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父亲和女儿的传说(三等奖)

文/奕豹

【七十年代和我在赣北一起修过地球的朋友们可千万别自我对号入座或指责我篡改历史歪曲事实,故事中的主人公们并不是曾在这世上活过的现实人物,他们仅仅活在我的心中。这里写的只是一个故事,一个象白蛇传那样的传说,谨作为我献给对单身父母亲们的敬意。】

(一)

他没见过女儿的母亲。

但他知道她一定很漂亮,因为女儿就象带着晨露的花儿;她一定很聪颖,你看看女儿提问时的狡黠,回答问题时的自信和那忽闪忽闪的黑眼珠(看着女儿的幽黑的眼珠他有时会笑,凭这点就可以否定他是女儿的生父,他的眼珠带有典型蒙古人种的深棕色);她一定不是一般的善良,他和女儿养的那群鸡,唯一的功能是生蛋或送人,甭说杀,连和邻居换都不行。

他不可能见过她,因为他和她代表着他们这代人的两个极端,极端人物登上历史舞台在时空上的阴差阳错就太司空见惯了。

她是66届高中生,虽然出生于小资阶层,但政治觉悟不是一般的超前,没等伟大领袖作出令千百万父母亲绝望的“一片红”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就跟着一帮先知,带着“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人民者,我们的人民!我们不干谁干1的壮志豪情杀向江西老区,先天下之忧而忧去了。

他是67届初中毕业生,虽然排行老大,在分配中属“活络档子”,但那年的毕业分配方案是“四个面向”,而且其中“面向工矿,面向基层”的名额有50-60%之多。然而他很不幸,不幸地被“面向农村”,分配到郊区的东方红农场去了。他本人到没什么很大的意见,说实话,他也想和同伴一起“面向边疆”,走的远远的,去经一番风雨,见一番世面。但他家里不干了,他家祖宗三代都是响当当的工人阶级,父亲是供电局的老工人,无产阶级先进分子之一;阿爷更了不得,虽然不是党员,但在三次工人武装起义时,传递过消息,在“五.卅”和顾正红一起参加过大罢工。

毕配方案公布后,他阿爷柱着拐棍,巍巍颤颤地来到学校,就一句宁波官话,“你们学校有50%面向工矿的名额,学生中工人子弟不到30%,为什么工人阶级子弟就不能接工人阶级自己的班?”那些挎着红语录包,能把毛泽东思想宣传得头头是道的工宣队员,哑口无言,一句话也说不出,自我批评之余向老工人保证,明年68届分配时,保证让他孙子顺利接班。

到了第二年,除非你想作“现反”--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家长们都绝望的心平气和了,“一片红”了,连位于崇明、奉贤、大丰等地的农场,也统统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天堂。倒是学校工宣队还挺仗义,把最好的去处给了他--福州部队生产建设兵团。

他20岁的那年春上来到二连时,女儿已经哇哇落地。

听到的传说有很多版本,其中得到共认的是:女儿的母亲进步很快;她经常在省城宣讲或演出;她怀孕了;她不肯堕胎;她生产了;她没见到她女儿一面,就直接从产房被抬出了这个世界。在这些事实间的填充游戏持续了很多年,成了长江中下游地区的插兄插妹们工后饭余时口头创作的素材之一。

然而,二连的“战士们”眼见的事实是:连果收到从省城来的一个电报后,请了三天假。三天后,风尘扑扑的连果带着哇哇直哭的女儿,回到了二连。

连首长们傻了眼,理论上这可是个与“未婚先孕”性质相同的重大生活作风问题。但在事实上,往回倒数一年,连果天天出工出勤都记录在册,而这个孽种又不产自本地,也不见有任何育龄异性来造访过连果,很简单,连果没有“作案”时间。

指导员当即找连果谈话,表明连队不可以留这不明不白的孩子。

连果阴沉着脸,搁下一句指导员难以消化但又不敢冒然发作的硬话,“这是我的女儿,她妈是谁?你让师部去打听去吧”。

连队肯定上报了,上级怎么指示的,大家不清楚。但还可以肯定的是,这丫头在连队里留下来,不再会有什么问题了,因为凡是报怨女儿啼哭而夜不能眠的,连里全都给另安排了宿舍。没多久,管理员透出话来,女儿已成了连队的正式编制,有了农垦户口。

他们那一批刚到连里时,新宿舍一时还来不及竣工,连里动员睡觉不怕吵闹打呼噜的住到连果的那一间去。他不知道他是否能适应这“夜啼郎”的夜半“歌”声,但看了看人头拥动,木箱杂横的临时宿舍,便志愿去陪“孽种”。后来他明白,作出决定的那一瞬间,他和女儿的人生轨道正式接轨。

没几天,他对生儿育女便有了新的认识。这“生”儿想必挺吓人,一个不留神,就象女儿的母亲那样蒙主宠招了去。但这“育”女确是相当的容易。

女儿是米汤喂大的。

女儿来的第一天,饿得哇哇直哭,食堂古师傅端着一碗米汤挤进瞪眼干着急的人群,一边往小奶瓶中灌米汤,一边安慰脸色铁青的连果,“莫急,莫急,我的三个崽都是米汤灌大的”。此后,古师傅为女儿熬了好几年的米汤。在烧大锅饭时要熬出浓厚的米汤,并不是件容易活,得及时从灶膛中往外撤“火”,撤早了,饭夹生,撤晚了,就糊了。那一年,在大灶吃饭的都曾陪着女儿吃过夹生饭,糊饭,或既夹生又带着焦糊味的饭。

后来带着女儿回二连串门,古师傅总要把米汤作出花样来,放点芝麻炒米什么的来招待女儿。闻着女儿头发散发的那股清清的米香,他总忍不住想对她说,“也不知道你爷爷是谁,如果你叫我爸爸,那就认了古师傅为爷爷吧,你是他用米汤和菜汤灌大的。”

女儿吃过百家的奶。

每天出工前,连果把女儿交给“例假”在家作轻工的女生。在没有“例假”可乘的时候,连果多走几步路,把女儿送到家属宿舍去。到了开大会或传达文件时就热闹了,那些哺乳妈妈们一会走过来一个,抱起女儿,敞开怀,“哦,乖乖,让我来喂你两口”。女儿真是有奶就是娘,一点都不认生,象没开眼的小猪崽,捧住乳头,闭着眼,一个劲猛吮。

机修排长家属小刘被吮得流了泪,“唉──,没吃过娘奶的闺女”。女儿数吃小刘的奶最多,有时在熄灯前,小刘也会来宿舍奶女儿一顿,说是她家的傻小子有福不享有奶不吃,使她胀得难受。女儿懂事后,待人处事利落大方,小刘高兴的了不得。“瞧,吃了我的奶,像我们东北姑娘”。

他很快和连果有了很多共同语言、共同爱好和共同习性。

他们俩都爱好围棋,对于吴清源如何黑先着天元挑战棋圣,陈祖德怎样第一次胜日本九段棋手,如数家珍;都爱好体育,都是中学“劳卫制”三级田径远动员;都读过“乒乓运动员的春天”,崇拜在25、26、27届世乒赛上为国增光的那一群小老虎们;都是1米75、76的个子;都是那种说得少做得多,用脑子干活的能干小伙子。

说也奇怪,对于女儿,他们俩有了一种自然而然就形成了的默契。连果请别人帮点忙时,总很客气,不会忘了说“请”啊,“对不起”啦,“麻烦你”啊,等等。对他却从来不多虚词敬语,“糖没了吧,去小卖部买半斤”,“糟糕!这奶粉又霉了,你抱着,我借自行车去会陇镇看看奶粉到了没有”,“乖乖啊,乖乖,你爸爸又得让叔叔出点血了。够了,这次借我三块钱就够了”。

最神的协同作战是夜半的那次换尿布喂奶。虽说二十岁出头的大小伙子,一天强劳力的活干下来,头一挨枕头就起鼾,但只要女儿轻轻“呀”的一声,两人就会歪歪斜斜神志朦胧地同时起身,一个到小摇床前为女儿换尿布,一个用暖瓶中的温水兑奶粉,一切动作都顺着某种意识流运行,到后来,连灯都不用开,两人好像太空人宇宙迈步或电影中的慢景头蒙太奇。事毕,两人钻回被窝,即刻就从半昏迷状态回到全昏迷状态。连果说有时梦都不耽搁,象看大部头影片,下集连着上集。一天早晨,他找不到他的那件运动衫,原来在懵懵中,连果把它当作尿布给女儿兜上了,等两人扑向女儿,已太迟了,运动衫里一片金光灿烂。

可能和所有没娘的孩子一样,女儿从小就随和的很,谁抱都不哭。但她认人,至少认连果,小刘和他。对这他有错不了的感觉,有时抱着女儿参加晚饭后的政治学习,女儿在别人怀中睡着的时候,总时不时地要变个姿势或睁开眼看看。但一回到他的怀中,就象是马拉松运动员到达了终点,小鼻子在他胸前拱拱,深吸一口气,随着那口气的呼出,全身的肌肉全都松了下来,摊在他身上,安然地进入了梦乡。这种时候,他身上先是一沉,心里真的有一股热流涌起,接下来的动作就是在女儿那只小耳朵上轻轻的一吻。很多年以后,广播员小常半开玩笑地告诉他,当她第一次见到这情景时,感动得眼泪差点儿掉下来,真想上来抱住他给他一个吻。

有了女儿这一层不是血缘胜似血缘的关系所维系,他和连果成了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铁哥们,他们无话不谈,他知道连果的父亲在第五次战役时没从北汉江南岸撤回来,家里已没什么很直系的亲属,在那个大都市中是那些势利眼们不怎么用正眼瞧的高邮人。但他从来没去触动连果心里的那块禁区。他开不了口,从连果那脸铁青的落腮胡子中无时不刻显出来的阴沉,他知道说那个故事和听那个故事都不会是一件轻松的事。

日子不紧不慢的往前走着。

他到二连快一年了,他和连果没事时也商量怎样给女儿过第一个生日。女儿实在太可爱了,可爱的使他无法用言语表达。他知道背后夥伴们善意地笑话过他们,“这两个人有了毛病,中邪了,看以后怎样讨老婆”。他才不急呢,讨不到老婆?他自信的很。真的使他和连果着了急的是,女儿还不会说话,小刘那个胖小子大不了几个月,早已“爸爸”、“妈妈”地叫得甜的不得了。他每天都要和连果一起“叫爸爸”、“叫叔叔”地诱导半天,但女儿只会眯着那双甜甜的笑眼“依啊呀啦”地叫。

那年冬天对城里来的知青来说,是从未体验过的冷。

一年前的冬天,他在同学家关着门喝茶抽烟磕瓜子聊大天,这象是一个世纪前的故事。今天他和他的夥伴们要抗严寒化冰雪要战天斗地,具体的说,要落实程政委山歌般的宏伟蓝图,“……八字头上一口潭,新村盖在山两旁,中间一条机耕道,……”。一连和三连受命在两条山梁的“八字头”上筑坝,“高峡出平湖”的那条横幅标语被朔风劲吹得哗啦哗啦的响。二连的任务是在乱石中的开出那条机耕道。

开路的首要任务是把那十几块形像狰狞的巨石炸掉。在工兵的指导下,他和连果的好学精神和动手能力,使他们很自然地脱颖而出,成了具体施工的核心人物。每天白天,工地上女生扶钢千,男生挥大锤,铁锤叮铛,此起彼伏,也算得上动听。收工前,他和连果几个男生小心翼翼地在每个炮眼中装上炸药塞上雷管,再用泥和纸筋封死炮眼,然后安全哨挥着红旗,急促地吹响防炮哨,大家撤往安全区,张大嘴,心里数着数,一旦炮响,三个连便各自收工回营。

那天晚上实在太冷,他和连果甩了那么些天大锤的臂膀火烫火烫地一阵阵酸胀发痛。他敲开小卖部的门,买回了一小瓶二两装的土烧,咪了一口,递给连果。

“酒是个好东西氨,连果跟着“吱”地喝了一口,一股热流顺着嗓子淌到了胃里,慢慢地向全身散发。几口酒下肚,混身相互咬住或缠住的关节韧带和肌肉松动了起来。他们从施工进度谈到了雷管,谈到了最近就要开始的五好战士评比,谈到了女儿的生日。

“你想听听她的故事吗?”连果一口喝干了最后几滴土烧。

“下次吧,明天估计是个好天,得加快进度,不然天再冷下去,这活就难干了”,他担心这故事会很长很长。

“是啊,明天把最后那几块石头炸了,剩下的就是填土石方了”。

第二天是个好天,但在最后的那块石头里的炸药并没有如期起爆。他和连果反复与夥伴们证实了只听到六响而不是他们装填的七炮,远远望去,最后的那块顽石在暮色中巍然不动,发生哑炮了。

他们用的是火引发雷管而不是电引发雷管,最常见的哑炮原因是导火索中的火药受潮失效,得把雷管掏出来,重新接上导火索引爆。但在这种情况下,火还有可能沿着导火索的纤维外皮象蚊香那样慢慢“阴燃”过去,这就成了“定时炸弹”了,所不同的是,没人能知道这定时炸弹什么时候会突然起爆。因此按照规定,在排除哑炮重装雷管前,至少得等一小时。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风越来越大。

