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方舟子
中国军队参战朝鲜战争以后，双方都知道这场战争是不可能有谁赢了，很快就开始了停战谈判。其他的问题都很容易解决，有一个问题一直没谈妥，那就是战俘的遣送问题。
根据《日内瓦公约》，一旦停战，交战双方应该尽快地全部遣还对方的战俘。美国方面一开始同意依照《日内瓦公约》处理，因为美国听说美军战俘在中国和朝鲜受到虐待，死了很多人，希望尽快地遣返。但是，联合国部队俘获的金日成部队士兵里有相当一部分是韩国人，是金日成部队打到南方以后拉的壮丁。这些人本来应该留在南方，把他们遣送到北方就不人道了。而且，中国的战俘有相当一部分不愿意回中国大陆。这些人为了表示不愿意回去的决心，写血书、在身上刺青，刺上反共标语、中华民国旗帜，表示自己没法回中国了，如果回中国说不定会受迫害甚至被处死。所以美国觉得出于人道的考虑，不应该强迫所有的战俘都回去，提出要根据自愿的原则，想回去的回去，想到别的地方去的就让他们到别的地方去。
中国方面不同意，认为这是国民党的阴谋，想通过战俘的遣送搞反共宣传。中国政府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的，的确当时国民党抓住了这个机会，想让志愿军战俘去台湾，一方面是作为反共宣传，另一方面是想让这些战俘扩充军队。国民党派了很多特务潜入到战俘营，策反志愿军战俘。志愿军里头相当一部分原来就是国民党部队官兵，是被解放军打败以后收编的，这部分人本来立场就不是很坚定，很容易被策反，愿意去台湾。不愿意去台湾的战俘可能更多。国民党特务和被策反的战俘采取了各种手段要强迫这些志愿军战俘去台湾，主要手段是强迫在他们身上刺青。那些很坚定的、不愿意到台湾去的战俘遭到残酷的折磨，被暗杀，甚至当众处决。共产党这方也派特工、游击队员到战俘营去跟国民党对着干，也搞暗杀，还策划了暴动。
因此，中国方面坚决不同意自愿原则，要求全部遣返战俘。这样就又拖了两年，打打停停又死了很多人。1953年3月形势发生变化，斯大林死了。斯大林死后没多久，苏联政治局通过决议，要求尽快结束朝鲜战争，要求中国接受美国的自愿遣返条件，否则苏联就不再支持中国打仗。中国知道，如果没有苏联的支持这场战争是没法持续下去的。所以中国松了口，愿意接受自愿遣返原则，但是提了一个条件，要由中立国家对战俘进行一番甄别，甄别那些不愿意回中国大陆的战俘是自愿还是被迫的。美国方面同意了。所以就成立了一个由瑞典、瑞士、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印度这五个中立国家组成的国际委员会来做甄别的工作。有哪一个战俘表示不愿意回国，就给他90天的冷静期，对他进行甄别。过了90天就不能反悔了。这样定下来以后，1953年7月签署了停战协定，然后开始遣返战俘。
遣返战俘之前，双方交换了战俘名单。中国方面有美军战俘3000多人，联合国部队有中国战俘21000多人。这只是被俘的人数的一部分，因为很多战俘已经饿死、病死、被杀死了。
我先来说一说中国战俘的情况。21000多人中有1000人因为是伤员，早在停战协定签定以前经双方交换伤病员已经回国了。剩下的有5600人表示愿意回中国大陆，其余的14000多人表示不愿意。在90天反悔期期间，有400多人改变了主意，愿意回中国大陆。最终，总共有7100人左右后来回中国大陆，有14000人除了个别去了第三国，几乎都去台湾。
这两批人的命运是很不一样的。那7000多个回中国大陆的战俘一开始被当成是英雄，但是宣传之后马上就开始了各种各样的审查、批判，里面的党员几乎都被开除出党，因为共产党人是不能投降的。有一部分被开除了军籍。中国传统观念认为，被俘虏就是失节了，应该宁死不屈、跟敌人同归于尽、战斗到最后一息，居然投降了，就被当成是人生一大污点。所以这些人后来的命运都很惨，历次政治运动都被抓来批一顿，“文革”时当然受到了更大的迫害。一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才给这些人平反。
去台湾的那些人相对来说好一些。他们绝大部分被改编，加入了国民党军队，后来退伍了。退伍后一开始还受优待，因为他们被叫做“反共义士”。后来很快就没了优待，跟那些从大陆退到台湾的退伍士兵没有什么区别，成为“荣民”。到1988年，台湾允许“荣民”回大陆探亲或定居。因为中国大陆方面表示对去台湾的志愿军战俘既往不咎，这些人有一部分就回大陆了。台湾的国民党政府还免费给他们做激光手术，把他们身上的反共刺青去掉。
