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葛下决心要动娘的那棵树了。那是棵紫檀树,在屋子东头的那块荒地里。
老葛要动的其实是树底下的那块荒地。不知道是树挡了风水,还是这块地的土质本来荒瘠,种在那里的庄稼根本不像庄稼,无论是小麦还是大豆,苗呢,稀稀拉拉,谷呢,蔫不拉几,就像当年的老葛一样,一副迟迟不肯发育的样子。倒是那棵树,几十年如一日的苍翠欲滴,且风雨不摧。树的繁茂越发显出庄稼的荒芜来。那些年,老葛干脆顺了娘的意,什么也不种,就让这地抛着荒。
老葛是村子里唯一没有放下锄头到外地挣钱的男人。他的日子过得紧。现在不像前些年了,孩子小,家用也小。眼看大儿子要娶亲,小儿子要念书,就靠山脚下的那几亩薄田,孵蛋似的,一年到头,也孵不出个长毛的鸡来。
荒地再荒也是地,总不能就这么撂着。老葛又联想起自己来,虽然自小多病体弱,可娘也没有丢弃他,还让他娶了妻生了子。也许给这地施点肥,平整平整,换种些药材,或者别的果木,长势会好些,而且这比种庄稼划算。眼看就到惊蛰了,季节不等人呢。
老葛小心试探着问:“娘啊,你看你大孙子要娶亲,小的要念书,那块地就那么撂着,可惜了呢。好赖得种点什么,多少会有些收成。”
“不中。那块地的汁水也就能养活那棵树,你再种别的,就是跟树争食。你瞅不顺眼那棵树,娘这就拿锄头挖了它干净。”老太太眼珠子一翻,跟儿子睹起气来。
“娘啊,这话您老人家都说了几十年了,那不过是棵死木头,你让我一辈子守着,像个神器似的,动不得它。”老葛是不敢仵逆娘的意愿,强行开垦那块地的。他只是不懂,娘把那棵树看得比全家人的日子都重。
被娘喝止后,他到灶台灌了杯水,将杯子吊在扁担上,挑担柴禾到田里沤肥去了。
老葛的担子晃到田边时,隔壁庄上的木匠老耿拎着个茶壶过来,与他打招呼,说正要找你去呢。说着话就给老葛的杯里添了茶,哥俩就坐在地头聊了起来。老耿说:“有个外地的朋友,看上了你家的那棵树,想要咧。”老葛也知道紫檀木是上等良木,金贵得很。听说这树产地在南洋一带,我国只在南方有少量种植。这树长得极慢,等不到成材,多被人收去,或做弥勒佛的雕像,或运到皇宫成为雕梁画栋,最不济的也可以做块说书人手中的惊堂木,不为别的,只为它清清脆脆的一声响。老葛记得很小时,村西靠山里就有几棵,也不知道是鸟儿捎来了种子还是先人带来籽儿撒下的。那树瘦不拉叽,树干不到碗口粗,可这不起眼的几棵树,却在一天夜里不声不响地被人挖走了。娘说真是菩萨保佑,自家的那棵树没遭劫,从此要儿子多加看管。这一看就是几十年。老葛听耿木匠这么一说,暗自庆幸:到底是好木头,娘的这棵树,好歹被人看上了,老葛家的苦日子也该熬到头了。
老葛问:“不知道人家要派什么用场?”
