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病是一个很笼统的概念。如果按照字面理解，胃病就是“胃的疾病”，则按照这个意思普通非消化专业的教科书，比如《外科学》、《内科学》上就有功能性消化不良、胃炎、胃溃疡、胃癌等几种。如果是消化专业的教科书，比如北医三院主编的《胃肠病学》、协和主编的《现代胃肠病学》和萧树东主编的《江绍基胃肠病学》则有十来种之多。但是如果穷究所谓“胃病”，则几乎能够包括所有疾病，即很多本身不是胃的疾病，但表现为“胃部”不适、食欲不振、恶心呕吐的疾病，比如糖尿病酮症酸中毒、尿毒症、妊娠反应。就连感冒、看恐怖电影、失恋都可以导致“胃病”样的症状。
胃病诊断与中医
一般人所认为的胃病，不是严格意义上“胃的疾病”，而只是“胃部”不适。同时这种不适往往和进食有关，所以很容易联想到是胃病。这种所谓的胃病，其实只是一种或者一组症状，不是一个医学术语。当病人向医生描述胃病的时候，医生要做的第一步就是明确诊断：究竟是不是胃病？是哪种胃病？
中医治疗胃病历史很长，方法很多。和现代医学相同，中医也要先诊断，才能进行治疗，中医的术语叫做辨证，姑且称之为中医的胃病诊断。中医的胃病诊断相比现代医学，和其他疾病的诊断一样不可靠，也存在巨大的风险。中医对胃病的诊断完全是根据病人的主观描述，比如胃胀痛诊断为气滞，刺痛诊断为血瘀，遇冷胃痛的诊断胃寒，餐后加重的诊断为实证。然而现代医学大量经验证明，胃病的症状因人而异，变化很大，并且症状的严重程度和疾病的风险严重不相关。单纯依靠症状诊断胃病，风险很大。风险最大的，当属潜在的胃癌病人。
首先说说胃癌。之前在讨论钡餐和胃镜如何选择的时候提到过，胃癌的治疗目前最靠谱的方法是通过胃镜筛查发现早期胃癌，而早期胃癌的治疗创伤小，花费少，效果好。其他的方法，因为早期胃癌没有任何特殊的表现，当前也没有发现很好的胃癌血清指标，所以都不可靠。中医的所谓四诊都不可能发现早期胃癌。理论和实际中，中医的诊断方法甚至不能诊断进展期的胃癌。如果不是现代医学知识的普及，就算是晚期已经广泛转移的胃癌中医也无法诊断。事实上，中医的诊断中，压根就没有现代医学意义上的癌症。中医典籍中有类似乳腺癌、甲状腺癌、食管癌等癌症病人的描述，并不代表就了解癌症。虽然有过中医根据舌像诊断胃癌的所谓论文发表，但也是以胃镜诊断为金标准，更何况这样的论文只能在中国特色的学术环境中才能发表。
胃癌误诊漏诊造成治疗的延误。临床中，因为相信中医，坚持使用中医疗法直至胃癌发展到晚期才到医院就诊的病例屡见不鲜。这样的病人很多都已经失去了手术根治的机会。
也许有人会说，胃癌在胃病病人中毕竟是少数，对于多数非胃癌的病人中医诊治还是有价值的。首先，胃癌在我国并不是罕见疾病，每年新发病例可达40万。这一点与西方国家相差很大。两个相同规模的内镜中心：德国的和中国的。德国的内镜中心可能一个月才见到一个胃癌，一旦发现一个全部工作人员都赶去观摩；而中国的内镜中心每天都能见到好几个。其次，即便在全部胃病病人中，胃癌只占很少的比例，可一旦漏诊误诊，后果就很严重。
胃癌
正常
（这两张是胃粘膜的放大图像，一张正常，一张是早期胃癌，两人的症状可能完全一样，甚至正常的症状比胃癌的还重些。）
胃癌不能忽视，其他胃病的误诊是否就不那么严重呢？也不行！消化性溃疡不及时治疗，有些可以发展到消化道穿孔、出血，或者幽门梗阻无法进食。胃炎如果是由幽门螺杆菌引起，不及时清除会增加胃癌的风险，如果合并肠上皮化生或不典型增生风险更大。另外，还有一些其他系统疾病也伴随有“胃病”表现，比如下壁心肌梗死、肝硬化、糖尿病酮症酸中毒、尿毒症等等。这些疾病如果被误诊为胃病，更会导致比胃癌还严重的后果。某著名老中医就曾经将自己老伴的心肌梗死误诊为“胃脘痛”，使其得不到合适的治疗而死亡。
总的来说，有了所谓的“胃病”，先要诊断究竟是不是胃病，以及是哪种胃病。中医对胃病的诊断相当原始粗糙。
胃病治疗与中医
