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梦美——献给我心底深藏的梦(三等奖)

文/贺铭

早在上高中的时候,我读过诗人贺敬之写的一首《漓江之歌》。其中两句诗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他不像赶时髦的诗人那样,关起门来绞尽脑汁找来些华丽的词汇和只有自己才懂的比喻形容漓江的迷人风采,而是说:“情一样的深啊,梦一样的美,如情似梦漓江的水。”诗人留下了无限的空间任凭每个读者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是啊,谁能说得出情有多深,梦有多美。但每一个读者都会感到“如情似梦”在自己心中的份量。但这种美又仿佛是梦幻中的感受,不存在于现实。它属于一种非语言所能描述,无法在现实中感受的抽象美感。有人说,一首好诗就象陈年佳酿,很多年以后回过头来品味,才倍感其韵味醇厚悠长,而且时间越久,越使人感到语言的魅力。这两句诗跟了我很多年,令我回味无穷,却又终难悟解其境界。

其实,情与梦一直就是中国古典文学最常见的主题。早在春秋时期就有尾生为情而死的传说。尾生与女子在桥下约会,女子未至而水至,尾生信守诺言,抱柱等待,终被淹死。到了秦,又有孟姜女千里寻夫,哭倒长城的故事。戏剧舞台上梁山伯与祝英台“生不能同衾死同穴”的坚贞爱情,打动了一代又一代少男少女的芳心。《红楼梦》里的宝黛真情,又使多少天下有情人如醉如痴。在古代诗词中,

情字更使无数骚人墨客笔下生花。汉诗《孔雀东南飞》中,焦仲卿夫妻二人因生不能为夫妻,为情而相约“黄泉下相见”,发出“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的悲声。

真情不仅为才子佳人所向往,就连贵为天子,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一国之君,心底也藏有一片深情。白居易在《长恨歌》里描述唐明皇与杨贵妃之情如:“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甚至那些金戈铁马百战沙场的壮士豪杰也有一往情深的佳句。年青时曾写下“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和“下马草军书,上马击狂胡”的陆游,八十多岁时路过与前妻最后相遇的沈园,发出了“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最伤情”,“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的伤感,老人对发妻的衷情是至死不变的。

情并非只生于青梅竹马,同窗共读的相随相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是邂逅知音之情,那心灵深处碰撞而迸出的激情,决不逊于海誓山盟的一往深情。就是那些宁静淡泊,远离尘世的隐者,也难绝情念。东晋田园诗人陶渊明因着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而以隐士称着于后世。他不肯为五斗米折腰。然而,当他在观赏美女抚琴时,也为之动情,魂不守舍,写下了“魂须臾而九迁”之句。

情不仅跨越时间,也跨越国界和语言障碍。任何一个民族文化里的爱情故事,都可以为全世界的人类所共享。《罗米欧与朱丽叶》几百年后依然能使中国的读者观众为之泪下,《廊桥遗梦》虽然是典型的美国文化,照样在中国引起轰动效应。

古往今来,尽管地老天荒,海枯石烂,唯有男女之情是永恒的,世代相传,与天地长存。

然而梦与情又是不可分的,情到追思则入梦境,梦美必有一个段深情。当现实中的情难随人愿,或今世姻缘难以为继,海誓山盟就只能到梦寐中去诉说了。正所谓“来生未必能再聚,但求入梦也相逢”。《楚辞》中宋玉在《襄王赋》中记载了楚襄王梦中与巫山神女幽会的神话,以至云雨成为男女欢愉消魂的代名词。建安七子之一的曹植梦会洛水女神,留下了千古传颂的《洛神赋》,寄托了他对心中女子的真情。《红楼梦》中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与警幻共习男女之欢,不知使多少读者看得脸红心跳。

诗词歌赋则更是把没有实现可能的情简单地托付给梦境。诸如“从别后,忆相逢,几回梦魂与君同”,“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宋代以同情青楼女子著名的柳永则说得更明白“空床展转重追想,云雨梦,任倚枕难继”。两人分手后,就只有在梦中重温旧情了。然而最令人伤感的梦中之情,却是“可怜无定河边骨,尤是春闺梦里人”,其梦虽美,其情却令人读后悲不能禁。这些文学作品虽然为情深梦美做了最生动的注解,但必竟是他人的感受。而情深梦美在每个人心中的含义,又因个人经历不同而异。因为梦是每个人深藏心底的秘密,永远不能对人说的隐私。年轻的时候,我也有过激情,有过追求,有过对美好未来的梦幻。有过铭心刻骨,难舍难分的苦恋,有过“剪不断,理还乱”的思念之情。由于命途多劫桀,虽然一生苦苦追求真情,而且“衣带渐宽终不悔”,却屡受挫折,我始终未能找到自己对情有多深,梦有多美的感受。中年以后,心境就如林中长满青苔的一潭死水,掀不起波澜,也没有生气。偶尔一片树叶飘下来,荡起几条波纹,过后又是一片沉寂。平淡的家庭生活不仅唤不起任何情意,也绝了到美梦中探索真情的念头。我对情深梦美寓意的追求也渐渐地淡了。

好多年前见过一个谜语,“岁月如梭”,打一词组。那迷底是“恍惚”。姑且不论谜语的格式是否准确,逻辑是否合理,那含义却是对的。恍恍惚惚,几十年就过去了,出国也十几年了,回去一看,中国早已“旧貌换新颜”,不仅是城乡景观,人的衣食住行已经今非昔比,传统价值,伦理道德也须刮目相看。过去曾有爱与死是文学创作永恒主题的说法,看看当代的中国小说,最热门的文学主题是钱与性。男女真情也早已变成了钱权与性的交易,人们梦寐以求的是发财,发大财。有了钱,“黄金屋中自有颜如玉”,根本用不着到梦中去寻求没有真实感觉的情。爱已不再是浪漫的情话,苦恋相思成了累人的游戏。我很怀疑当代很多作家是否有过对真情的追求,他们很可能就是鲁迅先生笔下那些从嫖妓中体验生活的作家。如果用他们的思维方式来解释“如情似梦漓江的水”,那景色一定不会是山水甲天下的漓江风光,而是铅华脂粉的“十里秦淮”了。

然而,人类几千年来创造的文明不会因一时的社会变迁和作家的堕落而消失,人性美好的那一面依然存在。人间真情是永恒的,仍为多数人所渴望和追求。“如情似梦漓江的水”是他们心中圣洁的人间仙境,因为他们依然有着对情意缠绵往事的回忆。那第一次情切切的甜蜜接吻,那铭心刻骨的美景良辰,将成为永恒的记忆,伴随他们走完一生。就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些行将就木的老人想起初恋的情景,也会带着微笑离开这个世界。记得有一幅俄罗斯油画,是一个老妇人跪在一座坟墓前,用干枯得像树根一样的手,抚摸着墓碑。画的标题是:《初恋》。这幅画,比一千行情诗更有感染力,是梦中之情最好的解释。

时代发展了,今天的人生,有许多远比男女之情更要紧的事去作,为了两情欢悦而放弃人生追求,甚至生命,已不再值得效法。失去恋情已不再意味着悲剧结局,有情人不一定都要以‘成眷属’为结果,俩情久长也未必会终生相守。重要的是,我们曾经相互拥有,我们曾共享过愉快的时光,那毕竟是人生旅途上一段难忘历程。

人生苦短,每一次真情,尽管可能短暂的像梦幻一样,飘忽即逝,但只要你付出了真切的情意,得到了一份甜蜜的感受,都值得珍惜和回味的。爱,只要是出自内心,就决不会有悲剧结局,而永远是人生的一出喜剧,使你的生命之旅洒满阳光。感谢上帝赋予你生命,使你能享受人间的欢乐。永远为你得到的一切而心存感激,不要为失去而悲伤,生活就会充满幸福。正好像漓江两岸的每一座山,每一处水都似人间仙境,都会引起人对情有多深,梦有多美的遐想,那么,你又何必为未能泛舟访遍漓江的每一道湾而遗憾呢,重要的是,你曾到过那里,你曾亲眼见过漓江山水。

人类的本性是向往和追求幸福生活,但对如何享受人生,每个人又都有不同的解释。读完下面这个故事,或许能帮助你走出这片迷茫和困惑,懂得珍惜美好人生的每一时刻。

第一章

首都机场的前厅实在是太拥挤了,何亦鸣刚走进候机大厅就被一堵人墙挡住,不由地皱起眉来。号称“中国国门”的首都机场是仿法国巴黎戴高乐机场建成的,1980投入使用。如今还不到20年,就已不堪负重,行将退休。就在离这儿不远,新机场已经竣工,正在部份试运行,南方航空公司的飞机已经在那里起降了。想到下次回国就不会这么挤,他的脸色有些和缓了,推着行李车走进人群,在大大小小的行李堆中小心翼翼地穿行。有好几次他不小心碰到匆匆过往的旅客,也许是因为国际航班进口处的人涵养素质高一点儿,或许人家只不过是急着赶航班,没空为这点儿小事纠缠,等他Sorry本能地脱口而出时,人已经走远了。

嘈杂混乱的人流使他的心里很烦躁,不仅没有一个安静的角落可以与方萌话别,也静不下心来想想该说些什么。想到这儿,他的眼光从人群和行李堆上转向四周,想看看方萌在哪儿,是不是被挤丢了。果然,她没跟在后面,而是在人群边儿上不紧不慢地踱步,脸上表情怡然自得,就象在公园里幽闲地散步,身边喧哗拥挤的人群对她来说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似的。既不是那种单身贵族对芸芸众生不肖一顾的神态,也没有款姐处处要显示高人一等的傲慢表情,而是透出一种详和平静的人生哲学和性格。何亦鸣不由得从心里佩服她的稳重沉着,想想自己有几十年走南闯北和在美国的创业经历,看见这么多人都心烦,可她就跟没事儿似的,难怪这十几年她能在商海中“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不过十年就成为商界新秀。有时候,就是这些看起来不起眼的小事,往往能反映出人的素质来。何亦鸣来不及多想,他让方萌坐在外面等他,就进去托运行李。

等他又回到前厅时,远远地看见她在约好的地方静静地坐着,脸上毫无等人焦躁的表情。何亦鸣走到她身边,她没说什么,抬起头顺从地看着他,好像在说,一切由你安排吧。何环顾四周,看起来大厅里实在是找不到一个安静的角落了,两人不得不向楼上的茶座走去,那里到是空荡荡的。方问他:“你想喝点什么,我去买。”刚才焦躁的心情使他的嗓子有点干,他只想喝水。“卖瓶矿泉水吧。”方要了一瓶矿泉水,并为自己买了一杯咖啡,机场的矿泉水瓶小得可怜,还没外面的一半大,价钱到贵出一倍。“怪不得没人上来。”何亦鸣心里不由嘀咕着。不过当他回过身来看到楼下有增无减的人群时,还是暗暗庆幸自己选对了地方。

真到了最后分手的时候,又有这么一个闹中寓静的小天地,两人反倒没什么好说的了。有一搭没一搭子地说些不着边的事,谁也不愿把话题扯到离别上来。他发现方萌不是东张西望就是低着头摆弄手里的车钥匙链儿,偶尔抬起头来,两人的眼光刚刚碰到一起,她就扭过脸去了,何亦鸣总觉得她的眼神儿有点让他捉摸不透。他抬起头看了一下墙上的大挂钟,快十点了,还有一小时飞机就要起飞,他觉得不能再这么坐下去了,就对方说:“送君千里,总有一别,该分手了,对我说几句话吧。”方抬起头来,表情很复杂,说不出是惜别还是解脱,她想微笑一下使气氛轻松一些,但脸上的肌肉却不听指挥,怎么也做不出来,只好抿了一下嘴唇,让嘴角微微向上一翘,就赶快扭过头向远处看去。看到她的为难样,何亦鸣有些过意不去,就说:“那就再看我一眼吧。”方对这个要求没有一点准备,不知该怎么做,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头更低了。何亦鸣决定不再让步,神情专注地盯着她,他要从这最后目光里看穿她心底的秘密。尽管看不见对方,方萌还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的压力,知道躲不过去了,她突然眼睛向上一瞥,迎着他的目光,对视了几分之一秒。足够了,果然不出他所料,何亦鸣清清楚楚地看到,那眼光里不是别情,而是幽怨。

两人站起来走下楼梯。来到二层出口,何亦鸣停下来,转身对方萌说,就在这儿分手吧。她顺从地点点头,表情淡然,但没有动。他慢慢地靠近她,一只手搂住她柔软的腰部,把脸贴在她光滑温和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她的耳根,轻声说:“再见,我会想你的。”她不再说什么,缓缓地向楼下走去。何亦鸣目送着她的背影,他知道,这是方留给他的最后记忆,他要把这次告别留作永远深藏的记忆。方萌一边下楼一边戴上了墨镜,她不愿自己的眼睛再传递任何信息给他,她知道,那不是他所期待的。走到楼梯口,她突然转过身来向,胳膊扬得高高地向他挥挥手,就消失在人群中。

这时候他才感到时间紧迫,快步向边防检查走去。素有“庄严的国门”之称的边防检查已失去了往日的威严,等待出关的人在关口前挤成一团,根本没有队,每个关口前都有一个锥形漏斗状的人堆。虽然边防检查窗口已全部开放,工作人员也尽了最大努力。由于机场是超负荷运行,进出流量已经饱和,速度是不可能再快了。何亦鸣没办法,只好和其他旅客挤在后面,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十几米的距离,足足化了一小时才出了关。等他通过安全检查,上了自动步道,起飞时间已经过了5分钟了。一位工作人员看到他匆匆忙忙的神色,关切地上前问他上哪个航班,“美国西北88去底特律的。”何亦鸣回答道。工作人员急忙告诉他:“88次航班在22号登机口,你已经走过了。”他赶快把随身行李扔出步道,纵身跳了出来。等坐到机场接送车上,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进入机舱后,他才发现,因为自己迟到耽误了飞机的起飞时间。其他乘客早已放好行李,安静地坐在那里等着飞机起飞,他怕看见旅客责备的目光,悄悄放好箱子就赶快坐下了。这几天的奔波忙碌都已抛到脑后,这次北京之行终于划上了一个句号,他突然感到一种难以抵挡的困倦,还没等飞机离开停机坪,他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他一觉醒来后,觉得四周静悄悄的,飞机在高空平稳地飞行,机舱里很暗,正在放一部电影。因为睡得太久了,刚刚醒过来时,他的脑子和眼睛还不大听使唤,眼前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演的什么电影。他又闭上眼休息了一会儿,感觉比刚才清醒多了,就睁开了眼睛。又是《通天陷井》,在回北京的飞机上已经看过了。这是部虚拟故事片,描述在千僖年世纪之交,两个超级大盗如何用高科技手段窃取珍贵艺术品和银行巨额现款。其中的男主角是当年在007中扮演詹姆斯·邦德的演员。尽管岁月无情地在他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刻痕,那冷竣深邃的目光依然闪烁着007当年的风采。女主角当然是年轻性感。二人在贼道上同舟共济,生死相依而产生了恋情。电影已接近尾声,男女主角作案得手后在火车站相遇,然后是拥抱,接吻,一同消失了。

在飞回北京的飞机上,放映的也是这部影片。他历来讨厌美国那些指流氓罪犯为英雄的影片,但在看到年龄相差三十多岁的男女主角的从敌视发展到相爱,使他感到鼓舞。他原来最担心的就是他与方萌在年龄上的差距,影片的情节无疑增加了他的自信心。

电影把他带回到飞向北京的途中,这次北京之行也和这场电影一样,一幕幕在他记忆中闪过。时间跟他开了个残酷的玩笑,让他享受了几天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如同南柯一梦,醒来之后,他还在飞机上,一部电影还没有演完。他又回到了原来的世界,唯有梦中之情还留在记忆中。他闭上眼睛,想在记忆里重现这场温情的梦境。

第二章

出国前,何亦鸣也曾有过辉煌的过去,无论是做学问还是做生意,他都有过不凡的表现。来美国后,出论文,拿学位也算学有所成。但成功的主要因素是机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来美国后错过了天时,又不占地利,更缺少人和,一切从头开始。虽几经努力,但他的处境一直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于是他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帮助前妻的成功上了。因为无后顾之忧,她把全部精力用在发展自己的事业上,又赶上了机会,终于成功了,社会地位和收入直线上升。而他自己却没多大长进。这些年来,他只不过是妻子的佣人,秘书和厨子,丈夫的角色则渐渐淡漠了。何亦鸣虽不甘心这种处境,但家庭关系也如同国际关系,经济地位决定发言权,妻子挣钱越多,他在家里说话的声音就越小。夫妻关系到了这个份上,离婚就是早晚的事儿了。

何亦鸣被这种婚姻关系折腾得心灰意冷,离婚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摆脱留在心上的阴影,一直提不起情绪来再找女友。由于感情没有了寄托,一种强烈的思乡情绪占据了精神上这片空白。他开始穷极无聊地在网上搜寻来自北京的网页,阅读甚至是最无聊的报导,包括那些以前不屑一顾的市井传闻,以冲淡这挥之不去的苦闷。鬼使神差,他无意中点击到一个北京婚介中心的链接。这是一个面向北京市的地方网页,全部用中文,如想面见还须持证件户口去登记,不像那些专门面向海外人士的婚介中心,都是些想靠婚姻出国的女性。

出于无聊和好奇,他一个个地浏览那些征婚启事。女的不外乎先说自己多漂亮温柔,然后就是一长串男方必备条件,男的则炫耀什么单身贵族,高职高薪,名车豪宅。多数写得像商品广告,简直就是钱与色的交易。看了那些条件,何亦鸣深深感到了时代变迁的速度。五、六十年代那些广泛流传的择偶条件现在听起来就跟说相声似的。那时男人要取悦女性,必须有“演员的风度,大学生的水平,运动员的身材,护士的心肠。(那时的护士是很有爱心的)”,结婚则须备齐“三转一响”,即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和收音机。后来,这“三转一响”也翻了花样,“自行车带冒烟(摩托),缝纫机带锁边,收音机带画片(电视),手表要带星期天(双历)”。如今,这些东西早已成为历史,不过三十年,人的欲望不知翻了几番。择偶条件的变化,从一个方面放映了社会经济的发展。