接下来我再来谈一谈美军战俘的命运。美军战俘活下来的有3100多个，此外联合国军队其他国家的还有1000多个战俘。几乎所有的美军战俘都表示要回美国，但是有23个人表示要去中国。大家可能觉得奇怪，竟然还有美国人愿意去中国？个别的人总是有的。这些人里头有的是黑人，觉得自己在美国受歧视，在中国可能会生活得更好一点。有的文化程度很低，在美国也是在社会底层生活，甚至本来就有犯罪前科，他们也认为去中国可能更有前途。还有的人信仰共产主义（当时美国共产党挺活跃），想去共产党国家。除了这23名美国士兵，还有一个英国战俘也愿意去中国，那是一个共产主义者。他在中国待了几年以后发现他那种西方生活方式跟中国社会格格不入，后来又回英国了。
在90天反悔期，这23个愿意到中国生活的美国士兵有两个改主意了，表示还是愿意回美国。这一改主意，美国军方就处理他们，把这两个人送上军事法庭，一个判10年监禁，一个判终身监禁。不过，这两个人只坐了三、四年的牢就被释放了。另外的21个人坚持要去中国，美国宣布把他们开除军籍。这21个人到中国以后，有一个几个月以后就死了，死因不明，估计是病死的。剩下的20个人，有一个后来与一个捷克姑娘结婚，移民捷克斯洛伐克。有一个原来是比利时人，只不过是跟着父母移民到美国的，就从中国去了比利时。
剩下的这些美国士兵有的在中国上大学，有的到工厂当工人，有的到农场当农民。其中有三个到农场当农民，过了一年多受不了，1955年回了美国。一回美国就被抓起来，要上军事法庭。他们找了律师辩护。辩护的理由是，他们去中国前已经被美国军方开除军籍了，不是军人，不能再上军事法庭。美国法院觉得有道理，判他们无罪释放。他们带了这个头以后，还在中国的那些美国战俘发现回美国不会被追究责任，纷纷要求回美国。其中有些已经在中国结婚，娶了中国的姑娘，有的一起到美国去，有的老婆不愿意就自己一人回美国。上世纪50、60年代这些人大部分陆陆续续都回到美国。
其中回去最晚的是一个黑人，叫克劳伦斯·亚当斯。这个黑人因为在美国受种族歧视，觉得在中国生活得很好，很积极地参与中国的各种政治活动。越南战争爆发以后他在电台做反美宣传，向在越南的美国士兵发话，要他们起来推翻美帝国主义。本来他可以这么一直在中国这么生活下去，但是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他被当成“美国特务”受到迫害，所以他在1966年回美国去了。
剩下还有两个美国士兵一直在中国生活。一个也姓亚当斯，叫霍华德·亚当斯；另一个姓温纳瑞斯，他给自己起了一个中国名字叫“老温”。这两个人都在济南的一家造纸厂当工人。亚当斯人很低调，不接受采访，我们不知道他最后是什么样。老温就不一样了，非常积极地参与各种各样的中国政治活动，变成了一个名人。“文革”一开始他也受迫害，也被当成“美国特务”，但被中共中央高层保下来，说他是“国际主义战士”。所以他没回美国，“文革”后曾经在山东大学当英语教师。他在中国结婚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子女。改革开放以后他曾经去美国探亲，又回到中国。在2004年他死在中国，但是他的子女都去美国了。
至于那些一开始就选择回美国的美国战俘，在美国被当作英雄，得到了很好的安置，跟中国那些战俘回去受到各种各样的打压、迫害是完全不一样的。跟中国传统观念不同，美国人认为战俘就是英雄。
最惨的是那些韩国军队战俘。估计韩国军队有八万人被俘虏，但是金日成政权交出的名单只有8000人。那么多的战俘哪去了？金日成政权说是你们联合国部队到处乱轰乱炸把他们炸死了，后来又说这些人自愿参加我们北方的军队，不愿意到南方去了。最后就只有这8000人回了南方。实际上大部分韩国战俘都是被金日成政权当成了奴工，去挖矿、干苦活，一直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还有战俘从朝鲜逃回韩国。所以最惨的就是这些韩国战俘，比中国战俘还惨。
从怎么样对待战俘，不管是对待敌人的战俘还是我方的战俘，也可以看出一个国家、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
2020.10.29.录制
2021.10.5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