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源(三等奖)

作者:曹雪芳

清溪,是山名,是水名,也是村庄名,它还有一个名字,叫三江源。水依青山而行,出了清溪,就各奔前程。一条流向闽江,折向东,流出琅岐岛注入大海;一条流向九龙江,于龙海市石码镇和浮宫入海;一条流向汀江,与韩江汇合,在澄海县境和汕头市分别注入南海。三江源水最终殊途同归,一同汇入大海。

群山合拥着一片田野,一条清流从田野间蜿蜒而过,河岸上长满了青青的杨柳。清溪边上的民房几乎都背山面水,一路错落有致地散开。清溪水面宽阔,可以行船,自古就有船道,这个村庄的人不管清溪叫“溪”,他们管它叫“江”,“到江里去洗澡”、“船到江边了、“鸭子赶到江里了”,不知从那年那月起,人们都这样说着。

这个村庄的人祖祖辈辈都姓江,传说是颛顼玄孙伯益的后代,发源于河南正阳,唐初和宋代,江氏大规模南迁,有一支江姓人迁到清溪这个福建西部偏僻山乡落了籍。外姓的女子嫁过来,都叫“江大嫂”、“江大婶”、“江大娘”,渐渐脱离了原来的姓氏,即使死后,入了祠堂,灵牌上也写着“江某老孺人”的字样。但有一个人,他不姓江,他姓林,他叫林海潮。村里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潮州佬”,因为他说自己是潮州人,人们都信了,随口叫他潮州佬时,他自己却有点不信了,不敢确信自己是潮州人了。这时候,他就常常一个人坐在清溪渡头的大青石上,一边把纸烟放在嘴里猛吸几口,吹出几团烟雾,一边在烟雾缭绕中狠命地思索回忆,可记忆里一片空白,连故园的一根茅草都没有残留,只有一副画面隐约闪现:

一阵可怕的轰鸣声夹杂着爆炸声,震耳欲聋,母亲背着他,惊慌失措、踉踉跄跄地奔跑着,一个趔趄,他被重重地甩在泥地上,旁边有无数双杂乱的脚扑向前方,溅起的灰尘模糊了他的眼。一个人哭喊着扑到他身上,抱起他,他半睁开眼,朦胧中看到一张瘦小的满是泪痕的脸,是姐姐啊!他头一歪,很累地睡过去了。姐姐背着他,随着逃难的人群一路仓惶逃窜,甩掉了天上的飞机和地上的日本兵,离故乡越来越远……

他都记不清这些记忆是原本属于他自己的,还是听了姐姐林海音的讲述,反正是深深根植于脑海了。后来,听了村里一个教书先生讲起,才知道了这样一段历史:1939年6月21日,大约一万名侵华日本军在飞机、军舰的掩护下,攻占了当时中国沿海最后一个国际口岸——汕头市,开始了在潮汕地区长达六年的血腥统治,对潮汕人民犯下了罄竹难书的罪行。6月21日这天,侵华日军共出动飞机44架次,对汕头市进行了大规模的轰炸……

清溪水幽幽无声,心事却潺潺有声。他猛吸了几口烟,辣味直冲嗓门,强行进入气管,呛得他连咳了好几声,江水适时泛起了一点涟漪,好像是被他的咳嗽声所震动。

“潮州佬,又在这里抽烟啊!”一个娇声在身后响起,回头看时,是江大嫂,她正端着洗衣盆来洗衣服。林海潮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只知道她是船老大江万开的老婆,大家都叫她江大嫂。

“嗯!”林海潮不怎么搭理她,觉得思绪被打断了,好端端一个静寂的场所被扰乱了,烦哩!他经常一个人在这里呆着,看水、抽烟、暇思,久而久之,就觉得这个地方是他的领地,不愿意别人来打扰,那是侵占他的地盘呢!他烦的时候是不拿正眼瞧别人的,余光都不瞥一下。他只顾认真的看着水面上荡来十来只白毛鸭子,把水里青山的倒影都打碎了。耳边传来江大嫂用竹刷子一下一下刷衣服的声音,有白色肥皂泡沫顺着水流漾开来,那女人还用棒槌“通通”地槌衣服,居然有几点泡沫星子溅到他脸上,他嫌恶地擦去,站起来要走了。立起身的那一刹那,他听到江大嫂说:“兄弟,我也是潮州人呢!”他一怔,转过身子低头看她,江大嫂一张脸被清幽的江水映得白白的,像笼着一层朦胧的月色。

江大嫂说:“日本兵侵占潮州那会,父母扯着我奔逃,在夜里和家人失散了,一对夫妇收留了我,把我带到隔壁的水寨村。”

林海潮第一次拿正眼瞧他,黑色的长发在脑后挽了个髻,插了两枚银簪,身上一件紫色大襟衫,袖子高高挽起,白玉般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翡翠镯子,胸前束一件蓝布围裙,绣了两朵红山茶花。她伸手拂了一下脸上的水珠,月色的脸上一双黑眸子泛着星光。

林海潮问:“那你会说故乡话吗?”

江大嫂摇头,说:“不会,当时太小了!只有你姐姐会一点吧!”

林海潮说:“都不会了,跟本地方言杂糅混淆了!”他看到一枝柳条垂到水面上,在水上长出一簇新叶来,随着水波左右荡来荡去,过一会,他悻悻地走了。

夜晚,一轮半圆山月挂上了竹梢,山谷里氤氲出的雾气把大地都朦胧了,月儿带上了一圈黄晕,好像喝了点山乡的老酒一样,步履蹒跚地在白茫茫的天地间行走着。江水潺潺流着,月儿映入江心,不知是月儿领着江水流,还是江水带着月儿走,而青山则默默地接纳了这江与月。江水绕过一个山口,山坳里的一户人家透出点橙色的灯光,这橙色的灯光,融入苍茫月色中,好像浩瀚海面上归来了一只航船,让这山水月陡然多了一丝温情。

一声清亮的笛声在这山水之间响起,溶溶的月色似乎轻微地荡漾了一下。笛声舒缓,顺着江水缓缓流淌,绕山而出,渐渐远去、消散。陡然,一声高亢的鸣叫响彻山巅,清亮如江心的月,圆润如天空撒落的珍珠,一时,满天落下白色的珠子,一粒粒落入群山怀抱,坠入江心……珠雨中,一只五彩的凤凰翩翩飞起,落到江边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上,瞬间,从山涧深处、树林丛中、夜的怀抱中,传来一声声鸟鸣,许许多多的鸟儿,相互回应着、呼唤着,绕着梧桐枝欢快唱着翩然舞着……月光黯淡了些,好似被无数双翼翅遮住了,这闪动的翼翅给夜戴上了一层薄薄面纱。正是一首《百鸟朝凤》。

江峻峰站在木篱墙外,一只手伸在虚掩的木门上,放了好久,终不敢冒然推开。江柳颜养的那头狗早已跑了过来,隔着门摇头摆尾,呜呜地叫着,见江峻峰不进来,跳跃了几下,很茫然地回头看了看院子里石凳上坐着的人影。江柳颜从屋子里出来,站在屋檐下,看着夜空发愣了好一会,才发现站在门外的江峻峰,她踩着无声的脚步走来,朝他一笑,正要说话,江峻峰用手制止了她,两个人隔了一道柴门,一里一外地听起《百鸟朝凤》来,黄狗见自己的任务完成了,也没有人理会它,就转身走了。

鸟语渐稀,一曲终了,天地一片悄然,仿佛百鸟们都追随着凤凰去了九重天,只剩下一片青山静默,一轮江月无声。

“舅公!”林海潮仿佛从梦境中醒来,看到了眼前站着的江峻峰和江柳颜。

江柳颜说:“舅公,峻峰来找你了!看您,一吹起笛子就不理人了呢!”

林海潮把一根长笛放在石桌子上,嘿嘿地笑了:“谁说的,我的乖外甥女,舅公最疼你了!”

江柳颜撇撇嘴:“还说呢!老是见了人也不理,梦游一般。”

“呵呵,你还说对了,我刚刚就做了一个梦哩!”

“哪有醒着做梦的?说,又梦见什么鬼怪精灵了?”

林海潮无声地笑,说:“小丫头,从小听到大,现在还想听?不怕睡不着觉?”“说啊,舅公!”江柳颜撒娇,嗲声坚持要求。

“我梦见了许多飞鸟,醒来,不知道是我变成了飞鸟,还是飞鸟变成了我。”林海潮眼里闪过一抹月光。

“舅公,你走火入魔了!”江柳颜嗤嗤地笑了,“峻峰,别理他,你坐啊,不要一直站着!”江柳颜转身进了屋。

江峻峰一直在旁边微笑着站立,看到林海潮也朝他微笑点头,于是就坐在他旁边的石凳上,石凳冰凉,上面早已落了一层雾水,寒意传来,江峻峰打了一个激灵。黄狗讨好地来到他脚边,舔了舔他的裤管。

“有什么事呢?你是来看柳颜的吧!”

“呃,不是……”他张开嘴,山风灌进他的肺里,引起他的气管一阵紧缩,不由自主的咳起来,“我是来找你的,舅公!”江峻峰从小和江柳颜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一直跟着江柳颜叫林海潮舅公。“听说过段日子,你又要运木头出山,上了岸进了城,能不能帮我买根笛子,买本谱子,还有再顺便帮我捎一本养鱼的书。”

“养鱼的书,你想养鱼吗?”

“是的,我看中了一个好地方,整一个水库,放点鱼苗养养试试看。”江峻峰刚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心里萌发想干一番事业的念头。

“养鱼好哩!这里的水清,养的鱼儿好吃!不过买养鱼的书就够了,买什么笛子、歌谱,干什么呢?”

江峻峰红了脸,说:“舅公,你的笛声太美了,我想学!难道你不想找个接班人吗?”

林海潮有嘿嘿地笑了:“小子,你倒想得美!我的技艺要传也不传外人,传给我的柳颜才是道理哩!”

“舅公,我不是外人,我学会了,吹给柳颜听,不行吗?”

月儿躲进了云层,林海潮看不清江峻峰脸上的表情,只有棱角分明的轮廓。他点燃了一支烟,烟头一明一灭中,他缓缓地说:“行哪!”

林海潮年轻时跟着汉剧团走了一段江湖,加入了“打十番”乐队,学会了一手好笛,后来,剧团散了,乐队也跟着散了,成员老的老,走的走了,只剩下他,不忘在某个清风明月的夜晚,于山水间吹响一支笛曲,那样,在飞扬的乐声造就的恍惚境里,仿佛台上的戏还在动情地上演,幕后的乐声还在默契地演奏,台下的观众还在唏嘘感叹。

山野田间的人听了只觉得曲调美,时而欢快,时而凄切,都说,林海潮这老光棍,闲得慌憋得慌哩!八成是想女人了!想女人了干嘛不结婚哩!看不上我们这里的婆娘,哼,还真以为自己是董永,等着七仙女飘然下凡来给他煮饭织布呢!

屋外,月下,江峻峰和林海潮交谈着,声音渐低,烟头忽明忽灭,。

屋里,林海音让江柳颜帮她穿针串线,一会串好线,林海音拿来一件腋下开缝的汗衫,戴起老花镜,准备缝补。

柳颜说:“我来吧!”

“你行吗?我的小囡囡,要缝结实,还要针脚细密均匀,平整不起皱呢!不然你舅公不穿的!”

江柳颜嗔笑着说:“奶奶,就让我试一试吧,不试怎么知道?”林海音只好依了。江柳颜就在微黄的电灯下一针一线地缝补起来,看奶奶还是不放心的站在旁边,也不管她,只是抿着嘴笑了一下,飞针走线起来。一会就好了,把棉线儿绕了银针三圈,按住,轻轻一拉,就打好了结,然后凑到嘴边,用牙咬断了线头,递给林海音边说:“奶奶,你看行不?”

“真细密齐整的针脚,真看不出,你这个疯丫头还会这手!”

江柳颜站起来,走到窗边,把银针插在木窗棂上挂着的一个小小空蜂巢上,回头一笑,说:“奶奶,我已经长大了,在你的眼中怎么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啊?”

“你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疯丫头!”林海音拿手指头想要戳一下她的脑门,没想到她却敏捷地跳开了。这孩子,笨笨的小妞妞,什么时候变成了身手敏捷的小鹿了?林海音擦了擦干涩的眼睛,就想起了那时的情景……

三月,清溪边上杨柳长出了毛茸茸的花儿,毛毛虫一样。林海音在杨柳树下大青石上洗衣服,江柳颜才8岁,总是一整天影子一样跟着身后,这回,又跟来,一会儿拎桶,一会儿抢刷子,把一对衣袖都沾湿了水。林海音无奈之下,只好直起蹲得发酸的腰,走到杨柳树边,折了几条柳枝下来,哄她:“看,小囡囡,毛毛虫哩!不听话,毛毛虫咬你哩!”小女孩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但是她才不怕毛毛虫咬呢,伸手就抓。林海音只好又说:“这毛毛虫要变成蝴蝶的,你把它们摘下来,一个一个放入江水中,让它们顺水漂去,它们就会变成蝴蝶一只只地飞回来呢!”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奶奶不骗你!”林海音又折了很多根杨柳枝儿,放在大青石上,江柳颜兴高采烈地把“毛毛虫”一个一个摘下来,放入水中,看着江水把它们一个一个地载走。

“奶奶,它们会去哪里呢?”

“下潮州!”

“潮州在哪里呢?”

“沿着水路走就是了!”

“远不远呢?”

“不远,哦,好远哩!”

“那毛毛虫什么时候变成蝴蝶呢?”

“到了那里就变成蝴蝶了。”

“奶奶,你说那么远的路,它们会飞回来吗?”

“会的,会飞回来的,明天就会飞回来!”

……

江柳颜就一个劲地放逐着她的“毛毛虫”,她想要让许许多多的蝴蝶飞回来,绕着她跳舞,她也要绕着它们跳舞,明天,她就在这里等。为了要更多的蝴蝶,她一直摘个不停,直到把一双小手都染上了青色汁液,小拇指和食指发麻的时候,才坐在大青石上休息,看江水。很快,江水载走了她的全部毛毛虫,也带走了一片光和影。看着看着,江柳颜觉得江水凝滞不动了,而自己脚下的这块大青石动了,载着她,像一只小船一样,在江面上乘水而下,漂向远方,两岸的杨柳和江边的绿洲也一起跟着她往下漂…

明天,毛毛虫变的蝴蝶就会飞回来,江柳颜念叨着睡着了。夜里,林海潮的笛声响彻青山竹林,江柳颜却没有听到,她睡得很熟,林海音几次走进来,把她摊在外面的手塞回被子里,她都没有觉察。林海音想,这孩子,又在做梦呢!梦见了什么呢?

第二天早晨,林海音煮好了饭菜,进屋叫江柳颜的时候,却发现被窝里是空的。“柳颜,柳颜儿!”她在屋里叫了几声,又走出场院叫了几声,没有应答,不由得有点慌了。江柳颜的父母去了砖厂做工,常年累月在外,一直由她照顾这个孩子,平时这个孩子挺乖的,影子一样跟随左右,现在去哪里了呢?她连忙出门去寻。寻到江边,果然,柳颜就在那里,坐在昨天的那块大青石上,痴痴地望着江面。

“柳颜儿!”林海音呼唤着她的名字,走过去,“你这么早来这里干什么呢?”