靠近宿舍区的二连除了爆破组的几个,全都收了工。但在“八字头上”挑泥筑坝的一连三连被那块没起爆的巨石挡住,下不来。三连派人冒险穿过危险区,来问情况。

“我的同志哥哎,帮帮忙吧。二百多号人,一身的汗,又冷又饿,再等一小时,会冷出病的,想想办法吧”,三连的人一个劲地说好话。

管施工的二连副,摇摇头,没说话,递上一根烟,几个人抽着烟,听着连队那块公用怀表咔嚓咔嚓地运行。没过半小时,一个安全哨跑回来报告,坝上那些胆大的乘着夜色开始三三两两地冒险往回溜。

他们站起身来,远远望去,暮色中几个人带头象战士通过炮火封锁线一样,找个土堆或树丛,跃进几步,停停,接着再跃进。更多的人在蠢蠢欲动。

“不行,得马上重装雷管起爆,不然会出事”,连果建议。

“是的,安全哨,吹起爆哨,连果,我们上1副连长果断地下了命令。

“瞿、瞿、瞿、……”起爆哨声急促地在旷野上徊荡,那几个已到危险区中途的连跑带窜地往回跑,坝上的骚动安静了下来,等着这迟发的爆破。

“副连长,我一个人去够了”,连果随手把抽了半截的烟递给他,“你也别去了,万一我们都永垂不朽了,谁看我们的小乖乖?”,连果半开玩笑地拒绝了他去作帮手的建议,提着工具敏捷地走进了暮色。

烟夹在手指中慢慢地自燃,人们紧张地等待连果安全返回,没顾得上抽烟。

“不会有问题吧”,三连来的那位觉得有义务缓解一下气氛,弹了弹烟灰,准备吸上一口,烟还没送到嘴边,“轰”的一声巨响,那块巨石崩成了无数块,腾上了已全黑下来的夜空。

当时的情况他已记不清了,他只知道连果的那件紧身军棉袄浸透了血,他背著连果一脚高一脚低地往机修排的那辆拖拉机跑,连果的头软软地塌在他的肩上。

“交给你了,你,做她爸爸”,这是连果最后的话。

第二年开春了。

那天下午他回医务室,包扎割破的手,顺道去女生宿舍看女儿。那位“例假”的女生正好不在,整个宿舍静悄悄,女儿躺在双层床的下铺,手里拿着面有把手的小镜子,嘴里喃喃地念叨着,“爸、爸、爸爸,爸──”。

他激动地一把抱起女儿,“叫爸爸”。

女儿用小手指划拉着他的脑门,小嘴一咧,前声短后声长清清楚楚地叫了声,“爸、爸--”。他抱紧了女儿,清瘦粗糙的脸颊贴着女儿娇嫩的脸蛋,泪流了下来。

如果连果这天也在这里那该多好,他想。

真该在那个晚上让连果畅叙心怀,真不知道以后怎样向女儿交代连果和她母亲的故事,他感到很遗憾。

但他有信心,他知道,他能把女儿带大成人。

(二)

连果没能像金训华、黄观顺、顾长根那样成为当时的知青烈士,因为生前除了有个说不清来源的女儿,连果并没留下什么日记或心得体会之类的能让政宣组织部门发掘出能反映其崇高思想境界的豪言壮语,而且死得也不够壮烈不够样板,很难用王杰、欧阳海、蔡永祥那样奋不顾身、临危不惧、舍己救人的英雄模式来描述。不过上面还是批了连果个因公殉职,他的十九元工资将作为女儿的生活费,直到18岁。

他接连果班,当女儿的父亲,没经过任何手续也没听到一点异议,就象那年头老地主的儿子是小地主或团职军人子女能免检当兵一样理所当然天经地义,连连首长们也没一个找他谈话的。但每到月中,他的工资袋里会另有一份连果的工资,到了年底,下一年度的粮票布票这个票那个票都按两份发到他手上。

有时他凝视着睡梦中女儿的笑脸,自己也会犯疑,这就真算是自己的女儿了吗?以后会不会有个什么人出来说这是他(或她)的女儿?或者有个什么组织或单位说女儿是军队的女儿或党的女儿?或者什么都不说,就说这不是你的女儿而把女儿接走。他听到过有关女儿背景的种种传说,他也相信这些不仅仅是传说而已。这些对女儿未来的不确定,隐隐地压在他心头。有时他从梦中惊醒,第一件事就是摸一下睡在身边的女儿,在女儿的轻轻鼾声中,他却常常不能重新安然入睡。

对此他无能为力。不光是他,在70年代初期,在北国南疆五湖四海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的百万知青对自己的命运都一个个茫茫然地今天不知明天。

但他得有所准备。在经济上他把女儿的19块钱尽量存起来,用去的部份都清清楚楚地记帐入册;并在思想上开始不断地自我务虚,“我这是帮着连果照看女儿,我是影片《英雄儿女》中把王芳抚养大的上海老工人,我这是作好人好事,我会结婚,我会有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女儿……”,他得为将来有一天女儿的什么亲属来认领,作好心理准备。

他很快发现这后者很难,非常困难,他越是自我务虚,就越心虚。

当他收工回来,女儿扬起小手,喊着“爸爸”,跌跌踵踵扑入他的怀抱时;当他抱着女儿去营部看电影,晚风吹拂起女儿的头发,痒痒地抚掠过他的脸颊时;当他哼着“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哄着女儿缓缓入睡,看着女儿带着越来越沉睡意的眼睛中的那份信任、安然、和隐隐的笑意时;当他意识到人和人的关系从义务、责任、同情或友谊转变成爱时,你再想人为地切断这种关系……,他没有信心和勇气再设想下去,哪怕仅仅是务虚。他不能没有女儿,女儿也不能没有他,哪怕就是一时半刻,哪怕他们之间没有一丝半缕血缘关系。

那天挑尿素回连队,他的脚被新解放鞋的鞋帮磨破了皮并渗出了血,望着伙伴们的担子一颠一闪的渐渐远去,望着西边的太阳快要下山了,那两袋各重50斤的尿素在肩头越来越沉,他咬着牙,忍着脚背上阵阵的蛰疼,从牙缝中一遍遍念咒似的咬牙切齿,“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1当他在仓库卸下尿素,一步一拐得走向食堂,夕阳中女儿在食堂管理员办公室门外的高坎上扬起了双手,他的脚好像不那么痛了,他听不见女儿在喊什么,但他知道,他刚才念念有辞所要“争缺的“胜利”就是此刻的心情和此间的意境。

在招工无望、回城无望、征兵无望、入学无望的“变相失业”或“变相劳改”的岁月,他有着别人所没有的那一份踏实,那一份对爱的实践和寄托。

日子过得很快。

“八字头”上的那口“潭”,已筑成并蓄满了水,夏天工休时,成了夥伴们游泳的消暑胜地。“中间”那条“机耕道”也竣工通车,只是路两边的地实在瘦痍,怎么使劲也种不出什么像样的庄稼来。

女儿也快3岁了,但在他眼里女儿好像从来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在某时某刻忽然觉得女儿会说话了,能用不同的词连成句子了,能自己吃饭了,晚上会把他摇醒-“爸爸,尿”,秋去冬来给女儿找冬衣时,他发现去年的那件棉袄具然会那么小,小的可笑。

女儿是大了,只是他一年365天,天天与女儿朝夕相处,不容易准确地察觉到女儿在生理和心理上起步迈进的里程碑。但他注意到,女儿从来不爱说“妈妈”这两个字。

连里的男女生都和女儿玩得很好,女儿的嘴也甜,“小张阿姨、小袁叔叔”,你怎么教,她就怎样叫。一天,夥伴们指着一女生与女儿开起玩笑来,“叫她妈妈,我给你糖吃”,女儿开始照样甜甜的跟着叫,“妈妈-”,大夥儿轰的笑成了一团。不甘罢休的女生接着逗女儿,“告诉阿姨,谁是你妈妈”。他上去一把抱起一脸困惑的女儿,“爸爸像你这么大上托儿所时,每天都要唱,好阿姨,好阿姨,阿姨象妈妈-”,他真的唱了起来,但那块水果糖在女儿手里捏了一晚上也没有吃的意思。

“你总有一天要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的”,国庆节晚上在机修排长家吃饭,排长仰脖喝了一口酒,夹了一筷粉条炖肉,看着在床上和他儿子胖胖玩得正来劲的女儿,忧忧地接过关于妈妈的话题。

“你们这些大老爷们,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好歹也是四个兜,怎不帮着出点主意”,小刘对他丈夫的话极为不满,嘟嘟嘟嘟,轻机枪似的来了个火力压制。

“嫂子,那您看咋整呢”,在一桌喝酒的东北老乡、团政治部于干事笑呵呵地答腔。

“咱咋整?”,小刘一脸理直气壮,通的一声搁下一口饮尽的小酒盅,“咱奶过俺闺女1

“当然,当然,嫂子当然有功,但嫂子您就是把我和大哥提拔成司令,咱也不能象嫂子一样去奶孩子氨。

小刘“噗”地笑出了声,紧接着就来了灵感,“哎,大兄弟哎,你就找个机会帮人家调动一下,调出这个环境,你看怎么样”。

于干事点着了一支烟,真的认真起来了,“嫂子说的也是,不离开这个地方,难保谁将来不在孩子面前胡说八道些什么。而且带个孩子在知青连里,条例上也说不过去,再进一步为上级考虑考虑吧,这孩子留在兵团里总是话柄子一个,招人现眼。嫂子啊,您这招,高,高家庄,一有利于上级,二有利于基层,三有利于个人,一箭三雕啊,我敬你一杯”。

“兄弟”,于干事舔了舔嘴唇,转过脸来对他说,“说句不拿你当外人的话,你像我们东北人,够义气。我也动真格的,昨天地区法院的老吴到团里来找我要煤,他和我是一公社的,现在下放在青湖垦植场当书记。如果老吴能接收,上面肯批,我负责:一,孩子的抚恤金我定期转过去;二,孩子的户口正式放在你名下转过去。”

于干事停了停,然后直勾勾地盯住他,压低了嗓门,“这闺女有过一个亲爹,他娘的整一个王八犊子。你──”,于干事没说下去。

他没说话,默默地斟满了桌上空了的酒盅,四个人站了起来,举杯齐眉,“为了我闺女”,他领头干了,随之四只酒盅杯口朝下,片刻,没有一滴多余的酒滴下。

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青湖场的《井岗山》路过二连,捎上了他和女儿。

临行前,他没惊动夥伴们,他知道,他们会理解他。只有小刘和古师傅来送。他和古师傅三下两下把他和连果的那两只大木箱和一些零碎行李放上了车厢。

“刘阿姨再见”,女儿稚音脆脆地向小刘道别。

“再见,闺女”,小刘亲了亲女儿,“以后回来作刘阿姨的媳妇”,小刘强开着玩笑把女儿交给了他,顺手抹去了流出的眼泪。

司机建议采购员抱着女儿坐在驾驶室里,女儿说是要和爸爸坐,已在驾驶室的采购员没作出什么积极反应。他试了试气温,还行。他用连果的那件军大衣将女儿裹紧,抱上了车厢,然后紧紧地搂在怀里。

随着《井岗山》在山路上一路颠簸,女儿那带着长睫毛的大眼睛也忽闪忽闪的。忽然她把小嘴拱出军大衣的人造海桴绒领子,

“爸爸,谁是妈妈?”

他本来想学瓦西里的派头,“会有的,妈妈会有的”,但他觉得有点自私。

“你妈妈因公殉职了”,这是于干事所建议的标准答案,他觉得这对孩子她妈实在是太残酷了。但于干事是对的,在孩子读书时,成人前,这个说法对孩子有利,女儿的利益高于一切。

“什么叫因公--殉职啊?”

“你大了就知道了”,这是他自己准备好的应付答案。

“爸爸,谁是媳妇啊?我有吗?”

“你没有,你是小女孩氨。

“爸爸有媳妇吗?”

