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子 | 新时代的“疑古学派”

文 | 方舟子

民国时期有一个“疑古学派”,一些中国历史学家怀疑中国历史记载、典籍的真实性,算是反思中国人自己的历史。现在也出现了一个“疑古学派”,不过是一些中国学者怀疑外国历史记载、典籍的真实性,是要替外国人反思他们的历史,特别是西方国家的历史,因为对他们来说,世界主要分成中国和西方国家两个部分,说起外国差不多就等于西方国家了。

这些新“疑古学派”最近在北京成立“世界文明起源研究促进会”,举行“西史辨伪与中华文化复兴学术研讨会”,他们的主要观点是“整个世界都是华夏的”、“西方文明起源于古华夏”:白人源自中国,古希腊人来自中国,古罗马人来自中国,日耳曼人来自中国……特别是“英语、英国人起源于古华夏”:英国人来自湖北英山县,现代英语则是1755年英国一个叫“约翰逊”的汉学家发明的,他对照《康熙字典》一个字一个字按每个字的字义与含义及读音编篡了《约翰逊英语词典》,现代意义上的英语就这样诞生了。英语比照汉语改造完成之后,法语、德语、俄语等语言,都参照汉语、英语进行了改造……

如果这只是某个网民的恶搞,大家也就一笑了之了。但这些人大多是大学教授甚至是名牌大学教授,还把他们的“学术成果”写成专著、词典出版,就让人笑不出来了。有人替这些教授辩解,说他们是装疯卖傻,是表达对现实的不满的“行为艺术”。这种辩解未免看轻了这些教授的精神状态。几年前我曾经在朋友家偶遇一名新“疑古学派”的重量级人物、浙江大学的教授,他很认真严肃地对我说,经过多年研究,他发现古希腊艺术品都是西方人在文艺复兴时期伪造的,其态度丝毫没有搞笑或装疯卖傻的迹象。这名教授也去参加上述“学术研讨会”,做题为《考察希腊古迹的观感——造假手法无底线》的报告,看来几年不见,又有新发现。

我不习惯在朋友家跟人争论,听了这样的高论也就笑笑,否则随便举一个反例大概就会真把人逼疯。按照这名海归教授的高见,古希腊人并无能力制作逼真的塑像,所有的古希腊塑像都是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伪造了埋在地下,再假装出土发现,例如著名的断臂维纳斯就是这么出土的。但这名教授似乎不知道,最精美逼真、最具代表性的一些古希腊雕像是上个世纪从希腊海域的古代沉船里捞出来的。最早是1900年在希腊安提基瑟拉岛附近海域捞海绵的潜水员无意中发现了一艘古代沉船,除了人和马的尸骸,还打捞出了大量的古希腊文物,包括一批精美的青铜和大理石塑像,其中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一尊青年男子青铜像和一个“哲学家”头像。这艘沉船所用的木头经同位素年代法测定砍伐于公元前200年左右,根据船上文物(例如硬币)鉴定船是在公元前一世纪沉没的,塑像制作时间应比这早得多。但不管怎样,都远远早于文艺复兴时期。此后又有一大批精美的古希腊塑像陆续从其他沉船发现,例如1925年在马拉松海湾沉船发现的“马拉松男孩”青铜像,1926年在阿尔泰米森海角沉船发现的“海神”青铜像,1972年在意大利里亚切海域发现的“里亚切战士”青铜像……难道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在伪造了古希腊塑像后,还要伪造古船,并且派出敢死队把船开到爱琴海弄沉了,等着几百年后被无意中发现?

没有掌握必需的资料,不知道或无视基本的事实,是新“疑古学派”的一大特色。例如,他们认为现代英语是“汉学家”约翰逊根据《康熙字典》编出来的“证据”是,《康熙字典》收的字数刚好和《约翰逊英语词典》收的字数(英语没有字,应该是指词数)相等。但只要去搜一下就知道,《康熙字典》收字47035个,《约翰逊英语词典》收词42773个,少掉的4000多个字被谁吞吃了?何况汉字是单音节,英语单词往往是多音节,怎么做到字数不多不少一一对应?他们说现代英语是约翰逊在1755年根据汉语发明的,“18世纪50年代以前古英语表达功能非常混乱,现在已没有人能认识了。”他们不知道的是《约翰逊英语词典》并不是第一本英语词典,此前已有十几本英语词典,难道这些词典编撰者都是“汉学家”?第一本英语词典出版于1604年,比《康熙字典》还早了90年,又是根据哪本汉字字典编的?《约翰逊英语词典》对每个词条都做出词义解释,用的就是现代英语,如果现代英语是他发明的,他用现代英语做解释有谁看得懂?难道不是应该用古英语做解释才合理吗?《约翰逊英语词典》的一个特色是引用了114000条前人文学作品的句子来阐明词义,这些句子也都是现代英语,难道都是约翰逊捏造的?对了,莎士比亚的作品都写于约翰逊出版词典之前,按这些教授的说法,应该也属于现在没人能认识的古英语,怎么还有那么多人在读、在演?那只有一种可能,莎士比亚作品是约翰逊之后有人伪造的。约翰逊之前还有很多现在还能读得懂的英语文献,当然也都是伪造的了。如此庞大的伪造工程,得动用多少人力,花多少时间?保密工作还做得这么好,没人透露出来?