江柳颜转过头,羞涩地朝奶奶笑了,天真的脸上露出两个酒窝,盛满春日早晨的阳光,说:“奶奶,我来看看,蝴蝶飞回来没有。”

林海音愣在那里,莫名地心疼,她说:“孩子,奶奶……”

“奶奶,你是来陪我看蝴蝶的吗?”

“哦,是的,孩子!”祖孙俩静静地站了好一会。

“柳颜,咱们走吧,吃完饭再来!”

“不,奶奶,再等一会吧!”时光在江水的奔流中逝去,阳光渐渐驱散了春寒。

“奶奶,你看!蝴蝶!我的蝴蝶飞回来了!”

果真,一只小小的蝴蝶,扑着金色的翅膀,从江面上翩翩飞来,一会贴着水面,一会跳着舞姿,徐徐落到江柳颜身旁的柳条上,亲吻了几下柳条上的“毛毛虫”,江柳颜欣喜若狂,在大青石上连蹦了几下,兴奋地叫:“奶奶,真的是我的蝴蝶,它飞回来了!”那只蝴蝶仿佛听到了她的话,扑棱着飞来,在她头上绕了两圈,转身飞进绿叶丛,渐渐消逝了踪影……

“奶奶,你在想什么呢?”江柳颜伸手在奶奶眼前招了招,说:“难道缝坏了!”

“没有,孩子,很好呀!”林海音想说:“我的柳颜儿,你还记得毛毛虫和蝴蝶吗?”但看着柳颜的那对闪亮的眸子,没说,只是笑了笑,许她早就忘了,但有人会帮她记住。她改口说:“你舅公要是知道是你缝的,一定很喜欢,天天穿身上呢!”她叹了口气,又说:“只是,难道要我们这样一直帮他缝补下去吗?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江柳颜不解,问:“有我们一直帮他缝补,难道不好吗?”

“傻丫头,你是要嫁人的!”林海音笑着说。

“我不嫁!就这样陪着奶奶你,和舅公,挺好的!”

“嫁,要嫁!”

“嫁到哪里去?”

林海音问:“你想嫁到哪里去?”她微笑着吟起了一支童谣:

蜘蛛子,扛大炮,
姐姐哭要嫁,
嫁到哪里去?
嫁到金屋金门楼。
金碗吃饭金箸头,
金刀切菜溜锅头,
金篮子挂篱园,
金尿勺浇菜头。

江柳颜笑嘻嘻说:“奶奶,金屋金门楼哪里有?有,我也不稀罕!”柳颜到底是少女,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转头躲开奶奶满是笑意的目光,下颌朝门外一扬,说:“舅公和峻峰哥在说什么呢?为什么不进屋?”

两人走出大门,白雾在对面山头绕了一圈,腰带一般,月儿西斜,院子里一半月光一半阴影。林海潮和江峻峰还坐在那里,二人对望低语。江柳颜站在台阶上,嗔怪道:“你们两个黏糊在一块说什么?不进屋,也不理人家!”林海潮嘿嘿地笑了,江峻峰脸上的表情却看不到,江柳颜有些不满,说:“哼,不理你们,睡觉去了!”

林海潮忙说:“好闺女,给舅公热壶酒,整两个小菜来!”

进了厨房,林海音已经生火热酒了,她说:“我就知道你舅公想喝酒哩!”

一把大肚子锡壶、两只大瓷碗、一盘油焖笋干、一碟炸花生米,都摆上了八仙桌。江柳颜拎起酒壶给林海潮和江峻峰各倒满了一碗。黄酒划一道优美的弧线,从壶口落到碗中,像石壁垂落的山泉一样,发出清脆的叮咚响,在碗中搅起几个泡沫,瞬间,泡沫碎了,酒香弥漫了整间屋子。

喝了一碗,江峻峰就觉得自己醉了,微醺着,他说:“这酒太烈了!我一喝就上脑!”

江柳颜嘻嘻地笑了,说:“看你熊样,还说你的酒量在村里后生中是一流的,我看是这个!”她俏皮地翘起了左手小指。

林海潮似笑非笑地说:“柳颜,你们女孩子就不懂了,这叫酒不醉人自醉。”

江柳颜说:“我才不管你酒醉还是人醉,我困了,我睡觉去了,明天还要上学呢!”江柳颜今年十六岁,上初三。她进屋睡了,觉得今夜的天气有点暖,被子就只盖了下半身,把两只手搁在被子外边,不知是墙根还是窗外传来唧唧虫声,她很快睡着了。

今夜,有人却睡不着了。江峻峰的心里起了波澜,波澜层叠不止,渐渐酝酿着哗哗的浪涛。

今夜睡不着的人还有一个,林海潮。烟和酒刺激得肺和胃翻腾,心灵在笛音中遨游一圈归来,变得柔软脆弱而自由,林海潮第一次向别人说出了埋藏在心底的久远的故事。

林海潮对江峻峰说:“年轻的心都差不多!”

江峻峰说:“怎见得差不多?”

林海潮说:“都盛满着梦想和爱。”

江峻峰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林海潮说:“我年轻时也和你一样,梦想着一番事业。二十多年前,我曾到汕头做生意,原来想要在那里做大生意,买下一间铺子,定居下来!”

“是吗?你做了什么生意?”

“你知道,这里山多,山里原本有几家造纸作坊和香烛作坊,我是贩卖香烛纸去了。”

“是啊,可是现在只有我们这一家纸作坊还在生产,他们家的早就停了。”

“是啊,可惜了!这里手工生产的毛边纸制成的冥纸在沿海地区特别好卖,沿海的人经常出海,迷信,我的生意也不错!”

“为什么没有坚持下去?”

林海潮叹了口气,说:“你知道,我是异乡人,一个找不着老家的异乡人,其实,我是寻根去了。我沿着汀江去了潮州,才知道大家口中所说的潮州不仅仅指潮州市,还包括揭阳、梅州、汕头、汕尾、丰顺等地,我在潮州逛了几圈,啥也没找到,就沿着韩江去了揭阳和梅州,最后去了汕头。”

江峻峰问:“最后找到你的老家和亲人没有?”

“哪里能找得到什么?都已物是人非了,何况当时太小,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原本是潮州人,到了那里却成了真正的异乡人。”

“在我们清溪生活不好吗?我们这里的人不会排外啊!你姐姐也在这里,有亲人的地方就有家的温暖。”

“呵,兄弟,你不知道没有根的感觉,怕被一阵风吹走了,晚上睡觉都睡不安稳。”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留在潮汕地区!”

“那个地方不能留!”

“为什么?”

林海潮答非所问:“你知道南方的木棉树吗?”

“不知道,没见过!”

林海潮埋头沉默了一会,像在思索,一会又抬起头来,月光里一双黑眼像两口深井,他把往事一点点打捞起。

那年那日的早晨,当他又站在汕头的中山公园门口做生意,前天夜里下过雨,街面上还是湿漉漉的,街上的车和人比往日少,风吹过街道,似乎比往日更自由了些,畅通无阻地由南往北去了。一阵风吹来,鼓起林海潮的后襟,钻进了后腰里,顿时好一阵舒畅,每个毛孔都感到惬意舒适。这时,“啪”的一声,一团红影落到了脚边,他低头看,竟是一朵红花,碗口大,厚实,一片花瓣摔折了,沁出水珠。他抬起头,惊讶地看到满树的红花,一朵朵高高地站在枝头,像擎着一把把火炬,只见满树花朵,不见一片绿叶,花朵硕大、艳丽。又一阵风吹过,几朵红花脱离了枝头,飞坠地面,如一声叹息,重重地打在地面。林海潮心里微微一震,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树、这样的花和这样的凋零的方式——不是一片片地掉花瓣,却是一整朵地落下来,仿佛没有开够,却不顾一切舍身跳下来,很英雄地告别尘世,凄艳绝伦。他问了旁边一位背手闲逛的大爷,大爷叽里咕噜一口潮汕话,林海潮一时没有听懂,大爷又改用生硬的普通话说:“这种树叫木棉树,这种花叫木棉花,我们这里人叫它英雄花!”

“哦,原来是木棉花”,林海潮脑海陡然一念闪过——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这树、这花!

“大哥,帮我拿点香烛和金银纸吧!”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林海潮回过头来,看到眼前站着一个女子,蓝伞下一张水月般的脸,白裙,红披风,一双黑眼正含笑看着他,林海潮吃了一惊,眼前的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他赶忙动手拿货,但动作有些僵硬了。光顾摊子的向来都是中老年人,从来没有来过这样一个美丽妙龄女子,他有点突然和紧张,嗅觉灵敏的他忽觉一股荷花般的清香在身旁漾起,这让他更加不知所措。

江峻峰听了,笑着说:“舅公,好浪漫的邂逅,真美!花美,人也美!”

林海潮说:“是啊,好美!”

江峻峰说:“不用说也明白,您恋上她了!”

林海潮仿佛在自语:“她的名字叫水莲,这个世上竟然有人姓‘水’,水莲,水莲,多美多好听的一个名字!她的父母在一次出海时遇上恶风浪葬身大海,她来买我的香烛纸是为了祭拜她的父母。”

二十多年前的南国街头,林海潮走在明媚热烈的阳光底下,只觉得漂荡空旷的心灵投下了一个影子,就变得沉甸甸有分量,这个女子,与其说令他怦然心动,不如说令他熨帖舒服,似曾相识,亲人一般。

江峻峰说:“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拉开了序幕,舅公,你好艳福!”

林海潮淡淡地说:“没有,一开始就结束了,短暂得像烟花。”

江峻峰问:“为什么?你一个人单恋,她不爱你?

林海潮缓缓地摸出一根纸烟,划根火柴燃着了,一连吸了几大口。

江峻峰急切地问:“那又是为什么?发生了什么意外变故?”

很多年前的那天上午,林海潮拎着一布袋新鲜莲雾在汕头中山公园门口等候水莲。不知道水莲那天为什么姗姗来迟,往日并不会这么难等。快中午的时候,终于看到水莲来了,蓝色阳伞、白色衣裙、远远地飘来。她显然也看到了林海潮,身段愈加飘摇起来,像一朵风拂的水莲花,快到路口,她对林海潮扬起了右手,林海潮迈开步子走过去……

突然,耀眼的阳光下一辆车子疾驰而过,发射出一道黑亮的光芒。刺得林海潮眼睛发痛,他晃了晃眼球,再定眼看时,不见了水莲的踪影。一声刺耳的嘎吱声后,只见那辆车停滞在路口,一会儿,人群倏地围了过去。仿佛被一把匕首投中,林海潮的心脏抽搐着剧烈地疼痛起来。他踉跄地挪动了两步,手一松,布袋子掉在地上,莲雾散落了一地,他两腿一软,跪坐在一堆小小罩钟和小小铃铛中……

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呼啸而至,又渐渐远去,人群慢慢散开了,有几个老女人还聚在路边指指点点:“刚撞死了一个年轻女子!”街上很快恢复了平静。

月光蒙上了一层薄云,天地悄悄地暗下一些,院子里的两个人好一阵沉默。

林海潮说:“每个人都年轻过,年轻的心总是追逐着爱,爱情啊,爱情是什么?”

江峻峰说:“爱情就是美好而忧伤的感觉!”

林海潮说:“美好的东西,都像是烟花,艳丽短暂,瞬间消散。喜悦刚刚开始,悲伤就接着跟来!”

耳畔清溪潺潺的水声似乎更清晰了,江峻峰说:“可是我想要这美好的感觉长长久久!”

林海潮说:“你想就能吗?突如其来的意外变故会打碎一切,改变着人,这就是命,命运追着你,谁也逃不开的!”

江峻峰说:“我不相信命,我要去努力改变,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天亮了,晨雾缭绕山峰,东方出现一抹红晕,接着霞光从山头射出了几缕,渐渐铺满了天空,静静地照着山坳里这个东向的小院。大山深处传来了几声杜鹃鸟的叫声,群鸟便跟着叽叽喳喳的唱起歌来,好似在赶赴一个晨会一样,众鸟儿急着发言。江柳颜醒了,是给鸟鸣声吵醒的,心里便有些懊恼,在床上眯眼赖了一会,心情又马上放晴了,听着外面的鸟鸣声,禁不住好奇的猜测:“这些鸟儿,在说着什么呢?”——

“今天天气好啊!”

“今天心情好啊!”

“昨晚做了个好梦呢!”

“山那边树林子里有好多虫啊!”

“大伙一块去吧!”

“南边地里老太婆刚撒下花生种子,咱们刨去呀!”

“可我今天要去远方旅行,再见,朋友!”

……

正琢磨着,鸟鸣突然没有了,天地一片寂然,它们去了哪里了呢?一起去赴约了吗?还是各奔东西了?阳光照在窗棂上,似乎活泼泼的,又似乎木讷无言。

门外传来了奶奶林海音的呼唤:“柳颜,还不起来,懒丫头!”

江柳颜爬起来穿戴好,走进厨房,蒸腾的热气中,奶奶正在忙活,她抬起小巧的木饭甑,咚咚地切着萝卜,准备炒菜。江柳颜赶紧去抱了一捧剁得长短整齐的木柴,往灶膛里添了几根。林海音骂道:“死丫头,添的什么火,你没看到锅里闲着吗?锅头要烧穿了!”江柳颜如梦初醒,说:“退火,退火!”边说边赶紧把已经燃着的几根木柴掏出来,撂在厨房门口台阶下,蓝色的烟丝丝缕缕地飘向天空,她又打来半勺水,泼在上头,木柴发出“滋”的一声巨响,火焰灭了,腾起一股白烟。

阳光像一张金色大网,把这座房子和小院网住了。屋子四面围拢,颇似北方的四合院。黑瓦木墙,对称的上下厅和左右厅围着一个四方天井,天井里放了几盆喜阴的花,万年青和锦上添花长势正旺。上下厅左右各带着两个厢房,出了右厅侧门,依墙搭盖了一间矮一点的木房,用作厨房。大门外是一个不大的场院,木栅栏围着,南面安了扇木门,院子中间放一张青白方石桌,搁三个圆石凳,阳光下正反射着金光。

江柳颜抬柄木勺,打了半勺水,站在厨房门口台阶上刷牙,白沫吐在紧挨着台阶生长的香蒲上,香蒲利剑一样的叶子上便闪着诡异的五彩的光芒,末了,江柳颜把半勺水浇在香蒲上,白沫与光芒一齐消失,长长的叶子变得青翠碧绿。

林海潮肩扛一把锄头进了院门。

江柳颜抬头招呼:“舅公,这么早起,去哪里了?”

林海潮说:“看水去了,晚去就争不到水了,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看水”是本地方言,即到田间查看稻田里的水。

江柳颜撇撇嘴,说:“满江都是水,哪里就争不到水了?我看你看水是假,去溜达是真!”

林海潮笑了笑:“满江都是水,但是水能往高处流吗?水会长翅膀变成鸟儿飞到你家田里吗? 丫头,你还小哩!细人子一个!”