他笑了,他可能会娶媳妇(应该说没有道理不那样)。但他认识到一个以前没有好好想过的现实:如同培养和挑选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得符合毛主席的五条标准,缺一不行;他的媳妇或爱人得使他和女儿都满意。这不能不说是有难度的,而且拖得越晚难度越大。

“就你问题多”,他没正面回答,用脑门顶了顶女儿的脑门,隔着军大衣,桡起了女儿的痒痒。

在那个初冬的下午,在赣北那条少有行人的简易公路上,那个在路边放羊的没看到开过去的《井岗山》的敞蓬车厢里有人,但在汽车驶过所扬起的尘土中隐隐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三)

到青湖垦植场已近黄昏,场部秘书小蒋乐呵呵地帮着提行李,带他们父女俩人去客房过夜。

“叔─叔─”不需要父亲的提示,女儿在石阶上歇了一步,甜甜地与小蒋答上了腔。

“唉──”小蒋笑了。

“你姓什么呀?”女儿抢在了小蒋正想作类似发问之前。

“我姓蒋。”

“这里,为什么叫青湖垦植场氨她望着小蒋笑眯了的眼睛。

“我们在青湖边啊,你看,那就是青湖,青青的大湖。”小蒋用嘴努努那一大片泛着鳞鳞夕阳的静静湖面。

女儿转过头去,皱着眉头认真地朝那个方向看去,“真的也是清清的吗?小蒋叔叔,我们八一湖的水可清──呢──。”她骄傲地对小蒋说,小脑袋随着音韵一扬一扬。

女儿是他的骄傲,他从小蒋的眼神中读到了他很熟悉的感觉。在很多场合下,女儿是他的外交部长公关秘书,她的天真、聪颖、随和、大方,和她提问时带着长长睫毛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常常营造了一片详和温馨的气氛。

在食堂吃晚饭时,小蒋传达了革委会吴主任出差前留下的工作安排:或去场部木器加工厂,或去松庵林业队去教小学,在那里教书的知青小陈上个月招工走了。他想了一会,决定上山教书。

松庵是青湖场海拔最高建制点,982米。只有一进庭院的庵址是林业队部,坐北朝南的大堂白天作为课堂,晚上有时作为开全体职工大会的会议室,西厢是队部办公室,东面的那间算是教师宿舍。后面是厨房,平时归老师用,当队里接待场部来人或“外宾”时,也在这里备“宴”。

松庵在青山中被松林环绕。

那天钟队长和老毛来接他们上山。他们挑着行李,他牵着背着抱着女儿爬上了进入松林前的山脊。他放下女儿,回头看那条曲曲绕绕的山路伸向8里外在山脚湖边的场部,吐了一口气。这像是一个与世割绝的地方,这将是他和女儿的小天地,这里大概不会有人知道她母亲的传说和连果的故事了,这时他感觉到了在军服胸袋里的那页户籍纸,那张纸轻得没有份量,但纸上的那两个称谓为父女关系的姓名在胸前沉甸甸地有种质感,他想起了小时候戴上队衔标记时,左臂的感觉就是与右臂不同。他笑了,蹲下来,在女儿脸上亲了一口。

到了松庵,女儿也很兴奋,这个主意那个主意、递这送那地帮着他布置他们那间卧室加办公室。晚上熄灭煤油灯后,他静静地躺在被窝里。窗外,冬天的山风经过峡谷的加速,扯开树与树中的空隙,呼啸而过,如同鬼哭狼嚎,一阵紧接着一阵。身边的被窝息嗦响了一下,女儿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

“爸爸,外边是什么声音?”

“你记得杨子荣的‘打虎上山’吗?朔─风─吹~~,林─涛─吼~~,”他轻轻地哼了一段,“这朔风,就是冬天刮的风,刮到了树林里,就是这响声,这叫林涛吼。”

“嗯─────”女儿嗯得很轻,嗯得很长,他知道这是女儿在思索,他可以想象得出,女儿在黑暗中瞪大的眼睛和忽闪忽闪的睫毛。

“你怕不怕?”女儿又问。

“为什么怕呀?不就是冷吗?我们不怕,我们穿棉袄,我们钻被窝窝。”他伸出手来把女儿搭在他脸上的手亲了一下,塞回了她的被窝。

女儿轻轻的一个长呼吸,小手从被窝底下又伸了过来,搭住了他的手臂,不一会有了细细的鼾声。

林业队的正式职工有十八家,外带二十一个学龄不一的孩子,他在这里的任务是教他们汉语拼音、大小多少、加减乘除、造句作文、音乐美术体育,直到小学毕业。

上课第一天,他扣上军棉衣的风纪扣,走上讲台,扫了扫那一片大大小小的黑棉袄花棉袄,

“上课。”

“起立1六年级的安新是所有年级的班长。

“同学们好1他行令简快,如同还在连队。

“老─师─好──”一片参差不齐的拖音。

他有了感觉,一种混合的感觉,这是他的队伍,他是他们的司令员;这是他的孩子,他就是他们的父亲,他很满意这种感觉。没多久,他所有的学生,连同他们的家长以及他自己的女儿,都有了类似的感觉,都很满意他们的总司令他们的大家长。当然这种感觉惹出料想不到的是非来,那是以后的事了。

教这个书还是有难度的,3个六年级的,2个五年级的,2个四年级,3个三年级,3个二年级的,剩下八个从4岁到7岁的“鼻涕包”,全都坐在最左边一年级的席位上。上山前,小蒋给他吹过风,叫他别太认真了,比如在一年级读“预科”的,成熟一个提拔一个,没成熟的就且当是在托儿所幼儿园。

但他很快就理出了头绪,使松庵小学的教学进入了有序运行。

典型的一天是这样的。

上午第一节课教五、六年级的语文,重在作文的切题、文章的构架以及对课文的讲解。第二节课时,一年级学生驾到,他开始教拼音字母、念书认字。五、六年级的则在一边写前一天的日记或作小小的作文。第三节课,小家伙们自由活动,高年级的上算术课,新课内容和前一天作业错误解答当堂完成。第四节课时,高年级学生都要回家做饭。一年级的从新收拢,半节课复习教过的字母和生字,剩下的二十分钟是小家伙一天的精神寄托──讲故事,这一招比让人抽鸦片还灵,小眼睛放着光,一个比一个睁得大。

“昨天我讲到哪里啦?”这不是他卖关子,他得接着现炒现卖。

“刁─德─一─偷─鸡─蛋──”下面是异口同声。

有时某个学生病了,但到了这时辰,还非得让大人抱过来听这20分钟的故事不可。女儿有时熄灯后在床上也试着走后门求个先听为快,

“爸爸,刁德一偷了鸡蛋以后,干什么去了?”

他当然不能讲,不是怕女儿传出去,而是怕一觉睡醒后,在课堂上讲出来的是风牛马不相及的另一版本。

到了下午,三、四年级扮演五、六年级在上午的角色,二年级就顶一年级的缺。此外每周集中一天上军体、音乐、劳动、革命传统教育课。军体课没有场地,只好因陋就简。田赛项目在庵内练摸高,去山边练石头掷远。径赛项目从松庵到下山石坎练往返跑。球类,他问钟队长要了一些松树板,刨光后钉了一个简易乒乓球桌面,平时靠在墙边,要练的时候往课桌上一架就行了,学生们成了瘾,每时每刻都要来课堂看看日历、闹钟和贴在墙上的乒乓活动安排表。音乐课只能照猫画虎跟着和尚学念经,没多久,松庵小学的高年级低年级男生女生唱起队列歌曲来,一个个都像他那样带着强烈节拍,唱得斗志昂扬。有时家长们出工收工路过松庵听到“雄伟的井岗山,八一军旗红”的歌声,或看到这高高矮矮的学生在升旗降旗时神态严肃站得笔直,会忍不住说,“喝,成部队了。”

从他开课的第一天起,女儿也算是上了学。开始她跟着一年级的“八小金刚”,算是老九。后来哪个年级上课,她都坐在卧室和教室间的门槛上,双手托腮瞪大眼睛听。听烦了,就回到他的办公桌上写写画画算算,或者到教室外的空地上和小夥伴们玩。三年后,当他们离开松庵时,小学语文算术课本中女儿所不懂的内容已经不是很多了。

他和女儿在松庵的日子有点象是在世外桃源。

他的生活用柴连同学校取暖用柴由队里负责。他和女儿定量配给的米连同油盐酱醋,每月都由下山的职工捎回来。庵后那块空地原先是尼姑种菜的,现在在夏秋两季,他也种些辣椒茄子豆角南瓜,后来他和女儿又养了一群鸡,除了天天能有新鲜蛋吃,还腌了不少咸鸡蛋。

他每天只烧一顿晚饭,主食通常是土豆乾饭,他和女儿的定量不足以顿顿吃米饭,炒一大碗蔬菜下饭,常用荤菜是煮鸡蛋蘸辣子蘸酱油。早上中午都简单,热热前一天的剩饭剩菜就是了。

学校有一台手摇唱机,平时放放国歌、东方红和样板戏。第一个暑假,他到县一中参加培训班,在那里他认识了老校长宋老师,并成了忘年交。临走时,他把宋老师的珍品──英语灵格风连唱片带课本带走了,背上松庵的一大盒唱片里还偷偷夹有文革前发行的印度尼西亚歌曲和苏联歌曲。

到了晚上,改完那21本作业后,他和女儿就拨弄唱机,听灵格风,听歌曲。在煤油灯昏黄漂移火花的投影里,他们常被那些与队列歌曲和样板戏浚然不同的旋律所陶醉,女儿爱听的是刘淑芳唱的印尼歌曲“宝贝”:

宝贝,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那我的宝贝……,你妈妈和你一起等待着他的消息……,睡吧我的好宝贝,我的宝贝,宝贝~~~。

一天晚上,女儿听完后,小下巴搁在桌沿上,大眼睛凝视着煤油灯罩中跳动的火苗,走神了。半晌,她疲惫地说,“爸爸,睡觉。”在他帮女儿掖紧被窝时,女儿加了一句,“你也一起睡,好吗?”

他知道女儿想到了什么,那是他不愿触及的地方。

“爸爸,这是妈妈唱给宝贝听的吧?”女儿在黑暗中问。

“嗯──”他停顿了一会,“想妈妈了吧?”

女儿没有回答,其实这不需要回答,他们父女俩都知道答案,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小脸蛋,不一会他的手指感到了湿润,女儿鼻子抽了一下,两只小手握住他的手,慢慢地入睡了。

在松庵的安逸生活并没有动摇他的坚定信念:他不会不能也不应该在农村成家,这里象是世外桃源,但不应该是他的归宿。尽管73年开始的大学招生和一拨又一拨的招工还轮不到他,他坚信上苍早已安排好了他和女儿的生命轨道,只是转折点还没来到。

事实上,他也没有成家的机会,因为他不可能有女友。

首先,他和兵团的同学都断了联系。在青湖场,他一年到头几乎不下山,场里的男知青不认识几个,女知青是一个不认得。上海,想到上海他就觉得对不起阿爷,阿爷早就把隔壁的瑶娣当作童养媳处理了,以前过年发压岁钱,瑶娣总有她的一份。他和瑶娣从小玩大,没什么特别好的感觉,但也没什么不愉快在他们之间发生。他下乡后,分在织袜厂的瑶娣曾传过话来,她会等他。就瑶娣这一句话,极大地增强了阿爷活下去的信心──他得抱一抱他的重孙子,摆一摆老太爷的谱。当那些似是而非越描越黑的流言,如“与一作风败坏的女人生一私生子,被兵团开除”的流言传回上海时,他阿爷半晌说不出话来,“造孽啊,我们对不起人家瑶娣”,这是他阿爷去世前反复说的话。

在松庵,即便是他有意成家也没戏,你看那一目了然的阴阳乾坤态势:如以婚姻法的最低年龄画线,18岁以上的全都是别人的人了,剩下的姑娘离那条线都还有三两年光阴的距离。

所以,他在松庵心很定,用他自己的话是老僧入定。但他忘了还有例外这一说,没想到还有一只把松庵这当代桃源清平世界搅得几近混乱的“擦边球”,她是松花。

松花55年生,属羊,虽有旧说,属羊女的流年多为不利,但松花的运气倒是好的可以,15岁到期入团,18岁到期入党,在林业队干部中是排名第二的党小组长。在松庵那些被山雾林露滋润的水灵水灵的姑娘少妇中,松花是最水灵的一个。在他上松庵的前一个月,松花与松庵最有出息的小伙子──去山西当兵的大龙定了亲,成了现役军人的未婚妻。

他和松花没有什么来往,松花是独女,家里没有弟妹在他这里念书。开始松花倒是以领导的身份挽起过袖子,想来关心他和女儿的衣食住行,看他屋里屋外整齐有序,灶前灶后忙而不乱,“你真的还能做娘。”笑着说了一句走了。

是女儿先和松花熟了起来。

秋天,场部党政工妇团领导来松庵作一年一度的工作检查,晚上照例在学校会餐,他和女儿照例陪同出席。席上他和小蒋和陈副书记等喝他们带来的李渡高梁,女儿和松花坐在一条长凳上边吃边说笑,头上的汽灯呼呼地响。

“松花阿姨,你为什么叫松花啊?松树有花吗?”女儿的问题引起了轰堂大笑。

“松树没有花。是阿姨的妈妈生阿姨时做梦,梦到了松树开了花,所以就叫我松花。”松花的普通话带有很强的地方口音,但他觉得这话说得糍粑一样,很糯很糍很甜,一点不难听。

到了晚上安排睡觉时,陈副书记和武装部长用半边乒乓桌在林业队办公室搭床睡。小蒋以前总挤到教师小陈的床上,现在有了困难。松花想了一下,拉住女儿的手,“走,今夜你跟阿姨睡。”女儿楞了一下,笑了,抱上她的枕头,跟着松花走了。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就是喂过女儿奶的小刘都没这份荣幸。

从那以后,吃了晚饭,女儿常常要到松花家去玩,他一般牵着女儿穿过小松林,看着女儿进了松花的家,然后回来看书、备课、听“灵格风”。九点有线广播结束时,松花会准时把女儿送回来,听着她们俩亲密的说笑声由远而近,他真有点说不出感觉,是酸?是妒忌?是不高兴?好像都不是。

开春后的一个星期天,是大晴天。他抓紧机会烧了一大锅水,给女儿洗了个澡,然后在教室外的庙台上,就着透过松林的太阳,准备给女儿洗头。松花来了,看了看他手里拿着的肥皂,说“别洗,等我回来。”不一会,松花回来,拿了块香皂往女儿鼻子前一凑,“香不香?”