方萌的征友启事写得与众不同,一下子就吸引了何亦鸣的注意。她几乎没谈什么自己的外观,长相,身材,而突出介绍自己的内涵,诸如举止风度,性格修养,家教环境及兴趣爱好。对男友的要求里也没有提身高,收入,年龄等具体条件,而是追求内心的和谐,双方的默契与缘份,她说:只有充分交流,美就会展现在你面前。不知是什么原因,她留下一个电子邮件地址竟然没被删去。婚介中心赚的就是这牵线搭桥费,决不会让应征者直接与征婚人联系。八成这婚介中心管事的是个街道居委会的二大妈,不知这几个洋文是什么玩艺儿,糊里糊涂地给漏过去了。打字的又大都是临时工,只管按小时拿钱,其它一概不问。不然的话,谁肯让这到手的钱白白地溜走。

何亦鸣知道自己的短处,凡是对身高,收入,年龄有具体要求的启事,肯定没戏,也用不着浪费时间。这个征友启事明显与众不同,出言不俗,寓意深长,他不禁有点动心,猜想她很可能是个长得不错,情趣高雅的女性。因为大凡真有几分姿色,层次较高的女性,都不愿在启事中明说,怕被无赖好色之徒缠住不放。谈情趣气质,则容易吸引兴致高雅,品味相当的男士,大大缩小了应征者的范围。

他按电子邮件地址发了一封简单的英文信,先赞赏了她的广告用词,并询问她有无更具体的条件。没两天,还真收到了方萌的回函,她似乎还不太熟悉怎么发电子邮件,就把她的电话号码发了过来。他看了一下表,已经是北京时间晚上十一点了,他毫不犹豫地拨通了方萌的电话。接通前的几十秒,整个世界好像都静止无声了,时间长得几乎难以坚持下来。因为紧张和兴奋,他拿着听筒的手有些微微发抖。当一个温柔甜美的声音从地球的另一面传来时,就像在长长的隧道摸索了很久后终于走到了尽头,他觉得眼前一片光明。

谈话很自然地从他在美国的经历见闻开始,但更多的是创业的艰辛,精神上的苦闷和种族歧视的压力。方萌听了以后觉得很奇怪,就问他:“怎么你说的和别人介绍美国完全不一样?”“大概是经历和思想方法不同,观察的角度就不一样吧。”何亦鸣回答道。当他谈到自己十几年不断向命运挑战和奋斗的历史,方萌笑着说,听你这么说简直是一个热血青年,到显得我有点老气横秋了。听到这儿,他如同甘露润洒心田,觉得两人的年龄和空间距离一下拉近了。

通过几次电话后,何独特的思维方式和幽默的语言表达能力使方萌觉得领受到一种完全不同,以前从未接触到的人生哲学,就好像从一个烟雾缭绕,人声嘈喳的聚会走到外面来,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虽然他的身高和年龄都不符合要求,她特别破例为他放宽了界限。到后来,她每天晚上都在等他的电话,一天听不到他的声音,连觉都睡不踏实。

方萌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十年商海沉浮,闯荡社会,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有钱的,有势的,有学问的,但在她面前,都是过眼烟云,“人一走,茶就凉”,没一个博得她的青睐,成为深交知己,更别说萌发情爱了。也不是因为何亦鸣在美国,就比别人有吸引力。她的父母都是北大博导,培养出的博士生去了美国的也有一大堆,每年都有那么几个专程回来追求她的。他最看不起那些傲气十足,自以为是,一开口就损别人的博士。当个博士就觉得不得了,真没见过个世面。她最烦这些留美博士回到北京后抱怨这也不习惯,那也不方便,出去没几年,就好像他们一辈子都住在美国似的。其实,有那么几个留美博士,刚从农村考进北大时,感觉好得像进了天堂。如今又看北京不顺眼了,把中国贬得一无是处,把美国说得像天堂。还有一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入了美国籍的博士,居然抱怨回国要到中国领事馆办签证太麻烦,中国应该承认双重国籍云云。有几次,当洋博士吹得正在兴头儿上时候,她站起来一甩手就走了,给他一个大大的没趣。何亦鸣与这些博士完全不同,他从未夸美国有多好,也不觉得留在美国有多神气,倒是谈了不少在美国不愉快的经历。特别让她感动的是,当他谈起中国这几年经济的高速发展时,竟然很伤感地叹了一口气说,变化再大,也没有我的一分贡献,想起来就觉得惭愧。

俗话说,“时来逢好友,运去遇佳人”,何亦鸣于落魄时遇到这么一个红颜知己,自然是春风得意,拿起电话总有说不完的情意。方萌的声音娇柔甜美,温馨含情,他听得如醉如痴,经常忘了时间,等电话帐单来了才吓了一跳,一个月竟然打了一百多美元。他越来越觉得电话已经难以表达他的思念之情,也无法继续忍受空间的无情阻隔,决定立刻飞回北京,看着她的眼睛,当面向她求爱。主意一定,立刻就订机票。为了给方萌一个惊喜,他故意把到达北京的时间说晚了一天。方萌执意不肯给他寄一张照片,说留下点悬念会增加见面时的浪漫色彩,更使他浮想连翩,对这次浪漫之旅充满美好的憧憬。想到两人就要面对面地长谈,他心绪难平,从底特律到北京十三个小时的旅途,他回忆着两人电话交谈中的每一个细节,幻想着相见瞬间的惊喜和激情,转侧不能成眠。

出租车在机场高速公路上飞驰,远远近近一座座灯火辉煌的高楼大厦不断迎面向他扑来,又向后面闪去。国庆50周年前夕的节日灯火,把北京城装扮得更加漂亮,壮观了。他买的往返机票里包括旅馆,他选了天坛宾馆。出租车沿着新修的四环路一直开到劲松小区,拐进街道不多远就到了。放下行李,他连脸都没来得及洗,就急不可待地抓起电话,可惜,方萌家的电话没人接。他打到传呼台要她的呼机,也没有回答,再呼,还没回答。何亦鸣有些失望,草草洗漱了一下,为自己泡上一杯茶,就躺在床上等电话铃响。因为旅途上心情激动,一路没有合眼,躺在床上后,疲倦与失望同时袭来,他很快就入睡了。

每个星期六,方萌都要回北大看望父母并一起吃晚饭,然后与朋友一起去游泳,经常玩到十一、二点才回自己的住处。那天晚上,想着何亦鸣就要来北京,她心情特别好,没有直奔游泳馆,而是开着自己那辆天蓝色的美国雪佛莱在蔚秀园里缓缓而行。她打开车窗,初秋的晚风清新宜人,随风飘来几个经常在路边上玩耍的小女孩的欢声笑语。每次碰到她们,她总觉得看到了自己童年的身影。

这条小路她太熟悉了。她生在文革动乱时期,出租车被视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早已被红卫兵被取缔了,母亲出了妇产病房只好抱着她坐32路车回家,在北大西门下车后,就是抱着她从这条路上走回家的。后来,父亲天天用自行车从这条路上送她去托儿所,牵着她的手去幼儿园。上小学了,她就像那几个玩耍的小女孩一样,蹦蹦跳跳,有说有笑地去上学。再以后,她自己骑着自行车上高中,大学。然后是结婚,创业,离婚,开着自己的汽车从这儿走过。三十多年走在这条小路上的回忆一下子涌上心头。

不过,她早已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了,那个黄金般的童年时代,现在只不过是落满灰尘记忆,如果不是因为今天兴致特别好,她也不会回忆起这些已经十分遥远的往事。十年商海浮沉,为了应付、适应复杂的社会,她的表情,心理,人性也发展到能随环境变化而有不同表现。在父母家里,她是千金小姐,掌上明珠,是尽一切努力让父母欢心的独生女。离婚前在丈夫面前,她是里里外外一把手的能干的主妇。在谈判桌上,她是意志坚定,胸有成竹的女强人。在公司里,她是令人生畏,毫不留情的女老板。虽然她能在不同的场合下变换角色,但结婚前与男朋友在一起时那种清纯甜美的感觉却怎么也找不着,她已经十几年没有这种经历了。等见到何亦鸣,应该怎样表现才符合女朋友角色,她想了好久也没理出个头绪。

物换星移,蔚秀园也不再是当年的旧容颜了。那些青砖灰瓦,前廊后院,错落有秩的四合院早已被火柴盒似的红砖楼群所取代。园门内那个曾经碧叶翻动的荷塘,被挤得只剩下个小水池。想着这几十年走过的路,不知不觉车已经来到园门口。马路对面,就是那红墙黄瓦,庄严肃穆的北大西校门。她心想,这几十年未变的,恐怕就是这校门了。

一般来说,星期天晚上是游泳馆人最少的时候,两天周末人都玩得精疲力尽的,特别是年青人。再加上第二天还要上班,人们大都在家里看电视,休息放松一下,谁还有心思来游泳。方萌选择周日晚上来游泳是有原因的,她怕自己的玉肤冰肌和柔和的身材曲线招来太多的目光。她年轻的时候,每当身着泳衣出现在游泳馆的时候,不要说男人,就连女人都齐刷刷地扭过脸来向她行注目礼,她就像骄傲的公主检阅皇家仪仗队一样,昂首挺胸地在人们的注视下走过。那时,她对那些人的目光根本不屑一顾,她那身材如健美冠军的丈夫就像保镖一样与她比肩而行,使她感到安全和骄傲。看到她丈夫的威武英姿,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自然也就有所收敛。

男人见到她时,目光总是集中在她肩膀颈窝柔和的曲线和光洁的肌肤,泳衣裹着的乳房的清晰轮廓,以及浑如象牙雕成的圆润的上臂。当她在泳池边上走动时,男人甚至连装模作样都忘了,毫无顾忌地用贪婪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的大腿。她最得意的就是自己的大腿。那些经常用来形容女人大腿的词,诸如匀称修长,丰满光洁,玉肤冰肌在她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无法表达她那独特的魅力。连自己的生身母亲也为女儿那白玉无瑕的身材所陶醉,不时要和女儿一块儿游泳。说来也怪,一方面,她讨厌那些色迷迷的男人淫邪的目光,但又喜欢有绅士风度的男人落落大方地欣赏她那完美得像艺术雕像一般的身体。特别是那些一看见她就蓦然回首,并久久凝视的目光,会使她得到心理满足,增加对自己魅力的自信。她戏称这些人为“回头客”。这几年,随着年龄的增长,“回头客”比以前少了,她还有点失落感。唉,女人心里永远存在着自己也解释不清的矛盾。

自从离婚以后,她去游泳就不得不小心一点儿了,万一被那些社会无赖注意上,缠住不放,也挺麻烦的。所以平时她总是约几个女伴一块儿来。今天,她独自一个人来,是想静静地把这几年的心绪理一理,以便和何亦鸣谈起自己的过去时有些条理。她在水中缓缓地游着,看到自己象牙雕出一般的细腻白净的肌肤在清澈碧蓝的池水中起伏,就觉得有些“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感觉。有一个朋友曾提出来为她画一幅裸体写生,她虽然心动,却不敢答应。离婚前,小心眼儿的丈夫决不会让别的男人看她的裸体,现在,她又怕画家看见她的裸体动了邪念。而且,当脱光了衣服与一个男人独处一室时,也许自己就控制不了那本能的欲望。

离婚后这两年来,追她的男人不下两打,从25到50岁的都有,其中很大一部份就是垂涎于她“肤如凝脂胸如玉”的身体。当然,也有客观条件挺不错的,但方萌很重直觉,就是在初次见面,四目相视的一瞬间,能不能引起她心灵上的震撼。她寻求的是两心相通的那种缘份,也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不过她自己也有点奇怪,她还没见到何亦鸣,只是在电话里听和他讲话,看过他的文章,就“钟情”了。到底是什么引起了她的好感,是他的博学多识,独到的见解,还是优美的文笔,永不衰竭的奋斗精神,或是所有这一切的综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唯一清楚的感觉是,他与自己以前认识的人都不同。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不是先和他在电话里聊过天儿,她决不会见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岁的男人,更别说好感了。

当她的身体在水中漂浮时候,她的思念却飞向大洋彼岸,想象何亦鸣现在干些什么,该上飞机了吧。想到这儿,她看了一下手腕上的防水电子表,已经10点多了,自己也该回去了。她环顾了一下泳池四周,几个男的坐在靠墙的长凳上,一边抽烟,一边不时向旁边坐着的几个泳装女子偷偷地瞄上几眼。趁他们不注意,她很快爬上岸,不顾身上湿淋淋的,赶快裹上大浴巾,就匆匆向更衣室走去,免得他们看见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些不三不四的怪话。还好,一直到她走进女更衣室,背后并没有传来猥亵的谈笑。

方萌坐进车里,从手袋里拿出润肤蜜搽在脸上。她十分注意皮肤保养,尽力挽留那流逝的青春,虽然回去就要洗澡睡觉了,也要用了护肤品才安心。她已经33岁了,但看起来还跟25、6岁时差不多。这时,她发现放在手袋里的呼机闪着信号,打开一看见,是一个以前从未见过的号码打来的,可以肯定不是熟人,而且连呼两次,也不像是呼错了。她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按下了那个号码。

一阵电话铃声把何亦鸣从昏睡中惊醒,他伸手想去拿听筒,因为时差的影响,他的大脑还没完全清醒过来,手也不怎么听使唤,抓了几下才把听筒拿到耳边。一个熟悉,柔和甜美的声音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请问是你呼过我吗?”听到方萌的声音,他完全清醒了:“方萌,是我,我已经在北京了。”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微微有点发抖。“我还以为你明天才到哪,我去游泳了,等穿衣服的时候才发现有人呼了我两次,根本没想到是你呀。”因为意外的惊喜,她的声音越发娇柔亲切。双方互相问候了几句,方萌说,我现在是在车里用手机给你打电话,过二十分钟你打到我家吧。

总算盼到了这一天,两人可以开怀畅谈,诉说着思念之情,而且不用担心电话帐单了。“酒逢知己千杯少”,温情问候好像总也说不完似的,不知不觉就聊到了后半夜。何亦鸣虽然毫无倦意,但他想到方萌刚游完泳,怕她太累了,就说,太晚了,你游泳也累了,早点儿休息吧。听到这细心的关怀,她觉得眼睛热热地有点儿发酸。就说,那好吧,有话明天见面再好好谈吧。何亦鸣大概介绍了一下自己的住地和时间安排,方说,那咱们就明天下午四点在赛特中心门口见吧。他问方萌明天穿什么衣服,见面好认出她来,她故意撒娇地说:“不告诉你嘛,就让你认不出来,我就想看你着急的样儿。”他笑了笑,放下电话,心里甜甜的。

这会儿,他的睡意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躺在床上久久地回味着刚才方萌说的每一句话。想想反正也睡不着,还不如起来整理行李,把给别人带的东西拿出来分类装包,等人来取。他把给方萌的两件礼物,一台无绳电话,一个丘比特音乐盒放在一个漂亮的盒子里,扎上彩带。这两件礼物是经过细心考虑才选择了的。方萌的电话安在客厅,早晚接电话很不方便,有了这台电话,她不用起来就可以躺在床上和他聊天儿了。第二件礼物的意思很明白,希望丘比特的箭射中她的心。等他忙完了感到困倦时,天都快亮了。

第二天上午,他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一看表都快十点了。原来是来取东西的人打来的。等他把几个拿东西的人送走了,就已经将近中午了。这时候他才觉得有点饿了,因为兴奋和时差,他从下飞机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他走出宾馆后门,拐进一条挺不起眼的街道。这条马路挺拥挤,路面也不宽,路两边新楼,旧楼和老式平房互相参杂,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几十年城市发展变化的痕迹。然而,何亦鸣知道,这不是一条普通的街道,这就是当年作家老舍笔下的龙须沟,治理后改名为幸福大街。这五十年来,这里不知又有多少说不完的历史故事。

走过一个门脸儿不大的小饭馆门口时,他看见一个老板派头的中年人正在送一夥顾客出门,说的是地道的老北京城里的京腔。他知道,如今北京的饭馆儿虽然名堂挺多,菜的味道差不到哪儿去,今天要在这儿吃午饭,这地道的北京土话算是白饶。老板看见他走过来,立刻放下那伙人把他往里边儿请。他进去后打量了一下内部装璜,里面布置得简单素静,但透着一股京味儿的中国传统。他要了一条糖醋鱼,一瓶燕京啤酒,就和老板聊上了。当老板听他说这儿是龙须沟时,眼睛都直了,说:“这儿的老街坊知道‘龙须沟’这三个字儿的人都不多了,您可真是识多见广。”

说完,递上一根“红塔山”,坐到他对面,云山雾罩一通胡侃。何亦鸣想,这顿饭算值了,这老北京的人情味,不要说在美国你有钱也没处买,在北京也快绝迹了。老舍到底是老北京,东单,西四,前门外,哪儿他都不写,就写这“龙须沟”。如今,这“龙须沟”也真给老舍长脸,保留了老北京的文化传统。

这饭馆不仅有北京文化传统,菜味儿也正宗,糖醋鱼炸得外焦里嫩,酸甜适口,美国的中餐馆根本做不出这个水平,燕京啤酒味纯劲儿足,远非淡而无味的美国啤酒能比,一杯下去脸就红了。等他酒足饭饱,站起来想回去时,才觉得腿脚不那么利索了,走起路来跟腾云驾雾似的。好容易捱回房间里,酒劲儿困劲儿一齐上来,他一头栽到床上,没等翻身就睡着了。这一睡下可就人不由己了,等他一觉醒来睁眼一看表,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四点一刻,与方萌约会的时间已经过了十五分钟了。

第三章

第二天,方萌一觉醒来,也快到中午了。这些年来,晚上经常有商界的社交应酬,或与朋友聚会,一折腾就到半夜。时间一长,就养成这晚上有精神,早上起不来的毛病。其实,她特别讨厌这种无聊的应酬,尤其不愿招待工商税务人员。然而,为了公司经营顺利,她又不得不孝敬这些贪官污吏。每次宴请她都要找一个能说会道的和他们聊天,省得自己满肚子不痛快还要给他们陪笑脸。离婚后,她把自己的公司卖了,一下子清闲下来,用她自己的话说,是“闲得都长毛了”,就更有理由睡懒觉了。

起床后,她简单地吃了点东西算是午饭,就开始翻阅一份投资文件。前些年,自己的公司有了盈利,方萌没有像那些暴发起来的富婆款姐,整日花天酒地,奢侈享乐,甚至赌博吸毒。她与朋友合伙,在房山县山区投资一个科普教育项目,帮助当地农民提高资源综合开发能力。没想到钱一投进去,就赶上国家控制发展速度,整个经济滑坡,项目没一点效益,她还以为这笔钱白扔了。最近经济好转了,项目又有了点儿活气,项目管理人员寄来一份报告,请投资方来现场商定发展战略。方萌今天有点心不在焉,她怕看得太专注了忘了时间,随便扫了几眼报告,就放在一边。她看看表,快三点了,心想,该准备出门了。

