蓝晶也是一个颇有文化涵养的女孩,说话写信都还很有些水平,但不是才女的印象。我是说相对于一般的本科生和研究生来说的,文化水平属于上乘,但不是才女的印象。蓝晶在没长胖之前可以想象是一个漂亮的女孩,现在体重55-57公斤的样子,身高160,略显胖,整体长相可以说得上是中等偏上的样子。95年某师大外语系本科毕业,在工作期间到北京读了研究生,在另一师范大学国际交流处工作,俄语、英语都很棒。蓝晶大学里几乎没有谈起恋爱来过,尽管有不少男孩追过,这其中缘由我不知道。工作后被一个专科毕业生缠上了,此君仪表不俗,但内才十分平庸,心胸狭隘。秉性善良软弱且没有什么感情经验的蓝晶稀里糊涂无可奈何就有了一次不幸的婚姻。结婚了蓝晶就压根没想离婚,但婚后一点共同语言和情调都没有。任凭善良的蓝晶好哄好劝,此君硬是油盐不进,并且和许多平庸狭隘的男人一样,感觉到和妻子水平境界的差别之后就变得十分粗暴。善良的蓝晶只好自己搬出去住,每月给孩子交400元抚养费。蓝晶的女儿5岁,蓝晶很爱她,但不让出女儿她离不成婚。

现在谈谈蓝晶之于我。自从和蓝晶接触上,我们差不多每天都有电话交谈。我的印象中蓝晶温厚、善良、重感情,像个小妈妈的样子。蓝晶像大学女生开始初恋一样呵护和培养我们之间的感情。从来没有享受过女人温情的我很容易对她产生亲切感。当她说她自从和我接触她就决定她的邮箱只能保留我的信,她说我打动她的首先是我是一个真诚的人,她相信我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好男人。她说她只和我交往,并且说“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我几乎毫不考虑就这样说了:“你这样我也这样。我不能让你受委屈!”没有遇到你之前,我什么都没有考虑。尽管我父亲说家乡有一个未婚的医生对我很感兴趣,并且主张如果能找到没有小孩的千万不要找有小孩的。我相信我这一辈子不大可能碰到比蓝晶更有女人味的女人。我甚至觉得没有经过磨难的女人不可能有女人味。

和你相遇我感到另一种心跳,我感到一种和厉害妞(刀子嘴豆腐心)打嘴仗的快乐。看到你的感情经历之后,我流出了眼泪,我产生了不能自己的恐惧感——也许我要背叛自己、背叛我的信仰。一个死去的“赵荻梅”又复活了,再生了,升华了。“赵荻梅”一开始并没有上大学,但她并不缺乏才气和灵气。她生性美丽、纯情、烂漫,但没有经过生活的磨难不懂得珍惜。一旦“赵荻梅”渡过了那条河,也许就成了今天的萌萌。

萌萌,我这个人是天生有些“文学的痴”的。现在我要坦率地罗列一下萌萌和蓝晶两个人之于我,哪一个更合适。一旦确定了,我就吊死到那颗歪脖子树上去,决不回头。蓝晶到现在什么都不知道,我已经做了愧对她的事,只有以“爱是自私的”来自慰。

对于蓝晶,温柔善良重感情是最最主要的,还有就是,看来她能像小妈妈一样宽容男人。其不太适合我的地方,她那个个头和我不太配,我164,才52公斤,总还是有些心理障碍的。另一点就是她有女儿,她又那么爱她的女儿。蓝晶有另一点好的地方就是,我无任在国外还是国内工作,她都愿意跟着我,无所谓专业不专业的问题。

(2)对于萌萌,我还有许多情况不清楚。她十分开朗的现代人性格我比较欣赏,一个女孩敢于直率大方有理由节去争取自己的爱情,这个性格我就比较欣赏。我的印象中,她的才气和能力似乎给蓝晶强一些。主要是文字能力。另外,我不太清楚的是她的真实长相和个头,看来你的个头更适合我,不知对方以为如何?虽然我看过你几张照片,但都没有一个让人觉得实在的印象。你能否再给我几张更加本真一点的照片,我要看看你的体形个头,看看我们走在一起是否般配。另外,我现在这茬博士后工作到元月份就结束了,我现在在申请美国和加拿大的下一程工作,如果申请上了,我可能会移民加拿大,否则就回到青岛研究所去,他们还给我保留副研究员职位,回去大概正研究员没有问题。不知工作方面你如何考虑。再其次,我的印象你总是一个能干的靓妞的角色,你有时候也有小姐姐一样的温厚吗(对男人)?如果你还愿意考虑我的选择,请回答上述问题。你自信自己是比较聪明的人吗,为什么你父母都是高知你却第一次高考落榜呢?

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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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

昨天没有给你写信,主要是不想为难你,希望你能静下心来分析清楚谁是自己心目中真正的她。不是冲动,也不带有同情。我们都错过,犯错并不可怕,但可怕的是错误的重复。

每个人都不可能做到完美,但我们应该明白,在选择伴侣时,重要的是在对方身上是否能找到自己认为最可贵的优点,以及其最主要的缺点自己是否能够容忍。所以如果你选择我,那么我希望这是你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而且我也并不需要你对我作什么承诺,如果我们交往之后你发现你我之间存在不可弥补的差异,你随时开始你新的选择。另外也希望你不要把我当作赵荻梅的化身,更不要试图在我身上去寻找她的影子;最后是你应该把你在love-sea.com上的那一则启示撤除,因为如果你认为你选择的那个女孩真的能够达到到你心目中的最优秀的标准,那么就好好地待她,专心地读她,不要让其他人有机会去为难你。如果你手中拿着遥控器这个频道看看,那个频道瞧瞧,说不定你就失去了欣赏每一个节目中最精彩的部分的机会与耐心。

我是否温柔?这我自己怎么好做评价呢?周围朋友对我的评价是非常有女人味,这其中是否也包含了温柔的含义,就要问问作为男人的你了。

在你的眼里我可能是个非常现代,非常自我的新潮女性,我也不想把自己刻画得有多么具有传统美德,但是支持自己的丈夫去寻找一片适合他发展的土壤这一点奉献精神我还是具备的。

自己是否聪明?父母是高知为什么我第一次高考会落榜?这个问题的本身我就觉得有点奇怪。那么我倒想问你律师的儿子一定都是律师,贼的儿子就一定是贼吗?我觉得除了少数真正的天才,一般人的智商都是差不多的,一个人的成功也不仅仅因为其聪明,更重要的在于后天的努力也可以说是对自己潜能进行主观的开发。十多年前的失败并不说明我有多笨,现在全优的成绩也不能证明我比别人更聪明,只是十年前的,养尊处优的我尚且还没能真正理会为成功以及某一个目标去努力和进取的意义。

萌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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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萌:

你的信让我看了直觉得汗颜,这个厉害可不是厉害妞的厉害。这是包文拯手里的龙铡,皇亲国戚、落拓不羁的才子浪人,无不惧怕。思路如此清晰,说理如此透彻,据点如此哲远,真真迄今我所见过的第一个女子。申辩不是我的目的,藏绌不是我的本领,就算学生面见先生,汗颜归汗颜,话总还是要说的。

第一点就是,“赵荻梅”不是赵荻梅,赵荻梅已经随风而逝了,但是“赵荻梅”是我心中永恒的她。我的那个永恒的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我会在最后附一段文字来雕刻她的形象。第二点就是,爱情海网页上的启示我现在已经删除了,上次我没有搞明白如何删除,以为只能通过编辑修改栏目删除,好像修改之后一个月才生效,所以我以为一个月之后会自动消失。刚才我又去琢磨了一下,已经删下来了。实际上说来也巧,蓝晶是我主动发信之后认识的。同时我登出那则启示,那则启示有且只有唯一的人问津,就是你。大概我提出的条件一定要研究生以上而我自己又只有164CM,这是所有男性征婚启示中唯一的姜太公作派,不仅用直钩,而且把钩提到水面之外。第三点就是,我并没有怀疑和表示不可理解为什么萌萌高考会落榜,我只是想有一个更具体形象的认识。毕竟在此之前,我才仅仅读过你几页的文字呀。在头脑中形成一个印象总还是应该经得起推论和反证的吧,太相信直觉了也不是很好。希望你也这样,毕竟郝正川是我笔下的人物啊,你要接触的是我,不可能是书本里的郝正川。

在我心中,在读到你的感情经历之前,我想你是优越得有些自负的女孩,我想你压根无法动撼蓝晶在我心中的地位。我想,你不喜欢上我则已,你要喜欢上我那就有你苦头吃,我会让你追得直到你明白“什么叫人生,什么叫爱”才会告诉你“小妹妹,回家歇着去吧”,我会拿你来编一个故事,讲给蓝晶听。一句话,我想教训优越得有些自负的女孩。读到你的文字“当她把装满日元的信封放在他面前时,只是为自己两年的艰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的眼泪哗地就滑下来。这是搅醒我要权衡和比较你蓝晶的野心的起点,也就是我心中自私的秉性吧。我没想掩饰我的自私,我也说不出更深刻的关于爱的哲理(我早说过,我的逻辑都是自欺欺人的。我的感性天枰在那一刻就翻转了,只是我的理性还在作无谓的挣扎,还要提这样那样的问题,以为那些问题得到了我自以为满意的回答就更安全了。其实那一刻我渺小得和墙缝里的一根草并无二致。还有,打动我的就是你的文字,你的思想,有理有节。什么层次境界,这就是我自己给自己设下的陷阱,我预先定义了什么叫层次境界(在我的头脑中感觉),然后像你这样的女人一经出现,我就掉进了自己的陷阱。为什么要解释呢,自欺欺人!不如也简单说一句,就是直觉吧。

大前天我得意洋洋在电话里告诉一个朋友“你看看有多么大胆玩世不恭的傻妞,竟敢玩到我老孙头上来了”,朋友哈哈大笑“好嘛,就让小鬼和阎王斗斗法吧,到时候统统给我尹妹儿过来”。收到你前天和今天两封信,我直感到天地倒转,孙悟空被扣在如来佛的掌心下。

我还想说什么呢。我现在也不怕丢脸了。直话直说吧,你不是也说到要了解对方的最大缺点嘛。我的确不知道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你也不知道我最大的缺点什么。为此我提议,你准备一个耳机和麦克风,我们好好直接谈谈。稍微谈一两次,你我心中都更加踏实,我才敢于离开蓝晶。我是自私的,一切的过错都在于我。我希望越快越好,我怕耽搁时间长了对蓝晶伤害更大。你能够容忍一个男人如此琐屑吗?

另外申明一下,郝正川就是我,我的真名就叫郝正川。

正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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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正川,这个头顶巍峨的博士帽、身穿宽大的博士袍、貌似有古代士绅般的高贵和典雅的男人,陷入了两个女人的漩涡。起初他还能够挣扎和扑腾几下,不出几天,他晕得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不知那一刻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郝正川一头栽倒跌进了叶萌萌的情网,再也爬不出来了。他给蓝晶写了如下的断交信,完成了他满嘴伦理道德的终极背叛。

蓝晶:

和你接触以来我无时无刻不能感受到你是一个温厚、善良、重感情的女人。读了你今天的两封信,我心情十分揉搓。我觉得我好像一个浪子,时时耽心自己承接不起如此厚重纯洁的感情。如果那一天我犯错误了,成了一个不好的男人,请你一定要坚信,世界上还是有真善美的。如果那一天我没有任何过错,可能是天灾人祸,我离开了你,请你一定要坚信,人文境界的美是人类生命实践活动共同创造的,个人的爱仅仅是赏鉴、感悟、体验这个人文精神境界的美的一部分。换句话说,你喜欢我、你爱我,说到底,是你在我身上所体认到的一种人文精神境界的美。这个美,是人类社会共同创造的,永远存在的。唉,我在稀里糊涂说些什么呀。我怕辜负你的感情,我宁愿叫你少爱我一点。我不想让你太累。

我做不出首鼠两端的事情,哪怕做一次,我内心就不得安生。我随时都想跪下来坦白,以求得良心的安息。网上我上次提过的那个女孩,她看完我的小说之后,就要追我,势在必夺的样子(我说我已经有蓝晶,她说让我告诉你“有另一个女人比她更喜欢你”。我起初想这是多么不自量力霸道无礼的一个女人呀,我怎么可以这样对蓝晶呢。我隐瞒了两三天,可是今天是我自己决定要说的,不说出来我的灵魂不得安生)。她有令一切“坏男人”(我想只有我这样的坏男人才会这样)心动的优势哟!我坦白,我起初压根没想和她有任何感情纠葛,我只想有人谈我写的东西。

蓝晶,你所寄以深情的就是这样一个不彻底的男人,混帐男人郝正川!如果他再回到你的身边,他已经犯过错误,带着原罪。如果他离开你,请不要心痛,不值得,因为他不是一个最优秀的男人。

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两天话比较少。我于心有愧呀。我不知道在她的进一步攻势下,我会成为怎样一个没有颜面的俘虏。可是我又不得不早一点向你坦白。这一切发展太快了。当她抖出她的感情经历,我就惊住了,因为她也是经过命运劫难余生的英雄(在我心中,英雄这个词就是战胜自我,超越自我)。我坦白为什么又不彻底呢,我要彻底坦白。把一个坏男人最最肮脏的灵魂抖露出来,晒晒太阳,消消毒。她长得非常漂亮,我以为我心中死去的“赵荻梅”又复活了。不仅复活,而且超越了。而且,她的文字气势磅礴,像个才女的样子。说理高屋建瓴,且动之以情。我不知道这是我的感觉还是实际情况就是如此。只是,蓝晶在我心中是zhan有相当位置的,我已经对她产生信赖和亲切感。并且那个咄咄逼人的小辣椒才出现没几天时间。目前的状况就是这样。

蓝晶,每次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像婴儿听到母亲哄儿喂乳的声音。这是一个贪婪自私的男人,我预感到恐惧,到时候两个女人都会离我而去。我这样的贱人只配和陈笑铃们消受。我又不信命,又觉得和陈笑铃们聊度此生太屈。然而,我又不具备一个真正的好男人的品格。爱我的女人们啊,我需要宽恕。命运为什么要戏谑把玩我这样一个下贱男人,把我所有卑鄙琐屑都暴露无余。让世人耻笑。我曾经想过开这样一个玩笑,我要把十万元崭新的人民币散开放到我们研究室的桌子上,然后我再偷偷安装一个摄像头,我要监视每一个人突然发现办公室有这么多不翼而来的钱会有什么反应。没想到,命运比我高明得多,它先要嘲弄我。命运把两个优秀的女人同时摆在我眼前,看看我如何丑态百出。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死不要脸,把我肮脏的灵魂都暴露出来。我还要把我的好朋友秦三团拉下水,我要看看他这个自以为高深、貌似满腹纶经的道学家有什么见解。我死不要脸,我今天就要打电话问我们的道学家秦三团到底该怎么办,看看他如何替我考虑。我们曾经自夸,我们的每一步行动都是经得起人文精神检讨的。我想到关键时候,他也无法遁形,他也必须把灵魂拿出来陪我罚站。因为他是我的朋友。这封信我一定会抄录给他的。

正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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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这些女人们》分篇二——赵荻梅

49

赵荻梅领郝正川第一次来见她妈妈是利用上班的空档时间进行的。他们俩同时早早在单位食堂吃完午饭,打了一辆出租车风驰电掣般地赶到赵家。这个历史性的会见不到一小时就顺利结束。出来之后,他们都非常兴奋。

郝正川在刚下了一层楼梯之后就欣慰得想跳跃起来,他忍不住想要拥抱赵荻梅,但他又不敢那么大胆,他怕赵荻梅接受不了,怕赵荻梅会认为“时候不到、火候不到、过早地搂搂抱抱”是俗气的,是亵du爱情的。所以他张开的双臂有点不好意思地耷拉下来,仅仅做了一个象跳交谊舞时搂抱陌生舞伴的姿势,实际上只是非常轻轻地拥了她一下,因为他左手还托着她妈妈热情地塞给他的一巴掌又红又圆又大的樱桃。

赵荻梅刚刚说完“妈妈再见”,脸上就荡漾出那种少女非常典型的甜蜜的害羞的笑。她非常自信她捕捉到了妈妈的态度和意见,她想她把小郝领来给妈妈看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不想耽搁妈妈午休的时间,她自己实验室也有些事。目的达到了就出来,何必没必要地浪费时间呢,以后——以后不就象一家人一样经常在一起,还不有的是时间闲聊。这就是赵荻梅兴奋地急急忙忙要把郝正川领出来的原因。赵荻梅一等妈妈合上门,心里说不出有多么高兴。虽然她原本很有把握小郝能够通过妈妈这一关,否则她不会领他来见妈妈,但妈妈那么热情那么慈祥那么温和地和小郝说话的神情还是大大地出乎自己的意料。她没想到效果能这么好,她十分自信妈妈肯定喜欢小郝,因为妈妈对他说话的样子完全是一副母亲对自己十五六岁表现非凡的好孩子说话时的那种神情。小郝的表现也太棒了,她这样认为,小郝那文静单纯专注地听妈妈说话的神情也完全是十五六岁的好孩子的那种单纯可爱。小郝绝对不是做作表现出来的,她相信自己的判断,小郝是那种单纯直率谦和的人,和她家那种固有的性格气质是完全一致的。她非常欣慰自己的眼光,她又一次相信,一家人的看法和眼光会差不多,果然她看上的人她妈妈也能看好。

赵荻梅下楼的时候也有点雀跃,但她也蹦弹不起来,因为她手上也有一把樱桃。准确地说是一把半,她妈妈给她伸开的左手掌填满樱桃的时候,她自己又用右手抓了半把。妈妈嗔了她一下,那眼神她非常熟悉,那是说过无数次的老话:“二十多岁的女孩,没皮没羞,樱桃又不是什么吃不起的东西,爱吃下班回来坐下慢慢吃就是”。哎呀,一边走一边吃才来劲呢,妈妈哪里体验得到这种现代人的惬意,妈妈那时候肯定淑女得要命。什么羞不羞,妈妈差不多恨不得把她培养成古代大家闺秀。一边走一边吃会怎么啦,她才不在乎那些呢。小郝张开双臂想抱她的时候,她以为小郝要和她打闹呢,她又羞又怕。她知道从现在开始小郝就是她正式的男朋友,她并不是特别怕,但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也许因为她和他认识发展得太快了,她说不清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总之她有点害怕小郝抱她被邻居看见,总之她还是有点害羞。她想男孩肯定没有这种害羞的感觉,她想叫囔“小郝,不要这么坏嘛”,可是她刚刚往嘴里送进了一颗樱桃,娇囔不出来。她只好停靠在楼梯栏杆上扬起托着樱桃的两手想虚挡一点火力,她微闭着眼、抿着嘴、勾着头、无助地忍着郝正川来欺负她。就像一只大一点的狗和一只小一点的狗打闹,小狗无助的样子十分惹人怜爱。大狗只是做出十分夸张的扑咬的样子,并不真咬。赵荻梅睁开眼的时候,发现郝正川并没有欺负她,她笑得嘴里的樱桃快要掉出来。

“别闹了,快点走好吗?”赵荻梅的温柔让人感觉不到她的话是“说”出来的,更像是肺腑深处吟叹出来的。

“没问题,我们出门就打车。”郝正川欢快平稳大方地答。他们象被主人放出门去逗溜的两只宠物狗,摇头幌尾急急地往外面蹿。

“又打车呀,你本来就打算打吗?”赵荻梅怕是郝正川以为她不愿挤公共汽车才打车。

“就算是请你(的客)吧。我本来是觉得我这个小博士的时间比出租车司机要贵些,何况可以赚得一个千金小姐的人情呢!”