女儿认真地煽了煽她的小鼻翼,“嗯,真香。跟阿姨身上气味一样香。”

松花腮帮子有点红,她将毛衣的袖子往上捋了捋,转了话题,“我来帮她洗吧,你这肥皂硷重,哪能给小女孩洗头”,打完香皂,松花的十个手指插入女儿的长发中轻轻地擦洗揉动,香香的泡沫从松花的手指间不断地溢出,风一吹,腾飞起来,太阳光下一闪一闪,五彩缤纷。

“丫头大了,以后我帮她洗澡。”当地人习惯把女孩叫丫头。

“那不合适吧。”他在边上手脚麻利地兑热水,配合著松花替女儿淋头。

“我是她阿姨,比你当爹的合适。帮我把袖子往上捋捋。”松花说着将两只手臂往他那里一耸。

他迟疑了一下。

“怕什么?我已是军婚了。”松花爽朗地笑了。

“怕的就是这个军婚。”他也笑了。

“爸爸,什么是军婚啊?”女儿低着头在下面好奇地插嘴。

“你现在不懂,以后会懂的。”

“那你就现在告诉我试试看,看我懂不懂埃”女儿说完,他们三人都笑了起来。

第二年暑假,场里有一个地区完小校长师资班的名额,给了松庵小学。他到场部打长途与师资班联系,希望能象上次一样带孩子一起去。对方表示有困难,在场部办整党学习班的松花正好走过,问明情况后叫他放心走,那三个星期女儿可以跟她过。他回松庵徵求女儿意见,女儿没一点意见。

三个星期过得很慢,他很想女儿,给女儿写了两封她能看得懂的信。他知道女儿肯定会给松花看他的信,在信中他本想加点什么,再一想,笑着摇了摇头,旋紧了钢笔帽。这天晚饭前,他又拿起笔准备给女儿写信,一想明天就是最后一天,还写个什么,信还没有人快。正在这时,有人传话,门房有人找。他狐疑地往外走,这会是谁呢?

还没到门房,他就听见女儿的声音了。

“爸─爸──”女儿伸着双手跑过来,他蹲下身子一把抱起。

“乖乖,想爸爸了没有?”

“想──”女儿看了看他的一脸胡子,双臂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谁带你来的啊?”

“是阿姨。”女儿下了地,手拉着他,领他去见在门房看着这父女俩亲怩的松花。

原来场里有车进城帮林业队拉农药,松花就带着女儿来了。

晚饭是在小饭馆吃的,炒肉丝、炒猪肝、豆腐汤、一斤饭,女儿兴奋的不得了,不光自己大口的吃菜扒饭,还忙不叠地用筷子点来点去,“爸爸,你吃;松花阿姨,你吃。”

“你吃你吃,还管别人呢,别噎住了就行了。”松花笑着说,然后转过头来仔细地问,“你是不是来一小瓶酒?”

他买了票,看晚上8:30地区歌舞团的表演。离开场还有些时间,他和松花牵着女儿走上了江堤。夕阳里,凉爽的江风缓缓地吹来,拂起了女儿和松花松松的长发。

“爸爸,哪边是上海啊?”

“你看水往哪边流,长江水往上海流。”

“噢,我知道了,是那边。”女儿嘴上说着,手却不放开他和松花的手。

“松花阿姨,上海是我老家,我爷爷我奶奶都在那里,下回我们一起到上海去玩,你说是吧?爸爸。”

他笑了,看了松花一眼,松花也正好笑着转过头来,两人的眼里好像有火苗在跳跃。

这场景,这情致,如果有那样一架相机,以诸神俯瞰人间的视角,急剧地往下拉开长焦距镜头,看那段夏夜的江堤,那三个手拉着手迎着江风带着醉心笑容的人影,你可能会感叹──天若有情天亦老,你可能会猜想──那上帝是不是也会动情?

然而那两双眼睛深处的火苗象夜空奔驰而过的流星瞬时暗了下去,他们的目光转向了在暮色里滚滚东去的江流。他们彼此都很清楚,在这迷人的夜晚,在这目光交流的片刻,他们想到的是什么,但这是悬崖,这是一条死胡同,这里竖立着明明白白的告示和惊叹号:危险!此路不通!

“爸爸,你怎么了?松花阿姨,你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女儿敏感地捕捉住了在他们目光中令她不安的信号,困惑地自我反省,“我,我不去上海了。”她急得要哭,紧捏住他的小手,一手心的汗。

“乖,丫头乖,爸爸没什么,阿姨没什么。”松花转身抱起女儿,挺直的鼻子和女儿的小鼻子亲了亲,“我们以后去上海,我们现在看戏去。”

回到松庵,他和松花开始有意识地保持距离。

但女儿搞不明白,晚饭后他和女儿各自坐在写字台的两边忙活,女儿有时会放下铅笔困惑地问,“为什么松花阿姨不理我了?”

“她忙。”

“为什么她忙?”

“她是党员。”

“那你是不是党员?”

“不是。”

“那我是不是党员?”

“当然也不是。”他笑了。

“噢,我知道了,如果我也是党员,爸爸也是党员,松花阿姨就会和我们玩了,对吗?爸爸。”

“不是一起玩了,是一起工作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是党员呢?”

“快了,快了。”他敷衍着女儿,心里开始盘算,得快想办法摆脱这困境。

但人到了这一步,是不容易摆脱感情的折磨和恩怨的旋涡。

大龙在部队进步很快,入了党,当了班长。75年国庆节前,寄来钱、军人联票和介绍信,要松花去部队完婚。松花回信,说是等他明年复员回来再办喜事。部队很快给场武装部来信,说大龙是提干对象,明年很可能复不了员,要场里做松花工作,赶快去山西成婚。

但松花病了,真病了,滴水不进,卧床不起,谁来劝,见了都开不了口。医务所王大夫说松花阴虚阳也虚,冬天得吃几副方子好好补补。最后松花爹说话了,等明年春暖后松花身子好了,再去山西。

女儿听说松花病了,好几次找机会路过松花家,都没有见到人。这天,她从铁头家回来,绕了几步路,从松花家门口过,还没站稳脚,大龙的妈就窜了上来,指着女儿破口大骂了起来:

“你这个小妖精,你妈妖死了,你来接着妖啊?看你这几天在这里转来转去,想帮你找不到老婆的死老子来拉纤啊?我家崽是什么人?是共产党!是解放军!是班长!告诉你爹,他想来破坏军婚,一颗子弹专政了他……。”

只听“哐档”一声响,松花开了大门,走到大龙妈面前,手指着她未来婆婆的鼻子,一句一顿地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对人家小孩子吼这种下流话。人家来看我碍着你什么事?你以为人家找不到老婆啊?你看看全场的知青有哪个在这里找老婆的?人家是上海来的。你家崽是共产党,是解放军,是班长,你知道人家爹是干什么的?告诉你吓都吓得死你。你造谣人家破坏军婚,要一枪崩了人家,你怎么就不怕坏了你家崽在部队的前程?”

松花越说越激动,“今年结婚不结婚是我和大龙的事,这是新社会,恋爱自由,婚姻自由,你还想封建啊,想反动啊,想反党埃别说是还没登记结婚,就算是你们家的人了,我作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坏了你家的门风,你给我说说清楚。你凭什么到我家门口口口声声破坏军婚破坏军婚的。告诉你,把我逼反了,我这辈子不嫁人了,出家了,看你去抓破坏军婚去。”

松花快步走向女儿,蹲下身,一把把女儿搂在怀里,说了句“乖丫头”就说不下去了,眼泪禁不住一串串地流了下来。女儿一开始被大龙妈吓得目瞪口呆,满眶的泪水不敢流,此时她把头埋在松花的怀里,委屈地一抽连着一抽,松花的胸前很快湿了一大片。

大龙妈被松花这一顿连蒙带骂给镇住了,从此没敢再吱声。

但事情还是闹大了,是怎样传开的,传到什么样的程度,没有人能确切地知道,人们只知道76年春天大龙所在部队和县武装部来人调查了。调查组在场武装部的陪同下,兵分两路,一路去九江,调查一年前那个夏夜松花的住宿情况。这一路收获不大,第二招待所的记录表明,松花住宿的那夜是4人一房。调查组还找到了当时的旅客之一,她记得很清楚,松花是和一小女孩一起住宿的。

另一路直上松庵,但调查结果似是而非,似非而是:

涉嫌破坏军婚者──否认与松花有任何超越同志的关系。同意调出松庵,但拒绝保证从此不理松花。

涉嫌者的女儿──喜欢松花,也希望其父能喜欢松花。但在其记忆中,她不是同父亲睡就是同松花睡,从来没有一个人睡过或与父亲和松花一起睡过。

松花──否认对任何人有任何不检点的行为。拒绝妇科体检。

调查组很快选定了突破方向──妇科体检。如果妇科体检过不了关,在松庵那种偏僻疙瘩作案的不会是别人;如体检过了关,大龙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调查组与松花的第二轮谈话非常的艺术。

“他是个好同志,这几年在松庵这么艰苦的条件,取得这样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你们场今年准备推选他上大学。但出了这么一件事,象这种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事常常毁了一个人的前途。但还算好,这件事还是有证据,这个证据就在你这里,如果有了这个证据,有利于你,有利于他,有利于他的女儿,有利于你的未婚夫,有利于部队,有利于你们场,这种一利百利的事,你考虑考虑吧。”部队来的同志的话说透了道理。

“你们把吴书记找来。”松花没多说话。

不一会吴书记来了。

“吴书记,场里真准备今年推选他去上大学?”松花很严肃地问。

“是这样考虑的”吴书记想起了兵团俞干事三年前的拜托。

“什么时候体检,告诉我”,松花站起来,“要是你们骗了我,大龙这个军婚就别想结成,”她一脸苍白没有表情。

“那是,那是,”他们生怕松花改变了主意。…………一年后的初春,吴书记一举兑现了对两个人许下的诺言。

在离开青湖场前,他和女儿冒着风雪爬上了松庵,同他的学生和家长告别,最后他们去了松花家,她不在。他给她留下了女儿的相片和女儿抱着睡了7年的枕头。

江轮缓缓地离开了九江港调头东去,他和女儿俯在栏杆上,看着这生活了七年的土地慢慢远去,女儿脸上挂着泪痕。

“还想着她?”他问。

“嗯。”

“将来不会忘记?”

女儿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呢,爸爸。”

“我也一样。”

女儿的头靠上了他的臂膀,冰凉的小手紧紧地捏住了他的手。

(四)

阴冷的春雨中,江轮转入了吴淞口,进了黄浦江。

离开这里整整七年了,他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岸上建筑、船坞、仓库、发电厂、共青苗圃,泊靠在江边渔轮、军舰、木帆船,江中拖轮拖着一长串驳船突突突地吐着黑烟……,这一切在蒙蒙细雨中犹如梦境。

呜----

呜…呜…

客轮和从苏州河转出的拖船队的互避气笛把他带回了现实。

外白渡桥、和平饭店、中国银行、陆家嘴天文台、整个外滩展现在面前。上海,他吸了一口气,心中百感交集,他很难理清楚他此刻的感觉,他觉得不需要理了,因为他知道在这百感中少了什么。他看了看身边的女儿,她眼里闪烁着一种向往已久的期待和梦境成真的好奇,但她抿的紧紧的小嘴抿去了应有的兴奋、抿出了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深沉。

他想起了在九江江堤上的那个夏夜,女儿醉人的稚音犹在耳前:“松花阿姨,上海是我老家,我爷爷我奶奶都在那里,下回我们一起到上海去……”

弟弟建国和妹妹建园在十六浦码头上接。建国已是大小伙子了,个头比他还大,他拍拍弟弟厚实地肩头。建园搂住女儿高兴地冲着他直嚷:“阿哥,侬各女儿顶掉了”。“姑姑好,叔叔好,”女儿甜甜地和建国建园打招呼,眼里充满了近来少有的喜悦。

建国踩着三轮货车,一大块塑料布盖住一车的大小行李,建园搂着女儿披着他的军用雨衣坐在车箱里;他骑着建园的自行车,跟在后面。

女儿从雨披下瞅着的上海的街景,一边和建园唠着话。

“不会说上海话?”建园打着上海官腔。

“不会”女儿伸出手抹去脸上的雨珠。

“那你听得懂吗?”

“以前在二连时都听得懂,到青湖后爸爸不说了,我不知道听不听得懂。”

“没关系,到家后姑姑教你。”

“家--”女儿拖了一下话音“还远不远?”

“噢,蛮远的,想我们上海的家吗?”

