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币之家(一等奖)

圩尾街故事

文/何葆国

黄琼花嗷嗷大叫生半丁的时阵,钱九发正黑臭着脸坐在牌桌前。他把手上剩下的三张牌插来插去,不知道出哪张牌才好。对面的魏天水嚷道:“你真是比查某人(妇人)还噜嗦,快出啦。”卢老梭也盯着钱九发说:“反正是输定了。”他们的眼光象是逼一条狗,死死把它逼到墙角尽头。

“出啦!”天水说。

九发冷冷一笑,黑臭脸好象深潭水面上裂了一道涟漪,他翻下一张梅花9,把天水和老梭吓一大跳。

“你还有一张9?”天水睁大两粒瓶盖样的眼。

他们手上的剩牌没能大过9,九发弹钢琴样灵巧地挑开最后两张牌,是一对4。“你真会装死,9(狗)命!”天水嚷了一声,不情愿地掏出十块钱,撒纸钱一样丢在桌上,他心里怪着自己没有好好算一下牌,真想给自己甩一巴掌。

“今日你比抢人还好赚啊。”老梭说,他打苍蝇样拍死九发伸到面前的巴掌,“拿什么拿?先欠了。”

九发没吭声,抬起屁股朝房门走去。他的屁股在椅子上坐久了,脏乎乎的,好象长出了两粒眼睛。

“别走,再来啦。”天水说。

九发扭头说:“老梭没本了,还来啥货?”

“我跟你单挑。”

九发盯着天水嘴角边的那粒痦子,笑了一笑,黑臭脸上又裂开一道涟漪,他推开房门,象一只影子飘了出去。

九发走在圩尾街的青石板路上,日头把他的影子涂得很浓。他拖着人字鞋,啪哒啪哒,一路敲响青石板,他的脸却象死了一样,没一点动静,凹凹凸凸地黑臭着。

街角弯处闪出一团白光,把九发的眼睛刺了一下。“哎哟,九的,你乱跑跑哪去了?你某(妻)快生啦。”

九发看是白毛蕊,说:“生就生,我又不能帮她攒力。”

“找你半天啦,九的,紧马回家!”这个热心的隔壁老妪说。

九发用力地嗅了嗅,他在充满太阳光的空气里闻到一种腥酸的味道,他想起来了,琼花生金财的时阵,满厝都是这种腥酸,把他的鼻子震歪了一边。现在,他的鼻头开始抽动,脚下的步子装上车轮样快了起来。

九发迈进门槛时,一阵新生婴儿的啼哭好象一根木棍横空打来,几乎把他打趴在门槛下。

“哭得真猛啊。”九发说。

接生婆五桂从房里端了盆污水出来,哗地给天井下一阵脏雨。她看见了九发,说:“九的,你真好命,又生了硬的(男的)。”

九发五六步跨过天井,象县长样走到房里视察。丈母娘抱着用毛巾裹住的婴儿,眼光盯着九发说:“阿琼为你生囝,你敢敢没个人影。”

九发很讨厌丈母娘说话的口气,好象生囝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他偏起头,鼻子不满地抽动了几下。两岁半的大儿子金财象个坛子蹲在床尾,眼睛里透出一种奇怪的光亮。

“生,生,生,拉大便。”金财说。

“生,生,生,拉大便。”金财象是念着童谣,摇头晃脑。

故事初诞生的婴儿将和这个故事一起生长,这是不言而喻的。很快,婴儿被命名为金清(金清换作半丁,这是后话),他的声音和气味在老厝里动荡不安。

这座两进三房的破旧老厝是九发老爸从九发的阿公手头继承下来然后遗传下来的。钱九发的阿公钱墨生是民国初期马铺县政府的轿夫,据说跟某一任的县长的第二任太太有染,从她手上捞了不少钱,就买了这座房子;钱九发的老爸钱友德是钱墨生的尾囝,从小聪明好学,什么字只要一经过他的眼睛,他就能记住,什么话只要一经过他的耳朵,他就忘不掉,大家都认定他长大是做官的料,谁知十九岁那年害了一场怪病,脑袋里的神经系统发生了错乱,就变得有点疯疯癫癫,经过几年的治疗才恢复了正常,但是已经失去了原先的才气,跟圩尾街上的人没有任何差别,然后就娶妻生子,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最后才生了九发。在九发六岁那年,钱友德有一天从街上看大字报回来,突然四肢僵硬两眼发光,嘴里念念有词,就念出了一篇毛主席语录;也就是说,钱友德突然间获得了一种特异功能,对毛主席语录过目不忘,从此他每天都跑到街上,站在某个高处,向行人们大声背诵毛主席语录,他可以一整天不吃不喝,只是不停地背诵,声音响亮,只字不差,叫围观的人叹为观止。这样过了将近三个月,有些单位、团体就看中了他,为他搞了几次毛主席语录背诵专场大会,他就成了马铺县的名人;谁知有一天他在马铺县东方红中学大操场的台上向一千多名革命师生背诵毛主席语录,一边背着背着,一边向台前移动步子,突然一步踩空,从台上摔了下来;人们围上去时,他已经断气了,没有伤痕,也没有血迹,就这样奇奇怪怪地死了。第二年,九发的老姆在食品店门前排队买豆腐,街上开来了两派武斗的造反派,一派撤一派穷追猛打,突然一粒流弹飞来,击中了钱九发老姆前边一个老阿婆的屁股,老阿婆痛得扭歪了脸,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却是钱九发的老姆抢先尖叫了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惊悸而死。钱九发死了死爸又死了老姆,就跟三个姐姐过日子,在三个姐姐的辱骂、白眼、口水下长大成人。七十年代末,三个姐姐先后嫁了人,钱九发就独占了老厝,在老厝里过起了跟所有圩尾街人一样又有所不同的日子。三年前的五一节,钱九发跟顶街的黄琼花结婚,几个月就生了儿子金财,现在老厝里又添了第二个儿子金清。破旧的老厝里有了婴儿的哭声,终于有了一些生气。

金清的啼哭很嘹亮,好象不是哭,而是嚎叫。九发呆在隔壁房里,听着他发出惊天动地的声音,心想杀猪也不会这么叫,好象一把匕首,快把屋顶戳穿了。九发斜歪在床上,孤身玩着扑克牌。他想象有两个赌友,把扑克牌洗成了三叠,然后自己出一张黑桃3,为第一个赌友出一张红花5,再为第二个赌友出一张方块6。这样一圈打下来,自己胜了;又打一圈,还是自己胜。因为三方的牌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危急关头总是偏向自己。九发觉得这样玩没多大意思,就扔掉牌,从裤兜里摸出一张十块钱,认真地观看。

九发没事的时阵最爱看钱,钱是百看不厌的。这张印着“工农兵”的钞票很脏,象是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但他还是放到嘴上,啧的亲了一口。女农民的脸上有一点污迹,原来是干掉的鼻涕,九发用指甲把它抠了下来,动作象是温柔的爱抚。脸蛋干净了一点,女农民看上去越发象菩萨样慈祥。九发接连亲了几口,啧啧的声音很脆,和隔壁儿子的哭声一高一低应和着。女农民脸上留下了九发的口水,男工人似乎有些愤怒,目光赤赤地盯着九发。九发朝他笑了一笑,忽然觉得这个男工人很象阿木,也就是他的妻舅黄永木。如果阿木也戴上那种特务式的鸭舌帽,那就更象了。我的舅子象钱上的人,九发为这个发现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

“爸,煮点心。”金财站在门口说。

“点心。”金财说。

九发仔细地把钱折了两叠,非常隆重地收进口袋里,才吹着口哨下了床。他走进琼花的房里,瞟了一眼说:“又饿了?”

琼花象个病人躺在被子里,脸色显得有些虚肿和死白,她说:“给我下点线面。”

“金清怎么一直哭?把他哄停下来,不然我用胶布粘上他的嘴巴了。”九发说。

“囝仔爱哭,我有啥法度?让他哭好了。”琼花说。

“你真是懒骨懒髓。”九发说,他嗅着满房间的奶骚味,鼻头颤动个不停。

“你别说我,不是坐月,我不会麻烦你的。”琼花说。

九发拿了一团线面走出房间。灶台砌在对着天井的通廊上,一大一小两口锅。九发烧了小灶,但是柴不够干,火焰象舌头样伸伸缩缩。水迟迟不开,九发拿起吹火筒朝灶洞吹了几下,火舌头懒散地动了动。

“过来。”九发直起身子对金财说。

九发把吹火筒递给金财,指了指灶洞,便转身走开。金财趴下身子,对着灶洞猛吹起来,两腮鼓得象是要胀破了。

九发仰头对着天井上空的天叹了一声,心想这样子呆在家,还不如到厂里上班。九发是糖厂工人,这阵子不是榨季,厂里规定可以领一半工资请假两个月,九发第一个就请了假,他没想到老婆会在这时阵生孩子。他根本就不关心老婆肚子里的东西,原以为这两个月可以找阿水他们好好赌个过瘾,谁知老婆早不生晚不生,偏偏就在这时阵生孩子!

我堂堂一个男人,变成了侍候女人的人。九发觉得倒霉透了。

“水开了,就把线面丢下去。”九发对金财说。

金财搬了条木凳,爬到上面,这样他才够得着――他拿开铝盖,抓起线面丢进滚沸的水中。滚水溅了上来,金财哎哟尖叫一声。九发扭头看时,他已象冬瓜样在地上滚了几滚。

“怎了?真是笨桶。”九发走了过来,朝金财踢了一脚。

“去去去。”九发说。

金财捂着手臂,泪水涌到了眼眶边上,只要一哭就能把它震落下来,但是他没哭,从地上爬起身子坐着,发着呆。

九发往锅里敲了两粒蛋,一勺就把线面和蛋捞了上来,端进琼花的房里。

琼花没看盆里的内容,凭着盆里腾腾升起的热气就知道个大概,琼花说:“线面太糊了,你应该先下蛋。”

“要吃就吃,别嫌七嫌八,你又不是皇帝某(妻)。”九发说。

“九的,干你佬!”琼花张口骂道,口水往上飞起,然后又落到自己脸上。

金清快满月了,琼花扳着指头算来算去,至少要请19人,也就是说要办两桌酒。九发不同意,坚持只办一桌。

“这阵子我都没出去,天上掉下来钱啊?”九发说。

“你别瞒我,你出去过几趟,我能闻出你身上有扑克牌的味。”琼花说。

“那是我在隔壁自己跟自己打。”九发说。

琼花笑了一笑,鼻孔里哼了一声。她躺在床上,被子盖到下巴的样子,在九发看来,很象一具卧在棺材里的活尸。

“我又不会印钱。”九发说,“我自己能印钱就好啦。”

九发感叹着出了房间。

九发走到圩尾街上,站在青石板上发愣。圩尾街是一条充满腐旧气味的老街,这边是高高矮矮破破烂烂的房屋,那边也是高高矮矮破破烂烂的房屋,中间是被脚板、鞋底磨得光溜发亮的青石板,上面是一条歪歪扭扭的狭长的天。现在,九发就走在这条狭长的天下,阳光斜照着他,把他的左脸照得象一张白纸,而他的右脸却黑阴着。

九发踢踢哒哒走到魏天水家。天水是圩尾街有名的散仙,除了赌博,什么事也不做;他一只脚有些拐,几乎天天在家,就偏偏今天出去了,他老婆袁菊子对九发说:“你来找阿水总没好事。”

“我送钱来给他花。”九发说。

“鬼话,阿水几时赢过你?内裤都差点输给你了。”菊子说。

九发眯起两只眼睛,好象手电筒把光拧细了,集束地射在菊子的脸上,他的手也跟目光一起伸过去,说:“阿水的内裤我不要,我要你的……”

菊子咧了一下嘴,打掉九发的手,说:“你吃屎啦。”

九发嘿嘿笑了两声,心想菊子胸部规模不小,还真点女人的风味。但是九发对女人兴趣不大,转身走了。没有赌友,九发便不知怎么消磨时间。九发又站在狭长的天下发呆,阳光移到了左边房屋的屋顶上,九发的脚下是一片阴影。家家户户传出做晚饭的声音,刷锅、劈柴、切菜,这些日常生活的声音爬进九发身体的毛孔里,好象一群虫子,使他感到痒痒的难受。

九发伸开两手,向后面拉了拉,这是他自创的扩胸动作。他感觉到胸部里有一些东西排挤不出去,它们好象一块锈铁坠在心头上。九发就这样一边走着一边做着扩胸动作,觉得心里飘满了锈屑,快把他整个人锈住了。走到街头弯角,九发看见老梭的儿子乞阿蹲在青石板上弹着玻璃珠子。乞阿用大拇指和食指做成尖口形,很认真地弹起一粒黑珠子,黑珠子跨过一块青石板,撞上了石缝里的一粒白珠子。

“乞阿,你真准啊,我跟你来怎样?”九发象领导一样表扬乞阿,立即来了兴致,蹲在乞阿身边。

乞阿不信任地看他一眼,说:“我不跟你玩。”

九发掏出一角钱,用手指弹了两声,一把塞进乞阿的手里,说:“买一粒珠子。”

两分钱就能买一粒珠子,而九发用了一角钱。乞阿觉得这种生意可以做,就把一粒珠子递到他手里。

九发把珠子搁在青石板的凸头,说:“让你先‘吃’。”

乞阿把珠子弹过来,没撞上。轮到九发了,他一弹就击中乞阿的一粒红珠子。没多久,九发就把乞阿的十几粒珠子全赢了过来。乞阿噘起嘴,说:“我不跟你玩了。”

九发直起身,觉得腰有些酸痛,捶了几下背,他把满手的珠子揉得叮咚直响。“你老爸玩扑克从没赢过我,看来你也不行。”九发说。

“我再不跟你玩了。”乞阿红着眼睛说。

“九的,你真不怕丢人现世啊!”身后响起讥讽的声音。

九发不用看就知道是丈母娘,他很讨厌这个捡猪粪婆说话的口气,比猪粪还臭,想都没想理她,转身就走了。他把珠子放进口袋里,故意弄出一片响声。

“都做老爸的人了,还跟细囝玩珠子?”丈母娘说,“真是没脸没皮!”

九发真恨不得回过身来,掏出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珠子,塞进丈母娘的嘴里。

琼花的老姆原先是坚决反对女儿嫁给九发的,但是琼花苦着脸说,肚子里已经有他的种了。他们来往第二天就做了那事,生米煮成熟饭。琼花的老姆无可奈何,只有使出最后一招:拿来彩礼八千。九发满口答应,说:“等我学会印钱那天,别说八千,先印八万给你送来。”一句话把丈母娘气歪了半边脸。结果,九发一分钱也没给,只写了一张欠条,就把琼花连带一粒圆滚滚的肚子娶回家。

黄琼花原先是山城公社印刷厂的裁纸工,她在圩尾街小学读书时跟九发同过班,但是她小学没读完就回去了,先是跟老姆一起上街捡猪粪,那时候街面上到处走着悠闲的猪,猪粪就象战场上的地雷一样,四处可见;琼花和她老姆捡了猪粪交给生产队记工分。后来形势有些变动了,琼花一家被落实某项政策,恢复了城镇居民的身份,琼花老姆带着一身猪粪气味就在圩尾街和顶街的交接处摆起了炸油条的摊子,琼花给她当下手。那时阵,九发几乎天天到她们的摊子上买油条。九发常常是一声不吭,递过去一张脏兮兮的一角钱,或者在琼花手心里撒下几枚硬币,然后自己抓起两根油条,一根继续抓在手上,一根拿到嘴里咬着,一边咬着一边走回家。后来琼花补员到了山城公社印刷厂,她弟弟永木从学校出来接她的班,九发照旧天天到摊子上买油条。如果事情到此为止,琼花和九发的关系也就象山城地面上很多男女的关系一样:相识,但不说话,不来往,好象陌生人一样。后来有一天,九发从糖厂下班回来,骑着一辆到处咔嚓作响的老凤凰车,走到半路上,看到车间主任扶着车站在路边,一手抓着屁股,一脸扭得很难看。九发连忙下车,问主任怎么回事。主任说屁股上的疔子又痛了,主任说你到山城印刷厂帮我把一捆报表拿回来。九发那时候刚进厂不久,对领导十分尊敬,他觉得这是主任的信任,就踩起车到山城印刷厂去了。

九发到了山城印刷厂,进门就问:“糖厂的报表呢?”印刷厂里老机器发出刺耳的轰鸣声,没人听到九发的话,也没人理他。九发拔高声音又问了一遍:“糖厂的报表呢?”这时有个人走到九发面前,大声地说:“是你啊?”九发一看,原来是卖油条的琼花,他只知道她补员了,不知道她原来是在印刷厂,心里顿时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九发高兴地说:“你是在这里啊?我来拿我们糖厂的报表。”琼花比着手势,大声地对九发说着什么。九发觉得在机器旁边说话真费劲,不过琼花表情很生动,看来令人愉悦。琼花把九发带到一间偏房里,又帮他找来了管理员,九发这才拿到了报表。

九发拿了报表,也没向琼花道谢,就走出印刷厂,把报表放到自行车的后架上。他偏起腿准备上车时,不经意看到琼花站在印刷厂门边,分明是在送他的样子。九发就下了车,把车架了起来,走到琼花面前,一张口,却说不出话来,舌头在嘴巴里空转着。琼花掩着嘴,偷偷笑着,转身就要走。“琼……琼花!”九发紧张地叫了一声,琼花顿了一下,还是装作没听见,走进了厂房,她的身影一下子就被轰鸣的机器声吞没了。九发心里突然涌起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他想这是怎么啦?真是奇怪!他随即为自己感到好笑。这天晚上,九发吃过饭,从灶台上刷锅的竹刷上折了一小根竹子,在嘴里剔着牙,一边剔着就一边走出了圩尾街。他打算到文化馆看电视。那时阵文化馆有一台黑白电视机,天天晚上公开放映,门票只收五分,九发没事就到那里看一个晚上。九发走到顶街时,看到前面有个穿裙子的姑娘,海蓝色的裙子一飘一飘,他觉得这个姑娘臭美,都11月底,秋风吹来有些凉意了,她还穿裙子展览大腿!九发大步赶上了她,悄悄扭头瞥了一眼,原来却是琼花,他不由停下了脚步。“原来是你啊?”九发说。琼花看了看九发,说:“你去哪里?”九发说:“我去文化馆看电视。”琼花说:“我也是去看电视,不过我是到工商所去看。”两人说着话,向前走着,身子无意中靠拢了一点,又慌忙地分开了。走到文化馆门前,琼花忽然说:“哎呀,我想起来了,工商所晚上开会,不放电视的。”九发说:“那你也到文化馆看嘛,才五分钱,票我给你买。”琼花说:“算了,我不想看了。”九发说:“那你想干什么?”琼花说:“我想到河边走走。”九发想了想,说:“我陪你去。”琼花抬头看了九发一眼,好象有些害羞的样子,咬着嘴没说什么,两人就一前一后向河边走去。

他们走到堤岸上,看到河滩灰蒙蒙一片,有几个黑点一动也不动,他们知道那就是谈恋爱的人。看到别人在谈恋爱,他们猛然意识到他们自己好象也是在谈恋爱。这一念头使他们脸色发生了一些变化,好在是晚上,彼此看不到,只能听到对方的心跳,砰砰砰,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就剩下他们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他们没有说话,好象一对十分默契的恋人,从堤岸走下了河滩。走在软绵绵的河滩上,他们感觉到身体一阵阵发硬。突然,一只什么小动物从琼花脚边嗦地跑过去,琼花哇地尖叫一声,受惊地扑进九发怀里。九发脑子里轰的一声,立即意识到机会来了,把琼花紧紧地抱住。这一抱,两人就再也没有分开了,直到离开河滩回家。

第二天晚上,琼花来到九发家里。九发把电灯关掉,两人滚到床上,就把那事做了。

在九发之前,琼花一厢情愿地爱着山城工商所的林建影。林建影一边跟所长的女儿谈着恋爱,一边对琼花色迷迷的,这使琼花非常痛苦。正是出于对林建影的绝望心理和报复心理,琼花才愿意把身子给了九发,这使她在精神上有一种复仇的快感。

对九发来说,他从小跟三个姐姐一起过日子,饱受女人的折磨;在他十几岁的时阵,姐姐还常常穿着内衣内裤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他心里好象老和尚干枯的心田,没有一丁点生理上的欲望,反而只有厌恶。他刚刚招进糖厂那一年,同车间有个叫作江全福的工友常常趴在女厕所墙头上,偷看女人方便,有一次被女人发现了,有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不声不响走出厕所,猛地把江全福从墙头拉了下来,其中一个就把刚刚擦过屁股的手纸塞进他的嘴里。这事传开之后,在马铺糖厂成了笑谈,九发一直很不理解,女人拉尿拉屎有什么好看呢?姐姐她们常常就坐在家里的马桶上拉屎拉尿,他看了就恶心,花钱请他看他都不想看。琼花是引起九发性欲的第一个女人,但是他在琼花身上匆匆几个回合,就觉得这事实际上也没多大意思,就草草收兵了。说实在的,后来要不是琼花缠着他,要他结婚,他一点所谓也没有。

金清满月前一天的中午,琼花抱着金清走出房间,坐在老厝的石门槛上。圩尾街弥漫一片午饭前后慵倦、散淡的气氛,好象一个人吃得太饱,懒得动弹一样,整条圩尾街看起来懒洋洋的,太阳光在对面屋顶上黄灿灿地黄着。

琼花坐了二十九天月子,好象被关了二十九年监狱,她看着圩尾街的青石板,觉得每一只脚迹都象是兄弟姐妹,十分亲切。琼花怀里的金清睁着小小的眼睛,无知地打量着眼前陌生的世界。

“清阿,看,你看,日头光,鸡……”琼花教他认识街面上的东西。

有个街坊走了过来,饶有兴致地看了看琼花怀里的金清,问:“叫什么名字呀?”

“金清。”琼花自豪地说。

金清小小的眼睛轮转了一下,然后就定定地看。琼花有些疑惑,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原来他看的是金财。金财四肢撑在地上爬着,想要翻一个跟斗,又不敢翻,就站了起来,颠着身子跑过来。

琼花用了一巴掌迎接他,说:“衣服弄破了,我打死你。”

金财摸着挨打的脸,没有多大反应,只是好奇地盯着襁褓中的金清,说:“我要抱抱。”

“你会吗?”琼花说。她把金清送到金财手上,然后两手在下面做着安全网。

金财抱起了金清,模仿大人的样子摇着他。金清瞪大着眼睛,直直地盯着金财,眼珠子一动也不动,他从金财脸上看到一种只有他才看得懂的东西,突然哇地大哭起来。金财吓了一大跳,两手一抖,金清就掉在了琼花的安全网上。

“乖,乖,别哭……”琼花眼疾手快地接住了金清,拍着他哄着他,“清阿乖咧,快长大,快娶某(妻),乖,别哭……”

金清张大嘴,大到脸上只剩下嘴,他用尽吃奶的力气哭着,渐渐的把哭转为叫,叫得满头青筋暴出,脖子粗粗的象是要胀破了。琼花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煞,心里直想给他一巴掌。一个尚未满月的孩子发出这般尖锐宏亮的叫声,震惊了半条圩尾街。有人就端着饭碗离开饭桌,走到街面上,探头看了看。

“真能叫啊。”有人含着饭说。

琼花烦躁地叹了口气,说:“没法度,我真拿他没法度啊。”

金财在金清的哭叫声中索索发抖,好象一片树叶在风中摇晃,然后飘落到地上。琼花听到咚的一声,就看见金财倒在青石板上。她不明白金财好好的怎么会摔倒,好象有鬼在作祟一样。

“起来!”琼花伸出一只手拉他,“你是拐脚还是犯着鬼啦?”

金财爬了起来,噘着嘴低低地哭泣。他不敢放声哭,哭声一点一点从胸腔里挤出来。

琼花听得心烦,在金财背后猛推了一把,说:“去去去,别来烦死我!”

金财打了个趔趄,向前俯冲似地跌进了门槛里。琼花坐在门槛上观赏街景的心情一下子全被破坏了,她朝怀里的金清唬道:“再哭,我把你的嘴巴缝起来!”

金清立即不敢出声了。

九发上门通知亲友们明天到家里喝金清的满月酒,按照旧俗,他应该提着一只篮子,一家送上一碗“鸡酒”,也就是下红酒煮的鸡面。他心想,以前做人真是麻烦啊,这样一家一家地送,那要贴多少钱啊,现在好了,什么礼节,能省就省。九发从圩尾街到顶街又到了羊妈街,先后通知了老赌友拐脚天水、黑鼻子岳长杰、糖厂同事艾超生、贺炎根、妻舅黄永木以及三个姐姐,巧的是三个姐姐和三个姐夫都不在家,九发心想,他们是不是躲着我?怕来喝酒要包红包?他淡淡地对姐姐家里的人说了一句,明天过来喝酒,坐都不坐一下,转身就走。九发从羊妈街出来,走到了水桶街,忽然想到他漏掉了一个人,这就是卢老梭。老梭也是老赌友了,去年三月他嫁女儿,九发去喝了喜酒,包了十二块的红包,这回该让他还红包了。

老梭家就在水桶街,他有个亲姑姑在台湾,是什么国大代表,而且挺有钱的,前年他们恢复了中断多年的联系,他姑姑去年底寄回来一笔钱(关于具体数目,山城地面上流传多种版本的说法),老梭用这钱把旧厝翻修一新,那旧厝就象个穷光蛋拨掉破衫烂裤,换上崭新的西装一样,一下子扬眉吐气起来。九发站在老梭的新厝门前,用脚踢了几下门,心想老梭这鸟人要是没他姑姑,他能有这房子吗?看他爱赌,每赌必输,这房子哪天输掉了才叫人高兴!

房间里响起了老梭的声音:“谁呀?”

九发说:“你老阿公。”他推开木门,迎面就看见供桌上摆着老梭祖公的画像,活生生一张死人脸,心想,我当他阿公,就在这里摆着啊?没意思!从廊道上走过一个小天井,就是老梭的客厅了。山城老厝的格局都差不多,老梭的房子外面看起来很新,里面也是旧的。老梭正躺在一张老藤椅上,一边摇着一边看一张旧报纸。一群苍蝇在他头上嘤嘤嗡嗡飞舞着。

“你什么时阵识了字?也假斯文看起报纸啦?”九发笑道。

老梭坐起身,用手上的报纸打了几下头上的苍蝇,然后对九发抖了抖报纸,说:“你不懂啊,这是台湾报纸。”

九发接过报纸一看,上面全是繁体字,每一个字看起来都很陌生,报纸边角沾了一些泥土的痕迹,九发就知道这是台湾那边空投过来,老梭在田间地头捡的,九发说:“你不怕我报告公安局啊,看反动报纸?”

老梭鼻孔里哼了一声,从九发手里夺过报纸,说:“什么年代了,你去报告呀?这是我姑姑寄来的,你懂不懂啊?”

“跟你开个玩笑嘛,你也急了?”九发笑了笑说,他看到老梭头上聚集着一群苍蝇,盘旋飞舞。每次看到老梭,他头上总是有一群苍蝇,好象这是他养的什么宝贝苍蝇,他走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这是令九发感到有些奇怪的事情。九发突然伸出手,在老梭头上挥了几下,苍蝇嗡地散开,但是眨眼间又飞回了老梭头上。

老梭没在意九发的动作,他把报纸对折了两下,收进口袋里,说:“你们厂长周全荣昨晚又被老婆打了一顿,听我们厂里人说,翁志莲雇了厂里两个临时工,准备好好修理一下周全荣,结果姓周的裤子提上就跑,还是让他跑了,丢下他的姘头张秀容被翁志莲揍了个半死。”

九发对厂长周全荣和姘头张秀容的事不感兴趣,他甚至有一次无意中看到他们正在广播室媾合,都懒得向别人发布这一消息;周全荣老婆翁志莲是老梭他们蜜饯厂的副书记,常常到糖厂找周的麻烦,这种事九发听了就讨厌。九发对老梭说:“明天我儿子满月,过来喝几杯,就这事,明天下午5点吧。”

“你什么时阵偷生了一个儿子,这么快就满月啦?”老梭打趣说,“喝酒可以呀,要不要包红包?”

“当然要红包啦,你不是有个台湾姑姑吗?不包人民币,包台币也行。”九发说,他转身要走,忽然听到街面上传来吵架的声音,有个女人的声音很尖,他一下就听出是二姐钱九芳,她是山城好几条街有名的“战将”,九发也搞不懂她怎么会有那么多架好吵,好象几天不吵架她就会难受。他害怕这时阵离开老梭家,到街面上正好撞见二姐吵架的场面,就回过头来,看了看老梭客厅的天花板,说:“怎么?客人来这么久了,你都不想泡茶啊?”