她走进卫生间,准备洗个澡,再好好化装一下。她慢慢脱下衣服,对着镜子,看见了自己裸露出的丰满匀称的身材,光洁如玉的皮肤。一对未生育过的乳房依然坚挺,腰围和臀围的强烈反差是她身上最有魅力的曲线,她身着泳装时常常把男人迷得神魂颠倒。这几年,她的同学,朋友中不少长相,皮肤,身材都不如她的,都靠女人的天生资本傍上大款,当起小蜜,住进豪宅,开上名车,上床一脱衣服就什么全有了。作为女人,自己哪样也不比她们差,可这样的生活,没有一件不是靠自己辛苦奋斗得来的。不过,她有人格和自由,可以安然理得地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不必躲躲闪闪,也不用看谁的脸色。

洗完澡后,她就开始化妆了。方萌化妆可不是出门前在脸上简单地涂抹些化妆品就算完事,如果她正式化装,就好像一套程序严格,高标准的艺术创作过程。首先,化妆品必须是世界名牌,决不用超市出售的品牌,哪怕是进口货也不行。从用清洁水洗脸到最后扑散粉,先后六道工序。然后再描眉,刷睫毛,抹口红。化装完成后,几乎看不出化妆品的痕迹,但整个面容给人以高雅端庄,楚楚动人的感觉。当然,平时上班前就不必这么正式,稍微描出个轮廓就行了。可今天是与何亦鸣约会,一定要化装得恰到好处,一道程序也不能少,“淡扫娥眉”,才能显出她的与众不同。

她在衣着穿戴上,也有独到的讲究,含蓄,不露山水。表面上看,一条牛仔裤,一件短袖衫,平平淡淡,没什么与众不同的。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身服装全是世界名牌,线条明快,色调和谐,匀称合体,显示出一种高雅的韵味。别人穿名牌是挂在嘴上,露在外面,穿给人看。方萌穿名牌是为了衬托出自己的身材风度,求得内在感觉上的满足。但是,她从来不穿裙子,那会使她的女性风采魅力更加光艳照人,更引人注目。她也不愿意穿得太露,怕吸引男人的目光。有一年夏天,车里空调坏了,她开车时开着窗,把衬衫脱了,只穿一件乳罩背心,露出来那珠圆玉润的肩膀和后背。当车在红灯前停下来时,左边车里的司机贪婪地盯着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绿灯亮了,那辆车的司机起动后仍不看路,还盯着她,一下撞在一辆拐弯儿车的屁股上。那以后,她开车再也不露肩膀了。

她选赛特中心作为见面地点是经过一番考虑的。那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虽然进进出出的人挺多,但没有什么人老在门口站着不动,谁要是在门口傻站着,一准是他。而且大门里面就是柜台,常有顾客在那儿转来传去,混在人群里往外看,又清楚又不容易被发现。此外,十年前,自己大学毕业后出道经商,就在赛特旁边的一座办公楼里,这也算是旧地重游吧。她把车停在国际俱乐部前面的停车场上,从从容容地过了车水马龙的建国门外大街,到了赛特门口一看表,差十分四点。她心里不由得暗暗好笑,“我方萌什么时候和男人约会来早过,碰上这个人怎么就全都破了例。”

改革开放初期,北京城东出现了赛特,贵友,燕莎等以名牌,优质,高价著名的豪华购物中心。有人开玩笑说,“贵友,贵友,你不怕贵咱就是朋友”。但北京人到底钱包鼓,不管东西多贵,愣是有人买。因为是星期天,赛特里面人还挺多,方萌不想往人堆里挤,就在建外大街的人行道上散步。为了迎接50周年大庆,北京街道整修一新,人行道新换的彩色方砖又平整又好看,小路上还添了不少坐椅和绿地。方萌此时的心情,就像初秋下午淡淡的阳光那样,柔和而明朗,她已经习惯于以平常心态看待人生的每一个新境界,虽然到现在为止,何亦鸣还是一个引起她好奇的谜。

她走上赛特门前的台阶,看了一下表,刚过4点,四下看了一下,没有像是在等人的中年男子。她就走进玻璃门,站在里面向外看。5分钟过去了,没什么动静,四点十分,还看不见人,她有点生气了,心想,这人怎么搞的,头一次见面就迟到,太不像话了。其它男人如能和我约会,一个个都受宠若惊,早早就捧着一束玫瑰站在那儿等着,哪个敢迟到,我方萌还没在约会时等过人呢。他何亦鸣也太不给面子了,今天非好好罚他不可。想到这儿,她就准备离开了。她刚走出赛特大门,包里的呼机响了,一看号码,正是何亦鸣打来的。

她打开手机拨通了何亦鸣的电话,刚要问他怎么回事儿,只听那边中文夹着英文一个劲儿地道歉,说话语无伦次,连她的名字都叫错了。听完他这一通前言不达后语的道歉,她肚子里的气消了点儿,何况时差这个理由也实在是没什么好指责的。她说,那好吧,我先在里面转转,半小时以后在老地方见面。

何亦鸣真后悔吃午饭时嘴馋贪杯,喝了那瓶啤酒。他用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洗脸梳头,跑到马路上,拦住一辆出租就跳了上去,对司机说“去赛特,越快越好”。好在路上车不算太多,幸福大街也不长,出租车很快就拐进广渠门大街。等上了二环,看见建国门外的高楼群时,他才松了口气。不到十分钟,出租车就停在赛特门口了,一看表,才四点半,还有十五分钟。他想先到里面看看,这赛特他还真没进去过。出国前,经济实力达不到进赛特的水平,出国后是用不着来这儿了。可转念一想,还是站在这儿等吧,万一方萌早出来了怎么办,自己迟到就已经理亏了,可不能让人再等一回。想到这儿,他站在大门外的空地上,仔细观察着过往人群,生怕再错过了见面机会。

九月底的北京,天高云淡,阳光明媚。自从出国以后,他大概有十几年了没有看见过北京秋天的景色。北京的秋天,从儿时起,就是他心中一个五色缤纷的梦。能在北京在秋日的阳光下这样悠闲地放松一下,是在美国他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享受。在美国,一到秋天,他就开车到处找色彩斑斓的树叶拍照留念。表面上看,好像他对大自然独有衷情。可实际上,心里总是怀念香山鬼见愁的红叶,北海千姿百态的菊展,谐趣园碧波翻动的荷塘,景山前街一片一片的串儿红,那些富有北京文化内涵的人文景观。

节日前的赛特门前,人群若水,川流不息。出国前,他很喜欢在北京街头悠闲地观察人群,后来,每次回国都是来去匆匆,忙于走亲访友,很少有工夫在马路边上傻站着。有人说,从北京马路上的行人身上,能看出中国社会政治经济的变化,这话没错,你看,在赛特门前进进出出的顾客,男人大都是从头到脚一身名牌,皮鞋皮带闪闪发亮,腰里别着手机,手腕上挂着一个精致的皮文件包。女性的服装则更是千姿百态,争奇斗艳,但似乎没什么流行或时髦的样式,好像是美国二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服装样式总汇的街头表演。

看到北京今日的繁华,他想起七十年代初,王府井大街上,不管男女老少,一人一条大肥军裤的时代。后来,人们想打扮一下了,但缺乏服装设计指导,也没有什么审美观,就瞎穿一气。有一年冬天,北京的女人不管中年青年,几乎人人一件紫红丝绒大衣,头戴红毛线帽,脚下一双白塑料底步鞋。看头上是小姑娘打扮,大衣像贵妇人,可穿双学生鞋,完全是不伦不类的缀合。如今,衣服样式虽然多了,但搭配不对,反映不出时代气息和人的个性。看来这里也有一个文化修养和人的素质问题,不光是经济水平的高低。

他再低下头再看看自己这身打扮,一条没裤线的黄卡吉布裤子,身上一件没熨过的布衬衫,头戴白棒球帽,脚登一双白旅游鞋,在美国,这是极大众化的便装(在中国称为休闲装),可到了北京,不说土得掉渣儿吧,也寒酸得可以了。尤其是腰里没有别着象征身份的电话机,哪怕有个呼机也好。可自己腰里只围着一条旅行腰包,一看就是外地人打扮,说好听了也不过是个旅游者。如今区别北京人与外地人的标志,就看腰里有没有手机。在北京人眼里,外地人的地位就跟美国的墨西哥非法移民似的,处处遭人白眼。他心想,现在国庆50周年前,北京正清理外地人,我站在这儿目标挺大,可别招来警察的注意。

想到这儿,他为表示自己在等人,抬起手看了看表,四点三刻,约会的时间到了,他开始有点紧张了。说不定方萌就在附近什么地方,随时可能会出现。何亦鸣调整了一下站立姿势,挺胸收腹,眼光平视,两手下垂,尽量显得潇洒自如。两眼全神贯注,死死盯着进出赛特大门的人流,打量每一个走进他的视野的单身女性。

星期天下午是商店最热闹的时候,一群一夥,熙熙攘攘的顾客,把他的眼睛都看酸了。虽然有那么几个单身女性,但都是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地从他面前走过去。

门外到是有两个小姑娘站在那儿,不时焦急地拨打手机。看那装束神态,不是与大款约会的小蜜,就是卖笑女子在等客。

何亦鸣不敢怠慢,约会迟到他已经心里不踏实了,再错过了见面机会,那就彻底没戏了。他笔挺地站在那里,脚步也不敢挪动一下,表情专注,神态自然,极力表现出一种能体现男人风度,又潇洒大方的姿势。他心里想,是不是她故意晾我,唉,谁让我迟到来着,任罚吧。五点多了,方萌还没出现,他一直保持着全神贯注的姿势,同时使面部尽量放松,不露出着急的神色。他想,一定要沉住气,没准儿她就在看着我。

还真让他猜着了,方萌已经在旁边看他有一会儿了。她虽然在电话里说先进店里去转转,但根本没心思逛赛特,在她眼里,赛特已经“老了”,档次也不够她的要求,她现在经常光顾的是日本人开在宣武门外的崇光商店。而且,何亦鸣迟到使她有些不痛快,没有逛商店的情趣。她在店里毫无目的地走了两圈,就到赛特的西门外太阳底下散了一会儿步。看看表时间快到了,她回头穿过商店,来到前门。从玻璃门向外看去,一个中年男子笔直地站在门外平台的当中间儿,在往来的人流中纹丝不动,穿戴打扮与他在电话里描述的一样,看来这人就是何亦鸣了。

她刚准备上前打个招呼,转念一想,不如在这儿观察他一会儿,看看他在自然,放松的状态下的表现和真实人性。

看了一会儿,她的气儿有点消了,心里还觉得有点好笑。这位先生倒挺认真的,站在那儿半天不动,面色和悦,神态专注,目光里透露出既尊重对方,又有充分自信的神色,没有一点焦躁的表情,颇有几分男子汉的风度。她越看对他越有好感,越想多看一会儿。

快五点了,何亦鸣还站在那儿练眼神儿。要在平时,他可没有等人的耐心,在美国多年,他已养成了准时的习惯,要是在其它场合下,早就一脸的不耐烦了。可今天他没露出烦躁的情绪,首先是自己迟到在前,等的又是他日夜思念的女性,心境不一样,气也就生不起来了,脸上依然一副表情专注又心境平和的样子,只是站的时间长了,两腿有点酸。他不断调整站立姿势,优雅从容地在一个小圈子里踱步。而不是像别人那样,重心在两腿上来回移动,他觉得那样会给人一种不稳重的感觉。这时,一个风度不凡,衣着典雅的女子走出商店大门,她抬手投足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优美,充满艺术魅力,那端庄的走路姿势和高贵的气质立刻吸引了几乎所有路人,包括他的目光。他像欣赏艺术表演一样,迎面正视那个女郎,随着她走动,何亦鸣不断转动整个身体,使自己的视线始终正对着她。他觉得,这样看一个女性,既表示尊重对方,又显示出一种自信。果然,那个旁若无人的女子也放慢脚步,扭过身子平静友善地看了他一眼,又慢慢收回视线,走远了。

他所有这些表现,都没逃过方萌的眼睛,她在心里嘀咕,你是在等我还是来看别的女人,还看得那么认真。然而,她却极为欣赏何亦鸣观察女人的眼光和神态,那正是她最渴望男人看她的目光,如果有人用这样的目光看她,她一定会感到自豪。看来,他是个懂得尊重女性的男人,肯定不是故意迟到或不把她当回事儿,确实是时差在作怪。这会儿是美国的后半夜三点,正是最困的时候,他却要强打精神站在这儿,也够可怜的。想到这儿,她不想再折磨他了,向前走了几步,轻轻地叫了一声:何先生。可惜,他没听见,依然傻头傻脑地看着进出大门的人流,她又叫了一声,他的注意力实在是太集中了,还是没听见,那专注的神情还真的让她有点感动,她决定走上前去。

站了半个多小时,何亦鸣这会儿可真觉得有点累了,特别是眼睛,肌肉紧张得直跳。他闭上眼睛,揉了揉眼睛四周和太阳穴。等他慢慢睁开眼睛,发现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身材匀称的年轻女子已经静悄悄地站在离他不到一米远的地方,眼光里有几分羞涩。她的动作是那么轻盈,一点都没感觉到就站在他面前了。“你是方萌?”他惊喜地问到。她点了点头,说:“我叫了你两声,可能是声音太轻了,你没听见。”何亦鸣很大方地和她握了握手:“我们终于见面了。”他已经很有点美国人的握手风度,主动有力,透露出一种自信真诚,又不失稳重儒雅。在握手的瞬间,方萌感觉到了他的男人魅力。

当何亦鸣再仔细地端量一下方萌时,心中一阵抑制不住的惊喜。他没想到方萌是如此年轻。身材匀称,女性曲线明显而不夸张,丰满圆润的脸上富有光泽,几乎看不到皱纹。她的征婚广告上要求男方在35至50岁,何亦鸣还以为她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女子,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竟是一个清新如梨花带雨,略带娇羞的的少妇。脸上略施淡妆,“眉如远山而含黛,目如秋水而藏神”。一条牛仔裤,一件翻领短袖衫,脚下一双散步鞋,一副太阳镜架在前额上面。一个商界成功的女性竟装束得如此纯静素雅,如果不是她那成熟女性沉稳的表情风度,还真可能被误认为一个女大学生。

首先,他很客气,又有礼貌地向她道歉:“真对不起,时差没倒过来,一躺下就睡过了头,让你久等了。”方萌微微一笑,用很轻柔的声音说:“没什么,我也好久没到这儿来了,正好顺便看看。”从她的声音里,何亦鸣感到自己约会迟到已经得到她的谅解,心想,这半小时总算没白站。他觉得两人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说话有点招人注意,就对方萌说,我们随便走走吧,说着,两人离开了这个戏剧性会面的地方。

建国门外是文革后期开始建设的使馆区,何亦鸣没事很少到这一带来,那年头,出身不好还要往使馆区跑,本身就有里通外国的嫌疑,他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尽管他知道北京城里苦水井胡同在那儿,高义伯胡同原来叫狗尾巴胡同,但不知道这建国门外有什么好去处。他对方萌说:“这一带我不熟,你说去哪儿吧。”方萌说:“这儿附近有个小王府饭店,我刚参加工作时常在这儿吃午饭,我请你去那儿吃晚饭吧。”何亦鸣马上说:“那怎么行,我约会迟到,该罚,应该我请你陪礼道歉才对。”方萌笑道:“下次吧,你大老远的从美国来北京,这回我是主人,你是客人,应该我为你接风洗尘。”何亦鸣很爽快地回答:“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从来不在这些事上那么认真,如果别人有兴致去做什么事,他一定尽量满足他们的愿望,从不去争。太客气了反而会扫人家的兴,坏了人的情绪和气氛。与人交往时,他从来都是顺其自然,让对方尽兴而为。

这第一回合的交往,方萌就对何亦鸣的豁达豪爽有了好印象。那种靠充大方,献殷勤,用钱讨好女人的男人她见得太多了,也烦透了。他们以为在女人面前一掷千金是男人的潇洒,恭维捧场就会得到女性的青睐。对那些歌厅小姐,钱当然可以买到笑。可对方萌这种高层次的女性,这些土财主式的殷勤只能让她恶心。倒是何亦鸣这种顺其自然的态度能赢得她的好感。

小王府饭店就在离赛特不远的一条小街上,门脸不大,也不豪华,门口放着一台欧洲风格的水车模型,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不知这王府的主人是中国人还是欧洲人。里面装饰极为普通,可以说是完全没有特色,餐厅也是东一小间西一小间的,好像是居民房改造成的。方萌说,这里的菜做得有特色,味道好。饭店的侍应生全是青一色的小伙子,一律中式马褂,一个个训练有素,动作敏捷,无声地在餐桌间快步穿行,使人感觉到效率。一个小伙子送上一壶茶,放下菜单后就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拿出笔来等着点菜。何亦鸣还不太习惯中国这种到位服务,就对他说:“我先看看菜单,一会点菜时再叫你。”小伙子点点头,走开了。

何亦鸣端起茶壶,满满地斟了两杯茶,举起一杯对方萌说:“我能从地球的另一边来北京与你坐到一起,应该说是缘份。今天我借花献佛,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为我迟到道歉,也为我们认识干杯。”方萌很动人地微微一笑,端起茶杯说:“欢迎你从美国回北京,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她的眼睛柔情似水,闪闪发光,格外娇媚迷人。何亦鸣不禁看呆了。方萌发现他傻呆呆地盯着自己的眼睛,羞涩地低下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轻声地说:“不许这么看我,让人家看见影响多不好。”何亦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的眼睛太迷人了,就冲能看到你这双充满柔情的眼睛,我这次回北京就算没白跑。”方萌不再说什么,她慢慢抬起头来,眼若秋波,脉脉含情地迎着他的视线,目光再也没移开。

夸越了太平洋的阻隔,度过了多少个“闻声不见人”的日日夜夜,两对追求真情的目光终于碰到一起。空间消失了,时间凝滞了,两人久久地,久久地互相凝视……。

第四章

离开小王府饭店后,两人在建国门外宽阔的人行道上轻松地散步。华灯初上,节日前夕的北京,是灯的河流,光的海洋。看到满街的车流,方萌建议道:“咱们开车沿着长安街看看好吗,天安门城楼上的灯都亮了。”何亦鸣点点头,多少年来,长安街的灯河,一直在他心中淌过,给他带来光明,使他看到希望。“夜在长安街的灯河里走”,是他多年的渴望,更何况是由天使一样温柔善良的方萌坐在他身边开车带他观赏。