“想--,想了很久,”这次女儿一点没迟疑。

他骑着车一手扶着三轮货车上的两口大箱子,听着女儿和妹妹断断续续的交谈,他发现真的不太有信心了。自拿到入学通知书后,他对今后的生活走向开始茫然起来,说也奇怪,在二连,在松庵,在那样的情况下,他对生活都充满信心。现在回城了,入学了,女儿长这么大了,反而今不如昔了,真的是老了?不至于吧,才25岁。当然,这一路伴随的阴雨加重了他心中的灰色情调,但那灰色的根源是什么呢?从十六浦想到家门口,想了很多,其实这也是多费神,那根源脉络清楚地连着他连着女儿连到了那片松林那条闪耀过异彩的穷途末路……。

“阿哥当心1三轮车弯进他家弄堂时,建园提醒他。

当这一夥人车涌进不宽的弄堂时,他们象检阅陆海空三军似的与邻居点头示意打招呼,就在亲热的寒暄中,他看到了在他和女儿前行路上的沉浓乌云,那提示着暴风雨的闪电,因果在人们注视女儿的眼神中他读明白了容不得你误解的异样。

这时他突然又有了信心有了力量,信心和力量往往是逼出来的,以前中学运动会5000米赛前的感觉涌上心头,绕田径场12圈半是不是坚持的下来?能否进入前六名?他心里一点数都没有,但他踏上起跑线静候着“各--就位,预备--”后的发令枪响时,他的腿部肌群紧绷着,心里反而很安静了。

爸爸妈妈身体都还好,只是头发开始花白起来。七年不见,奶奶真是成了老奶奶了,但精神还不错,当女儿叫“太婆”时,奶奶摸出一只早就准备好的小红包塞到了“乖囡”手中。当天晚上大团圆,四代同堂夜饭吃的兴高采烈。

女儿大了,弟弟妹妹成人了,爸爸妈妈奶奶老了,阿爷去世了,一切都顺时钟往前走,但他家的房子还停留在20年前,以前觉得两间方方正正15平米一间的工房不算小,现在要安排这四代七口人睡下去可得动点脑筋。他回来前实行合并同类项,奶奶、妈妈、建园睡里屋的两张床,爸爸和建国睡外屋的一张床,剩下就没有什么空间了。现在爸爸和建国把以前他曾睡过的阁楼腾了出来。关键取决于女儿了,她爬上爬下试了两回后,决定和爸爸睡阁楼。

第二天,他带着女儿报完临时户口,去离家不远的母校去注册插班。本以为是件很简单的事,谁知一开始就吃了闭门羹。按规定,上海支援内地职工和去新疆知青的子女可以在上海“借读”到高中,女儿是知青子女的第一代,还没有相应的政策,学校还是比较通融,同意以按支内职工子弟办理入学。但他在上海入了学,户口不在江西,女儿够不上知青子女的标准了。唯一的出路是在他的户籍管理部门──学校保卫科报女儿的户口,再按规定就近入学。

问题是当他赶上工农兵学员的末班车时,上大学、管大学、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的“上、管、改”风光早已他日花黄。人们扫向他们的眼神比当年看狗崽子更刻薄,好像他们占尽了文革十年的便宜。1977年入学的工农兵学员在符号学上与四人帮打砸抢分子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他到保卫科去,人家的回答很冷淡,“这里是集体户口,从来不报临时户口,就是你自己的户口在这里也不会超过3年。”

学生科的回答冷淡中夹有嘲弄,“你们工农兵学员是可以婚后入学,但我们从来没听说过带孩子来上学的,我孩子老婆在外地,5年了,能这样来,早来了。”

他站在报栏前,思绪飞快地转,……女儿不上学?不行;自学?不可能;不上大学了,回去算了,回哪里去呢?没有退路;退学,到近郊农村找个农村小学去教书,但人家会接收吗?不能在这里干站着,下星期就要正式上课了;得行动,得找人,找谁?谁都不认识;找书记找校长,对,擒贼先擒王,怎么想到这词了?他笑了。

他借着报栏玻璃的反光看了看自己的形像:退色军棉袄,军用挎包,战士的形像。他挺满意,带着在二连点炮时的兴奋和镇静,他去了党委书记办公室。

“我找你们书记。”

“柳书记吗?”办公室的小秘书打量着他。

“是”他很自然地点点头。

“你是--”

“我以前是福州部队的”,他说了一个似谎非谎,他感觉到如果他再说是新入学的工农兵学员,他肯定见不到这位柳书记。

“你等等”,小秘书不敢贸然打发外来客,她起身走进了里间办公室。

书记会不会见他?见了书记怎样开口?他头脑一片空白。

“请进”,小秘书很快出来,领他进了书记办公室。

他踏进办公室的第一步时,他找到了感觉,他敏锐地看见了在墙上的有张放大了的退色的半身相片,一年轻军人含笑正视前方,胸前佩戴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章。他离开兵团好几年了,柳书记离开部队可能也有十几二十年了,但不管你离开那个大家庭多少年,不管你们是否来自一个部队,你都能找回官兵之间战友之间的感觉和感情。坐下后,他象当年在和刘排长俞干事谈心,开门见山简明扼要地把情况交代清楚了。

“柳书记,我希望得到您的帮助。七年前在兵团施工时,孩子他爹因公殉职,他在我怀里咽气时,把不到一岁的孩子托付给我,”说到这里他想起了连果临终前的话--你,你当女儿的父亲。他眼有点红,深吸了口气,以控制自己的感情,“孩子在江西没有人了,这里没有临时户口和学校证明孩子上不了学”。

说完,他打开书包,将连果的殉职证明,女儿改名字转户口的介绍信,女儿的抚恤证明,他的入学通知书等文件一件件交给柳书记过目。

柳书记戴上老花镜读得很认真,不时地问两句,“她母亲呢?”“你女儿是否知道这些情况?”。最后他端详了连果、他、女儿在二连时的合影和女儿那次去九江时的相片,片刻,他取下眼镜,问“这么些年就你一人把她带大?”

他点点头。

“如果学校解决不了你女儿的读书问题,有什么其它的考虑?

他陷入了深思,过了一会,他叹了口气,“那只好退学回江西了。”

“有没有考虑过把孩子托付给其它的同学或朋友代看个三年?”

他坚定地摇摇头,站起来准备告辞。

这次轮到柳书记走神了,眯着眼,腰背挺得笔直,半晌,也站了起来,说“材料留下,明天下午3点再来,”握手告别后,柳书记加了一句,“把你女儿带来我看看。”

一旦擒住了“贼王”,后面的事就成了没有问题的问题。

靠着医学院的小学校几乎是职工子弟学校,而小学校中的教职员工以及他们子女亲属的生老病患全仗着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因此在柳书记的安排沟通下,不需要什么学院的临时户口,女儿就顺顺当当地办完了借读手续。插几年级的班呢?按他的估算,女儿跟着读五年级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但女儿才是读二年级的年龄,而且他觉得她心理上成熟速度有点和生理脱节,他和女儿商量一下,决定先跟三年级,有时间可以干点别的。办事的教导主任倒是挺宽宏,摸摸女儿的头说,“没关系,跟不上,再读二年级。”

不到一个月,女儿就成了荣老师班上无可争议的三好学生。女儿本来就细心,做那点作业从来就没有不拿5分的。从山上下来的孩子,别说跑跳等基本体育素质,就是女儿在松庵打着玩的那一两手乒乓,就把男孩子打的一愣一愣的。更重要的是女儿人缘好,她的爽朗使得女生也很少有人和她使小心眼的。

一天放学,女儿在走廊里哼着“宝贝”的旋律,音乐老师小马停下,回头叫住女儿,“是你在哼?”女儿点点头。“你在哼什么歌?”女儿一下脸红了,她记起了爸爸的叮嘱,别在外面唱,但她太爱这只歌了,这支歌把她和从来没见过的妈妈联了起来,因为她觉得唱歌的刘淑芳就是她妈妈,是妈妈在哄着她入眠。她问过爸爸刘淑芳长的什么样?她在钟庵听唱片时爱闭着眼边听边在想象中作人物填充,后来每听到这支歌松花阿姨的人影就会在她眼前晃动。盲人渴望光明,聋哑人渴望音乐,她没有母亲,这支歌是她所有的精神寄托。她不太明白为什么不能唱这支歌,但她太爱它了,因此常常会禁不住下意识地哼歌的旋律。当马老师叫住她时,她还没意识到她在哼什么,现在她感觉到问题严重了。

“别害羞,别害羞,唱得挺好的,”马老师善解人意地鼓励她,“会唱歌词吗?”

她点点头,紧跟着又摇摇头,满脸困惑地看着马老师。

“怎么回事?”马老师也困惑起来。

“爸爸不让唱”女儿想了一下老老实实地说出了原因。

马老师笑了,“没关系,现在能唱了,走,唱给马老师听听。”说着就领着女儿去音乐教室。马老师文革前是音院附小的,72年中学毕业后去了师范学校小教师资培训班,后来就成了音乐教师。

马老师根据女儿的音域弹起了前奏,女儿真的进入了角色,她从来没放声唱过也从来没人给她伴奏过,但她真的唱得很好,唱准了旋律,唱出了她所有的感情,当“宝贝~~”的余音和钢琴的和旋在空旷的教室中渐渐逝去时,一颗滚热的泪珠到了女儿的嘴边。

“妈妈教你的?”

女儿摇摇头。

“你,没有妈妈?”马老师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说出了她的判断。

女儿点点头,泪珠连成了线。

马老师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忍着没让泪水流出来。

(五)

马老师想起了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弹得一手好钢琴,音乐学院的老师对她过早退学嫁人遗憾万分,但她有胜于阿Q的理由和信心,她成不了钢琴家,她的子女能成。1955年马老师出生时,她母亲看到她十指尖尖,心里乐坏了。

但自马老师懂事起,她和母亲就存在一种战争状态之中,她像她爱好足球常常踢后卫的父亲──你带球冲得越凶,我拦截铲球就越狠。每次练琴,母亲坐在她身后,她就有在日本纱厂做童工,拿摩温(女工头)巡视到身后的感觉。即使母亲在厨房,她也偷不成懒,她母亲耳尖,等饭菜烧好,会很细心很耐心地要她重复某一段某一小节。

等马老师10岁进音院附小后,方知竞争之激烈,同学们一个个都是音乐世家的名门之后,要不是她从小在“日本纱厂”被“拿摩温”逼出来的童子功,肯定坚持不下去。她在琴房练琴时,真想“拿摩温”就坐在她身后,她每周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搂着母亲又亲又喊:“我想死你了,妈妈1

她母亲真的被她给想死了。

一年后那嘲红色风暴”来临后不久,母亲没再从她任教的民办小学回来,几天后母亲在一只小木盒中回家了。以后,马老师她不敢听她母亲酷爱的那支“致爱丽丝”,她受不了,她甚至不能弹。76年她母亲十年忌日,她关上门,敬起香,打开琴盖,刚开始第一小节,就再也弹不下去了,她一头扑在琴键上,嚎啕大哭,琴随着她的抽欷,发出一阵一阵的轰鸣。

在此刻,马老师能不理解这个唱得情真唱得泪涌的小姑娘?

女儿泪眼朦胧里也想的很多。她想到了松庵,想到了松花,在那些个夏夜,她睡在松花宽大的帐子中,她问松花:

“松花阿姨,你会唱‘宝贝’吗?”

松花摇摇头。

女儿轻轻地唱给松花听,问她好不好听。

“真好听,爸爸教你的?”

“我自己学的,”女儿骄傲地说,“多听多听就会了,我教你好吗?”

“好──,丫头真是宝贝,是阿姨的心肝宝贝。”松花在女儿脸上亲了一下,搂住女儿。清凉的山风里,女儿在巨大的甜蜜中(她以后知道这就是她所盼望的爱──母爱),在松花的怀中,带着掩盖不住的笑意入睡。

在音乐教室里,女儿猛地从魂游千里的下意识中清醒过来,擦了擦眼泪,拢了拢头发,不好意思地看着马老师,说要去医学院食堂,不然的话爸爸要等急了。

他是等急了。女儿12点放学,过一条马路就到医学院。往常12点15分女儿总准时坐在后门传达室等他,今天12点半了还不见个人影,他一直担心那条马路,因为那是条交通干线。等他一路找到学校,正遇到女儿和马老师走到校门口。女儿跑上来,抱住他腰用劲搂了搂。

“惹老师生气了?”他看了看女儿红红的眼,抬起头笑着和马老师打招呼,因为他相信女儿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没有没有,你女儿歌唱的很不错,还真动了感情,有机会我准备送她去少年宫合唱团,”马老师也笑着解释。

在传达室里,马老师看着这父女俩说说笑笑,过马路远去。

“啊吆,看上人家老爹啦。”荣老师咬着包子到传达室取报纸,看到马老师出神的样子,再看看马路对面,与马老师开起玩笑来。

“奇怪,什么年龄?生得出这么大的女儿。”马老师比荣老师小个十几岁,但很谈得来,把她当亲姐姐看,所以说话也随便直截了当。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老三届的,长的后生。”

“老三届的也不应该在那个年龄就生女儿啊,是69年70年吧,不会是流氓活动的产物?”马老师笑着贫嘴。

“不过他那个女儿真得人痛得人爱,也亏他一个人带,怎么样,想当人家后娘,我家访时帮你去搭搭脉,侦察侦察?”