江柳颜不高兴了,说:“吃饭哦,快来吃饭!”心里却说:“吃了饭你就撑住了,就不会再说我细人子了。”

江柳颜嫌舅公啰嗦,她不知道,林海潮其实话很少,在村人的面前总是沉默的多,但是对她可不一样,这却让她很烦!

大家正围着饭桌吃饭,在一旁摇头摆尾的黄狗突然箭一样跑出去,“汪汪”地叫了几声,江柳颜赶紧搁了筷子,跑到门口一看,原来是船老大江万开,她连忙喝住了狗。江万开推开木门走进来。清溪河里的那五条木船都是他的,平日木船沿江而下送货送人,回来时载货载人都是他一手安排的。

江万开进了屋子,林海音忙招呼他入座,江万开说他已经吃过了,但是林海音还是把一副碗筷摆在了上桌——背靠墙壁,面对天井和大门的一面,拉江万开坐下了,拎起锡壶就往碗里浇注,江万开忙欠身,伸手来挡,桌上便洒了一片酒渍。

江万开说:“早上不喝酒,上脑!”

林海潮说:“喝一碗吧,你的酒量谁人不晓?来,抬碗,我陪你喝!”

江万开一仰脖子,整碗酒倒进胃里,说:“够了,够了!”林海潮又举壶来倒,江万开摇头,拿右手盖住了碗口,说:“今天不喝,跟你说正事呢!”

林海潮问:“什么事?”

江万开说:“今天开始上山帮我伐木,青泥岭的林子我包了,砍好第一批木头,到时水运出山,还得请你帮忙掌舵。”

吃过饭,林海潮换了衣服,穿了双发白的解放鞋,用根棕绳往腰间缠了两圈,往里头别了一把砍刀,手里拎了把单手锯子,跟着江万开出发了。林海音追出来,塞给林海潮一个铝饭盒和一个绿漆军壶。

江万开说:“山里有送饭呢!”

林海音就收回了饭盒,依然把军壶递给林海潮,说:“喝完了,还可以用来装山泉水。”林海潮会心一笑,接了,壶里装的是家酿米酒。

青泥岭的最高峰海拔1810米,林场就在半山腰,山谷底下一条清涧,哗哗的水流声响彻山谷。越往里走,树林越密,树底下已很少有灌木,只有蔓生的藤和喜阴的蕨类植物。阳光偶尔从密密的树缝透漏下来,随意在空中和地上点染出各种图案,高处的树冠随风摆动,这些图案就活动起来,这片阴暗森冷的树林就多了一层迷幻色彩。

微寒,林海潮紧了紧衣衫,朝看中的一棵杉木走去,他两手搓了搓,拿起锯子,准备开工。同来的还有七个人,大伙都磨掌擦拳,准备开工。江万开走过来,招呼大家说:“用电锯吧,砍倒之后再用砍刀和手锯修枝,三人一组。”

于是三人小组一人使用电锯,另两人扶持着树,控制着树木的倒向。电锯发出呜呜声,一会儿,一棵树缓缓地倾斜、刮起一阵哗啦啦的旋风后,轰然倒地,大地发出沉闷的回音,头顶现出一角蓝色的天空,阳光就肆意地从中漏下来,密林像是被撕开豁口的帐篷,明朗起来。

林海潮从腰间抽出砍刀,砍去枝桠,又用锯子截去树尾,一根原木就整成了。两三人抬起木头往溪涧边上走去,如果恰逢斜坡,就把木头顺着山坡滑溜下去,发出一阵轰轰的声响,和着水声,回荡在山谷。

午饭在山上吃,江大嫂用两只箩筐挑上山,一只箩筐盛着饭菜,一只箩筐放着碗筷,还有一坛米酒。大家吃着饭,都称赞江大嫂手艺好,又调侃江万开有福气,老婆长得漂亮,又会煮一手好饭菜,难怪至今还不生养孩子,两个人想过神仙眷侣的生活。众汉子没心没肺地哈哈笑,林海潮抬头看见江万开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继而嘿嘿地笑了。江大嫂表情僵硬地牵着嘴角笑了笑,抱起酒坛走过来倒酒。林海潮第二次正眼看她的脸,树荫底下苍白如一轮明月。

耳边正传来哗哗的山涧水流声。涧水沿山谷一路奔腾而出,流过一个竹林茂密的峡谷,山坡上都是竹子,立夏刚过,小毛竹新笋刚脱去笋壳,长出了嫩黄的枝叶。涧水来到一块平坦的峡谷空地上,带动一架水车悠悠地转,边上是几间平房,正是江峻峰家的造纸作坊。造纸坊从江峻峰的爷爷开始就有了,木房子显得老旧,黑色的墙壁突出了道道粗糙木纹来。江峻峰正在作坊里,给他父亲江德荣打下手。他把嫩竹劈成一段段,江德荣就一把把地抱起来扔进旁边坑塘里,塘里的水和竹子渐渐多了起来。这竹子要用清水浸渍60天,到时候腐烂只剩纤维丝,立秋前清洗干净,变成青丝,再拧青丝入池,继续浸渍,接着换池堆沤,再捞起来蒸煮,形成坯饼,往后是打浆、捞纸、湿压、烘焙、捡纸、裁纸,整整要历时一年多。

江峻峰从小给父亲打下手,早就厌倦了这漫长而繁琐的工作,以一种应付的心态来做。而江德荣总是找机会让江峻峰来作坊帮忙,他其实是想把自己的这一门技艺好好地传给儿子,可是儿子偏偏令人失望,不肯好好学习,人在心不在,心浮气躁,要知道,这门技艺光懂程序是不够的,关键的地方,特别是捞纸,全凭经验和感觉,别人是教不来的。想着这些,江德荣不禁在心里发出一声长叹。

耳畔水车吱呀扭转着,装起的水一下一下哗哗地倾落,搅得江峻峰心神不宁,动作就有些懈怠了。江德荣很不满,说:“瞧你,不踏实干活,满脑子歪七歪八!”

江峻峰说:“爸,这纸作坊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我们这土技术哪比得上人家新技术?我们用手,人家用机器,轰隆隆滚动,白纸就像布匹一样刷拉拉地出来了呢!”

江德荣闷头不说话。

江峻峰又说:“而且,那样做出来的纸张洁白平整,要硬就硬,要软就软,要厚就厚……”

江德荣说:“哼!要薄就薄!得了,别啰嗦了,我们这是传统,从你爷爷手上传下来的,不能丢,丢了就真的没有了!”

江峻峰说:“那又怎样?世道在变,传统也要改进!”

江德荣觉得儿子说得似乎有几分道理,他嘴上不说,心里却不由得赞同了。他沉默了一会,说:“习惯了的东西,一时还真丢不开,丢开了,两只手就闲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动了!”

江峻峰说:“爸,要不,这纸作坊,咱也别关了,也别认真开了。在这个峡谷外瓶颈处筑起一道堤坝,把这里蓄成一个小水库,我们放些鱼苗养着,水库边搭几个小木亭子,把这里变成旅游休闲地,让山外的人来这里钓钓鱼,参观参观纸作坊,到了秋冬,咱还能打满几仓鱼子,一举两得,怎么样?”

江德荣气呼呼地说:“你脑子进水了,净整些歪七歪八的主意,当初书不好好读,现在还不好好干活!”

江峻峰撇撇嘴,不再说话。江德荣心里忽有所萌动,儿子说得有理呢!但是他什么也不说,父子两一齐沉默了。

江峻峰抬头,就看到门外苍翠的青山在阳光底下泛着一层绿润,他不由自主想起江柳颜来,脸上就浮现了笑意,江德荣一转头看到儿子一脸诡秘的笑容,一声喝斥:“发神经了!脑子进水了!”江峻峰赶紧收了笑容。

中午,江德荣说有事要先走,让江峻峰看着作坊,说流进坑塘的清水不能多也不能少,要刚好淹没新竹,保持清水流动。临走,还回头嘱咐:“看好!别贪玩走远,出了问题,我回头扒你的皮!”

看父亲走远,江峻峰马上丢了手中的竹子和砍刀,跑到屋外绿地上连翻了三个跟斗,坐到溪涧边的石头上,看着清幽的水流。溪边水稍浅,露出白白的细沙,几条鱼儿在细沙上游弋,三四条是黑褐色的,两条是暗红色的,还有几条是青绿的斑纹鱼,他伸手去抓,手触到水面的一刹那,鱼儿受惊地四处奔逃,一会躲回水深处不见了踪影,这令他想起了烟花。上高中时,有次过元宵没有回家,县城的夜空爆响了烟花,夜空中绽放着一朵朵五颜六色的烟花,由中心往外辐射,耀眼,然而倏然就消逝不见了,就像这鱼群四面奔逃,消失在幽幽涧水中一样。

这山涧的水一路急流,出了山,就汇入了清溪。江峻峰又想起清溪边水上的那一簸箕的鱼儿,四处奔逃也如烟花一般。

那时他还是个顽皮的上六年级的孩子,夏天,光着个上身,穿着个短裤衩,和村里一班顽劣男童在清溪水上扎猛子,憋气钻水底摸鱼儿。清溪水清澈,河里的鱼儿成群结队,有伙伴找来簸箕,一簸箕下去,能捞着好几条鱼。江峻峰比别人机灵,他弯腰立在水中,把簸箕沉水中,一动不动,单等一群鱼儿放松了警惕游过来,就猛地一提,十多条鱼就搁浅在簸箕里,噼里啪啦地跳跃挣扎着。

那天,江柳颜一个人蹲在溪边大青石上看他们捉鱼儿,看到有几条鱼儿游过来,在石头边甩尾嬉戏,她就伸手去捞。江峻峰正捞起了一簸箕的鱼儿,打算招呼伙伴过来,一抬头,刚好看到江柳颜一个倒栽葱,“咚”地摔进水里,江峻峰扔了手里的簸箕,鱼儿在遇水的瞬间四处奔逃,烟花般消逝。江峻峰扎一个猛子,游过来,捞起水里的江柳颜,小女孩浑身湿漉漉的,头发贴住额头和眼睛,满脸是水,光着两只脚,好半天才弄清是怎么回事,便“哇”地哭了,乐得江峻峰和伙伴们哈哈笑起来。江峻峰说:“好了,没事了,别哭了!”眼前的小女孩儿抽噎着,说:“鞋,我的鞋,我的鞋子……”江峻峰回头看,只见两只红色的塑料凉鞋在江面上漂荡,像两只红鲤鱼,一前一后地飘远了。江峻峰再扎一个猛子,海豚一样翻着浪追逐过去,一会,江峻峰回来了,一手抓了一只鞋子,扔到了江柳颜脚下,小女孩才止住哭。

江峻峰并不知道,第二天,林海音来过。林海音用了个小竹篮子拎了二十个染红的鸡蛋,到江峻峰家里去答谢。走过清溪边时,看到岸边一株月月红正开得娇艳,就摘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搁在鸡蛋的上面。到了江家,江德荣夫妇俩恰好都在家。

林海音说:“柳颜昨天摔水里,多亏你家峻峰,不然不知道有怎样的后果。”

江大婶说:“这是小事,你别客气!”

林海音说:“妹子,你养了个好儿子!这几个鸡蛋拿给峻峰吃吧!”

林海音感激的话说了一堆。江大婶就是不肯收下,两个人推推搡搡。

江德荣说:“收下吧!柳颜这个孩子不错,长得款,我喜欢她哩!我没女儿,要不就让她做我的干女儿吧!”

江大婶说:“是啊,峻峰救了柳颜,说不定是这两个孩子他们自己的缘分。”

林海音只是笑笑,没有说什么,放下篮子就走了。

此后,江德荣夫妇果然待江柳颜特别亲,林海音也待江峻峰特别亲,这样过了几年。

有一天傍晚,林海音找到江峻峰家里,只有江峻峰一人在家,林海音急急地说:“柳颜不见了,下午的时候让她去放鸭子,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鸭子也不见了,有人看到她沿江往下跑了,他舅公不在家,我不知道找谁去,天快夜了,你快帮我找找去吧!”

江峻峰听了,带上了一把手电,上了一只小木船,撑杆往下游寻去。走了五里水路,果然看到江面上有一群白鸭在悠闲地戏水梳毛。岸边杨柳下江柳颜手里拿了一根竹竿,正在抹眼泪。“柳颜,江柳颜!”江峻峰叫了她几声,她抬起头,像看到了救星,说:“鸭子跑江里来了,我赶不回去了!”江峻峰把小船撑到岸边,说:“柳颜,别急!你上船来,我撑船,你用竹竿赶鸭子!”

两个人配合着赶着鸭子溯流而上,江柳颜一直沉默不语,还沉浸在悲戚中,江峻峰忍不住笑起来,他打破沉默,说:“你怎会跑得这么远?”

江柳颜说:“鸭子本来在岸边的稻田里的,那只花脖子带的头,一会钻出稻田,跑江里来了,一路沿江游下来,我只好一路追赶过来!”说着她用竹竿点了点一只游在前面的鸭子,是一只脖子上有圈黑色花纹的公鸭子。

江峻峰说:“你傻咧,你追它做什么,不就在这条江里吗?还能去哪里?”

江柳颜说:“不追吗?下潮州了怎么办?”

江峻峰说:“你知道潮州在哪里吗?”

江柳颜说:“不知道,很远很远的地方吧!”

江峻峰呵呵地笑起来。

江柳颜说:“你笑什么?”

江峻峰说:“我笑你,傻丫头,呵呵呵!”

江柳颜恼怒地说:“我不傻,你才傻!笑什么笑?不准笑!”

夜幕慢慢拉上,江面上朦胧一片,回到清溪,村庄里的灯火已经亮起来了,像群山深处闪动着的一只只夜的眼睛。

涧水潺潺,思绪绵绵,江峻峰没想到,此刻,江柳颜正沿着溪涧逆流而上走来。中午吃过饭,江柳颜在村路上遇见江峻峰的母亲江大婶,她手里提着一个竹篮迎面匆匆走来。

“婶,你上哪去啊?”江柳颜迎上去问。

江大婶略举了一下手中的竹篮,说:“正要给峻峰送饭去呢!偏家里又有客人来,两头赶呢!”

江柳颜说:“我正没事儿,我帮你送去吧!”

江大婶扬起眉毛笑了,眼角的鱼尾纹温和地舒展开来,说:“好极了,那麻烦你了!”

江柳颜就提着篮子一路朝纸作坊走来。

江峻峰正望着水面发呆,突然一粒石子落到水里,漾起圈圈水纹,回头,看到江柳颜,不禁大吃一惊,忙站起身来。

江峻峰坐在溪边石头上吃起饭来,一边吃一边对江柳颜谈起他建水库养鱼开发旅游景点的“宏伟”构思。

江柳颜笑眯眯地听着,说:“养鱼,好啊!钓鱼,好玩啊!再来一样,吃鱼,怎么样?剖切割剁,清蒸红烧熏烤,都不错哩!”

江峻峰笑,说:“你想得够周到,游人游玩钓鱼之后,必定也想品尝鲜鱼,这主意挺不赖!”