她那辆天蓝色的雪佛莱汇入了十里长街的滚滚车流。车过建国门,长安街果真是“旧貌换新颜”了,除了古观像台外,街道两旁的老式民居全部被一座座披挂着节日彩灯的政府机关大楼所取代。那个给他留下多少童年回忆的东单菜市场,也被一个横跨东单到王府井南口的庞然大物给挤没了。北京变得更加雄伟壮观,但少了老北京那种朴素,宁静的韵味,何亦鸣依然怀念小胡同,四合院那一份温馨亲切的感觉,自己在北京秋夜里的那个四合院赏月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文革前,每年中秋节晚上他都从大学赶到祖父家团聚,一起坐在四合院里吃月饼赏月。等祖父一家都睡了,他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小板凳上,仰望玉兔婵娟,心中默念历代文人墨客的咏月名篇。北京的秋夜,天清如洗,月明似水,银光洒地。两株海棠树沉甸甸地投下斑驳的阴影,几盆傲霜绽开的秋菊,飘来阵阵幽香。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曲清婉悠扬的二胡独奏《良宵》。他任凭自己的思绪遨游天地人间,纵横古今中外,那是情与景,文化与自然的完美交融。来美国后,他也曾多次在秋高月圆之夜到野外拥抱大自然。尽管明月如盘,清光依旧,却怎么也找不回当年四合院里赏月的感觉。唯有两句名诗,如千古绝响,长留心间耳畔:“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由于来观赏节日夜景的车格外地多,车到金水桥前就慢了下来。他扭过头向天安门看去。金水桥畔,华灯玉柱,火树银花,红墙黄瓦的天安门城楼上宫灯高挂,金碧辉煌。何亦鸣心中一热,久违了,节日的灯火,久违了,十里长街之夜。三十五年前,他曾站在最东边的金水桥前,华表下面,看国庆烟火把北京秋天如洗的夜空装扮得五色缤纷。从此以后,城楼上的灯光,纪念碑后腾空而起的烟火,交织成一幅最美的图画,深深地藏在心底。

这几十年来,无论是发配东北劳改,在阴冷的山沟里开凿山洞,还是漫步在华盛顿白宫前的草坪,他都会想起那年国庆之夜,他站在天安门广场的情景。到美国后,他曾从飞机上俯视洛杉矶无边的灯海,遥望纽约时代广场的巨幅霓虹广告,感叹于不夜赌城维加斯的光辉灿烂。可在他心中,没有哪一处比天安门广场的国庆之夜更亲切,更壮观辉煌。

东西华表,历尽岁月沧桑,依旧傲然屹立在金水桥畔。他依然清楚地记得,1964年国庆十五周年,他做为首都民兵师的一员,肩抗82迫击炮,迈着刚劲有力的正步,踏着分列式的节奏,以每步75厘米,每分钟116步的速度通过东西华表。那时,他激动,兴奋,热血沸腾,泪眼模糊,紧紧地盯着排头兵。他不能向天安门城楼张望,他的职责是保持方阵的整齐划一,走出首都民兵师的威风,

向全世界显示中国人民的力量。他为是这支队伍中的一员而无比骄傲。1984年,他从北京饭店的窗户里观看了三十五周年国庆游行,当年冲锋枪、迫击炮的民兵方阵,发展成了现代化的洲际导弹车队,他为祖国的成就自豪,因为那里有他的一份贡献。

几十年来,他与自己的同胞一起度过了那些清贫艰苦的日子,经历了文革风风雨雨的磨难。如今,历尽劫难的中国终于开始“走向繁荣富强”了,他却成了一名浪迹天涯的海外游子,北京的辉煌,没有他一滴汗水,中国的发展和繁荣,没有他的任何贡献。天安门城楼依旧巍峨雄伟,十里长街更加灿烂辉煌,然而,他已不再属于这片他日夜眷恋的土地,他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一片漂泊不定的浮云。

有人戏称他们这些身为中国人,却为洋鬼子做事的海外华人是“伪军”。

提起“伪军”,就让人想起《地道战》,《地雷战》里的“黑狗子”,他怎么成了“伪军”?他依然清晰地记得三十五年前自己在天安门前受阅的情景。沉重的迫击炮盘压在红肿的肩膀上根本就不觉疼,半夜出发前吃过两个夹咸菜的馒头早就消化了,他已饥肠漉漉。但他依然和整个方阵一起拼尽全力用嘶哑的声音高喊着“保卫祖国,建设祖国”接受祖国的检阅。那吼声如滚滚惊雷,震天动地,显示了中华民族的尊严和大无畏的气概。就是在他经历磨难,受尽委屈的日子里,他对自己的民族,对这片生养他的土地的忠贞也从未动摇过。

他一直没有申请加入美国籍,倒不是因为什么高尚的爱国情操。他只是视那本红色的中国护照为他与这片土地和文化的唯一联系,那是他的根,失去了,他就会成为无本之木,没有了生命。

文革前,他曾在山东参加过农村“四清运动”,后来才知道,那是暗地里对他监督改造。1966年春节,同学聚在一起开联欢会,他想朗诵一首怀念北京的诗。然而,因为他的出身和政治表现不好,被剥夺了演出的权力。从此以后,他只能把这首诗深藏在心中。在异国他乡的日日夜夜里,每当他想起过去的岁月,就会无声地朗诵起那几句诗。

二十世纪最后一个秋天,何亦鸣独自一人开车到位于美国和加拿大边界的世界第一大淡水湖,苏必利尔湖边的悬崖峭壁上。远远望去,烟波浩渺,水天相连,脚下波涛拍岸,如滚滚沉雷,惊起一片海鸥。他环顾左右,唯见天高野阔,一眼望不到人迹,只听到金风阵阵,掀动着五彩缤纷的秋叶。突然,他想起了香山红叶,想起了那首诗。那压抑了三十多年的激情如同埋藏在地心的岩浆,终于像火山爆发一般奔腾而出,对着长天大湖,对着满山秋叶,他泪流满面,大声朗诵着在心底深藏的那首诗:

我是如此殷切地思念着北京,像白云眷恋着山岫,清泉向往着海洋,游子梦中依偎在慈母的膝下,我,日日夜夜思念着北京啊。

今天,他终于回到了这片心中眷恋着的土地。他抬头仰望巍峨城楼上的大红宫灯,那是中华五千年文明的象征,海外中华儿女的自豪。突然,那宫灯变得晶莹闪烁,射出万道红光,像转动的万花筒里的五色玻璃一样,向四面飞散。原来是一大滴眼泪夺眶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没有去擦,怕方萌看见会影响情绪,把脸扭过去看车窗外面。看他久久不语,方萌以为他沉醉在节日气氛中,就问他:“怎么样,北京比以前漂亮多了吧。”他叹了一口气回答说:“北京再漂亮,我也不再属于这里了。”方萌听出他口气中天涯游子的伤感,深情地看了他一眼,用女性特有的那种温柔语调安慰他:“你别这么说。”

回到饭店时,已经快11点了,他怕方萌太累了,关心地对她说:“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我们明天再见面好吗?”她很迷人地冲他笑了笑说:“和你在一起,不累。”何亦鸣答道:“那好,我们明天去颐和园玩儿吧,那是我最怀念的地方。”方萌说:“好啊,我也挺喜欢颐和园的,也好久没去了,明天我来接你。”何亦鸣打开车门前,回头看了一下方萌,她也在注视着他,那双梦幻般的眼睛里,充满了万种柔情,无限娇媚。他鼓起勇气问她:我可以吻你一下吗?说完之后,他又为自己的唐突而有些不安,心忍不住砰砰直跳。方萌微微地点了点头,不仔细几乎看不出来。像一个小姑娘乖乖地等待大人的爱抚,她的身体向他靠过来,平静地闭上眼睛。何亦鸣在她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充满感激地握了握她柔软光滑的手就下车了。

她在等待一阵热烈的拥抱和激情的狂吻,但那个吻只不过如蜻蜓点水一样轻轻掠过。方萌的心中掀起阵阵激情,好久没有男人这么深情地吻她了。自从自己在商海中展露头角以后,少年相识的丈夫心理不能平衡,越来越疏远她,早就不这么有情有意地吻她了。离婚后结识的那些男朋友,一心只想着早点能脱衣服上床,根本没心思费这个功夫。她第一次婚姻是儿时友情的延续,从朋友到恋人并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浪漫色彩,结婚后想起来一直都有点遗憾。终于,她有机会体会一下男女之情的浪漫了,却被那些追求她的男人大大地扫了兴。今天,何亦鸣的一吻又给她带来了了希望。

这真情的一吻引起了她心灵的震撼,使她兴奋得身体有些微微发抖,她扭头看看车外,何亦鸣正站在车旁边向她挥手告别,她眼睛一热,泪水一下涌出眼眶。车启动后,方萌看见他的身影在后视镜里慢慢变小,在她的泪眼里变模糊了,但一直到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他都没动一动。

第五章

昨天晚上方萌曾告诉他,这几天她会放下别的事,专门陪他到各处走走,看看北京这几年的变化。可何亦鸣知道,她昨天一定睡得很晚,他不愿意看到她因睡眠不足而显得憔悴,约她今天早上十点钟开车来接他。

他提前一刻钟就来到宾馆门口,想看看北京的街头景色。马路对面,50年代建成的北京体育馆显得苍老,凝重,那鲜明的民族建筑风格与四周的火柴盒似的现代楼群形成了强烈的反差。1966年8月,为逃避红卫兵的批斗,他逃出学校,在北京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来过天坛东门外。那时,除了北京体育馆孤零零地站在路边,四周是一大片的垃圾堆和几个拣破烂的老人。当他看到走上社会破四旧的红卫兵的残忍与疯狂,又老老实实地回学校接受批斗去了,比起随意把人打死的中学红卫兵,大学的红卫兵多少还有点政策概念。

一声短促的汽车喇叭打断了把他对往事的回忆,天蓝色的雪佛莱已经停在路边,方萌正在车里向他微笑。今天,她依然是一身便装,精致而又得体的化妆看上去青新淡雅,有如出水芙蓉,别有一种风韵。双眼秋波流慧,光彩照人,更显得娇羞怃媚。何亦鸣又看呆了。方萌这回不再扭捏,她故做娇声地说,“上了车再好好看吧,离得近看得更清楚。”他坐进车里,半开玩笑地对方萌说:“你今天打扮得真迷人,是给我看的吧。古人说,‘女为悦己者容’,你是不是已经喜欢上我了。”她抿嘴笑笑,像小孩撒娇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轻轻吐出来:“你愿意怎么解释都行,反正今天人家是来陪你出去玩的嘛。”

她刚要启动车,何亦鸣抓住了她放在操纵杆上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觉得一股热流立刻从手上传遍全身,脸上滚烫滚烫的,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昨天晚上他吻了她以后,她已经预感到今天两人会更加亲热,心里也有些准备,但没想到自己会反应这么激烈。方萌双眼半闭,目光无神,嘴唇微张,高耸的乳峰随着呼吸剧烈地起伏。看到他扭过头来,缓慢而坚定地向她的嘴唇靠近。方萌一下瘫软在坐椅背上,完全闭上了眼睛,仰着头,嘴唇微微噘起,等待着那渴望已久的深情狂吻。

何亦鸣的嘴唇紧紧地压在她发烫的双唇上,伸出舌头轻轻地安抚她那蠕动不安,焦急等待的舌尖。方萌腾出右臂,绕着他的脖子,把身子使劲贴在他身上,不停地扭动,嗓子里发出轻微的呻吟。何亦鸣为她的真情投入而感动,他一生都没遇到过对他这么多情,又善解男人心意的女子,他怜香惜玉地抚摸着她的脸。没一会儿,他很快意识到,这不是在美国,而是在北京的马路上,他不能太忘情了,何况她一会儿还要开车。想到这儿,他慢慢恢复了平静,头轻轻地靠在她的肩膀上,柔情地握着她的手。方萌完全理解了他的心思,睁开眼,呼吸渐趋平缓了。看到她呆呆地凝视着前面,何亦鸣知道她还沉浸在那甜蜜的感觉中,关切地对她说:“坐一会儿再走吧。”她收回远望的目光,温情地看看他,柔声细气地说:“没关系,走吧。”

车在西三环高速公路上向颐和园飞驰。何亦鸣全神惯注地看着一个个熟悉的地名闪过。玉渊潭,紫竹院,万寿寺,长河,苏州街,哪一处没留下自己的身影足迹,哪一处没有一段往事的回忆。然而,当年的景色已无处寻觅了。万寿寺早已淹没在楼群中,当年慈僖太后的行宫和御花园变成了中国大剧院,苏州街长河边的青石码头也不见踪影了。当年西太后乘船前往颐和园的长河,也被这车流如潮的西三环高速公路所取代。不过三十多年,一切都变了。当然,变化最大的,还是他自己。

看着看着,他眼前车水马龙的西三环仿佛变回了静静的长河,大厦楼群都消失了,只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孩子,在长河堤岸的绿树丛中孤独地徘徊的身影。那时候,他做梦都想着能和一个女孩子手拉手,有说有笑地走在这河堤上。可直到他被驱逐出北京,永远地告别了长河边的垂柳,那情景依然只存在于梦境中。有哪个女孩子愿意把手伸向一个政治上打入另册的反动学生呢。没想到少年时那么简单的幻想,竟然等待了三十多年才成为实现,只是长河两岸的垂柳和年青时的激情已经永远消失了。不过今天总算圆了多年的梦,他一定要把这个故事告诉方萌。

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夏天,北京出奇的热,不仅从长江沿岸的“三大火炉”夺去了“热都”的桂冠,还创下了北京的历史最高记录。虽然已近九月底了,白天依就能感觉到逼人的暑气。那天在赛特门口,就把他晒出一身汗。可今天一早,天就开始多云转阴,到了颐和园门口已经是“天低云暗雨意浓”了。何亦鸣抬头看看天空,虽说秋凉宜人,但阴云蔽日,光线暗淡,原来两人准备在一起照几张照片的计划,恐怕要落空了。想到这儿,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方萌正好走到售票处买票,没看见他的表情。

等方萌买完票回来,他问到:“现在门票多少钱一张?”“八块,还不包括排云殿,佛香阁,大戏台和后湖新修的苏州街。”。他笑笑说:“又涨了,95年冬天我来过一回,才两块。你知道我上大学的时候门票才多少钱?一毛,那会儿你还没生出来呢。”“你净翻老皇历,现在是什么年头了。”方萌觉得他在小看自己,对他撇了一下嘴,不以为然地说。何亦鸣不由得感叹到:“那时候,穷得连一毛钱的门票也买不起。想到颐和园游泳,在食堂买俩馒头,夹点儿咸菜,再背壶水,骑辆破车到京密引水渠昆明湖南出口的玉带桥下,扛着车从桥洞里淌水过去,然后骑车从十七孔桥到龙王庙,把车一锁就下水了。一分钱没花,连逛万寿山带游昆明湖,真来劲儿。”“净瞎吹,颐和园里让你骑车吗?”方萌这回逮着理儿了,故意挤兑他。“那会儿真没人管,别人还以为我是园里干活的工人。我还游到西堤那边的一个小岛上,摘过树上的桃吃。那些桥洞底下都有栅栏,划船过不去的。”她笑了,扬着脸慢条斯理地说:“你年轻的时候那么调皮呀,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两人一边兴致勃勃地回忆着自己以前在颐和园的往事,一边逗着趣儿,走进了颐和园。

颐和园,百年皇家园林。第一次鸦片战争时,与被称为“万园之园”的园明园同被英法联军掠夺焚毁。慈僖过七十大寿时挪用海军军费重修。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北京,颐和园又遭洗劫,元气大伤。直至今日,后山的几座大大小小的宫殿地基,依然光秃秃地躺在那里。佛香阁原本是仿武汉黄鹤楼造的,劫后重修时因经费不足,凌空翘起的斗拱再也没恢复原样。后湖的苏州街,是乾隆年间仿苏州水乡修建的,被焚毁后只有青石台基立在后湖两岸。何亦鸣每次到颐和园划船,都要到那里看看。

几年前,他去佛罗里达的迪斯尼世界度假,专程到“锦绣中华”去看看。他在颐和园的模型旁徘徊良久,不忍离去。有人按下了录音解说词,他听了后,十分不快,心上像压了一块石头那么沉重。解说词根本不提八国联军掠夺焚毁颐和园的罪行,只说毁于战火,和慈僖挪用海军军费重修的史实。中国人民可以原谅外国侵略者的罪行,但不能忘记,更不能连说都不敢说。应该让美国人记住他们对中国人民犯下的罪行,不要老盯着中国的人权,忘了自己祖宗欠下中国人民的血债。

走进颐和园朱红的宫门,看到仁寿殿门口的铸铁麒麟,仙鹤,何亦鸣不由得感慨万千,几十年与颐和园的情缘一下涌上心头。他小时候常住在祖父家的四合院里,祖父前清当过皇差,一直以清朝为正统。自从国民党军队盗了清东陵乾隆、慈僖的墓后,老爷子立刻辞官隐退,发誓不再为民国效力。北洋时期,他从败落无能的八旗子弟手里收进不少房产,从此靠出租房产过日子,老北京称之为“吃瓦片”。没想到因此竟留下祸根,文革被扣上房产资本家的帽子,被女三中初一的红卫兵抄了家,古书字画被焚烧殆尽,光是善本古书字画烧剩下的纸灰堆就有一尺多高。然后被街道“红五类”扫地出门,房产被居委会强占,不过这是后话了。

受祖父影响,他也习惯把紫禁城,颐和园当成北京的象征,每次回国他都要去景山前街和紫禁城墙下,筒子河边溜弯儿。那里保留了北京百年未变的风貌,浓缩了具有北京特色的所有景观,绿树,红墙,黄瓦,城楼,背山临水,威严凝重。只有在那里,他才能体会到北京的沧桑岁月,淳厚的文化和久远的传说。对世界来说,北京的象征是天安门长安街。对何亦鸣来说,他心中的北京在景山前街。谈到风景名胜,他心中只有这颐和园和承德的避暑山庄。在他看来,没有御笔亲题的匾额楹联,碑铭是不能算名胜的。每次离开北京,他都要到颐和园来与自己熟悉的景色告别。第一次一个人来颐和园时,小学还没毕业,算算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他们这次来颐和园,是为了追寻往日留下的踪迹和回忆,寻求两人之间那份情缘和浪漫情调,并不在意那些百年未变的宫廷陈设。两人走到仁寿殿前,只是远远地看了看里面拥挤的游人,谁也没有往里走的意思。他问方萌:“你想到哪儿走走?”“随你的便,只要你高兴,我到哪儿都一样。”他为方萌的温顺深深地感染了,想尽量安排得让她满意。“那就先去知春亭里坐坐吧,那儿是颐和园观景的最佳位置,临湖面山,万寿山昆明湖尽收眼底。每年春天,那里的几株柳树总是最先泛出绿色,故名知春亭。”