“那倒不需要,不过你什么时候去家访,我一起去看看,这女孩有天才。”………

工农兵学员是一不正常历史阶段产生的不正常产物。大学生应该代表着知识,象征着民族精华,应该是品学兼优德才兼备,但如果选拔大学生的“品、德”是由一条“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的阶级路线所决定,如果鉴别大学生“学、才”的公平竞争被废除,那么这样的大学生所面临的社会挑战和精神压力是巨大的。

开始几届工农兵学员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托伟大领袖的红日高照的洪福,靠四人帮“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理论助威,老百姓不敢怒,老师们既不敢言也不敢教,哄着领有“上、管(理)、改(造)”大学圣旨的工农兵学员象是伺候灶神爷似的。当时戏话工农兵学员是“大学的牌子,中小学的水平,幼儿园的脾气”。因此一旦工农兵学员的缔造者保护神过了气,社会对他们矫枉过正的“反攻倒算”是再现实也不过的了。

应该说他们这届末代工农兵学员是很本份的,因为他们不像他们的前辈们那样动不动就制造生产出一些“反潮流”的“新生事物”,应该说他们也很刻苦,因为他们虽然赶上了不考试就能上大学的末班车,但已错过了不考试就能大学毕业的好时光。应该说他们为他们的前辈学长们作出了很大贡献,因为他们把所有对工农兵学员的不满、怨恨乃至于报复都承受下来了。学校已经不把他们当回事了,把他们当成天一亮就要倒掉的隔夜垃圾,1977年整个一年,全国大专院校教职员工的兴奋点都在积极准备迎接文革后第一批大学生。

但他还是很满足。

首先他对专业很满意。他想过当建筑工程师,骑着摩托带着安全帽夹着图纸,满工地跑……;他想过当教师,中学教师,一张纸也不带走进教室,整个备课内容所有学生姓名都在他心中,然后满怀信心地扫一眼他的学生,“上课”一声令下,教室中所有的眼耳大脑都不知不觉地跟着他走上求知之路……;他甚至想过当地质勘探队员,去体会歌中的感觉,“……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战胜一切疲劳和寒冷,背上我们的行装,攀上那高高的山峦,我们满怀无穷的希望,为祖国寻找富饶的矿藏。”

但他从来没想到过要当医生,在他的下意识中,那好像是女性的职业。他满意这个专业,因为他敏锐地看到了前景,这个职业和木匠、理发员一样,能直接看到个人的努力对社会的贡献,而这一贡献与生命相关与人道主义相关,“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这是那本小红书中为数不多的经得起历史检验的“最高指示”之一。

对于工农兵学员本身的社会地位和现实处境,他看的挺穿,不管怎么说总比招工强吧,而且招到了上海。对于人们对工农兵学员知识水平的蔑视,他不着急,他本来就是老初三的,自73年起他就开始补高中的课,到离开青湖场时,他自信他的数理化基础能通过文革前的大学入学考试。他三年的“灵格风”和广播英语自习,几乎吓了英语老师一跳。

教他们英语的郑老师,是个很复杂的人物,从家庭出身来说是个国民党官僚子弟,从个人表现来说,又是个在援华美军顾问团当翻译的中共地下党员,解放后,由反派人物改演正面人物,但纨侉子弟作风和美军军官派头就是改不过来,因此官越做越小,最后在老战友们的庇护下,到这小小的外语教研组当了个副教授。

73年第一批工农兵学员进校时,他也是第一批重新回讲台的教师之一,他教得很认真,但没有时代观念,还以为是在53年63年。他偏爱有外语特别是口语天赋的女学生,下了课甚至在路上还截住女生聊几句英语口语,用他的话说,“不开口,学不好外语。”没多久,他就被有高度阶级觉悟的工农兵学员给揪上了讲台,其它的批判也就算了,说他对女学生有不良企图,这口怨气一直憋在他心头。

本来安排郑教授负责第一届新大学生的英语教材和教学,但他不同意,他非要来教这届末代工农兵学员,他不能错过出心头这口恶气的最后历史机遇。听过他上第一节英语课的同学,犹如一场恶梦。

“各位有没有看过‘闪闪的红星’?”他背着手在讲台上踱方步,一些不知深浅的学生还真的举起了手。

“你们不举手我也知道,你们大多数都看过,即使没看过也一定听过这句台词”,他停下来扫了台下一眼,“没想到吧,我胡汉三又回来了1

整个教室没人说话。

“你们的老大哥老大姐们控诉我,说我要你们工农兵学员开口学英语,是对你们存心不良!学外语不开口,”郑教授停顿了一下,脸上浮起了一丝轻蔑的冷笑,“这是1001夜,这是天方夜谭1他挑战的目光探照灯似地缓缓地扫过整个教室。

一片寂静。

“我告诉各位,上英语课就得开口,从今天起,很抱歉,我就对各位开始存心不良。不过别紧张,各位有继续革命继续反潮流的权力,不准备开口的革命同志,”他左手往教室门口有力的一挥,“请1

据(79)1班的同学说,至少有两个从来没念过英语的女生被问得张口结舌流下了眼泪。

第二天郑教授来到他们4班上课,“各位大概都听说过1班的故事了,我不准备难为各位,社会上有政治谣言,说你们工农兵学员的平均英语水平连中小学生都不如,我也公事公办,先调查调查各位的英语水平,为你们辟辟谣,OK?”

郑教授开始扫视全班,寻找第一个可以下口的羔羊。大家纷纷躲避他的视线,那些不会英语的同学恨不得能趴在课桌下。郑教授的目光停留在他的那件退色军棉衣上,三年前就是穿着这样一件军衣不能说一句英语的复员军人将小小的英语口语教学,上纲到复辟资本主义,下联到调戏腐蚀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

郑教授冷笑了。

但接下来的师生英语对话,不但出乎郑教授意料,在座的同学们也人心大振。美仑美孚的美国口语碰上拿腔拿调的牛津英语,下课后在同学们中流传的故事简直就如同座山雕在威虎厅初遇杨子荣:“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1“么哈么哈?”“正晌午说话,谁也没有家1

郑教授当然能问倒他,但在上第一节课之前那就是存心刁难了,郑教授毕竟是老师,老师从来不为难合格的学生,在一大轮日常寒暄的英语问答后,郑教授停了一小会,眼神变得温和了,对他用英语说了一句“THANKYOU,SITDOWNPLEASE”,然后用中文对全班说:“请打开课本第4页,我们上课。”

那些不能开口的同学们如释重负,松了一大口气,简直想把他抛起来喊“乌拉”喊“万岁”。

(六)

因此一开始他在同学中的人缘就很好。全班50个人,26个党员24个团员,他一到学校就打退团报告。上届工农兵学员留校当学生指导员的小顾老师和他商量,是不是当个团干部,这样他可留在团里直到28周岁,“否则的话,全班就你一个留在组织外,成四类分子阶级敌人了。”

“我以后争取入党吧,再说我有孩子,当干部怕误了大家的事,”他婉言相拒。

整个工农兵学员的气数已尽,个别人的进步不进步,组织不组织也没有什么好管的了,小顾老师对他逍遥组织外的不求上进,也睁个眼闭个眼,随他去了。

这样就造成了他最满意的生活态势:早上起床,买豆浆买油条烧泡饭,叫醒女儿,7点1刻把女儿架上他花了四十块钱买来的自行车,如没有警察就冒险骑上一段,7点40分女儿到校,7点50分他能心平气和地坐在教室里整理课本笔记,等着上课铃响。中午12点1刻在后门传达室会同女儿去食堂吃饭。下午女儿去教工宿舍区的小同学家里,上课外小组。三点钟后再回到后门传达室看书做作业。有时他下午没课没活动,就带着女儿上田径场或运动房跑跑跳跳玩玩球疯一身汗。晚上在学校吃过饭后,两人再在教室或寝室里看书学习到8点半。然后父女俩有说有笑地推着(或骑着)车子回家。安排女儿睡觉后,他再看书看到11点。

他还有什么好报怨的?只要别把他们当四人帮处理,工农兵学员这也不行那也不是,就让人们去说吧,他不在乎。他只在乎他的宝贝,他的女儿。

77年暑假,他和女儿都在学校,他预习下学期的专业基础课,女儿每周三个下午去少年宫合唱团训练,三个下午睡完午觉后跟他学游泳,晚上他常常和女儿出去看看电影或在附近的林荫道上边逛边聊。一夜,父女俩一人一根冰棍进校门时,正碰上柳书记在等车,女儿眼尖,“柳爷爷──”

柳书记笑眯了眼,蹲下来逗女儿:“吃冰棍啊,不给柳爷爷咬一口。”

女儿很爽快地把冰棍往柳书记嘴里塞,一想不对,“噢,我吃脏了,您等着,我跑去给您买一根,爸爸快给我四分钱1

“不用了,不用了,爷爷牙不好,不能吃太凉的”,柳书记站起身来,摸着女儿的头,“明天晚上到爷爷家来玩好吗?”

女儿没作声,等着他作决定,“柳书记,您挺忙的……”。

没等他说完,柳书记打断他的话,“没关系,暑假嘛,大家都得休息休息。明天下午5点,一号宿舍我家,明白了没有?”柳书记幽默地用了当年在部队下命令时的口吻。

“明白了,首长。明天下午5点,带着女儿在一号宿舍柳书记家报到。”当他复述完“命令”,老少三代人都笑了起来。

第二天下午,他和女儿走进柳书记的小院时,院子里散着木工工具和几把椅子,只见柳书记的夫人秦大夫和保姆急得一头汗,原来这天是柳书记60岁生日,晚上吃饭的人多,请了木工间的师傅来修几把不能坐人的椅子,没想师傅割破了手,送医院急诊去了。

他看了看那几把摇摇欲散架的椅子,挽起衬衣袖子,安慰着秦大夫:“秦阿姨,别急,这都是小毛病,好修,保您吃饭时能用上结结实实的椅子。”说完,熟练地抄起木工工具忙开了。

没多久,叽叽喳喳地来了一群穿海军服的从他身旁进屋,“吆,你家老爹请客,还真的临时报佛脚啊,看样子我们得坐在地上给三爷拜寿了”,一个兴高采烈的女高音。

“师傅,喝水。来不及修就算了,反正有能凑合著坐的”,一会有人出来送水。

他抬头看,是个挺漂亮的女兵,挺挺拔拔的穿着海魂衫,后来他知道这是柳书记的小女儿柳晓厦,某军事院校的工农兵学员,现正在吴淞水警区毕业实习。他接过那杯翻着泡沫的汽水,喝了一口,“没事,最多半小时完工。”

吃晚饭的人并不多,柳书记夫妻俩,柳晓厦和她的4个同学,保姆加上他和女儿一共十人。等他提着最后两把完工的椅子进屋时,女儿和那一群海军已经混成一片了。饭桌上柳书记对他的介绍很简单:“这是小公主的爹,我们学校79届的学生,以前是福州部队的。”那五个海军十只的眼睛流露的眼神,使他很不舒服。

但到了饭后在客厅喝茶时,气氛开始活跃起来,当然这是女儿带动的。按照预先的彩排,女儿大大方方走到客厅中央,“柳爷爷,我给您唱支歌”,他从挎包里掏出口琴,为女儿吹起了“新四军军歌”的过门和节奏。

“光荣北伐武昌城下,血染着我们的姓名。孤军奋斗在罗霄山上,继承着先烈的殊荣……”

他爱这支歌,很早就教会了女儿,给她讲过新四军和南方三年游击战争等艰苦卓绝的动人故事。昨天晚上,女儿问他要给柳爷爷表演什么节目?他反问,柳爷爷是新四军,你看呢?“新四军军歌1女儿激动得眼睛发亮。

女儿唱出了她对新四军的极大敬意,几星期少年宫合唱团的学习,使她具备了有相当渲染力的台风,当她唱到第二段时,她自豪地踩起了行军步伐。

“扬子江头淮河之滨,任我们纵横驰骋。深入敌后百战百胜,呼啸着杀敌的吼声。要英勇冲锋,歼灭敌寇。要大声呐喊,唤起人民……”

海军们也跟着节奏,一起为女儿击掌。柳书记眯起了眼睛。

“……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1

大家一起喝彩鼓掌。柳书记一把把女儿搂在怀里:“谢谢,谢谢,”然后感慨得意地对大家说,“像她这样的孩子都能唱我们这一辈的战歌,我们算是没白活了。”

柳晓厦她们和女儿继续在客厅玩,他和柳书记在书房摆开棋盘,边聊天边下起围棋。隔壁很热闹,开始他还竖着耳朵试着分辨女儿的声音,不久他就专注于棋盘了,柳书记的棋不是一般的好,不能输得太惨,不能输得太惨,他想着想着就溶入了白子黑子之中。

“让我来看看共军的形势”,柳晓厦进了书房,“哎,爸爸,当学生的比赛第二,你当书记的怎么也不友谊友谊?”她一眼就看出他在苦苦支撑非败不可的棋势。

“别──”柳书记来不及说话,柳晓厦一伸手就把黑子白子搅成了一堆,看样子她不是第一次这样搅局的。

“师傅啊,听你们家女儿说,你会‘月飞山’”

“月飞山?”他马上想起了在九江剧院,他、松花和女儿都被地区歌舞团演唱的这支朝鲜歌曲所感动,他花了不少力气,搞到了歌谱,后来连从不唱歌的松花也会哼最后的几句。

“那调高,唱不上去。”

“没关系,你就试试唱高调吧。”客厅里的人都笑了。

他本来还想让女儿代劳,女儿喝着汽水,说她和他们都唱累了。

“你的口琴呢?我给你伴奏。”他从裤袋里掏出口琴,犹豫了一下,柳晓厦一把夺了过去,“甭紧张,体检一等一级,双眼裸视1.5,无传染玻”说完就熟练地吹起了“月飞山”的旋律。

他没能跟上歌的开头,柳晓厦的口琴没停下来,继续带着旋律先行。

“……在那痛击侵略者的激烈战斗中,战士们和你一起保卫了祖国。月飞山,月飞山,祖国的山啊,月飞山,多么壮丽,多么雄伟,屹立在海岸上。”

他唱的轻,但唱上去了,客厅里一片掌声。但柳晓厦意犹未尽,继续吹着过门,向众人做着让他接着唱的手势。

“千山万岭围绕着月飞山峰,雄鹰翱翔在英雄山上……”他的潜意识随着歌声随着旋律在流趟,趟向远方,趟向过去的时光,……九江剧场他们三个和所有的观众们起立,经久不息的鼓掌……,松庵深翠的松林,松林上谌蓝的天空,天空上浮着白云,白云里叠现出清澈黑亮的眼眸,坚挺的鼻粱……。

“晓厦,我们是不是把他推荐到海政歌舞团去?”他唱完后,大家开着玩笑。

“我也会唱。”女儿笑着插嘴。

“那你也去海政。”

“松花阿姨也会唱。”女儿没忘记松花。

“谁是松花阿姨啊?”几乎是异口同声,连柳书记也感兴趣了。

女儿收敛了笑容,想了想,又看了看他,还没等他接上话题,女儿很认真地说“松花阿姨是军婚。”

大家哄地大笑起来,柳晓厦的同学直不起腰来,喘着气说,“没关系,没关系,你们以后和晓厦一起唱,你们就是军婚了。”

但女儿没有笑,她走到他身旁,抱住他说,“我们回家吧。”

柳晓厦一眼看明白了事情的七七八八,给她的同伴作了个眼神,然后说:“我们也得走了,否则赶不上末班车,明天得关禁闭了。”

一星期后,他收到柳晓厦的信:

“师傅:

我和你女儿已经讲好,这周四到吴淞来玩,我们下周结束实习回大连。上午10点我在水警区传达室等你们。简图和公交车换乘参考见反面。

晓厦”

这简直不容商量,他徵求女儿意见。女儿认真地看着她自己的作息表、少年宫合唱团暑期活动安排和月历,算了一会,然后高兴地说:“行,爸爸,我们能去!去看兵舰1

星期四是个好天,晴空万里。

等他和女儿进入水警区大门,柳晓厦也一身戎装飒爽英姿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上了柳晓厦她们实习的测绘船,船上的水兵好客极了,平时他和女儿很少吃得到的水果、罐头一个劲地往他们手上塞,炊事员带着围裙搓着双手请示:“小柳啊,你说是老四样还是新四样?”

