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往事》系列——老屋(一)

我出生在一座据说有着两三百年历史的老屋子里。

那是一座标准的两层楼徽式建筑,整座房子大约如同一艘方舟的形状,正门内有明堂,房屋正中间有天井,天井下面有用青条石砌成的、用来承接雨水的明沟。它是整个村子里最古老的建筑,村里的老人都称呼它为“老屋”;与之相对应,村里还有两座“新屋”。一座叫“上新屋”(后来又叫“上头屋”),建于清朝中叶;另一座叫“下新屋”(后来就叫“新屋”),建于民国初年。上新屋在我小时候就拆了重建,现在连重建的房子都被拆掉了;下新屋则一直储存到前几年,其大门门梁上方一直保留有我二伯近一个世纪之前留下来的四个字:“薰风自南”。

老屋是多达11户人家所共有的,它的建造者是这些相互之间亲缘关系已经离得很远的住户的共同祖先。

老屋大门上面有雕花的石刻门罩,门罩上方也有四个字,但因石灰层剥离、被青苔覆盖而难以辨认了。大门内的明堂上方一直有四个燕窝;天井里侧的大客厅(我们叫“堂前”)上方也有几个燕窝。堂前的两侧各有一根大柱子,其中一根上面有几个明显的刀痕,相传是“长毛”(太平天国军)留下的;另一根柱子上部有严重烧焦的痕迹,连线着它的楼板被烧穿了一个大洞;柱子下部有几处弹痕,据说是第一次内战期间军队枪杀叛徒或者俘虏时所留下。

我们一家原本居住在上新屋;在我出生之前两年,由于一桩意外事件,父母亲带着哥哥姐姐们搬到了老屋。搬来后我们居住在靠“长毛”刀砍过的柱子这一端的外面一排,上下两层占了三个房间。

烧焦柱子的那一端过于破败,已经不能住人。那边有一扇侧门,当时还在使用,它上方的屋顶早已开了“天窗”,我们每次从那扇门进出,都会先抬头认真看看上方是否有耷拉下来的木头或者可能坠落的瓦片,然后迅速跑过这几米险地。父亲则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用长竹竿在那边“除险”。侧门那头原先有一个楼梯,后来腐烂倒塌了。楼梯旁边有一个小厢房,属于隔壁“小姆”(村里的晚辈都这么称呼她)家所有,厢房的板壁也因腐朽而拆除,她和丈夫在那块空地上砌了一台柴灶,头顶做了一些遮雨措施,建成了一座近乎露天的厨房。

但老屋实在太老了。每逢暴雨天气,老屋上方总有腐烂的楼板、权木断裂,瓦片掉落的碎裂声伴随着电闪雷鸣,给儿时的我留下了恐怖的记忆。尽管父亲一再安慰我们,搬来之前他已经专门翻修、加固了我们这一头的房顶和楼板,但从天花板渗漏下来、需要用脸盆接住的雨水,却时时在提醒我们,这终究是风雨飘摇中的一座危房。

这是目前村里剩下的最古老建筑,至少有120年历史。

老屋的一楼和二楼都有许多个房间,究竟有多少间,我却一直没数清。二楼前排从我们这一头开始数,第三间之后楼板就没有加固,父母从不允许我们走过去看;至于隔着天井的、后一排的房间,不仅楼板被烧穿,而且用于隔开房间的木质板壁也大多已经朽烂、坍塌而没法辨认,我一间都没有去过。

但从大约四五岁开始,我每隔一两天都会冒险去二楼对面一次。

从我们上楼的楼梯顶,有一个回栏通往后排房间,回栏尽头是三级台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台阶上面多了一堆稻草,我家的几只母鸡很快把那边当成了自己的窝,固定在那边下蛋。那个回栏的楼板已经烂透,即便是很小的孩子走上去它也未必承受得了。推测那堆稻草是有人用竹竿子一把把挑过去的,农村里都这样垒稻草。母亲发现自家的母鸡在那边下蛋后束手无策。

大约是饥饿、嘴馋、加上帮助母亲的冲动,驱使我产生了冒险的念头。有一天大人不在家,我开始轻手轻脚地往对面走;我很快发现,回栏旁边的扶手还没有腐烂(应该是油漆过的原因),完全可以承受我的体重。那一天,我手攀栏杆来来回回许多次,从稻草堆里捡回了好几十枚鸡蛋。那也许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获得成就感。后来去回栏那头捡鸡蛋成了我最大的乐趣。

那时我就发现,母亲打鸡蛋时从来都舍不得蛋壳里面剩下的那一点点蛋清,一定会用手指将它抹干净。

终于,在我六七岁的时候,一场暴雪彻底压垮了老屋的那一头,露天厨房被垮塌下来的碎瓦片和烂木头给覆盖了,小姆家从此放弃了这台柴灶。

天井下面的明沟也被坍塌下来的土砖瓦片堵塞,父亲已经懒得清理,他决意要造新房子。此后的下雨天,我又多了一重担心,总害怕从天井流下来的屋檐水会漫出水沟,灌入一楼屋子;所幸一直没有发生这样的事。

直到今天,我偶尔还会梦到自己手扶栏杆小心翼翼走过那几块腐烂的楼板去对面捡鸡蛋的场景;又有时,我还会被风雨交加中老屋那一头哗啦啦往下掉落瓦片的声音所惊醒。(待续)

老屋拆除后地基上重建的两栋建筑也已经坍塌;后面这座土墙房子也建在老屋地基上,如今也成了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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