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声声(三等奖)

文/俞蓓芳

那是阿彩家养了廿五年的鹦鹉。打一个很具体的比喻,廿五年等于我的侄子,一个一米八二百斤左右的壮小伙子。听说它能活一百岁,廿五岁它只是个儿童。听说它很久了,阿彩和我老姐是小学的同学,之后嫁去了香港,而老父老母从来就没有喜欢过那块热带地区,女儿邀他们长住,买了房子也是在那里空关着,要去探亲也是老夫妻俩人轮着去,一个要留在石库门老房子里,因为那只鹦鹉。

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阿彩从来没有把它带来我家玩过,她常年上海香港两头跑,偶尔有空有心情出来串门,怀里抱的自然是自家的女儿,后面跟一个保姆外带一大堆婴儿用品。每次她的解释总是不外乎,那畜生太大,阿彩习惯叫它畜生,有多大?上一次她来我家,她女儿还只会爬,她扶起肉鼓鼓的女儿,说,连带着鹦鹉架,就象她那么高。阿彩和我们家的关系,就象自家人一样,反正我我睁开眼,会认人那会儿,阿彩就在我家出没了,算年龄,我十岁我姐姐阿彩姐她们十七岁就有了那鹦鹉,我楞是从没有见过,所有关于鹦鹉琐碎趣闻都是由我老姐发布的。

阿彩说起那畜生,真正地恼怒,你们偶尔见次吧,多新鲜,鸟会说人话,可它就会那么几句,天天对着你的耳朵反反复复哇啦哇啦说二十多年,你说烦不烦人。阿彩的老爸已经八十多了,在家里除非睡觉,不然都是他老人家的声音,耳朵又背,又特别爱说话,老姐说,偶尔去他家做客会吓死,一屋子人的声音都象打雷一样,就是这样老人家还是常常不愉快,因为在他听来所有人的声音都象蚊子叫唤,你们故意轻声说话,你们想气死我啊!奇怪的是,他从不嫌鸟声轻,这就是鹦鹉可恨之处了,它和老人家声线一样高,而且一口宁波上海话,家里等于有俩爸爸,阿彩说,气也被它气死。阿彩抱了钱来要给爸妈在上海买一处宽敞一点的房子,回上海,至少她们夫妻母女也有间单独房间,老爸死活不干,要我搬家除非我死!好,阿彩抱了小孩只能来石库门住。那畜生天一亮就要叫唤,“阿婆,起来,侬尕坏!侬有多少坏,侬晓得伐!”然后就是猫叫,鸡叫电话铃声,小混混的口哨声。一直叫阿彩妈走到阳台上喂它花生米才作罢,不然就一路叫下去。阿彩说就因为这畜生,小贝贝受了惊吓,哭闹起来哄都哄不住。不得已,阿彩在宾馆开了房间,到女儿睡觉时间,就抱着住宾馆。才两三天工夫,老爸看不见外孙女,心里又不痛快了,幸好阿彩住的宾馆离开家没有几十米远,老人家提了鹦鹉架就去探外孙女,那婴儿已经条件发射了,看见鹦鹉就哭,哭得要多伤心有多伤心,阿彩是陪着掉眼泪,女儿和鹦鹉没缘分,老爸见不到外孙女和见不到鹦鹉都会伤心,老人家的悲伤总是比事实要严重得多,你们都嫌我,连个小讨债鬼也嫌我!我走,我和它一起走,你们看不见我就清净了,称心了——那天乱作一团,大人哭小人闹,阿彩说,哭着哭着我就觉得不对,房间里加小贝贝才三个人,我怎么听怎么数就是有四种声音在哭,阿彩拦住老爸,又捂住女儿的小嘴,那和婴儿一模一样的声音从婴儿床边的鹦鹉架上传来,呜啊呜啊,哭得气都喘不过来。阿彩说那天我心都要碎了,那畜生二十多了,和我们家里人一样,它从没有哭过,我知道它是学小贝贝,可那声音,就象一个伤心伤透的人一样。就这么着,老爸一哭,那畜生一哭,我斗不过他们,只好乖乖地抱了孩子回家。说也奇怪了,从那天开始,这小孩子看见鹦鹉也不怵了,后来,只要小贝贝哭闹,我把那鸟搬到她面前,那畜生一哭,小贝贝就笑开了。