“你不是尖屁股坐不住吗?”老梭说,这时他也听到了街面上越吵越火爆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很熟悉,他接着说,“你该出去助战了。”

“助什么战?”九发故意装糊涂。

“你二姐在跟别人吵架,你也不出去关心一下?”

“管她呢。”九发不以为然地说,就在老梭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自己动手,把茶几上的茶盘拉到面前,开始泡茶。

“你二姐很能吵啊,一人跟董开业一家吵――我看过一次,单枪匹马,以一当五,越吵越勇,没有输了一句话。我从没见过这么会吵的女人,假如马铺评选吵架劳模,我看她一定全票当选。”老梭眉飞色舞地说。

九发不置可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喝到嘴里,感觉到茶有些异味,就一口吐在了茶盘里。“你这茶叶是什么时阵放的呀?”九发皱着眉头说。

“去年放的。”老梭不高兴地说。

“干你佬!”九发骂了一声,站起身,又向天井吐了一口水,没说什么就向外面走去。

九发走到街上,一眼看见二姐钱九芳在一户人家门前跳脚骂着,骂声象是打铁铺的声音一样,叮叮咚咚,火星四溅。九芳边骂边向围观的人说些什么,做着强烈的手势,好象她有天大的冤仇,这架是吵得正义合理的。九发担心她发现自己,趁她只顾说话的空隙,赶忙从街的另一头,做贼样跑了。

从水桶街回到圩尾街,九发远远就听到金财的哭泣声,好象老梭头上那群苍蝇一样,嘤嘤嗡嗡,它们越来越近,最后就粘在了九发的耳朵里,响个不停。九发抠了几下耳朵,还是无法把金财的哭泣声抠出来。

一脚跨进客厅,九发的眼光便象手电筒似的四处晃照。正坐在厅上剥龙眼干的琼花抬起头来,不解地看了看九发,说:“你找什么?”

“金财怎么一直哭?我听了就心烦。”九发说。

“谁哭呀?金清吃饱睡着了,金财好好的在哪里哭呀?”琼花说。

九发看了一眼睡在摇篮里的金清,眼光转到客厅角落里一只腌咸菜的瓮子,在瓮子边发现了屁股坐在地上身子靠在瓮子上的金财,走近一看,金财两眼紧闭,已经睡得很死了,他不由俯下身子,在金财面前侧耳听了听,只听到他微弱的呼吸声。怪了,刚才在街上分明听到他的哭泣,现在走到面前,却什么也没有。九发直起身,心想也许是自己耳朵出鬼,听错了。

“你没事了,来帮我剥龙眼干呀,”琼花说,“还有好多事没做,我就两只手,做不过来啊。”

“你份内的事你自己做,别支使我,我有我的事。”九发说着,为表示他有事要做,就走出了家门。走到街上,脚下是油光滑亮的青石板,九发不知道他要往哪里走。

魏天水一拐一拐从顶街那边走过来,九发发现天水走路的样子很好玩,好象是在摇桨一样,他原来的脚是没有拐的,去年八月在黑鼻子岳长杰家的二楼赌博,突然听到有人喊道警察来啦,大家都愣了一愣,没有动静,却是天水动作神速,一起身就从二楼窗口跳了下去,一跳就把脚拐了,谁知根本没有警察,只是女人嗓艾超生的恶作剧。天水扶着拐了的脚嗷嗷大叫,扬言跟艾超生没完。艾超生也很生气,尖起女人嗓说我只是开玩笑嘛,别人都没跳,谁让你跳啊?行啊,打官司,到公家去说理。倒是最后天水不吭声,认了倒霉,从此他走起路来就一拐一拐,身子好象摇桨一样,让人看了以为整条圩尾街都在摇晃。现在九发就有这种感觉,圩尾街两边的房屋一阵子向这边摇,一阵子又向那边摇,他似乎都有些站不稳了。

“九的,”拐脚天水叫了九发一声。

九发看着天水向自己走来,定了定脚下的力,象是站在船上一样。

“我明天有事要去漳州一趟,你儿子的喜酒就喝不上了,”天水说,他走到九发面前,那只拐脚斜斜放着,全身重心便落到好脚上面,身体歪了一边,个头立即比九发矮了一截。天水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红包,塞进九发手里。

九发正想着天水不来喝酒是不是怕包红包,红包就塞进手里来了,他反倒不好意思,又把红包塞了回去,说:“你不能来就算了,还包什么包啊?”

“酒没喝,礼数还要照来,收下吧,老朋友了,还推什么推?”天水又把红包送了回来,在九发手上拍了一拍。

九发拿了红包,心里就有些发热的感觉,说:“你什么时阵从漳州回来,就到我家来,我们好好喝一阵。”

天水笑笑,跟九发做了个告别的手势,一拐一拐地向前走去。九发看着他摇晃的背影,用手掂了掂红包的份量,估计是12元,打开包了两层的红纸一看,原来只有10元,不过回头想想,他不来喝酒,包了10元已经算是出手大方了。这是九发得到的第一只红包,他把手插在口袋里,把红包抓在手心,心想这10元是儿子的红包钱,拿它到街上碰碰运气,说不定就赢个八十一百回来呢。

九发穿过圩尾街,从顶街向广场那边的大街走去。他前几天在南大街的芒果树旁看到有人用棋子设赌,还有人用猜珠子数目下赌。象棋九发是不懂,但是猜珠子数目这就难不倒他了,杯子里有十几粒珠子,庄家随手抓一把出来,到底是几粒,小孩都能猜。九发还没走到南大街,就听到一片扫地的声音,走上南大街,看见果真有许多人在扫地,他们穿着很整齐,握着扫把,直着身子,象是演戏似的在地上扫着,九发一看就知道他们都是当官的,在街上搞什么义务劳动。放眼看去,扫地的人密密麻麻,差不多把大街站满了,路边芒果树包围在一片灰尘之中,这时阵哪里去找设赌的人?九发失望地扭头往回走。

在晚饭桌上,九发听琼花唠唠叨叨说今天备了哪些干货,明天还要采购哪些东西,他吃着饭,觉得琼花的唠叨就象他嘴里的饭一样,一点意思也没有。他张着大口,比赛似地把碗里的饭往嘴里扒,饭粒下雨样纷纷掉在衣上和桌上。琼花盯了他一眼,说:“金财也没象你这样掉饭啊,你是怎么啦?”

九发站起身,把饭碗丢进碗槽里,伸了个懒腰,说:“听你噜噜嗦嗦的一大通,我想睡觉了。”

九发想也没想洗洗身子什么的,就走进偏房里,剥了外衣外裤,爬上床躺了下来。从琼花坐月子起,九发就没跟琼花同房了,天天都在偏房里和金财挤作一床。九发在被子里蹬了几下脚,把身子摊开,没多久就响起了鼾声。

九发睡得很不踏实,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梦,光怪陆离的画面不断地从面前飞快闪过,他一阵子在飞,一阵子在飘,一阵子在倒着走,一阵子在圩尾街,一阵子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面前闪烁着人和动物的面孔,耳边响着莫名其妙的声音,一切都无法把握,一切都无法确定。忽然,面孔和声音都消失了,好象一团蒸气挥发了,什么也没有了,街面上空空荡荡,九发回头四顾,两边的房屋也是空空荡荡的,好象纸做的一样,在风中摇动着。九发缩了缩身子,往前面走去。他也不知道前面是哪里,只是本能地觉得要回家,回家,那就往前走吧。九发穿过一条无比漫长的街道,终于看到了在圩尾街的家,家门的门框还是那样,几十年烟火熏着、日头晒着、风吹雨打着,它结了一层污垢,这些污垢深入到了木材的纹理内部,九发看到木材内部的污垢,四处扩张,把门框挤得吱吱直叫。推开门,九发猛吃了一惊,家里满满当当堆着各种各样的箱子,顶到了天花板上,只剩下只能走一个人的一条狭窄通道。九发惊喜地拍了拍箱子,却听不到箱子有任何声音,他带着疑惑继续往里面走,这时他听到了小孩的哭泣声,凄凄惨惨,他听出了是大儿子金财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不绝如缕。九发说不出哪里来了一股气,猛地冲进房间,从床上揪起金财,一巴掌就摔了过去,只听到啪的一声,响亮无比,金财整个人好象一张纸一样,碎成了纸屑,九发不由吃了一惊……

这样九发就醒了,梦里的情景模模糊糊,只记得他打了金财一记耳光。九发坐起身,在床头找到电灯拉子,把电灯拉开了。家里一片沉寂,圩尾街也只有一片夜气流动的轻微的声音,九发猜测至少是深夜12点多了,他想下床拉一泡尿,想想还是懒得动,忍一忍算了。他又躺下了身子,脚在被子里蹬了几下,感觉到有点不对劲,他每次蹬脚都会踢到金财,这次蹬脚,一下两下三下,脚上都没有碰到什么障碍物。九发掀开被子,没在床上发现金财,探头往地上一看,原来金财仰面睡在地上,象个大字一样。九发不知道什么时阵把他蹬到床下的,心想他没丢,还在房间就行,便又躺下来睡着了。

“九的,起来啦!你真敢睡啊,快起来!”

九发在琼花刷锅一样尖厉的叫声中醒了过来,他狠狠拍了一下床板,说:“你是催命鬼是不是?我干你佬,你叫什么叫?”

“你看看几点啦?要是平时我才懒得叫你,你也不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琼花在厅上大声地说,口气跟吵架一样。

九发把被子裹在身上,左右滚了几滚,然后一脚蹬开被子,在床上坐了起来。他怒气冲冲跳下床,走出了房间,看到琼花抱着金清往外面走,厅上只有金财一个人,张开两腿站在通廊上,两手扶着一支小家伙,姿势优美地朝天井撒尿。九发走到街上,看到琼花抱着金清往娘妈宫那边走去,知道琼花是到娘妈宫答谢神恩,就回头走进家里。这时阵,金财还站在廊道上撒尿,一道清亮的尿水落在天井里,发出一种急促的声音。

“你拉猪母尿是不是?”九发走到金财身边,拉了一下他的耳朵。金财没有任何反应,专心专意地拉他的长尿。

九发就刷牙洗脸,盛了一碗稀饭,喝水样三口四口喝了下去,他把碗丢进碗槽里,扭头看到金财还站在那里拉尿,又拉了一下他的耳朵,说:“你还没拉完啊?”

琼花抱着金清从娘妈宫回来了,她把装着香烛、果品的篮子放在桌上,对九发说:“你上街采购,阿木开的菜单在我这儿。”她把金清从左手换到右手抱着,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交到九发手上。

九发看了一眼阿木开的菜单,就把它揉成了一团。

“你神经啊,菜单不用看你会买吗?”琼花生气地说。

九发把菜单揉成一只药丸的样子,塞到耳朵洞里,说:“我听你说话就烦。”

“你烦,你两只耳朵全堵上好了。”琼花说。

九发从地上提起一只买菜用的篮子,向外面走去。

“多问几家的价,不要让那些贩子杀了。”琼花说。

九发一声不吭,木偶样走出了家门。

“市场人多,钱要看好,不要让小偷偷了。”琼花不放心地交待他。琼花回头看到金财站在廊上拉尿,尿水划着一条晶亮的弧线,射在天井垫脚石旁边的一丛青苔上,把青苔射得四分五裂七零八落。琼花觉得奇怪,金财的尿怎么拉也拉不完,而且还传染了她,她突然感到了一阵紧急的尿意,就把金清放在椅轿里,转身走进左前边的第三间房,那是家里的闲房,里面有一只尿桶。琼花坐到尿桶上,只感到有关器官一阵紧张,什么也拉不出来。琼花努力无望,只好站起身,一边系着裤头一边往外走。

坐在椅轿里的金清两手向前扑着,嘴里发出呜呜呜含糊不清的声音。金财就站在他前面的廊上拉尿,回头看了坐在椅轿里的金清一眼。金清蹬着脚,两手向前一扑,发出了一声怪叫。金财好象吓了一跳,身子一个哆嗦,整个人就向天井里栽了下去。

琼花看见了金财向天井里栽落下去的情形,好象电影慢镜头一样,金财的身子大约在空中搁置了十几秒,然后砰的一声,摔在天井里的水泥地上。琼花的反应在这时阵显得有些迟钝,直到金财的后脑勺和水泥地接触发出了响声,她才明白过来,尖声叫道:“金财!”

她跳下天井,扶起死鱼样直挺挺的金财,摸了摸他的鼻息,已经是一片冰凉了。

金清的满月日变成了金财的死日。从市场采购回来的九发走上圩尾街,鼻子突然抽搐了几下,好象要打喷嚏了,却怎么也打不出来,他用力吸了几下鼻子,嗅到了一种奇怪的气味。他又吸了几下鼻子,觉得无法说清楚这种气味。

九发大步走进了家门,走到廊上,一眼看见金财直挺挺躺在天井里,琼花失神坐在廊上的地上,一脸发呆,金清坐在椅轿里呜呜叫着,朝他发出类似微笑的表情。九发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他放下装满鱼肉青菜的篮子,走下天井,用脚尖踢了踢金财,感觉到脚尖软绵绵的,好象是踢在棉花上。他蹲下身子,伸出手在金财头上摸了摸,动作里充满了一种非常的父爱。九发站起了身,象个极有经验的医师说:“颅内出血。”

“颅内出血。”他看了琼花一眼,又说。

“他自己跌的。”琼花呆呆地说。

九发用手比了一下从廊道到天井的高度,说:“一米。”

“他自己跌的。”琼花仍旧呆呆地说。

九发走上廊道,拍了拍手,说不清为什么,叹了一声。他走进闲房里,找到一张水泥袋子,又走到天井里,把它盖到金财身上。

这时,琼花的弟弟黄永木走了进来,他腰间系着一只围裙,手上拿着一把菜刀,看起来象一个大厨师。永木朝站在天井里的九发点了点头,穿过廊道,走到椅轿里的金清面前。

“乖,乖。”永木轻轻拍了两下金清的脸蛋,把一只红包塞进他的衣服里,然后回头对琼花说:“菜都买回来了?”

永木今天是来当主厨的,他对琼花说:“我先切肉,你把青菜择好洗一洗。”他的眼光飘忽不定,既没看到天井里的情况,也没发现琼花的异样。他总是这样,看起来好象很专注,其实时时刻刻都在走神。

九发盯着永木看了看,说:“阿木,你很象十块钱上那个工人。”

永木咧嘴嘿嘿笑了两声,说:“要真的是,那就不怕没钱花啦。琼花,那些干货可以先下水浸一浸,莲子呀、鱿鱼呀,都要先浸。”

“你忙,我出去喊个‘土公’。”九发对永木说。

永木没在意九发的话,说:“有烟吗?”他拍了拍自己的口袋,“我都忘了带了。”

“房间里有一条红梅,你自己去拿。”九发说着,就从天井里走上来,向外面走去。

琼花发呆发够了,好象冬眠猛醒了过来,她甩了甩头,从椅轿里抱起金清,尖起两指头把阿木那只红包夹了出来,捻开红纸一看,才一张瘦瘦的2元钱,心里直骂阿木简直是小气鬼,外甥满月竟然只包了2块钱!

永木烧起灶洞里的火,在灶台前摆开了大厨师的架势,他一边吸着烟,一边问琼花说:“我先油炸排骨酥,你的料酒在哪里?”

“都在篮子里,你自己有手不会拿吗?”琼花没好声气地说。

永木不跟琼花计较,他从地上的篮子里翻出一瓶黄酒,搁在灶台上,然后吸了一口烟,打开菜柜子的门,找出一瓶花生油,扭头对琼花说:“我炸的排骨酥啊,人人都说好吃。”他好象是做广告一样,接着说,“好多人都叫我从厂里出来,自己开个店,一定能发财。”

永木是林化厂食堂的师傅,大家都说他会做菜,琼花倒不觉得,只不过他是她弟弟,叫他来主厨,省些工钱也是好的。琼花就没理永木,把金清放在两只大腿上,解开包着他屁股的尿布,发现他果然是拉出了大便,用手在他小屁股上打了一下,以示惩罚。琼花把尿布上的大便包了起来,扔到天井里,正好就扔到金财的脚边。

九发带着山城著名的“土公”(专业埋葬死人的人)番阿走了进来。番阿是个四五十岁的黑瘦汉子,穿着一条自制的宽阔的灰短裤,上半身赤裸着,他往天井看了一眼,神情很淡然,说:“用草席还是木箱?”

“我床下好象有一只肥皂箱……”九发一边想着一边说,好象是在思考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

“箱子留着总有用……”琼花说。

“有用,现在就有用。”九发说,他走进房间里,蹲下来往床下看了看,就看到那只肥皂箱,可是他的手够不着,必须爬进去才拿得出来,他想叫金财爬到床下去,正要叫出声,这才想到金财已经躺在天井里,爬不动了。九发只好自己爬了进去,伸手把肥皂箱拉了出来。

番阿用行家的眼光打量了一下箱子,说:“正好,正好。”他抱起金财放进箱子里,把金财的头摆平了一些,对金财说:“你没这个命,好好跟你老阿公到山上管林子吧。”

马铺的习俗,对夭折的孩子要草草入葬,越随便越好,因为他还不是“人”。番阿把肥皂箱的盖子盖上,叫九发找几根铁钉过来。九发在菜柜子的抽屉里找了半天,只找到两根生锈的铁钉。番阿没说什么,从天井的地上拿了一块砖头,就在箱子的盖子上钉了起来。番阿钉了几下,铁钉只穿进木板一点点,便扔了砖头,扛起箱子向外面走去。

九发跟着番阿走到街面上,看着番阿的背影消失在圩尾街尽头,心里不由松了口气,好象办成了一件什么重大的事。回头走进家门,九发闻到了一股炸排骨的香味,鼻子兴奋得好象要跳了起来。

永木眼下的油锅里一片沸腾,发出一阵阵欢快的声音,他用一根特制的长筷子,在油锅里翻着搅着,挟起一块块滴油的排骨酥,永木说:“来啊,琼花,试一块味道看看,香不香?金财,来啊。”

“金财,来啊。”永木说。

金清满月之后,毛病接二连三地来了。

先是夜啼,白天不哭也不闹,夜幕一降临,金清就放声长嚎,四肢乖乖的不动,只是张大着嘴,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阵声音――不大象是哭,更象是叫,也许对他自己来说只是一种喊叫的欲望。他越叫越大声,象年三十晚上的炮声一样,惊天动地,没完没了。琼花哄他,他就把声音拔得更尖,有一天居然把厅上的一只电灯震碎了。琼花干脆不理他,他反而把声音平缓下来,有时还偷偷歇一口气。金清的夜啼成了圩尾街人的话题,因为他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人们的休息。当然,受影响最严重的是九发。他本来想金清满月之后,就回到琼花床上,这主要是因为他感觉到身体上有了一种对女人肉体的需求,而且他从琼花的眼里和话里也看到(听到)了这种需求,但是金清啼哭不已,哭声象是一只大磅锤,两下三下,就把他身体上的那种需求砸碎了,他刚刚脱下衣服,还没上床,突然转了念头,抱起衣服,走到隔壁房间去。有好几个晚上,九发睡在隔壁房间里,被金清的声音吵得无法入睡,他气冲冲跳下床,跑到琼花床前,对准金清的脸就是一巴掌,但是暴力并不能解决问题,金清的反应是更加有劲的哭叫。琼花抱着金清到医院看了医生,吃了药,同时还找了山城地面上好几个巫师仙婆,尝试了各种偏方,都没有效果。琼花对治疗金清的夜啼症失去了信心,发狠地对金清说:“我晚上不给你喂奶了,看你再哭吧!”琼花掏出饱涨的乳房,把奶挤到碗里,她下了狠心,整个晚上不给金清喂一滴奶。金清眼巴巴地看着碗里的奶,明白了琼花的意思,脸上的表情好象是说,我怕饿,你别惩罚我,我不哭了,坚决不哭了。这个晚上,金清果然一声也没哭。九发、琼花和圩尾街人渡过了一个平静之夜。

金清的夜啼症不治而愈,但是几天之后,金清患了腹泻症,麻烦又来了。常常是刚给他换了干净的尿布,他又拉了下来。家里四处挂起晾干的尿布,一股浓烈的骚臭味充满了圩尾街上空。金清拉稀的频度太密了,以至于尿布远远不够用,琼花只好让他光着屁股,扶着他坐在一只小塑料桶上。九发的鼻子在这种骚臭味里反应非常强烈,喷嚏打个不停,使他无法说完一句连贯的话。他实在忍受不住,在金清面前狠狠跺了一脚,坐在塑料桶上的金清吓了一跳,连扶着他的琼花也吓了一跳,她手一松,金清一歪就歪倒在地上,屁股下的塑料桶也倒在了地上,桶里的屎尿流了一地。金清哇地哭了起来。九发再一跺脚,鞋底就溅起了地上的屎汁,九发凶着脸说:“你敢哭,我就掐死你!”金清抽泣了两声,停了下来。令琼花惊奇不已的是,九发这一威吓把金清持续了将近一天的腹泻止住了。

三年前,琼花生金财坐完月子,打算回山城印刷厂上班,她反复做了老姆的思想工作,老姆最后勉强同意带金财,但一个月要收费50元,一分也不能少。儿子有了着落,琼花就兴冲冲来到印刷厂,两三个月没上班了,她对原来很讨厌的工作油然生出一种热爱之情。走到印刷厂门口,她发现牌子已经换了,变成一块新牌,而且名字也不一样了:马铺伟宏印刷厂。琼花把牌子念了一遍,觉得有些拗口。琼花走进厂里,迎面走来了一个陌生人,问道:“你有什么事?”琼花不由觉得好笑,说:“我来上班呀。”那人惊讶了,说:“上什么班啊?”这时厂办的老唐走了过来,向双方解释了一番,琼花这才知道,山城印刷厂被潘伟宏(也就是琼花面前的人)承包了,人员做了较大调整,厂长高明生调到山城镇经委,部份工人潘伟宏不要,就把关系挂到镇经委,每个月到镇经委领取基本生活费用,跟现在的伟宏印刷厂再也没有任何关系。老唐笑笑对琼花说:“你回家生孩子,我们都忘了通知你。现在孩子多大啦?长得象你还是象他爸?”琼花不理睬老唐,直视着潘伟宏说:“你不要我是不是?”潘伟宏受不了她的眼光,说:“我们都安排好了……你可以到镇里领工资嘛……你可以专心带小孩嘛,有人还要求不上班呢。”琼花忽然咧嘴一笑,说:“不干活,也有工资领,不错。”潘伟宏和老唐原来都担心琼花会大吵大闹一场,没想到是这样结果,他们都松了一口气。老唐就象领导一样表扬琼花,说:“你这个这个觉悟很高嘛,现在我们国家在搞改革,印刷厂是这个这个镇里的试点,你这样做就对了嘛。”琼花不想听老唐多嘴,转身就走。她来到顶街娘家,看到老姆坐在一台17寸的黑白电视机前,看得眼睛都直了,任由金财在地上爬着。琼花说:“我不上班,金财不用你带了。”老姆把眼光从电视上转到琼花脸上,说:“你不上班,喝西北风啊?”琼花偏起头说:“厂里改革了,我不上班也有工资领,就少个奖金,鼻屎大一点奖金有什么稀奇?”琼花从地上抱起金财,发现他身上捆着一根布条,布条的一头在老姆的手上拉着,她不高兴地说:“你怎么这样带囝仔?”老姆说:“我怕他掉到天井里啊。”琼花说:“那也不能绑着他啊。”老姆说:“你和阿木几个从小不也是这样被我带大的?现在怎么就不能这样带啦?”琼花解开金财身上的布条,说:“好在我不用上班,我可以带他,一个月还能省了50元。”老姆感觉到琼花话里飞出一根刺,好象飞镖一样击中她的心,她霍地站起身,说:“你以为我爱挣你那50元?你赶快把他抱走,不要在我脚下占位子。”琼花就这样抱着金财回家了。她在家带着金财,每个月还能领79元,比九发的工资才少了十几块钱,他们都觉得政府是在花钱雇她带孩子,天底下再也没有这等好事了。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物价的上涨,琼花渐渐发觉这79元太少了,越来越不够用。现在,几年过去了,金财没了,金清三四个月了,琼花忽然想到上班,只有上班才能多领点钱。有一天中午,琼花就抱着金清去找老厂长高明生。高明生刚吃完饭,赤着上身,坐在一只台扇前吹风,手上还拿着一把蒲扇,他一看见琼花抱着孩子进来,连忙走进房间穿了件背心出来。琼花张口就说:“老高,高厂长,我想上班,你给我安排一个工作。”高明生说:“你以为我是镇长啊?”琼花说:“我本来是有工作的,你一走就把我工作弄没了,你不能不管啊。”高明生说:“你在家带孩子,每个月还能领工资,这有什么不好?”琼花说:“钱越来越薄了,工资不够用。”高明生说:“我也才百来块钱啊。”他伸手在金清脸上逗了几下,说:“长得象你嘛,很秀气,很聪明,长大一定很了不起。”这话琼花听在心里,直有一种甜蜜的感觉。高明生说:“我来抱抱。嘿,乖,乖,你叫什么名字啊?嘿嘿嘿……”就从琼花手上抱过金清,叉着他的腋窝,把他立着往上举,举得他咯咯直笑。琼花说:“老高,你快当阿公了吧?”高明生说:“我大儿子明年才大学毕业,还早呢。”他把金清还给琼花说,“你的事,我能帮忙的话,我会帮的,你放一百个心。”琼花说:“这真谢谢你了。”她高兴地离开高家,一路上脚步轻快。

回到家里,琼花把金清放到椅轿里,她到房间里方便了一下。从房间里出来,琼花看到金清用小手抓着脸,把脸皮都抓破了一块。琼花说:“你痒是不是?”她把金清的手拿开,帮他抓了几下痒,“行了行了,别乱抓。”琼花说着走进房间,忙她自己的事去了。一阵子功夫,她从房间出来,发现金清脸上、手上、腿上和胸脯上,已经抓得没一处好肉了。琼花说:“你又得了什么病是不是?”金清绷着小脸,难受得五官都扭歪了。

这一回金清得的是奇痒症,是皮肤病的一种,又不大象皮肤病,它的症状就是痒,不抓不行,可是越抓越痒,越痒越抓。跟前面两次不一样,这一回金清得奇痒症,痒只是痒在他自己身上,他不哭也不闹,琼花和九发免受干扰,若无其事一身轻。第二天,琼花也开始发痒了,她这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金清的痒是从高明生家回来开始的,她就想起来了,以前高明生得过一种什么皮肤病,昨天他抱了金清,肯定是他把病传染给了金清。这么一想,琼花立即抱起金清,就往羊妈街高明生家走去。

高明生正在厅上看电视,手上摇着扇子,显得很悠闲的样子。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扭头一看,原来是琼花抱着孩子又来了,心里就很烦,但又不得不扮出笑脸,说:“是你啊,来看电视,这香港武打片很好看的。”

琼花没接高明生的话,走到他面前站住,正正经经地说:“你昨天有没有抱过我金清?”

高明生不明白琼花的意思,说:“怎么啦?”

琼花说:“他回家后,全身开始发痒,你看,全身都抓破了。”

高明生定睛一看,金清在衣服外面的皮肉果真都抓破了,下巴上还有一处地方渗出了血丝,他叹了一声,说:“你要赶快带他看医生啊。”

“看什么医生?是你传染他的!”琼花说。

高明生噎了一下,说:“我怎么……你别乱说!”

“我清阿本来好好的,你抱了他,一回去他就发痒了,不是你传染了他还有谁?”琼花很雄辩地说。

高明生哭笑不得,说:“我怎么传染他……唉,你也真会说……”

“你不认帐,好,我天天抱着囝仔来你家找你。”琼花说。

“你、你要我怎么样?”

“你看着办吧。”

“琼花,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你工作的事,我会帮忙的,你怎么突然变成这样……”高明生烦躁地站起身,同时挥起一只手,许久劈不下去,“你欠钱用吧,我可以先借你嘛,你又何必搞这一招?”

“我搞什么招啦?我只不过让你明白,是你传染了我金清,你又没叫你赔,你只要认帐不就完了?”