老耿说:“也不知道具体做甚,只听说那位老先生是个唱戏的,早年在此地唱过场子,记得这一带有这树,寻访很久,得知还在,且落在你家地里,就拐弯抹角找到我,让我说道说道。”耿木匠年轻时走东闯西,天南地北的朋友确是结交不少。
老葛抿了口茶说:“不是我在乎钱,这些年,我没有外出打工,对外说我不想挣那辛苦钱,对老哥你我也就不说外话了,其实是老娘不让我走,说到底,就是要我看着这棵树。这树,仿佛老娘的命一般。究竟有什么讲究,我也说不清。”
听话听音。老耿知道老葛是在问价,便伸出一只手,老葛摇了头。老耿便又翻了掌。老葛瞪了下眼睛,还是摇头。他心底还有一个愿望,娘八十大寿了,他想为老娘风光一回。请个大戏班,唱他十场八场的。老耿见老葛不语,就再翻了掌。老葛不好再抬价了,便咂巴嘴说:“五千娶媳妇,五千供小儿子上学,还有五千为老娘做个寿,差不离了。”
老耿“噗”的一声笑,把一口茶水喷在老葛的脸上说:“老哥呀老哥,说你前生没见过钱,还真不冤。不是五千,是五万,三个五万。人家付的就是你几年的打工钱。说你替他看守着这棵树,要好好谢你呢。”
老葛越发懵懂,只觉着玄。也不好再问,生怕一问,老耿就反悔了。便说:“现在要卖,怕还要跟我老娘扯个谎。”寻思了一会,又说:“如果老娘问起来,还不知道用什么话诓过老人家?”
“就说公家明年要修高速公路,这树横竖是保不住的,不如先卖了个好价钱,既娶了她大孙媳妇,又供了她小孙子念书。”还是耿木匠脑子快些,眨眼就有了这点子。老葛点点头,又问:“要活的移走,还是要这棵树料呢?”
老耿说:“人挪活,树挪死,这树哪经得起挪?不要活的,你就把它连根挖出来,放倒,劈掉树叶枝桠裁成二三米长的树段候人来装车。”
老葛说:“这个好办。只怕老哥到时要在场帮个忙,这事不好惊动旁人。再说,你是木匠,裁料子在行,别让我把这上等的木材给糟蹋了。”
老耿说:“那是自然。”
老葛又说:“还真是碰巧,前几天表侄捎来话说,他们那里开秧门,要搭戏台唱大戏咧。正好把老娘支去。免得老人家眼睁睁地瞅着,我下不了手。”
老耿说:“是要决断一些,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呢,这样的好价钱,谁不心动?”
这么着,老葛就对娘说表侄的那个乡要大唱戏呢。娘问是什么戏,老葛说,有好多出呢,《四郎探母》、《赵氏孤儿》、《武家坡》还有你老年轻时最爱听的《还魂记》。娘说,这样的好戏,几十年没演了,娘是看一场少一场,我收拾收拾,你今天就送我去。
娘一走,老葛便约老耿明早五点钟来放树。老葛习惯半夜起来,给娘倒杯水,瞧着娘的铺空空的,突然就有些心虚,此后再也睡不实。他翻来覆去,想着这棵树,念着娘这一生的不容易。
娘是镇上大户人家的独生女,爹世代为农,穷得叮当响,不知怎的就被外公看上了,来了个拉郎配,一夜之间成了娘的倒插门女婿。只可惜爹福浅命薄,结婚不到三年,害了场病,没了。外公外婆也相继过世。后来土改,娘成份不好,就没再嫁。娘的家产全都充公了,只留有那块种着紫檀树的园子。娘含辛茹苦把自己拉扯成人,从小到大,他没见娘没享过一天福。记得九岁那年,县剧团送戏下乡,戏台设在邻乡,娘喜欢听戏,但又放心不下那棵树,便让老葛一人去看,要他回来将戏文说给自己听。老葛当时就应下娘说,等儿子长大了,挣钱请个戏班专门为娘一个人唱。娘笑着说,为一个人唱,那还叫戏呀,没人喝彩,再好的角儿也神彩不起来。根儿啊,娘也不求你什么,你只答应娘一件事,咱家园里的这棵檀香树,就是娘一生的戏文,你要用心看管好。再苦再屈,娘念它看它想它就什么辛酸苦辣都没了。娘不仅爱听戏,还背得很多戏词。娘有很多戏服,记得小时候,每年的中秋月夜,娘都要穿件戏服,在紫檀树下,清清亮亮地唱几段戏。