爸爸管妈妈叫阿婆,夫妻能够到头,可能有一百种缘故,阿彩的爹妈是离不开的那种,谁都离不开谁,一个管做饭,一个管吃饭,老天搭配得非常妥帖,少了另一个,人生就趣味全无。阿彩给爸妈请了保姆,原想让妈妈享享清福,服侍老爸服侍女儿一辈子了,也该停停手了。阿彩打电话回上海问候,是不是请了保姆妈妈就省心一些了?老母抱怨,老头子吃了一辈子我做的饭,说别人做的饭都不是人吃的,别说人了,家里猫咪皮皮对保姆做的猫食都不屑一顾,整日亮出个肥大的屁股对准猫食盆,等着阿婆路过,发出惨不啦叽的猫呜声,不仅如此老头子嫌保姆说话不够大声,衣服洗得不够干净,洗鸟笼粗手粗脚,自从来了保姆皮皮也瘦了很多,还有就是保姆是安徽人,害得鹦鹉现在杂七杂八多了几句安徽腔,倒不是听不懂,安徽腔,多不上台面的口音。阿彩听说吓死,执意要接了妈妈去香港,让老爸学会适应。正好小贝贝出生,阿彩扬言要妈妈照顾月子,逼迫丈夫飞回上海去接妈妈。

香港的医院人道主义精神非常充分,在大陆听说的种种关于女人分娩之悲壮惨烈非人的境遇,香港以及世界上很多国家是闻所未闻的。阿彩说到了香港才知道分娩是可以没有一丝痛苦的,既然医学可以免除人的痛苦,她不明白大陆的医院为什么不实行,我可以免除你的痛苦,但是我就不!于是人道的阳光只能沐浴在富人的头上,他们抱了金钱去帝国主义国家享受人道待遇(那会儿是九七之前)。阿彩生完孩子的第二天就坐上了麻将台陪着妈妈搓小麻将。这是题外话,毕竟阿彩四十岁生养,是件大事,丈夫请了菲佣服侍妻子幼儿,怕语言不通,另请一个内地过去的女佣服侍丈母娘。

前后总共消停了几天,老爸那儿长途挂来,先让阿婆听一同鹦鹉平常会说的话,最后鹦鹉亮出杀手锏,阿婆,起来,阿公饿死来。皮皮饿死来,娃娃饿死来。阿彩妈妈边听电话边哭。原来保姆被辞退,家里就剩下猫咪鹦鹉和什么都不会做的老头子。阿彩气不打一处来,再气不过,他也是自己老爸,当天阿彩夫妻带着不足月的婴儿陪着妈妈飞回上海。

于是,生活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天蒙蒙亮,鹦鹉拉开大嗓门,哇啦哇啦,猫咪皮皮肥嘟嘟的身体蓑溜钻进被窝,阿公钻在被子里面用和鹦鹉一样大声的声音叫,阿婆好起来来,娃娃叫侬。阿婆一边抱怨一边往阳台走去。阿婆提了鸟笼去厨房,那鹦鹉对洗它的食槽,架子很不满意,给阿婆一长串的骂骂咧咧。侬尕坏,侬有多少坏侬晓得伐!