听他讲起了颐和园的典故,方萌立刻来了情绪。她以前到颐和园就是来玩的,从来没想到这里面还有什么典故。她兴致勃勃地说:“我挺运气的,能和你这么知识渊博的导游逛颐和园。”何亦鸣忙说:“我也就知道那么一点儿。倒是我有福气,能和你这么甜甜的女孩子同游这人间胜境,也算圆了我多年的梦。”“什么梦?”方萌好奇地问。“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今天我会讲给你听的。”看到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方萌不再追问,凭感觉,她知道那一定是和他年轻时的恋情有关的故事,而且一定是个悲剧。

他很想与方萌在知春亭畔留个合影,可一绕过仁寿殿来到昆明湖边,就觉得天气比想象的要坏得多。远远望去,香山玉泉山在阴云浓雾中隐现,秋风夹着雨意在水面翻起层层灰暗的浊浪,连万寿山佛香阁也被一层淡淡的云雾所笼罩,灰蒙蒙的失去了往日的辉煌。他不想在这样的背景下照相,这种天气与他今天的心情反差太大,他心中的万寿山,永远是佛香阁洒满万道金光的琉璃伞顶。

两人沿着临湖的石砌走廊,远远眺望蒙蒙雨雾中的十七孔桥。这条湖边幽径十分别致,一边是粉墙花窗,临水一边是石柱雕栏,水中一片荷叶在风中摇曳,颇有几分江南园林的玲珑秀气。如果不是天色阴暗,这里倒真是观赏湖光山色,亭台楼阁的好去处。这时空中飘洒着霏霏雨丝,虽然觉得脸上有些凉意,并没有影响他俩的游园兴致。没一会儿,细细的雨丝变成了一阵阵的雨点,何亦鸣看看离长廊不远了,就拉着方萌快步向那里走去。

进了长廊后,两人都松了一口气,再大的雨也不怕了,就悠闲地观赏起长廊顶上的彩画来。何亦鸣告诉方萌,文化革命的时候,那些以《三国》,《水浒》,《红楼》,《西厢》等古典文学为题材的人物彩画,都改成了花卉图案。如今,又都改回来了。并一一指点着每一幅画的出处和典故。这时,湖面上的风一阵紧似一阵,细细的雨点不时卷进廊内。因为前两天挺热,方萌只穿了一件短袖衫,也没多带件外衣,雨落在胳膊上凉飕飕的,她本能地缩了缩肩膀,两手摸了摸裸露的胳膊。今天从一见面起,何亦鸣的目光就一直没离开方萌,她这个动作当然没逃过他的眼睛。可他也只穿了一件短袖衬衫,而且是美国习惯,里面没穿背心,想脱件衣服给她披披都不行。

“你冷么?”他问。“还行。”她感觉到了他那一份关切,但又不愿让他为自己担心。何亦鸣不再说什么,他伸出手搂住她的上臂,一把就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用身体温暖着她冰凉的手臂。一开始方萌没有思想准备,但他的动作是那么自然,坦诚,她很快就被他的情意和直率的表达方式所感染,把身子紧紧贴在他那坚实又温暖的身体上,她觉得那体温不仅透过衣衫暖着她的肌肤,也温暖着她的心,她真想哭。

两人依偎着,外面的秋风冷雨,身边的嘈杂游人,都离他们而远去了,留下的是两个人宁静温暖的世界。他们不再看长廊顶上的彩画,不再观赏湖光山色,不再回忆过去。他们只想尽情地享受这宝贵的瞬间,努力去体会哪怕是最细微的感受,并留在永恒的记忆中。隔着衣服,他感到方萌柔软乳房的弹性。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女人的身体这么紧紧地贴在一起了,那感觉使他陶醉。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那么快,好像没多一会面儿,就走到宇玉碧云排楼前面了,长廊向排云殿拐去。两人停下脚步,隔着蒙蒙雨幕向湖面眺望,何亦鸣手还在方萌的肩膀上。十七孔桥如玉带凌波,横跨在烟雨飘渺的湖面上,湖中心的龙王庙灰墙绿瓦,与万寿山红墙黄瓦的皇家宫廷风格迥异,以示龙宫与人间的区别。看着排楼下的青石码头,何亦鸣顿觉血热中肠,激情难抑。三十多年前,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他意气风发,披波斩浪,往返于排云门码头和龙王庙之间的湖面。文昌阁前的游泳区根本容不下他蹈海翻江的水性,每次都是一下水就直奔龙王庙,在排云门码头和龙王庙之间打几个来回。等觉得饿了才往回返。

他对方萌说:“你知道吗,排云门码头和龙王庙之间,有六百米,我每次来颐和园游泳都要在这儿打几个来回。”

她看看雨雾中的龙王庙和宽阔的湖面,不由得惊叹道:“那么远啊!游不动了怎么办?”

“那时候是有劲儿没处使,从来没觉得累过。真要不想游了,有几处水浅,能踩着底。穿过昆明湖的京密引水渠最深,游到那儿要抽了筋儿可就惨了。我最惨的一回是游到西堤那边,到处都是水草,底下全是烂泥,一踩就陷下去,只好拼命往回游。上岸一看,肚皮上叫水草划得全是红道儿。”

方萌觉得挺好笑,说:“你都快成了龙王庙里的鲤鱼精了,在水里到处乱钻。”

原来计划到佛香阁前廊里的茶座里坐会儿,登高远眺,一览香山玉泉山胜景。这里曾是京西第一高处,站在那里极目东观,西直门城楼,北海白塔尽收眼底,放眼西去,香山玉泉山秀色,八大处风光皆入画中。是坐观北京城郊的最好去处。他曾无数次在那里凭栏远望那如画美景。可惜今天这天公不做美,云低天暗,连玉泉山上的塔都看不太清楚,上山的兴致也就一点都没了。他不知不觉地向前迈了几步,走到长廊外,抬起头来头仰视佛香阁。他还清晰地记得,有一次在昆明湖里悠闲地仰泳,他看见在蓝天白云衬托下,佛香阁琉璃瓦顶金碧辉煌,隔着湖水在眼前动荡着,尤如天上宫阙。那一瞬间,像一幅精美的彩色照片,凝固在他的记忆中。三十多年来,这景色伴随他走遍海角天涯,又来到大洋彼岸,但始终是那样的色彩清晰、鲜明,宛如昨日的经历。

看到他一个人默默地站在微雨中对着佛香阁发呆,方萌知道他又在怀旧了。她悄然走到他身边,轻声说:“下雨呢,我们到长廊里去吧。”何亦鸣一下子醒悟过来了,他刚才完全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竟然忘了他是和方萌一起来的。他没说什么,只是拉住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表示歉意。他不知道怎么向方萌解释,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恐怕很难理解他这种独来独往的习惯。

那时候,他从来都是一个人来颐和园。不是他不愿意和朋友一起来,而是没人敢和他这个反革命份子在一起,特别是女孩子。但他没有向命运低头,哪怕一个人,也要追求和享受生活的美好。何亦鸣骑辆破车跑遍了香山八大处,潭柘寺,大觉寺。有一次,他只身来到樱桃沟,沟口石壁上刻着几个大字“鹿岩仙迹,退谷幽栖”。沟内一片山情野趣,只见怪石嶙嶙,清溪潺潺,白云为盖,流泉作琴。四周万籁静寂,宛如世外桃源。溪水中横着一块巨石,上面刻的“保卫华北”几个字依然清晰可辨,那是“一二·九”运动后留下的口号。不过,好景不长,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时,他被关进“牛棚”,失去了自由。整天与一帮“牛鬼蛇神”一起养猪,掏粪,种菜,再也别想满世界转游了。

他和方萌手拉手返身向东慢慢走去,谁都不再说什么,只想安静地享受一下这难得的美景良辰。湖面上烟波渺渺,风一阵紧似一阵,游船都一排排锁在岸边,被风浪拍打得咚咚作响,起伏动荡。他指着租船处的牌子对方萌说:“现在划船压金100元,我那会儿才两块,每小时四毛。划上瘾了能在湖里转游一天,傍晚找个僻静地靠岸,下船就跑了。后来颐和园也学精了,压金涨到五块,任你从早划到晚也捞不回本来。”方萌觉得好笑:“船是人家的,时间可是你自己的,四毛钱买你一小时,谁吃亏呀。”“嗨,那会儿不是时间不值钱吗,反正也没事,除了玩儿还是玩儿。”

来到乐寿堂前的太湖石旁边时,雨小多了。何亦鸣建议道:“咱们到景福阁去坐坐吧,国庆15周年10月2号游园,我在那儿玩过一天,照过几张像,有一张背后有棵松树,去看看现在长多高了。”一路上听他讲了那么多在颐和园的经历,方萌长了不少见识,兴致正浓,又有旧地重游的故事,哪有不听的道理,立刻和他转身向山上走去。

因为天阴下雨,游人不多,山坡上郁郁葱葱,显得格外的清新幽静,除了自己脚步的回音和树丛中清脆的鸟鸣,几乎听不见嘈杂的城市噪声。两人在山路上缓缓而行,没一会儿,就看见景福阁那多年没有维修过的灰色屋顶了。这时,微微的雨丝又变成了雨点儿。而且越下越急,看看周围没什么避雨的地方,他拉着方萌的手说:咱们走快点儿,到了景福阁就没事儿了。说完,两人加快了脚步,向坡上走去。

刚拐过一个弯道,树丛后露出一个亭子。何亦鸣喜出望外,拉着方萌快跑了两步进了亭子。他看着亭子外面淅淅沥沥的雨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回过头来,他才发现,方萌正在擦头发上的雨水,她的胳膊也都淋湿了。他想给她擦擦,但身上什么都没带,又不好意思脱下衬衫光着膀子。他走上前,用手慢慢地把她胳膊上的雨水抹掉。方萌抬起头来,感激地看了看他,低声说:“不用了,没事儿。”

她擦着雨水打湿的头发,扭着脸看亭沿上滴下的雨水,以掩饰内心的感情波动。表面上,则尽可能地显得平静一些,她不想何亦鸣看出自己心潮起伏。方萌可不是没有经历过男人,无论离婚前还是离婚后,等着向她献殷勤的男人成排成串。也有个把打破了她心理上的男女防线,有过缠绵温柔的拥抱长吻,和肌肤相亲时那消魂荡魄的感受。那些男人的抚摸好像打开了她体内情欲的闸门,一阵阵的热流在胸中激荡,转而冲击着她最敏感的的下体,引起剧烈的跳动,使她产生对男女之欢的强烈欲望。她会不由自主地扭动身躯去迎合男人一波强似一波的进攻。但高潮过后,她会感到莫名其妙的孤独和愁怅。那些男人的爱抚,只不过是为了得到她的身体,满足他们自己的性要求,并不真的在乎她的感情和心境。尽管整天都有男人围着她,她的感情依然如同沙漠中孤独的骆驼,苦苦寻找着自己心中的绿洲。

可这种充满柔情的抚摸,是一种不参杂性欲的细心呵护,是怜香惜玉的关心,使她感到可信赖和有依靠,她只是在小时候被大人爱抚时才会有这种感觉。她渐渐恢复了平静,两人坐在亭子边的长凳上,方萌绻缩着身子,像个可怜的小女孩靠在何亦鸣怀里,追寻着那已经陌生了的遥远的梦。他的手搭在她的胳膊上,想给她一点温暖。这么想似乎很滑稽,不过巴掌大的一片,能让她暖和到哪儿去。但那是一份情意,而且方萌真切地领受到了。此时,谁也不愿打破这片宁静,只听见雨打在树叶上沙沙作响。

他抬头打量了一下这座凉亭,心中不由暗暗称奇。亭子里面不仅没有雕梁画栋,甚至没有油漆,严格地说,是根本不能油漆。那横梁立柱都是将就材料的天然形状,表面粗糙,看不见锛凿斧锯的痕迹。因年代久远,木质已经发黑,四根立柱被游人摸得油黑发亮。如果这个亭子出现在美国西部小镇上,倒显得很协调。可这儿是皇家园林,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所在,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座十里长亭。大概是别具匠心的园林设计师,刻意在这一片金碧辉煌中,安排这么一处山村野景,也可能是模仿乾隆爷微服私访时避过雨的长亭。或许没有任何典故,只不过是公园管理处为游人歇脚搭建的。

何亦鸣对颐和园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却从未见过这个亭子。要是平时,他一定会认真考证一下亭子的来历,可今天,他没这份儿闲情,他要尽情地享受和方萌在一起的快乐感受。尽管方萌对他是那样的温顺多情,他总是隐隐感到两人之间有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是年龄差距,还是那十三小时横跨太平洋的飞行,他说不清楚。在他的大半生里,愉快的经历总是短暂得像一场梦,一不留神,梦境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深藏心底的记忆永存。此刻,他眼前的景和身边的人,美好如同梦幻一般,而且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可他还是担心,明天一觉醒来,方萌就会从他生活中消失。

方萌一直没说话,恬静安祥地靠在何亦鸣的身上。以前,她虽然也和一群一夥的朋友来颐和园聚会游玩,大家有说有笑,热热闹闹的。但她总觉得这种温馨无语两人相伴感觉更让她陶醉,而且一直渴望能有一个使自己心理放松的机会,她有好多好多的话深藏心中,却一直没有一个可以倾诉心底秘密的男人,也难得遇到那种情绪和气氛。与何亦鸣邂逅相识,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新鲜空气。女人对男人的印象有95%是在第一次见面的几分钟内形成的,在赛特门口的几分钟里,她就完全被他的风度举止所折服。看出这是一个可信赖的男人,一个值得交往的朋友。

久旱逢甘雨,空气中那种清新湿润的感觉,使她格外地舒适和放松。她很久没有这么平静地坐观蒙蒙的雨雾了,雨中的万寿山如诗如画,曲径通幽,她的灵魂仿佛离开了充满物欲的尘世,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沐浴得清新洁净,那紧闭的心扉渐渐地敞开了。

她扭过头对何亦鸣说:“你怎么不问我的过去,不问我现在是怎么生活的。”“我不愿意打听你认识我以前的事,那是你的隐私,而且已经过去了。等你信得过我时,你会告诉我的。而且,只要你今后真心对我好,我知不知道你过去的事都无所谓。”

方萌对他豁达大度的回答很满意,她最烦那些表面上一副男子汉的傲气,一见女人就争风吃醋的男人。到了这个岁数,谁没有过爱,没有过几次铭心刻骨的旧情。可当这一切都成为过去,又有新朋友走进自己的生活,两人应该全心地拥抱现在,共同创造新的情爱,以冲淡或取代对往日的怀念。可惜,很多男人根本认识不到这一点,刚认识她不久,就对她的过去纠缠个没完没了,缺乏男子汉的自信心。这种男人,是方萌最不能容忍的。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希望能使自己镇静下来,眼光从何亦鸣身上移开,望着苍翠的山坡陷入沉思。这些年来,为了创业,她总是以女强人的形像出现在人前,不能表露出女性柔弱的一面。在家里,和她同岁的丈夫比她还小孩子气,事事都得靠她撑着。她真想过几天被男人惯着宠着的日子,可惜她的前夫和身边的男人都没有这个胸怀。今天,她终于有机会作一回弱女子,痛痛快快地倾诉心头的苦闷和伤感。

第六章

方萌的眼睛一直看着亭子外面,她知道,自己的情绪肯定会在脸上流露出来,她怕何亦鸣看出来为自己担心,他是那种能读懂女人的心又富有感情的男人。她调整了一下呼吸,尽量使语调平静一些。

“别人只看见我事业上成功,生活舒适,又有那么多朋友和男人捧着,整天欢声笑语,以为我活得多滋润。其实,我苦在心里,有眼泪只能偷偷地流,而且不敢对人说。”何亦鸣沉重地点点头:“我这辈子也是这么苦过来的,完全能理解。这种日子对女人恐怕更残酷,女人在感情上更需要安慰。”

“你知道,女人创业要比男人难得多。家庭这关就不好过,男人为了事业不管家天经地义,女人忙事业顾不上家就得挨骂。外面的事业成功了,家也就散了。我的前夫和我同岁,上中学就认识了,是男人里少见的帅哥。我们大学一毕业就结了婚,他还不懂得怎么照顾好这个家。而且他天性柔弱,事事要靠我给他撑腰。打个比方你就知道我在家是个什么形像了。下班回家,我就站在门口叉着腰对街坊邻居说,今天你们谁欺负我老公了?他就躲在我身后偷偷指点着,这个,那个。你觉得好笑是吧?整个一个孙二娘。

这些年来,我就是这样里外撑起家庭事业两片天,可他根本不理解我花在事业和家庭的一片苦心,总抱怨我心里没他。经商就如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时刚进家门,一个电话马上就得出去,他就认为我不顾家,其实我心里也觉得对不起他。为了弥补他心理上受的伤害,我挣了钱就拉他一起逛商店,说‘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买’。没想到这句话也惹他生气,他不让说‘你,我’,只许说‘咱们’。

女人下海,还会遇到性骚扰的麻烦,商界交往中,经常有色迷迷的男人打我的主意,我当然不会为了生意利润而迁就他们。为了让他放心,一有这些事,我就告诉他,希望用一片诚心换取他的信任。没想到,不说还好,说了反而引起他的疑心,醋劲儿更大。我在外面受了委屈,还要强装笑脸与他们周旋。回到家,本想他能哄哄我,感觉点家庭的温暖,也觉得有个安慰。可他比我气还大,老给我冷脸看。我里外受压,又没个舒心的时候,早已是心力交瘁了。