有回唱的是《打金枝》,有回唱的是《鸳鸯冢》,唱得最多的是《还魂记》。娘年轻时,是远近百里最俊俏的女人。从娘看人的眼神里,老葛知道,娘是不屑于那些粗俗男人的。一定是爹还牢牢占据着娘的心,所以娘容不下别人。娘总是要求老葛行要正,坐要直,说话有板有眼,声音要铿锵。怎奈老葛生来体弱,总是勾偻着身子,像一棵歪脖柳树,嗓子比柳叶儿还细。娘看着形容萎缩的儿子,只好摇着头叹道:男人品性如树,好男人就是名贵树种,瞧到没,那棵紫檀树就是棵好树,所以紫檀木才会流芳百世。老葛不懂,但老葛知道,娘的那棵树,在娘心中吐着芬芳,所以娘的日子虽贫却不觉得苦。
辗转反侧到后半夜,老葛遂起身拿起锄头来到园地里。他想最后看一眼娘的这棵树。可是,这是天亮前最黑暗的一段时光,他什么也看不清,那棵树只是一团黑影,像山一样兀立在眼前。他抬头朝树冠望去,望着望着,这树忽就晃成了个人影,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这时起了一阵风,那人影就舞起宽大的袍袖,跟他咿咿呀呀地念戏文,他的耳旁似乎还响起了咚咚锵锵的鼓点声。老葛细细听,原来是惊蛰的雷声。他又回想起小时候四乡八里看戏的情形。文的书生,武的将士,看一场,总要跟娘学一场。娘说,你天生就是个唱戏的料,只可惜娘没那本事,把你养得身高体壮跟人去学戏,娘对不起你呢。老葛说,都说戏子无情,我不喜欢唱戏的,只是为了让娘高兴,才强记下这些戏词的。娘听到自己这么一说,也就神情黯然,不再说话了。
现在,那人影还是在舞动,有点碜人。他想念几句戏文壮壮胆,可是搜肠刮肚,也记不全半句了。他不禁打了个寒颤,骂了声自己:老葛啊老葛,你替娘看了一辈子的树,今天却要成了盗树的贼了。
一个人瑟瑟地坐了会,天也放亮了。老葛见老耿和几个人慢慢朝这边走来。一见老葛在,那些人齐都朝向他,客气地递烟。老葛见这架式,不觉更加慌张起来,像真的做了贼似的,扯了老耿的衣拐就问:“这就挖了它?我可是下不了这锄咧,这雷啊,轰得人心一阵阵发紧。”
老耿说:“老哥呀,都知道你是孝子,可是孝也不能愚孝,守着这根死木头,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柴烧,现在它能变钱了,你高兴还来不及呢,有什么舍不得的。你那寡老娘守你一辈子,不就图个晚年好光景吗?拿了这钱,给老娘做场八十大寿吧。”
老葛想想也是,没再说话。扛起锄头,朝树底下走去。
老葛在树下绕了几圈,还是开不了锄,便转身对老耿说:“既然人家只要树料子,不如就拿锯锯断,还费什么劲去挖那树根呢?再说树不在了,留着这树桩,好歹让我老娘有个念想。”老耿没说话。倒是其中一人,听到老葛这样说,连忙走过来与老葛攀谈。那人五十开外,戴副眼镜,很文气的样子。他自我介绍道:“我姓李,受恩师柳先生所托来为他找块墓地。”老葛说:“城里人都有陵墓,怎么会跑到我这穷乡僻壤来安家呢。”李先生说:“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这是人之常理,见你如此孝敬令堂,原来这里乡风果真淳朴厚重,不枉恩师一生守候。”
老葛见李先生话短意长,联想到娘对这棵树的看重,不觉心下疑惑起来。都说自己不足三岁时,父亲便没了。莫非父亲没死,来人所说的恩师正是自己亲爹?既是亲爹,又为什么不来相认?至死躲躲闪闪?
李先生也看出老葛的疑虑便说道:“其实这里有个故事,不只是故事,简直可以写出戏了,只可惜,戏中的主角,已经在文革中去世,无法完整地述说他的经历。”
老葛听李先生这么说,便把他拉到一边问道:“听老耿说,买这树的人,早年在这一带唱过戏。就是你说的那位柳老先生吧?”