“我、我怎么……好好,”高明生无可奈何,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元,塞到金清怀里,“这点钱,你拿去看看医生吧。”

“老高,你到底是当过厂长的人,有水平。”琼花说,“我也不是诈你,事实如此嘛。”

“好好好,我传染我传染,”高明生举起两手,象投降一样,连声地说。

“那我走啦,”琼花老朋友似地挥了一下手告辞,还拿起金清的手摇了摇,“跟阿伯说再见啦。”琼花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工作的事,我以后再找你!”

高明生脸上挂着生硬的笑,心里搞不懂琼花这人是神经还是变态,听到她最后一句话,差点破口骂道,你还想工作?你真敢想啊,哪天我把你的名字抹掉,你别想每个月都有钱领了!

琼花离开高家,从羊妈街拐进顶街,她从金清衣服里掏出那张五十元,这是刚流通不久的大额钞票,她才见过几张,拿起它在空中抖了几下,觉得它发出的声音很清脆,比什么音乐都好听。

走过一家私人诊所,琼花停了一下,心想要不要让医生看看金清,她看了看金清,感觉到他已经不痒了的样子,有些奇怪,又有些高兴,说:“你已经不痒了吧?”她用手上的五十元钱在金清脸上擦了几擦,金清发出了欢喜的声音,两手一扑一扑,想要抓住琼花手上的钱。

九发听到门口有人用普通话问:“钱九发在吗?九发在吗?”他正在房间里小便,听到那甜得有些发酸的普通话,暴雨样的小便声立即变得淅淅沥沥,他脑筋一想,差点出声骂道,干你佬,张秀容!他不明白张秀容来找他会有什么事,谁都知道她是厂长周全荣的姘头,在厂里她是从来不拿正眼看九发一眼的,今天怎么找上门来了?

“九发在吗?”张秀容又叫了。

九发大步走到了门口,张秀容一看,他乡遇故知似的,一脸夸张的表情,说:“哎呀,你在家呀!”

“我不在家,我能到哪去?”九发说,“你找我干什么?”

“有事啦,我们到里面说。”张秀容用了本地话说,跟刚才说普通话时换了一个人,大大方方地就往九发家里走。

九发只好跟在张秀容后面,看着她的屁股在裙子的包裹里是怎样扭动的,他发现她的屁股向左右扭动的频率是一样的,也就是说,她是认真地刻意地在走路,不是为了走路而走路,而是为了风骚而走路。

到了钱家客厅,张秀容转头看了看摆设,找了一张比较干净的椅子坐下。她一坐,腿上的裙子就显得有些绷紧,把裙裾往下拉了拉,双腿更紧密地靠拢在一起,然后很正式地看了九发一眼,很正式地说:“厂里让我来通知你,要你或者你妻子五天内到县医院进行结扎手术。”

“阉人啊?”九发这几天听说了到处都在搞结扎的事,看那墙头的标语架势,好象要把全中国的人都阉掉一样,没想到那明晃晃的刀子也盯到自己裤裆来了,不由觉得好笑。

张秀容用一种做思想工作的语气说:“你知道,计划生育政策已经在我国实行多年了,为了改变我县计生工作的后进局面,摘掉计生红牌子,这次县委县政府是狠下了决心,开展这场计生大清查运动,无论如何要扭转计生工作的后进局面,不管什么人,凡适合条件的,都必须做结扎手术。象你这种情况,已经有了一个男孩,根据只生一个的国策,本来早就应该做手术了,只是我们工作没抓好,让你漏了过去,这次你是漏不过去了,非做不可。”

九发心里直笑,做出一种很呆头呆脑的样子,问:“手术会不会痛?你做了没有?”

张秀容脸色红了起来,脸上掠过一种难堪和羞涩的表情,说:“你说什么呀?我都还没结婚呢。”

“唔,我以为……嘿嘿,”九发继续装作一种呆呆的样子,心里笑得快断气了。

张秀容又伸手把裙裾往下拉了拉,把身子坐得更直一些,说:“我们厂为了响应县委、县政府的号召,鼓励大家踊跃为计生工作做贡献,特别制定了优惠政策,凡本人或者配偶做手术的,奖励一百元,并给带薪假期一周。”

“政策很优惠啊,我等下动员贺炎根也去做。”九发认真地说。

张秀容卟哧一声,掩嘴笑道:“贺炎根还没结婚,你叫他怎么做?”

“提前做嘛,以后哪有这么优惠的条件?”九发说。

张秀容止住笑,站起身,领导样对九发说:“你们夫妻商量一下,谁做,这几天内就到县医院去做。”

九发一脸正经,对张秀容做了个宣誓的手势。他送张秀容走到门口,正好看到琼花抱着金清回来。琼花的眼光很不友好地打量了一下张秀容,心想九发哪里勾引了这样洋气的女人?张秀容不认得琼花,也没注意到她的眼光,出了门就直往前走,也没跟九发说一声。

琼花的眼光盯在张秀容的屁股上,好久才收了回来,对九发说:“你很行嘛,原来你这些天都不想碰我,你是在她身上吃饱了。”

“看你说到哪回合去了?”九发说,“她就是我们厂长的姘头张秀容,你知不知道,她是来通知我们去结扎的。”

琼花听说过张秀容的大名,心想原来就是她啊,赶快走到街面上去找她的背影,但是张秀容已经走出圩尾街了,只有街面上好象还留着她的气味,琼花回到九发身边来,说:“我还以为呢,九的你哪有这个艳福?”

九发朝地上吐了一口水,不服气地偏起了头。

九发和琼花来到县医院,看到墙上贴着很醒目的标语,住院部楼上楼下都是准备做手术的妇女,吱吱喳喳,热热闹闹。九发悄声对琼花说:“今天是阉人节啊。”

九发找到了他们工贸系统的登记台,做了登记,领到了一张表格,把琼花带到304房,说:“你是5床,你先躺一阵子,医生就来检查了,我去去就来。”

九发原来以为动员琼花做手术会有一定难度,谁知琼花很开通的样子,说阉就阉掉,有什么了不起?省得母猪样为你们姓钱的生一大堆。一句话说得九发心花怒放。

“我去去就来。”九发走到门边,回头又说了一遍。琼花已经爬上床了,显得十分放松,好象来这边做手术是享受清闲一样。

九发走下楼来,在楼道里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半生不熟的面孔,男的女的都有,先后有两个男人跟他打招呼,说:“你也来啊?”九发说:“是啊,阉了好,阉了好。”对方暧昧地笑了起来。

走出医院,九发向顶街丈母娘家走去。他是刚才送琼花到医院路上把事情盘算好的――昨天琼花把金清寄托给隔壁老阿婆白毛蕊照管(并且借这个机会给金清断奶)之后,九发就在想了,金清有人管了,琼花还少个人管呢。白毛蕊有个儿子在北京中央电视台工作,结婚好多年了,一直没生孩子,她孤身一人住在圩尾街,爱小孩子爱得快要发疯了,琼花正好成全了她。对九发来说,他想都没想过要到医院侍候琼花,可是谁来成全他呢?刚才路上他一下子想到了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九发走到顶街丈母娘家,只见门开着,就放轻了一些脚步走进临街的房间,走到木屏前,隔着天井往厅上望了一眼,看到丈母娘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她一闲下来就看电视,比哪个小孩都要入迷,好象上辈子是电视投的胎。

九发清了清嗓子,突然叫了一声:“琼花在医院做手术!”

丈母娘愣了一下,扭过头来,只看到九发的脸晃了一下,就不见了。

“304!”九发又叫了一声,撒腿就跑,好象他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情况很紧急一样。

丈母娘一听做手术,可是不得了的事情,也不知道女儿犯了什么病,就急急忙忙走出来,正要关门,想起电视没关,又急急忙忙走进家里。

平常跟女儿吵归吵,女儿再怎么也是女儿,丈母娘就这样一路上念叨着琼花,迈着小碎步急急忙忙赶到医院里。

琼花一看到老姆,差不多就知道是九发搞的把戏,说:“九的叫你来侍候我啊?”

“你、你是怎了?好好的住院?”老姆喘着气说。

“阉。”

老姆一听,脸就黑了,跺脚骂起九发,说:“九的,我把女儿嫁你,还要帮你侍候女儿,你真敢死啊!”

“这里是医院,你别太大声。”琼花说,“做结扎的都是女人,不是大家(婆婆)就是老姆侍候,哪有看到男人成天呆在这里?谁叫你是我老姆?”

老姆叹了一声,说:“我上世人欠了你的债啊。”

儿子托给白毛蕊了,九发一点不用操心;老婆在医院做手术,有她老姆照料,九发也一点不用操心,他感觉到这样做人,没事,也没责任,轻轻松松,真是舒服啊。九发成天找拐脚天水、卢老梭赌牌,有时三缺一,就到处拉人;九发提议赢家出百分之五当公款请客,有时在天水或老梭家里,央他老婆买些东西回来,就在家里把赢家的百分之五赢款高高兴兴地吃掉,有时就到街上店里去吃。接连四五天,九发都没在家里烧过灶。

可是这样的好日子不长了,琼花从医院回来了。这天上午十点多钟的时阵,九发刚睡醒没多久,正在天井里洗脸,听到外面有人开锁的声音,谁有钥匙能开他家的锁呢?九发想了大半天,才恍然大悟一样想到琼花,不是她还会有谁呢?他连忙走上廊道,向门口走去。琼花已经开门进来了,抬眼看到九发,心里不由冒起一股无名火,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发作,九发就先开口说话了。

“哎呀,你回来啦?也不先说一声,我叫辆三轮车到医院接你,你这几天都在医院里养胖啦。”九发伸手就在琼花脸上摸了一把,显得很亲热的样子。

琼花心里的火一下子就灭了,她扭了一下腰肢,嗔怪地说:“你呀你。”琼花手上拿着一只口杯,上面印着几个红字:计生光荣,超生可耻,看样子是公家发的纪念品。她把口杯交到九发手上,说:“我要先洗个澡,几天没洗,全身都发臭了。”

九发耸动了几下鼻子,说:“你的臭味也很好闻啊。”

昨晚九发和天水、老梭、长杰玩牌玩到下半夜三点多,散阵时他们都说今天不玩了,起码要休战几天。九发刚才还想着今天怎么过,现在琼花回来了,她做了手术,好象有了点什么变化,什么变化呢?九发说不出来,反正琼花身上是少了一点东西了。他坐在茶桌前泡茶,一杯接一杯地喝。

琼花提了一桶温水在那间闲房里洗澡,撩水声一阵阵传到厅上,九发就一边喝着茶,一边想象着水在琼花身上流动的情景;他从未看过琼花洗澡,想象就显得很不丰富,他很想进去看看,那门不能锁,只是虚掩着,一推就开了。想是想,九发迟迟不动。

听声音琼花洗完了澡,正磨磨蹭蹭做什么,九发喝了一肚子茶,有了一泡尿,起身向琼花房间走去。走到门边,门自动似地开了,九发看了琼花一眼,琼花也看了九发一眼,两人的眼光就在空中相遇了十几秒,眼光里就有了一种什么反应。但是尿的形势逼人,九发没有多想,就从琼花裸露的臂膀上挤了过去,身体内部突然发出一种触电样的哆嗦。

拉完尿,九发走到卧房里,看到琼花正站在墙上的镜子前,上上下下地照着,她穿着一条宽阔的花短裤,上身只绑着一只奶罩,把两粒奶高高地挺了出来。九发感觉到小腹里有一股暖流象鱼一样游过,全身一个激凌,心里的热血冲到了脑门里,就扑了过去,把琼花一把揽进了怀里。

这是九发自结婚以来从未有过的举动,却没有吓了琼花,反而是她所期盼的事情。琼花故意扭了一下身子,说:“你急什么啊?”

“我急,我能不急吗?”九发喘着粗气说,“我多久没做了……”

“谁知道你多久没做?谁知道你有没有在外面偷吃腥?”琼花拎了一下九发的鼻子,眼光闪闪的,直盯着九发。

九发一只手伸进她的奶罩里,另一只手向下移动,摸进了她的内裤。琼花把九发的手从内裤里抓了出来,拍了一掌,说:“你干什么?医生说还不能……”

“医生说,医生说个屁!”九发笑笑地说,就搂着琼花往床铺去。

“还不行嘛,你呀你……”琼花说着,却是在行动上配合着九发,还低下头,用嘴吃起九发的耳垂,发出猪吃食一样的啧啧啧的声响。

九发把琼花摁倒在床上,火烧火燎把琼花全身扒了个精光,就把自己贴了上去。

“别急嘛,你急什么急……”琼花低声叫唤着。

九发早已急得不行了,他贴上琼花的身子,还没开始动作,就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轰的一声,就有一股液体喷射出来。他失声叫道:“哎哟,我,我不行了……”

“你呀你!”琼花狠狠在九发肚子上拧了一把,把他拱了下来,“你真没用!”

九发喘了一口气,说:“好久没做,我都不会做了。”

“哼!”琼花坐起身,越想越气,气鼓鼓地又在九发大腿上拧了一把。

拐脚天水吃过午饭就躺在沙发上睡觉,睡得很不踏实,老觉得那只拐脚没放好,时不时就醒过来,听听圩尾街上有什么动静,看看面前墙上刘晓庆的像,又闭上眼睡了过去。

天水的老婆袁菊子从房间端着小便用的痰盂出来,走到天井,把里面的东西哗地倒在排水沟里,一股尿骚味立即把天水刺激醒了,天水打了个喷嚏,说:“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没长耳朵是不是?街上不是有厕所吗?你敢是把天井变作厕所了?”

“你别装卫生了,你都几个月不洗澡了,身上的味道不会比厕所好多少。”袁菊子说着,把水桶砰地扔进井里,三下两下提了一桶水上来,掬了几把洗洗手,索性不给痰盂冲水,就走上廊道,走出门去。

天水看着老婆的背影,恨得牙痒痒的。老婆在供销社商场站柜台,一个月有将近两百块钱的工资,回到家里就好象县长一样,神气得不得了,这一阵子,天水没路来钱,拿不出钱来贴补家用,她就更没好脸色看了。天水气得在沙发上躺不住,他憋着气坐起身来,暗想什么时阵有了钱,就把这个臭查某(女人)象扔破鞋一样扔掉。天水搜索了口袋,只找到一只空烟壳,放在鼻子下面嗅了一下,就把它扔到天井里去。天水记得这是前天买的最后一包烟,买这包烟时找遍身上所有的口袋,还是欠了老旭杂货店一角钱,这几天天水在外面,抽的都是别人给的烟,他想这包烟可能能顶五六天,五六天之后身上可能就会有钱了,谁知它三天就抽完了。一个男人没钱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天水又在沙发上躺了下来,把身子放到一个最佳的位置,准备好好睡一阵子,这时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从廊道上过来,他想不是九发就是老梭,连理也懒得理他。

“阿水啊。”

天水听到这叫声很生份,连忙从沙发上翻起身,一看是多年没有联系的表哥陈松树,他是东山岛一个渔村的渔民,不知今天怎么跑到马铺来了。天水高兴地说:“松啊,好久没看到你了,你不在捕鱼了是不是?”

陈松树从肩上拿下桶包,继续拿在了手上,说:“来探你一下。”

天水把茶几上的茶具移到面前,准备泡茶。陈松树说:“免泡了,我还没吃午饭呢。”天水一听,心里就一紧,今天他是最后一个吃午饭的,把锅里的饭皮都刮下来吃了个精光,要命的是身上没一分钱,不然就请他到街上饭店里吃。

“你从东山过来,坐车也累了,先喝一杯茶……”天水说,脸上的神色显得很不自然。

松树抓住天水的手,说:“免了免了,先到街上找个饭店吃饭吧。”

天水硬着头皮说:“好吧……”

松树说:“我请你喝几杯。”

“看你说哪去了?你来探我,当然要我请客啦。”天水撑起面子说,声音尖尖的,显得底气不足。

松树咧着嘴,露出东山岛渔民朴实的笑容。

天水带着表兄松树来到顶街胡万秋饭店,附近几条街的饭店,天水唯独在这里没欠过帐。走进店里,天水就把松树送到雅间,说:“海味你吃怕了,我点几个山珍吧。”

“我来我来,”松树拉着天水的手说。

天水心想,你来,你要是给我点了石灵、竹鼠,我不是被你吃穷了?他走到厅里,拉开冰箱看了看,不由皱起了眉头,他转头对老板胡万秋说:“石灵、竹鼠这些东西吃多了,太补也不好,就来几个清淡的菜。”

天水点了三菜一汤,走进雅间对松树说:“我是吃饱了,怕也喝不下酒,你要不要喝几杯?”

“就来两瓶啤酒。”松树说。

菜上来了,两个表兄弟碰了一下杯,干了第一杯酒。松树肚子饿了,筷子频频出击。天水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心里很沉重。松树几次叫他也吃一点,他都抬不起筷子,心想我是想吃一点,可是我也吃,菜不够,不是还要点菜吗?他就忍着吃的欲望。

松树把桌上的菜吃光了,叫了一碗米饭,把剩下的西红柿蛋汤倒进碗里,用筷子搅拌了几下,张开大口,三口四口就把一碗饭吃完了。

“还要饭吗?”天水有点紧张似地说,没等松树明确表示,他就起身往外走,准备跟老板结帐。

“我来我来,”松树拉住天水的手,另一手从桶包里摸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晃了一下,“还是我来。”

“你是客人,这哪行?”天水推着松树的手,可是推不开,松树的力气比他大。

“都一样啦,我有钱就让我出。”松树说。

老板胡万秋走进来敬烟,看到这阵势,笑笑说:“不用争了,先抽根烟吧。”

趁天水伸手接烟的空档,松树手一伸,就把手上的钱塞到胡万秋手上,天水觉得应该有所表示,就把钱拿过来,还给松树。松树二话没说,又把它塞到胡万秋手里。

胡万秋嘿嘿笑着,把钱收进口袋里,然后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碎票子,找了十八块给松树。

“哎呀,让你算钱,这怎么好、好意思?”天水对松树说,脸上做出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松树从凳子上提起桶包,说:“别说了,走吧。”

两人走出顶街,走到了圩尾街,松树看看四周没人,突然凑近天水的耳边,说:“你知吗?我刚才给的钱是假钱。”

天水吃了一惊,就在街面上斜着肩站住,呆了。

“走啦,回去再说。”松树拍了一下天水的肩头,天水的身子就更斜了一点。

他们走进天水家里,松树回头把门关上,一边往厅上走去,一边就从桶包里掏出一大把钞票。天水拿过来,全是五十元的,在手上掂了掂,估计有两百张以上。

“我不说,你能看出这是假币吗?”松树说。

天水拿了一张假币放到眼前看了看,用手指搓了搓,又甩了几下,对松树说:“还真看不出来呢。”

松树压低声音说:“告诉你,这是那边印的,我们在海上捕鱼,顺便买了一些回来。你如果要,我就便宜一点卖给你了。”

天水听说过别人贩卖假币的事,觉得是一种不错的买卖,没想到这好事今天也找到自己头上来了,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上枕头,想挣钱就有人送上钱来。他心里涌起了一种大有作为的豪情。

走到厅上,松树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说:“做这种事,都要找可靠的人做,我们是表兄弟,我放心你。刚才你也看到了,这钱市面上还不多见,一般人是看不出真假的。”

“怎么卖?”天水咽了口水。

“五折,现金。”松树说。

五折是出乎天水的意料,他以前听别人说过买的是六折五,最低也是六折,可是要现金,这就难倒他了。天水说:“一定要现金吗?”

“就是亲兄弟也是要现金,这是行规。”松树说。

天水脑筋转了一圈,立即想到了九发,说:“你在这边等一下,自己泡茶喝,我出去找个人,马上回来。”

“什么人?不可靠的人,你千万别说啊。”松树满脸严肃和警惕。

九发听了天水的介绍,觉得这是一桩有赚头的生意,五折买来,一部份七折卖出去,一部份自己留下来用,生意完全可以做,问题是他也没钱。

“你白姓钱了,连钱也没有。”天水发出了嘲笑声。

九发低头想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十块钱,看着钱上的人,越看越觉得那个工人象是他妻舅黄永木。“你看这人象谁?”九发指着钱对天水说。

天水没情绪看,说:“这生意你想不想做?”

九发突然想到永木存了一笔钱,准备明年讨老婆用的,他把钱放到嘴上亲了一口,连忙收起钱,对天水说:“你在这里等等,我去去就来。”

九发出了家门,直奔顶街,救火样跑进丈母娘家里,叫道:“阿木!”

“你找阿木做什么?”丈母娘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有要紧事,他到哪里去了?”九发说。

“阿木又不是三岁囝仔,他去哪里怎么会报我知?”丈母娘转身又走进了房间。

九发一下子象是打蔫了,走出丈母娘家门,觉得两条腿好象都抬不动了。他看着脚下的青石板路,感觉到是路在漂移,而不是自己在走动。天天找着挣钱的门路,现在门路有了,可是没有本钱,九发觉得一个人没钱,真是一种巨大无比的折磨啊。

路过公厕,九发鼻子抽动了一下,他想了想,还是登上石阶,走进了公厕里。突然九发眼睛一亮,一眼看见阿木蹲在那里,满脸痛苦地使着劲。

“阿木,你在这里啊,我到处找你!”九发兴奋地说,忘了自己是进来小便的,走到阿木面前,伸手就要拉他。

“昨天给橄榄街王先进办酒席,吃了一点海鲜,干你佬,谁知拉了一整天肚子。”阿木皱着眉头说,脸上的水份好象都拉光了。

九发才不管他拉肚子的事,九发说:“想不想发财?把钱借我,我给你比银行高一倍的利息。”

“你说什么?你能给我比银行高一倍的利息?”阿木抬起头说。

“我几时骗过你?能赚钱的事,我总是先想到自己亲戚。”九发说。

“钱我是有,可不是活期,”阿木说,擦了屁股站起身,“我的死期还没到啊。”

“没到,没到也可以死嘛。”九发一急,本想说取就说成了死,他把手搭上阿木的肩膀,两人很亲切地并步走出公厕。

“你要钱做什么?”阿木说。

“用钱赚钱嘛,具体的你就别问了。”九发说。

阿木平常对九发还是比较敬佩的,觉得他好象不务正业的样子,赚钱还是挺有门路的,阿木说:“你想借多久?”

“最多不过一个月,最短七八天就可以还你了。”九发很有把握地说。

“我死期还没到,提前取出来,你要赔我利息损失啊。”阿木说。

“这没问题,你死期存了多少钱?”

“一粒(万)。”

“哇,你是万元户啊,干你佬阿木!”九发惊叫了一声。

“现在万元户不稀奇了,你没听人家说,万元户不算富,十万元才起步?”

九发往地上吐了口水,说:“这年头有钱的钱多得发霉,没处晒钱啊,没钱的全身响都不响。所以说呀,我们要赚钱,不断地赚钱。”九发把没吐干净的口水咽了回去,“我在这里等你,你快回去拿存折。”

阿木走出了几步,回头说:“你要守信用啊。”

九发向阿木借了一万元,跟天水的表哥陈松树买了两万元假币,他们经过讨论,决定卖掉一万元,一万元自用,这样赚头更大一些。当天傍晚,九发和天水分别带了两百元假币,到街上采购东西,他们想试一试,假币能否用得出去。他们挑最便宜的东西买,比如一只电池、一根原子笔芯等等,然后给五十元找零。在他们不同时间、不同商店的十多次的采购中,只有一家小店对五十元币的真伪无法辨别而拒收。这次试验让他们喜出望外,回到天水家里九发对天水说:“那一万元也不要卖了,我们就这样到处买东西,用它找真钱回来。”

“在山城地面买多了,人们会怀疑啊。”天水说。

“我们到乡下去买嘛,一天跑一个乡,乡下人少见过这种五十元的钱,嘿,一点麻烦都没有。”九发说。

卢老梭接到了姑姑从台湾寄来的一封信,刚刚看了几行,突然咚的一声,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坐在旁边准备分享喜讯的老婆和儿子,连忙走上前去,一人一手把他拉了起来。

“我、我……啊……”卢老梭手上拿着信,一直抖个不停,他脖子根变得很粗大,脸色涨红了,许久才憋出一句完整的话:“你姑婆要回来投资啦!”

卢老梭的儿子乞阿抢过信一看,上面全是繁体字,他一个字也看不懂。卢老梭紧紧张张地尖声叫道:“别把我信弄破了!”他小心翼翼地把信从儿子手里抽回来,吹了吹落在上面的灰尘,万分宝贝地折了两叠,塞进信封里,“我阿姑回来办厂,就要封我做老板!”老婆和儿子立即对他肃然起敬。

卢老梭骄傲地走出家门,昂首阔步走在水桶街上,心中充满万丈豪情。一群金头苍蝇在他头上飞舞着,象是为他奏着一支曲子。卢老梭逢人就说,我姑姑要回来办厂了,他觉得很有必要把这一消息告诉给全水桶街的人、全山城的人甚至全马铺的人,因为姑姑回来办厂,不仅是他一个人当老板的事,也是全水桶街、全山城甚至全马铺的一件重大的事。卢老梭怀着不可抑制的兴奋之情,向每个遇到的人报告这一消息,对关系比较密切的人,老梭还向他出示姑姑的信件,不过也仅仅只是让他看个信封而已。

走出水桶街,穿过羊妈街,老梭小跑着走进圩尾街,只觉得嗓子一阵发痒,忍不住扯开嗓子叫道:“九的!阿水!”

“九的!阿水!”老梭一声叫得比一声大。

以前老梭站在街上这么一叫,九发和天水听到就会从家里奔出来,把老梭臭骂一顿,然后问他什么事。今天老梭已经叫了好几遍了,九发和天水都没反应,倒是天水的老婆袁菊子从家里走出来,看是老梭,脸上一半笑着一半阴着,说:“阿水还没死,你叫魂啊?”

“菊子,你没上班啊?”老梭大步走到菊子面前,说,“我阿姑要回来办厂了!”

“你阿姑回来办厂关我什么事?”菊子一转身走进了家门,老梭随后跟了进去。

“信在我这里,你看看。”老梭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姑姑的来信,他紧步追上菊子,把信递到菊子手里。

菊子胡乱看了几眼,把信还给老梭,说:“你要当老板了!”

“我当了老板,就请你当我的助手。”老梭色迷迷地看着菊子,伸手在她胸上摸了一把。

菊子笑嘻嘻地在老梭肩上打了一下,说:“快做外公的人了,你还这么不正经!”

“我结婚早,二十岁就生了我女儿,我女儿二十二岁又结婚了,其实我今年才四十三,正健着呢,肯定比你阿水还行!”老梭用挑逗的眼光看着菊子,伸手又要摸她,不料手被菊子抓住了。菊子捏了他一下,他就故意痛叫一声。

“哎哟,我骨头都酥了!”老梭说。

菊子扔掉老梭的手,往厅上走去,说:“酥你个死人骨头,你这种人啊,就爱占女人的便宜。”

“现在先占你一点便宜,以后我会还你的。”老梭认真地说,“我阿姑要回来办厂了,到时你不用站什么柜台,就到我厂里来,我能亏待你吗?”

“我没那个命,不敢想啦。”菊子在沙发上坐下来,摆了摆手说。

老梭没接她的话茬,想到自己是来找天水的,不是来跟他老婆打情骂悄的,说:“阿水呢,去哪里了?”

“脚在他身上,他爱去哪里就去哪里,跟我什么相关?”菊子偏起头说。

老梭笑了两声,说:“我去找九的。”

“你们三个人啊!”菊子恨恨地说。

老梭回头说:“我们三个人怎么啦?”他觉得菊子的样子真让人动心,他转身又走到了她面前,“我们三个人怎么啦?你吃醋是不是?”

菊子朝地上吐了一口水,说:“你们啊,象三只公猪。”

“加上你这只母猪,就能配种了。”老梭说。

菊子没有恼怒,她看着老梭头上成群飞舞的苍蝇,说:“你头上飞的都是母苍蝇,你一小时强奸一只都强奸不完。”

老梭伸手在菊子脸上摸了一下,说:“哪需要强奸?都抢着跟我呢!”老梭心想,现在头上飞着的是苍蝇,以后当老板了,身边围着的就全是水查某(漂亮女人)了!

从天水家出来,老梭来到了九发家。九发也不在,只有他老婆琼花在给孩子喂奶。老梭跟琼花熟是熟,但还没熟到跟菊子那样,可以随便开玩笑。老梭就在琼花斜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看不到琼花的奶,只闻到一阵奶腥味,老梭觉得这味道还是很好闻的,不由吸了几下鼻子,使得琼花扭头看了他一眼。

“唔,我有点感冒,”老梭遮掩着说,“你这孩子多大了?”

“快周岁了。”琼花说。

“真快啊,好象不久前才喝他的满月酒,现在就要周岁了,日子真快。”老梭说,心想喝什么周岁酒,又要一包红包了!