你也许会问,为什么我不在乎你年纪大,我就想找个年纪大的,知道疼我,宠着我,让我撒撒骄。老戴着假面具与商界那些冷漠狡诈,心黑手狠的人周旋,整天警惕着商海里那些明的暗的旋涡,我都变得快没女人味儿了,我真想什么都不做,在家里当个让男人疼的弱女子。一离婚我就毫不犹豫地把辛苦经营了近十年的公司卖了,想过几天无忧无虑的日子。”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憋在心里多年伤感,方萌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呼吸急促,嘴唇微微发抖。何亦鸣知道,此刻,任何安慰语言都是多余的。他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搂着她的肩头,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用脸贴她那光洁的头发,用整个身心去消溶她心头的悲哀。在这半山亭里,两人默默地依偎在一起,两颗心头一次贴得这么近,两个人身体相互温暖着,抵御着秋风冷雨带来的凉意。

看到她靠在自己身上可怜无助的样子,何亦鸣提出了那个一直笼罩在他心头的疑问。“我们刚见面你就对我这么好,你喜欢我什么?”方萌有点像个害羞的小姑娘,钻在他怀里喃喃地说:“我喜欢你对我好,宠着我。喜欢听你说话,又风趣又有知识,听着特别亲切。喜欢看你给我的信,总是那么情意绵绵的。”“如果我们能有缘走到一起,我会一辈子宠你疼你,让你天天感觉到爱的温暖。”

她开心地笑了,好像真的成了受宠的女孩,娇滴滴地说:“你不怕把我给宠坏了呀。”“我只想弥补你以前没有得到的感情,让你享受到男女之间最美好的情意和关爱,永远做个天真快乐的小萌萌。我可以叫你小萌萌吗?”听到他这真诚朴实的肺腑之言,一阵温暖甜蜜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满目含情望着他,欲言又止,问道:“你会永远对我这么好吗,等我老了,还会疼我,宠我吗?”一丝悲哀掠过他的心头,她老了,我还会在这个世界上吗?何亦鸣从胸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用低沉的声音回答:“等你老了,我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但只要还和你在一起,你就永远是我的小萌萌。”

她没说话,头缓缓地靠在他肩上。她一直疑虑,追求她的男人大都是迷恋于她的丰满匀称的身材和光洁鲜润的肌肤。可她总会老的,到那个时候,会不会有愿意与她相伴终生的男人。她在寻找今后人生旅途上相依为命的伴侣,最关心的就是这个问题,没想到会引出年龄差距这个敏感话题,使他伤感。她慢慢握紧他的手,表示自己的歉意。过了一会才说:“你别这么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何亦鸣叹了一口气,感叹道:“我是为你伤感,等你老了,最需要关心照顾时,我却已经离你而去,那对你太不公平了。你为我付出了最美好的年华,我却无以回报。我在第一次见到你时就想到了这一点。可我实在是太迷恋你了,这是不是有点太自私。”

也许是她见过的只为自己考虑的男人太多了,听到这肺腑之言,方萌心理上没有一点准备。她根本没想到,当谈到生与死的时候,他放不下的,不是财产子女,而是这割舍不断的情缘。男人痴情到了这个份上,她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雨渐渐停了,万寿山上松青柏翠,山脚下青砖灰瓦的庭院笼罩在轻纱薄雾中,恍若世外桃园。何亦鸣感叹道:“我已经记不清来过颐和园多少次了,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怀着如此轻松心情,感受最缠绵的情意,欣赏这如诗如画的景色。感谢上帝安排我们在这里避雨,给我留下永生难忘的回忆,我会为我们在这雨中长亭的经历写一首诗,让这美好的时刻永远留在你我今后的生命里。”

方萌还在沉思他刚才那一番感叹,听他说到要写一首诗,就说:“这么迷人的景色,你的诗一定会很美。”

何亦鸣抚摸着她的肩膀,亲热地说:“那要感谢你的真情激发了我的灵感和写作的愿望。我们今天是去谐趣园怀旧的,那里的景色会更有诗意,咱们到那儿去坐坐吧。”

来到亭子外面,两人不期而同地回过头来,想再看一眼这座半山凉亭,他们都意识到了,今天在这个亭子里发生的一切,将会长存心底,相伴终生。他深情地说:

“以后每次来颐和园,我都会来这里坐坐,回忆今天在这里和你在一起的甜蜜感受。如果我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的魂也会在这里绕梁不散。等待与你相逢。”她不愿听这么伤感的话,什么也不想说,伸出手夸在他的胳膊上,转身向山下走去。

谐趣园,每次看到园门上那黑底金字横匾,何亦鸣心中都有一种难言的感慨,那是他儿时的一个梦中之园。这里楼亭水榭,画廊环绕,是仿照苏州园林建造的皇家园林。在乾隆垂钓的池塘上,斜横着一座石桥,桥东头建有一座精致小巧的石牌坊,刻有乾隆御题的对联:“月波滟潋金为色,风濑峥踪石有声”。对联好像使园中的景物有了生命。每次到颐和园,他一定要来这里静静地坐在牌坊旁边,久久地凝视池水中的亭亭碧叶,斑斓睡莲,遥想当年大清皇室的辉煌威仪,反思自己人生路上的坎坷艰辛。

因为天阴雨冷,园里游人不多,设在雕梁水榭里的茶座空无一人,几个服务员缩着脖子在那儿聊天儿。看到他俩沿着回廊走进水榭,一个瘦小的女服务员迎上前来说:“天气这么凉,两位用点热茶吧,牡丹绣球花茶,十元一位,随你坐多久都行。”想到刚才方萌冷得发抖的样子,他问她:“你想不想在这儿喝点热茶,这可是谐趣园观景的最佳位置。”她点点头,只说了个行字。

他们挑了一张水边的桌子坐下来。水榭三面临池,为荷塘环绕,虽然荷花早已谢了,满池莲叶依然翠绿,秋风过后,一片碧波翻动。环顾四周,全园景色一揽无余。到好茶后,两人深情对视,以茶代酒,为能再次相聚于这人间胜境而举杯。也许,每人心里都有一片衷情要向对方倾诉,但两人能坐在这里似乎已经说明了一切,任何语言反而是多余的了。

方萌想用一个轻松的话题打破沉默,她看了看荷塘对面的殿堂说:“我上小学的时候语文老师常带我们来这儿,小孩最喜欢上课时间出来玩,可高兴了。但不是白玩,回去要写作文,不是见闻就是游记。我最怕作文了,老写流水帐,老师说我的作文一点儿都不生动。”提起童年的经历,何亦鸣不由得又感慨一番。“你是来这里玩儿的,可我来这里是是怀着沉重的惜别心情来告别北京的。父亲被贬出北京时,我小学还没毕业,但已经深深地迷恋着这里的一草一木,离京前,忍不住一个人跑到颐和园来告别北京。谐趣园就是那次留在我记忆里的。”

“园林,盆景与中国工笔山水画,都是传统文化的精华,有很多相似之处,以小见大,以假见真,缩天然山林景色于庭院之中。虽然都是假山池水,看起来却是景自天成,给人以身临自然的感觉。这万寿山其实是个孤零零的土堆,但从远处看,却和玉泉山,西山浑然一体,显得山势壮观,这叫‘借景’。古人在床前挂一副山水画称为‘卧游’,躺在床上就能一揽山川胜境。而匾额楹联,碑铭诗刻,又为风景名胜曾添了文化情趣。你看见那副对联吗?”他指着乾隆垂钓过的涵远堂两侧的对联,“西岭烟霞生袖底,东瀛云海落樽前”。

“谐趣园虽然玲珑小巧,但主建筑取名涵远堂的意义,就在于以近景喻远眺。虽然就这么一个袖珍园林,却可以涵远景于庭院,足不出园,就可尽情感受东瀛西岭,云海烟霞的瑰丽壮观,这副对联是对‘涵远’的注释。烟霞生于袖底,云海落到樽前,不是拥有至高无上权势地位的天子,哪能有这么大的气魄。是乾隆悠然自得,至尊至贵心境的自然流露。只有主宰天下的帝王才能会以这么轻松悠闲心态,写出这么有气势的对联,‘天下皆备于我矣’,江山社稷都是他的吗。”

这一番评论把方萌给震了,她真没想到,何亦鸣到美国十几年,不仅经常在美国报纸上发表英文文章,中国文化功底依然如此深厚,而且总有独到的见解。她来颐和园不知道多少次了,只是觉得这里环境优美,却从来没想到历史典故,也没注意到对联会有这么深邃的含义。听了他的见解,方萌对谐趣园的兴趣油然而生,就缠着他再讲点什么趣闻。

谈到得意之处,又有这么一个红颜知己含笑聆听,何亦鸣更加兴致盎然。他建议绕园一周,一同观赏每一处对联碑刻。两人离开水榭茶亭,先来到知鱼桥上的石牌坊前,就是前面提到的那座石桥。除了那副对联,牌坊的石柱,横匾上刻满了乾隆在不同时期驾临此处的即兴题词,多是当时季节景色风物的描述,留下了谐趣园在乾隆年间繁华鼎盛时期的记录。经他这么一提醒,方萌似乎也能理解那些题词和园中景物的关系,一石一木,看起来备觉亲切,就像有了生命似的。

涵远堂东侧的御碑亭里,立有乾隆诗碑一块,也是记叙园中风光的。看来,这位风流天子把他那份对江南风情的迷恋,寄托在谐趣园里。读着读着,两人的思绪也都进入了诗中的境界。他指着一座小楼两边的对联“窗间树色连山净,户外岚光带水浮”,解释道:“这是描述雨后园中山清树净,水色映辉的景色。现在正好刚刚下过雨,你看看四周的景色,是不是有点身临其境的感觉。所以说,对联能使自然景观在游人眼里更富有诗意和美感。”

来到涵远堂前当年乾隆垂钓的平台上,他凝望着一池碧叶,用富有感情的语调对方萌说:“我最喜欢夏天到这里赏荷,夏日的荷塘如同一幅笔调清新的水墨国画。一朵朵亭亭玉立,含苞待放的出水芙蓉,在一片青波碧叶的衬托下,是那么娇艳鲜嫩,优雅高洁,所以荷花又有凌波仙子的美称。”她有点儿遗憾地说:“可惜我们错过了季节,荷花早都谢了,现在连莲蓬都没了。”他转过身来看着方萌,半开玩笑地说:“知道你这个真凌波仙子要来,荷花哪敢和你争艳,早就知趣地谢了,‘闭月羞花’这个成语就是这么来的。”方萌不好意思地笑了,脸上微微泛红,表情更加动人。她低着头轻声说:“你真的把我看得那么好呀,不是在故意捧我吧。”他搂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说:“你是走进我心里的凌波仙子。”她的头更低了。

何亦鸣突然想起,因为天阴下雨,从进了颐和园他们还没照相。就对方萌说:“我在这儿以荷塘为背景给你照张相吧,就叫‘凌波仙子’,好吗?”她抬起眼皮看了看荷塘,很温顺地嗯了一声。照片上的方萌,头微低,眼若秋水,脉脉传情,面如芙蓉,光彩照人,恰似碧叶丛中的一朵出水清荷,令满园生辉。

回到茶亭,何亦鸣感到自己的心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舒畅,谈到得意之处,不时开怀大笑。以往独自一人来此怀旧时,心境总是那么沉闷,没有旧地重游的兴奋和喜悦,只有触景生情的伤感和愁怅。方萌的出现,一扫他心底沉积多年的阴霾,唤回了他那早以生疏淡漠了的乐观天性。几十年了,他一直在苦苦等待这一天,上帝没有使他的真诚企盼落空,他的人生旅途终于云开雾散,洒满阳光。

当他发出一阵出自内心的爽朗笑声之后,忽然想到,自己会不会因高兴过头而在方萌面前失态忘形。他小心地问她:“你是不是发现我的情绪特别好?”她笑了,“你整个一个精神焕发,满脸放光,和你在赛特门口时好像是换了一个人。”他感慨道:“那是因为你走进了我的生活,改变了我的精神状态,多少年我都没这么痛痛快快地大声笑过了。”听到这儿,方萌很认真地说:“和我在一起能够改变你的精神状态,我当然很高兴,希望你能保持好心情,永远像和我在一起那么快乐。”

何亦鸣点点头:“是啊,人生苦短,快乐的时光那怕是短暂的,也会留下永恒的记忆,使人回味无穷。尽管我们相识恨晚,但不知道我们有没有缘份。无论结果如何,我会永远感谢今天能和你在一起渡过这愉快的时刻。”

方萌半开玩笑地说:“高兴这么一会儿你就满足了,我盼望的可是后半生的幸福生活。”他忙解释说:“谁不想一生幸福,但能否如愿就很难说了。眼前我是快乐的,如果我能尽情地享受每一次美好的瞬间,不让光阴虚度,生活中就永远不会有遗憾。也许是在美国受基督教文化的影响,我永远感谢所得到的一切,而不计较为什么会失去。”方萌似乎没有完全接受他的解释,但她很珍惜这难得的轻松愉快气氛,不想再讨论下去,端起茶杯慢慢地喝着。

看到她沉默不语,何亦鸣也不再说什么,低头看着栏外的荷叶。落在荷叶上的雨滴晶莹透明,当荷叶在风中摇曳不定时,各种形状的水珠在叶面上翻滚流淌,闪烁着彩虹的光泽,极富有诗情画意,好像进入了童话世界似的。

看到他盯着荷叶出神,方萌好奇地问:“你看什么呢,那么入神?”“你看那些荷叶上的水珠,多好看。其实,那不过是普通的雨滴,荷叶不渗水,所以就形成了这些晶莹可爱的水珠,看起来就像名贵的珠宝一样。可一阵风过后,它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不能因为它们生命短暂而不去欣赏那瞬间发出的光彩吧。”“你不是又要比喻什么吧?”方萌有些不解。“不是比喻,而是说明同样的道理。只要是愉快的时刻,就值得珍惜,而且不要问能持续多久。就是失去了,也应感谢你曾经拥有过。”方萌又沉默不语了,虽然她感觉到两人生活哲学不同,但根本不愿意讨论这个问题,而且也不是地方和时候。

又下雨了,打在荷叶上沙沙做响。他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秋雨中的谐趣园说:“咱们走吧,过一会儿雨下大了就该挨淋了。”

车刚起动不久,雨就下大了。他回过头,透过雨水模糊了的车窗,看了一眼渐渐远去的颐和园影壁墙外的牌楼,又看了看身边恬静安祥的方萌,他深深感到,这次和方萌的颐和园之行,是他这一生中最美好的经历,将会在他今后的生命旅途中,留下永恒的回忆。

第七章

车开到宾馆门口时,雨下得更大了。两人紧跑几步进了大厅,还是淋湿了。回到房间后,何亦鸣对她说:“你去卫生间把头发擦擦干,别感冒了。”方萌在卫生间里梳洗完后,又用心地化了化妆。看到她走出来后,他笑着说:“你又和早上一样光彩照人了。”

方萌很动人地一笑:“你不知道吗,女人过了三十全凭化妆了,要不然你该嫌我不漂亮了。”“我不在乎你化不化妆,我喜欢的是你那情真意切的表情和温柔的眼神。不过,既然你是为我化的妆,就让我好好看看。”这下她真的有点不好意思了,脸上羞涩的红晕使她显得更加娇艳。她拿起一张纸挡着眼睛,娇腆地说:“不许你看嘛。”何亦鸣为她的天真举止所感染,忙说:“好好好,不看就不看,你怎么跟小孩似的,扭扭捏捏的,还怕人看。”这回方萌可得了理:“本来人家就比你小那么多嘛,你还不让着我点儿。”

他已经很久没和女性在这么放松的气氛下谈笑了,方萌那出自内心的莺声燕语,有如一只轻柔的羽毛拂过他的心头,他那压抑多年的激情在胸中一阵阵地躁动,身子不由得有些微微颤抖。为了掩饰自己的激动情绪,他看了一下窗外。天渐渐黑了,雨依旧下个不停,他找到了借口,对她说:“下雨天,留客天,你再多坐会儿吧。”没想到方萌一下就看透了他的心思,嫣然一笑说:“不想让我走就直说嘛,干嘛拐着弯儿地找借口。”说完她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把桌布角上搭拉下来的布头在手指头上绕来绕去。看到她那手足无措的窘相,何亦鸣笑了,故意说:“别再往下扯了,再扯,桌布就叫你拆成线团了。”她的头更低了,说话轻得像小孩子做错了事:“不玩这个,人家手没处放吗。”

在别的男人面前,方萌可不是这样。她那双明亮有神的目光,经常盯得他们左顾右盼,心神不定,根本不敢正视她。可今天,轮到她低头扭脸,躲避那真诚灼人的目光了。她有些忐忑不安,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一整天在雨中的颐和园里相依相伴,倾心畅谈,方萌感到自己的心弦被拨动了。在这秋雨绵绵的黄昏,她动了真情。在柔和的灯光下,她的脸色如含苞待放的睡莲,春情洋溢,美艳光鲜。何亦鸣深情地注视着她楚楚动人的面孔说:“你太美了,我给你照张相吧,永远留下你对我这这片情意。”这突如其来的请求使方萌慌了神,连忙用手捂住双眼,着急地说:“别照,别照,让人家多不好意思。”说完,头垂到胸前,再也不抬起来了。

他拿起相机对着方萌,眼都不敢眨一眨,好在她抬头的瞬间按下快门。她低着头,手里玩弄着那团布条,尽管看不见他的眼睛,她依然能感到那灼人的目光盯得她浑身发热,手里不停地摆弄那条布丝儿。过了一会儿,她听不到什么动静了,有些羞涩地抬起眼皮看看他。何亦鸣抓住这瞬间按下了快门。看见闪光灯一亮,她的脸更红了,想说什么又发不出音来,只听见从嗓子里发出轻轻的咕噜声。

何亦鸣为她那充满女性魅力的动作表情而陶醉,他忍不住走到她面前,双手捧起她的脸颊,直视她那闪光湿润的双睛。这回方萌不再回避他那充满激情的目光了,她缓缓地站起来,风情万种,无限娇媚。他的双手滑向她的腰后,缓慢而有力地把她拉向自己的怀里。当他刚要把脸贴在她脸上时,她的头稍稍向后仰了一下,故作埋怨地说:“人家刚做的脸,你又要给人家弄乱了。”何亦鸣开玩笑地说:“化妆还不容易,不就是先打底色再上妆吗,我见过。”方萌眯着眼喃喃地说:“什么呀,化妆哪像你说得那么简单呀。要先用清洁水,再擦润肤露,护肤蜜,打底色,扑散粉,还要抹口红,画眼影,麻烦着那,还说你懂得怎么化妆呢……”她的声音越来越细,最后完全含糊不清了。她不再怕脸会被弄乱,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把脸紧紧地贴在他脸上……