赵荻梅觉得郝正川这人真逗,连做一个顺水人情的机灵都没有。可是她还是喜欢这样又直又真的感觉,她本来就不喜欢阿谀讨好和夸张人情的人。她现在真的非常高兴,没有觉得有什么客气的必要,“本小姐本来也是可以挤车的,你就请我这次好了。”

“你实验室他们没有什么急事要等你吧?”郝正川没有觉得打车也可以算作请客。因为他告诉过赵荻梅,课题组长许未名为了鼓励他这个肱股骨干,就象贿赂他似的,鼓励他出门为了节省时间可以打车,可以拿到课题组去报销。

“没有。哎呀,你这把樱桃这么多呀!”赵荻梅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会大方无拘地接受郝正川打车请她(的客)。

“谁让你女孩手掌那么小,让你手掌变得和男孩的一样大,你干不干?你不会觉得阿姨更偏心吧?”

“嘻嘻嘻,有可能噢。我看得出来妈妈对你特别好,绝对比对我和哥哥好。”

“瞎说,阿姨当我是客人,客气一点是情理之中的嘛!”

“不不,你不知道。你说的那个意思我知道。可是,你知道吗?妈妈对姐姐(赵荻梅总是亲昵地叫哥哥的女朋友做姐姐)就比对我和哥哥都好。因为她的确从心里觉得姐姐比哥哥优秀得多。你知道,哥哥没上过正规大学,姐姐上的大学专业又是很热门的,人又长得很好,还又很懂事。妈妈说我一半都比不上姐姐。妈妈真的觉得自己的孩子配不上人家,所以她觉得她应该对姐姐比对我们更好一点才过意得去。”

“是嘛,但愿阿姨不会觉得她又要为你感到过意不去,否则得累坏了身体。”

“真的我不知道噢。嘿嘿,我可不会这么认为噢!”

“阿姨真好,你妈妈的确是一个很不一般的妈妈。”

“是的,我非常自豪。妈妈说她现在为我们什么都能够付出。你知道吗,妈妈身体一直都非常非常不好。几乎没有人能相信她能活到现在。对了,我和你说过,妈妈有先天性肾功能衰竭。差不多从我八岁的时候起,家里所有人都有思想准备,妈妈会随时离开我们。妈妈活到现在是一个医学奇迹,你知道吗?这四五年才差不多好过来,现在我们都不敢让她累,也不敢有什么事让她烦心操心。可是她现在什么都不顾,真的,为了我们,她什么都能够做到。她觉得她现在的生命是我们给予的,因为她差不多卧床十年,都是因为我们照顾得好——可以说就是殷情照顾和爱心挽留,才发生的奇迹。她觉得耽搁了哥哥和我上正规大学,她非常难过,所以她现在全力支持我考研究生。所以今年是我非常非常关键的一年。”

一辆出租车过来了,他们牵着手坐了上去。

郝正川听了赵荻梅的话有些感动,眼眶有些发热,“你们家真是一个非常有爱意的家庭。看得出来你们家是一个讲究真善美爱精神境界的家庭。有些人尽管也有这样那样的博士或研究生文凭学历,有教授或研究员的头衔,但谁能感觉得到他们有什么精神境界?你看我们研究所,那么一摞一摞的研究员副研究员,绝大多数还不都俗气得要死。没拿到科研项目的人整天好像霜打的茄子,蔫巴巴的,好像人生是否得志就在于掌控科研项目经费。有科研项目的好像暴发户似的目空一切,好像拿到了项目就摘到了科学皇冠上的明珠。实际上现在谁不知道,拿科研项目和建筑工地的包工头签施工合同有什么两样?科研业务做得扎实的人一般都不善于在外面活动,反而拿不到合同。”

“嘿嘿,你好刻薄哦!”

“不是刻薄,是‘客’观。我就是觉得现在很少有人讲究精神境界,的确是觉得你们家非同凡响。我觉得你爸那一代研究生真是不负盛名。”

“唔——不知道。不过我们也知道,我们家在别人看来有些那个——我不知道,我说不清楚。总之,我们家尽可能避免和一些人打交道,但只要我们觉得可以打交道的人,他们会觉得我们家的人非常热情随和替别人想得很周到——这不是我们自己说的。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精神境界。还有就是,爸爸的确很自豪他是六十年代的研究生。爸爸有两件引以为豪的事情,他总说他是农民的儿子、烈士的儿子;另一件就是,他说他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六十年代的研究生,他说他那一届的研究生全国只有三百个。其实爸爸是我们研究所里比较早评上研究员也是比较早评上博导的,他也是我们国家第一个参加南极考察的海洋学家。他从来不以这些为荣,老说什么烈士的儿子、六十年代的研究生,人家还以为是他是在评价一个学生呢。不知为什么。”

“我觉得赵老师主要还是以一种精神境界为荣。那一代人的精神境界和当前新一代知识分子精神境界有很大的不同。所以我说你爸那一代研究生真是不负盛名。这不是说拍马屁的话,是我对我们研究所以及以前大学里的老师观察总结出来的结论。”

赵荻梅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觉得你这句话说给爸听,准能拍得到地方。”

“去去,什么话,别玷辱我一生盛名。我小郝何曾是溜须拍马之辈。”

“就是,我看你此生也不会有那个天赋。你即便那方面天赋过人,也别在爸爸面前施展,他准能拆穿你的西洋镜。”

“噫噫,梅梅出息了,现在也会吹牛了。你这是替赵老师吹还是替我吹?他是化学海洋学,我是物理海洋,哪天我要向他老人家汇报我对纳维尔-斯托克斯方程求分析解的绝妙构想,他拆穿得了?”

“你傻,你以为你那个什么‘纳维尔克斯’可以唬我还迷糊得了爸?他要一问楚院士不就知道啦。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对别人说噢,爸爸和楚院士是大学同学,你知道吗?”赵荻梅有些不好意思,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不留神冒出一个“你傻”。赵荻梅以前总觉得女孩娇嗔男朋友“你傻”时那么俗气,想不到现在自己那么顺溜就说出来了。她何止是说“你傻”开始顺溜了,而且说她自己爸爸时已经习惯不带“我”字了,似乎潜意识里已经开始和他共一个爸爸。

“是吗?我不会告诉别人。别人知道也无妨呀。和我导师是大学同学能怎么啦?赵老师还会拿这等鸡毛蒜皮的事去问楚老师?”

“你别那么自信了。楚院士和爸爸差不多无话不谈。”

“两个老头说我小郝什么坏话没有?”

赵荻梅咯咯笑,并不作答。

“说吧,但说无妨。老人家老思想老观点,怎么说都行。”

“你怎么会认为楚院士会说你坏话呢。否则那不早就没戏了。”

“这么说,原来楚老师为了自己老大难的学生能找到老同学的女儿做朋友,竟不顾院士的大架,再三再四说好话、做妇人状?象媒婆和推销员一样?”

“你好俗噢!”赵荻梅做了一个夸张的吐舌头的鬼脸。

“哎,你说说楚老师对赵老师说了些什么好吗?我很感兴趣。”

“这个——这个——”赵荻梅故意卖关子,笑盈盈地幌着头,做鬼脸的舌头还没有完全收进去。不过一秒钟她又觉得这么个事并不太值得玩悬念,“我们家开过一个会,爸爸应妈妈的要求转达楚院士的意见就是——‘业务能力很强,人很单纯’。”

“就这么简单一句?哎呀,还开家庭会议呢,没人做政治局报告吧?”

“怎么啦?就一家人吃饭的时候随便说说嘛!妈妈说我们是同一个单位的,最好就是大家印象都很好才可以谈。我们家本来就反对谈朋友‘谈谈看’的态度,妈妈说同一单位的更不能那样。所以就更慎重嘛。”

他们坐在出租车上愉快地拌着嘴,不一会儿就快回到他们上班的国土资源部海洋环境资源研究所这边来了。郝正川说,“好在我一生德高名馨,总算没有给楚老师他老人家留下什么坏的口实。想不到他管得了我业务方面的事,还管得了我业务外的事。”

“小郝,你别‘一生一生’的,好象年过半百一样。你有那么大吗?我看你和我差不多幼稚,可能还比我更幼稚。”赵荻梅自顾自个笑,又似乎觉得笑的理由不太充分,笑脸有些微红。

“今天怎么啦?争着比老?你现在又不在乎你‘都快二十三了’啦?你忘了你上小学六年纪时我已经上大学了啦?我大学生和你小学生谈朋友,你说我亏不亏!”

“小郝,我看你就和中学生差不多,可爱斗嘴皮啦。算了,阿姨不和你逗了。”

“天呀,这么漂亮的小女孩就这么心甘情愿不争红尘?急着当阿姨?”

“算了算了,快到青啤(青岛啤酒厂)了。你知道青啤就在这附近吗?”

“知道呀,前面那不就是嘛?你怎么问这么个没水平的问题?在青岛住了几年的人还有不知道青啤在哪的吗?你有事要去那吗?”

“我有一个好朋友在那。”

“你要去她那吗?”

“你陪我去好吗?”

“好呀。”

“然后在那吃晚饭好吗?”

“吃晚饭?还有大半天呢,不回咱们所去上班啦?”

“行吗?”

“好吧。”

“然后他们请我们喝啤酒?”

“喝啤酒?我喝不了多少,大半杯吧。”

“随你的量喝吧。咱们这就下车?”

“可以。”

“嘻嘻嘻嘻,哈哈,想得美!你这个大学生怎么被小学生逗得这么听话?”赵荻梅笑得前俯后仰,快喘不动气了。

郝正川方然醒悟赵荻梅是逗他玩,简直逗得他和七八岁的小孩一样乖乖的听话,他也一下子脸红起来。他再也忍不住了,猛一把使劲地抱住她。赵荻梅在他怀里微微地挣扎,不住地咯咯地笑。郝正川就像小孩抱着一只宠物猫一样欢快,又象是在梦里抱住了什么温热绵软的东西,他感到一股强烈的异样的甜蜜的快感由心田荡漾至全身。尤其是身体下面,他感到一点男性特有的害羞的潮湿滑溜的东西。就象午间打盹时流出的涎液,尽管有一点邋遢,但那邋遢的东西是绝对纯洁无辜的,因为它才使得全身没有一个毛孔不舒泰。出租车司机也被赵荻梅咯咯的笑声感染得有些走神,险些车轮子擦到路牙子。

50

赵荻梅和郝正川各自回到自己的研究室去时,脸上还挂着笑。郝正川奇怪,原来如此低级无聊的玩笑,怎么一出赵荻梅之口就那么有幽默滑稽效果。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并且笑得那么开心。他几乎没法意料赵荻梅今天竟然这么开心活泼可爱。他真的很喜欢这个女孩,这个给他带来如此纯洁的快乐的女孩,这将必定是他此生生命意义寄托的女孩。刚才来去一路情景还在郝正川脑海中象电影一样回放。赵荻梅吃樱桃的神态那么可爱,她手里的樱桃又大又圆又红又亮;他觉得梅梅就是他心中的樱桃,她既漂亮又温柔又单纯又善良又有灵气又活泼可爱。她真是一个小精灵,她就是他的女神,他这样相信。

郝正川静不下心来,是因为兴奋,也是因为多疑多虑。从田莲娜到张芳,到黎丽敏,到刘珍妹,一系列的恋情挫折已经使郝正川在潜意识里多了一份警惕,多了一个心眼。他理智地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要用他强大的逻辑机器来分辨一下现在这个“感觉很好”是否就是“确实很优秀”。他头脑中的“感觉很好”和“确实很优秀”之间有非常严谨的区别和联系,他觉得唯物辩证法认为任何相关的两个概念之间都有区别和联系简直是胡诌八扯,而恋爱过程中这两个概念之间的关系是非常简明和实在的。最典型的就是,他曾经觉得张芳那么温情稳健,但实际上只是他对自己头脑中一个虚幻的“张芳”的印象,或者说是盲人摸象的印象。如果他真正认识和了解张芳,不要说他不会孤心苦诣拼却男子汉的尊严去追求她,甚至明知她已经志坚意决爱已无存之后还会低三下四竭尽全力去感动她,为的只是要让她亲口解说一个“为什么”;就算张芳掉头一百八十度来追他,他也绝对不会答应。张芳有什么值得他追的呢,这样的人还不满胡同满街都是嘛。那样的大专毕业生也能算知识分子吗,她有什么思想头脑和精神境界?当然,他也不认为她有什么不对、她犯了什么错误。可是对与错是相对于一定层次的行为约束规范来说的,人们做一件事,有合情合理合法三个层次规范。比如说,你的同事同学或朋友生病急需凑钱送医院,你一分钱也不借给人家,这也合法,并不会因为不借钱就违法。可是,“一人有难,八方襄助”却是妇孺皆知的人情常理,你有钱不借就不合理。借出一千块钱是你力所能及的,但你只借出面子上过得去的两百块钱。虽然没人能说你这样就不合理,但你这样却不是很有人情味,不是很有爱心,根本谈不上有什么令人感动的精神境界。郝正川的结论是,以一个最普通、最一般的城市青年女性的行为规范来看,张芳并没有做错什么,但这样的人却是无善可陈、无美可羡和无爱可感的。他相信,这不仅是她与他的交往当中没有,而且是这个人的内在本质里就没有。为什么这样说呢,郝正川心头的疼痛依旧可辨,她没有错?他为什么会心伤累累呢?郝正川想回避去缅怀往事,回避去哀悼情伤,但往事就象梦魇一样挥之不去……

他觉得田莲娜最少比张芳优秀得多。田莲娜可以说得上是为人真诚善良的。田莲娜的真诚在于她让他觉得,她的内心世界没有任何隐晦的东西。他曾经由衷地欣赏爱慕她,他明确直率大方地向她表白过他对她的感情。她表示理解和尊重他的感情,她相信他是真诚的,但她觉得她与他性格不合,不能接受他的感情。他的痴情和执着令她缠mian悱恻,她承认她确实为他的真诚感动过,但她依然挥泪拒绝他的感情。后来,她回过头来主动表示,她希望重新考虑他对她的感情。在他喜出望外之际,她承认她只是一时的头脑发热。她说她冷静下来想,她觉得她与他的性格还是不合,如果违心地结合在一起,结局将会是痛苦的。虽然他对她出尔反尔有些感情的伤痛,虽然他对她始终就没有给他们进一步深入认识彼此的机会感到遗憾,但他相信她是真诚的。因为她的态度是明确的,是光明正大的,并且她明确承认自己出尔反尔是不对的。她的自责是真诚的。所以,他觉得她并不怎么值得指责。她的善良表现在于,她拒绝他的感情时,总是真切细致地考虑他的感受。当然,他和她同学四年,她的人品怎样他通过她与其他人的交往也能归纳总结得出来。他对自己的结论毫不怀疑。再后来,他意识到,他对她的那种感觉也基本上是来自青春期特殊的生理心理现象。理智告诉他,田莲娜并不坏,但也并不优秀得象他当初想象的那样。他如果和她结合了,说不上会不幸福,但也可能不会太完美。所以,田莲娜就只是他人生中一段时间的寄托,现实中的一个故事。爱过、伤心过、惆怅过、无奈过,由好感到爱慕,又由爱慕到无疚无憾平静如止水。如今如果不是主动回忆,时间对往事的淡忘就像风雨剥蚀墙坯一样,恩怨都会影迹模糊。但他依然感激,大学四年中,她给他脑海中留下的那个虚幻的美好的影子。正是那个虚幻的美好,是无形的引领他前进的动力。

他觉得黎丽敏是一个无可奈何的遗憾。他说不清自己是否算爱过她,但至少可以说他喜欢她。爱不爱,是一种强烈的不能自己的感情;喜不喜欢,是一种淡淡的感觉,更多的是经过理性分析比较的结论。他这样归结。他喜欢黎丽敏,因为她有头脑有思想还有爱心。他觉得黎丽敏合适成为他心中永恒的那一位,不仅当时,乃至于现在他都这样承认。郝正川觉得他与黎丽敏之间之所以没戏,主要在于她那个失衡变态的母亲。他认为,他与黎丽敏失之交臂主要是因为她妈妈的存在。他觉得她其实喜欢他,至少她没有理由拒绝和他交往。而且黎丽敏的好友尤惠婷亲口告诉他,以她的了解,如果不是她妈妈,黎丽敏应该没有勇气拒绝他。黎丽敏是一个思想感情都很纯洁向上的女孩,她几乎没有和其他男性有过感情的接触。二十五岁的大姑娘(他认识她的时候),甭说没有和什么男孩拉过手,几乎没有单独和男孩并排走过。当黎丽敏亲口告诉他,他是第一个喜欢她的男孩时,她的眼中噙着感激的泪花。她对人生、对男女感情、对社会人际关系都有积极健康的心态。她自己并没有历经什么人生的坎坷,但她知道人生总是有这样那样一个个困难,遇到困难应该平静地去面对去接受。她自己历经的最大心酸失意充其量不过学习成绩很好、对同学很好、对老师也很有礼貌,但本该属于她的三好学生的荣誉,常常被实际上不如她的人挤掉。进重点中学时,眼睁睁看着自己本来已经排上的名,竟然被电业局一个科长的儿子顶了。她伤心过,痛苦过,但她仍然相信人间有许多美好的东西,有真诚善良的人情。

至于刘珍妹,他相信是自己彻头彻尾的一个错误。就象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一样,在陈独秀、张国焘被历史证明不适合作为领导人之后,竟把引领千军万马的重任交给没有任何政治才华和魄力的工人代表向东发,这是党幼年时的错误啊!郝正川觉得自己决定和刘珍妹“谈谈看”的出发点就错了,过程也错,结果也被证明是错误的。一个博士生怎么可能和工人家庭的只有初中文化的女工谈得起恋爱呢?他无法理解,这就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戏剧性。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幼稚到如此地步。无知啊!这是彻底的无知!不仅无知,而且无耻!难道你能证明你不是“色”令智昏吗?郝正川尖刻地自责。

往事一幕幕象电影在回放,那真切、那酸楚就象发生在昨天一样,清晰得可以触摸,那无法掌控、无法重复、无法回避,就象梦中的一条流动的河。这就是人生,逝者如斯乎?!从田莲娜到张芳,到黎丽敏,到刘珍妹,郝正川觉得自己的青春象九曲回环的苏州园林,但除却这四个女人,他的人生单纯得象退光了珠子的项链——只剩下一根线。她们是珍珠吗?她们是他人生的风景吗?尽管他对其中三个都先后热烈地爱慕过,然而,她们给他留下的是什么呢?是失意,是困惑,是惆怅,是无可名状的伤痛和无法排解的无奈。但他扪心自问,他虚伪过吗?他游戏过吗?没有,他是真诚的,是无辜的!青春,这是多么凄美、多么冷峻、多么无奈的字眼啊!痴情的代价,换来的就是痴情的死亡,理性的诞生。这是升华,是涅盤,是“青鸟啼血”而幻化的“杜鹃再生”。这个理性的结晶就熔铸为他对“感觉很好”和“确实很优秀”之间关系的深刻理解。他觉得,感情的伤痛换来的是理性的明哲。他相信,这其中的内涵是深邃、博大和浩瀚的,但却不是语言所能表达的。这是人生真“经”,是只能体悟而不能言传的。一句话,尽管当时他先后对田莲娜、张芳和黎丽敏三个人都“感觉很好”,但现在他对实际上她们是否“确实很优秀”最终解释却是三样的。此时此刻,他陷入沉思,他要理清赵荻梅到底仅仅是“感觉很好”还是“确实很优秀”。他不能再错啊!否则,这一辈子也太冤了。

郝正川开始一点点地剖析赵荻梅在他心目中的印象。

赵荻梅的优秀最显眼最令人心动的就是漂亮,这是除瞎子、疯子和不懂事的孩子之外都不会否定的事实。这也是环资所公认的事实。郝正川刚来环资所的时候,有一次从五楼乘电梯下去,突然电梯在四楼停住了,他不耐烦地微闭着眼等待。等电梯合上门向下下时,他懒洋洋地睁开眼。这一睁眼,吓了一颤,真以为见妖精呢!至少这绝对不像环资所的女孩,他来环资所两三个月了呀,没见过这么——没有形容词了,只有倒吸一口凉气,风度气质也不像这周围常见的女孩。她手里拿着一本大学英语第二册课本,这让人更不好猜她的身份。郝正川是并不怎么主动和陌生人打招呼的,也许是她超凡脱俗的清纯秀美给了他意外的热情。他问:“你是新来工作的研究生吗?”因为正值五六月份,大概只有学制两年半的工科研究生才在三到六月份开始工作。赵荻梅难为情地摇摇头,满脸绯红。郝正川以为她是所内某人的女儿,脸也刹地红了。

那天吃中午饭时,郝正川当一件稀罕事似的,笑嘻嘻地想告诉本研究室的年青人一件新闻:“你们今天有没有在所内碰到‘某个人’?”