琼花把奶头从金清嘴里拔出来,说:“好了好了,吃太饱,你又要吐奶了。”她整理了一下弄乱的衣服,对老梭说:“你怎么也象九的一样,天天不用上班?”

“我们蜜饯厂的东西卖不出去,堆了满仓库啊,这一阵子干脆就停产了。”老梭说。

琼花看到老梭头上飞舞着一群苍蝇,咧嘴笑道:“我知道了,你身上老是有一股蜜饯厂的味道,你走到哪里苍蝇就跟你到哪里。”

老梭头上时常有一群苍蝇盘旋着,他倒从没想过这是因为他身上有蜜饯的味道。老梭站起身说:“九的不在,我走了。”

“你没来,我还想到你家找九的呢,我都好几天没见他的面了,也不知他死到哪里去了。这个鸟人,好象是跟阿水混在一起。”琼花说着,脸上立即升起不满的表情,“我对他真是看破了,你看到他,叫他不用回家来,爱在外头怎么混就怎么混,随他的便。”

老梭不好应琼花的话,吱吱唔唔走了出去,心想九的和拐脚阿水到底在干什么?连个鬼影也找不到?他觉得姑姑要回来办厂的消息不能及时告诉这两个鸟人,是很大的一种损失。

琼花到医院结扎时趁机给金清断了奶,回家那天晚上,又把奶头塞进他嘴里,开头金清躲着不肯吃,在琼花的逼迫下才慢慢吮吸起来。等金清吃饱了,琼花这才想到已经给他断奶了,不由觉得自己很好笑的,说:“我真是没头神,又给你奶吃了!唉,想吃就吃,不管你了!”

金清用一种无所知而又无所不知的眼神看着琼花。

八九个月大的时阵,琼花就很少把金清放在椅轿里,而是把他放在地上,任他爬来爬去,有时阵怕他掉到天井里,就在他腰上捆一根布条,一头系在自己的腰上,或者抓在手上。这样琼花就可以远距离地控制金清,一旦发现他爬到了天井边缘或者靠近了某个危险物,便提一下布条,把他拉开。

金清的周岁酒办得比满月酒风光,一共办了三桌。这时阵,九发刚刚和天水合伙做了第一笔假币生意,最后结帐,九发得大头,分了三千多块。身上有了钱,九发说话就大声了,亲朋好友、街坊同事,请了三十几个人。因为市面上行情看涨,来喝酒的人包一包红包,至少也要包十二元,最后红包收入跟酒席钱一抵,还小有赢余,让九发觉得心情特别舒爽。

糖厂的榨季开始了,九发只好回到厂里上班。周全荣推行了新的劳动纪律,严禁迟到早退什么的,每天上午八点前派了两个老同志把在大门口点名,上班时间进行不定时查岗、巡岗。九发对这些纪律没有好感,他想起周全荣脱光裤子趴在张秀容身上,觉得这些吓唬人的东西可能就是周大猪(厂里许多人背后对周全荣的称呼)趴在张秀容身上时琢磨出来的,心里就不怕它了,但是九发认为自己没必要当出头鸟,公开跟周全荣过不去,他每天都准时上班,就是前个晚上熬了通宵,他也会在八点前出现在大门口,害得周全荣原想抓他个典型都抓不到了,还不得不公开地表扬了他几次。其实,九发准时是准时了,常常是到了车间,拍一下车间主任岳长杰的肩膀,就跑到工具室睡大觉。中间如果厂部有人来查岗,岳长杰就帮他搪塞过去,说他上厕所拉肚子什么的。他们车间活儿少,还有几个临时工,多个人少个人根本没关系。查岗的一走,岳长杰就走到工具室门边,用脚踢了两下门,说:“走啦。”九发得到了情报,有时阵继续睡,有时阵就爬起身,溜出车间,从围墙翻出去。他不敢走大门,大门口有人把门专抓早退的。

九发翻过糖厂的围墙,走路回到圩尾街(他把破自行车扔在厂里了,哪天正常下班时再骑回来),一头就钻进天水家里。

天水天天都在家,好象专门在等九发一样。他们一碰面就合计倒卖假币的事,九发总是显得很焦急,好象天下的假币快被别人买光了,他们迟一步就一分也买不到了。天水一遍一遍地告诉他,他已经给他表哥写信了,表哥可能出海了,没办法回音。天水还用辩证的观念对九发说,这种事可以做,但不能做得太频,夜路走多了就会遇到鬼,天水很有经验和学问地对九发说,假币这种生意其实跟别的生意是一样的,也有个质量问题,也就是说假币太假,即是质量有了问题,质量有了问题,这生意就不能做了。天水的话九发很不爱听,这一天,天水又跟他说起了这些话,九发突然拉起天水的手,说:“走,到邮电局!”

“做什么啊?”

“给你表哥打个电话,或者打个电报。”

“唔,你想在电报上说,速送假币五万,是不是?”天水带着讥讽说。

“叫他速来一趟,他就明白了。”九发说。

天水发现九发的样子很好笑的,说:“你急什么呀?投胎也不用这么急嘛。”

“你不想去就算了,我自己去,你把你表哥地址给我。”九发说着,就去搜天水的口袋,他看过天水把他表哥的地址写在一张烟壳背面,象护身符一样时时带在身上,但是从天水口袋里抓出来的却是一团破烂的手帕,九发气愤地把它扔在地上,“你相好送的是不是?我几年前就看见你用着它了!”

天水弯腰从地上捡起手帕,擦了一把鼻涕,又收进了口袋里,说:“地址在我脑袋里,你急什么急呀?走吧。”

两人走到解放路的邮电局,给天水的表哥陈松树发了一张电报,电文经过了两个人的仔细研究,只有六个字:请快联系阿水。从邮电局出来,九发搂住天水的肩头,说:“不用多,我们两三个月做一笔,就够了。”

天水觉得被一个男人在街面上搂着走路,是一种很难看的事情,他扭了几下肩膀,把九发的手抖落下来,说:“你做梦啊你。”

九发点点头,神情显得有些恍惚,好象是沉迷在梦中,说:“做梦,人是要做梦的,没有梦活着太难受了。”九发说话的样子好象一个大哲学家,只让天水觉得好笑。

他们走上了水桶街,路过一间杂货店时,店里有人冲他们叫了一声。九发扭头一看,只见秃顶的老板从店里走出来,指着九发说:“你几天前来我店里买过一根腊烛是不是?”

九发愣了一下,眼光就停在对方的秃顶上面,立即想起来,他几天前用五十元假币向他买过一根腊烛,找了四十九块八角的真钱,九发镇静地说:“你说香烛?我从没到你店里买过什么香烛。”

“你别瞒了,那天你用了一张假钱。”秃顶说。

“你说我用假钱?你当时怎么不说出来?假钱呢?假钱现在在哪里?”九发得理不让人一样,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天水认得这个秃顶的小店老板,亲热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德的”,挡在他和九发之间,说:“时间过去好几天了,你说人家用假钱,这太没道理了。”

“我当时没注意嘛,昨天我到银行存钱,才被银行发现没收了。”秃顶满脸愁苦地说。

“那你以后注意点喽,花钱买教训。”九发说,他忽然觉得面前的秃顶很好玩,真想伸手摸它一下,不知会有什么感觉。九发说着就走了,天水也走了。他们从一间老厝的厝角拐进顶街,不由相视一笑。

卢老梭终于找到了九发和天水,有一种找到党的感觉,他激动地从口袋里掏出台湾姑姑那封来信,用手拿着两端,立在他们面前,说:“我阿姑准备回来办厂了!”

九发和天水正在茶几上玩扑克,听老梭这么一说,都抬起眼睛看他,发现他头上飞舞着一群苍蝇,脸上红扑扑的,好象变了另一个人。

“旧闻啦,我昨天在厕所里就听人说过了,说你阿姑要拿一百万美元回来投资,我们都听得不爱听了。”九发说。

卢老梭很高兴,他阿姑来信的事差不多传遍了半个马铺,不过一百万美元他可从没说过,看来这是哪个人的二度创作,他不想纠正,反正人家爱怎么传就怎么传,传得越虚就越有神秘感,这对他来说并没什么不好。卢老梭说:“我阿姑没儿子,在大陆就我最亲了,她想回来办厂,是要叫我负责的。”

“这么说,你要当老板啦?”九发说着,笑了起来。天水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个人的笑声显得怪怪的,好象经过了某种处理。

“你们笑什么?我不会当老板是不是?”老梭脸上立即严肃起来,他收起手上的信,觉得九发和天水的笑声是对他莫大的不信任。

九发憋着笑,说:“谁说你不会当老板?叫我家金清来当,他都会当得好好的。”

老梭气鼓鼓地转身走了,他觉得九发和天水这两个鸟人素质太低,自己跟他们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老梭走在圩尾街上,脚步显得有些沉重。他想九发和天水肯定是嫉妒他,因为平常大家关系太好了,情况都差不多,现在他阿姑要回来办厂了,很快要比他们有钱了,他们就开始眼红了,人啊人,老梭心里感叹着。

老梭走出圩尾街,转了几条小街,又来到了他们蜜饯厂。这几天他天天来到厂里,最近厂里停产了,但领导们都在,老梭把姑姑的信给华厂长(也是华书记)看过了两遍,给翁副书记看过了一遍,全厂上下都知道了老梭有个有钱的姑姑要从台湾回来投资办厂。蜜饯厂是几十年的老厂了,厂房远远看去,好象歪了一边;厂门口堆着一堆霉烂的果子,老梭记得是去年底从仓库清理出来的,它们堆在厂门口风吹日晒,起了化学反应,发出一种奇怪的味道。老梭走到厂门口前,还特意吸了一下鼻子。

走上办公楼,木梯发出砰砰的声响,老梭觉得大家都应该知道是他来了。

厂长室门大开着,华厂长尖尖的脑袋埋在报纸里,听到老梭的脚步声,连忙抬起来,说:“老梭,你来得正好,我想找你呢。”

老梭一听,心里十分高兴,就在茶几前坐了下来,主动拿起茶壶准备泡茶。

华厂长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坐在老梭面前,说:“我来我来。”他拿开老梭的手,把茶壶里的茶叶倒在垃圾桶里,“老梭来了,要泡一杯好茶啊。”

自从老梭把姑姑的信给华厂长看过之后,老梭就觉得华厂长对他更客气了,他理所当然地享受着领导的尊敬和关心。

“你阿姑……”华厂长说。

一听到“你阿姑”几个字,老梭立即条件反射,抢着说:“我阿姑要回来办厂了。”

“我知道,”华厂长顿了一下,说,“我是说,如果你阿姑回来办厂,能不能跟我们厂合作?现在改革开放了,合资厂越来越多,三年免税,效益都不错啊。”

老梭喝了半杯茶,用领导的口吻说:“我阿姑回来,我可以跟她说说嘛。”

“老梭,你多费神了。”华厂长说,“我们厂的产品质量还是不错的,得过省里几次大奖,最缺的是资金,有了资金机器就能动起来了。”

“没问题,我阿姑一回来,什么都好办了。”老梭挥了挥手,显出一种潇洒的大将风度。

九发天天到天水家问他表哥那边有没有消息,有时一天就去问了三四次,问得天水心都烦了。天水说:“我也想有好水捞啊,有消息我会告诉你,你急什么急啊?”九发心想,是不是天水想自己做,不肯跟他合伙?这一念头使他心里象有什么硌着一样难受,但又想到天水应该不是那种人,怕说出来伤了和气。九发就笑笑,坐下来跟天水一起喝茶。

两个人一边喝茶,一边没头没脑地闲聊,从中央什么人死了到圩尾街什么人在厕所里捡到一个女婴,想到就说,说了就算了。九发说着说着,把话题转到地名上去,九发说西坑镇有个村子名字很怪,叫作风吹鼓,他一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天水说这有什么,他表哥陈松树的那个渔村叫作石打雷,谁也说不准是什么来历。石打雷,前些天打电报时九发就问过怎么这个名字怪怪的,可是一转身就忘掉了,现在又从天水口中套了出来,说什么也不能再忘了,他默念了几遍,记在了心上。

从天水家出来,九发就来到了车站,他准备独自去找陈松树,东山虽然没去过,但有了地址就不怕找不到人了。九发上车买了票,车是到漳州的,车票是二块五,九发身上只有二块钱的散票,他就掏出那张五十元的,很豪放地递到售票员手里。

售票员接过九发的钱,很有经验地用手搓了搓,又举起来看了看。她这一系列动作令九发觉得好笑,九发说:“真钱啦,免看啦,难道我自己会印钱?”

“你拿零票来吧。”售票员把五十元还给九发。

“我没零的,就这张钱了。”九发说。

“这张我不收。”售票员说。

九发吃了一惊,这下明白售票员是把它当作假钞了,他拿过钱,搓了搓又看了看,怎么也看不出它是假钞,前些天他和天水一起贩卖假钞,这张钱应该就是卖假钞得来的真币,可是售票员居然有眼无珠,把它看作假钞!九发觉得事情有些滑稽,他那么多假币都用了出去,现在一张真币反而用不出去。他心里直想笑。

“你拿零票吧。”售票员说,“快点,车要走了。”

九发忍不住笑了两声,说:“我这是真币,你不想要,那就算了,我不坐你的车了。”九发说着走下了车。售票员对车上的乘客说:“最近假币很多,假得比真的还真,我几天前就收到了一张,到银行存款时被没收了。”九发听到话尾,心想那假币可能就是从他或者天水手里流通出去的,心里愉快极了。

九发手上拿着那张五十元,使劲甩了几下,发出悦耳的声响。他心里想,这世道怕是哪里出了毛病,假币能用,真币反而用不出去。九发一想起别的事,就忘了原来的事,现在他就忘了到东山找陈松树了,一边想着这世道出了什么毛病,一边嗅着钱的味道,离开车站走回圩尾街。

琼花用布条绑着金清,先是提在手上,后来发现他不哭也不闹,干脆就把布条系在椅子脚或者门框上,自己放心地做事,连上街买菜也把他丢在家里。金清在地上爬着,受到布条的控制,他爬动的范围最远只到灶洞口附近。地上有一只蛇皮袋子,金清大半个身子爬进袋子里,抓出了一根木炭,兴奋地发出一声尖叫。家里是烧煤的,但是煤常常熄灭了,琼花要用木炭重新把煤烧起来,这些备用的木炭就放在地上的蛇皮袋子里,被金清发现后便成了他的玩具。金清先是用木炭把脸涂黑了,他好象看得见自己脸上黑乎乎的,觉得这是一种很好玩的颜色,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声不象是一个一岁多儿童的笑声,显得很怪异,天花板上的灰尘、污垢和蜘蛛网劈里啪啦直往下掉。

琼花回到家里,看到金清满脸黑黑的,象是锅底一样,心里又气又好笑,把他从地上提起来,在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说:“你呀,象个黑人,你到底是谁生的你呀?”

金清咧嘴对琼花笑着,只有眼睛里还显出一点白。

琼花收起手,也忍不住笑了。

九发和天水盼啊盼,终于盼到了陈松树的消息,却是一个最坏的消息:陈松树出海翻船,葬身大海,连尸骨都没捞回来。九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难过了几分钟,倒不是因为陈松树的死,而是因为陈松树的死使他断了一条财路,他一下子觉得心里的梦想破灭了。

为了表达心里的幻灭感,九发在厂里就更随随便便了,连上班也不准时,有一次正好是周全荣在大门口把门,看到九发有气没力地踩着车从前面跑来,一点也不急着上班,周厂长心里就有气,等九发到了面前,严肃地说:“九发,你以为时间还早啊,慢悠悠象撑船一样?你都迟到八分钟啦!”

“迟到又怎样?大不了你扣奖金。”九发满不在乎地说,眼睛看到天边去,连瞥都不瞥周厂长一眼。

“你给我写一份检查。”周全荣说,“我不是跟你开玩笑,你下午一上班就拿来交。”

九发一声不吭,骑着车从周全荣面前经过,他从车座上抬起屁股,站立着踩着车,屁股一扭一扭,象是玩杂技的样子。

到停车棚前,九发突然跳下车,把他的破自行车往前一推,只见它咔咔叫着,野兽样向前面一排车冲去,撞倒了第一辆车,这第一辆车压倒了第二辆车,第二辆车又压倒了第三辆车,接二连三,整个停车棚一排车哗啦全倒了。九发心里一阵高兴,昂首阔步走进车间。他没跟岳长杰打招呼,开了工具室的门,就在长条沙发上躺了下来。

九发睡了醒,醒了又睡,睡得很不踏实,门突然被推开了,他迷迷糊糊看到周全荣的脸,翻过身子,把屁股对准了他。

“这是床铺吗?你要睡觉回家去睡!”周全荣厉声地说。

九发一动也没动,好象睡得很死。

“喂!”周全荣忍不住抬起脚踢了九发一下屁股。

九发猛地翻起身子,几乎是跳到了周全荣面前,瞪着周全荣说:“你踢什么踢?你再踢一下看看!”

岳长杰从外面走了进来,挡在九发和周全荣之间,脸上对厂长陪着笑,回头对九发凶声说道:“九的啊九的,你这就不对啦,上班怎能睡觉?你要是身体不舒服,你就请假嘛。”

九发知道长杰这话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但他偏不买帐,气鼓鼓地说:“我不要奖金,我想睡就睡。”

“检查,下午交来!”周全荣绷着脸,转身走出了工具室。

看着周全荣走出了车间,岳长杰叹了一声,说:“九的,我干你佬,你跟厂长也来硬的干什么?你没长脑袋啊你!”

“厂长了不起啊?你怕他我还怕他?”九发撇着嘴说。

“我一直罩着你,你也该给我一个面子啊。”岳长杰推了九发一把,“你得罪了他,我也跟着你受罪啊。”

九发笑了笑,说:“你还不是怕什么鸟主任的官当不住?不当就不当,有什么了不起?”

下午九发又迟到了,把门的老梁对九发说:“九发,周厂长叫我一看到你就叫你到办公室找他。”老梁是浙江人,说本地话总是说得很拗口,不过在九发听来,却是很好听的。九发对老梁笑了一笑,就踩着车向厂部跑去。

厂部办公楼下停着周全荣的坐骑,什么名字九发叫不出来,只听说是一部五十多万元的进口车。九发跳下自行车,他的车撑早就坏了,每次停车都要找个东西靠一靠,现在眼前就有个最好最可靠的东西,九发想也没想,就把他的破自行车靠在周全荣的坐骑上,然后象个在厂部大楼上班的干部一样,迈着方方正正的步子走进大楼。

周全荣的办公室在三楼,九发作为普通工人,先后到过几次,这一点是很不容易的。九发经过了二楼办公室,看到每间房里都有人在看报纸或者打电话,脸上带着一种干部的神情,令九发这个工人看来高深莫测。上了三楼,九发一眼就看见走廊尽头周大猪的办公室门关着,九发知道周大猪喜欢关着门办公,也方便做些私事。九发走到门前,一手抓住门锁的锁把,一手在门上敲了两声,就扭开门锁走进了办公室。

九发的身子还没完全走进办公室,就不禁哆嗦了一下,以为误进了什么危险地带,正想抽脚后退,看到周全荣在办公桌后面抬起了头,胆量陡地升起,把自己镇定下来,向周全荣大步走去。

周全荣一手托着下巴,眼睛斜斜地看着九发,突然向九发伸出另一只手来。

九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投票样投到周全荣手里。周全荣展开纸张一看,原来只是一张白纸,脸上刷地变了表情,把白纸甩在了地上,说:“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的!”

“我,我也不是开玩笑的。”九发说着,身子禁不住又抖了一下,他眼睛的余光瞥到了窗台上有一台空调机,这才明白房间里之所以比外面冷,原来就是它在作怪。九发知道了冷的原因,心里就不怕冷了。九发认真地对周全荣说:“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开玩笑。”

周全荣从办公桌后面走了出来,一边盯着九发一边点着头说:“钱九发啊钱九发,你以为我没办法治你吗?”

“周厂长,你别吓唬我了,”九发抚着胸口,脸上带着一种怪怪的笑意说,“我心里砰砰跳,胆子快吓破了,我好怕啊。”

周全荣满脸浩然正气地说:“我当厂长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告诉你,对付你这种职工我是最有办法的。”

九发向周全荣走近了几步,压低声音说:“我也告诉你,我当工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付你这种厂长我也是有办法的。”看到周全荣一愣,九发接着说:“你敢对我怎样,我大不了工人不当了,那你的厂长也别想当了,你跟张秀容的事――我知道的可不少,我给你写一百封信,到处寄,让全马铺的人都知道。”

周全荣气得脸色发青,嘴里有白沫不断地冒出来。

“周厂长,我们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吧。”九发对周全荣眨眨眼,得意地向外面走去。

周全荣生气地抓起桌上一叠报表,狠狠摔在地上。九发回头一笑,说:“周厂长,何必跟报表过不去?我去上班了。”走到门外,九发猛然感觉一股热浪迎面扑来,想想还是厂长办公室里好啊,清凉舒服,真应该多呆一阵子。

圩尾街开始流行一种叫作“吓”的赌法,据说是从香港录像片上学来的,两人或者多人均可赌,赌法是每人发一张牌,谁觉得自己牌小赌不起,先翻牌就是认输了,要是没人认输,那就把赌资翻一番,还没人认输,那就再翻一番,直到约定的几番为止,最后大家都摊牌,谁牌最小就是谁输了。这过程就是“吓”,牌小的人往往不甘心认输,就把赌资哄抬上去,总有一人怕输得太惨,就被吓住了,心甘情愿认了输――其实他的牌往往不是最小的,只是他的心理承受力挺不到最后。九发在天水家里赌了一次“吓”,就喜欢上这种赌法了,他觉得这是真正的赌博,与牌技已经没关系了,赌的是心理,赌博的最高境界应该是赌心理。九发自以为心理素质好,跟天水、老梭赌了几次“吓”,结果每次都输得很惨,原因是他每次分到小牌,都不认输,跟着把赌资抬上去,最后一摊牌,谁的牌也比他大。这使九发感到心理素质也没多大用处,关键还是运气,运气啊运气。

领工资那天,九发心里已做好了少领二十至三十块的准备,但是从出纳手里接过一只脏乎乎的信封,掂了一下,他就知道分文不少,打开信封用手一搓,果然是一张也没少,他心想周大猪到底还是怕了,他跟我闹是闹没底的。九发心里有了一种胜利的感觉,转身就要走出财务室,出纳叫道:“哎,信封还我。”九发这才想到每次工资都是装在这只肮脏的信封里,至少为他装过五十个月的工资,里里外外充满了一种令人喜欢的钱的气味,出纳舍不得换一只新的信封,九发也觉得换了可惜,就把信封丢到出纳面前的桌上,转身走了。

九发回到车间,象领导人一样巡视了一圈,走到工具室,找到了一张旧的《马铺报》,往厕所走去。九发这一泡大便拉得有些艰难,在他努力工作的时阵,下班的铃声响了,九发不喜欢下班了还呆在厂里,他索性把肛门附近的东西缩回去,提起裤子走出厕所。

夏天的傍晚,天空还非常亮堂,但是厂里一下走光了人,显得有些荒寂了。停车棚里空空荡荡,九发的车躺在地上,好象一个气息奄奄的伤员。九发弯下身子扶起车,一脚跨了上去。他冲出厂门,跑到公路上,接连超过了几个女工。女工骑车总是比较慢,她们边骑边说话,风把她们的话尾飘到了九发耳朵里,九发听到她们是在说工资的事,手下意识地往口袋里一摸,什么也没有,心里立即就咚地跳了一下。九发连忙刹车,可是车刹不灵,车子停不往步子,他顾不上那么多,就从车上跳了下来,车哐当一声倒在了路上。九发两手找遍了全身所有的口袋,没找到那叠钱,就愣愣的站在路边发呆,过了一阵子,他才意识到这钱丢了,可是丢在哪里呢?他一点一点地回忆着领完工资的经过,突然狠狠跺了一下脚,把路基踩塌了一块,他想起来了,他拿了工资要走,出纳叫他把信封留下,他忘了把钱取出来,就跟信封一起丢给了出纳。九发从地上扶起车,调转车头,往厂里火烧火燎地跑去。

跑到了厂门前,九发觉得屁股下的车太不理解他的心情了,一点也不快,干脆跳下车,把它靠在厂门边,向财务室跑去。他远远看到财务室门还开着,心里松了口气。跑到财务室门边一看,出纳张阿炳正收拾帐簿准备下班。九发喘着粗气说:“我的工资……我忘了拿了。”

张阿炳惊疑地看了九发一眼,说:“什么工资?你想领几次工资?”

九发觉得张阿炳的表情装得很象一回事,真恨不得把它撕个破烂,他的声音猛地拔尖了起来:“什么工资?我的工资!我刚才领了工资要走,你叫我还信封,我就把钱连信封一起还你了。”

“九的,你真会开玩笑啊,”张阿炳正色地说,“你还给我只是空信封,钱你早就拿出来了。”

“我没拿出来,钱还在信封里,”九发坚定地说。

张阿炳把帐簿收进抽屉里,说:“我没空跟你开玩笑,我要下班了。”

“阿炳,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我是说真的。”九发心里急得直想把什么东西抓破。

“无影无迹的事,凭你说了算啊?你当场有证人吗?你九的那么精明的人,你会不拿出钱就把信封给我吗?你九的会这么笨吗?”张阿炳脸上带着训斥、讥讽的表情说。

张阿炳这句话很有效果,说得九发心里象是被什么堵塞住了,不由检讨起自己,是啊,自己会有那么笨吗?他开始回想当时把信封丢到阿炳面前是否发出了响声,如果有比较响的响声,那就可以证明钱还在里面,可是现在九发想不起响声了,它象一缕若无若有的气体抓也抓不住。

“你再想想,你出了财务室,还到过哪里?会不会把钱丢到那里了?”张阿炳缓了口气,象一个慈祥的长辈拍了拍九发的肩膀。

“我到了厕所……”九发说。

“这就对了,蹲在厕所里最容易丢钱啦。”张阿炳说,“上个月,老西也是刚领了工资,就去上厕所,一蹲下去就把钱掉到屎坑里去了,后来拿竹杆来捞,只捞上了几张,全沾了屎迹,喝喝喝……”

九发看到阿炳满脸笑得很灿烂,转身跑出财务室,向厕所奔去。他走到他刚刚战斗过的地方,左看右看,还弯下身子往屎坑里看,象一个亲临现场的考古专家,细致周到而又小心翼翼,可是除了大便,他什么也没发现。强烈的气味冲击着他,他的鼻子吸了几下,扭歪了一边。九发抓着鼻子,把它扶正过来,他想钱不会丢在厕所里,要是丢在厕所里他当时多少会觉得一些异样,可是……他想了想,脑子里突然响起厚厚的信封丢到桌上发出的一声响声,心想钱肯定是被张阿炳瞒下了,是啊,谁会那么傻,把钱连信封一起丢给人家?谁又会那么傻,到手边的钱不拿?九发捏着鼻子,抠着鼻子,走到了厕所外边,心想我真他妈的运气不好,前些天赌“吓”老是输钱,今天又平白无故“丢”了一百三十块,整整一个月的工资。张阿炳说起来跟他有点沾亲,是他大姐钱九蓉的丈夫的妹夫,自己口说无凭,没办法跟他争到底,九发心里叹了口气,想到这个月自己在厂里基本上没干什么活,还被周厂长抓了一次迟到和一次当班时间睡大觉,照理是没有全额工资可领的,现在看来丢了也是天注定啊,只当没干活也没钱领就是了。这么一想,九发心里就好受了。

马铺传出了县改市的消息,九发最早是在圩尾街代人写信的老修那里听来的,他一点也没觉得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县改市也好,县改省也好,反正都是政府的事,跟他八百竹杆也打不着,可是他很快发现厂门口的牌子换了,那个“市”就是比原来那个“县”气派,街上所有单位的牌子也都换成新牌,喜气洋洋地多出了一个“市”字,显示层次提高了一截。大家猛然发现自己一觉醒来,就变成了城市人,有一种了不起的虚荣心,只有九发不以为然,说了一句很有水平的话:“你们地瓜屎都拉干净了没有?怎么就是城市人了?”可是没人理会九发的话。

县改市当月,厂里每个人都加了工资,而且幅度还是比较大的,象九发的工资就从一百三十块长到了一百九十八块,一下子长了将近七十块,县一改市,工资就长了,九发从心底拥护县改市。可惜只是改市,要是改省,工资一定长得更高了。有一天,圩尾街上非常著名的林果中――他在马铺一中保持了一个记录,即考了八年大学没考上,从此变得疯疯癫癫,经常出语惊人,突然在街上拉住九发的衣角,把他拉到了角落里,象特务接头一样,神秘兮兮而又庄重认真地说:“你知道吗?马铺县改成马铺市,下一步马铺市就要改成马铺省,再下一步,北京就要搬到我们马铺来了。”九发一愣,林果中接着说:“这是机密,你可别乱传,传出去是要判刑的。”九发点了点头,脸上立即有了郑重承诺的表情。九发告别林果中,一边走一边想,马铺要改成省了,北京还要搬到马铺来,这可真是大事啊,他突然奔跑起来,冲进天水家里。天水正在喝茶,一杯茶端到嘴边,看到九发救火样冲进来,不由放下手来。九发喘了口气,走到天水身边,趴在他耳边说道:“你知道吗?马铺县改市,这只是第一步,接着市改省,再接着北京就要搬到马铺来了。”天水伸手在九发额上摸了一下,惊讶地叫道:“哎呀,你发烧烧得很厉害啊!”九发连忙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只觉得冷冰冰汗渍渍的,一点也不烫,他生气地问:“谁发烧啦?你说谁发烧啦?”天水端起茶,笑笑地一口喝了,他咂了一下舌头,说:“你没发烧?北京要搬到马铺来了,你到街上去说吧,看看大家会不会把你送到漳州精神病院?”