他的双手伸到她衬衫下轻轻抚摸着那柔软光滑的腰部,方萌的呼吸变得急促了,头微微后仰,胸腔里不断发出快意的呻吟。她把那对富有弹性的乳房,紧紧压在他胸部,上身不停地扭动。他慢慢转过脸来,寻找那令他神往已久的红唇。两张火烫的嘴唇再次紧紧地黏在一起,两只舌头也如同两人的身体,不停地相互缠绕,蠕动。何亦鸣一只手移到她胸前,刚刚碰到那坚挺的乳头,她全身猛地颤抖了一下,就瘫软了,无力地靠在他身上。他感到了那胴体的温暖和沉重。

他转身把她轻轻放在床上,她没有任何反应,顺从地躺下了。他俯下身来,用舌尖爱抚她的乳头。这个动作使她感到更大的刺激和快慰,她闭上双眼,嘴唇微微颤动,身体像风雨波浪中的一叶小舟,起伏动荡,嗓子里发出一阵阵娇喘。

看到她春情荡漾,何亦鸣也无法控制自己那男人的本能冲动。他再次去舔那焦急等待的干渴的红唇,一只手顺着她光洁软嫩的小腹滑到她的腰际,去解她牛仔裤皮带。她的手本能地移到腰部护着皮带,焦急又无力地哼着:“不要!不要!”但并没试图阻挡他脱下紧紧贴在她身上的牛仔裤,当脱到臀部时,她甚至微微抬起下体,让他顺利地把粗厚的牛仔裤顺利地脱到脚根。

当她的比基尼内裤和乳罩最后被除去,全身裸露地躺在床上时,她不再扭动,不再呻吟,静静地仰面躺在床上,两手交叉护着女人最隐密的三角地,闭着眼睛,等待着命运安排的那一刻的到来。这时,何亦鸣到有点紧张了。刚才凭着一阵冲动脱了她的衣服,可是当方萌的身体毫无遮掩地展示在他面前时,他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艳遇。除了已经离婚的妻子,这是一生中第一次面对一个全裸的女人。而且,从分居到离婚,他已经两年多没碰过女人的身体了。他并不是不想得到方萌,只是她刚才说过“不要”,他怕唐突行事违背了她的意愿,伤害她的感情。当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裸体,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发现,方萌的胴体曲线是那样惊人地完美,简直就是一件精美的艺术雕像。

她的身材匀称修长,绝不能说丰满,但是显得十分柔和圆润。洁白如凝脂的皮肤鲜嫩细腻而富有光泽,给人以“丰若有肌,柔若无骨”的感觉,她的大腿在膝关节处平滑柔软地过渡到小腿,看不见凸出的膝盖骨。如同象牙雕成的睡美人。就是在美国的《花花公子》杂志上,何亦鸣都没有见过如此浑圆鲜润,美玉无瑕的女人的大腿。她两腿笔直,紧紧地并在一起,两腿之间看不到一丝空隙。大腿根部与小腹处的丰腴的肌肤挤出两条诱人的交界线,形成一个倒三角形,她的两手上下重叠,可怜无助地护住那里,那是她最后和唯一的防线。

面对她这充满诱惑力的裸体,他再也控制不住体内一阵一阵往上涌的热流,他俯下身去想移开她的双手,欣赏女人身体上那最隐密温馨的地方。但当他刚碰到她的手,她带着哭腔呻吟着:“不要,不要!”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控制不住男人那原始的本能,忍不住动手解除她的最后一道防线。他原来以为,她会拼尽全力保护自己,可等他抓住她的手时才发现,那双手不过软软地瘫在那里。他移开她的双手,没费力气就分开了她紧并在一起的大腿。此刻,方萌的玉体终于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他面前。

他无法克制又一次的冲动,开始解自己的腰带。那皮带扣的金属撞击声惊动了方萌,她的声音因惊恐而颤抖:“你要干什么呀?”

这句话如当头浇下一盆凉水,何亦鸣一下清醒了。是啊,她一直在说“不要”,只是出于对自己的信任,才听凭自己摆布,但并没有准备今天就走到那一步。最美好的结合应该是两个人全心全意的真情投入,而不是一厢情愿的占有,他不能为了满足自己一时的欲望而伤害她的感情。想到这儿,他完全冷静了。他趴在方萌的耳边轻轻说到:“你放心,我不会做让你为难的事。你简直太完美了,我真想吻遍你的全身,可以吗?”她微微点了点头,轻轻地出了口气,他的话是值得信赖的。方萌完全解除了戒备之心,安祥放松地躺在那里,等待着享受他的亲吻。

他把脸埋在她双乳之间的沟里,纵情地亲吻她那软玉温香的肌肤。从珠圆玉润的颈窝吻到前胸,又沿着小腹游走到柔嫩光洁的大腿内侧,双手在她臀部曲线最诱人的部位上下滑动。触摸她身上每的一寸肌肤都使他感到美的享受,但刚才那阵性冲动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突然想起少年时的一段经历,那是刚刚开始对异性产生强烈欲望的年龄,生理课对女性最简单的介绍都会使他产生性幻想和冲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看到了一本伦勃朗油画集,其中有不少裸女画。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裸体像,他为裸体女人的艺术美感所震撼,却没有联想到性。今天,他不光用眼睛,而是用全部的身心去欣赏一个走下画来的活生生的艺术精品,任何与性的联想都会使他感到惭愧。

对方萌来说,这是一种从感情中升华出来的肌肤相亲,并没有刺激她产生性冲动和欲望的神经。她不再随着他的抚摸而扭动身体,而是感到一种难以言传的快慰,浑身筋骨松驰,气血舒畅,她要静静地享受和品味这情真意切的爱抚。他时而为她捶腰推背,时而捏拿肩肘,挤按臀部,间或以指尖飘然拂过大腿内侧,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舒适惬意,真希望让他永远这么爱抚下去。可是,她又不忍心对他的真情没有反应,而且,他一定很累了。

她微微睁开眼,看见他头上细密的汗珠在灯下微微闪光,心里很过意不去,对他说:“你累了吧,一块儿躺会儿吧。”他顺从地躺在她身边,一只手还在轻轻地抚摸她的腰际,他觉得她的皮肤有点凉,关切地问到:“你冷么?要不要穿上衣服?”从刚才的激情中恢复过来后,方萌发现自己身上依然一丝不挂,也有点不好意思,抬起身来去拿衣服。何亦鸣连忙起来把她的内裤,乳罩拿过来,理顺了递过去,又帮她穿上牛仔裤。

穿戴整齐后,她渐渐恢复了平静,坐在桌子旁边慢慢地喝茶。方萌从心里感谢他的理智。对她来说,做爱本身,并不是什么难以做到的事,但一定要完全出于自愿。如果刚才他解除了自己的最后一道防线后坚持要得到她,她无力拒绝他,但那会给她一种被迫无奈,不舒服的感觉。可自己只说了一句话,他就冷静下来,战胜了裸体女人的诱惑。在她见识的男人里,这样的君子还真不多,她很想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

“你刚才为什么不要我?”她很温柔地问道。“不是我不想要,看到你的裸体还不想要你,准是同性恋。因为你三次对我说‘不要’,我不能在你不能保护自己时做违背你的意愿的事,那样的话我事后会感到不安的,我不愿意做对不起女人的事。我希望先得到一个女人的爱,得到她的心,然后我才会尽情地享受两性欢娱。”方萌为他的正直所感动,很认真地问他:“你想要我吗?”“当然想,如果是你经过认真考虑后的决定。”“如果你愿意,你现在就可以要我。”她那充满温情的双眼挑战地望着他。何亦鸣走到她面前,富有感情地说:“你真好,如果你真心愿意,我希望你自己脱光衣服。”

她不再说什么,开始缓缓地脱下刚刚穿上的衣服。不一会儿,她就全身裸露地站在他面前。何亦鸣走到她面前,两手放在她圆润光洁的双肩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前额说:“请你脱下我的衣服好吗。”

方萌没回答,她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腰,把脸在他的脸上贴了一会儿,就动手解开了他的皮带,那条宽松的长裤悄然滑落到了地上。当她慢慢退下他的三角裤时,何亦鸣的眼睛湿了。结婚那么多年,他的前妻也没有为他脱过一次衣服,方萌给了他多少一生中的第一次啊。当他俩像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一样毫遮掩地面对面站着时,何亦鸣给了她一个深情的长吻。方萌搂住他的脖子向后一仰,倒在床上,她那柔若无骨的身体像蛇一样缠着他,起伏扭动,挺身迎凑,嗓子里发出快乐的呻吟。

当他抑制不住兴奋,赤身裸体地在方萌光洁柔软的身体上肆意颠狂了一会后,觉得下面有点不对劲儿。刚才她给他脱下内裤时那火一样的热流和欲望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任凭他在方萌的玉肤冰肌上翻来滚去,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开始紧张了,满头是汗,尴尬地趴在她身上,不知该怎么向她解释。

凭身体的触觉,方萌已经感觉到了他的变化,柔声说:“别紧张,放松点儿,你躺下,我来帮帮你。”说完,她翻身趴在何亦鸣身上,缓慢地蠕动着身体,不停地吻着他的耳垂,脖颈。她的嘴唇慢慢移到他的前胸,用牙齿轻轻地叼住他的乳头。他从来没有过那种感觉,像一股电流传遍全身,他浑身颤抖,如同秋风中的树叶。然而,无论她怎样努力,用各种办法去刺激他的感官,都没有使他重振男子汉的雄风。何亦鸣感到极为懊丧,扭过脸,不敢再看她。方萌怕再继续下去会伤他的心,悄悄地下了床,拿起衣服进了卫生间。

他一个人瘫软地躺在那里,流出了绝望的眼泪。“我怎么了?”他问自己。分居一年多来虽然没有碰过女人,但哪天晚上不因冲动而醒,久久平静不下来。这么多年不就盼能遇到一个温柔多情的女子,今天美梦成真,怎么就不行了?难道我命该如此?别人能拥红偎翠,朝秦暮楚,我只求一红颜知己终生相伴而不得,老天也太不公平了。

半个多小时后,方萌容光焕发地走出卫生间,又恢复了她那高雅从容的气质。看到他坐在那里低头不语,她淡淡地说:“你别往心里去,你大概是因为长期没和女人做,突然有了机会,精神上太紧张了。等你有了自己的新生活,慢慢就会恢复的。别再为这个伤心了,好吗。”她看了看外面,雨已经停了,马路上的积水反射出路灯昏黄的光,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你送送我吧。”

走到房间门口,方萌回过头,再次伸出双臂绕着他的脖子,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喃喃地说:“我们分手后,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不然我会不放心你的,行吗。”“只要做得到,我当然会答应你。”他搂着她的腰在她耳畔低声回答。“以后不许你叹气,记住我们在一起的快乐日子,永远像和我在一起时那样高高兴兴。希望你能回美国后依然能这么愉快地生活。”这个要求是不需要回答的,他紧紧地搂着她,感觉到她那颗善良心在砰砰跳动。

方萌坐进车里后,他问:“你考虑过发展我们的关系吗?”“这么大的事,我总得认真考虑一下,和家里商量商量吧,哪能认识两天就答覆你,你说呢?”觉得她说得在理,他点点头说:“好吧,要多久你才能作出决定呢?”她想了一下回答到:“三天行吗?不过,为了让我能冷静思考,这三天我们不要见面,我怕受感情因素的影响。你要想我,可以给我打电话,好吗?”三天不能见方萌对他来说未免太残酷了,可想想她说得也有道理,他答应了,说:

“好吧,这几天我在北京也有好多事要办,每天晚上我都会给你打电话。三天以后我请你到同和居吃午饭,你告诉我你的决定,好吗?”

她点点头,嗯了一声。她刚要发动车,看到何亦鸣欲言又止,好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她没有立刻启动,静静地望着他。他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问到:“刚才我的表现,我是说,我太紧张的时候,是不是让你失望了,会不会影响你的决定?”

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方萌的心头掠过一丝怜悯。说心里话,刚才他在床上的表现反到使她对何亦鸣多了几分敬重和同情。这些年来,他过得也太苦了,连最基本的正常生活都得不到,她完全理解他的表现,根本就没有往心里去。为了让他放心,她很友善地笑了笑,用甜甜的声音说:“那根本不是问题,你对你自己没信心,我对我自己还有信心呢。希望你这三天过得愉快,再见。”何亦鸣地站在那里,望着渐渐远去的汽车尾灯发呆。突然,尾灯发出耀眼的红光,她煞车了。

方萌从后视镜看见他那个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两人毕竟在一起度过了值得回忆的一天,在他最伤感的时候离开这里,未免太伤他的心了,她应当有所表示。

想到这儿,她煞住车,走下车来,站在车门边远远地向他挥手告别。他也扬了扬手表示回应,但身子并没有动。可以看出,他已经战胜了自己,恢复了在赛特门口那潇洒自如的风度。方萌松了一口气,放心了,她回身上车,加大油门,很快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

第八章

这两天一吃完晚饭,何亦鸣第一件事就给方萌打电话。他有意躲开情爱的话题,也绝口不提去颐和园那天的谈话和回到饭店后两人在一起的缠绵。尽管他珍视她对他的一片情意,但决不想乞求,更不需要感情上的怜悯和施舍。只希望方萌能根据两人的缘份做出决定。尽管他不知道与方萌的关系会不会有结果,但这两天的经历,已经给他留下了一生中最幸福的回忆。

过了20多年的家庭生活,他早就忘了如何去赢得女人的好感。夫妻关系是建立在彼此真诚相待和相互关心上,用不着虚情假意。就是结婚前,他也从来不靠手腕讨女朋友欢心。他认为,真诚才能赢得真正的信任和好感,真诚不靠语言表达,是由眼神和行为来传递,四目冷不防地对视远比无休止的自白更能交流两人的内心世界。何亦鸣认为,不能理解他的内涵,看不懂他的眼神的女人,注定和他无缘,也不值得他追。方萌的眼神里,有他熟悉的世界,但也有他看不懂的迷惑。明天就了知道答案了,他努力不去想会是什么结果。

第三天晚上,他打了几次电话方萌都不在家,呼她两次也没回音。从晚饭后,他一直守着电话机不敢离开,脸也没洗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一阵铃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时,已经十点多了,他拿起听筒,果然是方萌那甜甜的声音:“我知道你呼过我了,我今天在北大,父母都在家,打电话不方便,我怕他们的耳朵太累,现在他们都睡了我才给你打电话。”“你都多大了,他们还听你的电话?那你不怕把他们吵醒了?”“你忘了,我是父母的掌上名珠了呀。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给你打电话。”方萌故意说得娇滴滴的。“那他们能舍得你离开他们去美国?”他有些疑虑。“我的事当然是我拿主意,他们哪能管那么多。”她的口气很自信。

何亦鸣想起了明天要和她见面,就问:“明天你去同和居么?”“当然去呀,不是说好了吗?其实这几天我也挺想见你的,明天我去接你一块儿去。”“那好,有话明天见面聊吧,已经不早了,你也该睡了,晚安。”

放下电话,她怎么也睡不着觉。对方萌来说,这三天比三年还长,她几乎耗尽了精力才拿定了主意。她不知道明天怎么跟何亦鸣开口。何亦鸣和她圈子里的人完全不同,这就是为什么只在电话上交谈了几次就对他产生了好感。但要从此终生相伴,她又觉得这点好感远远不够了。虽然他那独具特色的风度气质很有吸引力,感情上也能交流,但总是觉得缺乏那种两心相通的默契与和谐,换句话说,她的直觉一直没有感受到那种缘份。她曾为他的真情而感动,觉得有了这份情就别无所求了,甚至愿意以身相许。但一想到自己那场失败的婚姻,她又犹豫了。前半生已经走错了,后半生一定要过得美满幸福,绝不能再离一次婚。可明天怎么面对何亦鸣那真诚企盼的目光,一想到这儿,她心里就沉甸甸的。

这三天里,她思来想去,总算找出几条理由向他解释。可这理由能不能站住脚,她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万一他真要刨根问底,自己就很难自园其说了。不过,她相信何亦鸣不会让她为难的,他老是那么照顾她的情绪。

何亦鸣提前十五分钟走出房间,刚走出电梯,就看见方萌已经站在前厅里等他了。

北京所有的宾馆饭店前厅都没有椅子,她就那么没精打彩地站在门口,才三天不见,她的脸色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完全不像前两天那样神彩弈弈。他立刻下意识地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头。再看看她那忧郁,暗淡的眼神和表情,何亦鸣就明白八九分了,她不是那种能掩饰感情的女人,心里有什么事,都会挂在脸上。

他告诉自己,不管发生什么意外,在她面前都要保持不失风度。他快走几步,对她说:“没想到你会早来,让你久等了。”方萌避开他的目光,低声说:“没什么,我怕路上塞车,出门早了点。”“你的脸色怎么这么憔悴?”他关切地问道。“这两天没休息好。”她说起话来一点底气都没有。

一路上,方萌的目光总是躲躲闪闪的,当她换档时,何亦鸣轻轻摸了一下她的手,又慢慢松开了,好像是在依依惜别。

北京百年老店同和居原来在西四牌楼西南角,自打前清起,祖父就是同和居的常客,何亦鸣小时候常跟祖父带来这儿吃饭,这里的名菜是三不沾(吃时不沾嘴,不沾盘子,不沾筷子),糟溜鱼片,干炸丸子和烤馒头。1964年,祖父八十大寿就在同和居设的宴席。前几年,饭店搬到三里河新址后,他还从来没去过。

渗透了京味传统的同和居果然不入俗套,四个小餐厅上分别挂着“天和厅”,“地和厅”,“人和厅”,“同和厅”的横匾,那古朴典雅的民族风格和富有北京文化的陈设别有一番韵味。而且新店的气派绝非设在四合院里的老店可比,唯一欠缺的就是老屋小院里的那份情趣。看来设计师在传统与现代化的协调上着实下了一番功夫,与那些新潮时髦的粤派餐馆,以及美国中餐馆那种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装饰相比,真有天壤之别。

看到她那心事重重的样子,何亦鸣已经完全明白方萌要对他说些什么了,而且知道,对天性善良的她来说,这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反到为她着起急来了。他决定自己主动点破,好让她早点儿放松。他先给方萌倒了一杯啤酒,深情地举起酒杯到她说:“为了我们再次相逢,为了我们在一起的快乐日子,干杯。”一开始方萌似乎有些意外,表情不大自然,当看出来他那坦然诚恳的态度不是装的,她很快就觉得轻松了,也含笑举起杯,为两人有缘相识干杯。

何亦鸣决定单刀直入,把话挑明。“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要告诉我什么。不必担心我会伤感。我渴望得到人间的美好真情,也能冷静地接受现实。结果是什么对我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我只想知道主观上,你是怎么看我们之间的差别的。我离开中国太久了,希望你帮我了解自己与当代人思维方式的差距,这对我今后的成功会很有帮助的。”

方萌并不因他猜出自己的心思而感到意外,以他的人生阅历,这不是什么难事。倒是从心里感谢他主动把自己的负担接了过去。他总是能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而且一句话就把如此沉重的一个话题变得这么轻松。她为自己到了一杯茶,想着如何开始这场谈话,情绪也完全稳定下来了。

“其实并非因为我们之间有多大差异。我是一个感情脆弱的女人,希望有一个坚强的男人作依靠,在我感情波动时安慰我。你的感情好像比我还脆弱,我没有依靠感。而且我觉得你的心挺重,我说话无心,你听者有意。随便说一句话,其实什么意思也没有,你就猜出好多解释来。我过惯了无忧无虑的日子,说话随便惯了,真怕哪句话不小心伤害了你的感情。最后就是我们在颐和园争论过的问题,你一有点好日子就满足了,我们认识才几天,你就永生难忘似的。我总想有个长期计划,把后半辈子安排好。”

何亦鸣听完好像没什么反应,依然在那里低着头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啤酒。这几个原因明摆着都是误会。可他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与其做毫无意义的解释,不如高姿态接受这个结果,显示一下“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变,黄河流到脚下而步不移”的风度。

看到他不说话,方萌有点沉不住气了,忍不住问他:“你对我说的这些是怎么想的?”他放下酒杯,抬起头来,两眼直视方萌说:“看来,我们之间的差距不仅在年龄上。我出国太久了,我们的思维方式都不一样了。”她有些不太明白,用疑惑的眼光看着他,等待进一步的解释。

“我常说,要尽情地享受生命的每一分钟,是受美国文化的影响。美国人常说,今天是你今后生命的第一天,也是最重要的一天,不要错过今天。美好的时刻一但逝去的就永远消失了,只要遇到了,就不要放过。其实,这和中国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是一个道理。为长远目标奋斗的同时,也要尽情地享受眼前的人生。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我都心存感激。这和尽一切努力得到你并不矛盾。尽管我们还是分手了,但这几天毕竟是愉快的,留下的幸福回忆也将永存。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主张‘及时行乐,莫问前程’,两者是不同的。”

方萌很想知道,他怎样面对两人分手的现实,又问:“我们在一起的愉快日子是短暂的,最后结局却是悲剧,你今后会伤心吗?”