“什么意思?你和谁谈上了?”“小郝,怎么样?和哪个女孩?我们还不知道呢?”众人惊讶地纷纷问。

“什么乱七八糟的谈上了没谈上!就是问你们今天有没有碰到‘一个人’?”郝正川烦躁他们,好像蚂蝗蛆听见水响似的,正经问一个问题,他们就要疑神疑鬼地猜测。

“你要喜欢哪个女孩就直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亏你还博士呢!”“要我们帮忙,还要不好意思,你这哥们太不爽了!”众人纷纷谴责他。

郝正川说:“行!行!!知道了,你们肯定没碰到!”郝正川有些愤然不悦地提高了声音。

“你今天怎么啦?平常你在楚老师面前说话比我们谁都牛。你要觉得不好意思就别拿出来问。扭扭捏捏,大个的博士呢!你是我师弟,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好!”董德聆师兄也有些不悦。

郝正川降下声来解释说:“我是正经问你们有没有碰到‘一个人’,难道我说到谁就是在和谁谈恋爱?难道我没有女朋友就不许问某某人是谁?叫什么名字?别人爱疑神疑鬼、听风打哨,我不觉得奇怪,董兄你——”

“你他妈问得水平太高了。‘今天有没有碰到某个人’,我们都没你贤弟牛,答不来!”董德聆师兄又笑又骂又哄又讥。

“哦,就是这人特别特殊,你见到了一定会说你今天见到了‘某个人’。”郝正川彻底没脾气了。

“哪一方面特殊,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反正今天没见过三条腿的人。”董师兄也脾气好了起来。

“非常漂亮的一个女孩!”郝正川加重了感叹的语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众人一声长过一声,夸张地疯笑。“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不爱孔雀不惹眼,爱上山鸡也动人!”“你他妈还有出息!还羞羞答答!”“别别,要的就是小郝这种感觉。别打击人家。瞧小郝多单纯的孩子!”

“你——”,郝正川连“们”字都没说出来就意识到说什么都白搭,和秀才见到一群大兵的感觉百分之百一样。郝正川有些跳到河里也洗不清的感觉,脸红了一刹又僵了一刹。

“啊——知道了,你是说赵忠诚的女儿!你不会才见到她吧?”“啊,那女孩的确会让人见第一面时一见心惊!”“呃,小郝可以追追嘛。”“小郝,上!把她追到我们(研究)室来!”“人家小郝正在运气呢,咱们等着就是。郝博士能让大家失望?!”众人七嘴八舌地嬉闹怂恿。

“兄弟我不行,另请高明吧!”郝正川很快恢复了调侃的轻松。

“他妈的你博士都不追谁还敢追?你就那么狠心让人家‘花开无人赏,花落无人怜’?”董德聆师兄有个漂亮的太太,大凡说到男男女女的问题总是声如洪钟。

“我‘他妈’没有你‘他妈’水平高。托老天保佑,此生与美女不共戴天。”郝正川认定自己的外形不是能吸引美女顾盼的风景。博士们一个赛一个比“他妈的”多,以此显示自己超凡脱俗、不为“博士”虚荣所累。“就算美女肯屈尊下嫁,恕洒家没有‘才’‘德’与之匹配。”郝正川补充了他追不到也不屑于光为美貌而追的意思。

“你‘洒家’是自认‘阳痿’,还是风月场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人家漂亮不一定就才德不行呢。赵忠诚家的姑娘能有错?!赵忠诚你可能不认识。‘忠诚’,你从名字就看得出来。老赵还是我们所比较货真价实的研究员。听说他业务能力和我们楚老师差不多一个量级,这人不太争名气,一般大家都不知道。我告诉你,他家姑娘真可以追一追。你哥们还是胆气不够。”董师兄是为了今后能看一出长戏,但也有好几份真诚。

郝正川此后看到赵荻梅自然不忘多偷看几眼,但他心平如镜,没想过要去追她。他觉得自己没有吸引对方的资本,舞文弄墨打动不了这样的人。另外他觉得那女孩似乎太小,有时候好像有做作的害羞,不至于像十五六岁的孩子一样单纯羞涩吧!郝正川的感觉差不多是对的,赵荻梅中专毕业来环资所工作,比他小五六岁,是一个在众人目光下羞若惊兔的女孩。以上是郝正川想到的两年前他第一次对赵荻梅这个符号产生印象的情景,现在这个梦幻却如此离奇地走到现实中来。

虽然张芳和刘珍妹都可以说得上是很漂亮,但比起赵荻梅来,就好像班花、系花和校花、市花的比较。天呀,上帝为什么要这样优待我,简直完美得让人怀疑它的真实性。如果能够就此据为己有,我郝正川宁可她手臂上长几个疤也觉得心满意足。我不单需要外在美,我宁可用她的秀美换更多的睿智。可这不是以你郝正川的意志为转移的,这就像大理石和汉白玉一样是坚硬的真实,容不得你作任何主观的想象。尽管这样,郝正川仍然咬牙坚持认为,漂亮并不是第一位的。但是,漂亮是第二位的,哪怕是附加的、参考的也好,总之不是坏事,虽然郝正川没想过找女朋友一定要找漂亮的,但决不拒绝漂亮。我郝正川首先想到梅梅的漂亮,并不因为我小郝是口是心非之徒,也不是潜意识和表意识不一致,而是清清白白、超然物外地摆事实、讲道理。因为人家确实是漂亮,这是事实。分析问题就得一点一点地摆,不回避也不遗漏任何一点。

和美貌一样绝伦的是,赵荻梅绝无仅有地保留了先天娇嫩的童音。孩子由少年过渡到青春期就分化出男音和女音,这是常理常态。有极少数的男孩十二三岁就长出了粗重的喉音,有些人讥骂他们“天生的骚牯”。其实那些骂人的人是无知和没有涵养的,那些孩子和“骚”与“不骚”根本无关,只是一种罕见的生理现象而已。赵荻梅二十多岁的大姑娘还有童音,这也一样是一个异常现象,并不是故意做作得嗲声嗲气。比如中央电视台著名儿童节目主持人菊萍奶奶,靠的就是天生不变的童音出名的。然而人们并不总是那么宽容和有善心,很多与赵荻梅接触不是太多的人常常对她有些反感。那些人不知是源于妒忌她的美貌还是确实不能忍受她甜美娇嫩的童音,常常淡然不屑地摔出这么一句:“那女孩有点太‘那个’了”。这类人中最典型的要数食堂师傅陈大胖。

陈大胖是山东人,是那种非常典型的介于好脾气和坏脾气之间的人:你越凶他,他越温柔;你越客气,他对你越凶。稍微听过一点山东话的人都知道,山东话“肉”和“油”有些接近。陈大胖卖饭时总是高声地喝问人家:“快点!要‘油’还是要菜?”赵荻梅既不敢反吆喝也不好意思纠正他,总是怯生生地用手指着那盆红烧肉说:“这个这个。”陈大胖勺子啪地一敲,“哪一个嘛?”赵荻梅羞得满脸通红,嘟噜道:“说了这一个嘛。”陈大胖就朝窗前密匝匝的队伍摇头作无可奈何状。等赵荻梅刚一抱着饭碗转身走开,陈大胖就抱怨开了,“这小蟊,‘摁’(硬)就说不出一个活‘银’(人)话来”。买饭的人们听到他字正腔圆、纯正饱满、韵味十足的山东话,比赵本山的小品还逗,刹地爆出一阵疯笑,几个没有捏稳的搪瓷碗咣当当掉到水泥地上。其实也难怪陈大胖们很腻外,正如台湾著名作家柏杨所言:“女人之嗲,关键要找对地方。嗲得其所,妩媚动人;嗲错了地方,就像要往人家嘴里抢塞油嘟嘟的大肥肉似的。”

赵荻梅的童音对于郝正川有绝伦之美妙。赵荻梅是单纯直率的,对社会人情有天使一般的心态。对于好的事情,习惯欢快地惊呼:“好棒啊”,“特棒”,“太好了”;对于不好的事情,总是撅着嘴说:“太俗了”,“俗气死了”,“简直太可恶”。她和郝正川在一起时,天真烂漫的性格更加纵情无拘。碰到高兴事时,总是动情地惊呼,“太棒了”。每当此时,她先天纯真的童音加上动情的温柔,能甜到郝正川心尖上去,震得他心弦发颤。

郝正川扳着指头数下来,赵荻梅除了出众的漂亮、除了甜美的童音、除了晶莹剔透的单纯,还有玲珑浪漫的情调,还有——。尽管郝正川顿时找不出词来表达,但是他心里明镜似的亮堂。郝正川想说的是,赵荻梅还是一个非常有爱心的人。郝正川得到“赵荻梅是很有爱心的”这么一点印象还是来自那个黑色的笔记本。那个黑色的笔记本上,赵荻梅上小学六年级时零零星星记下的几则日记非常感人,郝正川的印象非常深刻。只要稍一闭上眼睛,少女时代的赵荻梅的稚声稚气飘然显现于耳际。那个时候她患有先天性肾功能衰竭的母亲卧病在床,危在旦夕。

“1989/5/23,晴。妈妈,亲爱的妈妈。您的腹内积水又多了,肚子又更鼓了。突鼓的肚皮有些透明,我几乎能看见里面暗色的脏腑。我发现您全身都鼓了,皮肤由原来的腊黄色快变成腊白色了,白得有点像塑料膜,里面的经络全看得见。我好怕啊!!!妈妈,您会离开我吗???妈妈,您不要离开我!上帝,保佑我妈妈吧!!!我需要妈妈。妈妈,您说您想去,省得拖累了我和哥哥上学,也拖累了爸爸。妈妈,您别去!求您别去!!!我不怕拖累。我不会耽误上学。我会做家务。我会照顾自己。可是我愿意照顾您,您就一直在床上我也愿意。您走了我会好怕好怕好怕!!!上帝,保佑我妈妈吧!!!”

“1989/6/12,小雨。今天又有人叽里咕噜:‘呃,自习课学习委员又带头提前回家呢!’‘学委不守纪,班主任怎么不敢管呀?’‘人家长得漂亮呗!’陈一凡、梁明、李亦来,这三个人是混蛋、笨蛋、王八蛋!!!我有事要提前回家他们就起哄。老师宣布过,我妈妈生病是特殊情况。可是他们就是没有同情心,落井下石。上帝,放了我妈妈吧!去惩罚他们的妈妈吧!不对,我说错了,请不要惩罚他们妈妈,妈妈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就惩罚惩罚他们自己吧,这些不讲理的人。我今天要早回来半小时,我要把牛肉切成碎末,把土豆焼牛肉炖成羹,因为妈妈需要换一下胃口,还有玻璃上的油烟太大,我要擦一擦,还有,医生说妈妈一星期要洗两次澡,否则她的皮肤抗菌能力低,容易感染。妈妈站不起来,我只好跪在床上用温热的毛巾轻轻给她擦,还不能让妈妈受凉,这些都要花很多时间。我不要和那些无耻的不讲理的人生气。上帝,保佑我妈妈吧!!!”

赵荻梅的每一则日记、每一篇随笔都记录着一个美丽、纯洁、善良的少女的一次次鲜活的心跳、一阵阵羞涩的脸红、一场场辛酸的走向成熟的思考。赵荻梅第一次把这样一个黑色厚重的笔记本给别人看,并且准许他在受到她不讲理时的委屈时候在上面记录下来,日后可以和她讲理。这个人就是郝正川,你能想象得到他有多么激动和兴奋吗!古人云,美人一笑值千金,描绘的是美丽痴情的女子向自己钟爱的情郎含笑允应终身相托。赵荻梅把这样一个笔记本交给他,不就是把一颗鲜活的少女之心交给他吗?他能不激动吗!

郝正川越想越觉得赵荻梅可爱,觉得赵荻梅的美妙是精彩绝伦的,是旁人所无法领略无法赏鉴的。她的漂亮是人人都看得见的,当然,郝正川没法否定这一点。然而,她的美貌只占她全部可爱的不足百分之二十,郝正川这样认为。她的单纯、她的聪明、她的有灵气、她的有情调、她的有爱心,这是外人所能领略和分享的吗?显然不是。郝正川清楚记得(研究)所内很多人都对赵荻梅有这样的议论,“那女孩漂亮确实是很漂亮,可是太‘那个’了。”太怎么啦?郝正川理智地想,旁人的看法也可以理解,因为他们只是见貌不见人,有的人甚至就是纯粹的心理健康有问题——妒忌。什么“距离产生美”,简直是胡说八道!如果自己不是因为与她距离越来越近才领略到她这些内在的美吗?否则,一两年前不也和别人一样,只觉得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而已。什么“云在天边,你在我身边;我看云时近,我看你时远”,顾城这些朦胧诗都是混饭吃的东西。把恋爱弄得神秘兮兮,好像恋人都不耐看,郝正川坚决反对。他坚定地对顾城那首脍炙人口的名诗毫不留情地作了辨证的否定。郝正川最后的结论是,赵荻梅是可爱的,赵荻梅的可爱是经得起推敲和分析的。然而他还是有一点潜意识的模模糊糊的担忧。他朦朦胧胧觉得这一切太美妙了,简直好像是神话,是故事,好像不是现实。“想像一切太完美,感觉像在飞”,流行歌曲提醒了他,他怀疑,也许这一切都只是感觉,而不是事实。

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十全十美的事呢?不对,是“怎么有这么完美的女孩呢”?郝正川自己问自己。她完美吗?并不是!她是聪明的,可是只是作为一个大中专毕业的女孩来说是聪明的,思路清晰、口齿伶俐,但并不能算作才女,她没有出口成章、妙语连珠的绝世才华,甚至并没有高深到他自己所无法比拟的才智。她是美丽的,可是只是——,她的眼睛鼻子嘴唇比例匀称、棱廓分明,加上脸颊到下颚的弧线饱满流畅,整个面部是一副古典美人的素描图,前胸挺拔浪漫中透出现代女性的自信和豪迈。可是——,眼珠子虽大且亮,但并没有到“白水银中养着两丸黑水银”的清澈美妙;秀发虽直且长,但并没有到“青丝又黑又细又密地笼在脸上恰如羞月渡乱云”的飘柔妖娆。博士终归是博士,有鉴赏力呢,你以为喔!她是有情调的,她的情调主要来自她的单纯活泼,她并没有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魅力。郝正川承认赵荻梅的笑非常自然甜美,但他并没有醉,也没有晕。

郝正川这一番严密的辩证推理,得出了“赵荻梅并不是十全十美的”的结论。他并不是要求赵荻梅必须十全十美,而是要推论她的美妙是现实的,不是虚幻的。由此也证明他自己是清醒的,并没有喝醉,也不是在做梦。所以当他想到她并不是十全十美的时,他觉得更加愉快,更加踏实。然而,他还是有些飘飘然,感觉很没把握。就像下岗工人中了五百万的头彩,工人阶级觉悟高,绝对知道彩券中了就是中了,按号兑现,来路正当,收入合法。可是,觉悟再高的工人也要晕乎几天,怕自己干什么都出错,走路也怕摔跤。工人阶级尚且如此,更何况满脑子“小资情调”的郝正川。可怜的郝正川自从下面的小兄弟会耍脾气、会揭竿而起以来就知道女朋友是一个多么神秘的字眼、一件多么美妙的事物。可是从田莲娜到张芳,到黎丽敏,到刘珍妹,并没有谁正经和他谈过朋友,都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谁又能过分耻笑范进中举的飘飘然呢,该斥责的应该是科举制度的荒诞。

郝正川也在问自己:可怜虫,难道你不敢相信现实吗?难道你被一次次失败彻底击垮了吗?你总还没有被阉了吧!你忘了第一次接触计算机编写程序吗?第一次编写计算机程序时一连几个星期都是错误的,你怎么改也改不好。你不是怀疑自己天生就不是编程序的料吗?第七十三次把程序改得以为满有把握,结果还是错了,并且后面还接续错了不知多少次。总之最后是对了,计算机程序最有意思的就是,一旦对了,你怎么运行它也不错。从此,郝正川有了自信,只要有算法思想,没有搞不掂的程序。郝正川此刻想到编程序的哲学,就像抗日根据地的军民找到了*有关《论持久战》的光辉思想一样振奋人心。郝正川十分感动,他想起了二年前离开南京时同室好友李迎九的临别赠言:“正道沧桑,勇往直前”。这是多么深刻的思想呀!为学、做人、谈朋友,莫不如斯。为人处世,求真、求善、求真爱,道路都是沧桑坎坷的,走正道就是要付出艰辛和代价。自己生性耿直,为人真诚,趋善避恶,不会虚伪讨好,不会圆滑变通,所以乃至于二十八岁都没有女朋友。多少无才可言、无貌可赏、无德可扬的女子,即使在人生旅途中有缘邂逅,甚至你委身去追去求,但由于不是同一条道上的车,怎么也走不到一起去。今天,上苍有眼,终于给我郝正川差派了一位既善又真又有情调又漂亮的女孩。郝正川想到这里时已经是双眸湿润、泪光盈盈。