天水的老婆袁菊子从房间里走出来,接上话尾问:“谁说北京要怎么啦?”

天水故作惊讶地说:“你没听说?太可惜啦,重大新闻!九的向我们报道:马铺不久要市改省,再不久北京就要搬到马铺来了!”

袁菊子咧开嘴,露出了一块红红的牙槽肉,笑声就好象从那牙槽肉里迸发出来,她笑得全身上下四处乱颤,不得不弯下腰来,说:“九的,你怎么不说联合国要搬到马铺来了?”

九发看了看袁菊子,又看看天水,觉得有点不明白,他摇了摇头,把鼻梁左右扭了几下,向天水和袁菊子问道:“你们怎么啦?我到底说了什么啦?”

“你说了什么?你自己想想吧。”天水说。

九发觉得刚才从家里出来,来到天水家里,在这过程中好象做了一个梦,现在醒了,却什么也记不得了,他又把鼻梁左右扭了几下,感觉到现在是真的醒了,可是他不明白天水和他老婆为什么笑他。九发两手摸进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十元钱,拿到鼻子下面嗅了嗅,在钱上的人物脸上亲了一口。

金清两岁一点点,就能走会跑了,他不哭不闹,也不缠着琼花和九发,小小年纪便显得很成熟的样子,眼里常常闪出一种怪异的神光。

琼花和九发出门去了,金清一个人在家,他象大人一样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用嘴把它吹冷一些,然后仰起脖子一口喝了下去。金清的眼光转来转去,最后定定地看着灶洞前装木炭的蛇皮袋子,过了一阵子,他才缓缓走到灶洞前,打开蛇皮袋子,拿了一根木炭出来,他已经知道木炭能够把脸涂黑,变成一种好看的颜色,现在他想知道木炭是否能够把地板也变成另一种颜色。

金清在地上坐了下来,手拿木炭在地砖上画了一条线,他惊喜地发现这条线象筷子一样直直的,十分好看。金清受到了一种无比巨大的鼓舞,就在地上飞快地画起来。

木炭在地上划动着,发出叽咕叽咕的声响,黑线细菌样迅速地大量地繁殖,很快包围了金清。金清一边画着一边往后退,没多久,客厅就布满了一道道错落有致井井有条的黑线。金清退到通廊上,又在廊道上画起来。

木炭划动的声响古古怪怪的,象是老鼠在啃什么东西,又象是蛇在交配时发出的声音,在金清听来就象是音乐,一种只有他自己听得懂的音乐。金清的动作越来越快,黑线从他手上不断地长出来,一阵子就长满了廊道,好象一片黑蚂蚁黑压压的。

金清从地上爬起身,转头欣赏自己的杰作,他发现客厅和廊道彻底变了一种面貌,黑线躺在地上就好象鱼儿活在水里,它们是多么好看啊。手上的木炭只剩下一点点了,金清一搓,它就变成了粉末,金清在脸上抹了一下,得意地拍拍手,点头微笑。

琼花从街上公厕回来,一脚跨过门槛,正要踩下去,惊悸地看到一群黑蚂蚁,脚倏地往上一缩,这时阵才看清楚是木炭画的黑线,她立即知道是金清的把戏。

“清阿,你真是毛神(神经病)了,到处乱画,把我吓了一跳。”琼花走上客厅,抬手就在金清脸上打了一巴掌。金清没有任何反应,好象这一巴掌没打到一样,琼花不由抬起手一看,手心里沾满了黑炭末,显然就是从金清脸上沾来的,她伸手想抓住金清,但是金清没躲也没跑,只是迈开小小的步子向前走去,琼花就没抓到,她向前走了两步,再次伸手想抓他,仍然没抓到,好象有一种力量阻隔着她,使她再接近也无法把他衣领揪过来。琼花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好象有什么魔法罩在金清身上一样。琼花眼睁睁看着金清向房间走去,心里暗暗奇怪。

“九的,九的!”琼花叫了两声,听说他今天厂休,怎么一大早就不见个人影?就在心里把他骂了两声,提起菜篮子走出家门。

琼花走在圩尾街上,忽然看到菜贩子挑着担子的挑担子,推着板车的推板车,一个个惊慌失措向她跑来,好象前面发生了战争一样。琼花觉得好笑,这幕场景她常常看到,菜贩子和工商所好象在玩猫和老鼠的游戏一样,前者天天在市场外临街的地方摆摊,后者天天来抓,结果是你来我跑,你走了我又来。许多人从琼花身边跑了过去,这时阵,一个中年妇女挑着一担空心菜和黄瓜,颠着步子跑来,再也跑不动了,突然就在琼花面前搁下担子,喘了一口大气。一辆边三轮摩托车追了上来,车上有个人凶声喊道:“跑啊?你们跑啊?我不相信一个人也抓不到!”那人从车上跳了下来,一个箭步冲到中年妇女的菜担子前,弯腰从担子里抓起了称子,中年妇女想要把称子夺过来,刚一伸手,手就被打掉了。那人两手一折,咔嚓一声,称子断成了两截,那人把断称摔在地上,说:“还给你呀,你明天再来呀!”

工商所的人好象有个脾气,一抓到菜贩子就要当场把他(她)的称子折断,琼花看过好多次了,几乎每次都是大个海折的,大个海是工商所最凶猛的人,据说很多菜贩子逢年过节烧香拜神,都要诅咒他不是车撞死就是水淹死,或者害性病病死,但是今天折称子的是一个很文气的人,琼花开头也没留意是谁,再看一眼才知道是林建影,她知道他接替老丈人当上工商所所长好多年了,前些年她常常会在市场里碰到他,也就点个头,最多说两句话,从去年开始她好象一直没看到过他,没看到也就没看到,他们之间早就没什么瓜葛了。这时阵,林建影也看到琼花,微微点一下头,说:“是你。”

“我正要到市场买菜。”琼花说。

林建影转头对那个敢怒不敢言的中年妇女说:“你明天再让我抓到,就不单是折称子的事了,你们这些屡教不改的查某(妇女),哼!”

开边三轮的那人把油门关了,从车上跳下来,飞起一脚,把中年妇女的菜担子踢翻,黄瓜滚了一地,他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说:“以后多长一条腿,不要让我们所长再抓到了!”他爬上车又开了油门,边三轮冒出一股呛人的油烟,几乎把整条圩尾街都污染了。

林建影对琼花说:“我昨天刚从省委党校学习回来,有空到我家来坐。”他爬上边三轮,带着一股烟向前跑去。

琼花没说什么,看了一眼突突突向前跑去的边三轮,觉得它的声音跟拖拉机真是没差别。琼花蹲下了身子,从地上捡起一根黄瓜,说:“这黄瓜怎么卖啊?”

中年妇女把地上的黄瓜一根根捡到担子里,看了琼花一眼,从她手里夺过黄瓜,没好声气地说:“不卖。”

琼花觉得这菜贩子冲她发脾气真是没道理,说:“又不是我折你的称子。”她站起身,拍了拍手,这才想到菜贩子是把她跟林建影当作一伙人了。

林建影跟工商所陈所长的女儿陈惠贞结婚一年后,陈所长举贤不避亲,向局里极力推荐林建影接替他的职位。王局长是陈所长的老朋友,本来是个很“四角”(死板不开窍)的人,这时也快退休了,干脆做个人情,就把林建影提了起来。

林建影接替老岳父当上山城工商所所长,他年轻,有头脑,能活动,敢花钱,很快显示出比老岳父高得多的才干,他制定了工商执法人员“十要十不准”,公布上墙,请《马铺报》两个记者摇动生花妙笔,歌颂了一番,当年他个人和单位都在县里获得了先进的称号;第二年,林建影把他一个在省报当记者的老同学请到马铺来,象接待皇帝一样,无微不至。不久,这位老同学就在省报头版炮制了一篇叫作《闪光的红盾》的通讯,林建影一下子成为全省工商系统的红人,据工商所里的消息灵通人士李小虹私下告知,他已被列入第三梯队重点培养对象。李小虹的丈夫是县委副书记,消息来源是比较可靠的,对此林建影又惊又喜,但是一年过去了,他还是所长原地踏步,不由有些失望和沮丧,就在这时,上头叫他到省委党校学习,他立即明白有戏了,自己很快就要出人头地了。

昨天上午林建影从省里搭车回来,到马铺已是下午三点多了,他提着行李走进家门,发现家里四处一片凌乱,好象被人抄过了一遍,老婆懒得搞家务,这是没办法的事。林建影本来想给惠贞单位里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到家了,前几天给惠贞打电话他只说了大概日期。拿起电话,他想想还是放了下来。林建影转身走出家门,踩上自行车到工商所去。

所里的同事看到所长回来了,一个个都围了上来,说他怎么不打个电话回来,所里虽然没有好车,但也可借部丰田、奥迪什么的到省里接他,又说他这一回来,肯定要升官了,晚上应该请客。代林建影主持工作的黄副所长说:“林所刚回来,晚上要跟老婆亲热,什么请客啊?改天再说了。”林建影笑笑说:“好久没跟大家做伙乐一乐了,晚上是该请客。”全所九个人就一起到了金星酒家,它差不多是工商所的挂钩户,林建影发现半年没来,里面增设了包厢,装修得还不错。大家在包厢里落坐,老板进来敬烟,林建影打着哈哈,溜出包厢,走到服务台给惠贞单位打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有个声音没睡醒一样地问:“谁?”林建影听出是惠贞对面的老郭,说:“我是建影啊,惠贞在吗?”老郭说:“她上午到漳州开会了,明天才回来。”林建影放下电话,心想晚上可以安心喝酒了,不用想着家里的床上有个人,时时牵挂着要回去干她一场――突然想起结婚这么多年来,惠贞一直性冷淡,林建影就觉得没劲,做那事好象是在尸体上做一样,真是还不如划拳斗酒来得刺激好玩。林建影回到包厢里,黄副所长对他说:“晚上就喝啤酒吧,你回去还有事。”林建影说:“先来一瓶白的,再拼啤酒,晚上惠贞没在家,我没事。”大家暧昧地笑了,在场唯一的女性――工商所办公室主任李小虹接上话尾说:“小林,怎么没事?你和阿贞的事要抓紧啊。”大家都知道她说的是林建影夫妻生孩子的事,结婚好几年了,惠贞的肚子一直不见动静,李小虹常常以老大姐的身份要求林建影“抓革命”不要忘记“促生产”。林建影对李小虹说:“李姐啊,书记夫人,晚上不说孩子只论酒,照顾女士,你来果汁吧。”李小虹绷着脸说:“男女平等,你们喝什么我奉陪到底。”大家连连叫好,称赞李小虹真不愧为女中豪杰。十一点多,大家从金星酒家带了一身酒气出来,就在门口分手。林建影和李小虹是同一个方向的,李小虹不会骑车,从来都是两条腿走路,林建影对她说:“来,我载你。”李小虹没拒绝,一屁股就跳上车后座,震得林建影车把抓不稳,差点翻了车。林建影载着李小虹经过南侨广场,从中山路向县政府方向跑去,他觉得踩起车来很吃力,车把一直摇晃不定,好象后面载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砣生铁。眼看县政府住宅楼快到了,前面是拐弯,林建影也想拐弯,但是因为喝了酒,动作迟钝,还没来得及拐弯,车子就撞上了路边围墙,连车带人一起倒在了地上。这一摔倒,林建影倒清醒了一些,李小虹可是书记夫人,把她摔坏了可不好交待,他连忙爬起身,向李小虹走过去,恳切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李姐,你怎么啦?”李小虹坐在地上揉搓着左脚的膝盖,好象很痛的样子,咧着嘴呵着气。林建影蹲了下来,拿开李小虹的手,用自己的手轻轻地擦了擦她的膝盖。李小虹坐在地上,穿的是裙子,因为顾着受伤的膝盖,就不顾女人的私处,整个地呈现在林建影面前,林建影看了一眼,眼光就挂住移不开了。大约十几秒之后,李小虹才意识到私处曝光了,脸上闪过一种不好意思的笑意,把裙子放了下来。好在李小虹家就在附近,膝盖也只是擦破一点皮,林建影把车锁在路边,若搀若扶地把她送到家门口,低声说些道歉的话,转身回去了。这天晚上林建影怎么也睡不着,眼前一直浮动着李小虹的私处,他感觉她那地方比惠贞要厚实许多,心想要是没有裤子阻挡,那会是什么景观啊,不知过了多久,林建影迷迷糊糊睡着了,看到李小虹只穿着短裤走到面前,他眼睛一热,一下扑过去,干净利索地扒下李小虹的短裤,就在这时,他全身不由痉挛了一下,身体内部就有一股热热的液体喷射出来……

梦遗后,林建影反而感觉到轻松,睡了一个虽然时间不长但是质量很好的觉。第二天准点上班,林建影显得精力充沛的样子,开了个短会,会后亲自到市场检查,抓到了一个乱摆摊的菜贩子,折了一把称子,算是没有白检查一趟,还有一个收获是遇到了琼花。林建影告别琼花回工商所,一路上就想着琼花,他觉得琼花跟当年比要经看得多,经看,也就是说经得起看,越看越有味――那就是女人的韵味,女人的性感。林建影的思想从琼花身上立即跳到了惠贞身上,惠贞性冷淡,而且乳房好象没发育一样,在上面搞起来,多没味啊!林建影心想,我居然就在这上面搞了这么多年,而且连根毛也没搞出来,我太傻,该换个“味道”尝尝了!

林建影前脚刚进办公室,李小虹后脚就来了。上午所里开会,李小虹迟到,林建影正在讲话,自然不便问她昨晚的事,现在他就可以问了,但是他还没说话,李小虹就先说了:“小林啊,王局长打来电话,叫你马上过去一趟。”

林建影不大以为然,他回来前和回来后,都跟王局长打过电话,说要向他汇报,王局长说不急不急,这一阵子他很忙,现在王局长突然召见,大不了就是听取汇报,但是李小虹看他的眼神很不一样,使他觉得内容丰富,李小虹说:“小林,恭喜啊。”

“恭什么喜啊?”林建影说,他正想着怎么开口说说昨晚的事,李小虹眼光怪怪地闪了一下,转身走出了办公室,林建影这才注意到她今天穿了一条新的裙子,肥厚的屁股在裙子里一扭一扭,心里又想起了昨晚的梦……

马铺从县变成了市,国道边的一大片农田一夜之间消失了,长出一根根水泥桩。国道路基下竖立一块巨大的铁牌,红漆写着八个大字:马铺市高新开发区,每个字都有一台彩电那么大。没多久,一座座高楼就拔地而起,给马铺带来了一种城市的景观。看不出多大变化的是马铺旧城区,从圩尾街到顶街,从水桶街到羊妈街,五十步还是五十步,一百步还是一百步。

金清天天用木炭在家里的地板、墙壁上进行伟大的创作,不厌其烦地画出一条条长短相等、粗细相似的黑线,它们密密麻麻,远看只是黑乎乎的一片,近看才会发现它们每一条都清清楚楚,绝不相连。琼花几天就要用水洗一次地板,同时用抹布把墙壁擦干净,在她心情愉快的时阵,她觉得这是囝仔的把戏,他爱怎么玩就让他玩,可是心里有点七七八八的烦恼时,她的感觉就不一样了,拳头都会发痒,恨不得把金清揪过来,剁下两根手指才痛快,不过她十次至少会有九次抓不到金清,金清也没跑,她伸手去抓,总是差那么一点点距离,抓不到就是抓不到。

这一天,琼花到山城镇经委领工资,路上她还幻想工资可能会长一点呢,九发他们不是长了吗?谁知到了经委,琼花看到门外围了一群老人,一问才知道,凡属镇办企业的退休人员、内退人员,从本月起不再发放工资,琼花狠狠跺了一脚,挤过几个老人,挤到门边,看到门紧紧关着,门上贴着一张通知,她认不得几个字,只知道它说的就是停发工资的事,不由怒气中烧,一把把它撕了下来,说:“拼死拼活干了那么多年,说好每个月都有工资的,凭什么不给了?”琼花的样子和口气很象一个演讲的革命领袖,只是她的听众们都是老人,大都没什么激情,而且有人还对琼花的身份表示怀疑,因为她比他们小得多,不象是退休人员,大家有些发呆地看着琼花。

琼花扔掉手中的纸团,抬脚踢了两下门,叫道:“老高,老高!”她转身走出老人堆,说:“我要去找镇长。”她象是号召老人们,又象是对自己下命令,没有人响应她,她就一个人向对面的办公大楼走去。办公大楼里一个房间连着一个房间,琼花还是第一次看到许多房间这样连在一起,好象蜂窝一样,这么多的房间使琼花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走进第一个房间,看到有人举着报纸在看,把上半身都遮挡住了,看不出是男是女是胖是瘦,琼花一边骂着自己太没见过世面了,一边客客气气地问:“镇长在吗?”报纸后面有个粗粗的声音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办公室?镇长怎么会在这里!”琼花慌忙退了出来,她接着问了十来个房间,都没人告诉她镇长在哪里。镇长这么难找,琼花只得悻悻退出办公大楼,回到经委办公的平房前,琼花看到那些老人已经散去了,地上只有一些老人吐的痰迹。

琼花回到圩尾街,脸上是一种找人吵架的神情,可是临近午饭时阵,圩尾街上没有适宜吵架的闲人,她一脚跨进家门,看到金清趴在通廊上画着黑线,屁股高高往上翘起。从客厅下来,墙上、地上布满了一条条黑线。琼花呼了一口气,心想不把金清好好修理一顿,她今天活不下去了。琼花轻手轻脚走到金清后面,抬起脚对准他的屁股一踢,金清象球一样向前滚出了几步远,琼花怒气冲冲地说:“你犯着鬼啦?天天画,天天画,把整个厝画得黑鬼鬼的象什么一样!”

金清从地上抬起头,两边脸上沾了黑炭粉末,看起来象个小黑人一样。他淡淡地看着琼花,一点也没遭到暴力的感觉,好象琼花只是亲切地抚摸了他一下。琼花又抬起了脚,朝他的胳膊踢去,但是琼花这一脚踢空了,金清好象有缩身术一样,在琼花的脚飞过来的瞬间,身子一缩,琼花的脚就踢空了。琼花把脚跺在地上,多少挽回了一点面子,她冲着房间喊道:“九的!九的!你死哪去了!”

金清全身趴在通廊上,伸手到天井里捡起半截木炭。琼花发现这是一个好机会,抬起脚,一脚就踩在了金清的屁股上,踮起另一只脚,整个人站了上去,在上面压了两下,这使她感觉到气消了大半,于是从金清的屁股上跳了下来,向客厅走去。

“九的,九的,你是睡猪是不是!”琼花一头闯进房间,看到床铺上空空的没人,转身走了出来,走到灶前,拿起锅盖,看也没看就盖了下来,琼花说:“干你佬九的,今天你厂休,在家里你一秒钟也呆不住,这个家是我一个人的吗?你不要我也不要啦!”

琼花走到廊道上,看到金清从天井里捡起木炭,爬起了身,向家门口跑去,琼花大声地告诉他:“中午家里不煮饭了,你爱去哪里去你的,不用回来啦!”琼花追到门口,只见他的身影闪进公厕里,一下就不见了。

琼花回到了顶街的娘家。她老姆倒在竹躺椅里迷迷瞪瞪地打着瞌睡,整座老厝散发着公共食堂的气味。琼花做贼样轻手轻脚,走到灶台掀开锅盖一看,里面已下米煮着饭,转身走进房间里。

“做啥货啊你?”老姆忽然睁开眼睛,声音里带着责问。

琼花从房里退出来,说:“我找阿木,阿木回来没有?”

“我不管他死活,你别在我面前提他。”老姆翻了一下眼睛。

琼花发现老姆脸上阴阴的,象一块又脏又臭的抹布,肯定是跟阿木吵架了。她不明白他们母子俩怎么有那么多架好吵,以前老姆天天跟老爸吵,她觉得这是正常的,夫妻嘛,总要吵架的,不吵反而不正常,就象炒菜不放盐巴味精,那有什么味道呢?什么味道也没有?老爸死了,老姆开始天天跟阿木吵,琼花实在不明白母子俩有什么好吵的,她觉得老姆有些变态。

老姆看了琼花一眼,说:“你又跟九的吵了?”

琼花心里暗暗发笑,说:“谁跟谁吵啊?”

“你别一吵架就回来,”老姆说,“当初我叫你别嫁给他,你偏不听。”

“嫁给他怎么啦?”琼花不高兴地说,“九的哪样不讨你欢心?”

“好好,我不说你,”老姆挥了挥手说,“你别一吵架就回来,我不说你。你啊、阿木啊,你们两个的事我不管了,反正……”

琼花用一只耳朵听着老姆的牢骚,突然感觉到肚子里一阵难受,有什么酸酸的东西直往上涌,快步走到天井里,一弯腰,就在排水沟里吐了一口,喉咙里响亮地响着,咔咔,好象有许多东西吐不出来。

“你怎么了?”老姆惊讶地说,“你又有了?”

琼花直起身,捶了捶背,说:“上个月我的月经就没来了。”

“你不是做了手术?怎么……”老姆不由坐起了身子。

琼花舒了口气说:“我怎么知道啊?再生一个也好,算命仙说我命里要有三个囝。”

“你爱生你去生,养不了别到我面前诉苦叫穷。”老姆说着又躺了下来。

“我什么时阵跟你诉过苦叫过穷啊?”琼花觉得老姆太看自己不起了,心里憋着气,如果不是想中午在这里混一顿饭,她早就掉头走了。

这时锅里的饭开了,气泡滋滋顶起了锅盖,溢到了灶台上来。

老姆全身倒在竹躺椅里,好象泡在水里爬不起来了,用手指了一下灶台,对琼花说:“盖子拿掉。”

琼花觉得老姆的口气象是命令,鼻孔里哼了一声,说:“我不是你的长工。”她走上天井,毅然决然地走出娘家。

“你不要给我回来了!”老姆怒声说道。

琼花走到顶街上,伸手在肚子上按了一下,觉得肚子很难受,只想吐,一点食欲也没有,既然这样,又何必呆在娘家受气?是正午了,太阳光在头顶上狭长的天上闪晃晃一片。琼花想回家好好睡一觉。

“琼花。”这时,琼花听到了一个浑厚的男声叫道,扭头一看,原来是林建影站在他老厝的门口,笑眯眯地叫她。

“你回娘家了?进来坐坐吧。”林建影说。

琼花想真是过了初一还有十五,前几天刚碰见他,今天又碰上了,她打算说不了不了,但抬起腿脚,还是朝林建影家的石门槛走去。

林建影几年前就搬出顶街的这间老厝了,旧家具什么的都没搬走,只是平常锁着门,关了一房间的浊气,现在一走进来,琼花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你看看,房子一没人住就这样,缺少人气。”林建影笑笑说。

“这么大房子不住人,太可惜,你可以出租嘛。”琼花抽着鼻子说。

“谁想租呀?你帮我介绍介绍嘛。”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过通廊,走到了客厅,看到沙发和茶几上都蒙了一层灰尘,林建影对琼花说:“你看,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以后我有空该经常回来清扫一下。”

“你是所长,哪有空专门来这里搞卫生?”琼花说。

“是啊,我现在调到局里了,怕是没空了。”林建影轻叹了一声。

“你调到局里,升官了吧?”琼花扭过头,看了一眼林建影,又连忙把头调开。

“算是吧,副局长,主持工作。”林建影做着一种轻描淡写的样子,语气里透出自得和夸耀。

琼花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就呆呆转着身子看着林建影的老厝,感觉到一阵阵呛鼻。

“你现在……”林建影说着顿了一下,“你最近怎么样?”

琼花听到了,却装做没听到,她想跟林建影到他老厝干什么呢?她想快快离开,再呆下去她会很难受的。琼花眼光定定看着墙上一本旧挂历,说:“我要……回去睡午觉了。”

“琼花,”林建影走到她面前叫了一声。

琼花觉得林建影的声音怪怪的,眼神也怪怪的,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连忙往外面走去。

九发刚进家门,就嗅到了灶台冷冰冰的气息,心想琼花是死了还跟契兄(情夫)跑了,连饭也不煮?九发没走到客厅,就站在通廊上,他看到满地是一条条均匀的黑线,充满了一种十分强烈的装饰效果,他凭感觉就知道琼花不在家里,金清也不在,转身走了。

九发来到了羊妈街的培根小饭店,咳了一声,表示他来了。老板王培根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发现是九发,脸上的笑意就显得有些僵硬。

“生意好吧?大老板。”九发顺口说道。

王培根阴着半边脸说:“好什么好啊?九的,你是来还钱还是来吃饭?”

“你怎么一见面就讨钱?只不过一顿饭钱,你怕我赖着不还吗?”九发不满地说,“我是来吃饭的,今天给现钱,你别怕。”

“怕什么怕啊?我只是……”王培根嘿嘿笑着,向九发敬了一根烟。

九发挡开了培根的手,说:“我不抽。”

“抽一根啦,垃圾烟,别嫌了。”

“我吃饭是不抽烟的,”九发摆了摆手,“三菜一汤,十块钱,你给我安排一下。”

培根收起烟,转身走进厨房,心想这鸟人十块钱就想三菜一汤,真懂得省啊,他看到灶台上有一盆豆腐汤,是刚才一个客人没吃完剩下的,他收拾进来还没倒掉,突然想到倒掉不是很可惜吗?培根打开对准灶洞的鼓风机,灶里的煤一下子旺了起来,他就把那盆剩汤倒进了锅里,然后敲了一粒鸭蛋下去,过了一阵子,一锅豆腐蛋汤就煮开了。

“汤来了,”培根一边端着热汤一边说着,在九发面前放了下来,“你试一试味道怎么样?”

九发早就拿好了筷子和汤匙等着,一汤匙下去,就送到嘴边,呼了一口气,便吃进了嘴里,他咂了咂舌头,说:“不错不错。”

培根转过身,怕九发发现他在窃笑,连忙走进了厨房。

第一道菜笋干炒肉丝上来时,九发面前的汤已经喝光了,这使培根有些惊讶,忍着笑问:“还来一盆汤吗?”

九发打了个咆嗝,说:“我没那么大肚子,现在饭只要半碗就行了。”

九发把先后上来的三道菜都吃得干干净净,碗里的半碗饭差不多只是嗅了嗅,一口也没吃,他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钱,一边说:“来来,找钱。”

培根看到那是五十元钱,眼光就直了,说:“九的,你很有钱嘛,上次你欠了四十三元,是不是还给我了?零头我就不要了。”

九发瞟了培根一眼,带着讥诮说:“利息也不要是不是?你这人真是的。算了算了,拿去吧。”

培根动作神速地把钱收进口袋里,好象害怕九发反悔把钱夺回去一样,又抽出一根烟敬到九发面前,还擦了火柴为他点烟。

九发吸了一口烟,起身向街上走去。培根陪着笑脸欢送他:“走好啊,有空来坐啊。”

那是一张假钱,九发用了几次没用出去,今天居然这么顺利就用了出去,九发走在青石板的街面上,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

跨进家门,九发突然感觉到憋不住了,没办法坚持到房间里,就在通廊上掏出裤裆里的家伙,向天井里拉了一泡长尿。尿水把金清画在天井里的黑线淹没了,好象浮起一大片的小黑虫的尸体。九发走到厅上,朝房间里探头看了看,发现琼花正呼呼大睡,被子拱起了一个巨大的蒙古包。

“猪,就知道死睡。”九发说。

九发也想睡了,但决不想和她睡作一床,他转身向隔壁房走去,在门槛下踢到了一团软软的物件,差点跌了一跤,起脚又踢了一脚。

原来是金清蜷着身子睡在门槛下,好象一条狗。九发一把把他拉了起来,说:“囝仔睡什么午觉啊?起来起来!”