新“疑古学派”研究的另一个特色是牵强附会、胡乱联想。例如,湖南大学一名著名教授认为英国人来自湖北英山县的理由是那里在春秋时期刚好有一个诸侯国叫英国,被楚国灭了以后那里的人跑到现在的英国。这名教授想必知道我们现在说的英国乃是英格兰的简称,而英格兰是清朝时有人对England的音译,那个翻译家碰巧选了“英”字来译En,于是让现在的教授有了重大发现。如果他选了读音更接近的“阴”字,英国发源地就得改在湖北老河口市了——那里春秋时就叫阴国。其实该教授如果去学一点英国历史,就知道英国在古代并不叫英格兰,而是叫不列颠,但是春秋时并没有一个国家叫“不国”,如何是好?看来得另辟蹊径。

这个当然难不倒新“疑古学派”,他们最不缺的就是想象力。例如他们是这么证明英语来自汉语的:英语yellow(黄色)源自汉语“叶落”。一般人见到“叶落”想到的是秋天,他们却能想到“黄色”,想象力不可谓不丰富,虽然有些色盲,落叶明明还有红色、褐色的嘛。至于说英语head(头部)源自汉语“核的”,我就不知道是怎么联想出来的,因为“核的”并不成文,还不如说是源自汉语“坏的”,以表示脑子坏掉了。像yellow、head这些英语单词在12世纪之前就已经有了,那时候中国是宋朝,讲的是与现代普通话发音差别很大的中古汉语,这些教授如果专业点,也应该拿中古汉语读音与英语做对比,免得让人以为中世纪英国人反而讲一口现代普通话。

这种“研究”太过荒谬,传到网上,也只是被当成笑谈,大概不会有人信。但是新“疑古学派”毕竟人才济济,不容小觑。有一名曾经很出名的学者,近年来致力于研究古希腊文明史,相信的人就不少。他出了一本书《希腊伪史考》,从书名即可知道,其目的是要证明古希腊文明史都是假的,不仅古希腊艺术品都是文艺复兴时期伪造的,古希腊的各种文献也都是文艺复兴时期伪造的,背后的黑手都是万能的共济会。例如,“著名学者”是这么介绍荷马史诗的来历的:1354年,佛罗伦萨著名诗人彼特拉克从一位君士坦丁堡商人手中购得一部荷马史诗的抄本。彼特拉克看不懂希腊文,由当时著名的研究希腊学的学者列昂丢斯·皮拉图翻译出一部分,再由他的朋友和弟子薄伽丘继续翻译。以后这个拉丁译本就被作为荷马史诗的基本文本,被西方大量转译成英文、法文、德文本。至于现在中国人顶礼膜拜的荷马史诗则已经是经过第四道的中文翻译——第四水的译本。由于皮拉图和薄伽丘据以翻译或者编译的希腊文原本后来并没有保存下来,因此后人根本很难知道这部荷马史诗的内容中究竟有多少成分是属于古希腊可信历史的内容。

这就是说,荷马史诗的希腊文原版已经失传,现在各种文字的荷马史诗都是根据皮拉图和薄伽丘编译的拉丁译本转译的,真实性不得而知了。我手上有新旧两个版本的《伊利亚特》《奥德赛》英译本,怎么都是根据希腊文原版翻译的呢?希腊文原版不是失传了吗?当然没有。荷马史诗的希腊文原版虽然在西罗马帝国灭亡后在西欧失传了,但是在东罗马帝国一直广为流传,现在还存世的古代、中世纪抄本有一千多种之多。“著名学者”也许会说,这些抄本都是万能的共济会伪造的。但是,荷马史诗除了东罗马帝国的抄本,还有在埃及出土的纸草抄本片段,这些片段至少也有一千多个,而且还在不断地出土:纸草文献数据库papyri.info收录的《伊利亚特》片段有1293个,《奥德赛》片段有246个。这些纸草抄本大多写于公元三、四世纪,但也有公元一、二世纪的。它们有长有短,长的包含了整卷诗篇,短的只有片言只语,但都能确定其在诗中的位置,足以证明荷马史诗抄本的真实性和可靠性。当然“著名学者”也可以说,这些纸草片段也都是万能的共济会伪造了到处埋,等着几百年后被发现,而且为了骗过同位素年代测定,还专门找了古代的纸草来伪造。

我女儿这个学期开始上历史课,老师上的第一节课就是教他们怎么样分辨史料的真实性和可靠程度(方舟子:历史第一课),再怎样根据真实、可靠的史料证明论点。这其实就是做学术研究的入门功夫。而我们有些人,已经当了教授,成了“著名学者”,依然还不懂怎么收集、分辨、使用史料,怎么让自己的思维变得缜密,要而言之,依然不懂学术研究为何物。所以,民国时期的“疑古学派”虽然有偏激之处却不失为一家之言,而新时代的“疑古学派”就只剩下娱乐价值了。

2019.9.9.(《科学世界》20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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