他笑了,而且笑得那么自然。“在我的人生哲学里,真正的情与爱,如果发自内心,不管能否终成眷属,都是喜剧而不是悲剧,因为那份爱已经定格在心底,是永恒的。每当我回忆起我们之间那缠绵的情意,都会感到甜蜜,为什么要伤心呢。”

“你追我不就是为了得到我吗?你的目的没达到,难道你不觉得遗憾?”方萌还是没有理顺她的思路。

“这要从你我两方面来谈了。就我来说,我是没有得到你,可我并没有失去什么。相反,我得到了这几天永远值得回忆的甜蜜感受,得到了你这个朋友,从这个角度来看,我是有所得的。”何亦鸣觉得这次总算自我表达清楚了,他接着说:“从你那方面说,你拒绝我是因为我不是你最满意的选择。我如果真的爱你,就应该尊重你的选择,希望你有最理想的结果,为你的未来祝福,而不能只考虑自己的目的达到了没有。”

这回方萌完全听懂了。她见惯了商界那种不择手段,寸利必争的习气,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么一种思维方式,不由感动地说:“你真是好心人。”何亦鸣爽朗一笑:“其实这还是思维方式的差异。你看北京街上溜鸟的老头,把鸟关在笼子里,还成立什么‘爱鸟协会’。鸟是属于天空的,关在笼子里只能绝望地哀鸣,哪里是在唱歌。那些人只图自己玩得高兴,根本不管鸟的死活。在美国,要想听鸟叫,在院里挂一个鸟食桶或饮水器,鸟自然就上门来了。每年春天,就有几对挺漂亮的鸟在我家后院的树上安家,早上一起来就能听见清脆婉转的鸟鸣。我已经习惯了这种自然和谐的气氛,看见提鸟笼的就不舒服。”

“其实男女之间的关系也需要自然和谐。”方萌觉得自己已经进入角色,可以发表看法了。“我追求的就是两人之间那份和谐,沟通和缘份。这种和谐是很微妙的,只可意会,不可用言语表达。可以说,你已经完全理解我的决定了。”

听完她的话,何亦鸣再次举起酒杯说:“好,为我们的相互理解,干杯!”方萌心中百感交集,她没想到,这“告别宴会”会在如此轻松友好的气氛中结束,前两天真是白紧张了。以前交过的几个“朋友”,想分手时,没一个是好打发的。有个甚至摆出“你不和我好,你也好过不了”的无赖相,纠缠了她好久,吓得她大哭了一场。她用感激的眼光看着何亦鸣,举起了酒杯:“感谢你的理解,愿我们友谊长存。”

放下杯后,她似乎想起点儿什么,还没开口就有点脸红,不好意思了。犹豫了一下,她低声说:“你知道吗,原来我还担心你会报复我的。人家都说,爱得深,恨得也深。你对我情意那么深,我真怕你会恨我,没想到你这么通情达理。”

“我不会恨我爱过的人,我离婚时,把财产都留给了前妻,就是因为我们毕竟还是相爱过的。后来的事归后来,结婚时总还是有爱的吧。”

“你的心真好,你对谁都那么好。我们今后还可以作好朋友吗。”

“我不会主动和你绝别,但长期保持朋友关系也不现实,任其自然吧,我愿意把你看成我的小妹妹。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以后回北京都会找你,你愿意见我吗?”

“当然了,我还到小王府饭店为你接风。”她回答得很爽快。

提到小王府,他不由得想起了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不过才几天,那感觉就已经成为历史,永远永远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想到这儿,他的眼角发酸,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很凄凉地说:“等你有了男朋友后,他不会让你见我的。”

方萌注意到了他的情绪变化,安慰他说:“他如果不能容忍我们的朋友关系,我就要考虑和他的关系了。”

何亦鸣苦笑了一下:“你太天真善良了,那是你未来的家庭和幸福,怎么能和朋友关系相提并论。当你为人妻以后,当家庭和朋友冲突时,你会选择家庭的。这是前人的经验之谈。好了,我们不谈那么远了,我回美国之前,我们一起去长安街走走吧,就算是为我送行。”

“明天是9月30号,咱们去看看国庆前夕的天安门广场好吗?”她建议道。他点点头。节日前夕,十里长街话别,携手过长安,多么富有诗意啊。可是,他知道,自己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

离开同和居之前,方萌满怀深情地说:“回到美国后,记着北京有人关心和支持你。你不会寂寞的,不是还有我这个朋友吗。你不是个脆弱的人,所有的困难都是暂时的,不放弃就会有希望。你有50年的人生经历,过去的艰难都已过来了,你一定会成功的!”

何亦鸣握着她的手,心怀感激地望着方萌说:“谢谢你的一片真心,有你这么个精神寄托,今后没什么事能难住我的。”

“你今后能照顾好自己,我就放心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方萌的脸色又像前两天那样光彩照人,语调也和刚见面时那样娇柔亲切了。可何亦鸣知道,这几天的经历,将会在他的后半生留下无法磨灭的记忆,而且一辈子都会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

第二天,车刚开到长安街,天就阴了。方萌把车停在西单图书中心后面的停车场,两人准备走到天安门广场。他已经有15年没在天安门前照相了,上一次还是国庆35周年的时候。他想今天最好能留下几张以长安街,天安门为背景的照片,以后能否赶上国庆节回北京就很难说了。在图书中心门口,有个老太太在卖国旗,方萌说:“买面国旗吧,照相时候举着,记着你是中国人。”

在新华门前,金水桥畔,观礼台上,当他留下了一张张难忘的照片时,拿着的就是这面五星红旗。至今,这面小小的中国国旗仍然珍藏在他在美国的住处。

天色越来越暗了,他们随人流走到天安门前,刚在铺上红地毯的金水桥头照了一张相,雨点就下来了,两人急忙调头往回走。雨越下越大,满街的行人都挤到皇城的红墙根,在高大的杨树下避雨。人行道上挤满了人,何亦鸣搂着方萌的肩膀,在人堆中艰难地穿行。雨点打在头上脸上,迎面是拥挤的行人,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加倍的努力。

“携手过长安”在他的心目中,曾经是那样的浪漫而富有诗意,是他多年来梦中最美好的向往,可在现实中,竟是如此艰难,也许他真的老了。

尾声

何亦鸣刚回美国后的几天里,几乎天天都给方萌发电子邮件,也常常打电话聊几句。他并不希望方萌回心转意,只是忘不了那几天的感觉,想听听她那甜美的声音。她也是有信必回,还把后来在北大未名湖边照的几张相扫描到计算机里发了过去。可是没过多久,何亦鸣发现她的信渐渐地少了,短了。打过电话去,她说话的语气不那么甜美了,变得淡淡的,好像一点情绪都没有。他意识到,两人的关系快要划上句号了,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他猜对了,方萌在网上的广告又有了回应,是个美国公司驻中国的老板,还是美国公民,而且家庭教养、人品素质都不同一般,她要全力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当她的时间、感情都被新朋友占了,与何亦鸣那边的关系就成了一种负担,她没有那种能同时应付几个男人的本事。现在她才感到,女人的心里,不能同时牵挂着两个男人,自己在同和居对他说的话简直是犯傻,尽管她当时真是那么想来着。

此外,她在告诉何亦鸣她对两人关系的考虑时,还回避了一个最重要,又是最难启齿的原因:钱。像她这种身份的人,表面上当然不能把钱挂在嘴上,可经济实力是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条件,北京现在好像没有人不明白这个道理,可何亦鸣好像真的不明白这个道理。有钱人未必能赢得她的好感,但没钱肯定不会引起她的注意。倒不是她爱财,这些年来,她已经习惯了以钱的多少作为衡量成功的标准。整个社会都是这样,她怎么能例外呢。

何亦鸣到美国那么多年,可并不富有,如果用钱来衡量,也不算成功,而且年届半百,今后的发展余地也很有限了。他没有溶入美国文化,也没有形成追求物质生活的强烈欲望。在他走后这十几年,中国的文化和社会意识日趋西化,发生了根本变化。可他对社会的认识,对生活的看法明显还停留在八十年代,方萌早就意识到两人在生活方式上的差距。如今,留在中国的则以美国化而自豪,他去了美国的反到更眷恋中国文化,看来,在出国热里也有围城现象。

他刚回美国时,她盼他来信。现在又怕看他的信,怕搅乱了自己的方寸,也尽量不回信,希望他会慢慢冷静下来。他确实让她动了真情,可现在,她必须忘掉这没结果的情,才能追求美好的未来,也希望他能这样做。可他就跟没那么回事儿似的,只是不断地在信中回忆两人在一起时的愉快时刻。那缠绵悱恻的描写,往事的回忆往往会引起她感情上的波动。她也不愿意写绝情信,那会伤害了他的感情,他毕竟是一片赤诚。方萌不想这么拖着他,只有让这段情缘成为历史,他才能去寻求自己未来的机会,可她一直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这封信特别长,还有一首诗。她草草地浏览了一下,还是那些情深意长的词,她突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心烦。都什么年代了,还那么多愁善感,一点都不像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男子汉。想到这儿,她对自己的想法也有点奇怪,当他们还没见面时,就是看了他从网上传来的几篇文章,听他打了几个电话后就对他产生了兴趣。虽然他的年龄身高都不符合自己广告里的标准,她还是破例见了他。当在赛特中心门外第一次约会时,他因时差睡过了头,迟到一个小时。原来一直想着怎么罚他。可当她在一边儿看到他那等人的认真劲儿,反到觉得他又可怜又可爱,不仅不罚了,还请他吃了一顿饭,可现在怎么越看他的信越觉得心烦意乱。

其实,她心里完全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在离婚以后的两年多里,拜倒在她脚下的男人多得让她讨厌。不少人在第一次见到她后就被她的美丽和风韵所倾倒。有人还打电话来问自己排在第几位,她鄙夷地说“一千零一”。她最恨的是一个大款,那人一见面就开价一万元一个月要她做情妇,她听了恨不得给他一耳光。还有一个“小帅哥”,问她是哪个富姐俱乐部的会员,他要去那儿当“坐台男招待”。这些男人没一个是认识到她的人生价值而真爱上他的,不是垂涎于她的美色,就是贪图她的富有,她开始怀疑天下还有没有重真情的男子汉。

可是,当真正懂得她的价值所在,又对她一片痴情的男人站在她面前时,她又觉得经济实力,生活方式似乎更加重要,人的素质已退居第二位,她心中的天平已明显向生活的物质水准倾斜。尽管方萌看不惯商界的种种陋习,不愿意在他们中间寻求知己,但那些人的生活方式和水准,却是她所追求和习惯的。无奈有钱的主大都是得志小人,不管打扮得如何风光,一开口就露怯儿。素质好,有思想的男人又多不那么富有,二者不可兼得时,这“舍鱼而取熊掌”的主意也挺难拿的。往往是有了这头时觉得那头差点,等到了那边了又想着这边的好处,来回这么折腾了几回,还是没有结果。

其它追她的男人第一次见到她时,目光总是集中在她颈窝光洁的肌肤,紧身内衣裹着的乳房的清晰轮廓,以及浑如象牙雕成的园润的上臂。说性感则失之粗俗又不切实际。他曾告诉她,当她脱下牛仔裤,第一次全裸站在他面前时,他被那玉体所震撼,她如同美国国立艺术博物馆里玉雕的夏娃,罗马宫殿前大理石的维纳丝一样,是上帝创造的一件圣洁和完美无瑕的艺术精品,任何与性的联想都会使他感到羞愧和渺小。

何亦鸣与她以前交往的男人完全不是一类人,他的目光永远是深情的凝视,而不像其它男人那样,总是色迷迷地偷眼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她喜欢听他那富有哲理见解独到的言谈,喜欢他那种男子汉内在气质和潇洒风度,愿意在他面前撒娇,像个温顺的小猫让他宠爱。但是,这些年的人情事故使她变得冷漠,她已不是那种容易对男人动真情的女人。她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不想为一个男人而改变,除非他拥有的财产可以完全改变她后半生的生活。而且他感情也过于细腻,老那么情意绵绵的。一开始她曾沉醉于这细心的呵护,但时间一长,她又觉得少了点儿男人的阳刚之气,甚至觉得他的情意给她造成一种无形的压力,威胁到她已经习惯了的生活方式。

这封信是这么写的:“我的计算机里还存着你在湖边的照片,我觉得那眼睛在看着我,我给照片起了个名字,‘秋波传情’。秋波有双重含义,既指你的双眼,又是背后的水面。最近连着两次梦到你,是因为平时想得太多。我没有别人可想,身边也没有知音,能梦到你对我也是感情上的安慰。比起以前连个值得思念的人都没有,我已经很幸福了,因为我有了心中的偶像。可惜的是,我梦中的你,总是那么虚无飘渺,形像模糊,来去匆匆。尽管我日思夜想,却从未能在梦中重温我们在一起的快乐日子。

在回来的飞机上,我俯视烟波浩渺,无边无垠的太平洋,认识到那就是我们之间的距离,不仅是时空距离,而且是也是思维和生活方式上的距离。我们永远无法跨越这个距离走到一起。但距离挡不住我对你的思念,无怨无悔的思念,‘山遥海阔,相思心切’。

当我们在谐趣园莲池畔的茶亭中开怀畅谈时,我把你比作出水芙蓉,说你艳光四射,清纯圣洁,美如凌波仙子。但我忘了,荷花长在池中,永远不能走近。看来这个结局是天意,命中注定,我们只能隔水相望。我相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并接受命运的安排。人有得不到的机遇,却没有接受不了的现实。然而,我依旧感谢上帝给了我和你在一起的欢乐时刻。

从一开始我就预感到与你相识是一场梦,是梦就有醒来的时候,尽管是美梦。我只不过在尽量延长梦境而已。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这场梦有一个愉快的结局。我们的故事虽然已经结束了,但决不是悲剧结尾,它永远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梦境,是我人生旅途的一出喜剧,因为我们毕竟有过愉快的回忆。你是我心中的天使,天使永远是完美的。以后每次回北京,我都会去颐和园那个凉亭去坐坐,回忆我一生中最难忘的幸福时刻。如果有一天我离开这个世界,你若想念我,就到颐和园那古木长亭去坐坐吧,我的魂会在那里绕梁不散,等候与你相逢。这一首七律,是我为纪念我们在颐和园一起度过的时光而写的,看看它,你就会想起我们曾经有过的欢乐。”

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他就一直说,尽管在见面的瞬间双方都觉得相识恨晚,他始终感到两人之间的时空距离恐难以逾越。但不管两情能否久长,他都会珍惜这段缘份。生命的每一天都是珍贵的,如果这一天过得愉快,就会感觉到生命的美好,更何况两人在一起留下了那么多美好的回忆。看来,他完全理解并接受了这一现实,而且又一次显示了他那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想到这儿,她的心情渐渐趋于平缓,注意力慢慢转到那首诗上了。何亦鸣在颐和园时就许愿要为她写一首诗,今天,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七律一首

与方萌游颐和园

游园避雨半山亭,
幽径风微鸟语轻。
谐趣荷塘留倩影,
雕梁水榭品香茗。
知鱼桥畔追往事,
涵远堂前阅碑铭。
名园梦断不愿醒,
思魂一缕绕昆明。

她反复看了几遍,被诗中那美丽语言深深地打动了,想起了那熟悉难忘的景色,方萌一闭上眼就回到了万寿山上那个古木凉亭。亭外秋雨淅沥,曲径通幽,仿佛是远离尘世名利烦恼,使人性反朴归真的一片人间净土。她小鸟依人地靠在他身上,听到他讲自己年轻时,独自一人在长河边的垂柳下漫步时的孤独感觉。突然,一阵激情涌上方萌心头,她真想紧紧地搂着他,紧点儿,再紧点儿……一阵轻风把几点雨滴刮进凉亭,有一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冰凉冰凉的,她猛地一下睁开眼睛,原来是一滴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悄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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