“哈哈哈”,江柳颜开心地笑出声来,惊动了水里的几尾鱼,鱼儿略一迟疑,游进水深处。江柳颜很自然地想起奶奶教的童谣:

月光光,秀才娘,
骑白马,过莲塘,
莲塘背,种韭菜,
韭菜花,结亲家,
亲家门口一口塘,
一条鲤鱼八尺长,
鱼头壳配酒糟,
鱼身腰请亲家,
鱼大肠请婿郎,
鱼尾巴请姆太……

半个月后,溪涧边堆满了圆木,江万开决定水运木头出涧,到了清溪,放岸边支架晾干,再用船载出山。

江万开让人砍了几根榉木,钉成船形支架,把圆木一根根搁上,木头与木头之间用大铁钩相互揪住,再绑上了棕绳,木头就像竹排一样漂在水上,缓缓朝下流漂去。峡谷中几处涧水有落差,形成了瀑布,当木排漂到瀑布边,下面早安排了人架好了木架——几根斜靠的木头做成一个斜坡面,木排就顺着水流从“斜坡”上滑入了涧水。江万开和林海潮专管木排流向,有时他们坐在木排上随水漂流,有时在岸上追着木排走。其他人被安排到前方瀑布下支木架、接木排,木排顺利地过了几个瀑布口。每下一个瀑布口,林海潮和江万开都要检查木头与木头之间的铁钩、绳索,两个人轮换着。

这回,轮到林海潮上前检查,他拿着铁锤把松动的铁钩敲紧,正敲着,忽然一股强烈的尿意袭来,林海潮本想掏出物具就地解决,手伸到裤裆,小腹突然一阵痛意,肠子跟着一阵抽紧,竟不单单是尿意,哼哼,来的真不是时候,林海潮赶紧招呼岸上的江万开,自己捂着肚子猫着腰上了岸。

江万开上了木排,把捆木头的棕绳检查了一番。水面泛着幽绿,阳光跳跃着绿光,一只枯叶般的蝴蝶飞过来,绕着他的头翻飞,晃得他眼花缭乱,他就伸了手去赶它,那蝴蝶轻轻一绕,从他的手边掠过,翩翩落到木头上,翕张着翅膀,悠闲地颤动着触角。江万开不知怎么肚子里腾起了一团火,烧的他心烦意乱,他脱下解放鞋,攥在手里,朝那只蝴蝶扑去,鞋底即将挨到蝴蝶时,它极快地往外一滑,飞了。“这该死的蝴蝶!”江万开恨恨的骂了声娘,刚把鞋子穿好,一抬头,看到那只蝴蝶又飞来了,翩翩然落到木头上,像一枚枯叶。天空中传来一阵极细微的嘶嘶声,江万开惊诧地望去,无数只枯叶蝶压着水面飞来,他一阵头晕目眩……

林海潮急急地找了片灌木丛,刚把手伸到腰间解裤带,肛门连放了两个响屁,肚子就不痛了,肠子也不抽了,嘿,光打雷不下雨呢!他掏出物具,对着一株小野芋喷洒起来,把小野芋打得一颤一颤的,林海潮像得了尿路感染一样,这场水放得很不畅快。正皱眉龇牙,他听到了一阵极细微的丝丝声,过后便是一声巨响,他吃了一惊,下体的水流戛然而止,愣了一会,他飞快地往岸边跑去,水上已经没有了木排,只有几个漩涡在荡圈,他发疯似的往下跑,前方就是一道瀑布。

等在瀑布下的人看到木排从空而降,沿着支架滑下来,发出一声巨响震动山谷,同时看到一个灰色人影蝴蝶一样飞落下来……

林海潮从旁边山坡上跌滚下来,荆棘撕裂了他的衣衫,脚底的几块松动的石头“哗啦”着先他滚落下来。他气喘如牛,说:“万开呢?出事了!”他从众人的表情中印证了事实,疯了般跳进水里,大家也跟着跳进水里,搜寻掏摸。

一缕血从水底升起,丝丝缕缕地扩展开来,林海潮从水底扯出江万开,众人一起抬上岸,江万开像一堆棉絮一样摊在地上,嘴角冒出血泡,像鱼儿嘴里冒出的气泡一样,他抽搐了几下,就一动不动了。

大家把江万开抬回清溪时,清溪的上空正弥漫着一股蓝烟,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升起了炊烟。江大嫂李香樟已煮好了饭菜,摆了一桌子,正捧了碗筷准备往桌子上摆放,看到门口涌来一堆人,前面几个抬了江万开进来,后面跟了一群村里人,一个个表情木然,无声地看着她,她手一松,十几只白碗落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绵延出一阵杂乱的叮当声……

江姓族人都参加了丧葬仪式,林海潮是外姓,不需要近前,但他觉得自己不能旁观,他们就给他安排了抬棺的任务。

入殓,盖棺,上钉,一直像截木头一样的江大嫂扑过来,嚎啕大哭:“万开哪!万开!不要走,不要落下我一人!呃呃呃……”声音与眼泪像决堤的坝。江家女眷拖开她,钉棺人迅速敲下钉子,套好麻绳,时辰到,外面炮声响起,林海潮和另外七人一起抬起棺材,在嚎哭声中出了门,向清溪边走去。孝男孝女由死者的侄子侄孙辈充当,一路纸钱飞散,引着灵魂归去。

走过江边小道时,发生了意外,抬棺人不知道谁的步伐没跟好节奏,一个踉跄,捆绑的麻绳一松,棺材前头摔到了地上,众人一阵手忙脚乱,重新捆扎上肩。林海潮感觉到江家人的目光一束束像刀子一样扎来。

山腰上早已掏好了一个长形的洞穴,到了,把棺材竖塞进去,刚好,洞口塞上石头和草皮,江边山上便添了一座新坟。

回来的路上,江家人一扫悲戚表情,议论纷纷,说:“棺材落地,犯了大忌!是死者不肯走哩,这里肯定有冤情,死得冤呢!”火药味渐渐弥漫起来,江上飘来一股呛人的味道。

林海潮接连好几天夜里都失眠了,躺在床上时,一个声音总是提醒着他是个罪人,如果不是他的那泡尿,江万开就不会死,江万开是代他死的,是自己害死了他!

白天,他就到清溪边查看木头,看木头干了几成,能不能装船了,他只想早日撑船出山,出去透透气。

二十天后,木头装满了五条船,渡头来了很多送别的人。林海音默默地注视着弟弟,江峻峰走到林海潮身边耳语,林海潮点了点头。江家兄弟有几个在船上,还有几个在岸上,林海潮觉察到一束锐利的目光冷冷的射来,他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是江万开的堂兄江万福。

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响起,船动了,林海潮朝渡头的人挥手告别,一眼瞥见人群后面站着二十多天没有露面的李香樟,身穿一件月白对襟衫,素着一张脸,他迅速掉回头。江水送行舟,木船一会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众人陆续走光,上山的上山,下田的下田,渡头只剩下江峻峰和江柳颜。江柳颜问:“你刚才和舅公说了啥?”

江峻峰直视着她的眼睛说:“没啥,托他捎点东西。”

江柳颜说:“捎啥东西,神秘兮兮的!”

江峻峰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江柳颜扬起眉毛说:“你怎么变这样,老是藏着掖着,说话也不痛快,好像有了心事似的!”

江峻峰嘴角轻轻一扯,露出一丝浅笑,不说话。

江柳颜撇撇嘴,哼了一声:“你这样不好,不够哥们!”

江峻峰说:‘我只是让舅公捎点书,哎……你没让舅公捎点什么吗?”

江柳颜说:“没有,我要的东西喜欢自己亲自挑,有一天我要出山去,到外面的大城市去,喜欢什么就自己挑!”

江峻峰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伸手抓住旁边的一条杨柳枝,“啪”地拗断了,杨柳枝茎断了皮却牵连着,扯了几下也没扯下来,抬头看时,江柳颜已经沿着青石板台阶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林海潮负责的木船,这次的走向是九龙江。船出了深山峡谷,两天后,两岸渐行渐开阔,五只船载着木头穿过十里蕉园,到了九龙江边的芗城。船靠了岸,卸了木头,众人进了城,各逛各的去了。

林海潮记得江峻峰的嘱托,去找书店和乐器店了。书店容易找,他在大街上问了几个人,不一会就找到了,进去挑了一本饲养鱼的书,还找了本乐谱。出了书店门,沿街走去,进来一家布店,林海潮给姐姐林海音扯了一块蓝底白花夏凉布,给江柳颜扯了一块白底紫花薄棉布。一路寻下去,又到一家饰品店买了一条红纱巾,薄薄的晚霞般的颜色,这是江峻峰托他买的,林海潮就按江柳颜最喜欢的颜色买了。路边有两三家卖沙茶面的摊子,香气飘来,撩得林海潮的肚子难受起来,他蹩进一家,要了一碗卤面,让多放了一些辣味沙茶,又要了几根春卷,有滋有味地吃起来。吃完,又要了半斤地瓜烧,一杯一杯地小酌起来,边喝边问摊主,哪儿有乐器店,摊主告诉他中山公园附近有家,林海潮说:“中山公园,怎么到处都是中山公园?”喝了酒,他就朝中山公园走去,地瓜烧上脑,让他有点微醉,脚步就变轻快起来了。那天江峻峰让他帮忙买根笛子,他说:“到山里找根小竹子,裁好磨平,钻八个孔,不就得了。”江峻峰说:“宁缺勿滥,我要质量好音色上乘的正品。”

芗城不大,不一会就看到了中山公园的大门,里面绿树成荫,走近,林海潮不禁楞了,他看到了满园子都是熟悉的木棉树,高高大大,枝叶婆娑,恍如隔世。

林荫深处传来了鼓乐声,他循声而去,东面墙边搭了个戏台,上面正紧锣密鼓地敲击着前奏,台下早围了一群人,翘首望着。林海潮不由自主停下了步子,站在人群后面看了起来。

台上演的是芗剧《桃花搭渡》。鼓乐声中,帷幕徐徐拉开,一个苍老男声响起:“摇来,深山出好茶,东海产龙虾,江中出渡伯啊,摇船载人客。”出来一个长须老汉,手拿一支浆,作摇船状,边摇边唱,唱一段,又来一段念白:“因我年纪老,人人叫我老渡伯,老是老,只是须眉老,身体也还康健。看此时天色未明,还无过渡人客,不如将船,摇到前面柳树下,来去养身一番。”锣鼓渐稀,乐声低回。

过了一会,鼓乐又悄然升起,鼓音清畅,一个女声响起:“更深夜静出门庭,身怀书信赶路程。……一路行来,已到潮阳地界,前面一江,跨过此江,便是西芦大道。”出来一个俏丽女子,肩上挎个包袱,手里拿把雨伞,边扭边唱,伸颈查看,说了一段俏皮念白:“杨柳树下停渡船,贪眠艄公船上眠,渡伯过渡!最紧将船摇来!怎样任我叫喊,伊都不醒啊!有石子,待阮取石子。”

“是谁丢的石子,水花溅得我满面是!”

观众爆发出一阵哄笑,林海潮也不由一乐,笑了起来,仰着的头往旁边一转,就看到一个白衣女子挤出人群,撑开一把蓝色的阳伞朝外走去,林海潮的一颗心差点跳出来,是水莲,“水莲,水莲!”他张开口,却没有声音,时间好像停滞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子走远,腿脚绵软得挪不动。等他醒悟过来,那女子已经走到园子门口,他赶到门口,她已经走进了人群,飘然而去了。“水莲!”林海潮竭力叫了一声,但汽车的喇叭声把他的声音淹没了。那女子没有回头,径直往马路对面走去,林海潮正要赶将过去,一辆黄色货车按着喇叭把他逼退,扬起一股尘灰从他身边擦过,等车子过后,对面已没有了那女子的身影,尘灰弥漫里只有明晃晃的阳光和穿梭的车辆和人群。林海潮冲到街对面,却茫然不知所措,像只失去了方向的孤雁。尘灰渐渐散去,落到了街面上。

几天后,船队回到了三江源,船还没到渡头,就有眼尖的人于山顶田头看见了,一时奔走相告,清溪渡头一会就聚集了一群人。等候亲人的妇女,等看货物的男人,凑热闹的人们,还有几个孩子过节一样欢天喜地地追逐着。林海音和江柳颜也来了。

江面上五只木船慢慢泊来,靠近渡头,船上有人跳下来,把缆绳系到江边的杨柳树上,船上的人一个接一个走下来。林海潮出现在船头,慢慢走下来。江柳颜欢呼向前:“舅公,舅公!”林海潮淡淡地说:“回家吧!咱们回家去吧!”他默默地穿过人群,一步步踏上青石台阶往村庄走去,江柳颜兴高采烈地跟在后面。林海音迎上去,她说:“你这一趟……”但一看到林海潮那似曾相识的神情,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她也跟着迈开步子回去了。渡头的一片喧闹被甩在身后。

算计好这几天弟弟要回家门,林海音早已准备好了一坛酒。把去年冬至酿好的一瓮酒滤去酒糟,盛入坛内,密封,置黄土地上,青砖围个圈,撒上谷糠掩埋了,只露坛口,点火慢慢炆,等谷糠渐渐化作一堆灰烬,酒也就差不多炆好了,放置冷却,等打开,酒香就扑鼻而来,颜色澄黄,香味隽永。

回到家,林海音马上把这坛酒搬出来,又很快进了厨房,一会儿,一碗米粉端了出来,细长雪白的粉丝缠绕着,里头卧着两个荷包蛋,撒了一点碧绿的葱花,还放了两片月月红的叶子。林海音说:“吃吧,远道归来,饿了!”林海潮说:“不饿,路上吃过了。”林海音说:“吃一点吧!”林海潮知道,不管他饿不饿,这碗米粉他都得吃,月月红代表平安、好运,必须吃下去,祈愿才灵验。

江柳颜解开林海潮拎回来的蓝色旅行袋,她翻出了花布往身上比试,又看到那方丝巾,一声惊叹,取了就往脖颈上系了朵蝴蝶结,往房间里照镜子去了。一会江柳颜出来,一朵晚霞飘坠在胸前,映衬得她脸若桃花。

林海潮说:“柳颜,那丝巾不是你的!”

江柳颜说:“那是谁的呢?为什么不能给我呢!”

林海潮笑了笑,说:“其实你想要也可以!”

江柳颜高兴极了,巧笑顾盼,舍不得解下了。

江柳颜说:“舅公,你怎么知道我就喜欢这种颜色?”

林海潮说:“呵呵,我当然知道,这种颜色很美,像木棉花的颜色!”

江柳颜说:“木棉花?那是什么样的花?”

林海潮说:“那是生长在南方的花,东南沿海到处都是!”

江柳颜满脸向往,说:“我要去南方!我要去海边,去看看你说的木棉花!”

一会,黄狗突然跑出去,呜咽一会,江峻峰就到了门口。林海潮头朝桌上一摆,说:“你要的东西在那呢!”江柳颜眉开眼笑地打招呼,江峻峰一看,不觉一愣,林海潮努了一下嘴,又补充说:“还有一样在她那呢!”江峻峰心下吃一惊,脸瞬间红了。江柳颜却说:“舅公给我买的,好看不?”江峻峰嘴角牵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

江峻峰解开塑料袋子,掏出一个浅褐花纹的纸盒,解开盒盖上的丝带,打开盒子,里头躺着一根碧绿的长笛,泛着幽幽绿光,竟是一根大理石做成的笛子!林海潮说:“我看它很特别,音色也很不错,就买了。”江峻峰把笛子拿在手里,放在唇边,呼口气轻轻吹出一个音调,音色果然饱满圆润。

林海潮从包底翻出一包东西搁在桌子上,对江柳颜说:“丫头,拿去洗净了吃!”