51

赵荻梅的妈妈刘惠云阿姨是一位贤德的主妇,尽管身体一直不好,但却是家里的凝聚核心、精神领袖。她绝对不是一般的村妇和小市民可比拟的,以泼悍霸道赢得家中的统治地位绝对不是刘惠云阿姨所为。刘阿姨与老伴赵忠诚结合几十年,不说相敬如宾,的确没怎么红过脸。当然不是说绝对没红过脸,夫妻过日子闹个大红脸几十年总是偶尔有的,准确地说就是老夫妻之间没有什么记得起的磕磕碰碰。刘阿姨觉得自己患病卧床多年大难不死都是老赵家的福气(刘阿姨有些旧式女子情结,喜欢把自己的家冠以丈夫的姓)。她现在已经感觉不出自己存不存在,她早已把自己的存在融入到家庭之中去了。刘阿姨治家都是事事处处为孩子为丈夫着想,而且是为他们的长远利益着想,并且事事都想得细想得全面。刘阿姨的治家方略基本上是开明的,丈夫孩子都有决策权,但他们基本上都放弃这个决策权,自觉听她的。这就像中国共产党对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导一样,领导地位是历史形成的。

今天女儿梅梅领着自己的意中人(刘阿姨不愿意这样承认)来和她见面之后,刘阿姨心中十分酸涩,也觉得有些被动。刘阿姨这边掌握的情况是这样:楚院士的得意名生经人介绍和梅梅正式见过一次面,见面之后赵家表达的意见是不想发展下去。后来也没有哪一边追哪一边,他们两个年青人碰到一起又觉得还能在一起聊聊,还能聊得起来,实际上在一起交往了几次。可是,梅梅还是没有把握,要领小郝来让妈妈把把关。这道关并不是嫁不嫁给某人的那道关,而是与某人谈还是不谈、正式谈还是不正式谈、公开谈还是点到为止地谈的那道关。尽管这和事实有些出入,但刘阿姨了解的情况就是这些。刘阿姨现在心里感受比较复杂,但并不矛盾。她的意见就是,梅梅和小郝谈不合适!感受复杂有如下几个方面。

首先,梅梅把小郝领来和她见面这件事本身就有些被动。如今都快二十一世纪了,女儿还这样没主见,谈朋友谈与不谈还要妈妈掌舵。刘阿姨从心里就不愿意掌这个舵,她不愿意人家说老赵家还是封建家庭,父母包办婚姻。可是女儿的事,且事关终身,她要征求她的意见,难道她还能撒手不管?可气的就是这个孩子太不成熟!第一次见面之后正式开家庭会议上她自己表达了“算了,要是那样就不谈了”的意见,结果又和人家谈起来。谈起来也就罢了,可是又拿不定主义。拿不定主义回家私下请教妈妈也就罢了,可是这孩子又着急,又要央着妈妈亲自见面一下子给她一个明确的断定。让人家的孩子到家里来和老太太见面,这道理上有点说不过去,好像赵家是多么高的衙门似的,人家接受你女儿的挑选,还要接受老太太挑选。刘阿姨不愿让人以为赵家是不讲道理的人家。怪只怪这孩子不成熟。

想到这孩子的不成熟,刘阿姨的心就吊到嗓子眼上来了。好像青岛海边的一阵龙卷风,说来就来。那龙卷风要把梅梅卷到海里去,这个概率肯定比春天里老虎还是叼走了祥怜嫂的阿毛的概率还大。这是哪里和哪里呀,刘阿姨上了年纪脑袋想问题还和年青时一样发飘呢。这就应了那一句,女儿小的时候妈妈操心的事多,女儿大的时候妈妈操心的事还多。当娘的就没有省心的时候。你说不操心能行吗?刘阿姨也不是不想做一个开明的母亲,让女儿自己去锻炼锻炼。可是她家的女儿不能和别人家的女儿比呀!可不是说她漂亮呢。主要就是这孩子可怜,都是被刘阿姨生病给拖累的。别的孩子离家、住校、在外地工作,和社会接触锻炼的机会多多少呀。梅梅压根就没得机会离开过家。没离过娘的孩子长不大,这是千古真理,不信也不行。如果你不相信,又不嫌麻烦,刘阿姨可以列出举出十个事例来。

这女孩二十多岁就像是十几岁一样没脑筋,这是刘阿姨一千次一万次证明的真理。如果这个孩子是真正成熟了;如果只是偷懒、有依赖心理、不愿意自己把握;刘阿姨一定舍得治治她的懒病,狠心不管她的事,看她依赖谁去!可是这孩子不是那个情况,——为人母累心总是应该的。怪只怪自己生病,把女儿耽搁了!刘阿姨无数次这样痛楚地慨叹。

刘阿姨心酸的是,难怪女儿会有那么一点意思,小郝这孩子的确眉目清秀(这在男孩之中是比较少见的),二十七八岁看上去和二十一二岁差不多。言谈举止,自信大方。性格气质,洒脱无羁。说话环环相扣,思辩层层清晰。单纯直率中透出真诚和善良。的确博士看上去就像一个博士。虽然刘阿姨也说不出博士大概应该是一个什么样,但她觉得小郝就是像。更何况有楚院士保荐,科研业务很强,人比较单纯。但是,一想到“但是”,刘阿姨心就凉了半截。在刘阿姨看来,小郝和梅梅往一块一摆,就像胡萝卜和人参放一块一样,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虽说小郝的内在方面确实还过得去,可是外在方面差得太多了!小郝不仅没有女儿一般高,而且似乎还小一号。她心里说不出的酸,她不知女儿怎么那么快就对他那么上劲了。梅梅太幼稚了!现在她会这么快来劲,过不了几天被人一说“怎么找个那么个号的”,她准会受不了!

赵荻梅的欣喜不亚于郝正川。大事终于搞掂了一件,从此她有男朋友了。赵荻梅在环资所的交际圈子不是太大,原因之一是她嫌人俗气,因为热情的人们老把目光吸在她身上;其次是她有些自卑,她时时刻刻感到,在文凭学历密集如林的研究所里工作,自己仅仅有一个中专文凭就像裙子有些半透明似的,让人有些难为情。虽说今年夜大本科文凭可以到手,可是夜大毕竟是杂牌军。赵荻梅已经在心里憋足了一口气,今年冬天一定要拼死一播,一定要考研成功。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失败了就证明你也是俗气的!赵荻梅已经千万次咬牙发狠这样激励自己。现在有了男朋友,赵荻梅觉得天空都明净了许多。从此她可是告别隐隐约约的孤独,无论干什么都有一个贴心随意的伴。从此可以避免和俗气的人打交道,比如食堂的陈大胖,赵荻梅哪怕帮郝正川擦鞋抹桌子也一定让他帮她去食堂买饭。考研的问题,赵荻梅已经有十二分的把握。因为有一个博士生辅导她,难道她还愁考不上硕士研究生?赵荻梅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从父亲那里遗传的聪慧,事实上上学的许多年中她都是学习“常”委员。下班回家的班车上,赵荻梅感到自己已经坐在“科研人员”的坐位上——虽然班车没有区分黑人区和白人区,再也不是以前“科辅人员”的感觉。考上研究生,那真是百年耻已雪!

赵荻梅在开锁进自己家门的时候,心里已经准备好了向妈妈描绘她如何逗小郝玩,说去朋友那喝啤酒的情形,可是在门开的那一刹她突然觉得有些脸红,一开门就谈小郝似乎有些太急了。刘阿姨在听到女儿开锁声的那一刻就好像小时候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心里在怦怦地跳,几十年来都没有这样的感觉。女儿近前来叫了一声“妈”时,刘阿姨竟忘了应声“回来啦”,就硬生生地把满玻璃碗的樱桃往女儿手上送。赵荻梅看到坐在沙发上有些病怏怏又似乎有些痴呆的老母亲,就像白雪公主看到林子里一只几乎落尽灰色长毛的病残哀老的兔妈妈。她无限凄怜地把妈妈的头拥贴到自己鼓涌着青春朝气的胸脯上,“妈妈,您又不舒服啦?”女儿年轻芬芳的秀发披散在刘阿姨皱巴巴的老脸上,刘阿姨直感到眼眶有些发热,她心慌地说:“没有,累的。你学习去吧。”妈妈三天两头病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这么虚弱的身体容易乏力、感觉累那是再正常不过的。刘阿姨一提到学习,赵荻梅竟忘了叙说她心中的小郝,恨不得把自己强塞进英语书里。女儿进房间学习去了,刘阿姨跟着把樱桃送进去,合上门出来。合上女儿房间的门后,刘阿姨心里轻松了许多,开始做晚饭。

赵荻梅刚一摊开英语书,她又想到今天妈妈身体不好,应该由她来做饭。赵荻梅对世态人情的确是单纯幼稚,然而对做饭烧菜却十分娴熟老练。这不用说,因为妈妈卧病在床的那些年都是她做饭。最近两三年母女俩已经形成默契,只要刘阿姨不至于躺下,这个饭她一定坚持要做。刘阿姨觉得亏欠女儿太多,拖累女儿太多。她知道女儿是属于聪明的那类人,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生病,女儿考一个像模像样的大学是没有问题的。刘阿姨还知道,女儿是属于心高气傲、决不愿意从俗的那一类人,如果不考上研究生或者以其他方式实现她心中卓而不群的理想,她一生都会抑闷不快。刘阿姨劝女儿尽管放心,把心思用到学习上去,家务事她来打理,她要撑不住就说出来了;并且,即使她要累趴下,甚至就即使把老命搭上了,她也无怨无悔。刘阿姨觉得女儿就是她自己生命的延续,梅梅在她眼里一直是一个温顺听话的孩子。刘阿姨对女儿的爱,除了骨肉亲情之爱,还有罗丹对自己雕塑的那份爱。刘阿姨看到赵荻梅的性格气质,就像超然物外地看到了她自己,并且这个“刘阿姨”有一个年轻美丽的身体。按说,女儿上进心这么强,她不应该急着找男朋友。人生最美好的是青春,青春里最炫目的是爱情;女人是在恋爱中成熟的,——刘阿姨也是文化人,且是过来人,这些道理她都懂。因此刘阿姨觉得女儿求上进的同时,不应该疏忽把爱情婚姻大事耽搁。刘阿姨知道爱情婚姻对一个女人有多么重要,就像她自己,虽说谈不上有什么她个人的事业,但她与老伴风雨几十年,从来就是把老赵的事业追求当作自己的追求,她心满意足——此生作为一个女人,尽管老天不愿人十全十美——让她失去健康。所以,刘阿姨的主张是,虽然女儿梅梅的年龄不算大,不需要着急,但有合适条件的机会也不能错过。这叫“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老伴赵忠诚风雨几十年相伴,早已洞晓刘阿姨是一个精明且有城府的贤内助,但他还是十分惊讶,刘阿姨的思想竟可以和伟人比肩。难怪后人越来越惊叹总设计师的伟大,他老人家的至理明言竟有如此广泛的群众基础。这又诠释了一个哲学命题,什么叫“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有考据癖的人也许要问,到底是先有总设计师的名言,才有刘阿姨等人的思想呢;还是先有刘阿姨等群众朴素的处世思想,才有总设计师伟大的至理名言呢?此当题外之话。赵荻梅完全能够领悟妈妈的思想,所以赵荻梅想要有一个男朋友,不仅是感觉上想要有,而且是理智上也想要有。这就不同于有些女青年想找男朋友,就像想卖手机一样,虽然手机对她们可能实际用处不大,但别人有她们也得有,因为手机是进入一个新时代的标志,实际用处不大,但潜在的用处可能很大。谁能说得清那潜在的用处不大呢?既然说不清,那么别人有自己也得有,这就是许多时髦女青年要买手机和要找男朋友的哲学依据。也许聪明的读者要骂作者胡说八道,女青年想找男朋友就像肚子饿了想吃饭一样自然,完全是一种很直觉的感性需要。那么请让作者严格限定一下,这里所谓的有些人是指部分早恋以及先天性性机能障碍的人。总而言之,此时此刻,赵荻梅的心情是十分愉悦的。

赵荻梅面前摊开的书就像一面镜子,无论她如何努力控制自己,镜子里一个英语单词都没有,全是她自己的心情。她一会儿想到逗小郝,逗得他那么傻乎乎一愣一愣的样子;一会儿又想到今晚应该由她来做饭,因为妈妈身体似乎已经非常非常不舒服了,她明显是在硬挺着;一会儿又想,她不应该婆婆妈妈地太顾忌妈妈的身体,自己的学习是一生的大事。赵荻梅如坐针毡地熬了近四十分钟,差不多到了吃饭的时候,她也急着想看看妈妈今天身体是不是特别的不舒服,因此她不等妈妈叫她就开门出来了。

刘阿姨原本预备好赵荻梅一进门张口就会问,“妈妈,您觉得小郝到底怎样嘛?”刘阿姨最怕女儿这一问,为了预备好如何回答,她已经做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心理准备。她知道自己的回答肯定在女儿的意料之外,但她还能怎样回答呢,她总不能像对事不关己的人那样说客套话“不错,挺不错的”吧?可这是违心话呀!刘阿姨已经铁定了心情,只要女儿一旦问,她的回答就是:“我觉得不大合适,外形太不般配了。”刘阿姨绝对不是封建家长,她感觉她是这样想她就要这样说,如果女儿坚持要和他谈下去,她绝对不会干涉。没想到女儿一进门,脸一红,压根没问这茬事。刘阿姨的精明那是不用说的,她知道女儿一定深信不疑、根本不值得问以至于忘了问。刘阿姨也知道,只要她一说“不合适”,甚至亲戚朋友说“不合适”,梅梅八九成就没了主意,可能就会变卦。所以她觉得迟说不如早说,早说不如现在就说。刘阿姨实在不忍心,女儿的心里正是阳光明媚、晴空万里,她怎能忍心让万里晴空顷刻变作阴霾沉沉、秋风凄凄。旁人肯定会以为一个人如果能掌控另一个人到如此地步,肯定有一种了不起的成就感,然而此刻,刘阿姨的心情却在失败、悲壮和心酸的矛盾交织之中。失败的是,女儿没有独立思维能力,二十二三岁的大姑娘甚至比不上人家十几岁的小女孩有主见。悲壮的是,换晴空为阴霾的意志决策必须由她来定,为了女儿的永续幸福,她不得不表达这个正确的意志和主张。心酸的是,她知道少女心灵深处最原始的激情就像一只碗里的水,撒了一部分就少了一部分,永远无法填补。这只碗里的水是上帝赋予每个少女的荣耀和恩泽,一次激情的萌发如果没有寄托到最终的那个人身上,就等于那碗水撒出去了一部分。刘阿姨正在感慨女孩家家真情如水的哲理时,老伴赵忠诚回来了。

老赵和赵荻梅同一个研究所同一个研究室上班,由于科研业务忙而晚回来已是家常便饭。老赵一进门就满有把握地张口哈哈地问老伴:“看了你觉得怎样吗?哈哈。”

刘阿姨心里这个气好像突然找到了缝隙:“哈哈,你什么都能哈哈!女儿的事你就像看别人家的事一样!”刘阿姨委屈得像少女一样,快要哭出声来。

老赵心里一咯噔,想不出今天做错了什么。他高兴要哈哈,不高兴也不得不哈哈,老头也有些委屈:“哈哈,怎么回事嘛?”

“我一看就不合适!你看着也不早说一声!”刘阿姨只好埋怨老伴。

老头儿觉得老伴今天怎么换了个人似的,怎么一点都不讲道理呢。“哈哈,我看挺不错的嘛,你主要看梅梅的嘛!”老赵息事宁人地哈哈着。

刘阿姨最怕老伴把她看作一个不讲道理的人,简直把人看扁了!刘阿姨有些愤愤地说:“我当然会看梅梅的!”

赵荻梅听到爸爸妈妈在叽叽咕咕,很是心惊,她知道他们在谈论她和小郝的事,但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争执。这个家庭没有谁说话背着谁的习惯,赵荻梅张口就问:“怎么啦?‘看我的’什么呀?”

刘阿姨尽管作了半天的心理准备,可是突然要让她说出“我看不合适”五个字还是觉得有些冒然。她转而吩咐:“拿东西吃饭”。

拿碗、摆筷子、盛饭的当儿,一家三口有些沉静。赵荻梅已经预感到事情可能有变化,但她想象不到有什么变故,自然更不知道为什么。因为觉得神秘,所以她想自己先猜一猜,猜不出来再问。她想妈妈不至于对小郝不满意,她想象不出妈妈变戏法能有那么高明,她怎么能完全把情绪隐瞒掉呢?如果妈妈对小郝不满意,她不可能表现得像对待自己亲儿子一样。赵荻梅没问之前,刘阿姨也不好主动发表意见,表示她认为不合适,因为那样就涉嫌干涉人家的选择。刘阿姨有些尴尬,老赵也有些尴尬,看来打破这个沉静的主动掌握在赵荻梅手中。此刻的沉静和刚才老俩口的叽叽咕咕在赵荻梅心里酿造了一个悲壮的氛围,似乎有某种伟大的需要等着她去作巨大的牺牲。只要爸爸妈妈都理性地、沉静地、期待她作出某种牺牲,哪怕是祭上她年轻的生命,她也会在所不惜。因为他们舍得让女儿去为之牺牲的,一定有伟大深远的意义。此刻赵荻梅心中充满了慷慨赴死的豪情,“舍身救义”、“万死不辞”应该不仅仅只是一个个空洞的形容词,因为伟大的中华民族从来不乏像赵荻梅这样种喋血勇士般的优秀儿女。赵荻梅想到了董存瑞、黄继光,“首长,把任务交给我吧”,英雄的呼号给了她无穷的感召力。赵荻梅更加欣赏鲁迅笔下的勇士,真正的勇士在于直面人生的惨淡,自杀式的疯吼毕竟一生只能吼出一声。

赵荻梅终于打破了沉静,她平静地、斩钉截铁地、有几份故作轻松地问:“妈,您觉得小郝这事怎样嘛?”

刘阿姨的心像被刺了一下,她竭力保持平静淡然的神情说:“我觉得是不合适。你还是要自己拿主意。我说的不是——”

赵荻梅果断坚定地:“不要说了好吗!既然您觉得不合适这事就这么的了!不要再说什么了。”赵荻梅娇嘟着嘴,右手停住了筷子,左手掌做了一个朝桌面下压的姿势。

刘阿姨接着说:“我说的也不光是我自己的感觉,也是为你更远考虑。我是这么说,这是我的意见。你要自己一直能拿主意,怎么的我都不反对。你要是现在觉得合适,以后又觉得不合适,后悔起来,那就不是我的女儿!”