金清被拉了起来,眼睛一直没睁开,全身摇摇欲坠,最后就靠在了墙上,就这样站着接着睡。

九发拉了几下金清的耳朵,发现没有任何效果,就不再理他,自己爬上床睡觉。

金清靠在墙上站着睡了大半个下午,今天在圩尾街的青石板上画了一个上午,中午连饭也没吃,又到公厕里去画,把两面墙壁差不多画满了,只要够得着的地方就有他的黑线。金清先后用了两根木炭,因为是在公厕里,他不便回家去拿木炭,就在地上捡了一块瓦片。这是他第一次使用瓦片,他发现瓦片画出来的线是土红色的,夹在黑线之间,显得很抢眼,也很好看。他开始喜欢瓦片了。上厕所的人发现金清在墙上专注认真地画着线,不由多看他一两眼,他们无法理解这个陷入迷狂的小孩。

金清真是太累了,他睡醒过来时,房间里黑乎乎一片,原来天已经黑了,房间里还没有开灯。金清揉擦着眼睛走到厅上,看到九发和琼花在饭桌前吃饭,谁也没有注意到他。金清象幽灵一样飘出了老厝。

圩尾街原来有一盏路灯,挂在高高的电线杆上,好象一粒眼睛看着圩尾街,不知哪一天灯泡被人打破,圩尾街就瞎了眼一样,暗蒙蒙一片。金清在圩尾街的青石板上走走停停,有时还小跑起来,象一只笨拙的小鸭子,一摇一晃,脚常常夹进石缝里,好久拔不出来。

前面地上铺了一片灯光,把石缝照得一缝是一缝,清清楚楚,金清看到娘妈宫扁额前的那盏宫灯亮着,还有人从哪里接出电来,在竹杆上系了一只巨大的灯泡,射出很亮的光,照得金清睁不开眼睛,只能眯着眼看那灯光。金清觉得那光线里有许多影子闪闪烁烁,象小小的人一样,四肢乱蹬着。有人在娘妈宫的照壁上贴红纸,红纸上是大大的字,金清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一个字也看不懂,他觉得那字不好看,还不如他画的黑线。

贴红纸的人用眼睛瞄了瞄,发现贴得比较正,就握起系着灯泡的竹杆,走进了娘妈宫。他拉下电源,竹杆上的灯暗了,娘妈宫的宫灯也熄了,娘妈宫和面前的街面就黑了下来,只剩下娘妈像前的香火桌上有几点香火的亮点,好象诡异的眼光,看起来有些怕人。金清站在黑暗里,觉得黑暗象一件紧身的衣服穿在身上,全身不由缩紧了一些。

这时卢老梭十三四岁的儿子乞阿从街那头跑了过来,一边跑着一边做着电视上学来的打斗动作,好象侠客一样猛冲到金清面前,“嘿”的一声,吓得金清手脚一慌就往他怀里扑去,一下抱住他的大腿。

“干什么?干什么?”乞阿掰开金清的手,生气地把他推开,金清往后打了个趔趄,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但是他没哭,反而感到好玩地看着乞阿,希望再来推他一下。

乞阿懒得理一个比自己小得多的小孩,转身走向娘妈宫的照壁,他看到了上面的红纸标语,借着月光他看清楚了几个字的形状,好象认得却读不出来。唰的一声,他伸手就把标语撕了下来,揉成一团,向金清头上扔去,然后就跑了。

金清感觉到纸团击中了头部,好象是蚊子咬了一口,他从地上捡起纸团,捏着它,把它拿到嘴边,试着吃了一口,是一种纸张和香糊的味道。

有两个人边说着话边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就是刚才贴标语的人,他扭头看了看照壁,发现上面的标语被撕掉了一大块,遇到鬼一样大叫起来:“谁呀?我一转身就把标语撕啦!谁这么大的胆子,连娘妈的东西也敢撕!”那人转着身子查看四周,一脚踢到了坐在地上的金清,低头一看,他手上拿着一团纸,不正是从墙上撕下来的标语吗?这人火气呼地升起,一把从地上把金清揪起来,说:“你是谁的囝?嗯,你知不知道,明天台湾进香团要来娘妈宫进香?你胆敢把标语撕了!”

金清被揪住了衣领,几乎是被提起来,两只脚踮着地,手在空中抖动着,想要抓住什么,他睁大眼睛看着那人,眼珠子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你老爸是谁?嗯?”那人凶声吓唬着金清。

另外一个人走了近来,仔细辩认了金清,说:“是九发的儿子。算了算了,你跟九的说也没用,要是吵起来还得别人来劝架。”

那人骂了一声九的,这才松开金清。

金清终于把脚后跟着了地,胸腔里呼出一口长气,这口气长得不象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

张秀容又一次来到九发家里,九发带着鄙视的口气说:“姓周的派你来的吧,是不是我九的又犯了什么错误?”

张秀容做出一副不跟他计较的风度,正色地说:“九发,我们听说你妻子有了身孕,我是为这事来找你的。”

“我还想找你呢,你倒先来了!”九发满脸升起了怒色,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用一根手指头指着张秀容说,“你还敢来啊?琼花没结扎吗?”

“手术做是做了,”张秀容对九发粗鲁的举动有些害怕,脸色和声音一下子就变了,好象一个受到老师训斥的小学生,“可是没成功……”

“没成功,这是我的责任吗?我没到法院告你就已经便宜你了,你还敢来找我?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琼花肚子里的孩子,说什么也不打掉,偏要生下来!你还是趁早回去吧,别惹我不高兴!”九发说得激动,几点唾沫喷射到了张秀容脸上。

张秀容后退了一步,抬手擦了擦脸上九发的唾沫,不小心把脸上的脂粉也擦下了一撮,她感觉到脸上的真实情况暴露了,这是令人难堪的事情,连忙转身离去。

九发以为到了厂里,周大猪或者某个领导会来找他说琼花的事,他心里暗暗蛮横着,看谁敢来找他,就跟他闹个没完,他觉得道理在他手上,他一拿起道理就能把人打得落花流水。结果好几天都没什么领导来找九发的麻烦,好象他们全都不知道九发的老婆违反计生政策又有了身孕。倒是在车间里,同事们天天拿这件事开九发的玩笑,要多荤有多荤,九发一点也不气恼,有时还不无炫耀地说:“阉了还能让她怀孕,想想我这家私有多高级啊!”

其实对于孩子什么的,九发一直没多大兴趣,只是张秀容来找他,一下子惹他恼怒了,这才发狠要琼花把孩子生下来。九发对琼花说:“生吧,气死张秀容!”

琼花这些天天天到镇经委找人,想问个明白怎么停发了她的工资,可是镇经委每天都关着门,她肚子里有了孩子还有了一肚子气,本来她是不大想生孩子了,这下才坚定了生下来的信念,她觉得违反政策把孩子生下来,这是一种对政府最有力的抗议,你不给我发工资,我就超生一个孩子给你看!她照样每天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到镇经委找人,到羊妈街找高明生,每一次都找不到人,镇经委门关着,高明生家干脆搬走了。开头几天,琼花心里还是很气恼的,觉得镇经委和高明生有意在躲着他,随着肚子的日渐隆起,琼花开始变得心平气和,她不再把找人当作目的,而是当作了一种过程,一种可以消磨时间,让人充实的过程。每次从镇经委或者高明生老厝回来,她一边走着一边摸着肚子,心里就有一种恶毒的快意,好象肚子是一枚定时炸弹,到时将炸得镇经委和高明生鬼哭狼嚎。有一天,琼花又到镇经委去,十来米远就看到门大开着,这反而使她有点不知所措。走到门前,琼花发现里面有许多老人在打扑克、摸麻将,镇经委原来是一个很严肃的单位,现在突然间冒出这么多老人,它差不多就变成了养老院。琼花很犹豫自己要不要进去,这时她注意到镇经委那块熟悉的牌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新的牌子,她勉强认得上面的字:山城镇离退休干部活动中心。原来镇经委跟高明生一样,也是搬家了,难怪连影子也找不到了。琼花心里叹了口气,转身走回家。

三岁多的金清会说话了,但是他不爱说话,说话使他感到难受,只有用木炭和瓦片画线才会叫他感到愉快。

某一天清早,圩尾街人打开家门,惊奇地发现门上、门槛上、街面的青石板上布满了一条条黑线,好象无数的黑虫,一脚下去便能踩死几百只。他们明白这是囝仔的把戏,估计有许多小孩一起动手,要不,一夜之间是不可能画遍圩尾街的。

实际上,这都是金清一个人的作品。

金清象一只幽灵在圩尾街神出鬼没,手上的木炭和瓦片触及了圩尾街的各个角落。在木炭或瓦片的划动中,声音和形状永远使他着迷,不知疲倦。他看着面前越来越多的黑线和灰红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画下去,画下去,把整条街、整个山城都画满!金清着魔一样,眼里闪着奇异的光,脸上满是木炭般的幽黑,他的手不停地划动,好象一只机器手永远不会酸累。从家门口到圩尾街两端,到娘妈宫,到和顶街交接处的公厕,一条条黑线从金清手上爬出来,在各个角落安静地躺下。他总是先用木炭来画,画完一片黑线再用瓦片画一些灰红线点缀其间。金清象一个操纵群魔的法师,胸有成竹地安排它们占领一块块石板、一面面墙壁和一扇扇木门。

有人从家里出来,看到金清趴在地上狂热地画着线,不由摇着头说:“这囝仔真是疯癫了。”

“真是啊,九发的种啊,就这样啊。”听到的人附和说道。

圩尾街人似乎都在叹气,表示惋惜和不解,他们怎能理解金清内心深处那种创造性的疯狂呢?

有人习惯把不用的水泼到街面上,水就会把金清画的线冲洗掉一片,使满街成片的黑线和灰红线缺了一角,看起来好象一张完整的纸被撕去一块,显得不好看。金清发现后,等水蒸干了,就会趴下身子,把失去的线重新画上。有时墙上的线会被别的小孩擦掉,金清当场看到也不敢吭声,只能等对方走了,再把线一条条补上。

天黑了,金清一路踩着他画的线回家,他觉得满街的线在他脚底下蠕动,好象一群密密麻麻的小动物抬着他行走,使他越走越快,从走变成了小跑。

金清跑进家门,看到琼花坐在厅上的一张凳子上,一手在肚子上摸着,脸上是一种准备收获的表情。金清好长一段时间没注意过老姆的肚子,现在一看,突然有一种害怕的感觉,好象那肚子随时将要爆炸。他非常奇怪,人的肚子怎么会变得那么大呢?这真是一个想也想不明白的问题。

琼花抬头看见了金清,说:“整天不见你的人影,你死哪去了?从小就跟你老爸一个样,在家里犯煞坐不住。”

金清吞了一口水,说了一个含糊不清的音节。

“你整天不用吃饭,变成仙了!”琼花向金清挥起手说,“去去去,别在我面前,让我看了讨厌!”

金清咿咿呀呀说了一串模模糊糊的音节,琼花听着象是说“我更讨厌你”,眼睛立即就瞪大了,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金清惊悸地耸了一下身子,掉头又跑了出去。

卢老梭天天坐在厅上,支棱着两只耳朵,等待街面上响起邮递员的自行车声,然后一跃而起,冲出家门奔到街上,紧张地问“有我从台湾来的信吗?”,那个脸上长满青春豆的邮递员总是对他摇头。经过几天的锻炼,老梭的耳朵已经变得非常灵敏了,邮递员的自行车一上水桶街,他就能够分辨出来,心跳立即就加快了,觉得今天一定有台湾阿姑来的信。他常常需要用一定的时间把心情稳定下来,这才大步走到门外,若无其事地站在路边,等邮递员骑车过来了,便抬起充满期待的眼睛注视邮递员的邮包,那鼓鼓的邮包里有着他多少梦想啊。

今天卢老梭终于收到了一封台湾阿姑来的信,他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信时,两手颤抖,心里砰砰直跳。他紧紧抓着信,生怕有人会把它抢走一样,连忙跑进家里,忍不住挥臂高呼了一声:“阿姑来信了!”在他头上盘旋飞舞的一群苍蝇惊乍地散了开来。老梭用剪刀剪开信封,小心翼翼地掏出信来,然后更加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笺。老梭的眼光在信笺上幸福而又不安地跳跃,突然就凝固了,信笺从他手里飘落到了地上,他一下蹲了下来,双手抱住脑袋,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

老梭的老婆林菜叶从外面闲逛回来,看到老梭蹲在地上抱头干哭,又好笑又好气,说:“喂,你今年才三岁啊?哭得这么好听?”

老梭肩膀耸了几下,抬起泪光闪闪的眼睛,说:“谁哭了?我、我是高兴,我阿姑要回来投资办厂了……”

“真的?信在哪里?快给我看看!”林菜叶惊喜地说。

“什么信?没信,她刚才是打电话回来说的。”老梭说,他站起身来,一脚把地上的信笺踩住。

就在这时,房间的电话响了,林菜叶吓了一跳,紧紧张张跑进房间接电话。老梭弯腰从地上捡起信笺,连同沙发上的信封,折了两折,收进了口袋里。台湾阿姑在信上说她最近生意连连失败,资金周转困难,暂时不考虑回大陆投资。老梭心想这消息要是传了出去,那多没面子啊,天天向别人宣称阿姑就要回来了,结果却是不回来了,要多羞耻有多羞耻啊!老梭决定封锁消息,首先从老婆开始,任何人都不告诉他真相。

“老梭,华厂长电话。”林菜叶在房间里说。

老梭走进房间,象领导人一样,从老婆手上接过了电话,正正经经地“嗯”了一声。华厂长在电话里说:“老梭啊,我上午到市里开会,碰到外经委的龚主任,把你阿姑的事跟他说了,他很感兴趣,说现在市里正制定优惠政策,准备加大吸引外资的力度,你阿姑如果回来投资,立项、审批等等一系列手续,他会大力帮忙的。”

“你说巧不巧啊?我阿姑刚刚给我打电话,她说很快要打一笔钱过来。”老梭认真地说。

“这太好了,她的钱一到,我们厂转制成合资企业,就能贷款,就能……唉,真是太好了,老梭啊,到时你就是有功之臣啊!”华厂长兴奋地说。

“应该的,应该的,”老梭连声地说。

跟华厂长通完了电话,老梭放下话筒,还没走开,电话又响了。电话这么多,老梭突然觉得自己很象是做大事业的人。拿起电话,老梭照例“嗯”了一声,里面原来是冷冰冰的电脑声:“亲爱的用户,你的电话已欠费,请速到我局各营业所交纳费用。”老梭生气地放下电话,对林菜叶说:“不是交了三百元吗?怎么就欠费了?”

老梭这部电话刚安装时一次性交了三百元,他装电话主要是为了方便和台湾阿姑联系,事实上装了电话一个多月来,他一次也舍不得给阿姑打过电话(他听说打一次电话到台湾将近要一百块钱),阿姑也从来没打来电话(虽然老梭写信告诉了她电话号码),这部电话的最大受益者是他儿子乞阿,他好几次走在街面上就听到乞阿抱着电话机说话的声音,三步并作两步走,冲进家门,果然看到乞阿在打电话,二话没说就从他手里夺下话筒。当天下午,老梭叫人做了一只铁盒子,把电话装了起来,用了一把小钥匙锁上。从此打电话要他开了锁才行,这阵子打了几次电话他心里是有数的,谁知还是欠费,肯定是被人偷打了,他一下就想到了乞阿,怒气冲冲地对老婆说:“乞阿呢?把他叫到面前来!”

两三分钟后,乞阿被林菜叶推到了老梭面前。老梭一张脸好象生了锈一样,显得非常威严,眼光盯得乞阿一阵阵不自在。

“你偷打了我几次电话?”老梭做足了气势,开始审问。

“一次,”乞阿怯生生地说。

“一次?”老梭猛地拍了一声桌子,“一次我的电话会欠费?”

“我……一次就一次……”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知不知道这个政策?”老梭一把揪起了乞阿的耳朵,乞阿嗷嗷叫着,整个人被提了起来,脚尖渐渐离了地。

“我说……我打打……痛啊……”乞阿经不起折磨,一下就坦白了,“都是我打的……”

老梭放过了乞阿的耳朵,给了他脸上一巴掌,说:“你偷了我的钥匙是不是?”

“没偷……”乞阿捂着脸说。

“电话锁在铁盒子里,你是怎么打的?你有什么法术不成?”

乞阿偷偷瞟了老梭一眼,指了指电话机上的叉簧,说:“我,就在那里乱按了几下,电话就通了,我就说话……”

“你跟谁说话?”

“我也不知道是谁……有时是个女的,有时是个男的……”

“干你佬!以后你胆敢再碰我的电话,我就跺掉你的手指头!”老梭说着,顺手又给乞阿一巴掌。

10

半夜里,琼花肚子一阵撕裂般疼痛,她杀猪似地嗷嗷大叫起来,声音打破了圩尾街寂静的夜空。

九发睡在隔壁房里,琼花的叫声敲醒了他的睡梦,他气恼地骂了一声,用被子紧紧堵住双耳,但是琼花的叫声还是穿透布匹,钻入他的耳朵深处。

琼花的嚎叫渐渐变成了呻吟,她的牙齿间发出了一阵磨擦声,说:“九的,干你佬,我快死了,你装做没听见……”

九发知道她可能是要生了,踢了几脚睡在他脚下的金清,发现他毫无动静,便伸手拉亮了灯,坐起身,把金清拖了过来,就往上提着他站立起来。

金清站是站起来了,可是脑袋沉甸甸地垂向一边,象一颗弯下的穗头。

“真是睡猪!”九发下死劲扭住他的脸颊,象拉弹簧一样往外拉,“睡猪,还不快醒!”

金清迷迷糊糊睁开了一只眼,另一只眼仍然紧紧闭着,他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九发。

“快去叫你外婆,说你老姆快生了。”九发说着,在金清屁股上打了一巴掌。金清就象得到指令的机器人,砰地跳下床,向外面走去。

九发关掉电灯,躺下来继续睡。睡得正香被人打断,真是一件很讨厌的事,九发心想琼花白天不生,偏偏选在晚上生,简直是跟他做对,忍不住咒骂了几句。

琼花又在隔壁尖叫起来,叫声象一根刺把九发刚刚合上的眼皮挑了开来,九发生气地擂了一拳墙壁,说:“又不是没生过孩子,别叫得那么难听!”

“九的,我干你……”琼花还没骂完,一阵剧痛潮水样淹没了她,她的声音就象水里冒出的泡泡,嘟噜几声,就没了。

九发拉起被子蒙住头,合上眼皮,强迫自己快快睡着。大约过了三分钟,九发成功地睡了过去。

九发的丈母娘带着接生婆五桂赶来时,琼花的羊水已经破了。五桂训练有素地准备好纱布、剪刀和木盆,一边掰开琼花的两腿,一边说:“快了快了,你憋点气,象拉大便样拉出来就是了。”没多久,琼花的两腿间就一点一点冒出一圈黑黑的毛发。

“生囝跟别的事也是一样的,一回生二回熟,有经验就好办了。”五桂转头对琼花的老姆说。

金清在大人身边、腿缝间钻来钻去,好象一条小狗一样。昏黄的灯光、腥酸的气味以及老姆的叫唤,都使他感到新鲜和好奇,他一直紧闭着的那只眼终于睁了开来,两只眼大大地在各处扫来扫去。

“加把劲啊,快了,”五桂象啦啦队样对琼花说,“快了快了……唔,出来啦。”她抓起剪刀,向琼花腿间刚刚生出来的婴儿剪去,咔嚓一声,就把脐带剪断了。

琼花的老姆探进身子一看,叹了一声说:“唉,是个赔钱货啊。”

五桂一只手提起新生婴儿的一条腿,在她嫩嫩的屁股上拍了一掌,她哇地哭了出来。

琼花的老姆转头四顾,这才发现九发居然没在场,老婆生孩子,丈夫连个脸也不露,这是太严重的事情了。她咬紧了牙根,跺了一下脚,乒乒乓乓地转身出门,直朝隔壁房间奔去。

她一脚踢开门,拉开电灯,一眼看见床上的被子拱成一座坟墓样,猛地冲到跟前,一把抓住被角,使劲地往外拉,先是九发死人样的脸露出来了,接着是他的身子,再接着就是他高高翘起的双腿。琼花的老姆把整床被子拉到地上,看了看四周,找不到什么攻击的武器,就从发髻上拔下一根簪子,朝九发的大腿猛刺下去。

九发尖厉地痛叫一声,整个人从床上蹦跳起来,怒目直视丈母娘,说:“你杀人啊!”

丈母娘不慌不忙地收起凶器,说:“可惜我没刀没枪。”

“你这么狠,你就喜欢你女儿当寡妇?”九发哈着气,吐了口水,抹到受伤的地方,不停地擦着。

“你早点死,我女儿早点改嫁。”丈母娘恶声恶气地说。

“我没空跟你说,你出去,我要睡觉了。”九发说着躺了下来。

“你啊你做人要有点人味,琼花拼死拼活为你生囝,你露个脸都没有,现在还想睡?”

“她生她的,我睡我的,菜刀犯煎匙怎么啦?”九发背过身子说。

丈母娘气得说不出话来,两手哆嗦着,突然又拔下簪子,朝九发猛刺过去。九发早有提防,听到索的一声动静,身子就往里面一缩,躲过了突袭过来的暗器。

“想暗杀我啊?”九发发出了一声冷笑。

丈母娘从席子上拔出簪子,气呼呼地掀开席子,翻起一块床板,狠狠摔在地上,说:“你该死不去死,活着占位子啊!”

九发赖在床上,直赖到九点多才起床,一边在床下找拖鞋,一边呵欠连天,表明他确实还没睡够。他走到琼花房间里,看到新生婴儿躺在琼花的臂弯里,两个人都睡着了,他感觉床上这一大一小两张脸很相似,好象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他真不知道以后一个家里有两个琼花会怎么样。

九发把手伸进婴儿的襁褓里,在两腿间摸了一下,证实了性别。这时,琼花一把把他的手抓了出来,说:“摸什么摸?你不会摸自己的吗?”

“男女都一样,时代不同了。”九发怪声怪调地说。

琼花看样子有些虚弱,连愤怒的表情也做得不充分,只是显得怔怔地看着九发。

九发走到门边,回头对琼花说:“你老姆不放心我照顾你,她说你这个月子她包了,当然只是包工,钱嘛还是我包的。”

“九的,你很会躲,你有地方去,干脆都不要回来算了,我看到你心里就烦。”琼花说。

“话可是你说的啊。”九发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丢在琼花胸口前的被子上,“这是我那一份。”

琼花拿起钱掂了掂,说:“这多少啊?三百不到吧。”

“你想多少?你以为我会印钱啊?”九发说,“我不是说了?这是我的一份,女儿一人一半,你也该出一份。”

“干你佬九的。”琼花说。

九发对琼花莞尔一笑,大步出了房门,脚步飘飘地走上圩尾街。

九发走后不久,琼花的老姆就来了,她从家里带来一包鱿鱼干,搁在桌上觉得不放心,挂到墙上也觉得不妥,最后把它放进菜柜的抽屉里。她要保证这包鱿鱼干全部吃到女儿肚子里,不落到九发嘴里一丝一毫。

她走进琼花房里,叹着气说:“阿琼,我这世人真是欠你的债啊,你看九的,你有丈夫也跟没丈夫一样。”

琼花拿着九发丢下的钱数了一遍又一遍,三百元,不多也不少。这时,她对其中一张五十元的真伪产生了怀疑,用手搓了搓,觉得手感不太一样,好象比别的钱来得光滑,拿到耳边弹了几声,听到它发出的声响怪怪的。

“姆,你看看,”琼花打断老姆的话,“这张钱是不是假的?”

老姆接过钱,瞪大眼睛看了看,拿到鼻子前嗅着,说:“假的,好象是假的,我感觉气味不同。”

“干你佬九的,做假币生意做到我头上来了。”琼花说。

老姆把那张钱折了一下,收进自己的口袋里,对琼花说:“放在我这里,我下午上街看看能不能用得出去。”

“九的骗了我,你不要也来骗我,”琼花说。

“我骗你什么?”老姆不解地问。

“钱用得出去,你骗我说用不出去,被银行没收了什么的,”琼花说。

“你说这种话真没良心,你老姆是那种人吗?别说五十,就是五百我也不稀罕。”老姆摇着头叹着气,走到房外的灶台前,刷了锅放了水,准备给琼花煮点心,心想这样给女儿当牛做马的干活,真不值得。

锅里的水迟迟不开,她端起锅一看,原来炉里的煤都熄了,她想找木炭来助燃,可是地上那只专门装木炭的蛇皮袋子里只剩下一撮炭末。“琼花,你还有木炭放在哪里?”她隔着墙问琼花。琼花半天没回答,她转身在灶台附近搜索起来,什么也没找到,抬起眼睛,却是一下看见金清拿着一根木炭在厅上的墙上画着,走到他面前,更惊讶地发现他手指之间好象夹着香烟一样夹着三四根木炭。

“一袋子木炭敢是这样被你玩掉了?来,都给我!”她厉声地对面前的外孙说。

金清瞥了她一眼,手指一松,漏下一根木炭,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金清又漏下一根,掉在她的脚盘上。

“都给我啦,囝仔玩木炭干什么?”她直起腰,伸手去抢金清手里的木炭。金清的手轻轻一晃,实际上并没有碰到她,她却象是受到重重的一击,打了一个趔趄。待她定神过来,金清已经象只麻雀样扑打着翅膀飞了出去。

九发今天手气很好,大牌赶圩样接连来到他手上,好几次来的都是老K。他们赌“吓”,约定老K最大。

“我不信今天的风水都让你占了。”天水说,他洗了牌,让老梭掺了一下,便开始发牌。九发看也不看面前的牌,眼睛直直地盯着墙壁上的一只蜘蛛,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扔在桌子中间,说:“我不看牌,我加!”

老梭一手挡在牌外面,一手掀开牌的一角,瞥了一眼,立即压了下来,大声地说:“我也加。”

“你要加,先把钱拿出来。”天水对老梭说,他看过了牌,心里暗暗担忧,脸上故意做得很平静,“我也加,看看最后谁死。”

“加!”九发仍然盯着蜘蛛,又掏出了十块钱扔在桌上。

又轮到老梭下赌注了,他一手紧紧压住牌,从桌上摸到面前又看了一眼,脑筋砰砰直跳,他想了半天还是说:“加。”

“我也加,”天水对九发说,“你呢?”

“不用问我,我一直加,加到你们都不加为止。”九发一副必胜的口气。

老梭按了按太阳穴,说:“加就加,谁怕谁啊?”

九发把眼光从墙壁的蜘蛛上移到老梭头上,那里有七八只苍蝇飞舞着,他好象都认得这些苍蝇了,用眼光亲切地和它们打着招呼。

“加。”

“加!”

一轮轮加上去,赌注总共加到了三百元,这也是他们约定的最高线。该摊牌了,天水看了老梭一眼,又看了九发一眼,眼里好象有什么东西怯怯地闪着,说:“要死人了,不知谁要死?”

九发啪地翻开牌,是一张黑桃9。天水脸色唰地一下白了,他的牌也是9,可是方块9,按约定,如果牌数一样,黑桃最大,方块次之,梅花第三,红桃最小。天水气得直想把他的方块9撕成碎片,说:“干你佬,同样狗(9)咬输人家!”

“你?”九发用眼光指令老梭翻牌。

老梭踢了一下桌脚,气呼呼地站起来,说:“我不赌了,今天没洗手,一次比一次臭牌,再也不跟九的赌了!”