李先生点点头说:“我也只听柳先生淡过一些旧事。恩师年轻时带着他的剧社辗转在沿江一带演戏,唱到《游园·惊梦》一曲时,有个年轻姑娘为他的戏着了迷,不知道是爱上了戏中人,还是迷上了唱戏的柳先生了。戏台之外,他俩相爱了。在姑娘家后花园的一棵紫檀树下,他们订下终身。”李先生顿了下,又说:“姑娘当夜以身相许。”
老葛问:“姑娘姓什么叫什么呢?”
李先生说:“恩师没说。只说她是一富户人家女儿。姑娘的父母得知此事后,觉得女儿所为有辱门风,命人将柳先生捆绑在紫檀树下一番毒打,并令他带着戏班尽早滚开此地。临行前,俩人在紫檀树下盟誓。恩师说他已不能给她一副活的躯体,但他定会还他一个不死的灵魂。恩师指着紫檀说,名贵的紫檀木生在北江,本属奇迹,他们的爱更是奇迹,也会像紫檀木一样流芳百世。姑娘伤心欲绝,哭着劝他远走高飞,安心演戏。她说想他时就看看那棵树,她的相思会得到慰藉。那树是他们爱情的见证,就算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冢。不管她将来委身何处,她也要为他守着这棵树,以便将来同棺同椁。”
老葛听到这里,才忽然想起,紫檀木原来还有这个用处。看来娘是想以树为棺呢。老葛“唉”了一声叹道:“娘啊,儿子怎的就悟不透呢?”
李先生接着说:“一个月后,恩师带着他的剧团投奔军队,转战南北。两年后全国解放,他派人暗里寻访过姑娘,得知她已为人妻,且已生子,便没再打扰她的生活。恩师临终时反复念叨的就是姑娘紫檀树下的盟誓。”
李先生的一番话,听得老葛心里阵阵发酸。
在场的人,渐渐地围拢了过来。老耿也忘记了挖土伐树的活计。
老葛不再插话,只呆呆地坐在地上,回想年幼时与娘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
清风冷月里,娘常常一个人在紫檀树下落泪,他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只有默默地躲在远处,等娘哭完了,他为娘送上一碗水。那时他又小又弱,生怕娘会丢弃他,跟着那些说媒的人,到县里或城里去享福。他总是拽着娘的衣角说,娘,不要离开根儿。娘说,根儿啊,娘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又背着女地富的罪名,换了别的女人,早死过百回了,可娘就是活下来了,娘心中的树没死呢。紫檀树是长寿树,树不死,是因为根不死。娘让你记的那些戏词,你还背得来吗?娘的命运跟那王宝钏一样,娘的姻缘又跟那杜丽娘一样,娘只希望娘的归宿就是那鸳鸯冢。老葛哭着说,娘不会死,娘不会死。
见老葛沉戚不语,李先生关切地问:“葛师傅,你是不是后悔卖树了,其实,树也可以不放,我只想把恩师的遗骨带到他魂归之处。恩师一生未娶,待我如同亲生,我随恩师学戏,现在创办了剧团,有经济能力了。恩师的遗愿在我心中积压数年,不知这微薄资金能否买下寸土安放恩师的灵魂?”
老葛再也止不住悲戚,声音哽咽起来:“苦命的娘啊,你守啊盼啊,盼来的只是一捧灰土。”
这时,见有人小跑着朝这边来。老葛认出是表侄,忙问:“出了什么事?”
表侄说:“姑奶奶昨晚看戏时还好好的,念了大段的戏词,今天一早就说些胡话。天亮时就终寿了。”
“娘留下什么话?”
表侄说:“姑奶奶说的都是《武家坡》、《还魂记》中的戏词。说那棵紫檀树,是她与柳郎今生的冢,来世的家。”
“娘啊,我那苦命的娘啊--”
“姑奶奶还说,她的儿,本不姓葛,他是柳树的根。还叮嘱根儿千万要留着那棵树,也别动那地,说,种了庄稼,栽了别的树,模样变了,出门在外的人,回来时就不认得路了。”
老葛摇着娘的那棵树,放声大哭:“爹啊!娘啊……”