“不用说了”,赵荻梅恳求道,刹地脸红了。赵荻梅原以为她勇敢、豪迈、坚定的牺牲精神一定能赢得母亲的赞许和感激,没想到刘阿姨深明大义,言下之意:我这是为你在岔道口指路,你若是自己能有把握不走回头路,你可以不听我的!赵荻梅原以为父母亲嘀嘀咕咕是期待着她去舍身救义,现在她有些患迷糊了,她不知道刚才她刚毅、果敢、沉勇、镇定地向下压的姿势的意义到底是“比泰山还重”还是“比鸿毛还轻”。

刘阿姨如果说“行,我看也不错”,赵荻梅会觉得自己不愧为母亲的女儿,一家人想问题看事情眼光会差不多。刘阿姨现在说“我看不合适”,赵荻梅觉得自己仍然不愧为母亲的女儿,母亲的话坚定地听,并且充满义无反顾的豪情!别看赵荻梅年纪轻轻,可是她的党性原则绝对坚定,她相信世界上最伟大无私的就是母爱,最不容玷辱的也是母爱。赵荻梅相信妈妈一定能比自己看得深看得远。赵荻梅不仅自觉地以高度的思想觉悟性来维持母亲论断的权威性,而且必须以“坚定的组织纪律性”来维持这个权威性。原因就在于,在多次家庭闲谈谈到赵荻梅找男朋友时,刘阿姨反复表示过“你经历过的事情少,我当然有义务提出我的意见供你参考”,赵荻梅也反复表示过“我没有经验,我的事还是要妈妈作主。你要说合适呢,我大概也差不多没有太大的意见。你如果觉得不合适,我肯定考虑都不会考虑。”母女俩闲谈,谁也没在意过这是否算一种承诺。赵荻梅是那样说的,也是那样想的。她当时想,妈妈觉得不合适的自己肯定不会看上,何况找男朋友也有很大成份是帮母亲找女婿,母女俩都满意是可以也应该有的前提。那些母女闲谈的话,重复多了就有一种无形的约束力,这种约束力就久而久之形成了“坚定的组织纪律性”。赵荻梅想不到的就是,天底下还真有这样的事,自己看好了,妈妈却觉得不合适。她现在有些淡淡的困惑和被愚弄的感觉,不知是命运还是什么促杂鬼在存心作弄她,把一个和真人十分像像的剪纸男朋友在她眼前一幌悠,引得她差点就耍娇扑过去。赵荻梅暂时还酝酿不起忧愁神伤的情愫,因为还沉浸在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之中。只是这种牺牲精神暂时还找不到一个准确的定位。

刘阿姨在心里憋了半天的话终于说了出口,就像围垸积水淤堵多时,终于霍然泄出。赵荻梅的反应烈度远比刘阿姨预料的小,做妈妈的心情当然轻松,这说明女儿尚未动“真感情”,也说明那一碗纯情水还没有撒出去。“哈哈,吃菜”,老赵现在这个哈哈是直舒胸臆的哈哈,说明自己原来也有些过虑了,原来女儿情绪如此轻松,怎然不叫老父爽然地哈哈呢。他一边哈哈着,一边往女儿碗里夹红烧鱼块。赵荻梅的心情并不像外表所能看出的那么轻松,而是像一场感冒刚刚来临的病人,怎么看怎么都和没生病的人一样,但就是容易怕冷、容易出汗,病怏怏的神情迟早要来。这又像没有经过冬泳锻炼的人,仗着一口气憋出的万丈豪情,一下子蹿到冬天冰冷的水里,虽然上来时咬着打颤的牙说“还行”,但身体已经在开始发烧。老赵的“哈哈”酿造的轻松氛围就像有人突然打一个有调子的喷嚏带来的幽默那么短,一家三口的晚饭吃得味道有些寡淡。随后恋爱谈得如火如荼正准备结婚的赵家的儿子赵荻梅的哥哥回来了,他很快就知道这个政治局常委会进展的状态,只能徒然加入缄默。晚饭之后,刘阿姨向老伴慨叹,女孩子的心就像春天水草肥美时野兔的行踪,十分难以琢磨。老赵无奈地哈哈着说,“可不是么!”

晚饭过后,赵荻梅就像感冒发烧已经开始一样,她已经结结实实地被一种强大的酸涩、惆怅、胸口淤塞的感觉和情绪逮住了。她的头脑空白明净得有且只有一个问号,“小郝怎么就不可以呢”,她这样酸酸地问自己。她起初十分模糊和困扰,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已经喜欢上他了、算不算爱上他了;由此而延展开去,小郝值不值得去喜欢、值不值得去爱?赵荻梅和所有聪明的女孩一样,爱和被爱是分得开的两个概念。被爱,就像别人向你供奉上一件华丽的外衣,愿意就接受,不愿意接受也至少是一件荣幸的事,总之别人把最昂贵的东西奉献给了你;爱人,就像十月怀胎,只要心里有那份爱,就像孕育着一个新生命,这个新生命不是母亲缔造下一代的新生命,而是自己人生境界的飞跃,而是自己因为发现世界有所可爱而使得整个人生精神状态顿然升华达到另一个崭新境界。“问世间情为何物”,赵荻梅以前不屑于追考这样遥远飘渺的问题,因为她信仰莎士比亚的名言,“爱是没有缘由的,人们在不经意间滑入或跌入爱的境界”。赵荻梅也和所有善良纯情的少女一样,她们从未像刘珍妹等市井小民在心里哈哈疯笑“问世间情为何物?”,赵荻梅们深信真爱是存在的、是不能亵du的,否则就说明你这个人很差、很俗、不是东西。由此我们不难想象此刻赵荻梅最大的困扰就是自己是不是爱上了郝正川。赵荻梅的初步结论是,否也。因为爱是不能自己的,然而自己可以忍舍和割裂他——如果有某种值得交换的条件。她相信,如果万一今天郝正川因为意外的横祸突然从地球上消失,她会觉得命运在和她开玩笑,她会心酸流泪去哀挽他,但一定不会有撕心裂肺骨肉亲人离逝的痛感。如此揣摩审度一下感觉,经过推敲的结论还是,谢天谢地,尚没有陷入万劫不复的爱的深渊。

赵荻梅的确是一个冰晶玉洁、冰雪聪颖的女孩,“爱”和“喜欢”,她拧得汤清水冽。“爱”就是“爱”,“喜欢”就是“喜欢”。她喜欢郝正川,但还算不上爱。聪明人和庸人之间的差别大概就在于,是否容易自困自扰:前者总能处变不惊、临危不惧、举重若轻;后者容易作茧自缚、信仰危机、自抛自弃。赵荻梅的三分析、两判断,暂时没有使自己对“纯情”二字产生信仰危机。她在心里惋叹:小郝,不是我要求你十全十美,也不是我能够轻松“舍汝而去”,这是无可抗拒的天意和外力啊。

聪明人的不困扰也只是在理智上比常人容易超脱一些,感情的缠mian纠葛或多或少也还是有的。赵荻梅很想知道到底自己有多么喜欢郝正川,这种心情有点像小孩习惯对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进行排序一样,常常要排出哪个第一喜欢、哪个第六喜欢。她想要把郝正川在家人、亲戚、朋友、同事之间的相对定位理一理,由此才能知道这一次的感情失落有多大的损失。赵荻梅很惊讶地发现,郝正川差不多可以算是除有血肉亲缘的家里人之外最干净、最亲切、最不俗气的人,即使是家里人,她也觉得自己哥哥在才气和能力方面远比不过小郝。郝正川除了让她觉得亲切和可以信赖之外,还有就是,有才气、有口才、有思想深度。赵荻梅很苦恼找不出更加准确的形容词来描绘和界定小郝的形象,但她相信随口想到的这些词多少也能说明一些问题。想到这里她非常心酸,她认为他差不多就是她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优秀的人——除了体格个头,她不知道如此擦肩而过之后此生是否还能遇到比小郝更优秀的人。赵荻梅不知道自己对郝正川的印象是通常人们所谓的“初恋印象效应”,还是郝正川客观实在的印象。

想到初恋,赵荻梅觉得有些脸红,她不知道到底现在是否可以算作初恋,或者还是初恋已经发生过。初恋是多么酸涩模糊的概念!也难怪赵荻梅搞不清它发生过还是没有发生过,因为从来就没有哪位专家学者给它下过一个清晰简明的定义。青春阳光少女的心灵酷像春天的草地,只要风儿一吹,纯洁的土地就要泛绿发青,更何况赵荻梅有超凡脱俗的清纯和令人一见心惊的美丽。赵荻梅很难说得清是否是否曾经谈过恋爱,因为人们对“谈恋爱”有不同的定义,但她最少曾经有那么几次,平静的心湖上泛过涟漪。此刻抚今追昔,更是百感交集。

仅仅是五六年前,但对于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年轻生命来说已经是遥远的过去。赵荻梅很难想象那个时候怎么会那么幼稚,她竟然会接受几乎从未认真谈过心的“校友”赠予的水晶项链和纯金胸针,差不多以“小情人”身份去参加“社会上”的活动。“校友”、“小情人”、“社会上”都是赵荻梅心里酸涩模糊的概念,她现在想起来都会心跳脸红,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可以算作一个纯洁的好女孩。赵荻梅乃至于现在接触的人和事都非常有限,更不用说几年前她在本市某食品工程中等专科学校上学时。那时候她除了在班上上课就是回家照看母亲和家务,认知空间十分单调,偶尔听到有人神侃现在社会上如何如何,“社会上”在赵荻梅头脑中就像一个遥远神秘的万花筒世界。她上中专的几年中曾经有过几次有人偷偷在她书包里塞进诸如“上帝明鉴,绝对真心喜欢你”、“你是我心中最娇艳的花,我要勇敢地做你的护花使者”等等之类的字条,这些小儿科的匿名示爱方式除了引起一阵阵浑身燥热反感,并没留下任何其他的故事。有一个也许并没有塞过字条但很有“社会上”背景的校友却赢得了她的信任,成功地领她到“社会上”的朋友圈子里见识了几次。赵荻梅庆幸有这么一个“校友”引领她走上“社会”,并没有觉得她和他之间有什么关系的默契。虽然赵荻梅和他都是以“校友”二字向别的朋友介绍他们之间的某种联系,但热情的朋友们还是向男孩表示了非常热烈的惊羡。那个所谓的“社会上”无非是新富新贵的富家子弟和官宦小姐讲排场的聚会。这些十八九岁的款弟款妹并不见得一眼就看出有多么庸俗,相反地,还有几分气派和高雅。这些“社会上”的人都很阔绰大方,谁这些天开着家里的丰田车和蓝鸟车,圈子内的朋友只要敢开口说“借给我玩几天吧”,有车的朋友几乎没有拒绝的理由,不仅不拒绝,甚至从家里把车拐出来或者向爸爸妈妈的下属单位把车讹诈出来,为的就是让朋友来借。谁要夸耀谁的项链或胸花好看,被夸耀的款妹通常会把这些价值不菲的东西举重若轻般地借给对方,甚至送给对方。赵荻梅觉得“社会上”的人的确是很大度、很气派,和她周围那些琐琐屑屑、不知世界是由几层天幕围帐起来的同学大不一样。赵荻梅先后把自己非常喜爱的养了好几年的一缸金鱼和一盆蟹爪莲送给了另一个女孩,不为别的,就为似乎有人比自己更喜欢那些东西。赵荻梅尽管不属于富家子弟,但这样的交际圈子也没有贴过招牌“新贵族聚会的地方,闲人免入”,况且赵荻梅以其特异的美貌和气质赢得了欢迎和尊重,所以她对这些聚会是属于高调俱乐部还是低调俱乐部浑然不觉。赵荻梅非常高兴有一位“校友”开着他爸爸的蓝鸟车接送她出入这些聚会,她头脑中常常浮现《飘》中少年斯佳丽初涉社交的兴奋。

某次“校友”送给她水晶项链和纯金胸针,赵荻梅有些不好意思,但经不住“校友”恳劝:“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我表姐开了一个卖这些东西的店,我想你戴着一定会气质焕然一新,所以我就向我表姐要了这套。就算我表姐借给你的,你要是戴一段时间不再喜欢了就还到我表姐那去。”后来刘阿姨发现女儿凭白接受人家如此昂贵的馈赠,大惊失色,声色俱厉地责令赵荻梅把东西还给人家,并且勒令她以后不得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赵荻梅委屈地申辩说是一个校友借给她一段时间的,刘阿姨怫然责骂:“蠢人,什么‘校友’,人家当你是‘小情人’都不知道!”赵荻梅方才领悟过来,原来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给“校友”当了“小情人”。“小情人”,这是多么令人难堪的责骂,好在是出自妈妈之口,所以赵荻梅只是脸红了两三天就过去了。离开了“校友”,离开了那个“社会上”,赵荻梅并没有太觉得难受或少了什么。她只是有些困惑,她觉得“校友”不大可能是坏人,人们总是对有钱有势的人存有偏见。

高明峻也许可以算作赵荻梅的第一个男朋友。高明峻是赵荻梅同一个研究室的同事,他比她早一年来环资所工作,是专科毕业生。高明峻是一个素质、能力、品性都非常普通的男孩,甚至不止普通,在本研究室年长的同事和研究员们眼里,他几乎是一个有些孬的角色。高明峻长得倒是一表人材,那种个性一看就知道:如果同时有两个女孩可供他猎取,一个女孩很优秀,但想追她的男孩必须委身屈尊处处让着她;另一个女孩很一般,凭他小帅哥的条件只要大方从容地伸手搂在她腰间就行,高明峻这种人的性格是,他肯定会选择后者。赵荻梅自从涉入“社会”被母亲批评之后,处处都有些拘谨,所以高明峻和赵荻梅起初似乎谁也不爱搭理谁。日久生情,也许就是这个道理,高明峻在赵荻梅面前慢慢变得能够宽厚容忍,顺着对方,很像一个大哥哥的样子,赵荻梅也好像突然发现高明峻还是很不错的。赵荻梅有时候懒得去食堂买饭,高明峻也乐意帮她捎带;赵荻梅家包粽子,有时候她也捎一个给他尝尝。赵荻梅想报名上夜校本科课程,又怕上夜校没有伴一个女孩回家有些吓人,因此她问高明峻是否也上那个夜校,高明峻欣然允应说他正有此意。一来二去交往多了,同事们自然以为他们在谈恋爱,都觉得有些惋惜,一个非常单纯可爱的女孩和一个很不怎么的的男孩谈到一块。赵荻梅没有觉得这样就是谈恋爱,她也红过脸想过,如果和他谈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后来她爸爸郑重地问她:“梅梅,你是不是在和高明峻谈恋爱?哈哈,你最好慎重一些,我们大家都觉得那孩子有些吊儿朗当呢。”赵荻梅羞得连连说没有没有。高明峻后来也知道,他和赵荻梅谈不起来的,因为同事们对他印象都不好。由此也激起了他的志气,一年之后他考上研究生走了。高明峻走后赵荻梅很是心酸,她觉得高明峻用事实证明了自己是有抱负有上进心的。

高明峻走后她研究室来了孙郭民,是毕业研究生。孙郭民更是一个吊儿郎当孬种样,人品孬,并且脸部巴巴癞癞有些让人恶心,但自命不凡,嘴皮特棒。孙郭民是南方人,毕业分配来青岛是因为女朋友在这里。赵荻梅这人单纯,这件事也许可以算一个例证。因为孙郭民已经有女朋友,也因为他长得有些“太那个了”,所以赵荻梅很高兴有这样一个异性同事可以无拘无速地交往,因为她相信他差不多能像太监一样安全,不至于产生任何感情的纠葛和找来旁人的闲言碎语。孙郭民在赵荻梅面前很快就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但说来说去主题都绕不过两个:其一是,他女朋友是研究生,唯一的特点就是会考试,中学考大学硬是自己考过来的,大学考研究生怎么说也没走后门,说聪明也可以算一个聪明人,但在她身上怎么都找不到一点女孩子味;其二是,赵荻梅尽管没上多少学,但就是聪明,聪明绝对不是考试所能考得出来的(虽然赵荻梅申明过自己上中专是因为母亲长期生病的原因,但孙郭民还是主张她只是不善于考试)。孙郭民的高明就在于他夸耀女孩子句句听起来都像发自肺腑最深处,一丁点恶心和肉麻都没有,就像吹唢呐的高手,让人一听就陶醉到那激扬清越的声乐美妙之中,往往注意不到他腮帮子鼓得像公牛卵子、额头青筋胀得像爬满蚯蚓、眼角憋得挤出了像鸡屎一样的白沫。吹唢呐的人尽管吹出的声音十分动听,但吹唢呐的人的形态的确十分难看。孙郭民就是这样的高手,赵荻梅特爱听他的夸耀。赵荻梅相信他差不多就是天下唯一的伯乐,能够发掘她身上所有的闪光点。她由此获得了无比的自信,也心存一份感激。赵荻梅的感动又给了孙郭民吹唢呐的自信。这就是良性循环,他们之间处得似乎很融洽。以至于有一天,他叫她闭上眼伸出手来,他要给她一件最最神奇的礼物。赵荻梅知道他大概要玩什么戏法,但乐意配合他玩下去,所以照他说的做了。孙郭民扑通跪倒地上贪婪地捧吻她玉脂般的手,说她是他今生所见过的最完美的女孩,他爱她不能自己。赵荻梅惊呆了,她万万想不到这个追女孩由南方追到北国的绝世情种,竟然如此神速地移情别恋,被这样的人爱何止是一种羞辱!她愤恨羞怒无可言表,突然冒出一句掷地有声的话:最最彻头彻尾的伪君子!气得她抢步冲进卫生间,把那只被玷辱过的手臂冲洗了足有五分钟。

吻手事件之后,孙郭民见到赵荻梅不免面有难色。聪明人毕竟是聪明人,孙郭民很快就想明白了,他自己不会把这桩事说出去,赵荻梅也几乎不可能告诉别人。因此没过几天,孙郭民还是孙郭民,依然侃侃而谈,谁也不知道他膝盖上多了两块青紫。孙郭民估摸他自己大概此生不再可能成为那个幸运的猎手,但他没忘了赚个顺水人情,把捕获这只可爱的大白兔的信息透露给他最敬佩的一位文武双全的哥们(此君在南方,孙郭民佩服他有才有貌,大概没有他追不上的女孩)。他向赵荻梅进谏,某大学某研究生会有一个跨接在象牙塔内外的金桥栏目,帮助中学青少年拓展知识视野、增长人生阅历,也帮助大博士大硕士们永远保持青少年心态,总之是一个交笔友的渠道。赵荻梅虽然觉得孙郭民这人有些恶心,但相信他所建议的事情并不都恶心。赵荻梅听他的建议一试就交上了孙郭民的那哥们,就像池里只有一条鱼和一个钩一样。那哥们的确略输文采、稍逊古今,起初赵荻梅有仿佛结交上了外星球智慧人一样兴奋。后来那哥们越来越关心她个人的事,不厌其烦地指导,终于让她发现原来他们是事先串通好专为围猎她而来的。赵荻梅恶心得和吞下一只臀部臭液鼓鼓的大蜘蛛无异。