“你看着办吧,烧出风格,烧出水平1他听了也暗暗好笑,当官的驾式往往就是天生的。

“风格是一定有的啦,水平吗,只好请同志包涵了,船小,见识少,见识少。”炊事员满脸笑容地向他打招呼。

“噢,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同学,以前也是福州部队的,我们都是小半个同乡。”原来船上有不少福建兵,柳晓厦一边给女儿剥柚子,一边说她是55年夏天的一个早晨在厦门出生的,这就是她为什么叫晓厦的原因。那些福州兵都上来和他套家常,他心里暗暗叫苦,他和福州部队只是间接关系,和福建更是“间接”的好几次方了。

但这一天过得很愉快,夕阳西斜他们下船时,柳晓厦的那些同学在船舷向他们挥手,“不送了,晓厦代表了。”

他和柳晓厦牵着女儿的手,沿着江堤,向着夕阳,他们三人脸上披着暗红色的晚霞,他心情很复杂,他想起了一个类似的场景。女儿突然也想起了什么,看了他一眼,然后狡颖地一笑,甩脱他们的手,一个人在江堤上跑起来。

“松花的那个军婚是哪个部队的?如果没打结婚证书,还是有办法,如果需要,我可帮你们想想办法。你这个女儿啊,看样子很难接受其他人做她的妈妈的。”

他发现他居然无言可答。

快到门口,柳晓厦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给他,“这是我的通讯地址,我会给你写信的,别紧张,不会逼你军婚的,没事聊聊天,我觉得你这个木匠师傅小老子……。”

她没能说完,因为女儿已经站在他们面前。

柳晓厦弯下腰,对女儿说:“再见啦,小公主,亲阿姨一下。”

女儿想了一下,很勉强地用她的小脸贴了贴柳晓厦的脸蛋,在那一刹那间,柳晓厦给他作了个带笑的鬼脸,“瞧,我没说错吧”,这话呼之欲出。

(七)

开学后不久的一个下午,他收到柳晓厦的大连来信,在一楼阅览室找了个一个背人的位置,拆开了信。

“师傅:

不要把这信与“军婚”联系起来,这样会吓着你。算是聊天吧。但这也有点冤,我还没习惯这样和人聊过天。

碰到你至今不到两个月,见了两次面,在一起没说过10分钟的话,但我有种感觉,我们之间可能有某种缘份,相信我,我的感觉有统计学的意义。

对于你,我有三个没想到。

我第一眼看到你在我家院子里干木匠活时,我想中国的新一代工人阶级就应该象是这种模样--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没想到你还真是工农兵学员。

看到你的小公主时,还真没想到她有个这么年轻的老子。能一个人带出个这么聪明、达理、爽朗、活泼、善良的小姑娘,格老子本人的素质就可以免检了。

根据你女儿的话,你是标准工人阶级子弟,没想到你还能“月飞山”。

这三个没想到,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的实习质量,间接地影响了国防施工,你应该知罪。

有一点你可能没想到过,你的女儿帮你得了不少别人不容易从姑娘们那里得到的分,说句笑话,我那几个同学都异口同声地说要征你的军婚。其实这不公平,如果一个女人拖着一个女儿,你们大男人准一个个逃得远远的。

公平的是,在过去的那些年,你把你所有的爱给了你的女儿--一个人和你毫无关系的孤儿。你的付出赢得了我和我的同学好感(是不是还应该包括你女儿的那位马老师),当然还应该包括松花的(我想在这里应该用比好感更有力度的词)。付出爱而得到爱,上帝也作不出比这更公平的良性循环。

但世上总有遗憾的事,你女儿得到了在常理下很难得到的爱。而你,爱就在你面前,你却与它天河路遥。你和你女儿都爱着松花,但--不说了。除了松花,你的爱和你女儿的爱不可能和平共处,因此你没有机会,至少在可预见的将来。我也没有机会,尽管我非常喜欢你和你的女儿。

不说这些了,这可能是比平反冤假错案更难的老大难问题。

给你(也是给我自己)指点迷津吧。我们工农兵学员真的没戏了,不是一部份人或一大部份人,而是整个没戏了。以后我们肯定不能享受大学待遇。明年起,本科生和研究生恢复招生,在新的本科生毕业之前,考上研究生,这是我们的唯一出路。我明年肯定考,你得好好准备79年考,与同样在文革中耽误了青春的红卫兵大学生竞争,我们有年龄优势。

让我们化遗憾为力量,当新一代霍去病,‘硕士不获,何以家为?’

问候你的小公主ⅵ

晓厦77.9.29”

当他读到柳晓厦的第三个想不到时,笑了,带着一分不以为然。干部子弟是不是都这样?好歌谁都爱唱,在兵团在农场会唱朝鲜歌、越南歌、阿尔巴尼亚歌、外国民歌二百首(当然是偷偷地唱)的工农子弟多着呢。

但他承认柳晓厦眼光很敏锐,她对女儿对松花和对他自己的看法都有如离弦之箭一矢中的。女儿增加了他在姑娘眼中的份量,有这事?但他确实是从来没想过。他怎能知道人家在想什么呢?

柳晓厦的眼光比他远大,这是他第一次想起还有研究生这码事。他慢慢地叠好信,想起了当年用7.9步枪射远靶时的口令:目标500米,标尺2,射击ⅵ他完全同意柳晓厦的分析和建议--79年考研究生。严格说来,这不是远靶,而是相当近的目标,从现在就得开始准备。嗨,真亏得有她这封信指点迷津。

怎么叠好的信纸塞不回牛皮军邮信封?他抖了抖信封,一张黑白半身相片出现在他眼前:军舰上,强劲的海风中,她略眯着眼,带着一丝笑意一丝调皮,注视着镜头。相片背面流利的草书:拿不到金牌,拿不到银牌,还拿不到铜牌?ⅵ

金牌?是指女儿?

银牌?松花?

如果这样来解,她的言外之意是很明显的。

她是个好姑娘,热情善良(他的脑海中在过电影:“师傅,喝水,修不好没关系,反正有能凑合著坐的”),充满活力(继续过电影:运动头,海魂衫,打着节拍吹口琴),幽默敏锐(他感到手里那封信的份量)。

“喜欢她吗?”他问着自己。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但这就是爱吗?好像不是。因为想到这个动词,他就觉得心里有点堵,不用想,是松花在那里堵着。松花是人家的人了,自己堵自己堵一辈子?不行,得活血化淤,有冠心舒合丸吗?他想起了和瑶娣他们玩集体游戏“找朋友”时唱的那支儿歌:

“我们要找一个人。”一边的小夥伴手拉着手走过去。

“你们要找什么人?”另一边也手拉着手迎上来。

“我们要找某某某。”

“什么人来同她去?”

“就是我来同她去。”

谁是“她”?柳晓厦?

他眯起了眼睛,走了神。

“爸爸,”女儿甜甜的嗓音轻轻地把他拉回了现实,她背著书包,找到了阅览室。

“瞧你一鼻子的汗,也不擦擦,”他掏出手帕替女儿擦干汗水,“晓厦阿姨寄信来,要爸爸考研究生,你说考不考?”

女儿没说话,很认真地看着柳晓厦的相片。

他有点紧张,怕女儿要看信。以前在江西收到上海来信时,女儿等他拆开信后,总自告奋勇地要念给他听,来一封信,从认生词到讲解内容到交流看法,父女俩总要乐一阵子。他能不让女儿看吗?能不给她如实讲解吗?

还好,女儿没提,不加评论地把相片还给他,说她有点饿了。

在离小卖部不远的草地边上,女儿握着汽水瓶,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鸡子饼,细嚼慢咽,望着在微风中飘漾的柳枝,若有所思。他知道他得和女儿沟通思想,而且得在那只鸡子饼被消化完之前。

没等他找到话题,女儿说话了,“我们没有松花阿姨的相片”,她看着前方,象是在感叹。

“还记得她吗?”

女儿转过脸来,看着他,幽黑的眼眸象是罩着雾气,“有点记不得了。”

他被触动了,是的,一年多了,他也有点记不清松花的容貌了,你越使劲,这图象就越抽象,象是溶入了夕阳,化入了秋风。但他感到她的存在,在什么地方注视着他和他的女儿,如夕阳洒来淡淡的暖,如秋风吹来丝丝的凉。

他找到要说的话了。

“告诉你,”他弯下腰,凑上女儿的耳朵,“爸爸不会让晓厦阿姨当你的妈妈的。”他在想,再过10年,女儿17岁了,到那时她大概不会在意当她后妈的是不是松花。

女儿搂住他的脖子,也对着他的耳朵轻柔地说,“我有爸爸就够了。”几滴热热的泪水到了他的肩头。

“瞧你,饼碴子全到爸爸脖子里了ⅵ”他顺势一把女儿抱了起来,挺沉,女儿真大了,不能再抱了。

女儿破涕而笑。

女儿一下好像长大了很多。

她以前总是带着特殊的眼光观察同学和小夥伴和他们母亲,有时羡慕,她羡慕丽丽有个漂亮能干的妈妈,每天都能给丽丽头上身上翻出不同的花样来。有时她心里暗自庆幸,她到小青家去玩,小青她妈比小青更邋遢更懒,家里乱乱的一股说不出的气味,她庆幸还好没有这样的妈妈。她庆幸她有一个最好的爸爸,爸爸永远整齐利索,永远有主意有办法,永远带着幽默带着欢笑,带着对她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爱。

自从她慢慢理解了军婚的含义,意识到松花不会和她永远在一起,她叹气之余,心里还是很实在,因为她有爸爸,有比所有其他同学和小夥伴的爸爸更好的爸爸。她真的一个一个的比过,那些爸爸,哼,差远啦。

这大概是没有母亲的孩子所特有的心理。

自从她看了柳晓厦的相片后,她有点明白了,不光是她需要妈妈,爸爸大概也需要妈妈。柳晓厦做她的妈妈?在她脑子里根本没位置,一丝余地也没有。爸爸不说也罢,一说反而使她莫明其妙地有了戒心,不是她不相信爸爸,对她来说,爸爸绝对是她的,妈妈没有就算了,要有,只能是松花。

我只有一个爸爸,我只有一个爸爸,我只有一个爸爸了,有时她会下意识地想。

开始,女儿总是兜着圈子套爸爸,“小蒋叔叔有没有信来?”或者找个理由翻爸爸的书包,“爸爸,我看看你的大课本好吗?”

后来,女儿开始注意人家的妈妈是怎样关心人家的爸爸的,她的动机很纯真:爸爸为她做了妈妈的事,她也想为爸爸做点如果妈妈在会帮爸爸做的事。

但是她少有机会。

她很少在同学家玩到人家父母亲都回家的时候。回到家里,爸爸很少带她到邻居家串门,在家里只有爷爷奶奶,但她从来都没有把他们当成爸爸的父母亲来看待。一次,女儿问建园,“姑姑,你为什么还不做妈妈啊?”

建园笑出了声,“哎哟,就想赶姑姑走啊,你要我做妈妈,也得帮我找个孩子的爸爸埃”

“那你就去找一个埃”

“那你得叫你爸爸在大学里帮姑姑找一个大学生埃”

说着她们俩就笑着抱成了一团。

女儿捋了捋松散的头发,问:“姑姑,如果爸爸帮你找到一个,你帮他做什么事?”