“什么好东西?”

“水果!”

江柳颜看到了一袋子粉里透白的晶莹果子,钟罩形,又像一个个小小的铃铛,她说:“没见过这样的水果”

林海潮说:“你没见过的东西多了!这叫莲雾,清爽可口,泻火清肺呢!”

江柳颜拿了一个,放进嘴里,咬一口,嚼几下,清清淡淡,一开始似乎没有什么味道,慢慢地有一股清凉的甘甜蔓延开来,舌头和牙齿都像沐浴在水中,舒畅极了。她边嚼边说:“味道好特别,清水一样的味道。”

林海潮说:“正是热天解渴的水咧!一年开三次花,结三次果,要是在台南,还能开五六次花,结五六次果呢!真是润喉的长流水哩!”

江柳颜转身招呼江峻峰:“峻峰哥,你也吃一个吧!”

江柳颜把剩下的莲雾放在床头桌子上,一个晚上都闻到了淡淡的清香。她进入了梦乡,梦里,她来到了一片林子里,满树都是一串串莲雾,是谁把这一个个小铃铛串起来挂在树上?风吹来,铃铛儿摇晃,发出一阵微颤的脆响……

林海音对林海潮说:“前段日子来了一个汀州货郎,我问过他了,知不知道一个叫张梅林的女人,他说巧了,很多年前,在汀州古城墙边的小巷里,曾住着这么一个女人,以做鞋子和纳鞋底为生,但后来不知去向,听说跟一个福州佬走了。听他讲述,年纪和相貌和咱娘差不多,可能就是咱娘,说不定,她还活着,在福州,闽江边……”

林海潮听了,沉默了,这一夜,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无眠,听了一夜的江流声。

第二天,林海潮去找李香樟。到了她家门口,木门是虚掩的,林海潮想在大门口叫她出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叫,叫“江大嫂”吗?似乎不合适,还是叫李香樟吧,可他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一时犯难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一转念,扯开喉咙喊:“屋里有人吗?屋里有人吗?”没有应答,他犹豫了一会,抬脚迈上台阶,伸手要去敲那扇门,一条黑狗窜了出来,“汪汪”地叫着扑过来,林海潮一闪,正要抬脚踢去,有人喝住了狗,门“吱呀”地开了,李香樟立在门边。

半个多月不见,李香樟的形容竟然变了许多,她瘦了好些,脸色苍白,身上一条蓝布裤子,一件月白素色暗花上衣显得有些空荡,只是头发还是熨帖地向后梳着,露出光洁的额头,在脑后盘了一个圆髻,发髻上系了一根白丝带。她一手扶门,半个身子斜靠在门框上,问:“什么事?”

林海潮说:“我给你送木材钱来了,这是属于江……属于你的,我都带来了!”

李香樟说:“那进屋吧!”扶着门的手轻轻推开了半掩的门。

林海潮说:“不用了,你自己点数吧!”他转身走了,李香樟门前是一个半月形的池塘,塘面上跳跃着明晃晃的阳光,阳光从水面反射过来,印了几个圈在青砖墙上,摇曳着,李香樟倚在门边目送林海潮走远。

林海潮走过村口,土墙根下有人放了两根长木头充当板凳,常聚拢了一堆闲人在这,把这里当成了论坛和消息转播站。林海潮走来的时候,一群人正坐在那,有人叫住了林海潮,对他说:“潮州佬,从哪里来啊?你发财了吧!”说着递给他一根纸烟,林海潮伸手接过烟,说:“哦,就从那里来!”他刚把烟点燃,就听到一个声音在说:“江大嫂是个白虎精,命硬,不会生养,还克夫!”另外几个声音说:“就是,瞧她的那张脸,多白,惨白惨白,别是白狐狸精变的吧!”“煞星,以后大伙走远点,甭沾了霉气!”林海潮猛吸一大口烟,辣烟直钻肺部,呛得他连连咳嗽。

江峻峰在纸作坊外练习笛子,他是识谱的,林海潮买回来的乐谱基本都看得懂,他挑了一首《春江花月夜》,于寂寂无人的山谷中练习起来,笛声在青山绿水中飞扬回荡。

江柳颜来了一次,等他一段曲子奏完,他才发现她已经站在他的身边,笑盈盈地看着他。他们一起上山砍了一棵新竹,劈开,把里头的竹膜一片片撕下来,夹在乐谱书页里。江柳颜捏起了一片竹膜,对着阳光看了一会,说:“峻峰哥,你看,比蝉翼还薄!”她手一抖,竹膜像单个翅膀随风翩翩飞了,一会儿不见了踪影。

六月,田里的早稻成熟了,清溪人们拿着磨得锃亮的镰刀,戴顶漂白嫩棕叶编成的草帽,顶着烈日下田去了。田头人声鼎沸,打谷机轰鸣,才几天功夫,稻子就被割光了,仿佛遍地的黄金被人掳走了一般,露出了黑实的土地。拖拉机“突突”地来了,翻了稻茬,和了稀泥,人们赶忙插上了晚稻秧,田间换上了一层淡薄的绿。只有李香樟的那块田稻子没有收割,稻穗和叶子都黄萎了,被包围在一片绿色水田中,显得很突兀。

林海潮也注意到了,观察了几天,江家兄弟也没有动静。林海音说:“江家兄弟瞄上江万开留下的那五条船,但是李香樟不松口,江家兄弟都恼上了她!”林海潮听了如辘轮碾过心头,他对自己说:“我有罪!如果不是自己那泡尿尿,江万开也许不会死,肯定不会死!他是替我死的,是我害死了他!”

李香樟终于出来了,脸色森白,戴顶白草帽,她下地去了。她一个人蚕食般慢慢割着稻子,慢慢抱拢来,等堆成一小堆后,又费力地踩动打谷机,慢慢地脱粒,等地上的谷子堆成小山尖,已经是正午,烈日炎炎。李香樟开始用谷筛筛谷子,然后用脸盆装满两箩筐,挑上肩,一扭一扭地回家去了。

第二天,当李香樟挑起两筐谷子光脚踩着田埂往上爬时,林海潮在上面接住了担子。李香樟满是汗水的脸上流淌着惊讶和感激。

林海潮帮李香樟割稻子的消息风一样传开了,也传到了林海音耳里,她站在村中的晒谷坪上,往田里看了看,默默地回家了。

几天后,李香樟田里只剩下禾茬,接下来要翻地,插下晚稻,不然季节就错过了。李香樟的田地四周都是插好了秧的水田,拖拉机是进不来了,只能用牛耕了。那天,林海潮刚走过江上的永济桥,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李香樟正赶着一头黄牛在地里犁田,那牛欺生,拔了腿在水田里飞跑,拖得犁铧稀里哗啦响,李香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撵着。

林海潮急忙跑过去,喝住了牛,转头对李香樟说:“犁田是男人的事,你一个女人家能行吗?你咋不说声呢?”

李香樟甩了把汗,故作笑脸地说:“这里的客家女人也有一些会犁田的!”

林海潮说:“但是你能行吗?”

李香樟说:“我哪里就不行了?”

林海潮不说话了,甩了鞋子,挽起裤腿,拿过鞭子,下田开始吆喝着黄牛往前走了,犁铧翻起一卷卷黑土,把稻茬掩埋了。

李香樟坐在田埂上,眼里有液体涌出来,混着汗水往下流,流进了嘴里,咸咸的味道。

江峻峰终于说服了父亲江德荣,江德荣说:“那就先蓄个水库,养养鱼,其它歪七歪八的就甭想了!”于是开始做蓄水库的准备,工程定在秋天枯水期。由于水库要淹没峡谷中几处低洼的田地和山脚边的几片果园,江峻峰和江德荣挨家挨户到相关人家去说明。清溪人家一例好客,来了就往桌边让,一会锡壶拎出来,“滴滴咚咚”就倒了一大碗酒,喝了酒,话就好说了,大家都说:“行哪!没问题!”于是谈好补偿费,说定了,做了字,签了名,照例又倒酒,几只酒碗轻轻碰在一起,一仰而尽。江峻峰这几天就喝高了,走起路来飘飘然。

这天傍晚,江峻峰在江边小路上飘飘然走着,迎面来了江柳颜。

江柳颜兴奋地快步跑来,说:“峻峰哥,我的中考分数出来了,上线了。”

江峻峰说:“是吗?好哇好哇!你准备读什么学校?”

江柳颜说:“我报了两个志愿,长汀师范学校和集美水产学校,现在还不知道呢!”

“我希望你读水产学校,学习养鱼,将来当渔婆!”

“才不干!一身臭鱼腥味儿!”江柳颜伸手打了江峻峰一下,说:“你喝醉了,臭酒味!”

江峻峰的手臂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咧嘴笑了,看着江柳颜转身轻快地离去,沿着长满杨柳的江堤走远,进入村庄,村庄的一片青瓦上正飘起袅袅的炊烟。他收回发涩的目光,向家走去,夜幕渐渐合拢上,村庄里亮起了灯火。

晚饭后,江峻峰来到江柳颜家,江柳颜竟然不在屋里。林海音说:“丫头一吃完饭就去找玩伴了,说要陪她的姐妹住一宿,今晚就不回来了。”

江峻峰心里一阵失落,他是带着石笛来的,这些日子练熟了几支曲子。幸好林海潮在家,两人又喝了一点酒,就出来院子里纳凉,两人坐在石凳上,江峻峰吹了一支曲子,林海潮称赞了一番,又指点了几种指法。两人静坐一会,耳畔传来流水的哗哗声和林涛的沙沙声。

林海潮点燃一根纸烟,猛吸两口,忽然说:“我看到她了!”

“谁?”江峻峰一惊,忙问。

林海潮把在芗城听芗剧时看到水莲的情景告诉了江峻峰,又说:“那是她吗?好像就是她,但怎么可能是她呢?”

江峻峰说:“也许是也许不是!”

林海潮说:“是啊,但是怎么会从汕头跑漳州来呢?天下相貌相似的人很多。”

江峻峰说:“那时你就确定她……确定她死了吗?”

“是,我以为是”,林海潮眼前又闪过满地血迹盛开如红花的画面,一阵疼痛碾过心头,他闭上了眼。

江峻峰说:“你怎么就断定她死了?”

林海潮说:“难道还有其它可能?”

江峻峰说:“怎么不可能?一切皆有可能!也许当时她只是受伤而已!”

林海潮沉默了。

江峻峰说:“可能你这次遇见的就是她了!你不试着去找她吗?”

林海潮说:“不找了,即使真的是她,找着了,早已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了,我们都回不到从前了。”

江峻峰说:“要是换做我,我就去找,不管时间有多久远!”

“你还年轻,有些事情你不懂!”

“我不愿意懂,我只想遵循自己的内心,按自己所想要的方式去生活。”

“在我心里,她早已成了神,那么多年,我把她当成神来供养,现在要放开了,让她去做自由自在的神吧!”

江峻峰听了,不知为何,心头闪过一丝痛楚,他沉默了,两个人都沉默了。山脚下的江水还在潺潺地流着,一刻不停。

林海音站在厨房门口,把一切都听了去,她证实了自己多年来的猜测,明白了弟弟多年来的沉默。

那夜,江柳颜听到了笛声,一会儿缠绵悱恻,一会儿雄健豪放,一会儿清旷飘逸,似一首送别的离歌。

“舅公又在吹笛子了!”江柳颜翻了个身,睡着了,这次,她猜错了。夜里,她又做梦了,梦里,她来到水库边,清灵灵的水面上跃出一尾青鱼,空中传来明朗欢快的乐声,突然来了一场雨,一滴一滴地落在水面上,乐声渐渐变得低沉呜咽,余音袅袅,她一转身,看到水库边站着一个白衣俊朗少年,他背对着她伫立,看不清面孔……

那夜,还有一个人猜错了。李香樟近来总是听到笛声,夜里就睡不着了,总起来,靠着门边的窗户,往外看外面的半月形池塘。

这一夜的笛声,其实是江峻峰和林海潮的合奏。

几天后,李香樟来找林海潮,林海音一看,忙往屋里让,一边找茶叶沏茶,一边寒暄着:“什么风这么大?把你刮来了!”

李香樟一边讪笑,一边客气地端起茶杯,呡了口,说:“我来找海潮,求他帮忙点事!”

林海音说:“妹子,快别说求了,能帮的一定帮!海潮,海潮!”林海音赶紧叫来了林海潮。

林海潮看到李香樟,着实吃了一惊,忙问:“啊,你找我,有什么事?”

李香樟说:“我想请你帮我顾着那五只木船,还有林场的木材还没有伐完,请你帮忙牵个头。”

林海潮吸了口烟,说:“你们江家还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堂兄弟哩!”

李香樟说:“我不相信他们,我相信你!”

林海潮看着李香樟殷切的眼神,不知怎么心里打了个轻颤,竟不知该怎么回绝,又想到江万开的死,自己其实是有责任的,他一直放在心里,从来没和别人说起,却像一座山一样压在心上,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再次抬眼看李香樟时,不由自主地点了头。

在林海潮的安排下,五条木船又开始在清溪江上飘荡了,载客运货,出山下广东,来来去去。

林海潮带着一群男人拎着斧子,拿着锯子,进山伐木了。

这天,林海潮正“硿硿”地伐木,突然传来一支山歌,歌声翻山绕岭,穿过树林而来。

入山看到藤缠树,
出山看到树缠藤。
树死藤生缠到死,
树生藤死死也缠。
歌声一句句飞来,
清脆婉转。
妹是青树哥是藤,
藤树相会在山林。
林中只有藤缠树,
阿哥可见树缠藤?