九发掀开他的牌,原来是一张梅花9,他不由笑了起来,说:“今天天公惜我啊!”他从桌上的几十张钱里边抓了三张出来,递给老梭说,“中午我请客,你跑跑腿吧。”

“你今天赢了多少啊?请客就这三张?不要太小气了,要请就到店里去请。”老梭说。

“你觉得三十块请客太少,那就算了,我省下三十块也好。”九发说着,从老梭手里把钱抽了回来。

“我没说少,三十块买快餐够多了。”天水说,“老梭不去,我去。”

老梭偏起头说:“我阿姑要从台湾回来投资了,那时阵……”老俊说着,对九发和天水点了点头,好象是说那时谁跟我赌大的,我就象捏死苍蝇一样捏死他。

天水从九发手里又是挖又是扯地拿过钱来,起身往外走。

“我阿姑很快要回来了,人回不来,钱也要打过来,”老梭坐了下来,谈心式对九发说,“你的脑子我看还是比较好用的,到时可以来我公司里帮忙,你那糖厂没什么好去,糖价越来越低,没多久可能就发不出工资,要发白糖给你们当饭吃了。”

九发一只耳朵在听着老梭的话,另一只耳朵就把它全漏出去了,他把桌上的钱扫到面前来,一张一张地抻平,整齐地叠成一叠。拿到最后一张钱时,他的手一下子感觉到有些异样,不由搓了一下,说:“假钱。”

“哪里有假钱?我还从来没见过假钱呢,”老梭从九发手里拿过钱,仔细地看了看,不解地问,“这怎么会是假钱?”

九发立即想起这张假钱原来是自己的,故做神秘地对老梭说:“要认假钱,这里面功夫深着呢。”

“假钱真钱,能用就是钱。”老梭说。

九发觉得老梭这句话说得很有意思,接着他的话尾说:“是钱就能用,不管假钱真钱,主要看你怎么用了。”

这时,天水一拐一拐地回来了,手上提着一只鼓鼓的塑料袋,里面垒了五六只泡沫快餐盒。九发担心他走路这样不稳,快餐盒里的汤会晃荡出来,连忙接过来,一盒盒从塑料袋里拿到桌上,发现装汤的盒子滴水不漏,不由暗暗惊叹。

“请客也不叫一下我,”门口响起尖尖的女人嗓,“我闻到味道了!”艾超生一边说着一边从外面急步走了进来,走到桌前,打开一只快餐盒,立即皱起眉头,说:“就这货色啊?”

“九的才给我三十块,你以为三十块能买海鲜?”天水不高兴地说。

“想吃就吃,不想吃就算了,我没欠谁。”九发抓了一条炸鸡腿啃了起来,另一只手又抓了一只卤蛋。

女人嗓艾超生也跟着抓了一条炸鸡腿,说:“不吃白不吃。”

老梭和天水看到这一场面,知道不紧急动手,东西就要被人吃光了,便抢着向炸鸡腿伸出手去,因为只剩下最后一条炸鸡腿了,结果是老梭动作快了一拍,抢到了手,天水只好拿了一根五香,说:“干你佬,要知道,我路上就先吃它一条鸡腿。”

“谁知道你路上已经吃了多少东西啊?”艾超生含着满嘴的鸡肉说。

天水觉得超生满嘴嚼着鸡肉的样子很难看,这鸟人要是不来,那条鸡腿跑不掉是他的。天水说:“你真会赶时间啊,就象一条鼻子特别灵敏的狗,屎刚拉出来,你就跑来了。”

“干你佬,你说什么?”九发听到天水的话,哇地吐了一口,“这些东西是屎吗?那你也在吃屎了!”

老梭小孩样一点一点咬着鸡腿,心里叹着气想,拐脚阿水素质真是太低了,以后应该少跟这种人来往。

大家象是比赛一样,没多久就把几只快餐盒里的干料抢光了,因为没有汤匙,盒子里的蛏汤还没人动,九发对天水说:“去拿几根汤匙过来。”

“还要什么汤匙?假斯文。”天水说着,两手端起盒子,水牛一样深深喝了一口。

11

厂里停产了,九发天天呆在天水家里赌牌。牌友来来去去,有的是白天来,有的是夜里来,赶流水席一样,唯一没换下场的只有九发,他甚至没换过位置,几天里一直坐在靠墙的一张老藤椅上。九发几天没睡觉了,顶多就是靠在椅子里打一阵子瞌睡,但是他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不错,除了眼圈有些浮肿,没有别的异样,好象越赌越来劲似的。他全身充满了扑克和纸币的气味,好象一层胶水涂在身上,看得见摸得着也闻得到。

琼花抱着小女儿金霞走到九发身边时,九发一点也不知道,也没人给他暗示。琼花静静地看着九发把分来的牌摸到手上,她发现这是一张很小的牌,差点叫了出声。谁知道刚刚加了一注,坐在对面的超生就不敢再加了,自愿认输。琼花动作神速地翻开超生的牌,一看,是梅花4,比九发的黑桃3还大,说:“你真是怕死。”九发这才注意到琼花站在他身边,不高兴地说:“你来干什么?”

超生十分不满琼花突然来这么一手,说:“这次不算不算,要重来。”

天水的牌是最大的,他抓住了超生的一只手,象警察一样绷着脸说:“怎么不算?你说不加就是认输了,你还耍赖?”天水说着,就把桌上三张下注的钱抓到手里,超生反过来抓住他的手,使劲地想掰开他的手,夺回来自己的那张十元钱。九发看着他们这样拉锯样抢夺着,心里觉得挺好玩的,这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插曲。他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扭过头,用一只眼看着琼花,说:“你来干什么?”

“金霞发烧,我想带她去看看医生。”琼花淡淡地说。

“看医生到医院,这里又不是医院。”九发说。

“我没钱啦,你知不知道!”琼花突然大声叫了起来,有了一脸的表情。

“没钱还敢大声,很光荣啊?”九发吃吃笑着。

“跟你说话真是折我的寿。”琼花鼻孔里哼了一声,伸手到九发面前的一堆钱里抓了几张,但是还来不及拿开,就被九发抓了个正着。九发说:“你拿钱容易,我赚钱容易吗?”

天水和超生这边,抢钱也正进入白热化,突然嘶的一声,一张钱裂成了两半,两人不由愣了一下,松开手,又迅速出击,一人抢到了一半的钱。

琼花的手在九发的手里挣脱着,因为抱着孩子使不上劲,只能在嘴上强硬地说:“你放不放手?放不放手?!”

九发想想这样跟琼花犟下去没多大意思,就放了手,说:“拿去拿去,你以为我会印钞票啊?”

琼花抖了抖被九发抓痛的手,不想多说什么,抱着女儿走了。超生看着琼花的背影,说:“九的,你什么时阵又偷生囝了?”

“不是偷生,是超生!”天水看着超生,故意把“超生”两个字咬得很重。

“厂里还说要罚我的款呢,我干!”九发显出一种很不屑的样子,把牌洗得劈哩啪啦直响。

重新开战,大家逞强把赌注加到顶峰,一摊牌,却是九发最小,方块10,一般说来,方块10算是大牌了,哪里想得到还会输?不过,这应该属于偶然,九发不大放在心上,但是接下来八盘,九发全都输了,他心里就揪紧了,这种情况是极为少见的,“吓”跟别的赌法有些不同,接连失利只能归结于手气不好,怎么突然间手气变臭了?九发捏着发痒的鼻头,猛地想到敢是琼花一来,手气就变臭了?

九发心里骂着琼花,手气仍旧臭着,好几盘拿到不大不小的牌,想吓一吓阿水和超生,就把赌注加上去,结果输得更惨。他面前一堆的钱全都跑到阿水和超生面前去了,他突然变得结巴起来,说:“我、怎么……那个臭查某一来,我、我手气就这么臭?我、我……”九发觉得鼻头一阵阵发痒,用指甲抠着抠着,就抠出了血迹,把指头含到嘴里,血腥的味道使他心里狂燥不安。

“我、怎么、我……”九发艰难地咽了口水,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你还有一口袋的钱,都是这几天赢的,你怕什么啊?”天水说。

“谁怕?我、我是说我怎么……”九发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钱,啪地压在桌上,“谁怕啦?谁怕啦?”

三人赌到深夜两点多的时阵,九发从口袋里拿出来的钱又输光了,他知道今天的败局已经无可挽回了,心里直叹气,就摊开身子,眯着眼放松全身的神经。

“别睡啦,再来再来!”天水用手捅了捅九发。

“我没钱了,你们两人赌吧。”九发闭着眼睛说,鼾声从他鼻子里一阵阵传了出来。

“不赌你就回家去,你想睡觉也不能睡在这里啊。”天水说。

“我走不动了,在这里睡一觉怎么啦?”九发嘤嘤嗡嗡地说着,他双眼紧闭,看起来已经熟睡,说话声是和鼾声一起从鼻子里传出来的。

九发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了,他惊讶地看到自己坐在天水家的客厅的藤椅里,面前的桌子上散乱着一把扑克牌,他终于想起来了,他接连许多天坐在这里赌“吓”,开始赢了不少钱,昨天夜里全部输光了,然后他就睡着了……

九发摇摇晃晃站起身,走到廊道边上,朝着天井拉了一泡尿,想跟房间里的天水说句话,却只是发出几个含糊的音节:“水,干,再……”

九发头重脚轻,一脚踩在圩尾街上,全身便晃了一晃,差一点就没站稳。九发感觉是走在船上,踉踉呛呛,每一步都可能踩空或者摔倒。九发走到家门口,倚在门边歇了一阵。有一片太阳光照在他家的天井,他看到阳光里有一条条的黑线,好象被晒得蜷曲了。走到厅上,九发叫了一声“琼花”,没人应他。他脚步飘飘地跨进房里,看到床上一团黑乎乎的,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小黑人。

这是他的女儿金霞,从额到眼到鼻子到嘴到下巴到脖子到胸脯到手到阴部到腿到脚底,全身每一寸肌肤都画满了黑线。金霞看起来就象是一个黑人,安静地躺在床上。

九发伸手摸了一下女儿的脸,有一种摸到冰的感觉,全身不由激凌了一下。女儿怎么全身这么冰凉这么僵硬?他立即意识到女儿已经死去多时了。

“金清!”九发喊了一声。

他知道金霞的死肯定和金清有关,她被扒光衣服画满了黑线,就是金清的罪证。

九发冲到客厅,又叫了一声“金清”,猛地冲进隔壁房里,发现金清坐在地上,正全神贯注地在床脚上画着,木炭发出吱咕吱咕的声响。“干你佬!”九发一股怒气,一把揪住金清,象拖着一条死狗一样拖到客厅上,“你是怎么弄死你小妹的?”九发说着,就起脚踢了金清一脚。金清象一只麻袋被踢出了几步远,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说,你是怎么弄死你小妹的?”九发象个足球前锋,抢点上前,又朝金清踢了一脚。

金清的身子飞了起来,向天井徐徐飞去,最后象一只毙命的鸟,落在了天井里,发出一种震撼人心的钝响。整座老厝地震样摇晃了一下。

“你去死啊你!”九发说。

这时,琼花带着山城地面上十分出名的算命师义纯仙向客厅走来,九发冷冷笑了一声,说:“不用算了,金霞已经死了。”

“我叫阿清帮我看看,我去找义纯仙就回来,怎么这么快就死了?”琼花有些诧异地问。

“你去问他。”九发用手指了指天井说。

琼花看到金清躺在天井里,身子蜷成一团,好象是在睡觉。

金霞死了。金清变成了白痴,他被九发一脚从厅上踢到天井里,脑袋摔坏了,九发逼着问他是怎样把金霞弄死的,他全然没有反应,目光呆滞,涎水直流。事实上金霞的死跟琼花的关系更大,但是她不愿多说,九发也懒得多问,金霞也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糊糊涂涂。

金清变成了白痴,人们就把他叫作半丁。半丁在闽南话里是半个人的意思,广泛用来称呼那些智力低下的白痴傻瓜。

金清成为半丁之后,生活变得更简单了,就是画画,画画成了他生活的全部。他不再使用木炭和瓦片,而开始用铅笔、腊笔和彩笔――有个中学美术教师在圩尾街租房子办儿童画署期培训班,班上有二十来个学生,每人手上都有好几根铅笔、一大把腊笔和一大盒彩笔,用着用着,觉得不顺手或者以为用完了,就往窗外扔。半丁每天都要在培训班的窗外站老半天,这些扔出来的笔有时就扔到他的脸上,最后都到了他的口袋里。

半丁每天从培训班窗外回家,都是满载而归,衣服里掖着一大把形形色色的笔,裤裆里塞满了纸张,他常常象小偷一样摸进家门,鬼鬼祟祟。实际上九发和琼花已经不管他了,完全放任自流,半丁这种举动便显得多余,因为他爱回家不回家什么时阵回家,九发和琼花一点也不操心。

有一天,半丁趴在培训班窗台上,被一个学生发现了,他觉得半丁神情呆傻,怎么也不配看他们学画画,就十分讨厌,突然站起身跑到窗前,朝他吐了一口水,还向挥起拳头,半丁吓了一跳,就从窗台上掉了下来。半丁一屁股坐到地上,呆呆坐着不动,过了许久才突然间爬起来,向娘妈宫方向奔跑过去。

半丁在圩尾街的青石板上奔跑着,突然一脚踩进青石板的石缝里,拔不出来,整个人就扑倒在地上。他觉得跑得也累了,这样正好歇一阵子,就扑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感觉到有人从他耳边大步地走过去,踢起了尘土,尘土飞起又落下,洒在他的耳朵上,有人从他身上跨过去,有人不留神踩到了他的身子,还骂他死狗挡道。过了好一阵子,半丁耳边静了下来,圩尾街上没有一点脚步声。四周一静,他的耳朵就发痛,半丁只好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惊讶地发现胸前的衣服上沾着一张纸片,这是一张花花绿绿的纸片,上面有四个老人的头像,看起来很好看。半丁不知道这是一张一百元的纸币,他只觉得自己喜欢这张好看的纸片,就把它塞进裤裆里。

半丁掉头回家,躲在房间的床脚下,从裤裆里掏出那张意外得到的纸币,瞪大眼睛看着它,从左边一纹一痕地一点一滴地往右边看,又从右边看到左边,正面看过了看背面。半丁直看得眼睛发酸发痛,眼珠子好象都要掉出来了。半丁接连好几天没出门,躲在床脚下看那张纸币,纸币上的人像、文字、线条、网纹、颜色等等,他都看得滚瓜烂熟了,好象印在了他眼里,他闭着眼也能想起来。他觉得他也能画这么一张纸片,脑子里就这么闪过念头,全身就不由痉挛起来,一股热乎乎的液体从下身喷射而出。

琼花在电影院门口摆了一个烟摊,这是林建影给她出的主意。林建影是工商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长,常常把工商局抓获的走私烟低价处理给琼花。他们就这样自然而然地重燃了旧情,勾搭成奸。

林建影每天下班时,骑着一部太子摩托车从琼花烟摊前经过。他远远就把车速减慢,到琼花面前时朝她丢个脸色,轻声说“8点”或者“9点”,琼花就明白其中的意思了。

琼花实在想不到,林建影那么干瘦的一个人会有那么强的性欲,每天至少要一次,九发身体要比他好得多,十几天都不想做一次。建影对琼花说他老婆陈惠贞性冷淡,晚上常常回娘家睡觉,就怕他碰她的身子。琼花说你真可怜,有老婆跟没老婆一样。建影笑笑,把琼花摁倒在身子下面,说现在不是有老婆了吗?本来,晚上八九点正是在电影院门口卖烟的黄金时间,但是随着电影院生意一落千丈,琼花的生意也不好做了,她七点左右干脆就收摊回家了。她自己炒蛋饭吃了(有时饭被九发和半丁吃得一粒不剩,她就没办法炒蛋饭,临时煮点线面,或者不吃),洗洗身,然后按建影说的时间到他在顶街的老厝去。

这一阵子,建影好几天没经过琼花的烟摊了。琼花开头想人家是当官的人,总会有很多事忙的,但接着想,建影怕是弄到了比她好的女人了,他有权有势,多少女人想巴结他啊。这么一想,心里竟然有些不是滋味。下午四五点的时阵,琼花坐在烟摊后面打瞌睡,突然一声汽车喇叭把她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建影自己开着车,从汽车里摇下车窗,对琼花说:“给我一包大中华。”

琼花拿了一包大中华送到建影手中,建影就把手中的钱塞到她手里,琼花说:“拿什么啊?”推托了一下,钱就掉到了地上,琼花低头一看,原来不是钱,而是一张纸片,心里突然做贼样咚咚直跳,弯腰捡了起来,只见上面写了一个“7”字。建影的汽车开走了,琼花看着汽车屁股,把纸片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

琼花收了烟摊回到家里,看到九发还在床上呼呼大睡,觉得这人真是没用了,厂里停产没上班,整天不是赌就是睡,好在琼花已经习以为常,想跟他生气也懒了,就转身走出房间,走到灶台前一看,一片狼籍,一下子没了任何食欲。琼花提了一桶温水走到那间闲杂房里,掩上门,突然发现尿桶后面有一条可疑的阴影,走近一看,原来是半丁。

“你在干什么?出去出去,我要洗澡了。”琼花跺了跺脚说。

半丁从尿桶后面跑了出来,象一只受惊的小狗,擦过琼花的大腿跑出房间。

半丁整天神神怪怪的,琼花不想理他,她觉得她一个正常人没必要理会一个半丁,半丁就是半丁,理他也是白理。琼花洗完澡,九发还在床上呼呼大睡睡得正香,琼花在房间里开抽屉、梳头发,发出乒乒乓乓各种各样的声响,一点也没影响他。

天色黑了,琼花看看时间快到七点了,就走出家门,向顶街走去。走到建影老厝门前,琼花象地下工作者一样,转头向四处看了看,没发现什么人盯她的梢,便推开那扇虚掩的门(他们约定虚掩着门),刚要回头把门关上,门后窜出林建影来,拦腰把她抱住了。

“你急什么急啊?”琼花说,“真是的,好象刚从监狱放出来。”

“我饿啦。”建影笑着,用屁股把门顶上,就搂着琼花往通廊走去。

“你这样搂着我,我都不会走路了。”琼花扭着身子说,“你放开我。”

建影不听琼花的话,把她搂得更紧。琼花不再反对,两人就这样肉贴肉走过通廊,走进房间里,砰地一声,一起摔倒在床上。

“我真是饿坏啦。”建影说着,就开始剥琼花的衣服。他剥得很急,好象是在进行某种比赛,从外衣到内衣到胸罩,一件件扔在地上,然后捧起琼花的大奶放到嘴里吮了一口,夸张地叫了一声“啊”。

接着剥裤子。长裤剥下来之后,建影就亢奋了,气喘如牛地爬上琼花的身子,用手颤颤抖抖地拉下琼花的内裤,但是没多久,建影就从上面滚下来了。

在整个过程中,琼花的身子任由建影上下抚弄,没有任何骚情的表现。完事后,建影全身软绵绵的,叹了一声说:“这种真累人,可是不做又不行。”

“真的不行吗?”琼花爬下床,在地上找着衣服。

“多少男人坏事就坏在这上面,你想,前些年政府每年要枪毙多少强奸犯啊?这几年发廊什么的多了,强奸犯才少了,可是还是有人为这丢官坐牢啊。”建影发着感叹。

“你怎么不怕丢官坐牢?”琼花说。

“我的情况不同,惠贞就是知道了也不会管我,”建影说,“难道你会张扬出去,叫九发来捉奸?”

琼花穿上内裤和乳罩,笑了一笑。

建影从枕头下摸出事先准备的一张百元钞票,放到琼花手里,说:“你别说我俗气,我这人一向不爱占便宜。”

琼花拿着钱,用手弹了弹,眼里闪着和钱类似的颜色,她非常用力地盯着钱,好象准备用眼光把它撕破。“你说,钱有什么用?”忽然她说。

建影不解地看她一眼。

“如果大家都不用它,它不就是一张没用的纸吗?”琼花说。

建影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你说,人干嘛要制造钱呢?”琼花又说,她的神情好象是在思考人类的重大问题。

“钱有用嘛。”建影懒懒地说。

“可是,如果大家都不用它,它不就是一张没用的纸吗?”琼花说着,把手上的钱对折了几折,丢给了建影。

建影发现琼花的脸上显出一种茫然的神情,和她的儿子半丁有些相似。

12

有人举报马铺糖厂厂长周全荣有重大经济问题,上面下来调查组,发现找不到周全荣,他两天前就跑了。结果一查,糖厂帐面上只有几块钱,将近一千万的钱都被周划走了,据说这是马铺建市以来最大的一起贪污(因为尚未定性,有人说是挪用)案,闹得整个马铺沸沸扬扬。厂里有人策划到市政府门口静坐示威,来找九发,但是九发不感兴趣,九发说:“一个破厂,爱倒闭就倒闭吧,示个鸟威?等抓到周全荣了,你们说一声,我再过去揍他几拳。”

九发又陷入了周期性的贫困状态,没办法出去赌钱。琼花到外面摆烟摊,出门前把一天的菜买回来,叫他在家里煮中晚两顿饭。九发开头是不想煮的,一个男人在家煮饭成何体统啊?但是想想还是煮了,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我饿了,没人煮饭,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九发在家煮饭,学会了睡懒觉。他原来热狂着赌钱,可以几天不睡。现在好象瞌睡鬼上身一样,天天十一点多才懒懒散散爬起身,吃几口早上的冷饭(早饭是琼花摆摊前煮的),把午饭的米下了锅,又回到床上迷迷瞪瞪地睡,常常把饭煮焦了。吃过午饭,九发又回到床上,即使睡不着,也在上面硬躺着,眼睁睁盯着天花板发呆,直到傍晚五点左右,才懒懒散散爬起身煮晚饭。

有一阵子,九发变得有些恍惚,他想人活在世上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把这个问题好好地认真地想一想,但是刚刚一想就呆住了,好象中了魔法一样,整个大脑都胶住了,许久醒不过神来。有一天,九发正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张旧报纸发呆,外面飘来了饭煮焦的气味,他一点感觉也没有,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他身子激凌了一下,鼻子抖个不停,这才闻到焦味。九发走到灶台一看,锅已经烧穿了底,饭变成了一团焦土。

“干你佬!”九发端起烧穿的锅,丢到天井里,哐当一声,浓烈的焦味在老厝里迸溅开来。九发叹了一声,他想中午没饭吃了,不吃就不吃,干脆回床上睡觉。从隔壁房间经过,九发看到半丁趴在床上画着什么,脑袋一甩一甩,全身象一只青蛙,随时准备扑出去。

九发轻手轻脚走进房里,本想在背后吼半丁一声,但是他的眼光被半丁手上正在画的纸片吸引了,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大。那是一张一百块钱的画像,原来半丁是在画钱!九发抓住半丁的手,把那张一百块钱的画像拿了起来,看了看,越看越觉得象,说:“你能画钱,要是你画的钱能用就好啦。”九发说着叹了一声,这时他看到了那张真钱,一手抓了过来,“要是这张是你画的,我就发了!”九发把半丁的真钱没收到口袋里,想把他画的假钱扔了,转念一想,也一起收进了口袋里。

“好好画,”九发用手指头敲了半丁的脑袋几下,“给我画出能用的钱来!”

九发觉得身上有钱了,不能再呆在家里了,应该出去走走。于是他走上了圩尾街,有一种获得自由的感觉,在家那些天简直就是坐牢啊。九发走到跛脚天成的杂货店,说:“给我一包阿诗玛。”然后就把半丁画的那张假钱递过去。

跛脚天成接过假钱,转过身正想找零,猛然意识到手上的钱十分异样,说:“你这……”

九发哈哈笑了起来,说:“一下子没看出来吧,这是我家半丁画的假钱。”

跛脚天成看了几眼,点着头说:“是有点象,不过……假的就是假的。”

“假的是没错,可它差点就变成真的啦!”九发说。

半丁每天都趴在床上画假钱,头几乎栽到正在画着的假钱上面,屁股高高往后翘起。半丁一边画着,一边有涎水从嘴角源源不断地流下来,他两只手都在忙着,没有第三只手来擦它,它就流下来,把衣服弄得水淋淋的。半丁的手象中了魔法一样,一旦开始画起来就停不下了,象一团小铁屑在磁铁上抖个不停,当它停下来的时阵,一张假钱就画出来了。

九发常常站在半丁背后看他画钱,觉得这真是十分奇怪的事情,半丁脑子坏了,倒有了一种特别的天才,能把假钱画得那么逼真。他想,照这么画下去,半丁总有一天能把假钱画得跟真钱一模一样,到时阵我就是银行行长,想怎么花钱就怎么花钱。想到将来,九发就觉得人活着真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

九发揣着半丁画的三张假钱来到天水家里,天水和超生正排着扑克算命,大家都知道九发这段时间在家里煮饭,超生故意用一种讥讽的口吻说:“哇,九的,好久不见,这阵子到哪里跑什么大生意啊?”

“在家给老婆煮饭。”九发不卑不亢地说。

“现在几点了,你还不回家淘米下锅?”超生说。

九发从口袋里掏出半丁画的假钱,朝超生和天水晃了一下,说:“我有钱,赌几盘再回去煮饭还来得及。”

天水给九发拉了一张椅子,说:“九的,我们是做伙几十年的朋友了,前一阵子老赢你的钱,真不好意思啊。”

“以前是以前,今天是今天,不一样了。”九发冷冷笑道。

今天果然不一样,九发手气极好,接连分到最大的牌,而天水和超生的牌也不小,就把赌注抬上去,最后一摊牌,他们大眼瞪小眼全都傻住了。九发好象变得很有修养,每次都是文文气气地笑着,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就这样,九发凭着口袋里三张假钱,从天水和超生手上赢了一千多块钱,满载而归。九发觉得这是半丁的假钱给他带来的好运气,特地在回家的路上给半丁买了一排娃哈哈。

走进家门,九发看到卖烟回来的琼花坐在厅上喝水,一脸阴沉沉的,好象什么人得罪了她一样。

琼花转头看到九发手上的娃哈哈,猛地呛了一口水,干咳了两声,说:“你真是败家啊,买那东西做什么?你以为我会印钱啊?”

九发从口袋里掏出半丁画的假钱,朝琼花晃了一晃,说:“半丁会画钱啦。”

琼花瞪大眼睛,一把夺过九发手上的假钱,一下子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看见了没有?这就是半丁画的钱。”九发说。

“这……这用得出去?”琼花惊讶地问。

“这当然用不出去,可是,半丁能画钱了,你说这意味着什么?我们就要走财运啦!”九发兴奋地说着,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一叠真钱,在空中甩着,发出脆脆的声响。“我用假钱赢了真钱,我开始翻身了!”

琼花突然一转身,冲进半丁住的房间,高声叫道:“半丁啊半丁,你给我画,画出满满一座厝的钱!”

半丁趴在床上画着,一点也没听到琼花的声音,他身前身后丢着几张画好的假钱,它们象真钱一样闪闪刺着琼花的眼睛。

九发把半丁画的一张假钱贴到饭桌上方的墙壁上,这个地方最早是贴毛主席像的,后来改贴影星和财神爷,现在九发贴上半丁的作品,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很有意思,这预兆着钱财很快就要滚滚而来,钱啊钱,九发想到自己将要变成一个有钱人,全身上下所有的毛孔都欣然张开,好象要唱出歌来。

九发身上一有钱,家里就呆不住了。现在尽管有的只是假钱,但是假钱也是钱啊,九发走在圩尾街上,脚步飘飘,有一种飘然欲飞的感觉。九发走进天水家里,对正在泡茶的天水说:“你知道我这几天为什么老是赢你们吗?”

天水愣了一下,抬头看了九发一眼。

“你不想知道吗?”九发说。

“该不是你做手脚吧?”天水喝着茶说。

九发笑了一笑,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半丁画的假钱,递到天水面前说:“看,就是这些!”

天水一看,眼光就发直了,直直地挂在假钱上面,说:“这、这不是假钱吗?”

“这是我儿子半丁画的钱,我就是靠它来赢钱的,它是赌神啊。”九发抖着手上的假钱,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

天水紧急地抓住九发的手,拿了一张假钱拿到眼前看了看,说:“你那半丁儿子真是神啊,把钱画得这么象!”

“是啊,他能画钱了,我这一世人不怕没钱啦。”九发说。

“假钱有什么用?”天水不屑地说。

“是假钱没错,可你用一百块真钱来买,我也不卖,它比真钱还值钱你知不知道?”