“帮他做什么事?帮他生一个像你一样聪明、漂亮、听话的丫--头--。”建园说完,红着脸笑着亲了女儿一口。

但女儿有点失望,这不是她所想得到的答案。她曾非常仔细地回想松花为爸爸做了些什么事,在松庵的那些日子,如梦如雾如云如烟,她已想不起很具体的事了。不过没关系,一旦女儿想做件什么事,她有的是智慧。她自己开始观察起爸爸的需求了,她发现能帮爸爸做的事还真不少。

“爸爸,你这鞋带系得不对,得两个蝴蝶花,我来,我来。”

“爸爸,你把运动衣穿起来,你说过,出汗后不能着凉了。”

“爸爸,你没抹雪花膏……”

“爸爸,……”

“爸爸,……”

一次他笑着对女儿说,“哟,成小妈妈了。”

女儿高兴地站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点着他的鼻子,“我就是爸爸的小妈妈”,她心里满意极了。

77年国庆节后,又下了一场罕见的雷雨,把刚离开校门的父女俩堵在了路边屋檐下。雨越下越大,凉意一阵阵袭来,他乾脆锁上了自行车,和女儿进了身后的小饭馆,坐下,点了一盘清炒猪肝,一个线粉黄豆骨头汤,两碗饭。饭菜上齐后,女儿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神顿然柔和下来,捋了捋头发,温情地看着他,说:“爸爸,你是不是来一小瓶酒?”

远处雷声在隐隐滚动,他心里好像过了一道闪电带着一声霹雳,他想起了三年前在九江小饭馆,他明白了女儿的用心,他眼里有了微微的潮意。

他到柜台上买了一瓶绿豆烧,倒满了一羹匙,在女儿的羹匙理点了几滴。他拿羹匙和女儿的轻轻一碰,“乾杯,小妈妈1一口干了,胸中顿时涌上了海潮般的暖意。女儿伸出舌头小心地舔了舔,一阵呛,呛出了高兴的眼泪。

(八)

77年过去了。

一九七八年春节给人们带来了十年没有过的兴奋和希望。年三十晚上,他们一家老小四代七口挤在里屋的两张床上,磕着瓜子、吃着糖果、看着在九寸银光屏上多年未见的节目。女儿紧紧地挨着他,慢慢地睡着在他的怀中。他轻轻地把她放倒在床上,女儿醒了,他问:“看,还是睡?”“看,看”说完又倒在他怀里睡着了。

开学后,文革后第一批经过统考的新生到校了。

星期天,校门口在乱哄哄的人群中,女儿一眼把提着行李的安新给认出来了,“安新哥--”。

安新一楞,很快就对上号了,高兴的一下把女儿举到头顶转了一圈。安新73年在松庵小学毕业后,只花了4年就读完了中学,赶上了文革后大学恢复招生的头班车。他说本想在报到完安顿后再来找他们,没想一进门就遇上了。

他们陪着安新办完了所有手续,在宿舍里铺好卧具,收拾好行李,然后一起去小饭馆吃晚饭。安新坐定刚想开口,他给安新使了个眼神,他怕安新当着女儿的面谈起松花的事。安新有点惑然,但马上接到了信号,尽管女儿瞪大眼,安新只字没提青湖场的事,一直在讨教到上海到大学的注意事项。

晚饭后,乘着女儿上厕所,安新几句话把关键的事说清楚了。他们离开江西后,松花真病了,查出来是结核。大龙提了干,和松花退亲后,与隔壁公社书记的女儿结了婚。

“她现在怎么样,病重吗?”

“我来时问了王大夫,说是基本控制,现仍在继续用药,好像还在吃中药调理。”

“场里现在谁负责?”

“吴书记调回地区法院了,小蒋现在是主持工作的副书记。”

“他还住场部家属宿舍?”

“嗯。”

他和安新都没再说话。忽然他想起女儿去厕所该是回来的时候了,回头一看,女儿远远地看着他们,站着那里有一会了。

女儿走过来抱住他的腰,头埋在他的军棉衣中,没说话。他叫安新先回宿舍休息,等明天再聊。安新走后,女儿抬起头,一脸的泪,哽咽着问,“松花阿姨,她,她怎么了?”

他牵着女儿,到行政大楼大厅中的长凳上坐下,把安新带来的消息告诉了女儿。女儿松了口气,大眼睛泪光闪闪的象是在询问,“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他脑子在飞快的转动,第一件要做的事很快就叠现出来了--和小蒋挂长途。他和女儿在上海长途电话局等回电的时候,女儿紧紧偎在他身上,父女俩没说话,都在想着一个共同的心事。

“江西九江长途通了,3号。”

他几个箭步冲进隔音通话室,和小蒋接通了。

“松花和大龙的关系清了没有?”他问。

“清了,清了。”小蒋在那边大声喊着。

“场里开结婚介绍信没问题吧?”

“没问题,没问题。”

“我的呢?”

“也没问题。”

“松花到上海来歇长病假有问题吗?”

“没问题。”

“松花肯与我结婚吗?”

“我的娘哦,那要问你自己了。”小蒋在那边笑了。

他也笑了,他相信自己,他了解松花。

“我争取后天晚上到场里,你这几天别出去。”

“行欧,等新官人大驾光临。”

“先别走漏了消息。”

“晓得罗。”小蒋笑着挂了电话。

他走出通话室,女儿抬着头看着他,等着他说话。父女俩的目光中交流着只有他们才感觉得到的光感电流。

“明天我们去松庵接松花阿姨来好吗?”

“嗯。”女儿抱住他,又哭了。

“哭什么?想想好,松花阿姨来了,你小妈妈就作不成了。”

“我不做,让松花阿姨做。”女儿望着他,带着一脸疲惫的幸福和一丝狡颖。

他看看表,半夜11点了。

第二天夜里,上海开往南昌的77次普快在浙赣线上疾驰西行,轻轻地颠簸中女儿卷着腿靠在他怀里酣睡,长长的睫毛和略皱的眉头构描出梦中的深思,嘴角偶尔浮出的笑意,点明了梦的色彩。车到鹰潭,女儿从梦中惊醒,忙不迭地问,“到了?”

等他们乘慢车循南浔线赶到九江,赶上最后一班去青湖的班车,到达去青湖场的下客站时,天已全黑了。他看到小蒋和司机老陈穿着军大衣迎上来,心里一股暖流,他真的把这里看成是他的第二故乡了,在某种含义上其生活当量将超过了上海,因为这方泥土塑造了他,山中云雾滋润了他的女儿,他今后的生活必将连着这片土地,连着青湖起伏的脉搏,连着松庵掠过的长风……。

“小蒋叔叔--”女儿扑向小蒋。

穿着军大衣的小蒋试了两次都没能把穿的鼓鼓囊囊的女儿抱起来。

“小心!别闪了腰,这丫头沉着呢,”他告诫着小蒋,“这么晚你们还来接,要是我们没赶上班车,你们不白跑了。”

“这种大喜事,怎么能叫白跑,只要接到了人,跑100次都不算白跑。”

等他们一行,回到场部,吃完晚饭,在招待所安顿下,女儿刷完牙洗好脸脚,钻进了被窝。他和小蒋坐在火炉旁。

“四年前,也是你接,也是在这个招待所,我们父女俩亏你啊--。”他挺感慨。

“别谈这些了。主意打定了?”小蒋直接进入主题。

“嗯。”他掏出一包凤凰烟,给小蒋点上一支。

“结婚介绍信,我这里随到随开。松花再休半年病假也没问题,工资每个月同你们的一起寄上海。王大夫那里已打了招呼,内米封他可以给松花准备三个月的,就是中药有点困难,你们把药方带去,配好了,发票寄回来报销。结婚证书公社老王那里也可办,我觉得你们是不是到九江吴书记那里去办,关键的忙还是他帮的。”

“行。”

“昨天我上了次松庵,把情况告诉她了。”小蒋吐了口烟。

“你告诉她了?1

“怎么?你要人家得心脏病啊?”

“她怎么说?”

“第一,我只告诉她,你们会回来看她,其它什么都没说。第二,你怎么说?她怎么说?这出戏的最高潮得由你们来演,我想演也没这福份欧。”小蒋说完笑着喝了口水。

他也笑了,小蒋说的是这个理。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回上海?”小蒋接着问。

“今天是星期二,明天上松庵,如果顺利,争取星期五坐船回上海。”

“你这是抢亲啊1

“小蒋叔叔,什么叫抢亲啊?”

“你还不睡?”大家都笑了起来。

那天晚上,他没能睡着,腾云驾雾似的,他第一次看表,2点。第二次看表,3点。第三次看表,4点15分。再看表,4点45分,这时对面床上的女儿说话了,“爸爸,你醒了吗?”

“什么事?要上厕所?”

“我们可以上松庵了吗?”

“天还没亮埃”

“我们不是有手电吗?”

“那我们走1他一下坐起来。

“走1女儿跟着下了床。

通往松庵的小路上,两个人影随着手电的光柱在寒风中晃动,夜色在他们身后慢慢退去,曙光追着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近,小的那个人影越来越慢,但他们终于上了山脊。他们转过身来,看着东方那轮正跃出地平线的红日和天边的万缕红霞。

“真美1女儿捋了捋头发,喃喃地赞叹。

但此刻在他们胸中有着更美的,如那轮红日那万道霞光。

他们穿过松林,林中鸟儿开始晨鸣,他们到了去小学校的叉路口,那熟悉的庙宇仿佛在向他们致意,他们走进了松庵林业队,一片静悄悄,怎么连铁头家那只大黑狗也不叫?当他敲响松花家的大门,他和女儿的心象是停止了跳动。

“谁呀?”是松花的声音。

“是我~~”女儿颤颤的童音。

门开了,那日夜不敢思念的越来越抽象的容貌,一下就成了活生生的了。女儿把手上的围巾和书包往地上一放,一下扑到松花的怀里,紧紧地搂住松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松花低着头把脸埋在女儿蓬散的头发中,强忍着抽泣。

“进屋吧,别冻着了。”他看松花穿得单薄,检起女儿的书包和围巾,进了屋。

松花一边用热毛巾帮女儿擦脸脱棉衣,一边手脚麻利地往火炉中加柴并开大风门,“这次来了,住几天?”

他没有回答松花的话,对女儿说,“怎么还没叫人啊?”

女儿转过身来,看了看松花,轻柔地搂住松花的脖子,认真地深情地平生第一次地叫了声:“妈-妈--。”松花再也忍不住了,抱住女儿,哭出了声。

他们想着这天,想了三年。他们揪心地遗憾,以为得遗憾终生。炉中火熊熊,烧成暗红色的炉板,散发出一阵强似一阵的辐射热,溶去了在母亲、父亲和女儿间苦苦相思相恋的绝望,烘干了母女流也难流不尽的泪,映红了三个人的脸笼。

半晌,松花抬起头来,捋了捋头发,静静地看着他,象是要重新认识一个人。

他拖过一张长凳,面对着松花坐下。

“待会我和你爹你妈说去,今天帮你一起收拾东西,晚上在松庵或者在场部,我们赶办一桌,后天我们到吴书记那里去办手续,晚上我想请小蒋吴书记和兵团的小刘古师傅俞秘书他们,不知他们能否赶来九江。后天我们一起坐船去上海。你看这样行吗?”

松花继续看着他,好像没听见他在说些什么。他在琢磨着怎样进一步解释。

“行。”松花说话了,象以往那样利落果断,“场里松庵都不用办酒了,明天我们去九江。”

星期五下午,小蒋、小刘、古师傅把他们三人送上了东去的江轮。

星期六中午,船过芜湖,江面骤宽。船仓里空气混浊,他和松花披上军大衣,女儿围着围巾,走上了船尾甲板。江鸥在螺旋浆翻出的尾流中击浪寻食,跨江电缆在白云下凌空而过,江风扬起了松花和女儿额前的头发,女儿来了兴致。

“爸爸,妈妈,我给你们唱支歌。”说完往后走了几步,拉下遮住嘴的围巾,站正了。

他和松花转过身来,背靠着船舷,看着女儿。

“歌声震荡着万里山河,山河也唱起欢乐的歌。这支歌--献给亲爱的党,献给我亲爱的祖国,献给亲爱的祖国。”

充满稚气和激情的童音随着江风,和着一声两声的鸥鸣。这是少年宫合唱团去年国庆时表演过的节目。

“你看那……”

他和松花看的很仔细:昨晚女儿睡着后,他和松花盘算着生活预算,他和女儿一人23元,松花27元,一家人一月73元,够小康水平的了。

“你看那……”

他和松花看不到很远:去上海住哪里?当然住家里,和女儿一起住阁楼。那么你呢?我?我住学校。傻话!你那个阁楼宽不宽?我们三个能挤挤吗?倒是能挤,但天热了怎么办?天热了,我的病假也差不多了,该回松庵了。你傻话!轻点,吵醒了丫头。

“公路直上昆仑顶,新疆石油流成河……”

此刻,他们什么都不想,经过这样的感情劫难,陶醉在这样的幸福之中,他们还要再想得到什么?餐厅午饭后的旅客们被女儿的歌声所吸引,围了过来。

松花捋了捋头发,靠上了他宽厚结实的肩头。

---------------

这里写的仅仅是一个传说,传说中的主人公们跨过了他们一生中一个重要的里程碑,走向了在那个年代人们都寄予莫大希望的未来……。

第一部完

1998.6.2 于蒙特利尔

~~~欢迎转发~~~

!!!转载请联系我们获取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