林海潮停了斧子,不觉听呆了,心里有些地方哗地松动了。

江柳颜的录取通知书来了,考取了汀江边的长汀师范学校。过完中元节,就离家上学去了。

江峻峰在纸作坊里帮父亲干活。坑塘里的嫩竹经浸泡已经变成了青丝,捞出拧干,又换池堆沤,这是最后一年做纸了,江峻峰头一次认认真真地做着。空闲下来,就看着作坊门前青山和绿水发呆。

中秋这天,正是乡里逢墟日,林海音一早就上街买了好多月饼。她打理好一份,说:“替我给李香樟送去吧!她总是一个人呆在家里,很少上街。”她实际是想给林海潮制造机会,多年来,她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担忧这个弟弟,希望他能幸福。

林海潮抽了一整天的烟,捱到天黑在林海音的多次催促下,才拎了月饼慢慢地往外走去。天上一轮圆月,静静地投在江水里,随波晃动。林海潮沿着江堤往上走,走了很远,离村子有点距离了,再从田埂上绕回到村口,拐到李香樟门口。李香樟门口静悄悄的,半月池塘里映一轮明月。林海潮拔下嘴里的烟头,扔地上,伸脚狠狠地踩了,心里怪这中秋月忒多情,一路紧紧跟随着,从天上跟到江里,又从江里跟到塘里。他从衬衣袋里摸出了一盒烟,掏了一根塞嘴里,迟疑了一下,又捏了烟把它夹在耳轮上,踏上台阶去敲门,轻敲,无应答,重敲几下,也无应答,他发现门是虚掩的,于是推门走进去了。

白月光笼着着整个村庄,李香樟家门斜对面的屋角,一个人站在阴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

林海潮走进屋子,厅子里没有亮灯,四方天井落下一片溶溶月色,左上边厢房窗缝里隐约透出一线亮光。

“香樟,香樟!”林海潮闷声叫了两句,好久不见回答,就把月饼盒放旁边桌子上,转身正想离开,忽然屋里传来“啪”的一声脆响,似有什么东西碎了,心下一惊,赶紧走上前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他心头涌起一股不祥之感,猛地用力推开门,门在刺耳的吱呀声里开了,他不禁大吃一惊。

昏黄的灯光下,屋子中间一只大木桶,李香樟裸身躺在捅里,水泡到了脖颈,闭着眼一动不动,地上歪倒一只白锡酒壶,碎了一只白瓷酒杯。

“李香樟,你干什么?你怎样了?”林海潮冲过去,一把从水里捞起她,桶里的水早已冰凉,她的身子也是冰凉的,闭着眼瑟瑟发抖。林海潮急忙把她抱到床上,扯了被子盖住她,转身要去寻找衣物,李香樟一只冰冷的手扯住了他,她颤抖着说:“别走……”一颗眼泪从她的左眼角流出来,顺着青白的脸颊往下滑。林海潮的内心顷刻变得万分柔软,似一股潮水涌起,淹没了礁石和海滩,他不由自主抱住她,身体变成了一块炭火,他用炭火去炙烤着她冰冷的身体……

月西斜,从后门木缝间挤进一线,李香樟幽幽地告诉林海潮:“这么多年,他们笑我不会生养,其实是因为他……他不行!外表看起来彪悍魁梧,但是就是不行……这么多年,我就是一个活寡妇!”

林海潮很吃惊,他问:“你为什么要这样泡在冷水里,那样会泡出病来的!”

李香樟说:“他死后,每夜,我就放满一桶水,直泡到水由热变温变凉。”

“你别这样作践自己!”

“你不知道,在水里泡着,好像就变成了一条鱼,自由地游……我一直在等你……等你来……”

“你别傻,不用这样!”

天蒙蒙亮,外面响起了嘈杂的人声,有人恶声叫喊:“潮州佬,给我滚出来!”

林海潮什么都明白了,但是他没有一丝害怕,他起身穿好衣服,打开门走出去。

厅子里的八仙桌旁,坐满了一群人,黑压压一片,正是江万开的堂弟江万福和他的一班堂兄弟、堂侄子。

林海潮镇定地望着他们,江家兄弟一个个斜着眼冷冷地看着他和李香樟。江家一侄子冲过来揪林海潮的衣领,林海潮伸手隔开,李香樟冲到前面说:“是我叫他来的,我是寡妇,他是光棍,有什么不可以?犯不着你们来管!”

江万福冷笑:“犯不着我们管?好啊!你们敢到我哥的灵位面前说清楚,你们两个狗男女是怎样勾搭上,怎样设计害死他的么?”

李香樟说:“我们没有害人!”

江万福嘿嘿一笑:“‘我们’,哟,你啥时候不姓江了?”

李香樟说:“我本来就不姓江,我姓李!”

江家兄弟推搡着两个人来到隔壁的祠堂。李香樟的房子傍着老祖屋。这里客家老祖屋基本都兼具住宅和祠堂的功能,往往两旁的厢房、“横屋”是当住宅用的,中间的大厅是挂祖宗遗像摆神龛祭祖的地方。几个人把林海潮和李香樟推搡到神龛前,正面墙壁上挂着一幅大大的江姓祖宗遗像图,从上到下,金字塔般排列着,祖宗们一个个美服华冠,笼手正襟危坐冷眼看着尘世。江万开的遗像还没来得及画到那“金字塔”的底端,只用了个相框框了张黑白照片摆在“金字塔”脚边。照片中的江万开比生时年轻,嘴角上似乎闪动着一丝微笑。李香樟开始双肩颤抖抽泣,林海潮把头摆向一边,避开江万开遗照上那似乎洞察尘世的似笑非笑的目光。

江万福把手里的烟蒂扔地上,狠狠踩了一脚,说:“说,你们两个狗男女是怎样勾搭上的?又怎样处心积虑地害死了我大哥的?”

李香樟啜泣着:“你哥死了,是意外,难道最可怜的人不是我吗?”

江万福说:“你有个屁可怜!现在你可如鱼得水了,哼哼!”

李香樟说:“这真是冤枉,冤哪!”

江万福转向林海潮:“潮州佬!说,你是怎样害死我哥的?”

林海潮冷冷地说:“你不去打听打听,是我害死他的吗?你有什么证据?”

江万福说:“证据?这就是证据!证据就是你想霸人良妻,占人家产!”

林海潮冷笑:“哼!想占人家产的人恐怕另有其人吧!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江万福说:“你不要给我唱戏文,咬文嚼字的,戏文我听不懂!信不信今天我拿你祭酒!”

林海潮不再言语,沉默,沉默的胸膛里压着一块磐石:江万开的死与自己有关,是自己害死了他!

“说,说!”江家兄弟一个个不耐烦地磨掌擦拳,一条胳膊粗的木棒抡在林海潮的小腿上,他一阵钻心剧痛,扑倒,单膝跪地。

紧急中,村长江德荣来了,江德荣听到了风声,感到事情棘手,一边安排江峻峰赶去派出所报案,一边让邻居去找江万开出事那天在场的人,自己急冲冲地赶来。“住手!”江德荣一边跑一边叫喊:“青天白日的,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你们以为还是旧社会啊?”

“叔,你来得好,我们要讨个说法,我哥死得冤哪!”江德荣的辈分在族里比较高,江万福要叫他叔,不得不存了一点敬畏。

“讨个屁说法?你有什么证据,拿来,有证据到派出所去说!”

门外进来几个人,是那天漂流木材时在场的几位,他们挤进来一致说江万开的死是个意外,大家亲眼所见!

一会派出所的两个民警来了,老的头发花白,青年的戴副黑框眼镜,老的问了几句,年青的就拿起黑皮笔记本刷刷地记笔录。听说没事了,就要走了,老的边走边警告:“你们不要再给我闹事,不然,都给我绑了关派出所去!”江德荣忙跟了出去,拉着他们去家里喝酒。

林海潮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拖着伤腿要往外走。

江万福说:“站住!还没完!官事结了,家事还没完哩!”

林海潮站定不语。

江万福继续说:“你什么意思?霸人良妻,占人家产!”

李香樟仰头说:“我一个寡妇家,有什么惧怕的?”

江万福说:“只要你还在江家,你就姓江!你就得对得起江家的列祖列宗!”

李香樟冷笑:“不是我姓江,恐怕是我的房子、田地、还有那几只船都姓江吧!放心吧!我都不要,你们都拿去分了吧!以后你们记住了,我姓李!”

江万福愣了一下说:“行啊!你要改嫁也可以,他要是敢娶你,今天的事就算没有发生过!”

李香樟一双秀目淌了眼泪,扭头去看林海潮,却只看到一个背影。那个身影顿了顿,分开人群,一瘸一拐地走了,头也不回。李香樟双手捧面恸哭,人群散开,只有壁上的画像仍正襟危坐冷眼打量着这个尘世。

从此,李香樟再也没有机会和林海潮会面、说话。有一次在墟上看到,迎面走来,林海潮埋着头,擦肩而过,背影一会儿消失在人群中。林海潮也再也没有见到李香樟,因为他很少抬眼看人,偶尔抬头也不正眼看人,所以看不见。李香樟希望听到他的笛声,却再也没有听到。

林海音看着弟弟一天比一天沉默,心疼得很,她劝他出山去走走,她说:“到闽江边去走走吧!如果传言是真的,娘真的在福州,或许还活着,即使不在了,也许还有亲人!”林海潮默默地听了,闷着头不理会,林海音只好去忙活了,每天不忘热好一锡壶酒放桌子上。

林海潮瘸了一条腿,尽管林海音上山挖了好些七叶莲,捣烂敷上,消了肿,伤好了,但林海潮还是跛了。于是他很少出去走动了,更加沉默。

深秋,江柳颜有点想家了。这天傍晚,她一个人沿着汀江走着,散心去了。汀江边的古城墙经历了千年风雨后仍伫立在那里,无声映一壁夕照。古城墙边的一棵大榕树把虬枝伸到江面上,垂下万条须根,如一个满面胡须的沧桑老人,但枝叶却还是苍翠的,一条石阶路从榕树旁蜿蜒而下,伸至水中,几个客家妇女在汲水,装满两桶,挑上肩,扭着身段,一步一步地往上踩。

江柳颜把手浸入江中,很自然地想起三江源,清溪的水有一部分融进了汀江,此刻正从她的十指间穿流而过。沿江往下走,江面渐渐开阔起来,江边有块草甸,江柳颜走了过去,才发现草都结了籽,在深秋的晚风里摇晃。江上飞来了几只白鹭,扇动白色翼翅轻飘飘地盘绕。身后传来“砰”的一声枪响,一只白鹭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落下来,其它的几只惊慌失措地飞散了。

江柳颜回头看,身后走来两个男子,其中一个手里拿了杆猎枪,枪口正冒着烟,另一个手里拿着网兜,一齐踏步走上前来。江柳颜说:“你们这是干什么?”中年男子农民模样,说:“妹子,看不懂吗?打鸟啊。”江柳颜说:“那是白鹭,是国家重点保护动物呢!”男子说:“管他什么保护动物,白鹭鸶的肉香,好卖哩!”“那么美丽的鸟儿……”江柳颜胸膛里有根弦“铮”地断了,回弹到心上,麻麻地疼。她回转身,快步离开,一边走一边想起清溪的水和清溪边上的鸟鸣,不知有多少个清晨,她是听着山林里的鸟鸣声醒来的,天真地去猜测想象,却从没有猜到过这个场面。

江峻峰的水库开始动工了,开工那天,全村闲着的人都去帮忙了。江德荣在纸作坊外架起了大锅,煮了十桌丰盛的饭菜,桌子摆在露天溪边平地上,大家热火朝天地干完活,就在青山绿水中吃饭喝起酒来。

一个多月后,这片山中多了一座安安静静的小水库。江峻峰请人做了一条小木船,搁水库上,闲时荡着玩。刚开始来了几个哥们,好奇地玩了几回,就不来了,说等啥时放养了鱼再来钓鱼烤鱼吃。

秋天,山上的林木都换装了,黄的红的一块块,风吹来,有落叶飞来,降落在水面上,悠悠地漂走。小舟环山绕水行着,山壁上偶然探出一两条缀满野果的枝头来,撩人似的得意招摇。有灯笼般的山柿,红豆般的苦茶,绣球般的菝葜等。江峻峰就想,要是江柳颜在,那小丫头不知道要高兴得怎样呢?她一定会央他去采摘,那就故意推脱一番,等她急了再帮她去摘,“呵呵”,江峻峰心里想着,不由得笑出了声。

落叶满空山,有上山打柴的人和进山捕鸟的人经常听到林子里有人在唱歌。

入山看到藤缠树,
出山看到树缠藤。
树死藤生缠到死,
树生藤死死也缠。

歌声婉转,调子凄美,像一只夜莺在歌唱。他们听了,感慨摇头,都说:“江大嫂疯了!这疯女人!”

阴历十月十五,三江源一带过节,清溪人说是“过月半”,傍晚四五点开始,鞭炮就噼里啪啦地响起,在清溪上空荡起一圈圈的白烟,瞬间就被风吹散了。日落后,李香樟也燃了几个炮,点了三柱香插在老祖屋神龛前的黑陶香炉里,香火明灭,青烟缭绕,她匆促瞥了一眼香案上黑框里的照片。吃过饭,一个人寂寥睡去。

半夜,忽听有人轻轻地呼唤她:“香樟!香樟!”她从床上坐起来,月光照例从木窗格子挤进来,屋里一片灰蒙蒙,“香樟!”有人轻轻地叫她,声音飘在空中,李香樟吃了一惊,从床上跳起来。

“是你,你怎么回来了?”

“牵挂你,回来看你!”

“你在哪里?”李香樟伸手去拉灯绳。

“别开灯,我见不得光!”

“我看不到你,你在哪里?”

“我在你的面前,你出来,我们到外边走走!”

李香樟拉开门,月光哗然拥进屋里,小小的四方天井上天空暗蓝,头顶的声音说:“来吧,我到屋外了!”李香樟打开门,门口半月池塘上一片亮光闪闪烁烁。

“你在哪?”

“我在屋后竹林里等你,来吧!”

李香樟身不由己地转身往竹林里走。竹林里一片迷雾,风扫竹稍,光影移动。

“我在这呢!香樟!”熟悉的声音从竹林深处响起,李香樟循声走过去,看到一个高大的背影蹲在地上,他抬起头,面容模糊,只见一口白牙发光,笑着说:“香樟,这里刚冒了一棵竹笋,挖回家炖鸭汤喝吧!”

“这时节,怎么会有竹笋呢?怪事!”

“有,我们的世界里可以有的,想要什么都可以,你那里没有的这里都有!香樟,来吧,来这里,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万开,我们不是同个世界的人了!生死两界不能对话!你走吧,我回去了!”李香樟匆匆钻出了竹林,往家里赶,老屋在山脚下,但是紧赶慢赶都没有走

到。不知怎么走到了村尾的永济桥上,桥下一江闪烁的星光,永济桥的两个船状桥墩浸没在清溪里,像在银河里飘摇。抬头,江万开飘然立在对面桥头。

“香樟,你过得好吗?苦不苦?”

“苦,黄连苦!”

“跟我走吧!我这里没有苦。”

“我不走。”

“香樟啊,我知道你有留恋!才不肯跟我走的。”

“是,你知道就好!我舍不得这里了。”

“你舍不得他了,嘿嘿,他给你一瞬的快乐,却要带给你长久的痛苦,值吗?”

“值!苦也值!”

“我们生活了那么长久的时日怎么比不上这么短暂的一段日子!为什么啊?”

“不知道,说不清!感觉好!”

“感觉好的东西都是烟花哪,烟花般的!长长久久才好咧!”

“我要那烟花的灿烂,也要那长长久久!”

“你们女人就是太贪心!香樟,跟我走吧!”

“你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我要走了!”

“走到哪里去?走到哪里都不过是拐一个弯弯,到底要绕回去!”

“绕哪里去?”

“你说呢!”对面的人面容模糊,森然笑着。

李香樟打一个寒颤,掠起一丝害怕!

“香樟,别怕,都一样,大家都一样啊,一样一样的!”

“别挡我,我要走了!”

“我舍不得你,我在奈何桥上等你,等你三年。”

李香樟回转身跑过桥头,身后追着若有若无的声音:“你啊,真傻!”……跑着,不知怎么跑到了一座山头上,一个小女孩在矮灌木丛里大声哭,一个手拿砍柴刀的女人分开树丛走来,说:“香樟,不要哭了,我折苦茶子给你嚼!”一枝红艳的苦茶子伸到她的眼前,小女孩接了,依然哭泣。

“婶,带我去找娘!”