也有中医生强词夺理说中医的治疗无需要考虑现代医学的解剖学、病理学和病理生理学。中医有自己的一套体系，按照这套体系的诊断和治疗即便和现代医学无关，一样会有效。这种令人震惊的论断还有这样的推论：假如现代医学诊断为胃炎和胃癌的两个病人，按照中医辨证为同一种证型，那么按照这种辨证给病人服用同样的中药，会对两个人同样有效。需要声明，这不是笔者的推论，本人没有那样的想象力，这是出自有些中医专业人士之口。更有甚者用阿司匹林来支持自己的推论：阿司匹林不仅可以退热，还能够止痛，还能够减少心肌梗死的风险。既然阿司匹林可以一药多用，为什么中药就不能既治疗胃炎又治疗胃癌呢？反驳这样的逻辑有辱读者的智商。这里只陈述一个标准和两个事实：一个标准是胃癌的治疗标准，和一切恶性肿瘤一样，衡量治疗效果的最重要指标是生存期，短期内症状的缓解不作为治疗是否有效的指标；两个事实，第一个是当前没有一个中药方剂有延长胃癌病人生存期的效果，第二个以本人和本人认识的所有消化内科医生的经验为证，我们这些人没有见过哪怕一个单纯使用中药治好的胃癌病人。
中医既然对胃癌治疗无效，那么在依靠现代医学排除胃癌和其他高风险的疾病之后，剩下一些误诊后果不严重的疾病交给中医治疗如何？比如胃炎和功能性消化不良？之所以把胃炎和功能性消化不良放在一起，是因为在中国这两种情况其实很难区分，详情请见拙作《你不是胃炎》。其实这也是胃病相关的现代医学领域里，唯一还有中医立足之地的地方。
要说对包括胃炎和功能性消化不良的治疗，还是不得不提大家耳熟能详的幽门螺杆菌。这是胃病致病因素里面医生有能力去除的极少数之一，针对它的治疗也几乎是唯一可以根治胃病的手段。现代医学针对幽门螺杆菌的标准治疗是：抑制胃酸的药物联合两种抗生素，维持一到两周的三联根除方案。这种方案的最大弊端是抗生素滥用和细菌耐药。使用中药根除幽门螺杆菌有很大的市场需要，相应的，使用中药治疗幽门螺杆菌的论文也是众多。这些论文大部分是发表于中文杂志或者专门为中医和替代医学开办的杂志。如果以这评价研究的质量，有人会批评是“唯SCI论”、“以西医标准来评价中医”。不过即便按照现有的明显存在出版偏倚的文献，也不支持中药能杀死患者体内的幽门螺杆菌。有一篇总结了16篇最好的中药根除幽门螺杆菌的文献的系统性综述，它的结论是：“现有证据认为中药治疗幽门螺杆菌的证据没有说服力，虽然中药似乎比三联治疗安全，依然不推荐单独使用治疗幽门螺杆菌。”做出这个结论的是上海中医药大学曙光医院的两位中医生，不是我，也不是其他“西医”。
到头来，留给中医的就只剩下功能性消化不良这一种胃病了。对这种胃病的治疗，可以用两个极端来概括：第一端，几乎没有一种能够在多数患者中取得疗效的药物，所谓的多数是指超过一半的病人；第二端，安慰剂的疗效奇高，甚至可以达到30%。曾经有一项研究，给超过300名病人服用最常用的促动力胃药和抑制胃酸药物，发现促动力药的效果达到62%，抑制胃酸药达到54%，但安慰剂的效果也是62%。估计药厂老板看到这样的研究结果得吐血。也许中医界也知道这个现实，所以关于中药方剂或中成药治疗功能性消化不良的研究中，大多是和促动力药物和抑制胃酸药物比较，几乎看不到安慰剂对照研究。
使用中药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大众被持续数十年洗脑后，对中药安全性的迷信。要是和西药效果相当，但安全性好，也不失为一个推荐的理由。实际如何呢？几种最常用的治疗胃病的中成药，香砂养胃丸曾导致急性过敏性荨麻疹；服用三九胃泰者曾出现过“头晕、面热、瘙痒、胸闷、意识 丧失，伴大小便失禁，面部出现散在小米粒大皮疹”；香砂六君丸中的木香容易混成青木香，后者含有可致不可逆性肾损伤的马兜铃酸；还有很多治胃病的中成药掺杂有抗酸药，比如小苏打、氢氧化铝、氧化镁、碳酸镁、碳酸钙等，这些药物是利用最简单的酸碱中和反应，依靠其弱碱性质中和胃酸，属于比较原始的胃药。在胃药发展史上，与目前的2型组胺受体拮抗剂、质子泵抑制剂相比，类似于的差距。这种甚至都不需要医生处方的治标西药，为何被添加到自称对胃病有治本之效的中成药里？
总之，把自己的“胃病”交给中医治疗，要么冒着误诊误治的风险，要么是花钱买一点心理安慰，同时还可能装了满肚子副作用不明或有严重毒副作用的中药。
李长青，猫头鹰作者，内科学（消化系病）博士，现任山东大学齐鲁医院消化内科主任医师。
（转载自健康中国人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