阿彩讲,她妈妈几乎天天在怨,“前一辈子哈勿晓得欠了孙家多少还勿清的债,从十七岁嫁进来做足一辈子,服侍公婆又要服侍男人,好不容易到孩子大了吧,老头子又要服侍,搁个二十多年来还要天天被格只小畜生骂。”“我有一天实在气不过,对牢那畜生骂了句,烧忒侬!,阿晓得,换来一长串反唇相讥,‘烧忒侬!’‘烧忒侬!’‘烧忒侬!’侬讲讲气煞人伐,伊咒我。”“格日脚阿晓得好到头了伐。”阿彩前几年来我家串门,畜生长畜生短的,抱怨中透着形容不出的甜蜜天伦,说她的父母是一对典型的怨偶,怨偶就是这样,是要怨一辈子的。

去年,阿彩给老姐打电话,老姐在电话里劝:“侬算是好女儿了,要想开点,没有人可以陪你一辈子的。”老姐说阿彩姆妈生了肺癌,发现时已经是晚期了。医生说完全没有治疗价值了。当时我父亲过世才一年多,同一部位同一性质的癌,这种类型的癌细胞生长速度极其惊人。

老姐从阿彩家回来,说阿彩夫妻把父母瞒得死死的。让母亲过和过去一样的生活,天蒙蒙亮鹦鹉娃娃精神抖擞地站在阳台上,象一个饶舌又愤怒的老人把它廿五年里学会的所有的人话颠来倒去反反复复地拉扯,胖猫咪皮皮跳上床来吱溜钻进被窝,老头用惊天动地的大嗓门叫唤,阿婆,好起来来。阿彩姆妈怨声载道地买洗烧,老爸还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稍不乐意提了鸟笼嚷嚷着要出走,正好是冬天,阿彩从香港化重金买了很多丹方密药来,熬成汤剂,说是冬令进补,阿彩姆妈算是一辈子没有生过大病的女人,搞不懂为什么要吃那么苦的东西,于是老夫妻俩人瞒着阿彩偷偷倒了出去:“好手好脚的,吃这苦东西干什么。”

这样的日子还轻易变不得,阿彩想让姆妈有限的日子不要再那么辛苦,做了点手脚,临睡觉前给老爸喝一杯掺了安眠药的牛奶,自己则天一亮就起床,在鹦鹉叫唤前喂食,由于与那畜生相识了二十多年,对它的臭脾气了如指掌,要它清早不叫唤比什么都难,只能提了鸟架代替父亲出去遛鸟。

可以想象,这是阿彩家二十多年中从没有出现过的安静早晨。

那天早晨之前阿彩姆妈还可以走路,除了偶尔气喘,其他都和正常人一样,阿彩遛鸟回来,她姆妈脸煞白煞白,摊坐在沙发里,老爸还鼾声如雷。姆妈的声音虚弱得象耳语,“出什么事情了,阿彩——”阿彩的孝心打破了几十年的喧嚣操劳生活,老人在突如其来的安静中直感到强烈的不祥。这一天以后,直到老人故世,她再也没有离开过床榻,她也没有要求女儿解释她得了什么病,只是执意不肯离开这个家,哪儿也不肯去。最后的几天一直昏迷,阿彩遵嘱咐,让母亲奄奄一息的身体留在自己家里。一天,一样的清早,窗外阳台上鹦鹉七七八八地唠叨,皮皮还是到时间钻进被窝,阿婆到老时间醒来,看见老伴女儿怔怔地看着自己,“侬哪能勿叫了拉?”阿婆问老伴。阿公的声音象打雷一样:“阿婆,好起来来!”

阿婆最后的笑容非常动人。

阿婆过世很久之后,老姐提着鹦鹉来给我看,我听闻这家伙已经是无数次了,而真正地面对面还是初次,它看我很不习惯,看我的家也觉得陌生,环境人事的陡然改变,或许它有些惶恐,它的惶恐有些特别,它居然格外卖力地说话,以壮胆色。

“阿婆起来,阿婆来。”起先听起来还不十分地清晰,随着我一步一步的靠近它,鹦鹉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响亮。它羽毛因为紧张而微微张开,身体板得笔直,为了取悦它,我手里扬着颜色鲜艳的小玩具,它看玩具一眼,再抬头看看陌生的脸,它扭过头的一刻,我强烈地感觉到它的惊恐,鹦鹉的喉咙变得粗壮,整个身体绷紧,冲着门口大声人语:

“阿婆要来来!”

因为一只鹦鹉,阿婆永远活着。她的人生幸福得让人艳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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