“你亲娘不在了,我就是你娘!”

“不要,我要我的亲娘,带我去找我的亲娘!”

……

一道霹雳划过,朦胧的世界顿时白亮白亮,像打开一个装满亮光的盒子,瞬间盒盖又扣上了,紧接着一声巨雷,打在头顶,老屋的大梁“啪”地一声脆响。李香樟从梦中惊醒,外面的闪电雷声一阵紧一阵,接着雨点豆粒一样打在屋瓦上,瓢泼大雨下到天亮。

第二天,李香樟起床煮早饭,往屋后柴房抱柴火,才发现柴房屋顶正中横梁塌了了一根,雨水早把柴火泡湿了。折腾了半天才生着火,灶膛里窜出浓烟,把一双眼睛给熏得睁不开,小火明明灭灭,好不容易熬好了一锅粥。李香樟吃了,外面的一片阳光早已耀眼锃亮,她决定上山割点铁芒萁回来引火用。

李香樟手里拿把弯刀,肩上扛着一根比扁担略长两头削尖的粗竹竿,这是本地妇女挑柴火的专用工具——竹贯,她把两根长棕绳打个活结挂在竹贯上,飘摇着走过永济桥,到对面山里去了。走过永济桥时,桥下江水反射着热烈的刺目日光,昨夜里的梦境片段猛然浮现眼前,李香樟一阵眩晕,脚底绵软,险些跌倒。

清溪边上向阳的山坡上长满了密密丛丛的铁芒萁,有半人高,弯刀挥去,叶尘飞扬,呛人,鼻孔和喉管里有股苦涩的味道。李香樟割倒一大片,一把把抱拢来,两根棕绳捆绑好两大把,拿竹贯一头串一把,挑上肩就循下山路往回走,山上其实没有路,只有上山砍柴和割松脂的人踩出的痕迹。没走几步,一根藤缠枯木斜倒在小路中,李香樟放下铁芒萁,抽出弯刀,朝枯木砍去,刀落处,枯木折为两截,青褐藤条萎落在地,破皮出渗出暗红色液体,阳光斑驳,藤条在地上好像活动起来,蠕动着爬过来……“蛇!”李香樟一声惊呼,扔了砍刀,折回身没命地往上跑,冷汗涔涔,心脏快要跳出来,忽然,一道悬崖挡在面前,李香樟止住了脚步,扶住一棵小松树喘息。往下看,绿色平缓的清溪水脉脉地流淌,看到江水,李香樟像吃了一枚定心丸,仿佛有只手把她快要飞迸出来的心脏按了回去,惊悚慢慢消散。“幸好蛇没有追来!”她长舒一口气,靠着树干,闭上了眼。她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本来就不是蛇,那不过是一根青花葛藤。等她睁开眼,树影外的阳光透亮,瞳孔外的世界似乎比往日更明媚耀眼,她的目光猛然被前方的一团火焰牵引,那团火焰跳跃着、招摇着,在一片翠亮中活泼泼地燃烧着、闪烁着。她屏住呼吸,悄步走上前去,是一丛熟透的苦茶子,散发着醉红的色泽,诱人……她朝它伸出手去,脚下的泥土被昨夜里的大雨浸泡软了,“扑”地松落了一块下去,李香樟顿时身轻如燕地飞起来,她像一只雨燕,朝着江面飞坠而下,临近江面,她看到江水里映着一张熟悉的笑脸,她扑进那张开的怀抱……

清溪上白色水花飞溅,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十六这天,林海潮闷睡了一整天,睡梦中,恍惚听见有人在山那边唱歌,歌声缥缈,若有若无,醒来后,只觉有一种没有歌词的凄美的调子仍在耳畔萦绕,仔细想想又不像歌声,像是鸟鸣声。等他抬起酒碗往嘴里倒时,很快就把这事放一边了。

第二天午后,林海潮刚从床上爬起来,江德荣匆匆跑来说:“出事了!”

林海潮漫不经心地说:“出什么事?”

江德荣说:“李香樟出事了。”

林海潮说:“她的事跟我无关!”

江德荣说:“摔江里了,估计是死了!”

林海潮赶到江边,江堤上已挤满了人,许多妇女翘首望着对面山壁,传诵着故事:昨天,村里一个在对面山上割松脂的人看到李香樟在那割柴,今天回去看到两捆束好的铁芒萁仍完好地摆放在悬崖边,心里好奇,走过去一瞧,只见下面山壁上散落着几枝被折断的苦茶子,近旁的泥土上有几道滑痕,再一看,底下的一根松枝上挂着一块蓝布绣花围裙,心里感到不妙,回家跟老婆一说,他老婆赶紧寻去李香樟家,李香樟果然不在家,听邻居说昨天上午出去就没有回来了。有好事者一起寻到出事点,有人认出了那块蓝布围裙正是李香樟的,上面绣了两朵红山茶花的,“没错,就是她的!”好几个人都指认,于是,李香樟摔下悬崖,掉进江中淹死了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村庄。

江德荣组织人划船去寻找,林海潮木然地随江德荣上了小舟,来到出事点。上方山壁上长着几大丛诱人的苦茶子,折断的那几枝散落着挂在树枝上,泛着凄艳的红光,那松枝上挂着的蓝布围裙,像一只蛰伏的折翅蝴蝶。清溪水泛着绿光,想到李香樟在这冰冷的秋水里泡了一天一夜,自己再也无法将她捞起,林海潮的心就像一块坚冰砸在硬地上,碎裂痛厥。

找了一个下午,傍晚,寻找的小船都回来了,什么也没有寻到。李香樟必死无疑了!江边的女人们叹息着,各自散了回家做晚饭去了。

江德荣和林海潮继续寻了几日,终一无所获。

冬天,江峻峰的纸作坊的工序到了最后关头,打浆、捞纸、焙纸,都是费神的工作。这几天江德荣都重复着一句话:“看好了,就是这样做,记着,别忘!”江峻峰说:“行了行了,都烙在心里了!”江德荣摇头叹息,江峻峰说:“你不用担心,其实很早我就会了,以后也不会忘记的!哦,过段日子我们到墟上买一批好鱼苗回来放养。”

江柳颜放寒假回来了,那天江峻峰在村口路上遇见她,压抑住内心的狂喜,只在嘴里淡淡地打着招呼:“丫头,回来了?”江柳颜灿然一笑:“嗯,赶墟去!”走过去后又回头说:“峻峰哥,来家玩啊!”江峻峰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他发现她有点变了,长辫变成了一根马尾,在脑后一甩一甩来回荡着,他还感觉到她的性子有点变了,变得开朗大方了,在他心中,她变美了,也变得更加难以捉摸了。

午后,山间纸作坊里,江峻峰把烘焙好的纸张一片片揭下来,捡好理平,一张张薄如蝉翼的纸上仍找得到春天嫩竹的隐约经脉,江峻峰揭着捡着不由发了呆,手的动作缓慢了。

江德荣叹了口气,说:“峻峰啊,要不爹去给你挑明了?”

“啊?”江峻峰一愣,随即红了脸。

江德荣说:“还是叫人到柳颜家提亲吧!姑娘家大了,心就野了,何况,你不说,她又怎么知道你想她?”

江峻峰说:“别,千万别,爹,求你了!她要是知道了,只怕连理都不理我了。”他埋下头,轻抚着一张薄纸,纸背还有热度传递到手心,他低声说:“随缘吧,顺其自然,不必勉强!”

江德荣叹了口气,李香樟事件发生后,林海潮很少出门,见到也沉默无语,江峻峰似乎也被感染了,变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江德荣说:“你们哪,干什么这样瞎折腾?把很简单的事情都弄复杂了,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但事在人为。你听我说,娶一个你喜欢的女子,安安心心过好日子!你妈当年不肯嫁给我,还闹过上吊,现在还是像一头绵羊一样温顺?你喜欢柳颜,赶紧下聘娶了就是,雏鸟翅膀硬了会飞走!”

江峻峰说:“我要的就是会飞的鸟,心甘情愿地飞回到我的身边,要不,就一起飞!”

江德荣说:“你看过哪里有什么鸟儿一年到头精力旺盛地飞,都会累了、倦了,终要寻一处栖息地去。感情就那么回事,过完繁华,就要过平淡的日子,长长久久的,我和你妈妈……”

江峻峰说:“好了,别说了,我心里明白着呢!但是我和你不一样!”

江德荣说:“小子,你有什么不一样?你有什么能耐?”

江峻峰低头不理会了,江德荣深叹了一口气,两人沉默着,只有外面溪涧水声潺潺,水车摇起水来哗哗地落在槽里。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闪进来,甜甜地叫了一声:“叔!”父子俩抬头一看,不正是江柳颜?江峻峰一阵错愕,江德荣心里却乐开了花:“嘿,说曹操曹操就到!”江柳颜说:“叔,我来帮忙!”江德荣说:“好咧!”寒暄几句,他借故走了。等他走远,江峻峰撂下手中的活,说:“走,看看我的水库去!”

两人上了小船,江峻峰荡着桨,小船就在水面上缓缓移动了。江峻峰问:“怎么样?我的水库?”

江柳颜说:“真神奇啊!,你看这树枝藤条以前只能仰着头看,现在伸手就够到了。”江柳颜折了一段藤条,绕成镯子戴在手上,转头问江峻峰:“好看吗?”

江峻峰笑了:“臭美,山野婆娘!”

江柳颜也笑起来,再编了一只就随手搁船上了。

江峻峰说:“冬末春初是放养鱼苗的最好季节,立春马上来了,必须抓紧季节放养了,后天到墟上去买鱼苗,你要不要一起去?”

江柳颜说:“好啊,我也去,捉几条漂亮的小鱼儿回来养!”

太阳西移,被山壁挡住了,留下一片亮光照着半个水库。江峻峰搁下桨,直视着江柳颜的眼睛说:“你想听故事吗?”

江柳颜一惊:“什么故事?妖魔鬼怪的故事你可千万不要讲,在这山里面我会害怕的!”一双眼睛却期待地看着他。

江峻峰于是讲了林海潮的故事,从汀江到韩江到大海,又折回到九龙江,溯流回清溪。江柳颜静静地听,默默无语,阳光不知何时已收尽了那半片余晖,山间渐渐起了暮色,江柳颜年轻的心开始变重,盛入了一种叫忧伤的滋味,这滋味在心底冲撞翻腾,发酸、呛鼻、泛潮。至此,她终于知道了舅公的故事,终于明白了舅公的与众不同。

沉默了好一会,江柳颜立起身说:“我想回家了,我要回家看看舅公去!”

江峻峰说:“我陪你去吧!”

走回村庄,天已经暗下来了,灯火依次亮起。林海潮不在家里,林海音已经备好了晚餐,招呼江峻峰和江柳颜两人坐下吃饭。她拿了碗碟打好一份饭菜放回锅里热着,忧心冲冲的说:“这段日子,你舅公老是迟回家,有时深夜才回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其实她是知道弟弟去了哪里的,只是她不想打扰他,让他一个人静静呆去。

此刻,林海潮正在清溪渡头的大青石上,白天有人在这里洗衣拉呱、摆渡载货,天黑以后这里静悄悄的,如繁华落幕的舞台,寂寞清冷,又像洗尽铅华的女子,朴素美好。他呆在那里,听着江水潺潺流淌,一时竟忘了时间的流逝,夜深霜重方回。

隔天,江柳颜跟江峻峰去集市上买鱼苗,同去的还有江德荣。江德荣有点不放心,但当站在鱼苗摊子上,他又让儿子自己拿主意了。江峻峰分别挑了草鱼、鲤鱼、青鱼、花鲢鱼、罗非鱼等鱼苗,江德荣在旁边打量着儿子精挑细选、与人讨价还价,猛然发觉儿子已经长大了,自己跟来有点多此一举。

江柳颜看到一盆锦鲤,挪不开步子了,说:“我要这鱼,这些是我的了!”

江峻峰说:‘这是观赏鱼啊!”

江柳颜说:“要的就是观赏鱼!在一群青背黑鳍的鱼儿中来群色彩艳丽的锦鲤,点缀一下,多好!你的水库本不应该单调!”

江峻峰笑了,说:“好啊,听你的!”

江柳颜高兴地在人群中拍手跳脚,惹得很多人回头看。

回到水库,马上把鱼苗放养了。江峻峰拿了盆,装满水,把鱼苗舀到盆内,倾斜水盆,让鱼苗自由地慢慢地游入水库中,当最后那盆锦鲤欢快地游入水中,渐渐消逝了踪影时,两人搁了水盆,相视一笑。

江峻峰说:“这个水库现在才算是我的水库,因为里面有了我放养的小生灵!”江柳颜说:“我也有份,里面有我的小锦鲤!”

两人上了小船,查看刚放养的小生灵。小鱼儿早游到了水深处,一时不见

踪影。

江峻峰说:“这些贼子们,都躲哪里去了?等你们饿了,我撒一把饲料,

一个个张嘴来!”江柳颜笑,江峻峰接着说:“想象得到吗?等到夏天,鱼儿大点了,扔把饲料在水面上,那些鱼儿都张嘴拱过来,整个水面都挤满了黑白鱼嘴,一张一合,小船都要给他们抬起来一样!”

江柳颜笑得更大声了,说:“到时候一片黑嘴中会点缀着许多红嘴儿,别忘

了,我的锦鲤儿!”

“呵呵,是啊!”江峻峰也笑了。

江柳颜说:“泄水口的拉网结实吗?鱼儿不会从那里逃跑吗?”

江峻峰说:“是密实的粗钢丝网,放心吧!没有鱼儿能逃出去,况且,这里

山青水秀的,是鱼儿的天堂,它们还想去哪里?”

江柳颜说:“大海呗!我要是一条鱼,就不愿这样被囚禁在这里,定要找个

机会逃出去,去外面大江、大河、甚至大海!”