从“校友”到高明峻、到孙郭民、到“笔友”,这就是赵荻梅认识郝正川之前的全部情史。这些经历让赵荻梅一想起来头脑中浮现一片糟烘烘、十分不洁的景象。有些女孩向往感情经历丰富,好像她们有几倍于人的感情经历,她们在这个世界上就比别人多活了几辈子,一生只和一个男孩好过,人生将是一件多么狭窄、单调、无聊的事情!赵荻梅不属于这类女孩,她向往纯情,她希望一生只和一个男孩有过感情接触,并和他像童话般地到老。李白的吟友诗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荻梅常常借喻这个名句来表白她心中的爱情宣言:桃花潭水有多深,我的爱心就有多么深;桃花潭水有多净明,我的爱心就有多么净明。然而现实中的爱情却是如此飘忽、如此不可琢磨、如此沧白无奈,压根就不给她一个开始爱的机会!荻梅不是这山看到那山高的女孩,也不是侍仗自己“条件很好”,自以为是一件时价很高的商品,不忍委身于市,而只想高悬于人们羡慕的目光之上。荻梅是一个心地十分善良朴实的女孩,任凭弱水三千,荻梅只取一瓢饮。这也是刘惠云阿姨敦敦教导的:不要想当然人家就一定要对你很好,不管什么条件,总还是要靠以心换心的!荻梅是打算这样做的,如果她一旦确定下来一个男孩,她一定会全心全意去爱他。

赵荻梅现在就像发烧达三十八九度,高也不算太高,刚好能使头脑产生飘起来的感觉。她脑海中飘到了一块春天的草地上,一会儿又切换成一个夏天的池塘,一会儿又展现落黄满川、雁宿沙洲、天净水碧、秋光粼粼的景象,一会儿又想到林间踏雪归来、远避四邻、孤零零的旷野木屋内已是炭火通红。她一点都不觉得这是对人生的浪漫奢求,她觉得这是最朴素的现实,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到、可以享受到的——只要给她一点点爱情,给她一个清清爽爽、不求特别优秀、但求不那么俗气的男孩。这有什么浪漫呀,春天她之所以不敢到公园草地上去,铺开一席桌布,赏听半天音乐,仅仅是因为没人陪她而已。夏天她之所以没有,骑自行车远涉郊外,找一个有水草的河溏游泳,仅仅因为没有一个人愿意看护她、以防万一她出一点闪失。秋天在枫林中踏步,脚下是金黄的叶、枝上是火红的叶,耳际有哨声般穿林而来的秋鸟的鸣叫,斜阳胜过最现代的镭射霓虹燈饰,这总不需要条件吧?在枫林中背单词,还有什么TOELF、GRE考不过?!在枫林中给儿子讲故事,他一定记忆最深刻。想到儿子,荻梅有些脸红。冬天哪也不用去,没有林间踏雪归来、没有郊外的小木屋、没有通红的炭火、甚至现代都市的单元房中没有空调,不仅没有空调而且甚至连一个小暖风机也没有,没有这一切都不要紧,荻梅只要能依在爱人的怀里共同看一本书。这不是浪漫,这不需要条件,只需要有一个爱人!她要他陪,她也可以陪他嘛,如果他爱看足球,如果他爱下象棋,荻梅也愿意陪在他身边。荻梅对爱情没有奢求,她不求才子,也不求帅哥,只求清清爽爽一个不俗气的人。她不知道命运为什么总在作弄她,不能给她一掬清清纯纯的爱情、一帘真真切切的酣梦。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与郝正川比较,赵荻梅直感到什么“校友”、高明峻、孙郭民、“笔友”全是耻辱。“校友”的有见识、高明峻的友善随和和有上进心、孙郭民的好口才、“笔友”的好文采,统统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现世宝。赵荻梅虽然不刻意追求男朋友一定要很有才华,她知道如果一旦谈起来了,只要对对方有亲切、可近、心灵相同的感觉就行。然而现在对郝正川的印象,不仅有后者,而且有前者,她的确不忍心说半个“不”字。赵荻梅在心里叹息:今生今世恐怕都没有人能理解,上帝是否真能明鉴一切吗?上帝应该知道,荻梅我的确不是太挑剔的人,而实实在在是一个很容易知足的人啊!

52

范进中举、下岗工人中了五百万的头彩、郝正川有了赵荻梅,感觉完全一样,道理也完全一样,和博士不博士无关,和郝正川那些自欺欺人的分析、推理、判断都无关。因为尽管他雄辩的逻辑告诉自己,赵荻梅是一个真真实实的活人、是一个实实在在可爱的姑娘,但他还是要飘飘然,还是要怀疑自己在做梦,还是要担心自己走路会摔跤。郝正川深深地吸一口气,像武林高手一样冷冷地屏气内沉、内沉、再内沉,使之沉淀成一口真气,他要凭这口真气镇住那个飘飘然的、卑微的、渺小的“郝正川”。郝正川没有时间抒发爱情——任凭激荡的心自由地飘,因为他今天晚上就要出差到天津去,到海军某基地去。打点行装的过程、出门打车往火车站赶的过程,郝正川都像在和一个醉汉挣扎、和一个梦游者挣扎、和那个刚刚有了女朋友的、甜蜜的、幸福的“郝正川”挣扎。

夜幕刚拉下,郝正川总算安全地把自己放平在进京列车的卧铺上。谢天谢地,总算没有出什么差错,现在可以任凭爱情的躁马在脑原上驰骋。这个差原本是计划和赵荻梅一同出的,原本也是不存在的,是郝正川自己讨来的,也是许卫明照顾给他的。原因是这样的,赵荻梅说过:“我真的对外面的世界见识很少,真的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不要说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没去过,周围的省会城市都没去过。我没机会在外面上学,出差又轮不上我,又没有亲戚在远处。你看,我就是这样一个小不点、小不点、可怜的女孩,哪儿都没去过。嘿嘿,我真的觉得自己是个小可怜,真想有机会好好在外面玩玩。”赵荻梅自怨自嘲的语气十分传神。

郝正川心都被她说得酥痒,笑哈哈地说:“你小东西真能煽情,真像那么个小可怜,好像十万大山里的村姑似的。我明天就请假陪你去北京上海玩!”

“真的?明天?”赵荻梅有些抑制不住点燃的欲望。

“这又不是什么兑现不了的”,郝正川平静地、真诚地答。

“好!”赵荻梅欢快地一锤敲定。似乎手起锤落,咣噹的锤声惊得自己脸红,她急转弯地改口说:“别别!你别这样顺着我,我真的是控制自己不住的女孩啊!还是等你出差的机会吧。我最希望的还是考到外面去上学,到时候你再陪我玩,好吗?”

上星期郝正川实实在在地向许卫明恳求,最近他希望有出差到北京去的机会,他想领赵荻梅去玩玩。许卫明知道郝正川谈朋友的状态,正需要那么一把火,他慷慨地允应有机会一定让他去。许卫明就是这样精明的研究室主任,他的善总是能施到点子上。郝正川这样的驽马干将,许卫明驾驭得了他,秘诀就在于网开一面。前天他们正准备往海军某参谋处递交一个项目建议,原本是要寄过去的,许卫明脑瓜子一激灵就决定派郝正川亲自送过去。一是显得对军方单位的敬重,二是为了尽快赏给郝正川一个出差机会。前天郝正川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告诉赵荻梅后,赵荻梅请示母亲得到的批示是“不妥”。刘阿姨说:“亏你想得出来,别说现在什么关系你自己都还没谱,就算你是他正经女朋友、你是他妻子,也不能让他借出差的名义陪你玩几天!唉呀,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没脑筋?!同一个单位的,你们能瞒过那么多眼睛?!”

虽说没有赵荻梅出这趟“空差”原本有些扫兴,但由于今天中午朝见了未来的丈母娘,郝正川深信大事终于搞掂一件,这个兴奋和那个扫兴,孰轻孰重,自然不必言表。列车上的送行曲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欢快,乌——,往日噪耳的汽笛声此刻也分外清越。这款青岛站最现代豪华的旅客列车,载着幸福的郝博士,像一枝离弦的箭,向纯净的夜幕里射。幸福的人儿,可怜的人儿,我们的郝博士,四体康泰地平躺在舒适的卧铺上。列车像母亲的臂弯,久久地晃悠着我们甜蜜的小郝。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郝正川的兴奋终于舒张、驰豫得像湖面一样平静。只是偶儿一波小小的幸福还像饱嗝一样由心灵的最深处鼓冒到胸口上来,又像平静的湖面忽然跃出一尾小鱼。已是午夜深处了,颇有一点文人资质的郝正川又开始有了几分孕诗待娩的躁动。他想一口气呵成激荡千年文坛的爱情名篇,首句应该是“美丽的青岛,我的爱”,结句还是“美丽的青岛,我的爱”。躁动到了天色微明、列车快进目的地天津站时,郝正川还没有想到中间的任何句子。

早上九点一刻,海军某参谋处,胖墩墩、圆鼓鼓、理着很精神的板刷短发的刘处长刚在办公桌前坐定,就迎来了一夜都没怎么合眼的郝博士。刘处长蜻蜓点水般地翻动着郝正川递上来的项目建议书,很内行的样子询问项目的重要性和可行性到底怎样。郝正川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引经据典地描绘:战场环境预测对武备作战性能提高何其重要。胖处长经不了郝正川两个回合刻板的解释,就哈哈笑开了:“郝博士,这对我的确太高深了。你们楚院士领导建议的东西,有你们这样一群年轻有为的博士们来——来实现——来研究,我们一定很重视,我们一定抓紧时间往上面报。”胖处长在“来”字上结巴了。不到十分钟,胖处长已经找不出下一个问题来问了,看来这个差就算出完了。

郝正川正欲起身告辞,胖处长热情地说:“郝博士要没有别的事要忙的话,不妨在我们这里吃一个便饭。郝博士还是第一次到我们这做客吧?”“做客”二字让郝正川心生感动,没想到这个除了一顿肥肉几乎没个人样的刘处长还是一个古道热肠之人。由于郝正川与同学蔡中华的约见是在晚上,仅仅十分钟的公差有些出乎意料,就此告辞将有一个块空荡荡的时间,因此也就客随主便了。刘处长正好有小舅子来津,昨晚老婆埋怨他做的菜有些简慢,今天正好可以用公款弥补一下老婆的批评。食间郝正川挤在两堆胖肉之间,有点像初出道的三陪小姐,不免有些期期艾艾。胖处长和胖小舅推杯换盏,烟圈袅袅,陶陶乎乐在其中。郝正川既不抽烟又不喝酒,由于昨晚兴奋得没怎么合眼,现在呵欠连连,津门时下十分火爆的潮州菜都吊不起他的胃口。郝正川静观这个餐桌,仿佛真魂已经出壳,飘到空中,俯视返观包括自己在内的三个人:一个当官的胖子,一个经商的胖子,一个读博士的小瘦人,三人共一桌,几乎没有一句共同感兴趣的话,但前两者陶陶欣然,后一者淡淡索然。郝正川心生困顿,不知“雅俗共赏”四个字是什么样的高人才能真正达到的境界。胖处长不信就没有一件郝博士感兴趣的事,他的精彩段子历来是所向披靡的,迄今还没有第一次听他的段子而不爆笑的人。

刘处长说:“郝博士,请教你一个成语好不好?前次有位领导考我,他说一句话,要我联想一句最准确的成语。你知道我水平有限,我现在请你大博士帮个忙。”

郝正川果真来了兴趣。

刘处长说:“‘女人生孩子’,就这句话。”

刘处长话音未落,胖小舅就被啤酒呛得直咳:“姐——姐夫,你太损了!哈——哈——哈。”

郝正川猜了半天,从“一元复始”到“新陈代谢”、到“生生相息”、到“石破天惊”,胖处长一一摇头否认,郝正川只好讨饶。

胖处长满足地、大度地吐一口烟,悠然地说:“我以为就我这个只有小学水平(刘处长其实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的人不知道呢,大博士毕竟——毕竟也是——也是术业有专攻呀!‘血口喷人’,四个字,想不到吧?!”

郝正川有些脸红,虽说有些不雅,但不得不服气,“女人生孩子”对“血口喷人”,哪里还有比这更贴切的呢!

胖处长又说:“还有一道题,‘未婚先孕’对一个成语!”

胖小舅和善地说:“姐夫这些段子我在南方才刚听过一两回,还算比较新。”

郝正川努力地活动了一下睡意沉沉的脑袋,满以为必在“有法不依”和“先斩后奏”中二者居一。

答案却是:“未婚先孕”对“‘操’之过急”。

告别了二胖,独自逛悠在林荫道上,郝正川在思忖:如此趣闻逸谈,该不该告诉赵荻梅呢?

临近黄昏,天津农学院教工宿舍青年讲师蔡中华正在和妻子热热闹闹地忙碌一顿像模像样的晚餐,他们要迎接同学郝正川和他的女朋友。妻子俏皮地说:“我们家老蔡有些年头没这么客气招待‘老’同学了吧!”她把“老”字咬得格外重,纯粹就是扯淡。蔡中华和郝正川正好差十岁,同寝室同班仅仅四个月,就是去年在中科院研究生院一起上博士班的外语课。这个博士班是一支典型的联合国军,人员来自全国各研究所,有年过四十的副研究员、高级工程师,有二十刚出头的硕博连读的毛小伙。妻子拿“老同学”开他的玩笑,蔡老师没觉得太离谱:“同学不同学不是关键,上周那个和你同学了那么多年的黄怜娇,你不还懒得招待她呢!小郝这人就——就看上去像个哥们样。”

去年蔡中华加入传销网络,心诚得和早期的共产党人信仰共产主义差不多,因为他相信传销的确可以当一件正经事业来信仰、来寄托。他自己以为是崇高的事业,旁人都很烦弃他整天不厌其烦地游说,搞得铜臭烘烘。只有郝正川把传销热当一个社会问题来和他辩论,他说传销鼓吹的是一个假相:下游网络是无限的,效益呈几何级数增长,传销是当今贫苦大众一夜暴富的唯一捷径。他说,传销网络不可能无限发展,如果地球上的人都参加传销网络,那么网络能够像金字塔一样存在的层数也是有限的,何况一个产品的市场总需求是有限的,因此不可能存在无限的利润。现在国务院明令禁止传销活动,蔡中华不得不佩服这哥们真有眼光!

现在硕士生、博士生越来越年轻,蔡中华三十岁多才读硕士,现在快四十了来读博士,他佩服那些年轻人的确聪明,但颇为感慨他们的人品实在没法恭维。入学第一天就有人很当一回事似的挑床位、拣桌子,后来还陆续有人因为公共卫生和拣坐位等问题会发生叽叽咕咕。郝正川有一句话:“就这么几个月,和坐一程火车差不了多少,有卧铺躺下也行;没卧铺,硬坐也能坐;没有硬坐,站一站也无妨!这样讲究、那样讲究,等把条件都备齐了,列车早就进站了!”蔡中华一听这话很是心惊,这可不是几十年前影视里先进人物的话,看不出这哥们还有这么豁达的境界。

蔡中华和郝正川同学了四个月,他怎么都看不出这哥们有什么问题——除了稍微矮一点之外,他无法相信他追了那么多女孩子就没追上过一个。听说追一个工人,人家还脚踏两条船。一般追不上女孩的人都是有些心理素质方面的问题,小郝这哥们要胆气有胆气,要口才有口才。蔡中华去年没法理解郝正川怎么追不上女朋友,或者说追上的怎么都会跑掉,就像郝正川没法理解他,怎么会相信传销是一个现实的致富途径呢!

蔡中华正在给妻子讲郝正川的故事的时候,郝正川按门铃进来了。蔡中华第一句就是:“哥们,怎么还把女朋友藏到后面捉迷藏?!”

郝正川刹的一阵脸红,方才领悟过来:前天他给天津、北京一路上的同学、朋友打电话,说是要领女朋友过来玩玩。大家都很兴奋,郝正川终于有女朋友了,很想看看到底怎么个样。昨天去赵家的路上赵荻梅就告诉他,妈妈不赞成她出来,郝正川昨天兴奋得晕头晕脑,竟忘了告知将要接待他的朋友们。

不等郝正川回答,蔡中华已经从那阵脸红中得到了启发:“哎!你哥们怎么这方面就叫我没法解!怎么这么快又不行了呢!”

郝正川有些糊涂了,因为他忘了自己有这样一个习惯:凡是对熟一点的、能够称得上朋友的人,稍微相处时间长一点,他十之八九就会对人家讲到他情场上的屡屡败绩、累累伤痕。就像负过重伤的退伍老兵,没有哪个邻居会不知道他身上中过几块弹片。郝正川有些诧异蔡中华怎么会说如此不吉利的话,“怎么这么快又不行了呢!”“不行了”从何说起?怎么还有“又”字呢?

宾主双方好一番解释才明白过来。郝正川说是赵荻梅妈妈怕他们一起出来玩在单位里影响不好。蔡中华说:“这年头怎么还老是有‘她妈妈说’‘她妈妈说’,这事患得着她妈妈管吗?!这在单位有什么影响不好呢!都什么年头了!你小心别又出什么岔!”郝正川说这次不可能再出岔。蔡中华笑着说:“听你这口气,你哥们现在大概有十足的把握了,是不是——生米已经——女朋友都变媳妇了啦?”

郝正川羞得满脸通红:“不是那意思!主要是,以前碰到那些情况都是非典型的、意外情况。意外情况都是小概率事件,总不至于世界上的小概率事件都让我一个人碰上吧!”

蔡中华听他这话尽管没有什么必然的因果逻辑,但语气这么坚定的样子,因此也相信郝正川肯定有值得自信的感觉。他饶有兴致地问:“你不带她来给我们看看,那给我们好好说说,到底怎么样一个女孩?配不上我们大博士的话,坚决地让她拉倒!”

难得朋友能有像自家兄弟这样地粗言粗语,郝正川很想如实地细致地描绘自己心中的感受:“这女孩的确是很优秀!我这样说你一定很难相信。”

蔡中华安慰道:“你说吧,我现在在社会上相信的人不会超过十个,但这不出十个人中,肯定有你一个!”

蔡妻插嘴说:“小郝,我们老蔡最服你了,是真的!”

郝正川说:“我说她很优秀,也许这是感觉,优秀不优秀是主观的概念,量度不出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女孩绝对是长得非常非常好的。漂亮不漂亮是看得见的,是可以比较的。”郝正川还是怕人不相信,补充说:“我这是客观如实地向你介绍情况。我并不是说长得漂亮就是优秀的全部。我也并不是,找女朋友一定以找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为荣。如果其他情况差不多,其实我也并不在意找一个不很漂亮的。我这不是为了客观准确地向你介绍情况嘛!她除了很漂亮,还有就是,也非常单纯,很有情调。这是我的感觉,你可以不相信,我也无法描绘得更能让你相信。情况就是这样。”

蔡中华听了这话,比看着自己弟弟发高烧还心疼,恳切地劝说:“小郝,她是不是‘非常非常’漂亮的,反正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就像你自己说的,漂亮不漂亮,的确不是最重要的。反正我迄今还没有见过什么称得上‘非常非常’漂亮的女孩,所以我很难相信——很难想象你女朋友到底有多漂亮。但是,我也是说实在的,我绝对相信你小郝的确是我所见过的‘最最最’单纯的小伙子,因为我从来没听过谁说自己的女朋友用如此激情的词汇:‘非常非常’漂亮!‘非常’单纯!!‘非常’有情调!!!一切都‘非常’了,哥们你真可以算个绝世情种了。大概只有徐志摩眼里的林徽因有你女朋友那么‘优秀’。哥们我不能不替你捏把汗,情人眼里出西施,你都‘痴’成这个样,我就怕你再出什么岔!多情总被无情误啊!你哥们真得冷静一点,我都不忍心看到你这样单纯的小伙子再受折磨。”

郝正川哪能让自家兄弟悬着一颗心!他几乎拍着胸脯说:“这次大概肯定没什么问题!她自己愿意,她妈妈也同意了。”不知郝博士何以如此“大概肯定”,居然认定赵荻梅妈妈已经同意了!