“我又不是没做过假钱生意,马铺还没这种傻瓜。”

“你等着看吧。”九发坚定地说。

两人正打赌似地说着,卢老梭满脸红光地向他们走来,头上跟着一群嗡嗡飞舞的苍蝇。前些天卢老梭拿了一份香港某银行开具的姑姑的资信材料,通过关系认识了一个副市长,经过几次“攻关”,副市长终于提笔在上面写了一句批示:“引进外资工作是我市今年经济工作的重中之重,有关部门应给予倾斜政策。”老梭就拿着这份身价倍增的资信材料去找建设银行的马行长,同样经过几次“攻关”,马行长终于答应贷给卢老梭人民币二十万元。就这样卢老梭用这二十万人民币跟蜜饯厂合伙注册了外资企业“马铺市雅娟蜜饯有限公司”,雅娟是老梭台湾阿姑的名字,是理所当然的董事长,华厂长当了副董事长兼总经理,老梭则是副董兼副总。这一年,马铺市平均每天要产生8家的公司,雅娟公司规模偏小,不大引人注目,但是对老梭来说他已经非常满足了。本来卢老梭暗地里发过誓,再也不到天水家里来了,但是他觉得有些事让越多人知道越好,如果不让天水知道就太可惜了。老梭一看天水、九发都在,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名片,一人发了一张,带着得意和炫耀的口气说:“有空多联系啊。”

九发拿过名片,到鼻子下面嗅了嗅,有点香气,他看到名片上的字是凸起来的,好歹还认得这么一行字:马铺市雅娟蜜饯有限公司副董事长兼副总经理,说:“几天不见,你就当起老板来啦?了不起啊。”

“我阿姑投资跟蜜饯厂合办的公司,我哪有钱当老板啊?”老梭谦虚里同样带着炫耀的语气,“我阿姑在台湾很有钱,可是再多的钱也是人家的钱啊。”

九发晃了晃手上的假钱,说:“我到你公司投资怎么样?”

老梭的眼光随着九发的假钱转着,好不容易定睛抓住了它,说:“你这钱怎么看起来怪怪的?”

“我这可不是一般的钱啊。”九发说。

“是不是错版?”老梭眼光闪了一下,一手抢了过来,认真地看着,“要是错版,那就值钱啦。”他用手搓了几下,摇摇头说,“不象是错版……”

天水觉得老梭的样子很可笑,忍不住冲着他的耳朵说:“不用看了,这是他半丁儿子画的假钱!”

“半丁画的?”老梭连声惊叫起来,“天才,真是天才啊。”

“一个半丁仔,什么天才?”天水说。

老梭见多识广地说:“你不懂,世间上就是有一种傻瓜天才,脑子坏了,人傻傻的,但是在某方面是天才,半丁可能就是这种傻瓜天才啊。”

天水和九发笑得肚子直抽筋,九发说:“是啊,傻瓜天才,那么傻瓜天才画的钱,你要不要呢?”

“怎么不要?给我一张做纪念。”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用钱来买!”九发抓住老梭,把他手上的钱没收起来,“我告诉你,这可不是一般的钱,这是能生钱的钱,我就用它赢了阿水他们不少钱,你要是买去一张贴到你家墙上,保管你很快能发财啊。”

老梭眨了眨眼,因为有一只苍蝇飞到他眼前来,他猛一伸手就抓住苍蝇,用手指头把它狠狠研烂,弹到地上。

“当了老板真是不一样啊,以前跟的是黑苍蝇,现在跟的全是金苍蝇啦。”九发说。

老梭没接九发的话头,用一种买肉的语气问:“你这钱怎么卖?”

“随你给啦,你想生大钱就多给一点。”

老梭手伸进口袋里,在里面数了钱,一把掏了出来,啪地交到九发手里。九发一看,是三张百元大钞,他眼眯眯地笑了。

13

九发带着半丁画的假钱到处推销兜售,他很诚实,开门见山就说这是假钱,“可是,你看看,这假钱假得多象真的啊,你说谁能画得这么象?我家那个半丁仔!没错,假钱不能用,用了就犯法,可是你把它贴一张在墙上,钱神就能保佑你啊,让你真钱滚滚而来,假钱引真钱,怎么样?买一张吧,多少钱你随便给!”话说到这份上,不由叫人觉得有些好奇,假钱画得这么象,确实也是神了,莫非假钱真能引来真钱?差不多所有人都买了九发的假钱,只是给的钱从十元到五百元不等,九发也不计较,反正半丁没多久就能画一张,卖多少钱都是赚的!九发开头是在亲戚、朋友、同事和熟人之间兜售,一个月里卖出了四十三张假钱,得真钱三千五百元,他接着向沿街的小店铺老板推销,效果更加显著,最多的一天里就卖出了八张,正如俗话所说的“供不应求”,九发卖得快,可是半丁画要一点一点地画,却怎么也快不起来,催又催不得(九发怕他甩手不画了),只能好言好语地哄他,耐心地等着他画出来。

“半丁现在能画钱了,我们这世人稳了,”九发对琼花说,“你还摆什么烟摊?回家来好好侍候半丁,让他一天多画几张钱就比得上你摆几天烟摊了!”

琼花想想也是,说:“还有点剩货,我再卖两天,卖完就算了。”

这天,琼花上街摆烟摊,走到羊妈街时,看到小弟阿木迎面向她跑来。她想避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姐。”阿木叫了一声。

琼花从没听阿木叫过她姐,觉得不象是在叫自己,她发现阿木脸上堆满了笑,显得很虚伪。

“姐,借我一千块吧。”阿木说,他那张象十块钱上面那个工人的脸很焦灼,语气里充满乞求。

“你以为我是亿万富翁啊?”琼花说,“我又不会自己印钱。”

“姐,求你了。”阿木好象要哭出来了,“我被派出所抓了,罚款一千块,明天不交就拘留了。”

“拘留好,拘留起来不就等于赚了一千块吗?”琼花含着讥笑说。

“你不懂啦,他们说拘留照拘留,罚款放出来后还是要交。”

“你怎么被抓了?”

“我、我、我……”阿木憋着说不出来。

“打架?赌博?”

“不是啦,”阿木咽了口水说,“水桶街那边发廊,来了几个北方小姐,我……”

“吃鸡(嫖娼),你真会享受啊。”琼花笑道。

“我才一次,真是衰了,运气太臭,人家几十次都没事,我才一次就……”

“这话你跟派出所去说,反正我是没钱借你。”

“姐,你真不肯帮忙啊?半丁不是会画钱吗?”

“画钱又怎么啦?能当作真钱用吗?”

“不能当作真钱,可它照样能卖钱,我就向九的买了一张,花了十块钱。”

琼花听说向九发买假钱,最低的是付了十块钱,原来是阿木,一下子又想起金财满月时,他才包了两块钱的红包,立即沉着脸说:“没空跟你费口舌,钱在我口袋里,想借就借,不想借就不借!”

阿木眼里的光亮象腊烛被风吹灭了,连脸上都是漆黑一片,他咬着牙,嘴里恨恨地说了一个字:“干!”

“没钱也敢干?”琼花轻蔑地瞟他一眼,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干你佬!”阿木忍不住骂了一声。

“我佬也是你佬,要干你回家去干。”琼花回头说。

有好几天的时间,没人敢跟九发赌牌,一赌必输。大家觉得奇怪,他也没做弊,怎么每次都能抓到好牌呢?本来赌博总是有输有赢,而九发居然接连几天没输过一次,真是活见鬼,大家不能不对九发充满一种莫名的恐惧,他财星高照,要多少人给他垫底啊。谁也不想成为垫底的货。九发没有了对手,就感到有些寂寞,只能跟天水几个人一边泡茶一边看电视。他从来没喜欢过电视,越看越觉得无聊。这些天电视上正在播一部哭哭啼啼的台湾连续剧,偏偏天水他们几个大男人喜欢看,每天都看得眼眶红红的,九发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干脆就不上天水家去了。

这一天九发上街给半丁买零食,他在圩尾街跛脚天成的店子里找了半天,觉得这些东西都太低俗了,不配给半丁受用,便决定到大街上大商店去买些高档的东西。九发从圩尾街经过顶街,走到了羊妈街,不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一股浓浓的脂粉气味,象无数根羽毛撩拨着他,使他忍不住又吸了一口气。

羊妈街的店面一间接着一间,都是发廊。原来马铺市的发廊并不多,据说新市长上任后,说过一句话,“发廊的多少可以看出一个地方开放程度的大小”,于是马铺市的发廊就多了起来,羊妈街成了远近闻名的“红灯区”。好长一段时间以来,九发还是第一次走羊妈街。因为还是大白天,大部份的发廊都还没开门,只有个别几间开门了,临街都是一面大玻璃,上面贴了一些丰乳肥臀的外国女人,门上是布帘或者百叶窗帘,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里面的裙裾、长头发或者走动的臀部。九发两只眼睛直直看着发廊,觉得两只眼睛不够用了,突然一间发廊的布帘掀了开来,露出一张女人的脸,红红的嘴唇向九发嘬了起来,嘴里发出软软的嗲声:“先生,进来坐一坐嘛。”

九发的双腿立即软了,再也走不动了,他看着小姐,觉得心里头有什么东西咚地响了一声。

“先生,你一直看我,想吃我啊,进来嘛。”小姐走出布帘,一手攀住九发的胳膊,显得很亲热的样子。

九发推开小姐的手,却忍不住在她手背上捏了一下,笑笑地用着生硬的普通话说:“进来就进来,谁怕谁啊?”

九发走进发廊,看到里面还隔了一道布帘,探头一看,原来是一张小床,他回过头来对小姐说:“这么小的床,你一个人睡得下啊?”

“别说我一个人睡得下,加上你照样睡得下。”小姐眼波闪闪望着九发,“先生,你想要什么服务?说吧。”

“这里有什么服务?”

“看你想要什么服务喽,按摩、打飞机、打洞,都行啊。”小姐一边说着一边扑到九发怀里,她身上的香气薰得九发有些晕晕乎乎,就把他按倒在布帘后面的小床上,然后解开上衣的两粒纽扣,掏出两只大奶,从九发的嘴上晃过,笑嘻嘻地问:“怎么样?”九发觉得全身都要酥化了。

林建影吃过晚饭,跟老婆说要到局里赶一个材料,就匆匆出了门。他已经两三天没找琼花了,今天突然有一种很强的欲望,好象粉刺疙瘩从皮肤里不断地冒出来,一下子布满全身。走到电影院门口,他发现琼花没在那儿。这几年电影不景气,电影院只保留一个小型的放映厅,其它改做了时装店和台球店,电影院门口依然还是比较热闹的。建影走到琼花每天摆摊的那个位置,心想她怎么好好的烟摊不摆呢,他烦躁地四处转头,看到了一些陌生的面孔,也有一些似曾相识的人向他传递眼神,他怕见到熟人,拔腿离开这个热闹的地方。

在街上徘徊了一阵子,林建影还是走到局里去,当他打开办公室的房门时,觉得自己真是很失败,一个堂堂的局长找个卖烟的女人,居然这么不顺。他狠狠关上门,掏出烟来,甩手把整包烟丢在桌上,走到背后的文件柜前,从里面拿了一条大中华出来,撕开包装拿了一包,然后点了一根,狠狠吸了几口,便扔到了地上。这是假烟,他朝地上吐了口水,把整条大中华都丢到垃圾桶里,似乎不解气,还把垃圾桶踢了一脚。

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他真不想接,但想想还是接了,没想到会是他老婆陈惠贞。惠贞说:“是建影吗?”林建影没想到老婆查哨,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心里呼地腾起一股无名火,说:“还用问吗?这是我办公室电话,不是我还会是谁?”

“唔,我……”惠贞在电话里显得结巴了起来,“我是跟你说一声,我晚上到我妈那边去了。”

“爱去便去,又不是小孩,说什么说?”建影啪地压下了电话。

14

琼花给半丁穿上新买的西装,心中激荡着一股慈母情怀,说:“真是漂亮多了,我半丁象个新郎官啊。”

穿着小西装的半丁样子十分滑稽,他呆呆地看着琼花,眼光是直的,怎么也弯不过来。

“半丁很乖咧,”琼花抚平他肩头上的衣服折皱,“好好画,给你阿姆多画一些钱,你要什么阿姆就买给你。”

琼花看时间不早,可以煮晚饭了。她用电饭锅盛了米,在井边认真地淘洗。洗完米,把电饭锅通上电,然后洗午饭的碗筷、抹灶台、拖地板,琼花心情愉快地做着这一些。她从没想到做家务也会使人心情愉快。原来做家务是带着怨气的、十分不情愿的,现在则是发自内心的一种需要,她在做的过程中感受到了做主妇、做母亲、做妻子的快乐。

拖完地板,饭开了锅,白沫滋滋直往外冒,她掀开盖子,用勺子在锅里搅了几下,以防饭结锅。琼花以一个主妇的目光前后左右扫视着老厝,感到一种浓浓的家的气息。她想,等钱够了,把这老厝拆掉,盖一座两层楼房,那日子过起来该多有滋味啊。琼花心里充满了幻想,从脸上到脚底的肉都幸福得要跳起舞来。

这时,琼花听到了一阵拍门声,是从临街的房门上传来的。她觉得奇怪,临街的房门大白天都是敞开着的,进来就进来,还敲什么门?琼花走上廊道,走到门口一看,原来是林建影,不由吃了一惊。

“琼花,你在家啊?”林建影不自然地笑笑说,“我来这里检查小店铺,顺便看看你。”

琼花没有把建影迎进房里的表示,想起自己曾经跟这个人有过那么一回事,全身很不自在。

“你怎么不卖烟了?最近我们又抓了不少走私烟。”林建影说。

“我家里忙……”

林建影一脚从街上跨进房里,好象叹了一声,压低声音对琼花说:“琼花,你真是……害我好几天睡不着觉。”

“你睡不着觉跟我有什么关系?”琼花不高兴地说,“事情过了就过了嘛,还噜噜嗦嗦有什么意思?”

“本来还好好的,突然就断了,你总得给我一个说法……”林建影向街上望了一眼,显得有些可怜巴巴的样子。

琼花心里觉得好笑,说:“算了算了,别说了,你走吧,免得被人看见,对你没什么好处。”

“我可以给你钱,一次多少由你定……”

“钱?你有多少钱?”琼花笑了起来,“告诉你,钱我现在有了。”

“你有钱……不就是你那半丁儿子会画假钱吗?听说……”

“假钱怎么啦?假钱比真钱更值钱!”琼花不由拔高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种声讨的意味。

林建影叹了一声,知道再跟琼花说下去,那是一点意思也没有的,便悻悻地转身离开。

九发他们刚踏上羊妈街,发廊那边就有一个小姐拼命朝他们招手。

九发走到发廊的门边,一个娇艳的小姐一手把他拉了进来。“先生,洗头按摩啊。”声音很妖气,九发发现小姐穿得很薄很透,直挺挺的乳房撞上了自己的胸部,他脑门嗡的一声,身体里的血一下子就煮沸样奔流起来。

“有几个小姐啊?”拐脚天水问。

“哟,正好三个啦,你们一人配一个。”

九发被拉进一个灯光昏红的小房间,他发现这是用木板隔成的,放着一张小床铺。小姐让九发坐在床上,然后她把门关上。九发听到隔间传来了天水和小姐的调笑声,他一回头,小姐已脱得只剩一条裤衩,象只妖媚的狐狸朝九发偎过来。九发一下子碰到了小姐硕大、柔软的乳房,心里一震,便忘情地摸起来。小姐解开他的皮带,一只冰凉的手探进了他的裤裆。九发呻吟了一声,从床上一跃而起,把小姐摁倒在床上,全身压了上去,只听到小姐职业化地尖叫一声,他觉得整个人就要飞起来了。

“爽吗?”天水在隔间问道。

“干你佬!”九发说。

九发是一个很容易着迷的人,原来没钱的时阵着迷赌博,试图以此挣钱,现在有钱了,他发现嫖妓是一种比较刺激的游戏。某次在妓女身上得到高潮的时阵,他突然很深刻地悟道:难怪人们都喜欢钱,原来钱不仅可以买东西填饱肚子,还可以买到女人的身体得到快乐,如果有钱不干女人,那钱就失去一半的用处了。九发几天内就把羊妈街几间发廊的几个小姐都一一嫖过了,都是单独行动,请天水他们太花钱了,何不省下一笔钱自己多嫖几次?九发在女人身上找到了快乐的源泉,这种快乐是别的东西无法替代的,以前只知道赌钱,真是白活了。

玩归玩,九发明白玩的本钱来自半丁的伪币,他一天至少要到半丁身边探视、关心三次,把他已经完成的伪币收走。这一天,九发干脆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半丁身边,满脸慈爱地说:“半丁,你画吧,好好给老爸画一张,让老爸卖个好价钱,多赢点钱。”

半丁趴在床上,手上拿着一根腊笔,看着眼下的一张白纸发呆。

九发看半丁半天没动静,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半丁,你怎么啦?快动手吧,我等下买好东西给你吃,你听话,乖,快点画吧。”

半丁象石头一样,一动也不会动,突然笔从他手指间滑落到地上。九发弯腰从地上捡起笔,放在床上,心里叹了一声,走出了房间。

琼花在天井里很愉快地洗着菜,她抬头问九发:“画了几张啦?”

“屁也没有。”九发沮丧地说。

“你别看着他,他不习惯有人在旁边看。”琼花说。

“你身上有多少钱?”九发说。

“钱不是都归你管吗?我哪里还有钱?”

“归我管是归我管,可我全放出去了,月息两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是说你有没有散钱,给我几百块。”

“你连几百块都没有了,是不是赌输了?”

“哎,你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自从半丁画钱以来,我就没输过一分钱了。”

“那你钱都拿到哪里去了?吃‘鸡’?”

九发笑笑,说:“有你我就饱了,还能吃啥货‘鸡’?”

琼花开始怀疑九发的行踪。他常常揣了钱上街,大半天不回家,有时三更半夜才回来,有时第二天早上八、九点才回来,而且常常一连好几天碰都不碰她一下。他肯定是在外头干了什么坏事,男人有钱就会变坏啊,琼花想前一段对他太纵容了,都怪自己太陶醉于家庭新的氛围。

这天,九发又到了夜里两点多才回来,他好象很疲惫,甚至懒得说一句话,脱了衣服,放倒在床上就睡。琼花一声不吭,象一个密探,拿起他的衣服嗅了嗅,闻到了一股女人的脂粉气味。她走到床前,一点一点地褪下九发的短裤,赫然看到他的性器上、肚脐四周印着女人的口红。琼花的脸真是气歪了,可是九发呼呼睡得正香,她愤怒地把九发的短裤摔在地上,一手握住九发的性器,拔草样狠狠地往上一拔。

九发痛叫一声,从床上一跃而起,怒吼道:“三八婆,你想杀我啊?”

“把你阉掉,省得你在外头乱搞查某!”琼花怒目直视。

“干你佬,真是痛死我了……”九发嘴里直呵着气。

“九的,你果真背着我吃‘鸡’!”琼花咬着牙说。

九发低头察看性器是否受伤,漫不在乎地说:“有什么大惊小怪?十几年吃同一种菜,总会吃厌,换个口味嘛。”

琼花扑上九发的身子,两手一阵乱捶乱抓。九发觉得忍耐已经到了极限,用力地把琼花推下去,再踹上一脚,琼花咚地滚落到床下。

房里顿时一阵寂静。

九发想这下可以好好睡一觉了。突然,琼花尖叫一声,从地上爬起来,象个青面獠牙的厉鬼朝九发直扑过去。九发感到一双利爪刺入了自己的皮肉,鲜血迸溅而出,他看见满房子一片鲜红。干!他狠狠蹬起脚,准确地踢在琼花的肚子上,他看见琼花往后倒退几步,砰的一声,象一具尸体跌在墙角边。

“你以为……你有钱……”琼花喘着粗气说。

“是啊,我有钱,我想开婊子就开婊子,你管得了?!”九发豪情满怀地挥着手说。

“半丁……是我生的……”

“半丁是我儿子,他跟我姓钱,又不姓你那个黄。”九发说。

“九的,我本想好好过日子,谁想到你这么没良心,好、好、好……”琼花说着,不由悲从中来,带出了哽咽声。

“好,很好,当然很好,有钱一切都好。”九发歪着头说。

“半丁是我生的,明日起,他画的钱都是我的。”琼花说。

“笑话,没我的精子,单你那卵子会生出半丁来?哼哼!”九发笑了。

琼花眼睛直直瞪着九发,说:“九的,你不想好好过日子,我也看破了。”

“你可以勾契兄(情夫),我没意见。”九发说着跳下床,从地上捡起短裤穿上,回头爬上床,一头倒了下来,九发对琼花说,“现在什么年代了?满街是小姐,你想开一点,想不开自己痛苦,没人同情你。”

琼花想到自己前几天还在拒绝建影,真是太亏了。你想好好过日子,人家不想过,剃头担子一头热一头冷,琼花越想越觉得懊悔,真恨不得当场就做一次妓!

15

九发一走出家门踏上圩尾街,人们就在他的身上闻到钱的气味。实际上,那是一种伪币的气味,一种半丁的鼻涕、臭汗和小便混合而成的古怪的气味。马铺市到处传说着一个白痴画钱的故事,流传版本越来越多,白痴画出来的伪币经由九发的手,销售到数以百计的家庭,人们或者把它塑封起来,挂在店铺、卧房的墙上,或者把它贴在厨房灶台上灶神的旁边,马铺人相信这能给他们带来财运,一个白痴手绘的伪币成为马铺市世纪末的崇拜。

九发每天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人们觉得他的脚步声跟以前都不一样了,以前是踢踏踢踏,显得懒散、滞重,现在是劈里啪啦,充满生气和得意,好象能把整条圩尾街震撼得晃来晃去。人们都说有了钱,真是连脚步声也变得好听了。九发渐渐少到天水家了,他开始一个人行动,这一方面是为了省钱,另一方面是他觉得天水他们现在跟他不在同一个层次上,玩在一起没多少意思。九发源源不断地把钱塞到女人的无底洞里,他从中感到了一种人生的极致。

琼花的梦想破灭了。她原以为有了钱,一家人就可以好好过日子,可现实却不是这样。怎么不是这样,琼花怎么想也不明白。琼花把身上的钱全拿出来,一张张摊平,按大水顺序排在桌上。她闻到它们散发一种类似月经的气味。1元、5元、10元、50元、100元,每一张都是污迹斑斑,看起来都象是真的,又都象是假的,琼花就这样眼睛定定地看着。看着看着,它们都变成了又脏又臭的手纸。想到人们偏偏就喜欢它,想到它居然能够影响人们的日子,琼花觉得这真是一件太深奥太不可理解的事情。她抓起桌上的钱,在手心里揉着、捏着,渐渐把它们揉捏成一团,象一粒深颜色的草药丸。琼花想把它吞下去会怎么样,琼花又想不能吞,这是钱,但是她的手已经到达嘴边,嘴巴徐徐张大,手上的草药丸珠子样滚进嘴里,掉下咽喉,然后咕咚一声落在肚子里。咕咚的声音使琼花全身兴奋地一颤。她站起身,旋风样卷出房间,她看见半丁房间的门上锁着一把锁。

九的,你真是比狗还狡猾啊!你怕我拿了半丁画的钱,你也不想想半丁是谁生的,你可以来一把锁,我也可以来一把!琼花气冲冲走出廊道,打开房门朝圩尾街上走去。琼花又听见肚子里涌上来咕咚的声音,潮水样涌来,退去又涌来。她的脚步变得飘忽,好象正在走的两只脚已经不是自己的,它们被一种无形的东西牵引着,高高抬起,又高高落下。

琼花的弟弟阿木坐在顶街的家门槛上,看到一个女人从圩尾街疯疯癫癫地走来,不,不是走来而是飘来,象一片树叶被风吹送着飘来。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琼花,阿木想到她不肯借钱,害得自己无法交罚款而被拘留了十五天,狠狠朝街上啐了一口。

这一口正好飞落到琼花的脚前,琼花抬头便看见了阿木的光头,没有毛发的头皮幽幽地闪着青光。

“拘留回来了?”琼花盯着阿木问道。

“干你佬!”阿木说,“都是你不肯借我钱,害我被关了十五天。”

“有钱就不用关了?”琼花盯着阿木,觉得他的样子很可笑。

阿木也盯着琼花,发现她的神情很不对劲,显出一种类似半丁的痴傻。

“钱有啥货?你不早说。”琼花说,她猛地张大嘴巴,哇地往下呕吐,声音象是撕破了喉咙,听起来很恐怖。

阿木吓了一跳,看见她哇哇吐着,一团东西从她嘴里掉出来,象一口痰落在街上。

“拿去,这就是钱。”琼花说。

阿木想琼花真是疯癫了,他瞪大眼睛看了看街面,发现那真是很象钱的样子,用手指头捏起这团粘满唾液的东西,果真是钱啊,他的瞳孔一下子放大了。

“钱!”阿木兴奋地叫道。

“没骗你吧,”琼花说,“我肚子里都是钱,想吐多少就吐多少!”

阿木看见琼花的眼光鬼火样闪了一下,然后便是白多黑少,定定的不能轮转了。

“钱算啥货?”琼花鼓着眼珠子,认真地问阿木,“你说钱算啥货?你说钱算啥货?”

阿木呆呆地看着琼花,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要去买一把锁,”琼花说,“钱算啥货?我肚子里都是啊。”

腰包肥硕的九发频繁出入马铺市的色情场所,成为著名的嫖客。他特别喜欢北方来的身材丰满的小姐,常常把她们从发廊、卡拉OK厅带到她们租住的民房。每次完事后,九发总是把一张一百块钱卷成棒状,准确有力地塞进妓女的下身。哎哟!妓女总是尖叫一声,九发心里便有一种勃发的快感。

“叫啥货叫啊?没有钱,你肯让我进去爽一爽吗?难道你不欢迎钱进去?”九发说。

“再没啥货比钱更干净更好的了。”九发说。

“要不怎么人人都喜欢钱?”九发说。

有一次,有个妓女怀疑九发用的是假钱。九发生气地从她手里夺回钱,说:“是啊假钱,假钱怎么啦?你以为你就是真情真意?”九发气红了脸,他这才看到这是一张半丁画的伪币,“我告诉你,这是假钱没错,可它比真钱还值钱,你知不知道?”

九发在家的晚上想和半丁睡做一床,琼花坚决不同意,硬是把她拉回两个人的房间。“怎么啦怎么啦?我们又没那么亲,睡做一床做啥货?”九发嚷嚷着。“谁跟你睡啊?”琼花卟地朝九发身上吐了一口,九发看见琼花嘴里好象射出了一颗子弹,击中他的肚子,然后落在地上。他诧异地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团钱。琼花瞪大白多黑少的眼睛,钉子样盯在九发的脸上。“你真是比狗还狡猾,想跟半丁睡做一床,逼他为你画钱?你真敢想啊,你怎么不想去死啊!”琼花说。九发扬起巴掌,铁扇样落在琼花的脸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琼花倒退几步,嘿嘿冷笑两声,又张嘴向九发吐了一口。九发看见一口水飞了过来,脖子上被硬硬啃了一下,他一看,又是一团钱,琼花的嘴里吐出钱!他吃惊地看着琼花,觉得她的神情不可思议。她疯了……九发心里轻松地叹了口气。

九发在半丁房间的门上加了一把锁,琼花也加了一把锁。他们必须同时才能进入半丁的房间。半丁终日在封闭的房间里画着画着,有一天他在房间里拍着门,大声地叫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九发坐在客厅里泡着茶,听到这一声音,许久都没有反应。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半丁继续喊着。

九发听到声音是从半丁的房间里传出来的,他非常奇怪地走到门边,从门缝看到半丁张嘴喊叫着,一下子傻住了,恍若梦中。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半丁,是你说话?”九发双手哆嗦地打开一把锁,但是门上还有一把锁,门仍旧无法推开。琼花听到开锁的声音,敏感地从房间里奔了出来,对九发怒声发问:“你想做啥货?”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半丁用劲地拍着门叫着。

“半丁……怎么突然会说话了?”九发一脸困惑。

“半丁会说啥货?你想骗我。”琼花充满警惕地说着,打开门上的最后一把锁,半丁象囚犯一样从房间里冲出来,从琼花手上擦过去,差点把琼花碰倒在地上。半丁嘴里哇哇叫着,获得自由似地向圩尾街上跑去。琼花两眼一黑,顿时软瘫在地上。

半丁奇迹般恢复了正常,而琼花却疯了,这就是圩尾街一户人家不可思议的故事。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你来到马铺市圩尾街,可能就会看到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终日在街道上用木炭或者竹片画着什么,你还会看到一个八九岁的男童使劲地拉着她回家。那个女人就是琼花,那个男童就是半丁。他们的丈夫和父亲在哪里呢?终日在家里泡着茶,做深刻状思考着人生,脑袋里却是一团浆糊。

如果你有兴趣打听,人们会告诉你一些故事片断和细节。

这都是上个世纪末的事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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