江峻峰听了,心里一颤,脸上却仍留着一抹笑容。

正月十五闹元宵,清溪多年的传统是游大龙。用竹篾扎成龙骨,用宣纸蒙了,画上龙鳞,写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等祝词。江德荣的宣纸每年到这个时候都特别抢手。家家户户都扎龙出龙灯,除了龙头龙尾,其它的都出龙身,到时一节节衔接了,就成了一条长龙。正月十三开始游龙,下午四点不到,清溪人家的龙都陆续抬出来了,一节节连成长龙,江姓家族四族人便有四条龙。龙身内点好蜡烛,等天一暗,鞭炮铜锣一响,就由青壮小伙子扛着大龙走街串巷游起来。家家户户门口都点燃了松枝,火焰腾腾,意为“接龙”,等大龙走近,鞭炮“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烟花在夜空里绽放出五彩鲜艳的花朵,一朵谢了又一朵开了。有人提着酒壶,拿着碗,看到龙过来了,就过去硬塞一碗酒给抬龙人,为的是让龙在他们的家门口点三个头或让龙头探进门里去一会,江峻峰这次抬龙头,酒没少喝。

最后到了村里的晒谷坪上,锣鼓咚咚地敲,青壮小伙子便撒开步子飞跑起来,四条龙顿时似腾云驾雾,争先恐后地往老祖屋奔去,谁先进了老祖屋厅堂,祖宗就特别眷顾谁,谁的运气今年就会特别好。

从正月十三开始,接连三个晚上,江峻峰都跑了第一,几次在鞭炮声和火光中瞥见江柳颜的身影,体内就有了力量,脚下生风。

江德荣站在老祖屋台阶上,满面红光,有人半羡慕半嫉妒地对他说:“叔,今年要交好运了,福星高照哇!”又有人挤过来说:“叔,峻峰要讨老婆了吧!发财添丁哪!”江德荣不作答,只是嘿嘿地笑着。他组织人把龙堆放好,准备第二天点火烧了,这叫“化龙”,龙骨化为灰烬,好似真龙就升天去了,带着人们的祈愿飞回天上,时刻关照人间。

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老祖屋里摆上了盛宴,江峻峰悄悄地溜走了。村道上还有三三两两看龙归去的人在边走边聊,没有看到江柳颜的身影,空气中还弥漫着鞭炮燃后呛人的硝烟味,天上一轮明亮的山月,远山淡淡如女子的发髻,江峻峰抬脚走着,竟不知不觉来到了江柳颜的家门口。

月光映着小院中的三个人影,沉默一时,林海潮站起身,说:“我睡去了,你们年青人聊吧!”

江峻峰赶紧说:“舅公,我是来看你的,好久没有听你的笛声了,你吹奏一曲吧!看,今晚的月色这么好!”

江柳颜说:“是啊,舅公,太久没有听你的曲子了,过两天我就要回校了!”

林海潮默默进了屋,不一会出来,手里拿着他的那支很久没有摸过的笛子。

笛声节奏平缓,似娓娓诉说着什么,先是甜蜜忧愁,继而缠绵悱恻,接着苍凉清旷,渐渐又淡然安详。一曲终了,天地一片静谧,唯见一片月光溶溶。

江峻峰问:“这什么曲子?特别好听,没听你吹奏过。”

林海潮说:“好听吗?”

江柳颜抢着说:“好听!”

“说说看!”

“好像一个游子离家,背着行囊走在天边,一边走,一边回望故乡。“

林海潮沉默不答。

江柳颜催问:“到底什么曲子?”

林海潮说:“不是什么曲子,随心吹来,自创的。”

江峻峰说:“那就叫《故乡》吧!”他听了一遍,已记住了大半的谱,再听一遍,基本都会了,便要了林海潮的笛子试吹,还加入了几个起承转合的音节。

江柳颜第一次这样近距离打量江峻峰,只见他宽额剑眉,高鼻梁长睫毛,短短的头发上闪着月华的光泽,十指白皙修长翻动着月光……她的心里似有根弦被拨动,轻微地颤动起来。

林海潮听了,赞许地微笑,又叹口气进屋去了。

江柳颜问:“何谓故乡?”

江峻峰说:“故乡就是出生地,从小生活的地方。”

江柳颜说:“不对,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不叫故乡!”

江峻峰说:“嗯,没错,应该是这样,离开了才叫故乡。”

江柳颜说:“哪天我离开了,这里就是我的故乡了!”

江峻峰一惊:“离开?为什么要离开,你要去哪里?”

江柳颜说:“我要去外面走走,我要去远方。”

“要去多久?”

“不知道。”

“回来么?”

“不知道,嗯,肯定要回来的,因为这里是我的故乡,嘿,等毛毛虫变成了蝴蝶,或许有一天就会飞回来。”

沉默一会,江峻峰问:“你明天返校吗?”

江柳颜说:“后天。”

沉默一会,江峻峰起身告辞:“夜深了,早点睡吧,我走了。”

江柳颜送到外边,江峻峰推开木门走出去,又回过头来说:“柳颜,哪天你真的走了,要是想回来,就回来,随时都可以!我……”他稍一迟疑,江柳颜就接口说:“那当然,想回来就回来,这里有我的亲人,我的故乡在这里呢!”江峻峰只好咽会了下半句话,转身默默地走了,江柳颜则踩着满院子月光回屋去了。

五月,接连下了十多天雨,雨时停时歇,天空阴霾。有几次急雨后,水库出现了险情。立夏这天,刚好是农历十五,江德荣一大早起来点烛焚香,放响了几个高升炮,早餐一家人吃素斋戒。但是早饭过后,雨又下了,这次雨下得特别大,浇注般,一直下到傍晚。山洪爆发,洪水先是漫过了水库堤坝,接着把堤坝撕开一个口子,洪峰奔涌而出,江峻峰的鱼儿长势正好,瞬间被洪水冲走了。

林海潮早上多喝了几碗酒,醉了,从早上一直睡到傍晚。醒来时,外面早已停了雨,天空仍阴霾聚拢着云,只在西边豁了个口,透着白金色的诡秘的光芒。林海潮起身往清溪渡头走,赶去他的老地方。河水早已漫过了渡头的洗衣石,但林海潮常坐的那块大青石仍在那里,露出个馒头似的尖儿,孤岛一般。他踩着浸泡在水底的石头,几步跃上了大青石顶,坐了下来。酒似未醒,他觉得头很痛,看着脚下浑浊的江水,一时目眩,只觉得脚下的大青石漂浮起来,像一只海龟一样载着他往下流走,河水不知何时猛然上涨了,浸上了他的脚踝、膝盖……“真凉快!”他呼了口气,感到浑身熨帖,不一会,他漂浮起来,他在江水里伸展开四肢,那只瘸了的左腿好像瞬间完好了,收缩自如,“好自由!”他在心里喟叹着,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条鱼,在水里自由地游弋,身后追来一大群鱼,黑的、青的、红的、五彩的,追随着他,一条红色的锦鲤游到了他的右边,不紧不慢,他就和它展开了一场竞赛,那鱼儿依然不急不缓,在身旁悄然跟着……

山洪爆发的瞬间,清溪水陡然涨了几米,有人站在岸边高地,看到林海潮在江中游,都失声叫起来:“潮州佬!潮州佬!”有人说:“他水性好!”另一个说:“水性再好,这时候也不行的!”洪水中的人影一会儿不见了踪影了,众人始觉不妙。

江德荣闻讯赶来,指挥着村中青壮年往江堤下游一路找寻,哪里还有踪影。洪峰过后,江德荣安排村人划船沿江而下找,找了几天,一无所获。当寻找的人一个个陆续回来,下了船,摇摇头走过渡头时,林海音顿时瘫坐在地上,眼泪从她深陷的眼窝冒出来,沿着脸上密布的皱纹往下淌。

过了两个月,大家都认定林海潮已死,找不到尸体,葬礼就无法举行。捱到七月十五,林海音请人做了很多水灯,黄昏,用箩筐挑着到清溪渡头放水灯,一只只白色的莲花灯里燃着一段洋蜡烛,灯火晃悠,水灯一盏盏漂在江面,悠悠地去了。

回家后,林海音就病倒了,刚开始头疼发烧,以为得了风寒,没想到竟一蹶不振,渐渐卧床不起了。江柳颜请假回家看望奶奶。

半夜,林海音从昏昏沉沉中醒来,声音响亮地喊人,众人围到床前,林海音张开闭了好几天的眼皮,说:“很累,我该回去了!”

江柳颜的父亲急了,说:“娘,你别这样,你身子骨还硬朗呢!”

林海音摇摇头,说:“我自己清楚,我死后,把我葬在江边山上,面朝南,我弟弟……有一天他的魂找不到依靠,可能会回来,我就在哪儿等!”她说完,疲惫地闭上眼,睡去了。

江柳颜的父母他们悲戚叹息一阵,散了。江柳颜陪奶奶睡,秋凉,她搂住奶奶的双脚,夜里,那双脚不知何时已渐渐消散了温热。天亮,江柳颜才发现异样,众人的哭喊再也唤不醒林海音,她安详地睡去,婴儿般,像做着一个永不会再醒来的梦。

江峻峰的水库被洪水冲垮后,乡里水文站来过一个戴眼镜的工作人员,说这个地形不太适合建水库,即使再修整,以后恐怕还是要被冲垮的,于是不再去修复。溪涧的水流畅通无阻地从冲垮的缺口奔涌而出,发出哗哗的声音,欢快地流入清溪。

江柳颜找来的时候,江峻峰正坐在水库边的石头上,看着清澈的水流发呆。

江柳颜说:“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我的锦鲤儿,不知道冲哪儿去了!”

江峻峰说:“丫头,别悲观!去了大江大河了!”

江柳颜说:“或许鱼儿都归了大海,那就好了!”

江峻峰说:“你这样想就好!千万别担心它们在哪条江里被捞起来,送市场了,给人买回家炖汤红烧!”

江柳颜说:“你的鱼儿有那种可能,但我的锦鲤不会!”

江峻峰说:“你怎么知道不会?”

江柳颜说:“不会就不会,那么美的鱼,谁舍得吃?不小心被抓了,也会被放生的,美的东西自有美的归宿。”

江峻峰说:“幼稚!柳颜,你真的不愿意长大啊!”

江柳颜说:“不愿意长大又怎样,长大又怎样?”

江峻峰说:“丫头,你是真的长不大了!”

江柳颜撇撇嘴,转过头去,说:“江峻峰,你才比我大几岁,别装老成了,哼哼!”一会,又回转身,满脸铺满笑意,说:“峻峰哥,咱两人去看看大海吧!”

“好的,当然要去,看完了就回来。”

“回来?我可不想回来了,我要到外面闯荡,难道你不想到外面闯吗?”

江峻峰眉毛微蹙了一下,说:“我想留在这里,你看,这里的水清凌凌的,外面城市里会有吗?我想好了,我要在这里建一个小型矿泉水厂,等效益好了,再慢慢扩大规模,生产瓶装、桶装矿泉水,销往沿海城市,你说,怎么样?”

江柳颜兴奋地说:“啊!这个主意真不错!我们学校里开会,都时兴用瓶装矿泉水!”

江峻峰抬头看着江柳颜,眼睛闪着亮光,说:“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三江源’!”

江柳颜说:“好名字,三江源牌矿泉水。”

江峻峰说:“明年暑假回来,你就可以喝上我的三江源牌矿泉水了!”

第二年夏天,江柳颜没有回来,她去了广东,走遍了潮汕地区,去看了大海。

第三年夏天,江柳颜也没有回来,沿着海岸线漂泊青春,辗转来到闽江边上的福州。她在一所民办培训学校找了份工作。

这天下午,她去上班,刚走到学校门口,就看到校门口街上围了一群人,一个个伸长脖子仰着头。对面是一幢六层楼,楼顶边上站着一个青衣女子,风鼓着她的衣衫,好像随时要扯她下来一样,下面的人群吵吵闹闹。警察来了,铺开了气垫床,一个高个子警官拿着扩音器对着上面喊话,僵持了好一会,下面的人群有点躁动不安了。

江柳颜问旁边的一个胖子:“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胖子说:“你看不到吗?跳楼!”

江柳颜问:“干什么要跳楼?”

胖子说:“还有啥?感情问题呗!估计是失恋了!”

江柳颜说:“失恋就要跳楼,不知道她怎么想?”

胖子说:“管她怎么想,看她跳!跳了就精彩!”

旁边一个系着血迹斑斑皮围裙的中年女人嘀咕着:“怎么还不跳呢?我还要回去杀鱼呢!”

有人开始叫:“跳呀,快跳呀!”

人群开始起哄:“跳呀,快跳!你妈的,还不赶快跳!”

江柳颜对旁边的人说:“你们怎么这样?你们不能这样……”但是她的声音被那一浪高过一浪的呐喊淹没了。

终于,那女子的身子一倾斜,飞鸟一样扑落下来,“砰”地摔在气垫上,伏在那里呻吟着,很快被抬上了救护车。

人群里发出一声声叹息,有人说:“没摔死,不好看,白白浪费了我半天的功夫,耽误了我的生意!”那些人有的摇头,有的嘀咕骂着,有的往地上吐口痰,都悻悻的走了。

江柳颜忽然觉得口干舌燥,于是走进街边的食杂店,店里坐着的几个中年女人还在议论着:

“你说那个女的怎么那样傻?跳什么楼?跳了又怎样?又没死,半死不活的更难看!”

“她自己以为很重要的东西,其实在别人那里一点都无关要紧!”

“是啊,对别人来说无关痛痒的东西,到她那里却变得比命更值钱!”

江柳颜接腔:“那都是因为爱情呗!”

妇女们都抬头看她,露出善意慈悲的笑。

江柳颜正要伸手去拉冰柜门,一转头看到旁边货架上摆满了瓶装水,蓝瓶上赫然写着三个隶书——“三江源”,她拿了一瓶,细看,底下还有一行小字:“三江源峻峰矿泉水厂”。

江柳颜握一瓶在手,拧开,喝了一口,清凉甘甜,这让她想念起三江源来,思乡的情绪狂风般席卷来。

秋天,江柳颜回到了清溪,放下行李,就直奔水库。

水库边的空地上建起了一排厂房,大门上悬挂着一个牌匾——“三江源矿泉水厂”。她欣喜地推门进去,满屋子的人都抬起头惊奇地看她,她稳了稳情绪,说:“我找江峻峰,他在吗?”走过来一个中年男子,说:“江峻峰不在这里了,我是这里的厂长,他两个月前刚把厂房盘给了我。”

江柳颜来到江峻峰家,江峻峰母亲江大婶告诉她,江峻峰走了,去了海边城市,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孩子,你来吧!”江大婶招呼江柳颜进屋,递给她一个纸盒,说:“峻峰交代给你的!”

江柳颜把纸盒抱回家,打开,里面躺着那根碧绿的石笛,底下压着一个蓝皮笔记本。她拿起笔记本,打开第一页,黑色工整的字迹映入眼帘:“柳颜,你走后,我开始想念你,每当我想念你的时候,我就在这里吹响一曲《故乡》,写一页信给你,这脚边的水它会流到你那里去吗?……”

最后一页写着:“柳颜,我等太久了,我要到外面走走了,当你看到这页信时,你一定是回来了,那时,我会在哪里呢?或许在遥远的城市,或许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江柳颜找了江德荣,在江德荣的帮助下在村部整理出一间空屋子当教室,村里的学前儿童就不要送到十里外的乡里上幼儿园了。

江大婶来看过她,告诉她一件事:“村里一个在福州打工的中年汉子阿满回来说,他在福州江滨菜市场看到一个人,正面和背面都像极了林海潮,只是那两条腿都是正常的,因此没敢叫。一会儿,来了个白衣女子,手里拎着菜,走过来挽着他的手,阿满一愣神,两个人已没入人群,找不到了。那个女的背影像极了李香樟,似乎又比李香樟高挑。”她又说:“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峻峰很快就会回来了!”

江柳颜一边教一群山里孩子读书写字,一边等江峻峰回来。中秋节,他没有回来;重阳节,他没有回来;冬至,他也没有回来。江柳颜对自己说:“过年,他也许会回来,今年不回来,也许明年就会回来!”

她又拿出了那根碧绿的石笛,这回不知怎么手一抖,竟然没有拿稳,石笛摔到地上,碎成好几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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