既然他如此自信,朋友总不能坚持他非出问题不可吧!丰盛的晚餐过后,蔡氏夫妇还豫备好了西瓜、田螺、啤酒、录像带,准备陪郝正川聊个尽兴,哪怕通宵也无妨。不到九点,郝正川的哈欠就像串珠似的,九点半就实在有点坚持不住了。蔡氏夫妇深表同情,恋爱中人最容易疲倦。郝正川的觉从来就不长,九点半上床,三点半就醒了。还想再回梦中,一波波幸福的感觉就像小鱼儿节次醒来,已经把湖面搅扰得又皱又躁,哪里还有睡意。

次日周六,郝正川告别蔡氏夫妇,按计划去探望师妹黎锐敏,他和这个师妹在南京读研究生时师承一脉。黎锐敏是一匹洋马似的高高大大的北方姑娘,这样的师兄妹在校园里并肩一走,一丁点男女的性别感觉都不会有!尽管黎锐敏在南京期间一直没有正式的男朋友,郝正川非正式的女朋友也没有过,但他们却能“两小无猜”。正因为如此,他们之间兄兄妹妹的感觉才格外真切。十点半左右,黎锐敏依着一个实惠型的男朋友,春guang明媚地站在男朋友的小车旁,兴致勃勃地准备恭迎郝正川“小俩口”的到来。当只有师兄孤孤单单一个人,依然消瘦、依然倦眼惺忪地打着哈欠出现时,师妹的心疼是真诚的——她想师兄肯定又被人家耍了。郝正川的消疑,因为练习过一遍,所以更加老道,但师妹还是听得有些将信将疑。

天津最好的去处就是古文化街。字画、刺绣、印章、泥塑、古玩,应有尽有。这样的古文化街,郝正川以前去过黄山脚下绩溪的宋朝老街、南京的夫子庙。以前郝正川观街赏景都是天高云淡、蜻蜓点水、走马观花,看得多,问得少,几乎一件都不买。现在郝正川事无巨细,件件询问,样样打听。一个城市最好的去处,其实也是主人去得最烦的地方,因为每次来了朋友都要陪着去。久别重逢,师妹的温柔和耐心的确是没得说的,但还是有点经不住郝正川如此细致地向商家、店主刨根究底。双肩扛着颗瘦脑袋,郝正川全然记不得自己对什么感兴趣,只想着把那颗可爱的脑袋当一台录像机,尽量录下赵荻梅可能感兴趣的任何东西。已经跻身于有车一族的男朋友,原打算把津门八景向女朋友的远道而来的师兄在半天之内和盘托出,怎奈半个景点就让郝正川消受不尽,简直挪不动步子,弄得小车的优势一点都发挥不出来。

古文化街半天徜徉下来,郝正川的双肩背带包已有些鼓鼓囊囊:有玉石雕镂的生肖兔子、彩塑黑猫警长组合泥人、小得不可能使用的诗画折扇;还有一个黄杨木雕刻的“耗子娶亲”小木偶——按动一下机关,抬轿的一群耗子立刻在桌面上哒哒哒地跑起来,小鼓发出咚咚的声音,喜气洋洋的形态十分逼真逗人。郝正川最欣赏乃至于感动自己的是,他在收藏玩石的地方发现了一对尖尖的玛瑙石,一个有鹅蛋黄一样鲜亮,一个像彩虹般层色分明,既像是小牛角,又像是男孩的小鸡鸡。他把这对玛瑙石拿到治印的铺子上请人镂成两颗印,一颗刻成阴文赵荻梅,另一颗刻成阳文郝正川。治印的师傅起初说这样的石头根本就不适合治印,奈不何郝正川可以付两倍的手工钱,印成之后也不得不啧啧赞叹,真真乃绝世的爱情信物!一旁的师妹也感动了,直夸师兄真知道如何给爱情盖印!师妹小心地提醒师兄,除了那两颗印之外,其他的看上去更像是送小朋友的东西,送女朋友的礼物最好是贵重且要有深刻的意义。郝正川说,赵荻梅最喜欢幼稚可爱的东西,她是一个拒绝长大的女孩:她上班用的包还是她上小学时的书包;她上周一本正经地给了他一件珍宝——一只木雕七星瓢虫。他又说,赵荻梅是一个非常单纯的女孩,她不会稀罕任何贵重的礼物。师妹问,你送过没有?郝正川说,没有,但是她这个人的性格,你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又补充说,我也没想过要送给她什么东西,只是这么逛着,我就觉得有些东西她一定很喜欢,顺便就买了给她,倒也没有觉得一定要给她买什么礼物。郝正川解释得越详细,师妹听得越糊涂,真恨不得当年在南京时没有和这个男人谈一把恋爱,否则,至少也知道他谈恋爱时到底有多怪。

郝正川早已归心似箭,但还是不得不继续北上北京,因为美籍英语老师詹姆斯还等着他一同再去那个画家夫妇家里买另一幅画。詹姆斯老头颇有中国文化情结,什么样名派的字画都乱收购一气,把客厅挂得和灵屋差不多;什么样派系的菜都想赏一赏,把肚子兜得和垃圾桶一般粗。老头儿还有一个额外的兴趣,就是观察中国青年们如何谈恋爱。郝正川去年自述的斑斑情史曾引起了老头儿像对中国古代女子缠足同等的兴致,因此他对这个中国学生格外友好,现在听说郝正川终于谈上恋爱,就像看到妇女们缠着的脚终于可以松开一样。

列车像飞驰的铁马,郝正川还恨不得在马屁股上抽两鞭。他要把满盈盈的见闻详详细细地描绘给赵荻梅听,列车如果跑得太慢,那些见闻就可能会从记忆的网孔上筛漏下去。

53

从上周四出发到周一回来,已经四天了,足足十二秋(情人相别,一日三秋),现在郝正川又可以见到赵荻梅。整整四天了,赵荻梅那三四个问题还在像麻花一样纠缠,又像是豆腐汁里没有下石膏粉,怎么的都沉淀不出一个汤清水冽的局面。第一个问题是,她是否要兑现自己的承诺:妈妈不同意就坚决拉倒;第二个问题是,就此拜拜,算不算亵du爱情,算不算是一个不纯情的女孩;第三个问题是,就此和小郝擦肩而去,以后还能否找到如此这般的人——当然不是和他一样矮;第四个问题是,如何向郝正川开口,才能维持一个“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景象。这是一件比较脆弱的事,一弄不好,不仅毁了景观,而且要伤及无辜。赵荻梅怎么想都觉得郝正川是无辜的,她实在没有勇气伤害他。怎么到现在还在颠来倒去地想,她第一天晚上不就想好了吗?第一天晚上想好了不错,如果当时郝正川就在身边,也许问题早解决了。可是人的意志最难经受时间的考验,这三四天来,赵荻梅一会儿觉得那三四个问题应该这样回答,一会儿又觉得应该那样回答。上午还说,算了,不想了,就这么定了;下午又觉得,这问题还应该是这样,本来就应该是这样。这个这样和那个那样,刚好差一百八十度。人嘛,毕竟是人,是人它就不是机器,所以就难免颠来倒去,搅得尘土飞扬。这些乱烘烘的景象折磨得赵荻梅有些憔悴,甚至有些心惊肉跳,耽心郝正川随时就要回来了,不知面对他如何开口。赵荻梅研究室的房间多,午间休息时一人一间,赵荻梅的休息室和她的闺房差不多,午间不大有旁人来敲门。正当赵荻梅心烦意乱之时,郝正川轻轻敲门进来了。“你回来啦”,赵荻梅声音低得和病猫一样。

“你怎么啦?是没休息好?还是不舒服?”郝正川问。

“没有没有,就这样”,赵荻梅慌得有些脸红。

郝正川掏出“耗子娶亲”小木偶往桌上一放,在轿子顶上按动一下机关,一群耗子扛着轿子摇头幌尾、哒哒哒地跑起来,前面耗子的尾巴敲到后面耗子胸前的小鼓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逗得赵荻梅咯咯地笑。他又掏出一个小猪八戒说:比一比,看谁的嘴巴更标准?他又掏出一个孙悟空说:小心,这边看打!他再掏出一个白骨精说:送你一个妹妹,两姐妹比比看,谁更漂亮?他接着打开小折扇说:怎么样,这个小折扇送给你妹妹。赵荻梅只顾嘻嘻笑:真的很好玩啊!真的很有意思!!赵荻梅这女孩好糊弄,只要是把适合送给幼儿园小朋友的东西送给她,她准叫好,正儿八经适合大姑娘用的东西她都觉得俗气。还有黑猫警长,还有生肖兔子,最后压轴的是一对玛瑙石印。一个有鹅蛋黄一样鲜亮,另一个水晶一样透明,正好是赵荻梅最欣赏的色彩和质地。那玛瑙石印的涵义,傻子都明白。

赵荻梅看着这一大堆好看好玩的东西,心里像翻了五味瓶:我赵荻梅何德何能,如何能装下如此深情!这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一个满腹纶经的博士送的礼物吗?他何以如此善解我意,如此纯洁的东西,一点浊世的尘埃都没有。“这是给我的吗?”赵荻梅有些慌张地问,泪水盈满了眼眶。

“你怎么啦?”郝正川极力地平静得不带情绪,心想这女孩太容易感动了。

“你拿回去留着好吗?”赵荻梅温婉地恳求,泪水已经挂到了脸颊。

郝正川怦然心惊,愕然疑望心中的荻梅,孩子般委屈的酸涩感淤塞在胸头。

“你先去休息,我们明天聊好——好吗?”赵荻梅被郝正川的惊愕神情感染得有些哆嗦。

郝正川脸色煞白,骨髓透凉,牙缝里抖出三个字:“这么快——就——?!”郝正川就像经常遭电击的耗子,一旦踏上低压的电话线,也会电晕过去。

赵荻梅急中生智,突然虚晃出一句:“我还有东西给你呢!明天谈嘛!”她拿出自己画的一卷婴儿脸谱,有哭的、有笑的、有忧愁的、有怀疑的,形态夸张,活泼生动。郝正川想这组脸谱里也许蕴涵着赵荻梅要表达的什么深意,其实赵荻梅画这些画时什么意思也没有。这几天晚上,她一点都没法看得进英语单词去,随手就画一两张画。以前随意涂鸦,从未正经画过,画完就扔。自从有了郝正川,她每一提笔就觉得有人在注视她的画面,画得格外认真。郝正川握着画稿,心情木然:爱情两个字,真是好辛苦!

“真他妈的没意思!这是青天白日的生活,又不是做梦,又不是演戏,怎么会有这样荒唐滑稽!”郝正川内心烦透了,但还是逼着自己正常地工作,尽可能不在脸上显露出任何失意的神情。“完了就完了,来得快去得快,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反正也没少什么。人生自古——苦恼就多,再多一次——又如何!明天谈、明天谈,还有他妈的什么好谈的!我郝正川男子汉一个,用不着她假惺惺的安慰,也不需要冠冕堂皇的说辞,我完全能够照样吃饭、照样工作、照样睡觉。”郝正川不认为这是精神胜利法,他把这种自慰叫理智。被女孩子吹灯吹得这么多,说实在的,最脆弱的心尖上都会长出茧子来。

次日上班,郝正川的精神胜利法基本上还是管用的,但酸酸的感觉偶尔也像珍珠泉气泡似的,咕噜一声就冒一串。每一阵酸潮袭来,郝正川就禁不住唏出一口长气,接着悲怆地哼出一句:人生自古——苦恼就多,再多一次——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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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班,郝正川的精神胜利法基本上还是管用的,但酸酸的感觉偶尔也像珍珠泉气泡似的,咕噜一声就冒一串。每一阵酸潮袭来,郝正川就禁不住唏出一口长气,接着悲怆地哼出一句:人生自古——苦恼就多,再多一次——又如何!

午间休息时,郝正川原本不打算赴赵荻梅“最后的”这次约见,后来想,就算去听个故事吧,她还能把我怎么着,反正闲着也无聊。赵荻梅见面第一句话就娇嗔:“你对陈敏芳说什么啦?”郝正川有些发楞,陈敏芳是他们研究室打杂的大姐,嘴巴有些碎,他不大可能对她说什么关系得到他与赵荻梅的事。

赵荻梅委屈地嘟噜:“陈敏芳说你在室里闹,有些胡言乱语。还说叫我不要欺负你!”说着她竟撒娇踱起脚来,好像倒是郝正川欺负了她似的。

郝正川一听就急:“那人嘴巴特碎,纯粹无事生非!我没有那么脆弱!”下面的话他没说出来:“你踱什么脚你,都不是我女朋友了,还好意思冲我跺脚。装得多单纯!”

赵荻梅的天枰原本就东倒西歪,碎嘴袁大姐营造的氛围也许只有头发丝的分量,但却足以使赵荻梅的天枰倾向郝正川这一侧。他们一直默默地并肩在海边走,大半个小时谁也没说什么。海风吹散了她的绣发,赵荻梅任由它像秋毫一样飘洒,硬是不动手理一理,也不幌一下脑袋把它幌到肩后去。郝正川看得心里直痒痒,忍不住蜻蜓点水般地帮她理到肩后去。荻梅侧目茫然疑望正川,潮湿的大眼像两个无助的问号。尽管郝正川的心尖差不多都长了茧子,但还是格登抽搐了一下——那一刻的荻梅,倾城倾国,真真切切!五月时分青岛海滨,海雾像飞雪一样,颇有些凉意。海雾随风袭来,荻梅愁苦地迎着,头都不侧一下。一阵海风一颦眉,眯眼蹙额的瞬间,折射了多少幽怨!郝正川的休闲外套不知觉中就滑下了双臂,披到了赵荻梅肩上。荻梅的嘴唇和鼻子微微一颤,好像被正川外套上的静电击了一下,陡然温暖了好几度。郝博士幡然顿悟,终于恢复了凡男人都有的智慧:说什么说,女孩的心思从来不是说出来的!他左手捏在荻梅外套的左肩上,右手绕过她的腰背轻轻托着她的右肘。赵荻梅感到腿脚腰身都绵软无力,再多走一步都会瘫下去,正好郝正川靠过来可以让她稍微依附一下。勉强再逶迤几步,赵荻梅靠过来的重量越来越沉,郝正川不得不用双臂抱紧她,才能保持这根快要被高温烤化了的蜡烛的垂直。女孩子发际的温香熏得郝正川浑身酥麻,他用只有蚊子才听得见的嗡声说“我们坐下好吗”。赵荻梅的膝盖比耳朵更灵敏,不等主人应声就弯了下去。赵荻梅坐在郝正川两腿圈起来的像C的弧中,被紧紧拥着。几天前,郝正川试探着想赖赖糊糊揽着赵荻梅的腰,赵荻梅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踱脚甩胳膊娇囔:“唉——不要这么俗气嘛!”此刻郝正川心中窃喜,竟忘了那个有历史意义的时刻——究竟是几点几分他第一次正式搂着了她的腰。郝正川久久凝望臂弯里荻梅美丽的脸庞,像母亲端详自己的婴儿,拿不定要在什么地方献出他的温柔。荻梅耷拉下了无力的眼帘,只感到重又回到了摇篮,恬静了一小会儿,有一个温热的唇印盖在额上。他的左脸颊轻轻贴了又贴她的左脸颊,他的右脸颊轻轻贴了又贴她的右脸颊,他的鼻尖轻轻点了又点她的鼻尖。他像小时候分到了一个熟透了的桃子,端详亲吻了半天也不忍下口。荻梅感到满脸都是跳跃的吻,最后终于有一个被她逮住了。一粒大雨点打在脸上,荻梅睁开眼,原来是正川滑落的泪。荻梅心中一惊,以为是正川受伤了,赶紧坐直来,把他的脑袋扳到怀里,就像她经常拥贴病怏怏的妈妈一样。郝正川激凌得浑身一颤,酸巴巴地问:“你会后悔吗?”荻梅哪里受得了这般小男孩一样的哭腔,心都碎了,嗯咽得难以成声:“别,不,不会。”当荻梅被捧着脸拥吻时,她像个女婴;当荻梅抱着流泪的大男孩时,她像个小妈妈。

什么叫死去活来,就是郝正川今天这样。

当你险些被汽车撞死,但你幸好没死,你也许会以为今生再撞车的几率比别人少。郝正川也是这样认为,他和赵荻梅之间渡过了这个波折,也许再有波折的可能性更少。这一整天,郝正川脸颊上、舌尖上一直留有和赵荻梅接触过的温润的感觉,就像贫下中农被毛主席握过的手,几个月都舍不得洗。那些天想着就要和郝正川拜拜,赵荻梅心绪一直不得安生,现在就这么定了,有如解除罪孽的欣慰。虽然妈妈这里还有一个疙瘩,赵荻梅相信慢慢总能解开。

如何才能解开母亲这个疙瘩,其实很简单,只要赵荻梅一回家就告诉妈妈:“今天我和小郝亲嘴了,这事就这么定了!”刘阿姨除了会大吃一惊之外,什么消极影响都不会有,她甚至会庆幸女儿终于长大了。但这不是现实,赵荻梅就是赵荻梅,这样的话你打死她也说不出口。

赵荻梅倒是当天晚上就向一个人透了透气,这人不是爸爸,不是妈妈,而是她哥哥,她希望哥哥帮忙能居间斡旋。她说到了她和郝正川有了如何如何的感觉,因此她想定下来,和郝正川把恋爱谈下去。当然,她对哥哥也没有说她已经和郝正川亲过嘴了。哥哥颇为妹妹的选择感动,但心有所触,怆然慨叹:其实咱妈就那样!哥哥说到他曾经喜欢过的一个何其纯洁、何其可爱的美容店小姐,还不是被妈妈给棒杀!妹妹也提到那个看不出有什么不好的“校友”,虽然并不觉得惋惜,但足以说明妈妈确实那个!兄妹俩一叹一和,一个可敬、可爱又专制、无奈的母亲形象在彼此心中巩固了。若是刘惠云阿姨听到两个小没良心的这番议论,心都会碎!就像伟大领袖倡导伟大的民主集中制一样,只有目不识丁的刁民才会抱怨——只有集中,没有民主!刘阿姨替没有作主能力的孩子们作主,谁能理解做母亲的苦心?!“只有集中,没有民主”,还不是某些基层领导执行政策走了样,谁能全面领悟伟大领袖伟大思想的渊博精髓?!现在给群众造成这样的印象,水晶棺材里的老人都会流泪!还能叫刘阿姨不心寒?!

两天后的晚上,哥哥来接赵荻梅从夜校下课回家(她正在考虑该由郝正川来接哥哥的班)。哥哥满脸沉重地提议要和她到海边走走,要和她好好谈谈,这样的氛围兄妹俩几乎从来没有过。这次海边长谈,哥哥如实向妹妹汇报了他和母亲斡旋的情况——

昨天,儿子对母亲说:“妈,看来梅梅对那个男孩心思很重,您看出来了没有?”

母亲说:“你以为我都打瞌睡呢!唉,女孩子这个年纪都这样,心里总爱反反复复,拿不定一个定主意!你们要是都像人家一样,都自己去谈恋爱,我多省心!”

儿子说:“真的,您这样放心?”

母亲说:“你还以为我要给你们包办婚姻?!”

儿子说:“那——您觉得梅梅和那个男孩就一定——到底合适不合适呢?”

母亲说:“你这孩子,你以为是菜场买菜,昨天觉得没有胃口,今天又想买回来试试?你们现在年轻人——我年轻时倒也是——不是很有脑筋,可没有你们这样子的。我上星期觉得不合适,这星期就会觉得合适?我这么大年纪的人没有那样反复的。人都是有脸面的,不是菜摆在菜场里,菜你买回家退得了不?要这样反复,那真叫人笑话,人家都不知道怎么看咱家里人。梅梅要听我的,又不是我拿枪逼她听我的。她要自己做得了主,我求都求到!你看看你妹妹是不是一个自己能作主的人?亏你还问得出,‘我觉得到底合不合适’,好像她觉得合适我在中间拦住似的。做娘的,再怎么差的都没有那样的——有一点文化的都没有那样做的!哪个做娘的还不是为子女过得好,你们找的人又不是和我过。你们要我做主,反反复复就不行!这个事要反反复复呢,对你们自己不好,对你们做人也不好。你们要我做主,就要听,不听呢,也就是不尊重父母啰。那还有什么意思呢,那就不要叫我替你们做主嘛!要这样折腾娘的话,那就没有意思,那你们就不要有我这个娘。”刘阿姨和所有贤德的主妇一样,话特别长,道理特别丰富,并且声情并茂特别感人,所以她在家中形成崇高的领导地位。假如她活到今天,布什总统都不用派兵上伊拉克去,沙达姆的共和国卫队经她一讲道理准会自动解散。昨天她为了让儿子知道他妹妹是不能自己做主的人,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从赵荻梅如何接受人家送水晶项链开始到凡此种种等等之类,说了不下一个小时。核心就是梅梅尚不成熟,她不得不替她掌舵,这是她一生一世的大事。她请求儿子帮助他妹妹,要克服一些小女孩的不成熟,要做一个有理智有脑筋的人。这样一番深刻道理,做儿子的都听迷糊了,不知要站到母亲这边去做妹妹的工作,还是要站到妹妹这边来做母亲的工作。因为哥哥也模模糊糊觉得,妹妹总是昨天的那个样子:他玩什么玩具,她就觉得什么好玩,她千方百计耍赖要他的玩具,他终于忍痛让给她,她新鲜不了一天就不玩了。这样的妹妹可气又可爱,他可以让着她,可是人家男孩总不能这样任她挑来挑去。

今天下午儿子下班回家,母亲兴奋地告诉他:他们以前的老邻居鲁姨妈刚刚买了新房,就在他们这边不远,她今天在菜场碰到她,她一定要她上她家去看看新房子。鲁姨妈还差不多和以前一样年轻,她先生在某外贸公司当了副经理。碰巧有个年轻人在她家和她先生谈工作。鲁姨妈问到梅梅是不是到了找朋友的时候,顺嘴就问了那小伙子的情况。那孩子是刚研究生毕业到她先生的公司来工作,没有朋友,看来什么都不错。鲁姨妈快嘴快舌,就问梅梅可不可以和他见见面。她说见见面总还是可以的。你说这不真是巧事嘛!多年不见的老街坊,一碰上,就碰上这事!

儿子一听就急了:“妈,总得先问问梅梅吧!”

母亲说:“看你,我还能把你妹妹卖掉!我也是嘴快了点,我就说了‘见见面总还是可以的’。她要不愿见就不见,我也没许下愿一定得见。不过那孩子初看还真不错!”

儿子支支吾吾说:“梅梅恐怕这边还没清呢!”

“什么?你瞎说!”老太太一听大惊失色。

这里有必要补叙一下赵荻梅和郝正川认识交往的经过。

赵荻梅和郝正川的事,你说蹊跷也不算蹊跷,你说不巧,那的确还有些巧。赵家里已经为这事讨论好几个回合了,老太太道理都讲透了,她没法理解女儿怎么这样颠来倒去,十二三岁的孩子也不能这么不懂事。要理解为什么老太太会有这样的印象,读者请注意这么两点,其一是,生活不是故事,但有时候生活演绎得能比故事还纤巧;其二是,母女感情再好,但成长的时代不同,总还是有沟通上的灰区。母亲觉得女孩什么都会告诉她,女儿也认为该告诉她的都已经告诉了她,可是偏偏就会有一些很关键的东西会跑到“没必要”里面去。

赵荻梅像一朵惹眼的花,没有人不知道本单位有这么一个靓妹。由于前面说到原因,绝大多数人只不过是有这么一个印象:一个漂亮的羞涩的嗲声嗲气的女孩。郝正川整天在本研究室忙忙碌碌,外研究室的人熟悉的不多,绝大多数人也就是知道他是楚院士的学生而已。好像他这个大活人远远没有楚院士的“一个学生”重要。一天中午郝正川午睡醒来睡眼惺忪地往实验室去,路过活动室门口,同研究室的邢大姐兴奋地说:“哦——正好,小郝来了,打把乒乓球!”郝正川半推半就、可打可不打的样子。刚才邢大姐在陪赵荻梅练球,现在正休息。邢大姐笑嘻嘻地提议:“小郝来陪小赵练练好不好?她刚学。我打累了,还有点事。”无任郝正川还是赵荻梅,谁都没来得及有任何杂念,不一会儿就到了上班的时间。第二天邢大姐笑嘻嘻地问郝正川:“怎么样,有没有感觉?”郝正川自然能会意她问话的意思,但的确没有什么感觉呀!她同样笑嘻嘻地问赵荻梅:“你的教练怎么样?”赵荻梅脸一红,没有什么怎样呀!过几天赵荻梅把这事告诉妈妈,只当是若有若无的小事。刘阿姨礼貌周全地给邢大姐打了个电话,感谢她对女儿的事表示关心,并进一步委托她,如果有合适的情况帮梅梅留意一下,关心关心。

这样的事在同一个单位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根本不值得一说。稍微有一点巧的就是,不到一个月,又有人碰巧把这两个人连到一块去。一天,许卫明到《海洋与湖沼》编辑部去,因为发表论文的事。编辑部主任姚老太太是神通广大的人物,颇善词令,见一个人说一套话。她对许卫明说:“一个朋友托我一件事,已经好长时间了,我这人老忘事。小许,这件事看看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许卫明说:“姚老师有事尽管吩咐,说什么帮忙!”姚老太太说:“我朋友有个女儿,人不错,可以说很漂亮,嘿嘿嘿——”“知道了,姚老师。我们真有优秀的小伙子!楚院士手下——我有一大批小师弟,要怎样的嘛?高矮胖瘦什么样型号的都有,看重内材还是外材?我们什么样的材都有,根据您的需要,再加工订做一个也行。”姚老太太说她是说真的,许卫明说他从来不说假的。这样真真假假,嘻嘻哈哈,谁也说不清是热心帮忙还是顺水人情或者说是无话找话打哈哈。但这对于郝赵双方却同时产生这样的印象,对方已经看好了自己,主动遣人来说项。应该说他们之间性格情趣的投合是本来存在的,加上又有那份意外的自信,两人一聊起来就没有完,好像午睡打了一个盹,别人听到呼噜响了老半天,睡醒的人还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睡过去了。

回家之后,母亲问赵荻梅:“怎么样?”

荻梅说:“还行!”

“还行”两个字是汉语里面内涵最简明外延最丰富的一个词,知女莫如母的刘阿姨也把握不了赵荻梅心中到底感觉怎样。刘阿姨听说郝正川个头不高,但并没有高矮的具体感觉,只是心生顾虑。刘阿姨的指导意见是:同一个单位的,感觉很好你就去谈,感觉一般般就不要去谈。人多嘴杂,如果谈得闹哄哄才发觉不合适,影响不好。

赵荻梅还真的没想到有这么复杂,什么叫感觉很好,什么叫感觉一般般呢?她说:“我考虑一下吧。”

三天之后母亲问赵荻梅:“考虑得怎样?”

赵荻梅说:“再考虑一下吧。”

又三天之后母亲问赵荻梅:“考虑好了吗?”

赵荻梅红着脸说嘟着嘴说:“说不清。烦死了。您给看着办吧。”

可把刘阿姨急坏了,她恨不能亲自披挂上阵把女儿顶下来。刘阿姨工作单位也是环资所,只是她长期病休在家,现在单位认识的人没有几个。那些天,她所认识的同事几乎都悄悄打了电话问了个遍,她要搜集所有的情报来研究到底郝正川这个小伙子怎么样。当然最便捷的还是让老伴赵忠诚直接去问楚院士,楚院士的语气那么积极肯定:“哈哈,挺不错的。这小家伙也是不太接触社会的,和你家孩子看来很配。”她又有些将信将疑,怕楚院士偏袒自己的学生。最后开明的刘阿姨召开家庭会议,把情况都摆了摆,提出了指导意见,让赵荻梅自己抉择——谈还是不谈。赵荻梅一看这架式,嘟噜道:“要这么麻烦,那就算了吧。同一个单位的谈起来还这么麻烦!”

算了就算了吧,赵荻梅的意见七拐八拐终于传到郝正川耳朵里,他的幻想就像皮球撒了气,憋耷耷好几天一点生气都没有。从环资所的北门出到大街上去是一条长约三四百米没有分岔的路,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大约下班后半小时,郝正川正要到邮局去寄一封信。路上没有别的行人,只有赵荻梅秀美的背影像画一样挂在视野的前方,郝正川越看越觉得赵荻梅漂亮,越觉得她漂亮心中就越是隐痛。没有那次正式的见面之前,每次碰到她也觉得漂亮,不过那时的漂亮就像别人院子里的花,从未想过要把它搬到自己的窗前。赵荻梅在前方听着随身听,走得很慢,郝正川除非有意慢下来保持距离,或者掉头走回去,否则不得不从后面赶上她,赶上她又不得不打招呼。郝正川心里酸溜溜的,打招呼说什么好呢?语气太冷淡了,怕是让人觉得小家子气,不谈恋爱打个招呼的热情都没有;语气太热情了,怕是让人误以为他想追她。郝正川十分困挠的就是,自己的先天不足就是矮了点,这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为什么赵荻梅见过一次之后还要见第二次呢?第二次见面应该说是谈得很愉快的,为什么她正式交换意见的时候要一等再等呢?郝正川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反正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好说,干脆就问这个。这样拿定主意两步就赶上了她,郝正川清了清声音,正打算问他那个酸问题,他必须这样礼貌地开头:“呃,小赵!”

赵荻梅扭头一看是郝正川,赶紧把随身听收起来:“嗯,你好。出去有事是吧?”声音柔柔的,甜甜的。

郝正川说:“没有什么事,就寄一封信。”

“太好了,我也没事。”赵荻梅又像那天谈得很投机时一样兴奋。

郝正川有些胡涂了,看这架式她又想唧唧咋咋、嗡嗡嗯嗯大聊一通。其实他也就是想应付一个打招呼的礼节,压根没有什么谈兴。赵荻梅根本注意不到这些,她就像见到老朋友一样,说得又多又碎,越说越兴奋。郝正川几次提醒她,他要到邮局去,她偏偏意识不到郝正川如此简明的意思:“就聊到这吧,你有你的事,我有我的事。”郝正川只好进到邮局去,赵荻梅就跟着进去。邮局出来之后,郝正川说他要到前面海大去散散步,赵荻梅重复她正好没有什么别的事。这就奇了怪了!郝正川只得喏喏地应着,耐心地等待着,也许她有什么正经事要说。赵荻梅哪有什么正经话说!

她觉得和郝正川见那次面后就算是朋友了,郝正川只好硬着头皮问:“小赵,那次见面之后你怎么还要考虑那么长时间呀?”

赵荻梅脸一红,嘟噜说:“他们烦死了,他们一定要我说感觉怎样!俗死了——我们就这样。就这样好吗?”荻梅温婉的声音好像在哀求。

郝正川心里一热,终于悟过来了,原来赵荻梅的想法也和他初次见黎丽敏时一样:见过之后就是朋友,有机会就在一起交往、在一起玩,没有必要一下就陷入到男朋友女朋友的定义里去。这不是嘛,郝正川心中何尝不是这样希望的呢,可是在青岛见过那么多女孩,几乎没有一个是这样真正的理想主义。

郝正川和赵荻梅就是这样认识的,由“介绍型”到“自由发展型”。此后他们差不多每隔一两天中午就在一起打一次乒乓球,周末也相邀到公园或者英语角活动活动,或者到海滨沙滩神侃。不到两三个星期彼此都感觉沉甸甸起来,似乎爱情丰收在望。赵荻梅怕自己走出母亲的圈子太远,虽然中间也摘要汇报了几次,但她还是希望母亲能够尽快亲自审批通过,此后她就可以毫无顾忌地靠在郝正川的肩头出入环资所。这就有了为什么上周四中午她领郝正川去见妈妈。

刘阿姨大惊失色,一种巨大的挫败感袭在心头,彷佛多年对女儿的悉心教导都付之东流。她不知道女儿到底是有心计地和她周旋呢——当着她的面说一套背着她做另一套,还是这孩子幼稚到这个地步——一会儿想和人家谈一会儿又不想和人家谈。老太太气得脸色发青,嘴唇发紫,她对儿子差不多哭叹开了:“梅梅没有把我当娘。你们都不把我当娘!”幸亏儿子好言好语哄劝,否则说不准老太太大有急出个好歹来的可能。急归急,一股做母亲的责任感像泰山一样镇在刘阿姨的心头,她威严地对儿子说:“你们当不当我是娘,那是我的福分。我活一天,做一天母亲,就必须尽一天的责任。我的孩子,不能做出太没道理的事来!你去接梅梅回来,你和她说清楚:她和那个小郝的事,她要怎么打算,一定要有一个定主意,不能翻来覆去!她要当着我的面说清楚,我不许她翻来覆去,是我的女儿就不许——”老太太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孝顺的儿子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经哥哥描绘的母亲生气的情形在赵荻梅听来,比亲眼见到还严厉得多,她心都吊到嗓子眼上来了,怕老太太这一急,急出个好歹来。母亲在赵荻梅心中的份量和一般的孝顺儿女对母亲的感情是不一样的,一般儿女对母亲的爱是来自于被爱的感激,来自于对母爱的回报。赵荻梅从八岁开始服侍患病的母亲,差不多从那时起,每时每刻都在为母亲生命的延续而祈祷。赵荻梅虽然因为母亲耽搁了学业,也失去了许多和同龄人一样去认识社会和体验人生的机会,但每当她想到她的付出毕竟是挽救了母亲生命的延续,她还是感到激动和欣慰。如果母亲因为牵挂她的事而急出一个好歹来,她宁可嫁给癞蛤蟆——如果母亲坚持要这样。

当兄妹俩忐忑不安地来到母亲面前时,刘阿姨早已是和颜悦色。刘阿姨是何等有城府的人,再急也不能这个时候急到女儿的跟前。

母亲和蔼地问:“你很喜欢他是吗?”

赵荻梅温顺地垂下了眼皮,什么也没有说。

母亲说:“你喜欢他,我也不反对,我——我就是觉得他个头太——我怕你以后——以后后悔起来就晚了!”刘阿姨说着竟流出泪来。

赵荻梅赶忙起身单腿跪在沙发上,拥着妈妈,就像大人拥着孩子。赵荻梅喃喃地说:“我没——我听您的。”

母亲平静地说:“听我的——我不也是看你喜不喜欢,看你的主意会不会变。”

赵荻梅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母爱是世界上最最伟大的,有这样的妈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她相信母亲总是有些过来人的阅历,参考她的意见是十分必须的。赵荻梅又重复了一遍:“您要觉得不合适就算了。”

刘阿姨一听这话就觉得无可奈何。稍微停了一会儿,母亲问:“他还没你高吧?”

荻梅答:“一样高。”

母亲问:“那你穿高跟鞋他不就没你高。”

荻梅答:“我要和他,我就不会穿高跟鞋。”

母亲问:“如果人家说你——要是翠红她们七嘴八舌,你心里别不要难过就是。”翠红翠蓝是赵荻梅乡下的一对表姐妹,她们的男朋友都是人高马大。

荻梅说:“我不会带小郝去见她们。”她心想她们的男朋友怎么可以和郝正川相提并论呢。

刘阿姨心想这怎么过日子呢,一穿高跟鞋你就得后悔,别人一有议论就不敢把男朋友带出去。赵荻梅想,她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啦,她说了她喜欢他,她说了她要和他好下去根本就不想穿高跟鞋,她说了她不屑于听庸俗的人的评头论足,可是,妈妈还是反对。

“小郝,你就放弃好吗。你蠢,你可以找到比我好十倍、好一百倍的女孩!”,赵荻梅说。她接着说:“我跟你说,我妈妈特别喜欢我一个女同学。她比我还高一点,长得不好不坏。还可以,应该说还可以。你知道吗,我妈妈说我一半都比不过她。她说,如果她可以和人家换女儿的话,她一定会拿我去换我同学。她说的是真的,绝对是真心话。没有谁比我更了解我妈妈。”

郝正川愤然道:“你这话说得很幼稚,也很可爱。我现在没有一点心情欣赏你这纯真的童话。我不是资本家的阔少,也不是公子王孙,我没有什么优越的条件。我是农民的儿子,还是二等残废,你知道我谈朋友谈恋爱已经受够了、受惨了,我不愿意再有任何折腾。你就算可怜可怜我吧,把你那个高贵的爱情施舍一点给我。我虽是农民的儿子,生身卑微,但也许不会因为出身卑微就没有品格,也许不会像资本家贵族的千金,把爱情看得——像她们家金钱一样高贵,也像她们家金钱一样泛滥。农民没有钱,折腾不起,所以农民娶一个老婆,既是生活的需要,也是感情的寄托,也是生命意义的归宿。”

“你俗死了!你——想不到你这么俗!”,赵荻梅轻轻捏幌着他的耳朵,娇嗔地哭囊开了。

“择偶又不是等价商品交换。如果什么都门当户对,半斤对八两(十六两一斤的老枰),那么感情还从何而来。”,郝正川义正辞严地抗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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